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上和地区的同志们提前半小时来到人民大会堂西大厅,中央来的领导第一个当然首先是高老。大家都迎上去,感谢他为这个汇报会所做的努力和贡献。当田福军上前握住高老的手时,高老突然指着他的脚说:“福军啊,你怎么一身西装,脚上却穿了一双布鞋?”众人朝田福军的脚看去,果真发现他穿了一双圆口黑斜纹布鞋;只是不象平常那样光着脚丫子,总算还穿着袜子。大家都笑了。田福军慌忙说:“疏忽了!现在怕来不及换皮鞋?”“算了,算了,这既体现了改革精神,又保持了老区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嘛!你这身打扮就是黄原当代生活的写照!”省委书记乔伯年开玩笑说。紧接着,中央首长和所有的领导们都陆续到来了。省地两级领导在大门口分别把客人迎接进来。上午九点钟,田福军主持开会,先由专员呼正文照稿子作了二十分钟汇报。接着,便开始放录像。录像看完后,曾在这个省担任过省委书记的一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首先发言。他很动感情地说,黄原人民过去对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全国解放后,那里群众的生活一直很苦。周总理在世时视察过黄原,当时为黄原人民贫困的生活状况都难受得流了泪……副委员长说着,自己也流泪了。他最后强调说,中央和各部委应该帮助和支援黄原的建设。紧接着,许多老同志争抢着发言,基调和那位副委员长都一样。这些人不是黄原出生,就是过去艰苦岁月里在这里工作过,因此感情都很激动。全国解放以后,我们都进了大城市,对黄原以后的情况很不了解。现在,通过这个机会,使他们又一次唤起了对这块土地的深情厚意。他们想帮助黄原是出自真情;而且他们都大权在握,也有能力帮助黄原。最后,两位政治局委员先后讲了话。他们讲话的主要精神是,黄原人民的确为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但是主要还是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来搞好这个地区的建设。当然,应该帮助的还要大力帮助……汇报会开得时间虽短,但应该说很完满。临毕时,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长汪昭义也表了态,说中央这样关怀黄原,省上也要努力支援这个地区的建设。汇报会结束后的几天里,地区领导和各部局来的人分别与中央有关部委、有关单位搞起了“横向联系”,很快就落实了二三十个项目。仅劳动人事部就给了三百五十万人民币,为黄原修建一个劳动服务公司。地区有些单位闻风而动,纷纷带着南瓜、羊杂碎和软小米油糕,来北京搞“横向联系”。连地区文联都跑来向全国文联和作协要了近一百万元,修建“创作之家”,让全国的作家艺术家来黄原休假和搞创作。黄原的“新招”名扬四方。省内其它地区对黄原发“浮财”除眼红外,也不无讥讽,说田福军带了个“讨吃团”,到北京讨吃去了!田福军和呼正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缠住个乔伯年,主要为黄原“跑”铁路。经过艰难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协议,由铁道部、省上和黄原地区一块投资,先搞第一期工程,将铜城的铁路修到黄原原南县的煤炭基地……当田福军和他的“赴京讨吃团”返回黄原后,万万没有想到,有人却写信把他们告到了中共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说他们铺张浪费,以权谋私,搞不正之风,去北京开会每人做了一套高级西装……富有戏剧性的是,由中纪委常委高老亲自派出的调查组跟着他们的脚后跟到了黄原。告状信反映的情况属实。田福军和呼正文分别做了检查,并决定将所有人的西装都收回来,由黄原驻省城办事处在其新开的门市上折价售出;所短的钱由每个人自己垫付。福军为这个错误感到很痛苦。他在忙乱中竟然没有想到这是一起违纪事件——世宽为什么事先不按价向每个人收钱呢?唉,当初就不应该听从生民这个馊主意!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时,他就感到不舒服;西装革履,灰蓬蓬坐下一片,哪象贫困地区来向人家求援呢……几天以后,调令下来了。田福军带着某种内疚的情绪,匆匆告别了亲爱的黄原,赶赴省城去接受新的使命。---第三十章第三十章有时候,现实生活中某些引起社会强烈震动的突发性事件,往往是历史所发出的回声。为了探寻此类事件的起因,我们常常不得不回过头从遥远的过去说起……二十五年前,也就是那个有名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了中国大陆。从群众运动的规模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次预演。那时间,浪漫主义进入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生活。为了“超英赶美”,把国家富强的标志钢铁产量搞上去,人们连吃的锅也砸了,用砍倒的树木代替焦碳,大炼钢铁。中国大地火光熊熊,其非凡气势令全世界瞠目。其结果把一点好钢好铁也炼成了废钢烂铁。与此同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争抢着大放“卫星”——自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之后,“卫星”一词就成了“超级成就”的代名词。在农村,某地亩产刚宣布超过五千斤,另一地的“卫星”立刻放到亩产一万斤。报纸每天都用套红大标题庄严地报道这些弥天大慌。记得笔者那时刚上小学,为了使本村亩产成为全公社之最,曾在秋夜时跟随大人们把其它地里割倒的庄稼,偷偷集中背运到一小块地里。新成立的人民公社领导人来这里装聋作哑目测了“亩产”,就厚颜无耻地向县上“如实”作了汇报,从而使我们村和我们乡分别获得了县上奖励的两块丈二长的大红绸绵旗……放“卫星”已使全国处于谵妄状态。连作家协会的某位老诗人也拍着胸膛吼叫说,他要在一九五九年就把荷马踩倒在脚下!全国都实行了“食堂”制,人们“各取所需”,随吃随拿,喜气洋洋地踏进了光辉的“共产主义社会”。不过,据说上层还在争论:是先让“老大哥”苏联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呢,还是我国先宣布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当然,“结论”还没有得出,中国不久就进入了骇人听闻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许多人。在以后著名的七千人大会上,据说发动这嘲运动”的毛泽东主席做了检查。遗撼的是,这位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伟大老人,并没有记取这个教训,以后又一错再错,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导致了中国更大规模的混乱,使得整个国家陷入了痛苦与绝望的深渊……就在那个大跃进年头,离省城六十公里的某地区,决心放一颗大“卫星”:在位于中部平原和南部峻岭间的黑龙河上,修建本省最大的水库。其气势之大,令人咋舌。全区动用了两万民工,费时一年零四个月,动用一千万方上,在这个浅山区修起了占地一万二千亩的“跃进”水库。水库要淹没许多村庄,牵扯两个公社的几千人口。于是,只能把这些人撤出,另寻安插之地。但这几千农业人口的大迁徒决非易事。平原地区本来人口就已爆满,哪里愿意接受这些占地吃粮的人呢?而这些祖辈生活在浅山区的人又宁死也不进入贫瘠的南部大山之中。经劝说和强迫相结合,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人疏散到了几百里路以外的铜城地区——那里有一个自然环境看起来与此地差不多的无人区。当时这些人迁徒他乡的场面十分悲惨。几千人哭声恸地,喊声震天。是啊,这里是他们不知生息了多少辈的故土;现在,他们自己连同祖先的骨头都要搬到一个陌生而荒僻的地方了。不久,这里的一切将要永远地埋葬于深水之下!但他们无法抗拒残酷的现实,立刻被汽车和火车拉到了远方的“新垦区”。初到异地的几年里,由于不服水土,有一百多位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这是一场人为的大悲剧!至于那个劳民伤财的“跃进”水库,好景不长。没多久,山洪过后所沉积下的淤泥开始逐渐把这个水库变成了一座土坝。到七十年代中期,库区完全淤成了平地。滚滚地黑龙河拦挡不住,它带着嘲弄人的哗哗声响,依然如脱缰的野马,从旁择道而继续往北方的平原上奔腾远去,丝毫也没有放慢奔向黄河与大海的步伐。这时候,根据新的行政区划,水库所在地的区域归属了省会所在市。市上决定,在这个一万二千亩的坝地上建立一个国营农场,职工逐步扩大到了六百人。沧海桑田,当年万顷绿波变成了金色的麦浪。这里先后起楼盖房,出现了商店、医院、俱乐部和学校……在这些漫长的年月里,当年那些迁走的老乡,不时从几百里路上来到这里。通常都是一些老者带着一些青年和小孩,在这里转悠几天;晚上,他们就分别露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这是一种悲伤的“寻根”活动。当年这里搬走的那些老人,几乎都已客死他乡。现在的这些老者,那时还都是青壮年,可是,二十来个年头过去了,他们仍然在怀念这块母土。母土啊!对于一个人来说,永远都不可能在感情上割断;尤其是一个农民,他们对祖辈生息的土地有一种宗教般神圣的感情。现在,他们要带着自己的儿孙来这里寻找他们生命的根。所有这些人都能根据周围的环境,准确地追寻到他们当年老住宅的所在地。他们一般都要在那地方露宿几天,才含着泪水带着痛苦,怅然若失地离开了。不用说,他们对这里的农场职工怀着一种仇视的心理。在他们看来,这是自己的地方啊!怎么能让这些陌生人盘踞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和收获呢?八○年以后,随着整个国家政策的放宽和改变,一场酝酿已久的危机开始在这里露出了苗头。有个把外迁的乡民,把“寻根”活动放在了农场的收麦季节。他们甚至携儿带女,就在周围搭个窝棚,开始抢收农场的麦子。农场职工劝阻不下,结果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到了一九八二年夏天,此类事件愈演愈烈,更多的外迁乡民涌到了周围,纷纷安营扎寨,开始哄抢着收割农场的麦子。这一年,农场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粮食,事件反映到了市委。但市上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派去的几个公安人员,被乡民们打得鼻青眼肿回来了。逮捕闹事者吗?闹事者有几百人,该逮捕谁?市委的这种无所作为的态度,终于导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面。在此期间,从黑龙河库区迁往铜城周围的乡民中,有几位“领袖”人物组成了“返乡委员会”,发起了一个颇有声势的回乡运动。当年迁出的几千口人现已繁衍成了几万,“委员会”的号召如干柴上浇油,立刻燃起了一片大火!今年一入夏,黑龙河农场的麦子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上千愤怒的人就从铜城涌到了这里,一天之内把农场全部的麦子收得一干二净。更为严重的是,所有农场职工的房屋,甚至校舍,都被乡民们占据了。他们声称,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永远不准备再离开自己的故乡;他们振振有辞,说他们是当年极左路线的受害者,按现在的政策,理所当然要纠正这个历史错误!就这样,一夜之间,农场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就从家里被赶到了野地里。庄稼被乡民们抢收光了,他们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学校的教室睡满了拖儿带女的农民,他们的孩子没地方去上课……事件很快上报到了市委。市委书记秦富功这才动了肝火,指示市公安局出动大批武装警察赶到黑龙河农常这个行动实际上愈发刺激了事件的恶性发展。手无寸铁的农民根本不怕全副武装的警察。有些老汉泪流满面,扯开衣服,露出干瘦的胸膛,对警察说:“打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地方!宁愿死在故乡田地,也不活着回铜城去!”警察也是人,他们怎忍心用暴力去对付这些年纪象自己父亲一样的老人呢?警察和农民僵持在那里,毫无办法。农场的职工家属一看事情仍得不到解决,也开始采取他们自己的行动了。他们把单位上所有的汽车和拖拉机都隆隆地发动起来,几乎所有的职工家属,包括老人和儿童,都纷纷上了车。有的人还把红布标语围在车帮子上,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孩子要上学!”等口号,十几辆载满人的汽车和拖拉机便直接开进了省城。省城大乱。这条汽车和拖拉机组成的长龙进入繁华的解放大道后故意放慢了速度,变为一种游行节奏。车上有人开始领呼口号,大人娃娃的喊声响成一片。街上正在行驶的车辆都被堵塞在各个十字路口。大街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而立,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多年不遇的景致。的确,自文化革命结束后,人们还是第一次观看这样的群众游行示威活动。交通警察措手不及,木鸡一般呆立在指挥台上。游行车辆畅通无阻开过繁华闹市,直接来到了市委大门口前的小广常市委机关顿时被包围了。成千的人涌进办公大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市委书记秦富功赶忙出来向人群讲话;劝说大家回去,说问题市上会妥善解决的。但农场职工家属一定要市委书记当面答复他们提出的条件。有人立刻连喊带叫,涌上前去围攻这位市委的领导人。十五分钟还不到,秦富功的心脏病就犯了,被救护车拉到了省红十字会医院。市委的干部一看书记住了医院,纷纷夹起公文包溜回了家。与此同时,几千人等于把市委和一墙之隔的市政府占领了。警察奉命赶到了现场,但很快被群众分别包围起来。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几乎和警察同时赶到市委。在外地视察工作的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长汪昭义已经在电话上知道了情况,正在赶回来的途中。吴斌一看这情况,知道他也一时无法控制局面——因为其间有大量的老人和儿童,绝对不能动用武力。他急忙返回省委,迅速将情况用电话报告了中共中央书记处。当天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但市委大门前的广场上仍然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现在,黑龙河农场的职工家属们,正纷纷向围观的市民诉说他们的苦情。其中有些人无钱买饭,就涌进市委的干部食堂,把馒头拿出来让老人和小孩吃。有的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向众人做“宣传”工作,让社会同情和支持他们。几个外国旅游者也混在人群之中,兴致勃勃、似懂非懂地打听出了什么事?两天之后,世界各大通讯社发表了美联社驻京记者就此事件的一条与事实大相径庭的报道,而台湾的《中央日报》竟兴高采烈为此专门发表了社论,欢呼“大陆义民反抗中共暴政”。现将美联社的这条“消息”转述如下——[美联社北京18日电记者:布兰特雷·马拉德〕来自中国C省的外国旅游者证实,该省省会发生了大规模公众游行示威活动,抗义地方当局大幅度提高食品价格。据几位在现场的外国人提供的消息,愤怒的市民占据了中共党委机关,并将干部食堂的高级食品拿出来在大街上分享。当局出动了大批武装警察,据信有几百人被捕……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长汪昭义赶回省城时,事态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程度。党的总书记迅速在新华社有关此事的内参上作了批示;中共中央书记处指示省委省政府立刻作出妥善处理,并随时将处理进展情况电告中央。乔伯年和汪昭义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亲自到现场做说服工作,才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经中央同意,省委决定改组市委。秦富功同志被免去了省委副书记兼市委书记职务,等人大会议召开时,拟增补为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田福军正是在这个背景上接替了秦富功的职务。现在,他已经在市委上任了。爱云和岳父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搬下来,因此他就在办公室里间临时支了一张床。从家庭方面来说,全家将团圆了。儿子晓晨和女儿晓霞已经兴奋地来看了他;见他忙,都坐一坐就回了各自的单位。可就工作来说,却比黄原更沉重了;因为所面临的许多事,都是他原来所不熟悉的。田福军上任还没有几天,黑龙河农场事件又旧病复发了。那里的问题因为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农场职工们不满意,又开始聚集闹事。这次闹事的方式和上次一样,许多人再次坐着汽车来到市委要求解决遗留问题。不过,这次规模没有上次大,老人儿童没有来——孩子们的校舍已经腾出来,下学期上课没什么问题。规模虽然小,但影响照样很大。省城又顿时为之哗然。市委大门前的小广场上重新变得象闹市一般乱。田福军紧急采取了措施。他先让办公室安排了这些人的吃饭和住宿。不能再把事情摆到大街上解决!通过和电视台与电影制片厂联系,把许多电影和电视录像片拿到了这些人住宿的地方。田福军指示:要武打片!要情节曲折热闹的录像!一部接着一部放!这样,闹事的农场职工总算先安顿了下来。市委同时召开紧急扩大会议,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田福军先提了两点意见让大家讨论:一是农场退出一部分地给农民;二是农场出租土地给农民。他说这只是他的一些不成熟想法,让常委们和政府部门的同志充分发表看法,提出意见和方案。会议从天黑一直开到了天明。伴随会议室吵嚷气氛的是外面哗哗的大雨。雨已经不断线的下了好几天。看来,一年一度的雨季提前到来了;而且雨量异常地大,据说全省所有江河的洪水都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好在市区周围没有大河,这方面他们不必过分操心。只是市内某些街区的危房恐怕难以招架如此凶猛的雨水。田福军在会前就已宣布,等这个会一开完,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立刻分头市内各处视察水灾情况。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秘书进来让田福军接省委副书记吴斌的电话。田福军赶忙走出会议室,来到隔壁电话间。当他听完吴斌的电话后,话筒从手里滑落下来,“当啷”一声掉到了桌子上。他象死人一般僵在了电话间。外面的雨在哗哗地下着,下着……---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一章……中亚高脊发展东移至西藏高原,到明日八时500毫巴强度为593位势什……西太平洋……本省及南方邻省为辐合槽区……亚洲……乌拉尔山……贝加尔至本省分别为槽区……我们不懂。这是气象工作者的术语。客观事实是:位于本省南部一条大江上的某地区所在城市,在近日来环流形势预下,天气开始酝酿一场突降的灾变。本省南部,夏季经常受西伸的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的康藏高压影响,地面则受黄河西部走廊、南方邻省盆地热低压影响,冷暖空气交汇而暴雨濒临。进入秋季时锋面活动更加繁密,常常形成连绵的阴雨天气。两条大山脉横亘该地区,阻滞抬升气流运行,秋夏必然形成暴雨区,随时都可能引出灾祸。几日前,大江上游的县份已出现50毫米的降水量;紧接着,大江中游另一地区雨量达到了日降85毫米。同时,由于中亚高脊东移发展,在西藏高原迅速建立一强大高脊;脊前冷气流加强,造成高原锋生。同日下午,冷锋劲旅经过该地区东部上空。暴雨倾盆而泻,并以迅猛之势潜入该地区西部;范围之大,足数百公里。沿江最大日降雨量的县份,已高达140毫米。第二天中午,副冷锋之旅掠过城市上空。大雨如注似倾,袭击了这座人口有十万之众的城市。紧依城市的那条大江是长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洪水流量立刻突破了每秒一万立方米。入夜,该城上游一百多公里处江上最大的水电站,入库量一万六千秒立方米,出库量一万五千七百秒立方米。据水文部门预测,不久,该地区江段洪水流量很快将达到二万秒立方米!而且,这决非最高位数——接下来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城市处于一发千钧的危急时刻!据该城《历次洪水纪事年表》记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发生在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江水涨溢,河水壅高城丈余,全城淹没,公署民房一空,溺毙者五千余人。”按当时河口摩崖刻字记载的水位换算,实际水位近二百六十米,流量接近三万四千秒立方米。想不到整整四百年后,这座城市又面临相同的厄运。市委和地委机关的领导们在慌乱中立刻行动起来,地市主要领导和军分区的司令员政委组成了抗洪指挥部,紧急召开会议。但是,地区防汛指挥部总指挥、行署专员高凤阁同志却没有在常高凤阁在省里参加完一个会后,回中部平原老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本来,近半月之中,防汛工作进入最关键时刻,而且高凤阁前几天已经知道南郊地区的江河都已处于危险状态,但这位地区的行政首脑还是带着秘书,坐着行署的“马自达”回家去参加儿子的婚礼。在当夜该地区领导们象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的时候,高凤阁正喜气洋洋地在家乡所在县城的招待所大宴宾朋。我们知道,在黄原时,高凤阁就梦想当专员。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如愿以偿。他何必不借儿子的婚礼衣锦还乡,向父老们炫耀一番呢?在总指挥不在的情况下,地委书记立刻任命自己为总指挥。由他主持的会议,开始起草紧急动员令。起草到第三条,他说:“不写了!立刻到广播站直接广播!”他向该市市长口授了内容,让他赶快先去广播站。广播站马上开始播发市公安局让市民紧急撤退的通知。地委书记随后赶到了播音室,利用这个空隙起草了第一号命令;接着便由他直接在广播上向市民宣读。此刻,黑云压城,大雨滂沱,加上车辆的噪音,压住了城内几个少得可怜的高音喇叭声。许多单位和家属院根本就没安装有线广播,大都没有听见这命令。有些人听到了,又以为是吓人话,不予理睬。再说,许多人不愿撤退。他们离不开自己的安乐窝,贪恋家里的那点盆盆罐罐。即是开始撤离的人群,行动也极其迟缓。江水一浪高过一浪,如猛兽般的血盆大口,吞没了城堤之沿。一场不可幸免的厄运注定要临头了!暴风雨中,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乱。地委书记穿过败兵般逃生的人群,摸黑淌水赶到了邮电大楼,命令报务员向省委省政府和兰州军区发出紧急求援呼救电报。紧接着,他又返身奔往广播站。此刻,老城已经完全沦陷了;大水中到处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我是地委书记!大家要丢掉坛坛罐罐,洪水已经进城了!快逃命吧!我是地委书记!大家快逃命哇!”地委书记沙哑的嗓子带着哭音,在广播上绝望的作最后的呼唤。逃命的人一边往高处撤退,一边心酸地抹着眼泪——亲爱的城市啊,眼看就要完了……凌岸四点钟,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省委书记乔伯年惊醒,这时候的电话一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连衣服也没顾上披,跳下床抓起了话筒。电话是省防汛总指挥、副省长万国帮打来的——他报告了南部那个城市被水淹没的消息。乔伯年头“轰”地响了一声,一阵眩晕几乎使他摔倒在茶几上,他立刻让万国帮和省长汪昭义直接去飞机场等他。乔伯年先拨通了省军区司令员的电话,让他马上准备一架直升飞机,在省民航机场等候起飞。然后,他又用电话把常务副书记吴斌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准备一块紧急飞往南部那个处于危难的城市。吴斌一听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赶紧起床穿衣。他老伴要给他弄点吃的,被他喝住了。家里一片纷乱,吵醒了隔壁的儿子。因为是星期六,吴仲平从工大回家来住宿。他听见父母亲在这个时候起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赶紧穿衣起来。仲平很快从父亲那里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想起了他在省报的好朋友高朗。高朗的父亲在市上任副市长,和他父亲交情很深,因此他和高朗也自然十分要好,吴仲平想到,对于一个记者来说,这是一个重大新闻。他应该立刻去找高朗,使他能争取搭乘省上领导的直升飞机到现场采访。他知道,高朗对新闻事业具有一种无畏的献身精神,这种采访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出于友谊,吴仲平在父亲刚踏出门,就立刻冒着大雨跑到省委家属院值班室那里,叫起一个他所熟的汽车司机,迅速驱车赶到了省报。他让车停在报社大门外,自己用百米速度冲到报社单身宿舍楼上,拿拳头使劲擂高朗的门板。半天没人来开门,也不见屋里亮灯。吴仲平正在焦急之时,见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一位披着衫子的女同志。仲平认出这是田晓霞。她是高朗的朋友,他们三个曾在“黑天鹅”饭店有过一次聚餐。“高朗出差去了。你这时候找他有啥事?”晓霞问他。吴仲平丧气极了。他于是简短地向田晓霞说明了情况。不料,田晓霞马上说:“我去!你带车了没有?”“带了。”吴仲平说。他没想到一个姑娘要去冒这种险。他并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冒险精神闻名全报社。田晓霞在说话之间便冲进自己的房子,不到两分钟就穿好衣服,肩上挂了个黄书包走出来,抓起楼道的电话,给值夜班的副总编打了招呼,就旋风一般跟吴仲平下了楼梯。她一边气喘吁吁往大门外跑,一边对吴仲平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勇敢的女记者情绪异常激动。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双方都热恋着同一个家庭的兄妹俩。小汽车在夜晚的风雨中驶过省城空无人迹的大街,在西郊转了一个急弯,箭似地冲进了飞机常省委书记乔伯年等人都已经在候机室的大厅里。没有人坐,他们站着等待最后一个人——副省长万国帮,他正最后一次和兰州空军部队联系。停机坪上,一架直升飞机隆隆地响着,红色的信号灯在雨夜里一明一灭。田晓霞奔进候机大厅,直接对省上几个主要领导说:“我是省报记者。请允许我和你们一同前往灾区……”省上的领导都非常惊讶:她怎么知道他们要搭机去南部灾区?“飞机上没座位了!”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不客气地说。“报道这次特大洪水是我们的职责。如果误了事,你怕负不了这责任!”田晓霞语气强硬地对副秘书长说。在场的领导没有人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但她的记者风度使所有的领导都注意到了这个姑娘。“挤出一个位置,让她去!”乔伯年对张生民说。生民无话可说了。但他显然很不满意。在秘书长看来,这么大的事,记者去能解决个屁问题!副省长万国帮一到,田晓霞就跟着省上的领导们钻进了已经发动起来的直升飞机机舱中。飞机轰鸣着升上天空,在漆黑的雨夜向南部飞去。黎明时分,飞机位临被水淹没的城市上空。从舷窗望下去,满眼黄水茫茫。城市的房屋半淹半露,一片极其悲惨的景象。所有的领导都不由紧捏着双拳;省委书记的眼里闪烁着泪花。一个高地升起了一堆大火。这是地面上要求飞机降落的地方。直升机掠过浪涛翻滚的水面,降落在地区师专的大操场上。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飞机。省上的领导在一片恸哭声中走下来。地市领导象一群孤儿找到了爹娘,流着硒惶的泪水和上级领导紧紧握手。于是,一个强有力的指挥中心在师专迅速建立起来。本地邮电局的载波室被洪水吞没,城市和外界的联系已经隔绝了几个小时。随机来的无线电报员立刻按动了电键,把乔伯年口授的内容向省上、大军区、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报发了出去。与此同时,三级领导分头奔向各处,紧张地指挥抢险——主要是抢救生命!谁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被洪水卷走了多少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还有许多人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仅被洪水围困在楼顶上的人就不计其数;而已经落水的群众到处都在呼喊救命……这个城市除过自救之外,焦急地等待着外援,等待着北京的关怀;它为自己的生存充满焦渴的希冀!接到中央军委命令的兰州和武汉空军部队的飞机穿云破雾来到城市上空,救生器材、食物、医药品纷纷空投下来。总后的一支部队已经赶到了现场,在银行、商店、仓库周围布岗立哨,并立刻投入营救群众的紧张战斗中。不到二十分钟,该部队就有三十多人为抢救群众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另外几支部队正奉命以强行军速度向这里赶来……田晓霞走下直升飞机后,豁开大哭小叫的人群,走出师专,单枪匹马向洪水淹没的城内跑去。她把黄挎包背在身上,衣服很快被瓢泼雨浇得透湿。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全处,有的则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生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未被水淹的地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田晓霞在慌乱的人群中,在洪水的边沿上奔跑而行,胸膛和嗓子眼似乎有火在燃烧。她不知道她要跑向哪里,该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有许多事可干!她不知道自己已跑到了东堤上。现在,她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指头露在了外边。因为水还没到这里,城内的大混乱此处人并不知情。尽管民警和军人竭力催促,三千多名居民仍然滞留在堤外,不听从劝告。敬老院的人还在打扑克消遣,其中有倚老卖老者说民国,道清朝,明明水就要到来了,还在举例论证不会发水。田晓霞一到这里,便很快弄清了情况。她找到了气得快要发疯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从怀里掏出记者证,象足球裁判亮黄牌一样,在副局长面前一晃,说:“我是记者,请你命令民警端起枪,上起刺刀,强迫群众撤离!”公安局副局长如梦初醒,听从了这个小女孩的指挥,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枪,强迫这些恋家如命而又顽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赶下,嚎哭着、咒骂着撤退了。半小时后这地方就变为一片汪洋,但除过一个疯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难。公安局副局长对这位女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求她跟着他们一块做疏散群众的工作。田晓霞欣然答应,立刻成了副局长的“高级参谋”,指挥警察四处奔忙着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檐下写成了她的第一条消息,交给副局长,让他过一会打发人送到师专,设法让指挥部发回报社。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领导人知道跟随他们来的女记者牺牲后不久,又弄清了这就是田福军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在指挥部既难受又大惊失色。第二天凌晨,乔伯年指示回省城组织支援的吴斌,很快把这消息告诉福军同志。于是,吴斌坐直升飞机返回省城后,就在飞机场向田福军打了那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电话……”---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二章雨唰唰地下着。大牙湾煤矿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地面上很少有人活动。就连矿部大楼前那个平时很热闹的小广场周围,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从乡下来的零星小贩,拿着一点土特产,躲在职工食堂的屋檐下,筒着手,也不吃喝,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买主。各种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而响亮。到处都是淙淙的流水声,水流都象泥浆一般又稠又黑。黑水河涨宽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别倒在两岸的柳树,躯干已全被黑水淹没,只露出一些嫩枝绿叶在水面上摇曳。这座有生命的“桥”已不再起作用;人们要过河到对岸,得绕着走上游的石拱桥。连日的大雨一扫长期积下的煤尘污垢,使得整个矿区变得清爽了许多。主井下面小山一样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发亮,通过矿区的铁轨蒙上了一层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种有色金属的质感。铁道两旁青草的鲜绿和远山云缠雾绕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缕愁情和伤感来。从山坡黑户区低短的窝棚中,不时发出男人们粗野的哄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声……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吃完饭就在雨声均匀的催眠曲中倒头就大睡。即是无雨的日子,劳累过度的人们上井后主要的愿望也就是睡觉。天气的好坏不会影响井下的生产。那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井下的矿工通常难以想象地面上阴雨日晴的变化。只有当他们升上地面,泡过热水澡,穿着干燥清爽的衣服走出区队办公楼的大门,才使自己切实地置身于地面上的生活中。煤矿工人并不喜欢阴雨天气,因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湿阴凉,到处滴嗒着水;他们希望上井后看见灿烂的太阳照耀着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能感到太阳的亲切和可爱了。是的,倒霉的阴雨天气使得矿区这么冷冷清清!这么死气沉沉!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睡!不睡再干啥?孙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几天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异常的激动之中,因为再过几天,就到了晓霞和他约定的那个充满浪漫意味的日子。他们将在黄原古塔山后面那棵杜梨树下相会,以不负他们两年前那地方定下的爱的契约。呀!什么样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时刻?年轻的朋友,只有你们才有这样的激情和想象力……上个月,亲爱的晓霞又到大牙湾来过一次。她那次来是专门向他解释她和高朗的关系的。因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亲自跑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为此好长时间都没给她写信。她告诉他,她已经和高朗谈过,他们之间除过友谊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她和高朗说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说她只爱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们的关系。她解释了这件事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感情因误解的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了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当然,他们都没忘记两年前古塔山上的那个约会——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他们再一次约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黄原,然后在那个老地方见面。晓霞并告诉他,两年前他们在杜梨树下拥抱的时候,她当时还瞅了瞅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她建议他们就在那个时间准时赶到杜梨树下……其实,晓霞走后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动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那一天对他来说,犹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一生都会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着多少令人叹喟的童话般迷人的故事呢?一个多月来,孙少平天天不误下井。他要给自己积攒足够的假日;因为他和晓霞约定,古塔山相会之后,两个人还要一同相跟着回一次双水村。她说,这次回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的名义,而是以孙少平未婚妻的名义!少平能想得出,双水村会为此事而怎样惊讶地议论纷纷;他父母亲又会怎样高兴得合不扰嘴巴……孙少平的心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是呀,他有了一个虽然艰苦但很稳定的工作;又有了完满而幸福的爱情生活。他将要不负生活的厚爱,好好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上井之后,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里,帮她担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为她捡回一些煤块。当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只被明明命名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这个白耳朵的小黑狗已经长大了许多,和明明形影不离,连晚上睡觉都很难分开。明明也快满七岁,再过一个月开学时,就该入学了。惠英嫂已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渐渐恢复过来,每天在矿灯房照常上班。他帮助她把家庭院落收拾得仍象师傅活着时一样清爽。三个人加上一条活泼的小狗,使得这个院落又充满了纷扰的生活气息。墙角下,天暖时他们种下的向日葵已经冒过了墙头;缠绕向日葵杆的菜豆蔓子,吊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土窑上面的崖崖畔畔,野菊花开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时候,少平上井以后都是在嫂子家吃饭。惠英象当年侍候师傅那样侍候他喝几杯白酒,以驱散井下带上来的满身彻骨般的寒冷和潮湿。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东西。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应该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礼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个外甥。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雾中。他准备搭乘东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车下铜城,便径直向矿区那头的火车站走去。当路过矿部大楼前的阅报栏时,不由驻足而立,想浏览一下报纸上的消息。火车到本矿还得一个钟头,有的是时间;现在去那个破烂不堪的候车室,得呆坐很长一段时光,不妨在这里消磨掉。孙少平自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不过,到煤矿后,区队的报纸常常被矿工们拿去包猪头肉,七零八落从未齐全,他一般都在矿部前的这个阅报栏前立着看。至于《参考消息》,过几天他才设法找齐,躺在床铺上作为一种“高级享受”来阅读。现在,少平撑着雨伞立在这报栏前,按通常的习惯,先前后转着浏览了八版《人民日报》。当然,国际版稍微多费了一点时间。接下来他才看办的很糟的省报。在少平看来,省报在内容方面连《黄原报》都赶不上。不过,省报今天倒让他一惊。他突然被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电头“记者田晓霞”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啊?她已经在那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孙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的消息,一边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但是,对孙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消息的另外几行字——……又讯: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牺牲?我的晓霞……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他收起自动伞,在大雨中奔向二级平台的铁道。他疯狂地越过选煤楼,沿着铁路向东面奔跑。他任凭雨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漫流,两条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过了东边的火车站。他奔出了矿区。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后倒在了铁道旁的一个泥水洼里。东面驶来的一辆运煤车在风雨中喷吐着白雾,车头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过——他几乎和汽笛的喧呜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嚎……孙少平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远处,矸石山那里,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孙少平满身泥浆返回宿舍,那神态已经完全象一个疯子或纯粹的白痴。同宿舍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吓住了,谁也没敢问他个长短。他换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铺中,两眼呆呆地望着雪白的蚊帐顶。他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的,这是报纸的失实报道——这张报纸经常干这种事!下午,同宿舍的人给他捎回一份电报。他从床上跳起来,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打开了这份电报——他希望这是田晓霞打来的!他相信会有奇迹出现!可是,电报竟是她父亲的——铜城大牙湾煤矿采五区孙少平请速来我处田福军。孙少平两眼一阵发黑,把电报纸丢在床铺上。是的,晓霞的死是真实的。可是,谁让她父亲给他拍电报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晓霞的事,他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他为什么给他拍电报?速来?孙少平神神魔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他很快赶到矿部前的小广常每隔一小时发往铜城的公共车正在往上挤人。他扑进车门,夹在人缝里,胸膛象压了一块大矸石。呼吸困难而急促,一个多钟头后,他在铜城下了汽车,上了当天开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车。火车在茫茫大雨中驶过绿色的中部平原。孙少平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也不看车窗外流逝的原野。他伏在茶几上,闭住眼睛。巨浪在心头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间落下,波浪中浮现出她美丽的脸庞。你不可能死,晓霞!你会活着的——这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你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那么鲜活而蓬勃的生命,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不,你绝不会死!也许你已经在什么地方上岸了!是你让父亲给我打了这封电报。你或许只受了点伤,正躺在某个医院的病床上。你一定在等着我的到来……孙少平内心紧张地作各种设想。所有这些设想的前提都是晓霞还活着。是的,她怎么能死呢?她怎么会死呢?活着,是的,活着!亲爱的人,你只不过受了点伤,受了点惊吓,说不定我们还会明天从省城出发,赶到黄原去——因为后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还要在古塔山后面的杜梨树下相会……孙少平双手蒙面伏在茶几上。泪水糊满了手掌。他浑身酸疼,疲惫不堪;似乎不是火车载着他,而是他拖着火车在向省城飞奔……紧密的灯火在雨中大放光华。积水的街道被灯光映照成了一条条流金泻银的长河。电车甩着长辫子,在夜空中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透过雨帘,街道两旁五光十色的大橱窗看起来象德加的印象画。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眩晕。这世界现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他在这世界上唯一要寻找的,要看见的,是那张甜蜜的笑脸。难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吗?她仍然还活着吗?对他来说,答案还都不是最后的!他同时又执拗地相信,过一会,他就能看见她——活着的她;并且会紧紧地拥抱她……尽管他这样的昏乱,有一点还是清醒的——他先在旅馆为自己找了个住宿的地方,然后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他先并没有去找晓霞的父亲——他从晓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亲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了。他先来到了报社——只有这里才能证实他亲爱的人倒究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的心狂跳着,走进报社大门。“你找谁?”门房老头在窗户上探出头问他。老头当然不知他是谁。但他已经来过一次,认出这老头还是原来的老头。“我找田晓霞。”他声音沙哑着说,眼睛盯着老头的脸色。老头两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说:“这娃娃已经……死了。唉,实在是个好娃娃!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是她的什么人?”老头在自言自语中突然象梦中惊醒一般问他。孙少平两眼一黑,腿软得如同抽了筋骨。他感到有热辣辣的东西从腿上淌下来——他禁不住小便在了裤子里……他没有回答老头的话,就转身走出报社大门。大街上灯火辉煌,人头在伞下攒动;车辆飞溅着水花急驰而过。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片沙漠——人生的沙漠碍…孙少平强忍着悲痛来到市委,打听了田福军的住处。当他走到二楼那个房间的门口时,牙齿咬着嘴唇,停留片刻。过了一会,他才抬起软绵绵的胳膊,在门上敲了敲。---开门的是个男青年。少平一惊:这张脸太象晓霞了!不过,他很快明白,这是晓霞她哥田晓晨。“你是少平吧?”晓晨在客厅里问他。他点了点头。“我父亲在里边等你。”晓晨指了指敞着门的卧室,便垂头不再言语了。孙少平通过客厅,向里间那个门走去。他在门口立住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桌上那个带黑边的像框。晓霞头稍稍歪着,烂漫的笑容象春天的鲜花和夏日里明媚的太阳。那双美丽的眼睛欣喜地直望着他,似乎说: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像框上挽结着一绺黑纱。旁边的玻璃瓶内插几朵白色的玫瑰。一位老人罗着腰坐在沙发上,似乎象失去知觉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晓霞的父亲。孙少平无声走到小桌前,双膝跪在地板上。他望着那张亲爱的笑脸,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他扑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声地痛哭起来。过去,现在,未来,生命中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吗?只有不尽的泪水祭典那永不再复归的青春之恋……当孙少平的哭声变为呜咽时,田福军从沙发上站起来,静静地立了一会,说:“我从晓霞的日记中知道了你,因此给你发了那封电报……”他走过来,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肩头,引他到旁边的沙发里坐下。他自己则走过去立在窗户前,背着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朦朦细雨,声音哽咽地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无法相信,她那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我们都应该为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他说着,猛然转过身来,两眼含满泪水,“不过,孩子,我自己更为欣慰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曾给过她爱情的满足。我从她的日记里知道了这一点。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子,我深深地感激你!”孙少平站起来,肃立在田福军面前。田福军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桌子抽斗里拿出三个笔记本,交到少平手里,说:“她留给我们的主要纪念就是十几本日记。这三本是记述你们之间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读她的日记,会感到她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孙少平接过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记本,随手打开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样刚健的字便跳入了眼帘——……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孙少平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记本,似乎那些话不是他看见的,而是她俯在他耳边亲口说给他听的……当田福军搂着他的肩头来到客厅的时候,晓晨旁边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晓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要带他去吃饭。但少平谢绝了。他说他已经吃过饭,现在就回他住宿的地方去。田福军让晓晨到值班室叫了一辆小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那个旅馆。孙少平回到旅馆后,立刻又决定他当晚搬到黄原办事处祝他明天要赶回黄原——办事处每天有发往那里的班车。他明天一定要赶回黄原!因为后天,就是晓霞和他约定在古塔山后面相会的日子。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他还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会!他想起了《热妮娅·鲁勉采娃》。是的,命运将使他重复这个故事的结局。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的生活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不是艺术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当天晚上,他就到了黄原办事处。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向那个告别了两年的城市赶去。汽车天黑时才驶进黄原城。又是华灯初上了。一切是那样熟悉。高原凉爽的晚风扑面而来。市声之外,是黄原河与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暮霭围罩着远山,天边有几点星光在闪烁。黄原,我的慈祥而严厉的父亲!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我是来这里寻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梦?是寻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寻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他在东关当年去煤矿的那个旅馆住下后,也无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个人来到街头,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人群之中。一时间思维关于往日的回忆大都已阻断,情感的焦点如焚似地全部汇聚在暮色苍茫里的那座大山之中。他立在黄原河老桥的水泥栏杆边,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级古塔没高也没低,依旧巨人一般矗立在那里。可他心中的山脉和高塔却坠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黄土和一片瓦砾……但是,爱情将永存。在那杯黄土和瓦砾中,会长出两棵合欢树来。那绿色的枝叶和粉红的绒花将在蓝天下掺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鹤会在其间成双成对地飞翔……我的亲人,明天,我将如约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会从另一个世界和我相会……晚风把他脸颊上烫热的泪珠吹落在桥头。他伏在桥栏上,看着不尽的河水悠悠地从桥上淌过。岁月也如流水。几年前,他壮怀激烈,初次涉足于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胆怯而羞涩的乡下青年,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艰难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气;同时也获得了温暖的爱情。紧接着,他象展翅的鹰一样从这里起飞,飞向了生活更加广阔的天地。在离开这里的一天,他就设想了再一次返回这里的那一天。只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带着如此伤痛的心情而重返这个城市的——应该是两个人同时返回;现在,却是他孤身一人回来了……孙少平一直在桥上呆到东关的人散尽以后,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静,象干涸了的河流。干涸了,爱情的河流……不,爱的海洋永不枯竭!听,大海在远方是怎样地澎湃喧吼!她就在大海之中。海会死吗?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儿永远的鱼美人光洁如玉的肌肤带着亮闪闪的水珠在遥远的地方忧伤地凝望海洋陆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亲人!夜已经深了……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引进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城市在熟睡,他醒着,眼前不断闪现的永远是那张霞光般灿烂的笑脸。城市在睡梦中醒了,他进入了睡梦,睡梦中闪现的仍然是那张灿烂的笑脸……笑脸……倏忽间成为一面灿烂的镜面。镜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脸,映出了她的笑脸,两张笑脸紧贴在一起,亲吻……他醒了。阳光从玻璃窗户射进来,映照着他腮边两串晶莹的泪珠。他重新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无声地辍泣了许久。梦醒了,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残酷无情的事实。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就走出旅社,从东关大桥拐到小南河那里,开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个神圣的地方。对孙少平来说此行是在进行一次人生最为庄严的仪式。他沿着弯曲的山路向上攀登。从山下到山上的这段路并不长。过去,他和晓霞常常用不了半个钟头,就立在古塔下面肩并肩眺望脚下的黄原城了。但现在这条路又是如此漫长,似乎那个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云深处而不可企及。实际中的距离当然没有改变。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间。以前没有这亭子,是这两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发现,山的另外几处还有一些亭子。他这才想起山下立着“古塔山公园”的牌子。这里已经是公园了;而那时还是一片荒野,揽工汉夏天可以赤膊裸体睡在这山上——他就睡过好些夜晚。他看了看手表,离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一个小时;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走到那棵伤心树下。他要按她说的,准时走到那地方。是的,准时。他于是在亭子间的一块圆石上坐下来。黄原城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依次从东到西,又从北往南眺望着这座城市。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他留下的踪迹。东关大桥头,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认出了他当年曾驻足而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力气的小土场,以及那个搁过破行李卷的砖墙。他的目光“走”到了北关。那不是阳沟吗?他的揽工生涯首先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想起了曹书记一家人。他们的院落被山脉遮挡着,他看不见。但他们的面容依稀可见;想起当初他们对他的好心,至今还难以忘怀。现在,他把忧伤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游过的地方。就是在那里,他心跳脸热,第一次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他想起了他们共同背诵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眼里涌满了泪水,念了这首古歌的第一个段落;而晓霞两只手抱着膝头坐在他身边,凝望着远方的山峦,接着他念了第二个段落……麻雀山下,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他们真正的感情交流是从那里开始的。他们曾在她父亲的那个套间窑洞里,有过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会;最后,炽热的情感才把他们共同牵引到这山背后那棵杜梨树下……少平看了看手表,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他站起来,出了凉亭,继续向山上走去。他在九级古塔下停立了片刻——就在他们当年共同站立的地方。眼前的黄原城仍然是当年的格局。大街上照旧挤满了繁忙的人群。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的,生活在继续着。可是,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却在不断地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生活永远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在发生……他从古塔下面转过身,背对着繁华喧嚣的城市向寂静的山林走去。寂静。只有鸟儿在密林深处鸣啭啁啾。太阳垂直地悬在当头,如同火一般炽烈;雨后的大地上蒸腾起一团团热雾。这是那片杏树林。树上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只有稠密的绿色叶片网成了一个静谧的世界。绿荫深处,少男少女们依偎在一起;发出鸟儿般的喁喁之声。他开始在路边和荒地里采集野花。他捧着一束花朵,穿过了杏树林的小路。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上了那个小土梁,就能看见那个小山湾了!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痛苦,无比的激动使他浑身颤栗不已。他似乎觉得,亲爱的晓霞正在那地方等着他。是啊!不是尤里·纳吉宾式的结局,而应该是欧·亨利式的结局!他满头大汗,浑身大汗,眼里噙着泪水,手里举着那束野花,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个小土梁。他在小土梁上呆住了。泪水静静地在脸颊上滑落下来。小山湾绿草如茵。草丛间点缀着碎金似的小黄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详地翩翩飞舞。那棵杜梨树依然绿荫如伞;没有成熟的青果在树叶间闪着翡翠般的光泽。山后,松涛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吼喊……他听见远方海在呼啸。在那巨大的呼啸声中,他听见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笑声在远去,在消失……朦胧的泪眼中,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个永恒的、静悄悄的小山湾。他来到杜梨树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前的那个时刻:一点四十五分。指针没有在那一时刻停留。时间继续走向前去,永远也不再返回到它经过的地方了……孙少平在杜梨树下停立了片刻,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他直接来到黄原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明天去铜城的汽车票。他已不准备再回双水村;他要返回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对他来说,如此深重的精神创伤也许仍然得用牛马般的体力劳动来医治。此刻,他对大牙湾煤矿更加充满了深情和挚爱。没有那里的劳动,他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只有踏进那块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唤起生活的信念。是的,要活下去,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气……难啊!当天晚上,他才找到了金波,告诉了他和田晓霞前前后后的的一切。两个男人为他们各自的不幸命运痛苦得彻夜未眠。黎明以后,金波把他送上了去铜城的公共汽车……---第三十四章第三十四章孙少安破产以后,眼看着过了一年的时光,仍然还没有从窘境中走出来。大自然依次变换了四个季节。现在又进入了金色的秋天。双水村周围的山野,到处都是成熟了的庄稼;人们忍不住收获的喜悦,唱起了亮格哇哇的信天游。各家院子里,土场上,连枷声从早到晚震天价响。有些嘴馋的家户,已经象过春节一样。炸油糕,做豆腐,蒸黄米馍馍,吃得满嘴流油喷香。象原一队副队长田福高这样满年缺好吃喝的人,而今蹲在茅坑上都忙得往嘴里塞枣子吃哩。吃!这是一个大嚼大咽的季节——而且吃的都是新鲜东西啊!双水村在这季节一片和平景象。吃圆了肚皮的人脾气也变得好起来。人们见了面都笑嘻嘻地问候双方的收成。某些爱显能的婆姨还端着自己新收的东西,吆喝着送给四邻八舍,夸耀自己的光景日月过得如何红火。整个村庄都沉醉在一种喜气洋洋的繁荣气氛中。只有少安两口子还是一脸的愁苦相。论地里的收成,他们也不比村里其他人家差,少安闷头劳动了一年,粮食收得边边沿沿都是。他本来是村里最出色的庄稼人,一旦他把功夫用到土地上,谁也不怀疑他能比别人收获更多粮食。可是,对他来说,收获这些粮食揭不去头上的愁帽。就是连庄稼的秸杆都卖掉,也抵不了他沉重的债务的零头。一万块钱的贷款仍然在信用社的帐上,而且利息越来越大,村里人的钱依然欠着。庄稼人啊,一旦断了来钱的生计,手里要捉住每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拿什么变成钱呢?如果土疙瘩能卖钱,那倒有的是!俗话说:人穷气短。一年来,孙少安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是了,他不是电影和戏剧里的那种英雄人物,越是困难,精神越高昂,说话的调门都提高了八度,并配有雄壮的音乐为其仗胆。他也不是我们通常观念中的那种“革命者”,困难时期可以用“革命精神”来激励自己。他是双水村一个普通农民;到眼下还不是共产党员。到目前为止,他能够做到的,除将自己的穷日子有个改观外,就是想给村里更穷的人帮点忙——让他们起码把种庄稼的化肥买回来。说句公道话,就双水村而言,他这“境界”也够高了。我们能看见,别说村里的普通党员了,就是田福堂这样党的支部书记,在眼下又给双水村公众谋了什么利益?现在福堂同志自己向我们更明确地证实;他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口口声声“为众乡亲谋福”纯粹是一句哄人话。当然,福堂同志现在身体不好,在儿女的婚事上又受到了打击,我们出于善意,姑且也就不计较这个人对本村公众利益的冷淡态度了。孙少安帮助村里没办法的困难户,并不是想要在村里充当领袖。他只是出于一种友善和同情心,并且同时也想借此发展他自己的事业。可是,现在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一年来,他精神状态的低落,除过沉重的债务和无力东山再起外,周围舆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田福堂等人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这是必然的。使他更痛苦的是,原来那些信任他的村民,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待他了;他们对他再不象过去那样尊重。至于象他二爸这样的人,甚至都敢对他出言不逊,摆出一副真正的老人架子。只有一个人对他的看法是一贯的。这就是原二队长金俊武。有时两个人相遇在山里,俊武还一再给他打气。俊武永远是精明强悍的;尽管他自己家里灾事一连串,但他时常保持对村中其他人的嘲笑权和口头攻击权。虽然是农民,也和文化水平高的人一样,有个精神相通的问题,孙少安和金俊武在双水村就是精神较能相通的一对。少安只有和俊武说说话,心情才稍有好转。但是,俊武的一番顺气话,归根结底也并不能解决他的任何问题。自己头上的虱子要自己捉。一时的畅快过后,又是那无穷无尽的苦恼……孙少安更为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尽了折磨。亲爱的人自跟他结婚到现在,还没真正享过几天福。即是最红火的前两年,她虽然精神上畅快,但体力上实际是更劳累了。而现在,她体力上照样劳累。精神上却愈加痛苦;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安慰和开导他。他,孙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给家庭带来幸福,却把他们拖入了灾难,还要他们给自己说宽心话!但是,也唯有妻子的怀抱,才使他凄苦的心情得到片刻的温热和宁静。一天的劳累和痛苦之后,他常常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晚上灯一吹,把脸埋进妻子的怀中,接受她亲切的爱抚和安慰。她两只结实的乳房常常沾满他的泪水。感情丰富的男人啊,在这样的时候,他对女性的体验是非常复杂的;其中包含对妻子、母亲、姐姐和妹妹的多重感情。温暖的女人的怀抱,对男人来说,永远就象港湾对于远航的船、襁褓对于婴儿一般的重要。这怀抱象大地一样宽阔而深厚,抚慰着男儿们创伤的心灵,给他温暖,快乐和重新投入风暴的力量!孙少安在秀莲的怀抱里所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他无法说清秀莲的体贴对他有多么重要。他不仅是和她肉体上相融在一起,而是整个生命和灵魂都相融在了一起。这就是共同的劳作和共同的苦难所建立起来的伟大的爱。他们的爱情既不同于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更不同于田润叶和李向前现在的爱情,当然也和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有区别。孙少安和贺秀莲的爱情倒也没什么大波大折,他们是用汗水和心血一点一滴汇聚成了这深情的海洋……当我们怀着如此庄严的心情谈论少安和秀莲在痛苦中这美好感情的时候,不得不尴尬地宣布:由于他们频繁的两性生活使秀莲节育环出了点问题,结果让她怀上了娃娃。嗨!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而生活就常常开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把这个孩子打掉吧!”少安痛苦而温柔地对妻子说。“咱光景烂包成了这个样子,一无愁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怎有心思再抚养一个孩子呢?再说,咱又没有生二胎的指标!孩子出世后,连个户口也报不上,公家不承认,以后怎么办?”“不!我非要这个孩子不行!我早就想要个女儿了。再愁再苦,我也不怕。娃娃生下后,不要你管,我自己一个人拉扯,你放心……“你这狠心的人!你怎能不要咱的骨肉呢?打掉?那你先把我杀了!公家不给上户口,咱的娃娃就不要!反正这娃娃是中国人,他们总不能撵到台湾去!”“台湾也是中国的……”少安苦笑着想纠正妻子。孙少安扭不过秀莲的执拗,只好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意味着明年,他这个家就是四口人了!既然秀莲要这个孩子,少安和她一样,也希望是个女孩子,俗话说,一男一女活神仙!他们甚至在被离里已经给他们未来的“女儿”起了乳名——燕子。虎子、燕子,兄妹俩的名字怪美的!妻子怀孕后,实际上增加了少安的苦恼。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当然,养活儿女们长大,他还是有信心的。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责任远不止于把孩子喂饱;他应该有所作为,使孩子在生活中感到保护他们成长的人是强大的,并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自豪!他绝不能让他们象自己一样,看着父母的愁眉苦脸长大。他的虎子和燕子,无论在体格上,精神上和受教育方面,都不能让他们受到委屈和挫伤——这是他自己苦难生活经历所得出的血泪般的认识!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取决于他倒究能在这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上以什么样的面貌来生活。唉,就眼下这种灰样子,孩子照样得跟上他倒霉!他已经感到,马上就要上小学的虎子,这一年来看见他和秀莲愁眉不展,也懂得为他们熬煎了。是呀,他自己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多少事;当时家庭悲剧性的生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孙少安万分痛苦!万分焦急!他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常常较一般农民更能深远地考虑问题。正因为如此,他的苦恼也当然要比一般农民更为深刻……庄稼大头收过之后,少安有时也去石圪节赶集。他既去散散心,也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上出售一点自产的土豆和南瓜,换两个零用钱以头回日常用的油盐酱醋。债务是债务,每一天的日子还得要过呀。这一天下午,他提着煤油瓶从石圪节蔫头耷脑往回走。在未到罐子村时,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突然停在了他身边。驾驶楼里即刻跳出来一个人,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少安马上认出,这是他在一九八一年原西县那次“夸富”会上认识的胡永合。他赶紧把油瓶从右手倒在左手,握住了永合的手。永合早已是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少安和他虽交往不多,但两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在他开始销售砖的时候,正是永合对他进行了做生意的“启蒙教育”。他不仅感激他,也很佩服柳岔乡这个大能人。“我路过你们村,发观你的砖场不冒烟了。怎?你又搞什么大生意去了?”胡永合笑着问他。“唉……”孙少安有点羞愧地长叹了一口气,“还搞什么大生意呢!就那个小砖场,也倒塌了!”“怎?”胡永合一脸的惊奇。孙少安便一边叹气,一边简单地给他说了说自己的灾难。胡永合听后,嘴一撇,说:“这算个屁事!你这个人到如今还不开窍。我原来还以为你很有两手哩!你说,难处在什么地方?”胡永合口大气粗地问。“这还要问哩!主要是资金嘛!”少安对他的朋友说。“要重新上马得多少?”少安看出。胡永合似乎要对他慷慨解囊了。他在疑惑之中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说:“大概得四千块……”“我知道哩,你这样情况,在咱县贷款是确有困难!”少安听胡永合这么一说,心里马上又凉了半截。“不过,”胡永合紧接着话茬,“我在原北县认识个朋友,先前我在那个县有点小生意,不愿倒腾本钱,想让他在当地给我贷三千块款,他一口就答应了,他已经在银行里说好了这笔贷款,后来我又决定不做那点生意了,主要是利太小,划不来……这样吧!我给那人写封信,你去把这笔款贷了。你看怎样?”孙少安一下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握住了胡永合的手,说:“哈呀,等于救了我一命!”“按你说,还短一千块。这你自己再想点办法。”“这不怕!我能想办法。”胡永合对驾驶楼的司机说:“把我的皮夹子拿下!”那位显然是永合雇用的司机,象卑恭的仆人一样赶快把一个大黑人造革皮夹拿下来,双手递到胡永合手里。胡永合就趴在汽车头的铁皮盖上,用核桃大的字写了一封语句不通、勉强能看得懂的信,交给了孙少安,让少安拿着到原北县去找他的那位生意人朋友。孙少安感激地收起了这封信,硬拉扯着让胡永合掉转车头,到他家去吃一顿饭。但胡永合说他还要忙着赶路,即刻钻进了驾驶楼,象救世主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就坐着汽车跑得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孙少安提着油瓶,手里捏着那封信,高兴得象傻瓜一般在公路上独自笑了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意外地碰见了胡永合,并且意外地得了这位财神爷的帮助。他感到,生活或许又将发生新的重大转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暗也应该有个尽头了!孙少安不由放慢了回家的脚步。这件似乎从天而降的事情,使他的脑子又极大地活跃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思前想后,象运动员进入了竞技场,精神高度紧张而又高度兴奋。由于转机出现得太突然,使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不堪,许多具体要进行的事急忙想不清楚。但这混乱无疑建立在一种乐观的基调上;他甘愿当一会甜蜜憨汉!他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罐子村。本来,他原先已想好要上姐姐家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秋收大忙季节,二流子姐夫又常年不在家里,姐姐肯定有不少困难在等他和父亲去解决。可是,现在,他却忘了上姐姐的门……他已经走到了双水村的村头上。这时他才发现,太阳也落山了。暮色中,村庄上空飘浮着一团一团的炊烟。凉嗖嗖的秋风夹带着五谷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噢,只要人的心情好,就会倍感秋天的傍晚有多么迷人!多么美妙!孙少安不由兴致勃勃从公路上转到了他那败落的砖常一种突发的激动使他忍不住背抄起手,挺起胸脯,象一位精神焕发的将军巡视战场一样,挨个巡视了他的每一个烧砖窑。然后,他又揭开油毛毡,查看了每一件机器。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熊熊的光光和蘑菇云一般的浓烟……好,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要再一次在双水村发出压抑了一年的吼声。直到掌灯时分,他才提起那瓶煤油,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走进了家门。敏感的妻子发现他今天精神状态不同以往。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缘由,他就激动地向妻子叙说了路遇胡永合的情景。秀莲大喜,把端上炕的饭盘收拾下去,重新到锅灶上给他另做了一顿好吃喝。---第三十五章第三十五章这几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象绝症病人突然有了生还的希望,兴奋从心里一直洋溢到了脸上,乌云在急速溃退,云缝中露出了碧蓝的天空,射出了太阳金箭似的光芒……只不过,双水村的人现在还没有觉察到这对夫妻情绪上的变化。少安和秀莲只把这件事对父母亲说了。眼下还没有什么值得向外人夸耀的资本;他们只能等去外县把款贷回,使砖场重新开张,用事实向双水村说明他们已经从泥潭中走出来。秀莲在为丈夫做出门准备时,向他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次重新开办砖场,关键是要请到一个很有技术的师傅。如果这问题解决不好,将必定会雪上加霜,他们永世也别想再翻身!少安十分感激妻子的这个重大提醒,用他二爸孙玉亭的语言说,秀莲已经在“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了。”他的确成了他在事业上的“总参谋长”。妻子说得对,上次正是那个吹牛皮的河南卖瓦罐师傅造成了他的大灾难,再要开办砖场决不能重蹈覆辙!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个河南人——他最初用的那位烧砖师傅——听说他如今在米家镇周围一个村庄干活。他要设法把这位师傅请回来。他们相处多时,关系很融洽;他的技术也是呱呱叫的。少安还想,等砖场重新上马,他不能再只顾跑着搞推销,办外交;他要认真跟这位师傅学各个环节上的技术,而且要搞精通。这样,万一师傅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就直接可以上手——跑外交到时能另想办法哩……所有这些还都是后话。要等到他把那三千块款贷回来,另外再筹借一千块钱,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几天以后,少安就一身“农民企业家”的装扮,从家里起身到原北县办那三千块贷款。因为这是去外地办事,要显出一点“气派”来,秀莲出主意给他买了一顶鸭舌帽,还把那个带带的黑人造革大皮包,换成了箱式手提包。另外,皱巴巴的西装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笔帽在胸前银光闪闪,这副模样,看起来完全象个生意十分红火的“企业家”了。孙少安兴致勃勃走向了外县……这个时候,孙玉厚老汉却心神不宁地走出走进,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老汉焦急地等待铜城二小子的一封信。少安两口子并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亲也在为他们砖场重新上马而处于无比的焦灼之中。说实话,当孙玉厚老汉听说儿子的砖场又有指望,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激动得乱跳弹哩。儿子的砖场例塌到现在,一年时光中,玉厚老汉的头发完全急白了。归根结底,儿子的灾难,也就是他的灾难。虽然他们已经分了家,可他们永远是一家人啊!他当年坚持分家,还不是为了让亲爱的儿子过好光景?儿子决定扩大砖场,弄了村里一群人来干活,还搞了那个铺排的“点火仪式”,老汉当时害怕得浑身索索发抖,他心中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惧。结果,他在冥冥中的恐惧眼看着变成了事实,灾祸劈头盖脑就压下来了……砖场垮了,他早年间就未能给儿子帮什么大忙,甚至连累了孩子半辈子,现在,孩子有了这么大的灾事,他只有干着急而给他们凑不上一点劲!在他的一生中,没有哪一年比这一年更难熬了。没有!无论是当年给玉亭娶媳妇,还是那年女婿被“劳教”,比起儿子的这场灾难,那都是些屁事!一年里,他常常愁得整夜合不住眼。少安他妈也一样,说起这愁肠,就忍不住落泪。老两口只能相对无言,长吁短叹,他不知在心里祈祷过多少次,让万能的老天爷发发慈慈,把他儿子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少安虚岁二十四“本命年”没有系避邪的红裤带,才引起了这场灾祸?完全可能哩!唉,儿子说这是迷信,没当一回事,结果……现在,当儿子告诉他说能在外县贷三千块款后,孙玉厚老汉立刻感到,儿子“本命年”未系红裤带所遭受的命运的报复可能要结束了。是呀,已经一年了,那惩罚也该有个完结。不用说,玉厚立刻高兴起来,他的高兴倒不全是因那三千块钱;是基于他判断有关“红裤带事件”引起的命运之罚已经结束。他年纪越大,越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掌握着尘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掌握着大自然的命运。比如,为什么土地说冻住就冻住了,而说消开就消开了呢?不论怎样,只要儿子能翻身起来,这就叫他心花怒放;连走路时两条腿也感到突然有了劲。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即是贷回那三千块钱,还缺一千块。不怕!这一千块钱他手头有!自从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几乎月月给他奇钱。除过买化肥和其它零七碎八,他现在还积攒了一千元。当然,少平不只一次在信上叮咛,这钱是让他攒下箍新窑洞的。他也准备按少平说的办,原打算今年冬天就打石头,过年动工在现在住的那孔窑旁边箍两孔石窑洞,捎带着再给这孔旧窑接个石口;这样,一线三孔窑。就是一院满不错的地方了。可是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一千块先给大儿子垫上,让他把砖场重新弄起来再说。他知道,少安在其它地方再筹借一千块钱也不容易啊!娃娃屁股后面已经欠一堆帐债,谁再敢给他借钱!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和少安妈商量了这样事。少安他妈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口就答应了!但问题是,他还要征得少平的同意——这钱实际上不是他们的,是二小子的。虽说他相信少平肯定会同意把这钱给他哥先垫着用,可总得要娃娃亲口吐一句话。儿子已经大了,做老人的就应尊重他们。他和老伴这两年对孩子的称呼也变了;再不叫“安安”、“平平”或“香香”这些昵称,当面时改叫他们为“虎子老子的”、“虎子他二爸”和“虎子他二姑”这些对大人的尊称……在少安和秀莲说了能在外县贷款的第二天,他和老件就说好了给儿子这一千块钱,接着他马上给少平写信,以便征得他的同意,把钱先转交给他哥使用。顺便说一说,孙玉厚老汉没象往常那样让他弟孙玉亭写这封信。老汉狡猾地想起,少安还欠贺凤英的五十块工钱,要是玉亭知道少安手头有了钱,说不定会戳弄着让贺凤英向少安讨债去哩。哼!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看不见我娃的一点死活!兄弟和儿子相比,他当然更亲自己的儿子!这样,玉厚老汉经过一番盘算后,便趟过东拉河,在二队原来的饲养院找到了小学教师金成——原来学校的窑洞因田福堂那年打坝炸山震坏了,因此搬到了这个当年喂驴拴马的地方。他口授内容,让金成给少平写那封信。老汉当时想,金成父子有的是钱,不会为他有一千块钱就大惊小怪,传播的满村刮风下雨。再说,人家父子都是正相人家,不会干这种事……现在,孙玉厚老汉正神不守舍地等待少平的回信。同时,他也担心:少安能不能在外县贷回那三千块钱来?几天之后,少平的回信到了。和老汉的预料一样,懂事的娃娃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还说如果紧急,让他哥直接写信给他,他还可以在周围矿工中再给他哥转借一些钱。这可再不敢了!怎能再逼得让二小子也欠债呢?孙玉厚老汉立刻又跑去找到金成,给少平写信说,这里都好了。千万不敢再借人家的钱;这几个月里,也不要给家里寄钱了。老汉还在信上询问;他不是说夏天要回一趟家吗?为什么又没回来?巧的是,少平的信刚到的第二天,少安也从原北县回来了,儿子前脚刚进门,玉厚老汉后脚就跟着进来,赶忙问:“怎样?”“贷到了!”儿子高兴地说。“多少?”他问。“三千。”少安说。“还得另转借一千块……”秀莲补充说。“这一千块钱我给你们拿来了。”玉厚老汉说着,便从衣服大襟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了一捆子人民币,放在儿子家的炕席片上,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都在粮食囤里埋着,手伸进去就取出来了。少安和秀莲看着父亲和炕席片上的那一捆子钱,都呆住了。少安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说:“爸爸!这钱是少平给你们箍窑的,我们怎能使用呢?”“本来,我应该领料着给你们营造地方。一来少平执意不让,说要一个人负责为你们箍窑;二来我也忙忙乱乱,紧接着又出了事,因此,至今没能为你把新地方建起来,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少平已经把箍窑的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怎能拿这钱办砖场呢?爸爸,你把钱拿回去。我欠缺的,由我来想办法。再说,我们不言不传用了这钱,也对不起少平……”“少平已经回了信,叫你们用去。还说有困难,叫你们给他写信,他还可以在煤矿给你们转借……”玉厚老汉把钱拿起来,揭开对面的小木匣,给他们放了进去。少安背过脸,久久地站立着没有说话,眼里不由旋转起两团泪水。他深深地感激亲爱的父亲和弟弟,秀莲也在锅台那边用围裙揩眼泪。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骨肉深情;同时为有少平这样强有力的弟弟而无比骄傲!是呀,有什么必要灰心丧气呢?孙家有的是力量!他们还有一个让整个东拉河流域都羡慕的妹妹——她正在中国最“高级”的学堂里念书哩!孙少安立刻感到身体轻盈得象能飞翔一般。他马不停蹄,调头向北,到米家镇去打问先前给他烧过砖的河南师傅。他很快知道了这个人的下落——就在镇子北头的那个村子里。在穿过米家镇红火热闹的集市时,他还没忘了到那个铁匠铺的门口停留了片刻。那年他给队里的牲口治病,晚上没个住处,曾在这铁匠铺过了一夜——也是一个好心的河南师傅让他在这里留宿的。铁匠铺仍然锤声叮当,火花飞溅,但不再是当年那两位师傅了。孙少安穿过街道,在那个村子里很快就找到了他原来的烧砖师傅。巧的是,这师傅正好要在这里结工。但不巧的是,他准备拾掇着回河南老家去呀。孙少安几乎央告着求他,让他再为自己帮一段忙;哪怕几个月都行。他为了打动师傅,还详细给他叙说了他近一年来的悲惨遭遇。这位河南人终于被他说动了心,跟着他返回了双水村。孙少安接着又跑到石圪节街上,雇用了外村的几个农民来当小工。本村人他不敢再雇用,而且眼下也没人再来为他干活——干过活的工钱到现在还都欠着哩!秋天的一个下午,双水村南头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吼叫声——这声音已经整整沉寂了一年。双水村的人再一次被震惊了!谁能想到,滚到黑水沟里的孙少安怎又爬蜒起来呢?是的,他又站起来了。尽管他已碰得头破血流,却再一次挣扎着迈开脚步,重新踏上了创业的征程。人,常常是脆弱的;但人又是最顽强的!十天之后,第一批砖窑开始点火。滚滚的黑烟凶猛地冲天而起,再一次笼罩了南面的天空。双水村人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了这里。孙少安和他的砖场,重新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当然,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还在继续说着。不过,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瞧着南头那一片翻滚不息的黑烟。至于那些少安还欠着工钱的村民,都眼巴巴地盼望他起码能烧成几窑好砖,把他们的工钱开了——这点钱对他们是那么重要!孙少安和贺秀莲兴奋地忙碌着。秀莲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但仍然门里门外不停地操持;既做好多人的饭,还要到砖场去忙丈夫忙不过来的事,即是帮不上手,她也要转着为丈夫发现漏洞,以防再出现什么意外的闪失。但是,第一批砖还没烧成的时候,他们便又面临着一场严重的危机——当然,这倒不是砖又烧坏了。这一天,原北县为少安贷款的胡永合的朋友,突然赶到了他门上,让少安立刻还那三千块贷款!原来,少安刚离开原北,当地就有人把永合的朋友告下了,说他贷的三千块钱是给外县人的。这个县农业银行的领导大为恼火!如今钱这么缺,本县贷款都很困难,怎么能让外县人把钱贷走呢?他命令下面的人立刻把这笔贷款追回来。胡永合的朋友和孙少安并不认识。他不会把这笔钱替他还了,因此便赶到他家,让他马上想办法,声称绝对不能赶过五天!天呀!这不是要他的命吗?这么短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筹借这三千元呢?他正因为借一年钱借不下,才到外县贷这款呢!孙少安急得快要发疯了。妻子一边用好吃好喝款待那位讨债的外县人,一边安慰丈夫说:“甭急躁,咱想办法。要不,让我再回一次柳林,让我爸和姐夫打掇着为咱借……”“上次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哩!”少安头搭拉在胸前,丧气地蹲在脚地上用手抠鞋帮子。“要不,你再到县上跑跑,找他周县长去!”秀莲又出主意说。孙少安觉得,妻子这主意倒有点门道。也许他只能找周县长解决他的困难。上次周县长不在县里,他希望这次起码能见到他。亲爱的秀莲腆着大肚子,把他送上了去原西的公共汽车。临上车前,她一再给他宽心说:“你放心走你的。砖场的事和那个要债的人,都有我应付哩!不管怎样,咱们的砖场又起来了。你千万不能灰心……”少安在妻子如此热忱的鼓励下,羞愧自己白算个男子汉了,他立刻打起精神,跑到了县上。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奇地顺利!周县长不仅在县上,而且马上就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三言两语就和县农行说妥了这件事。少安兴奋得走路都有点失去了平衡,象他二爸一样绞着两条腿赶到农行,很快贷出了三千块钱,赶天黑就返回了家中……坚冰打碎,一河水全开了!第一批成砖呱呱叫出窑后,三天内就销售一空。欠村中所有人的钱马上还清;山西柳林妻哥那里的借款也立即寄还了。这个塌垮了的砖场在接受了失败的教训之后,第二次起飞便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一九八三年底,孙少安就还完了银行两次大笔贷款的全部本息。砖场生产逐步进入了满负荷运行。当一九八四年开始的时候,盈利就滚滚地进入了孙少安的腰包……---第三十六章第三十六章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也将继续繁衍和发展,直至遥远的未来。可是,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又多么短暂,不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将会走向自己的终点。死亡,这是伟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的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自然法则的胜利……是的,如果一个人是按自己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有什么遗撼,活着的人也不必过分地伤痛。最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是,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却猝然间凋谢了。人类之树谁知凋落了多少这样的花朵。冷落成泥,只有香如故……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是的,美丽。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瞧,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矿区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小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矿医院后面的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支眷恋往昔的歌。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象通常那样,他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就是向他飞来了。他久久地躺着,又象往日那样,痛不欲生地想着他亲爱的晓霞,思维陷入到深远的冥想之中,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无数桔红色的光晕在这缤纷中静无声息地旋转。他看见了一些光点在其间聚集成线;点线又组成色块;这些色块在堆垒,最后渐渐显出了一张脸。他认出了这是晓霞的脸。她头稍稍偏歪着,淘气地对他笑。这张脸是有动感的,甚至眼睫毛的颤动都能感觉到。嘴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象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对了,是古塔山杜梨树下那次……他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来。不然,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了。无论怎样无声地喊叫,那张亲爱的笑脸随着色块的消失,最后消失在了那片缤纷之中……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失了。天空,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寂静。耳朵里又传来了那嗡嗡声。不过,这嗡嗡声似乎越来越近,并且夹带着哨音的尖锐呼啸。他猛然看见,山坳那边亮起一片橙光。那嗡嗡声正是发自那橙光。橙光在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橙光中有个象圆盘一样的物体,外表呈金属质灰色,周围有些舷窗,被一排固定不变的橙色光照亮;下端尚有三四个黄灯。圆盘直径有十米左右,上半部向上凸起,下半部则比较扁平。圆盘悬停在离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东西离地面大概只有几厘米。他看见,从圆盘中走出了几个人,外形非同寻常,少平畏惧地看见,那些人只有一米二三高,脑袋上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背着背包或者说是箱子;其颜色和头盔相似,是暗灰色。从背包上部伸出一根套管,经过脖颈与头盔相连。另一根似乎更细的套管同那些人鼻部与背部的背包相联。一共三个人。他们一走出圆盘,便用一个成反T子形的仪器,似乎在勘察地面。仪器两侧不时射出闪光,象电焊发出的电弧光一样。他们发现了我吗?他想。他索性咳嗽了一声。那三个忙于“工作”的人回头看了看,两个人继续开始干活,没有理他;而另外一个人却向他走过来。他得到了心电感应:“你不必害怕。”那人站到了他面前,他看见,这人两只眼很大,没有鼻子,嘴是一条缝。手臂、大腿都有,膝盖也能弯曲,戴一副象是铝制成的眼镜。身上有许多毛。脚类似驴和山羊那样的蹄子。“你好!”这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京普通话。孙少平吓了一大跳。不过,由于他说的是“人”话,这使他镇定下来。他立刻产生了很想和这个人交谈的愿望。他问:“你们来自哪里?”“我们来自银河系,就是你地球人说的‘外星人’。”“我读过几本有关外星人的书,说你们用心电感应和我们沟通思想。是这样吗?”少平问。外星人:“是,我们能这样。”孙少平:“你们能猜测我们所思考的问题吗?”外星人:“那当然。不过,一般我们不想进入别人心中。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连没有必要知道的事都知道了。”孙少平:“那么说,刚才我见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你们为我安排的?”外星人:“是的。你思念你女朋友的念力太强大,使得我们不得不捕捉。我们同情你,就用我们的方法让你看见她。我们储存着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孙少平:“你能让她再活过来吗?”外星人:“不能。连我们对自己的生命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寿命很长,平均年龄要超过两千岁,当然是换算成地球标准的年龄。”孙少平:“那么你多少岁了?”外星人:“换算成你们的年龄是六百岁。在我们那里,算是年轻人。按你们这个国家的新说法,可以属于‘第三梯队’。”孙少平:“就我们看来,活得那么长,这已不是生命,而只是一种灵魂的存在了。”外星人:“对,也不对。某些生命达到了高度完美,精神就不再需要物质肉体,就好象是生活在纯粹的精神世界。因此用你们进化论的水准实际上不可能与他们接触。”孙少平:“你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外星人:“地球上自古到今的所有语言我们都懂。我们有这些语言的完整资料,学习某种语言用不了几天,一种特别装置把我们和类似电脑的东西连接起来,这些语言就象出自本心一样,自动就说出来了。我现在可以用黄原方言和你交谈。”孙少平:“你们对地球抱什么态度?是好意还是恶意?”外星人(用黄原方言):“大部分外星人从不加害于你们。当然,太空中也有个别邪恶的生物,把你们抓回到他们的星球做杂工。你们地球历史上常有大量人集体失踪的事件。你可能不知道,美国一位专门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专家自赖特·史德加博士,就写过一本《奇异的失踪》的书,收集了不少集体失踪事件,所牵涉的人数,由最少十二人到最多四千人……”孙少平:“呀,你的黄原话简直让我感到象老乡一样亲切!那么,我想问,你们的飞碟为什么降落在这地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外星人:“我们对地球上这一带的地质情况很感兴趣。我们想了解这里在地球第四纪以前所形成的基岩情况。你们也已经通过古地磁测定而知道,整个黄土高原至少从更新世纪起,就已开始堆积,按你们的时间算,距今已二百四十万年了。从那时以来,在整个第四纪期间,黄土沉积面积逐步扩大,形成了大面积连续覆盖,将第四纪前形成的基岩,除高耸的岩石山地之外,大都掩埋于其下了……”孙少平:“老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你们一定都是无所不知的超人吧?有部美国电影就叫《超人》,是描写你们怎样完美无缺而力大无穷的。”外星人:“这是浪漫的美国人的幻想。我们不是超人,也决非十全十美,和你们一样必须不断进化。当然,我们要比你们先进得多。我们的祖先和我们都对不断发达的地球人承担着某种义务,想对你们的某些人用心电感应来给予帮助,使你的人种进化更高的阶段。我们已经为你们做过许多事,不过你们不得而知罢了。”孙少平:“那你们为什么不和地球上的各国政府接触呢?”外星人:“很遗撼,你们地球上的许多政府都被少数人占有。如果他们获得我们的技术,就会情不自禁想支配整个地球。我们绝不相信这些少数人能维持地球的秩序。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和平都维持不了,怎么可能维持全球的和平呢?”孙少平:“噢,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妹妹在大学学的正是有关于天体物理的课程……”外星人:“那里的情况我们知道。尽管那些课程过于原始和简单,但你妹妹无疑将是你们国家最为出色的天体物理学专家之一……”孙少平还想问外星人一些问题,但他突然举起毛茸茸的胳膊前后摆了摆——这大概是他们和人告别的方式,就转过身向另外两个同类走去。紧接着,他们就钻进那个发橙光的圆盘中了。嗡嗡声越来越强烈,类似一种发动机加速的声音。飞蝶下面立刻喷射出巨大的火焰——不,不是火焰,是一片黑暗…………孙少平从草地上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夜空中星星在闪烁着,一弯新月正从山坳那边升起来。他心惊地一下子坐起,从头到脚淌着冷汗他有一种跌落在地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做了一场梦?他肯定了这是一场梦。他曾在妹妹那里拿过几本有关飞碟的书,里面就有许多这样被称作为“第三类接触”的事件。他多半是把这些类似的事件带进了梦中。可是,他心中又隐约地怀疑,这是否就是梦境?是不是他也真的发生了“第三类接触”?他睡了多少时间?他赶忙看了看手腕,发现没有戴表。要是戴表就好了,他可以知道是否“丢失”了时间。他记得他躺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下午,现在天已经黑了。那么,时间没有丢失?这的确是一场梦?可一切为什么又那样具体,那样有头有尾?孙少平环顾四野,一片苍茫,一片荒凉,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昏黄的天色中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一闪身站起来,摸索着向矿区那面的山岗跑去——他要很快看见灯火,回到人们中间去!他紧张地气喘吁吁跑到了黑水河上面的地畔上。对面,一片壮丽的灯火展出现在了他眼前。选煤楼发出隆隆的声响,火车喷吐着白烟,鸣叫着驶过了矿区,俱乐部门前的体育场上,看电影的人群正喧哗着在入常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哽咽,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景象,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现实里;而在此之前,当那个圆盘出现的一瞬间和接下来的遭遇,几乎彻底粉碎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不过,假如他真的经历了所谓的“第三类接触”,那么他就又一次看见了晓霞,和她重逢了。这已使他感情上获得了很大的安慰。即便是个梦,也很好。能在梦中和亲爱的人相逢,也是幸运的;他早就盼望能做这样的梦。但愿这样的梦还能出现。当然,最好不要再出现“外星人”了。无论他们有多么先进和发达,但他还是热爱他生存的这个星球,热爱着人类的生活——尽管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磨难和痛苦……孙少平从这块地畔上慢慢地转到沟里,然后走过了黑水河上的树桥,返回了矿区。他一路上想:要不要把他今天的遭遇说给妹妹听呢?她或许能判断这是梦还是“第三类接触”。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已经够乱了,何必再为自己和别人制造精神混乱呢!无论这属于什么,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