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个大鱼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鱼,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条。坐在鱼塘边钓鱼,是一大乐事。”他看看窗外的雨雾。“这么冷的天,淋著小雨钓鱼是乐事吗?不感冒才怪。”“你有点诗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当医生当久了,人就变成机械了。不过,也没人要你淋著雨钓鱼,气象预报说,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气。”“嗯。”他想著,鱼塘、阳光、乡土、钓鱼……听起来实在不错,最起码不那么“重复”。“好呀!”他认真的说:“可考虑!”“如果你可考虑,”朱珠说:“我就要去准备一下!”“准备什么?”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钓鱼竿呀!”朱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议取消!”“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你像木叶蝶一样,有层保护色。看到你的保护色出现,就会让人生气。算了,李医生,我家的鱼塘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要因为我邀了你,你就紧张起来,我并不是在——”她笑了,面颊上有个小酒涡。她对他淘气的眨眨眼,低语:“追你!”“不是才怪呢!”黄雅珮在一边接嘴。“你家鱼塘存在了几十年,怎么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兰和田素敏也约去,我们钓不著鱼,还可凑一桌!”“好呀!”朱珠洒脱的笑笑。“说去就去!李医生,你带队,咱们来一个李慕唐诊所郊游队。我让我妈把仓库整理出来,大家睡稻草!”“听起来实在不错!”黄雅珮真的有劲了。“朱珠,你真要我们去,还是说说而已?”“当然真的!”“李医生,你呢?”黄雅珮问。“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我马上打电话问小田和小魏,”雅珮盯了李慕唐一眼。“不过,如果大家都兴致勃勃的要去,你李大医师临时又不去了,那就扫兴了,你真正想去吗?”“他并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们弄得‘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哈哈!”“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视朱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实在是个解人的女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去,唔,一定是个好计划!他眼前,已勾画出一幅落日余晖,梯田水塘的图画来了。就在那幅图画十分鲜明而诱人的时候,一声门响,又有病人上门了。李慕唐下意识的看看钟,十一点过十分,已经下班了,如果不是讨论钓鱼计划,朱珠和雅珮都该走了。这么晚上门的病人,一定很麻烦的。他坐在诊疗室里,半皱著眉,朱珠已在挂号处登记病历了,她的声音从挂号处传来:“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来过?”朱珠在翻病历卡。“什么?你名叫樊如冰,你要找李医生?是的……李医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历卡,你记得是几月几号来过的吗?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么?你不是来看病?你没病?你是来看李医生?哦……哦……”李慕唐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侧耳倾听。朱珠已砰的一声推开诊疗室的门,大声说:“李医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樊小姐?他怔著,不记得什么樊小姐。站起身来,他走出了诊疗室,一跨进客厅,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女孩!那曾经握著一束“雨丝”半夜来访的女孩,现在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厅内。今晚,她没有穿晚礼服了,她穿了件宝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鲜丽得像块蓝宝石。头发仍然湿得发亮,她又淋了雨!显然,她是不喜欢用伞的!这次,她大概没吞安眠药,她看来神清气爽,而且带著种“帅气”。高扬的眉和闪亮的眼睛,处处都绽放著春天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已经让李慕唐觉得候诊室太寒酸了,太狭窄了。“嗨!”他打著招呼,不知怎么称呼她。“你没忘记我吧?”她笑著,“我是冰儿。”“冰儿。”他咀嚼著这两个字。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从上到下的看她。“你看来很好!”“应该谢谢你!”她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颇有一些后遗症。”“哦?”他有点紧张,回忆著那晚的一切。“我早说过,你应该把那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怎样?会常常头晕吗?还是……”“不不。”她笑著。“后遗症与生理食盐水没太大关系。后遗症之一,是每次我经过你诊所门口,都想进来和你聊聊天。后遗症之二,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门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觉得这名字和我好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块儿和死神作战的。唔,我忘了,”她顿了顿。“你大概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对面白云大楼的四楼吧!”“我猜到是对面,不知道几楼。”“四楼,”她再说,“你记好,四楼4号之3,正对你的诊所。后遗症之三……”“噢,”他忍不住笑。“还有后遗症之三吗?”“是呀!后遗症多著呢!”“说吧!”他好奇的,有兴趣的盯著她。“后遗症之三,是心里经常怪怪的,有点惭愧,有点害羞,有点尴尬……反正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后遗症之四,是我们中国某个老祖宗闯的祸,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中国的老祖宗?”“是呀!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宗说:‘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所以,我就总觉得对你有亏欠呀!”“哦,”他笑著:“你实在不必感觉对我有亏欠……”“不必归不必,事实归事实。”她用手习惯性的去撩头发,一撩撩了个空,她呆了呆,笑容顿失,问:“我头发剪掉了,变得好丑好丑了,是不是?”“说实话!”他认真的说:“我从没看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我觉得你的短头发很好看,很有精神,显得你容光焕发,年轻而活泼。”她立刻就笑了。“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说,摔了摔头。“好吧!别管我的头发了!我今晚来这儿,告诉你我害了这么多后遗症,主要是请你继续医治的。”“哦,”他楞了楞。“怎么治呢?”“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过,我们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你来我们家吃火锅。世楚说,人生最大乐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围炉吃火锅。怎样?肯来吗?星期六你的诊所休息,我们都知道。晚上七点钟,希望你准时到,等你来了以后,我们再研究我的后遗症。”“星期六吗?”他问。朱珠在挂号处猛咳了两声嗽。雅珮又跟著咳了两声嗽。“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这么决定了,星期六七点钟,如果你忘了,我到时候会再来提醒你!好了!不耽误你时间,拜拜!”她挥挥手,翩然的一转身,推开玻璃门,放进一屋子的冷风,然后,她就走入那张由雨雾和夜色交织的大网里面去了。李慕唐兀自站著,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她经过他身边,把手提包摔向肩后,那长带子的手提包在他身上撞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朱珠对他抛下了一个微笑:“再见,李慕唐诊所郊游队!”她推开大门,也消失在雨雾里了。雅珮第二个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毛。“没关系,”她安慰似的说:“朱珠家里那口鱼池,在那儿已经搁了几十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至于病人害了后遗症,这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儿,你不把她治好,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你还是治病要紧!别管那口鱼池吧!”说完,她一推门,也走了。冰儿6/26糟!他想。她们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碰上女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会知道了!大家一定盛传他有艳遇了。他这个医生,和护士间本就没上没下,大家都像一家人,这一下,够他受了!至于那位冰儿小姐,她最大的后遗症,应该还是她那位徐世楚吧!他懒懒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懒的看著窗外的雨雾,这才觉得,真正害了后遗症的,恐怕是他这个医生本人呢!4天气预报错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晚上六点半,冰儿推门走了进来。“我怕你忘记今晚的约会,所以来接你了。”他看冰儿,真想吹声口哨,她很细心的妆扮过,一身桃红和白色的搭配,桃红上衣、桃红长裤,腰上系著条白皮带,披了件纯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妆饰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对中国文字中“漂亮”两字,又有了一层新的注解:“漂,净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辞海上如是说。想著想著,他就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你这一点很像我。”冰儿说:“常常一个人自己发笑。”才怪!他想,一个人发笑是“冰儿后遗症”,从那个“冰儿夜访”后才开始的。他跟著冰儿走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置身在冰儿和阿紫那间客厅里了。一走进客厅,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从没看过这么大胆的室内设计,整间房间都是桃红色的,桃红色的墙,桃红色的地毯,桃红色的桌子,桃红色的沙发,桃红色的窗帘,桃红色的冰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哈,总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请坐请坐!”阿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他抬头看阿紫,哈!桃红色的阿紫!和冰儿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红,白上衣,桃红裙子,桃红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这种艳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走进一间“幻想屋”里面来了。“是这样的,”阿紫说:“有一天我们租了一卷录影带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电影中有个疯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红色,连她的脚踏车、被单、毛衣,甚至她家的猫,都漆成了粉红色。冰儿看了,大为高兴。第二天冰儿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发现她和世楚两个人合作,把家已经弄成了这副德行。李医生,”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别以为,住在这屋子里的都是疯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冰儿笑容可掬。“李医生,你知道我们在那儿工作吗?”李慕唐摇摇头。“我们在电脑公司打卡。”冰儿说:“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在打卡,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们就必须有一点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会使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奇想’付诸实行,因为那太‘疯狂’了。其实,人,如果肯偶尔‘疯狂’一下,才不会真‘疯狂’呢!”听来确实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没见到另一个疯子徐世楚。“你在找世楚吗?”冰儿看看手表。“他说七点钟准时到,还差十分钟。他在电视公司做事,编剧、副导、摄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总看中了他,要他去当演员。我不许,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机器。你知道演员是什么吗?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种行业,因为他永远在饰演别人,而不能当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当演员,我就和他一刀两断!”李慕唐点点头。怎的?这女孩说的句句话,都很有哲理,颇耐人寻味。阿紫拉开了一扇桃红色的屏风,李慕唐才觉得眼前豁亮了,原来,屏风后面是餐厅,一张简单的方桌,四张椅子,四壁的墙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桧木地板,墙上,挂了幅烟雨苍茫的风景画,此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这单纯的白色餐厅,和那艳丽的桃红客厅相对比,才觉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谁说客厅的“桃红”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这根本是奇妙的“设计”呢!“别以为这是设计,”阿紫笑吟吟的说:“这餐厅是被我抢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家,他们大概把电锅碗筷都漆成桃红色了。”冰儿大笑。“你相信吗?”冰儿问:“阿紫最会夸张!其实,我当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雨雾,“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红色才好。”她低头看手表:“七点正了。”李慕唐侧耳听听,没有门铃声。阿紫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原来肉香就从这儿飘散出来的。李慕唐慌忙跑过去帮忙,把紫铜火锅放在桌上,他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有呵!”阿紫毫不客气。“摆碗筷好吗?碗筷在厨房的烘碗机里。”他找到了碗筷,摆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几盘切得薄薄的肉,又忙著把生菜、鱼饺、牛肚、粉丝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响,中午吃的是朱珠帮他买的便当,淡而无味,现在才知道饿了。冰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我忘了问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问。“都吃。”“好极了,我准备了牛肉,也准备羊肉,还有猪肉!这汤是用牛骨头炖的,香不香?”“香极了。”“再稍等片刻,就开饭了。”阿紫抬头看看冰儿。“冰儿!你不过来帮帮忙吗?”冰儿注视著窗外,充耳不闻。“我们还是先到客厅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点一刻了,那疯子再晚来五分钟就惨了!”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们折回到客厅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经快凉了。七点二十分。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儿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著肉香,还弥漫著一种无形的紧张。李慕唐拚命喝著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些话题来说。七点二十五分。七点半。冰儿忽然从窗前掉转身子来:“李医生,你饿了吗?”她问。“不,不。”李慕唐慌忙说。“你饿了。”冰儿肯定的点点头,正色说:“在我们家,你实在不需要虚伪。”“好,我承认我饿了。”李慕唐盯著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说:“我们吃饭吧,不等了!”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阿紫立刻冲过去把门打开,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现了。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手里高举著一束桃红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儿眼前去,笑嘻嘻的说:“可把我跑惨了!你知道,全台北市都没有桃红色的玫瑰。黄色、白色、红色、粉红……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少桃红色!不行呀!我必须买到你最爱的颜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转了多久吗?一个半小时!”冰儿瞅著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过玫瑰,好温柔好温柔的说:“世楚,你真不应该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徐世楚伸手揉著她的短发,搂著她的肩,怜惜的说:“宠你,就是我的生活。”哇!李慕唐心里暗诵著这个句子:宠你,就是我的生活。这种句子必须记下来,将来万一自己改行写小说,一定用得著。冰儿拉著徐世楚的手,双双走进屋子里来了。“快点来吃火锅,”冰儿说:“瞧,你的手冻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热汤给你喝喝。”“嗯,哼,”阿紫重重的咳了一声:“冰儿,我们家还有客人呢!”“没关系呀!”冰儿抬起眼睛,对李慕唐嫣然一笑。“李医生,你自己烫肉吃,火锅就要自己弄著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对吗?”“噢,李医生。”徐世楚总算看到李慕唐了,他伸出手来,和李慕唐热情的握了握。“谢谢你那天救了冰儿的命,她常常做这种吓人举动,我已经狠狠的教训过她了。下次,她再做这种事,我就先掐死她!”“好了!”阿紫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来吃饭,都饿了!”冰儿已经盛了一大碗热汤,低著头,在那儿不知道弄什么。李慕唐定睛看去,才惊愕的发现,冰儿正把那束“桃红色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来,丢进那碗热汤里。她连扯了三四朵花,最后,连花心也用手搓了搓,像撒胡椒粉似的撒进汤里。她就端著这碗汤,笑吟吟的走到徐世楚面前,说:“我给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语’汤,里面还撒了一些‘谎话连篇’粉,你就趁热给我喝了吧!”徐世楚勃然变色,他瞪大了眼睛,怒冲冲的说:“你认为我在骗你吗?”冰儿仍然巧笑嫣然,她摇摇头。“我没有‘认为’你在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这种玫瑰花,巷口的花店里卖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她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热汤,就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冰儿蹲下身子,殷勤的把那碗汤送到他的唇边去,更加温柔的说:“来,你那么宠我,我不能不回报,把这碗汤喝了吧!”阿紫忍无可忍,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大声说:“冰儿,徐世楚,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再闹了?你们不饿,我们可饿了!”“我说过,火锅就要自己弄著吃!你们尽管去吃你们的。”冰儿头也不回的说,眼光死死的盯著徐世楚。“世楚,”她又说:“你不想喝吗?你瞧,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汤呢!还有我最爱的颜色!”“冰儿!”徐世楚的眼睛开始冒火。“让我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迟到!”他大声说:“理由非常简单,整个忠孝东路都在塞车,我被卡在车队里整整一小时,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对!”冰儿安安静静的打断他。“这根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约会,你可以早两小时动身。”冰儿7/26“你简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叫。“对!”冰儿依旧安安静静的。“因为你仍然在撒谎!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撒谎!”“是事实!”徐世楚大叫。“是撒谎。”冰儿冷静的说。“是事实!”“是撒谎!”“是事实!”“是撒谎!”看样子,情况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衣袖。“别理他们了。”阿紫说:“李医生,我们去吃吧,他们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李慕唐站著,他无法走开,这种惊人的“场面”,他实在“舍不得”走开,他要看著这场戏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劝架”。“好!”徐世楚忽然话锋一转,下定决心的说:“你安心想屈打成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诉你,我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你满意了吗?我跟别人去喝咖啡,忘了时间了,你满意了吗?”“和谁?”她继续问。“你还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脸色发青。“她的名字叫蓝白黑。”“什么蓝白黑?”“我跟你说,你要我编故事,我还可以编,你要我编名字,我可编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根本没有一个她,那儿来的名字?”徐世楚大吼。“那么,”冰儿定定的看著他。“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叫陆枫,枫树的枫,今年十九岁,是你们电视训练班的新人!”徐世楚吃了一惊,他迅速的抬头,恶狠狠的盯著她。“你打听我!你监视我!你调查我!”他咬著牙说。“不错!”“可是,”他深抽了一口气。“我今天并没有跟她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来赴你的约会的!你也知道我无论交多少女朋友,我只有和你一个人是玩真的!”“是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侧著头想了两秒钟。“好,”他说:“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个!”说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汤,就张大了嘴,飞快的、大口大口的、咕嘟咕嘟的咽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惊愕得忘了抢救。阿紫在一边跌脚大叹:“完了!完了!好好的一个周末,又被你们两个破坏了!我怎么这么倒楣,碰到你们两个神经病!”冰儿怔怔的看著徐世楚。后者已把汤喝光,嘴里还衔著两片花瓣。他睨视著冰儿,口齿不清的说:“花瓣可不可以不吃?”冰儿的大眼睛眨著,眼珠逐渐濡湿,她的嘴撇了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突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汤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她紧紧拥住,一迭连声的说:“我发誓,我和陆枫只是玩玩的!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冰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啜泣著喊:“谁教你喝那碗汤?谁教你喝?毒死了怎么办?”“没关系。”徐世楚紧拥著她,吻著她短短的头发,微笑著说:“喝玫瑰花瓣汤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欢浪漫的事吗?不过,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注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时,把我的资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为,这种死法,我一定是第一个!”“哇!”冰儿大哭,用双手缠著他的脖子。“怎么办?怎么办?”她喊著。突然跳了起来。“别急著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汤,陪你喝一碗!”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儿。“我现在才知道,”他注视著冰儿说:“你请我来吃饭的意义了,原来,你们生活里,是离不开医生的。别急别急,我那儿多的是洗胃剂。只是,我学医时,学过各种中毒,就是没有学过玫瑰花毒的治疗法。不过,我想,这种毒并不会十分严重,我先去准备洗胃剂,你们等下再过来吧!”阿紫拉住了他,一脸的歉然。“李医生,你还没吃火锅呢!”“如果我的嗅觉没错的话,”李慕唐吸吸鼻子说:“你的火锅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火锅’了,瞧,烟都冒出来了!”“哎呀!”阿紫放开李慕唐,冲进餐厅“救火”去了。客厅里,战火已息。那两个年轻人依偎著,一副“生死相许”的样子。李慕唐摇摇头,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人生呢?他觉得,自己已跟不上“潮流”了。冰儿8/265冰儿再度来访,是四天以后的事了。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她推开门走进来。穿著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著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迳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的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的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著膝,对他安详的说:“看见你的灯光还亮著,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说。“没有火锅招待你。”他笑著。“哇,别提了。”她羞红了脸,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盖里去。“每次都害你乱忙一阵。”他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他并没有“乱忙”多久,因为他才回诊所,阿紫就打电话来说,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汤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锅,当然别想吃了,据阿紫说:“锅底都烧穿了,烟把屋顶都薰黑了,满屋子焦味,楼上的邻居差点把救火车都叫来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望著她微笑。“你笑什么?”她问。“很难得看到你这么——”他找寻合适的字眼。“安份?”她接了下去。“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两个字;安份。”“唉!”她望著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脚趾头,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他问。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静的半垂著。“其实,”她扬起了睫毛,正视著他。“我本来是个很安份很乖的女孩,小时候,我安静得常常让别人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我并不觉得你疯疯癫癫。”他真挚的说。“那么,你认为我怎样?”“我认为你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女孩,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热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实在不该叫冰儿,你该叫火儿。你的热力,足以烧掉半个地球。”“别夸张。”她微笑起来。“没有夸张。我第一次认识像你这样的女孩。在你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每个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样的,婉转、柔顺、平静。你要知道,我虽然是个医生,经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单纯。阿紫那天说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她注视他。“好不好呢?”她问。“以前认为很好。”他坦白的说。“多久以前?”“在你出现以前。”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与我有关吗?”“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满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袄就满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为知道太多而产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饮血,他们活得也很快乐,猎到了一只野兽,他们可以击鼓而歌,欢天喜地的唱上它一天一夜。他们的快乐——主要就来自无知。”她很仔细的听他,深切的看著他。“我还是不太懂。”“好吧,我明说你就懂了。在你出现以前,我认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认识、吸引、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顺应‘自然’的要求。至于相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人生里根本没有的。”“唔。”她哼了一声,倾听著。“当你出现以后,我大开眼界。”他往沙发里靠了靠,笑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有如此这般的爱情,如此惊心动魄的爱情。于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发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她笑了,眼珠乌黑乌黑的。“我懂了。”她说:“你失去了原有的满足。”“对。”“可是,”她沉吟著。“我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你以为我活得很快乐吗?”“不。我知道你活得很痛苦,很累,但是很刺激。”她震动了一下,正视著他。“喂,李医生,你这人有点可怕。”“怎么?”“你是内科?小儿科?我觉得你更像心理科医生。”“我研究心理,也是从你出现以后。而且,与其说我在研究你,不如说我在做自我的分析。是的,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但是,这种强烈的感情,却震撼了我。”他凝视她。“你怎能为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她迟疑了一下。“他值得我付出的,对不对?”她问。“值不值得,完全是主观的。你认为值得,就一定值得,不过,你的语气里为什么有怀疑呢?”“我有吗?”她有些吃惊。“你有啊!”她怔了怔。“我希望——”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没有试图挑拨我的感情。”他的背脊挺了挺,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变僵了。“我有必要挑拨你的感情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瞅著他。“那要问你的潜意识!”“问我的潜意识吗?”他惊愕的。“按照你的分析方式,”她微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潜意识,当你不知道有冰淇淋的时候,你会心甘情愿的喝冰水。可是,当你发现有冰淇淋,而自己却吃不到的时候,你会希望别人也吃不到!”她坐正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即使你有这种心态,也是自然的,这是人性。你不必觉得难堪或生气。”“我难堪吗?”轮到他来吃惊了。“我生气吗?我有吗?”“你有啊!”她学著他的语气说。他侧著头看他。突然间,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她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她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和你聊天,真是一大享受。你知道吗?”她顿了顿,眼光闪闪发亮。“你不止是个好医生,你还是个很可爱、很有深度的男人!”她打开门,再抛下了一句:“再见!”转过身子,她消失在门外了。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似乎想叫住她,这种谈话,带著太诱人的“浪漫”气息,他实在不忍心这么短暂就结束了。但是,她已经走了。来也倏忽,去也倏忽。下一次,她又是午夜时分出现的。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著徐世楚和阿紫。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的闯进门来,冰儿不由分说的就直奔向他,亲热的挽住他的手,一边笑著,一边热情的嚷著:“难道你是工作狂吗?每天经过你的诊所,你都在看病!看病!看病!以前总羡慕当医生的,现在才知道当医生有多苦!来,把你诊所的门锁上,跟我们到华西街吃消夜去!”徐世楚也同样热情,他爽朗的笑著,用力的拍著他的肩,大声的说:“是啊!我欠你一顿火锅!上次,都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敲得“砰”的一响。“今天罚我请客!走走走!李医生,你爱吃什么,我都奉陪。不过,先说明,我不吃蛇肉,假若你选中那家蛇店,我只得在外面等你,本人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了蛇就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阿紫笑嘻嘻的说:“不知道华西街有没有清炖玫瑰花,红烧玫瑰花,生煎玫瑰花……之类的玩意儿!”“阿紫!”徐世楚大叫:“君子不揭人之短!”“啊啊啊!”阿紫笑弯了腰:“我从不认为我是君子,我是孔老夫子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孔老夫子?”冰儿问,“你指什么?”“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阿紫说。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笑成了一团。李慕唐不能不跟著他们一起笑,喜悦的气氛徊荡在夜色里。然后,冰儿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你的酒精药棉消毒水,跟我们去享受一下人生!否则,你虽然天天救人命,却不知道活著为什么!”于是,他锁起了诊所,跟他们到了华西街。不知道多久没来过华西街了?原来,这儿到了深夜,居然灯火辉煌,夜市一家连著一家,摊贩也一家连著一家,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冰儿首先提议:“我们去吃鱿鱼羹。”他们吃了鱿鱼羹,冰儿又说:“吃烤鳗鱼好吗?”吃完烤鳗鱼,冰儿笑著:“想吃红豆刨冰!”虽然是冬天,华西街还真有红豆刨冰。每吃完一样东西,两个男人就抢著付帐,每次都是徐世楚抢赢了。他用他的大手,紧紧按著李慕唐的手,很认真的说:“不行!不行!你知道上次我破坏了大家的周末,我有多抱歉吗?今晚,所有的花费都是我的!”“李医生,你让他付帐吧!”冰儿笑吟吟的说:“反正是吃小摊子,怎样吃都没多少钱,下次轮到你请客的时候,说不定大家要去来来大饭店!”“对了!对了!”徐世楚接口:“我就是这个打算!怎么冰儿如此灵巧,把我心中的秘密,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在她面前,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冰儿9/26冰儿笑著,瞅著徐世楚。“这个人,自从吃了我的‘花言巧语’汤之后,就更会‘花言巧语’了!”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晚上。温馨、甜蜜、而美妙。当大家吃了红豆刨冰以后,才觉得夜色凉飕飕,冷气从胃里往上冒。李慕唐也忘了自己是医生了,也不管大家的胃能否消化,他提议说:“应该去喝一点酒!”“哇!”徐世楚应声大叫:“于我心有戚戚焉,走哇!让我们今晚来个不醉无归如何?”“两位小姐能喝吗?”李慕唐问。“不喝的是小狗!”冰儿说。“啊呀!”阿紫笑著。“你连小狗的量都没有,就在那儿说狂话!”“酒量虽没有,”冰儿笑语如珠:“酒胆还不错,酒兴非常好,酒品第一流!”“听她吹的!”徐世楚说,问到她脸上去:“是谁上次喝醉了,哭著要找妈妈的?”“哎呀!诽谤!”冰儿瞪圆眼睛:“完全恶意诽谤!李医生,别听这个人破坏我的名誉,我们找家馆子,好好的喝一场,你就知道我的酒品如何了!”他们走进一家“台湾料理”。叫来一瓶绍兴,他们斟满了杯子,四个人碰著杯,豪放的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也斟满了,李慕唐开始说话了,他望著周围的三个人,热烈的说:“你们知道吗?什么叫‘活生生的人’,你们才是!自从认识了你们,我的生命像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人生的喜怒哀乐,是这么强烈的!原来,生活的享受,是这么奇妙的!原来,感情的世界,是这样丰富的!原来,原来,原来……”他“原来”不出所以然了,就大声的说:“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可爱的!”“干杯!”冰儿叫,一仰脖子就又干了一杯,原来,她喝了第一杯,就已经半醉了。“干杯!”徐世楚跟著叫。于是,第二杯也干了。接著,是第三杯,第四杯……那晚,四个人把一瓶绍兴都喝光了。酒,把空气搅得热热的,把人与人间的距离拉得短短的。李慕唐只记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很爱笑了。他说了好多好多,绝不亚于那位徐世楚。冰儿呢?她确实有一流的酒品,酒到杯干,豪放得一如男孩子。几杯酒下肚,她开始拉著阿紫说:“来!咱们来猜拳!输的人喝酒!”她们两个,居然吆喝著,猜起拳来了。李慕唐从没有看过两个女孩子喝酒猜拳,不禁大为好奇,睁大眼睛,他瞪视著她们两个。她们挺认真的,涨红著脸庞儿,鼓著腮帮子,像模像样的吆喝、出拳、喝酒……李慕唐已薄有醉意,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后来,他才发现,两位女生嘴里吆喝的是:“剪刀!”“石头!”“布!”李慕唐忍不住,大笑特笑,差点没连椅子一起翻到地上去。徐世楚又对李慕唐举杯:“李医生……”“叫我李慕唐!”他热情的说:“我有名字!”“是,李慕唐。”徐世楚应著。“你瞧,女孩子就让我无法抗拒,你凭良心说,她们两个,是阿紫可爱,还是冰儿可爱?”李慕唐对这问题有点惊讶,但他也认真的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凭良心说,她们两个脾气有点像。”“不像不像。”徐世楚摇头。“兴趣有点像是真的,反正物以类聚,两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谈吐就会变得相像。不过,基本个性还是不一样的。冰儿热烈,阿紫温柔,冰儿尖锐,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