“小草啊!”李大海冲口而出。“你的娘还活著!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还活著呀!”此话一出,小草呆住。静芝振廷呆住,全体的人,都呆住了。20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围著李大海,听李大海细述漱兰的故事。天气突然转凉了,房里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边,小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著脸,痴痴的看著他。振廷、静芝、月娘、世纬、青青,又琳全围著火盆坐著,都非常专注的凝视著李大海。“漱兰的娘家在苏州,家里除了母亲朱嫂以外,已经没有人了。元凯和漱兰婚后,在苏州住过一阵,生活艰难,又转往无锡,就在无锡生病去世。漱兰和朱嫂,把元凯少爷的灵柩送回来以后,就又回到了无锡。这期间,傅家和漱兰虽斩断了关系,我却背著老爷,每年去无锡两三次,给漱兰母女送一点钱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爷的骨肉,漱兰好歹是个媳妇……说不定,老爷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注视著振廷,歉然的说:“老爷,我把元凯少爷抱大的,我实在于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动不已的低喃著。“我傅振廷何德何能,会有你这样忠心的家人啊!”“后来呢?”小草急急的问:“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吗?怎么会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长叹了一声。“那漱兰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庄,自己就追随元凯少爷去了。谁知老爷在悲痛欲绝中,竟把漱兰母女三代,全逐出门去。漱兰回到无锡,痛定思痛,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时小草还没满周岁,漱兰也爱得厉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涂,逐渐就什么都弄不清了……”“我知道了,”静芝哑声说:“她和我一样糊涂了,不肯承认元凯已经去了……”“不不,不一样。”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对元凯少爷的生死问题糊涂,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漱兰不一样,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会在大太阳天,拿著蓑衣,打著雨伞,跑到田里去,口口声声说下大雨了!她还会在下大雪的日子,抱著衣服去井边洗,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热,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疯了呀!”小草睁大眼睛,眼里已蓄满了泪。“可是,漱兰好爱小草呀,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抱著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著她去淋雨,下雪天跟著她去淋雪,大太阳天跟著她晒太阳。这还没关系,她越来越疯得厉害,就常常忘了手里抱著孩子,一次,差点把小草摔到井里,一次又掉进火盆,幸好朱嫂没命的抢救,才没有烧死……因为元凯少爷是肺炎去世的,漱兰最怕的事就是小草著凉,她用一条条棉被把她裹著,有次又差点闷死……这样发展下去,朱嫂胆战心惊,一天到晚和漱兰抢小草,每次抢走了小草,漱兰会尖叫大闹,非抢回不可。抢了回来,又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样,有一天,正好我去了,发现朱嫂抱著小草没命的逃,漱兰拿著把剪刀在后面追,原来漱兰要给小草剪头发,朱嫂看她眼睛发直,没轻没重,吓坏了,去抢小草,混乱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划了过去,伤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兰以后,朱嫂已经崩溃了。她把小草交给我,说:抱她走吧!随你把她送给什么人,让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检查小草,发现这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遍体鳞伤,再看朱嫂那残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兰,我知道,要救她们祖孙三个,只有狠下心来,送走小草……”李大海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脸上。可怜的小草,听了这样的故事,她又落泪了。“我知道了,然后,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婶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决定送走小草的时候,”李大海继续说:“朱嫂哀求的对我说,要我保证照顾小草,但是,永远不要告诉小草,有关漱兰的一切,她哭著说:不要让孩子知道她的母亲是这种样子!她还说,她要全心照顾她的女儿,既然无力抚养小草,从此,就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我抱著小草离去的时候,正下著大雪,漱兰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后面惨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闯祸了!求求你们!别把我们母女分开呀!还给我!求你们把小草还给我……’那叫声真是凄惨,我抱著小草回头对她们说:‘你们永远不会失去小草!我发誓要让她好好长大,总有一天再与你们团圆!我一定做到!’”小草听到此处,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她把李大海紧紧抱住,哽咽的喊:“海爷爷!你一直瞒著我!你怎么一直瞒著我!现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们还在无锡吗?无锡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快去找她们吧!”“是啊!”静芝也哭得唏哩哗啦。“振廷,我们快去无锡,把朱嫂母女两个,都接到傅家庄来吧!”“是!”振廷拭了拭泪,看著小草。“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以前的错。”“太好了!”世纬感动得眼睛都湿了。这才知道,当初月娘述说漱兰“扶柩归来”的故事时,刻意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实,想必,月娘对振廷不认小草,也很不以为然吧!他注视著小草说:“小草,真没想到,当初我送你来扬州,只是找你的海爷爷,现在,不止找到了海爷爷,还有你娘、你外婆、你爷爷、奶奶……原来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亲人呢!明天,让我和青青,陪你去接你娘!”“我可不可以去呢?”华又琳忍不住问。“去去去!”月娘说,“我们大家都去,当初不曾给漱兰风光过,现在,我们把她风风光光的接回来。老爷,行吗?”“就这么办!”振廷回头就喊:“长贵!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月娘,你就去打扫房间!”静芝吩咐。“我让出我的房间给她们住!”世纬急忙说:“我住到客房里去,我现在那房间,是元凯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唤回漱兰的回忆!”“对对对!”月娘说:“这样最好不过……”“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见大家说得热络,急忙提醒众人:“你们一定要知道,漱兰已经疯了许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们要接她们回来的计划,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吧!”大家注视著大海,每个人都感觉到大海言外之意,是无比的沉重。只有小草,带著全心全意的热诚和期盼,说:“我已经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漱兰和朱嫂,住在无锡郊外,一栋破落的小四合院里。院子早已荒圮,杂草丛生。东西两厢房都空著,她们母女,住在南院里。两间窄窄的屋子,堆满残破的家具,和残破的日用品。这天的漱兰很不安静。整天在屋子里东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寻著什么。朱嫂的眼睛跟著她转,平常用来安抚她的毛线篮,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只困兽,在室内兜了几百圈后,忽然跑进院子里,一眼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水缸,她大惊失色,冲过去提起水缸边的两个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漱兰!你去哪里?漱兰!你回来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夺水桶:“给我!给我!你拿水桶做什么?”青青河边草29/33“我要去打水!”漱兰喊著:“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虹装满,然后我去劈柴……”“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给我在房间里待著!”朱嫂用力去拉她。“不行呀!”漱兰开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阳下山了!元凯快回来了!他看到水缸不满,会去打水,他会累出病来的,不行不行……让我去呀!”她奋力一夺,力大无穷,手上的水桶,重重的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弯下身子,漱兰乘机冲过去打开大门,拔脚飞奔。“回来啊!漱兰!不要乱跑呀!你别给我闯祸了,我求求你呀……”朱嫂顾不得痛,站起来就追。漱兰挥舞著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就在此时,振廷、静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荡荡的来了。抬头一看,见此等景况,一行人都大惊失色。漱兰已舞著水桶奔近,朱嫂见一大群人,也没弄清楚是谁,就著急的喊:“请帮忙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快!”“朱嫂!你别急,是我们来了!”李大海急忙说,一下子拦在漱兰前面。“漱兰,你别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来看你们了!”漱兰忽然看到好多人,吓了一跳,收住脚步,害怕的看著李大海,身子开始节节倒退。“谁?谁?谁?”她嗫嚅著。“不要拦著我,我没有闯祸,我要去打水,打水……”小草排开众人,大步冲上前去,抬起头来,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著漱兰。虽然漱兰衣冠不整,容颜憔悴,但她仍然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小草就这么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漱兰的腿,哭著喊:“原来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随后追来的朱嫂,大大的震动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静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脸色倏然惨白,呼吸急促:“大海!你……你让他们祖孙相认了!我不是说过,小草送给谁都好,就是不许送回傅家庄吗?”“朱嫂!”大海歉然的说:“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说来话长。但是,小草确实已回到傅家庄,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请原谅我以前的种种吧!”“朱嫂!”静芝也哀恳的接口:“我们带了小草,来向你请罪呀!”“小草……小草……”漱兰开始喃喃自语,丢掉水桶,张开双手,茫然失措的看著那抱住自己的孩子。“是啊!是啊!”小草仰起头来,满脸泪痕:“我就是小草,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现在才晓得我有娘……对不起,娘!你原谅我呀!”朱嫂这样一听,就再也顾不得振廷和静芝了,她扑蹲下来,激动的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的看她,泪如雨下。“小草,你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了!当初忍痛送走你,还是做对了!”小草泪汪汪的看著朱嫂:“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是!”朱嫂抽噎著,心酸极了。“孩子啊!外婆没有用,不曾好好照顾你,那么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难过呀!”“外婆!”小草激动的大喊,扑进朱嫂怀里。“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爱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顾娘,你没有办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小草!”朱嫂泣不成声了:“我的小草呀!”漱兰震惊极了。这一声声“小草”,把她引回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就向家里飞奔而去。“小草?”她边跑边叫:“我的孩子啊!”她冲进家门,直冲向卧房,满屋乱转的找寻著,最后扑到床上,急急忙忙拉了一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笑了。坐在床沿上,她摇著枕头,温柔的拍抚著枕头,低喃的唱起歌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让你进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朱嫂和众人都已追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况,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睁睁的看著漱兰摇著枕头叫小草,实在受不了了,热泪盈眶的冲过去,她一把握住漱兰,激动的喊:“娘!那只是个枕头,我才是小草,我才是啊!我长大了!都十岁了!你听懂没有?不要抱枕头,你抱我,哄我,摸我,亲我呀!”漱兰吓坏了。慌手慌脚的推开小草,死命抱紧枕头。“不要吵!”她紧张的说:“孩子要睡觉!让开!让开!”她注视著怀里的枕头。“这是我女儿,她叫小草,我给她取的名字,女孩儿像小草……她三个月了……”她摇头:“不对,好像半岁多了……”她又摇头:“也不对,我记不清楚了……”“是十岁了!十岁了呀!”小草急切的喊:“娘!你怎么回事呢?我们分开这么久,现在终于见面了,你怎么不要我,却要一个枕头呢?”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扑上前去抢那个枕头。“漱兰!”她大喊著:“你睁开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来认你了呀!一声声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疯疯傻傻的去认一个枕头?不可以这个样子!把枕头给我!”漱兰抱著枕头,急急往床里躲去,朱嫂用力一夺,枕头落入朱嫂手中,漱兰尖声大叫起来:“我的小草啊!还给我还给我!不要抢走我的小草啊……没有元凯,没有小草,我活不成啊……”她叫得如此凄厉,人人都觉得惊心动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著说:“外婆!你就把枕头还给娘吧!不要吓她了!她抱著枕头,就像抱著我一样啊!”朱嫂泪水不断的滑落,望著小草,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感动。她不由自主的把枕头交给了小草,小草又把枕头交给了漱兰,漱兰夺走枕头,就往床里面爬去,缩在床角,抱紧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泪说:“跟我们回傅家庄吧!我今天带著赎罪的心情来这儿,要把你们母女接回家去,漱兰这种情况,需要治疗啊,我们给她请医生,说不定可以治好她!”“不!”朱嫂强烈的说,蓦的挺直了背脊。“九年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兰都活在你们的阴影底下,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全拜你们之赐!这场冤孽源自你们,害苦了我们!现在,你想把我们接回去,换得你良心的平安,没有那么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扬州傅家庄!”“请你停止恨我们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们了吧!”静芝悲切的喊著:“无论如何,我们共有著这个孩子呀!朱嫂,请给我们弥补的机会吧!”“你们要弥补是吧?”朱嫂激动的说:“那么全体弥补到小草一个人身上去吧!”“外婆!”小草回过头来,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庄,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们一起住,现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块儿照顾娘!”“不不不!”朱嫂著急的说:“你不能回来住!”“为什么不能?”小草问:“以前我是小娃娃,你才要把我送走,现在我会照顾自己,会做许多事……”“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给静芝。“带走带走!你们快把她带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小草倒退著,泣不成声,抬头看朱嫂,“他们以前不要我,现在换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著了娘,她只要枕头,也不要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嘛?”“朱嫂,”李大海沉痛的说:“别再伤孩子的心了,跟我们回去吧!让漱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起来!”“我的漱兰不会好了!”朱嫂摇著头:“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把她已经毁灭得干干净净!她不会好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子,早已活得毫无意义,毫无尊严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让我和她一起熬过去!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不对不对!”世纬再也无法维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伯母双目失明,可以重见天日,小草被车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复健康……你如果目睹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你就会相信,沧海可变为桑田!过去的悲哀,把它统统结束吧!过去的恨,也从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岁,不要让她到二十岁、三十岁时,还有悔恨!为了爱漱兰,为了爱小草,你就跟我们回傅家庄吧!你是漱兰的母亲,你选择了终身陪伴漱兰,无怨无悔!如果漱兰现在有选择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会选择小草?此时此刻,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呀!”朱嫂凝视著世纬,她弄不清楚这个年轻人是谁,但是,她却深深撼动了。青青河边草30/3321就这样,漱兰和朱嫂,住进了傅家庄。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来看漱兰,知道小草原来是振廷的孙女,大家的兴奋,都溢于言表,对振廷静芝,称贺不已。但是,振廷与静芝的情绪,却非常沉重。漱兰走进以前走过的花园,进入以前停驻的房间,踏上往日的楼台庭阁,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并没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梦觉”,相反的,她很害怕,缠著朱嫂,抱紧了枕头,她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娘,我不喜欢这里,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们回家去!走,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月娘和静芝,向她解释了千遍万遍,这里就是“家”了。她越听越恐惧,越听越瑟缩。最后,就抱著她的枕头,缩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里面,随你怎么叫也不出来。小草自从漱兰归来,眼睛里就只有朱嫂和漱兰。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兰房里,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饭,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怀中的枕头睡觉。她不肯去上学,也不再和绍文嬉戏,对青青和世纬,她都疏远了。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兰身上找寻母爱,也全心全意,要奉献出她的孺慕之情。她这样依恋著漱兰,漱兰对她的存在,却一直糊糊涂涂。看她每天忙著端茶端药,送饭送汤,声声唤娘……简直让人心碎。她却做得热切而执著。这样一个“心中有爱”的孩子,对振廷和静芝,却表现出最冷漠的一面,自从身世大白之后,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与静芝。以前,她称呼他们为“老爷”和“婆婆”,现在,她完全避免去称呼他们,甚至,看到他们就逃了开去。有次,月娘忍无可忍的捉住小草,激动的说:“我不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么懂事,又那么善体人意!你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怎么现在你变得这么狠心啊?难道以后,你见到老爷太太,你都要不吭一声的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们都是你的爷爷奶奶呀!”小草掉过头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说话。“小草呀,”月娘摇著她:“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真让老爷和太太痛入心肺呀!以前他们没有承认你,没有收留你,实在因为那天的场面太悲惨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这样记仇……你要知道,现在的老爷和太太,是多么后悔,多么渴望你喊他们一声爷爷奶奶呀……”“我不要听!”小草挣脱了月娘,身子往后一退。“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你不认爷爷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我不知道!”小草伤心的喊了出来。“你先告诉我,怎样能让我娘认我?我这样一声声喊娘,娘都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要认爷爷奶奶?等我娘认识我了,我才要认他们!”喊完,小草一转身,就又奔回漱兰房里去了。小草不肯认爷爷奶奶,漱兰不肯认小草,傅家的悲剧,似乎还没有落幕。但是,世纬和青青,已经无暇兼顾小草,离愁别绪,将两人紧紧缠住了。学校放寒假了。连日来,青青帮著世纬收拾行装。一件件衣服叠进箱子里,一缕缕愁怀也都叠进箱子里。傅家两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纬终于要回去了。以前小草总是哭著不许大哥走,但她现在有了漱兰,全心都在漱兰身上。这样也好,可以减轻她的离愁。对于世纬的离去,她只是不住口的说:“你要发誓,过完年就回来,好不好?你如果不回来,青青该怎么办?学校该怎么办?”“我跟你发誓,”世纬郑重的说:“我一定回来!过完年就回来!别说青青和学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个人,绍谦和石榴……这所有所有的人,都牵引著我的心!我一定会回来!”华又琳见归期在即,显得十分兴奋。她自始至终,都是莫测高深的。她参与了傅家许多故事,也和傅家每个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欢的人,却是月娘。她对世纬说:“傅家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层。想想看,这样一个女人!十年间,侍候著瞎眼的女主人,暗恋著暴躁的男主人,最后,心甘情愿的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的,几乎是满足的效忠著傅家!月娘,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国传统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后不落痕迹的,一点一滴的释放出来,不知不觉的影响著周围的人。……哦,我佩服月娘!”世纬注视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对华又琳,他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简直不知怎样是好。但是,又琳这篇话,却使他心有戚戚焉。事实上,和华又琳相处日久,他就发现她的优点越多。美丽大方之外,她还有透彻的观察力,深刻的领悟力。这样敏感的女子,怎会对青青的存在这样淡然处之?简直是不可解!“又琳,”他忍不住诚挚的开了口:“你这么纤细,这么聪明,又这么解人……你对我,一定了解了很多很多。这些日子来,我们卷在傅家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时间面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们要回到北京,要面对双方的父母,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你呢?”她反问,灼灼逼人的盯著他:“你又有什么打算呢?”“我……”他欲言又止。“我真的是好为难!”“你为难,因为你想逃掉我这门亲,却又怕伤了我的自尊,违背了你的爹娘?”她率直的问了出来,立刻,她就笑了。“何世纬,你知道你这个人的问题出在那里,你连独善其身的本领都没有,你却想兼善天下!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却往往伤了每个人!你要顾全大局,却会顾此失彼!小心小心,何世纬,你一个处置不当,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哟!”世纬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很糊涂,弄不清楚状况。“我的意思是……”她很快的打断他:“现在说任何话都太早,我们要结伴回北京,这漫长的旅途,我不想跟你弄成红眉毛绿眼睛的!你放心,我绝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但是,我华又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轻易放掉!至于你是不是我要的,还尚待考验呢!总之,我们的婚事,不妨到北京再说!”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世纬发现,他拿所有的人都有办法,就是拿华又琳,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天,已是岁尽冬残,天气好冷。小草和朱嫂,一边一个,扶著漱兰去花园里晒太阳。这天的漱兰精神很好,眼睛骨碌碌的东转西转,对周围的事物,显得十分好奇。“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小草问。漱兰低头看著小草,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小草。她的神志,仍然飘荡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但她熟悉了小草的声音,小草的笑容,小草温暖的拥抱,和小草的热情。她低头看著她。一阵风过,小草额前的刘海飘拂著,她伸手去抚摸那刘海,这一抚摸,就发现小草额前被撞伤的疤痕。她急忙蹲下身子,对那早已愈合的疤痕拚命吹气,用手拚命去揉著:“怎么受伤了?”她问:“痛不痛?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小草太感动了,热泪全往心里涌去。“外婆!”她激动的喊:“娘,她会心疼我了地!”朱嫂看著她们两个,深深为之动容。漱兰吹完了,站起身子,忽然又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小草围在头上,她围了个乱七八糟,差点把小草窒息了,小草却站著,动也不敢动。“风吹头,会受凉的!”她说:“围巾给你!把头包起来!不要受凉了!”小草把围巾拉下去一点,露出嘴来,又喜悦的喊:“外婆!娘,她会照顾我了□!”“手套手套!”漱兰扯著自己的手套。“手套也给你!来!戴手套……”小草握住了漱兰忙乱的手,抬起头来,她满眼闪著光彩,注视著漱兰,用充满渴盼的声音,问:“娘,你这么疼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漱兰羞涩的笑了笑。“你是小草……”她慢吞吞的说。小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几乎哭出声音来。孰料,漱兰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有一个小草。只有这么大!”她比了比大小,就著急的回头看。“小草会不会哭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怎么办啊?”小草好生失望。眼泪就掉了下来。“娘,”她悲哀的说:“我要对你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就是你的小草呢?”漱兰见小草哭了,就急急的去揉她的手和胳臂:“还冷啊?是不是?”她问,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棉袄也脱了下来,直往小草身上包过去。“穿棉袄,穿了棉袄就不冷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她蹲下身子,去给她拭泪,手忙脚乱的,棉袄也掉到地下去了。小草见漱兰这样照顾自己,一时间,热情奔放,无法自已,她紧紧的把漱兰一把抱住,激动的说:“我不冷了!我好暖和好暖和,娘!虽然你还是搞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儿,可是看到你这样子关心我,心疼我,我心里面就觉得很温暖,很有希望。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认得我的,我不急,我可以等!娘,我们一起等吧!”朱嫂站在一边,早已泪痕满面了。此时,振廷、静芝、月娘和世纬、青青等一行人,从回廊下面走了过来。“小草啊,”静芝颤声说:“你娘虽然心里还是不清不楚,但是,她已经接纳你了。你呢?你要多久,才能接纳我们两个呢?”小草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漱兰的注意力,被静芝吸引了。见静芝佝偻著背脊,颤巍巍的走来,她立刻防备的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她再看静芝,发现静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微微的怔了怔,就跑了过去,拾起地上的棉袄,很快的给静芝披上肩头,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穿上穿上,不能受凉,受了凉会咳嗽!赶快穿上!穿上就不会发抖了!”静芝整个人愣在那儿,震动得无以复加。这是漱兰首次对“外界”表现了“温情”。静芝用手紧紧攥著棉袄,注视著形容憔悴的漱兰,眼中逐渐凝聚了泪。她点点头,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媳妇儿!”青青河边草31/33这声“媳妇儿”,经过了漫长的十余年,总算叫对了人。朱嫂被这三个字震动了,扶著漱兰,她心中翻腾著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使她完全无法言语。小草仰著头,用无比期望的眼神,凝视著漱兰。希望这三个字能使她有所醒觉。但是,漱兰无反应。带著个痴痴傻傻的笑,注视著天空中一只飞去的鸟,神思恍惚的说:“鸟、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原来,她在背诵元凯教她念过的诗!振廷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这一幕。在他眼前,有四个女人;心力交瘁的朱嫂,饱受折磨的静芝,神志不清的漱兰,和尝尽苦难的小草。他在刹那间就情怀激荡,热血沸腾了。他向这四个女人伸出手去,哀恳般的喊著:“我们是一家人呀!本来该亲亲爱爱的生活在一起,享尽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是我的固执和偏见,我的错误,造成这么多的悲哀和伤害,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呀!朱嫂、静芝、漱兰、小草!请你们原谅我吧!”朱嫂落下泪来。静芝握住了振廷伸出来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振廷,你受的煎熬,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是,小草……她不肯原谅我们啊!”小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张开嘴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世纬和青青站在回廊下,此时已忍耐不住,世纬冲口而出的说:“喊啊!小草!你想喊什么?喊出口来呀!”“是啊!”青青迫切的接了口:“那个跟著我流浪的小草,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儿,不会这么狠心的!”小草回头,看著世纬和青青,她向他们两个人奔过来,求助似的喊:“大哥……”“不要叫我大哥!”世纬把她推了开去。“现在叫得如此亲热,说不定有一天,心狠下来谁也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