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拉河边挖土坑,要在里面养鱼精。鱼精鳖精哈蟆精,先吃牲灵后吃人。吃完这村吃那村,一路吃到原西城。原西城里乱了营,男女老少争逃命。急坏县长周文龙,请求黄原快出兵!地委书记田福军,拿起电话发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夜开进原西城。进得城来眼大瞪,报告上级无敌情——原来鱼精没吃人,后被人把鱼吃荆吃完鱼头吃鱼尾,只剩一堆白葛针……当“链子嘴”在村里传开后,田五却后悔极了。唉,他怎能给自己的儿子编排笑话?他太过份!儿子光景烂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这样能解决了他自家的困难吗?“链子嘴”没人给稿费!这一天,田四又一脸愁苦找到田五,对弟弟说:“咱们再去找找少安,看能不能到他的砖场打一段零工?要不,秋天种麦子的化肥都没钱买……”田五一想,也觉得可以去碰碰运气。少安人虽年轻,但为人做事都很宽厚,说不定能同情他们的处境哩。这样,穷困无路的兄弟俩就准备麻缠他们的“老队长”去了。---第六章第六章其实,抱同样愿望来找少安人,不止田四和田五。早在春播大动农之前,村里就有许多人来找他,想为他干一段活,赚几个钱,以便解决春播所需要的化肥。来找少安的人不仅有一队他原来的“部下”,还是金家湾那面的人。但少安只能为难地婉言拒绝了这些上门求告的人。不是他不同情左邻右舍的困难处境,而是他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虽然买了一台不大的制砖机,开了两个烧砖窑,但用不了多少人手。除过他夫妻外,已故田二的憨小子常年在这里干活。操纵砖机和烧窑的师傅,是他出高工资雇用的河南人。把村里的这些人收留下,他根本开不起他们的工资。就是现在,尽管村前庄后传说他发了大财,实际上一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到目前为止,还过当年搞设备的贷款及其利息,他手头只有一两千元的现金积蓄。就他个人而言,和当年相比,那的确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但是,他的事业仍然是初创阶段,并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成了“大财主”。眼下这摊场,怎么可能招揽更多的人来干活呢?自去年秋天以来,孙少安从没感到生活如此顺心如意。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当了工人,他自己的砖场也走上了正路。孙家的历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据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们之所以兴旺,是因为他们家老窑的风水好。这是纯粹的胡扯。前几年他们不就住在那窑里吗?可光景日月象个破筛子。这和风水屁不相干,也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如果世事不变化,他孙少安还是当年的孙少安!这不是说,世事变了,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象罐子村姐姐家,光景日月一如既往。新时代也使他姐夫这样的人更有条件不务正业了。王满银一年四季跑得连个踪影也找不见,全靠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要想起他们的不幸,他和他父亲的心头就罩上了一片乌云。另外,村里一些有困难的人乞求似地找到他门上,要来他的砖场赚点买化肥的钱,这也使他的心情感到沉重。双水村所有人家的情况,少安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大部分人家虽然不愁吃饭,但另外的发愁事并不比往年少。如今这世事,手头没两个钱,那就什么也弄不成。旁的不说,化肥买不回来,庄稼就种不进去。村里人多口众的几家人,光景实际上还不如集体时那阵儿。那时,基本按人口分粮,粮钱可以赖着拖欠。可现在,你给谁去耍赖?因此,如今在许多人吃得肚满肠肥时,个把人竟连饭也吃不上了。事实上,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政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这当然是后话了。眼下贫困的人怎么办?办法不很多。吃救济款吗?现在石圪节乡一年的救济款才三百元,人均只有几分钱!当贫困的人们带着绝望的神情来找少安的时候,他常常十分痛苦。他也穷过啊!当年,他不就是这样绝望过吗?他现在完全理解这些乡邻们的处境。他同情他们。尤其是一队人,他曾经和这些人一块劳动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无分文,而他又帮不了多少忙。从内心说,不管他自己将如何发达起来,他永远不会是那种看不见别人死活的人。他那辛酸的生活史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普通人痛苦的敏感和入微的体会。这一天,田四和田五找上门来了。田四是他当队长时一队的老饲养员。多少年里,万江老汉就睡在饲养室,象对自己的娃娃一样精心喂养那些牲灵。少安象父亲一样尊重这老汉。田五也是当年一队的社员,他那些笑话和“链子嘴”曾给饿着肚子的人们带来多少快乐——真的,那时只要和田五在一块劳动,大家就常常忘了忧愁。现在,这老弟兄俩佝偻着腰,豁牙漏气的央求:让他们在他的砖场打几天零工吧!孙少安看着他们一脸可怜相,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少安已经知道,他们曾想和海民一块养鱼,但被银花拒绝了。他也知道,他们是信任他,才又求告到他门上;否则,自己的侄子都不顶事,怎么可能再求两旁世人呢?“少安,你拉扯我们一把呀!要不,我们连一点量盐买油的钱也没有……”田五哭丧着脸说。“总不能把粮食都卖了。你知道,我们弟兄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再加上化肥买不够,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卖多了,连一家人的口也糊不住嘛!”田四诉苦说。老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轮番给孙少安诉述他们的牺惶。他们最后满怀深情地说,现在就看好心的少安解救他们的危难哩!孙少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半天,说:“四叔,五叔,你的情况,就是不说,我也知情!但我现在这点摊场,确实用不了几个人……是这,我每人借给你们几十块钱,先把化肥买回来。我知道你们现在等肥料下籽种哩,时令不饶人啊!等庄稼种毕了,看我能不能再想点办法。现在正是大播种的时候,我也准备把砖场停几天,帮我爸和罐子村我姐去种地,因此现在我没什么好办法帮助你们……”他说的是实情。田家老兄弟俩说了一堆感激话,一人拿了五十块钱告辞了。田四田五走后,孙少安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他突然对田海民有了看法。本来,海民是应该关照两个老人的——他们不是白要他的钱,而是要和他合伙养鱼嘛!这样想的时候,一种义气便促使少安有点冲动地走到村子北头找到海民,直截了当向他说了他对他的意见。海民正在做放鱼苗前的工作。池塘里已经盈满了绿茵茵的水。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少安,一直默不作声听双水村这位新富翁把话说完。海民对小他几岁的少安讥讽地笑了笑,说:“如今天下怕老婆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茬人。我并不为此害臊。你大概不怕?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初也并不愿意和你爸分家。可后来你拗过秀莲了吗?兄弟,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而在这社会,自家顾自家都挣得人屁直吼,谁能顾了别人?你如果有本事,你积你的德,给咱多关照几个村里的穷人!我没这本事。我比不上你。你已经把世事闹得红火热闹,能说这号硬气话哩!我呢?才弄起个小摊摊,连一分钱的利也没见,倒把一点积蓄都踢腾光了。再说,养鱼是个技术活,咱们人老八辈子谁弄过这事?万一失败了,我爸和我四爸不是跟着我吃亏吗?另外,象刘玉升预言的,这池子里弄出个鱼精怎么办?”海民一番冷嘲热讽,呛得少安无言以对。是啊,海民话难听,但其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少安从前村返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脑子象乱麻缠绕一般。无论怎样,那些上门向他求救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的困难和不幸也使他心里难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办法帮助他们。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双水村说不定有人能起楼盖房,而有的人还得出去讨吃要饭!谁来关心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村里的领导都忙着自己发家致富,谁再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呢!按田福堂解释,你穷或你富,这都符合政策!政策是政策,人情还是人情。作为同村邻舍,怎能自己锅里有肉,而心平气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吞糠咽菜?这种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来。他突然想:我能不能扩大我的砖场?把现有的制砖机卖掉,买一台大型的,再多开几个烧砖窑,不是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好,也许这是一个好门道!这样,不仅能解决村里一些人的问题,他自己的事业也扩大了!实际上,他早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现在,农村剩余劳力很多,只要有魄力,完全可以把事业搞大些!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少安估算了一下,将现在设备卖掉,加上那点积蓄,要扩大砖场,少说也还得另筹借一万块钱。这只能向公家贷款。不怕!只要路子对头,这个风险还是敢担当的。孙少安已经不是那个借一二百块钱还心惊胆颤的孙少安了——他手里已倒腾过大宗的票子!头脑发热的孙少安当天吃完晚饭,就到父亲那边走了一遭。他的新打算要征求父亲的意见。虽然他和父亲分了家,日子基本上各顾各的,但在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上,少安总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永远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大关头,求得父亲的指导,这已经象原则一样固定在少安脑子里。在任何时候,亲爱的父亲,都将是我们精神上一个最为重要和可靠的支柱!父亲正在院子外边的那块弹丸之地上营务旱烟苗。从以往年月一直到现在,这块旱烟地对他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这里出产的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不仅保障了他父子俩和他二爸的烟布袋,还有剩余在石圪节的土街上换回几个零用钱。父亲营务旱烟的本领只有田福堂才能比上。少安进了烟地,一边帮父亲干活,一边把他的新打算给父亲谈叙了一番。孙玉厚听完少安侃侃叙谈,一时倒没有对儿子的宏大抱负发表什么评论。从理论上说,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已经独当门户,并且在社会上钢巴硬站立起来,许多事情他估摸不透。他的全部能耐也许都在土地上;土地以外的事,他心中无数。从内心上说,孙玉厚老汉对全家目前状况已经很满足了。家里出了工人,出了大学生,少安的日子也发达起来。作为牺惶了一辈子的老穷光蛋,他还再敢侈望什么呢?如今,二小子也开始给他寄钱了,家里有吃有穿,也不缺钱花……这一切都好象是做梦一样!现在,儿子突然要把事情往大搞,孙玉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他沉默了半天,说:“这要贷一笔大款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担当不起。”少安又仔细说明了他的计划,而且表现出了十足的信心。孙玉厚一看儿子决心已定,知道他的意见无足轻重,就只是说:“那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可千万要操心哩……”在征得父亲有限度的同意后,当天晚上睡觉时,他就又在被窝里和妻子商量开了这件事。他们二人还同以前一样保持着他们的“老传统”——光身子搂在一块被子里睡觉。秀莲还象往日那般丰满和多情,只是砖场没明没黑的操劳,使她红润的脸黑了一些,两只手象男人的手一般坚硬。在少安提出他的设想后,尽管事情重大,秀莲很快也就表示了赞同的意见。他现在不仅信任丈夫的谋略,而且有点崇拜他了。几年来的事实证明,只在丈夫决心搞的事,最终没有搞不成的。在重大事情上,她越来越不愿意多动脑筋。她满足于给丈夫热情地表个态,接着便是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自己的雄心。这件事实际上很快就“讨论”完了。接着,秀莲又提起了她百说不厌的老话题——再生一个女孩子的事。虎子已经快满五岁,秀莲一心盼望有个女儿。“……少安,我听说石圪节来了个私人大夫,偷着给女人取环哩。我想也去把环取了,咱再怀个娃娃!”秀莲用粗糙的手掌亲热地抚摸着丈夫的光脊背,用撒娇的方式提出了这个他一直没有同意的事。“唉呀,”少安不耐烦地说,“这都是些黑医生!听说碾盘村一个妇女被弄得大出血,险些把命都要了……再说,超生下的娃娃,公家连户口也不给上,还要罚款!”“不上户口就不上!罚款就罚款!我不信咱们就连个娃娃也养活不了!”秀莲已经生了气。“好你哩!咱们现在准备扩大砖场,忙乱事在后边哩!你再坐个月子,这不是要人命吗?”“按你说,人家那些做大事的人就连娃娃也不养了!你干脆连老婆也甭要!”“好好好,你要生咱就生!这事容易!不过,你等一半年不行?等咱砖场发展得有个眉目了,你再生娃娃也不迟嘛!老辈人说,忙婆姨生不下好娃娃!”秀莲笑着在丈夫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她高兴的是,丈夫终于同意她再生一个孩子……几天以后,孙少安的砖场就停办了。他要抽出几天时间,帮助父亲安种他们两家的庄稼,然后还要到罐子村去,帮助兰花把籽种下到地里。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筹划扩大砖场的事。扩大砖场少说也得几个月光景,因此,雇用的河南师傅辞退了这里的工作,到其它地方另谋生计去了。少安的砖场突然沉寂下来,这使双水村的人都很奇怪。不久,全村人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要大闹腾呀!啊啊,如果办这么大的“企业”,那不需要好多人手吗?村中许多人立刻重新涌上少安的门,说他的砖场扩大后,无论如何首先要招收他们干活!少安先在口头上满了他们的愿望——他之所以扩大他的砖场,也正是想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出人意料的是,这天下午,他二爸孙玉亭也为此而找上他的门来了。玉亭仍然是几年前的那副老样子,一身烂衣服,腰里束一根破皮带。他费劲地把那双缀麻绳的蹭倒跟鞋脱在脚地上,便上了侄儿家干净的小土坑。玉亭接过侄儿递上的一根纸烟,几口吸去一大截,然后才开口说:“听说你扩大砖场需要好多人手,能不能叫你二妈也来做个什么?我们没一点来钱处……晚上点不起灯,都黑摸着往下睡哩……”严酷的生活不得不使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低声下气地来向“资本主义”求救了。少安说:“这事还没眉目哩,到时候再说吧!”---第七章第七章不知不觉,孙少平在铜城大牙湾煤矿已经下了半年井。半年来,他逐渐适应了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最初的那些兴奋、忧虑和新奇感,都转变为一种常规生活。他几乎不误一天工,月月都上满班。这在老工人中间也是不多的。而和他一块来的新工人,没有偷跑回家,就算很出色了。我们知道。这批新工人都是一些有身份人家的子弟,他们很难在这样充满危险的苦地方长期呆下去。半年之中,新工人又逃跑了不少。跑了的人当然也被矿上除了名——这意味着他们再一次变为农民身份。有些没走的人,也不好好下井。他们磨蹭着,等待自己的父亲四处寻找关系,以便调出煤矿,另找好工作。不时有人放出声,说他们的某某亲戚在省上或中央当大官。的确,局里也接到省上某几个领导人写的“条子”,把十几个要求调动的工人放走了。同时,不断有某些县上和乡上的领导人,用汽车拉着各种土特产、到局里和矿上活动,企图把他们的子弟调回去。这类“礼物”一般只能让孩子换个好点的工种,而不可能彻底调出煤矿。煤矿的某些领导虽然不拒绝“好处”,但总不能把手下的矿工都放走吧?少平当然没这种靠山。他也不企图再改变自己煤矿工人的身份。他越来越感到满意的是,这工作虽然危险和劳累,但只要下井劳动,不仅工资有保障,而且收入相当可观。钱对他是极其重要的。他要给父亲寄钱,好让他买化肥和日常油盐酱醋。他还要给妹妹寄钱,供养她上大学。除过这些,他得为自己的家也搞点建设,买点他所喜爱的书报杂志。另外,他还有个梦想,就是能为父亲箍两三孔新窑洞。他要把这窑洞箍成双水村最漂亮的!证明他孙少平决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他要独立完成这件事,而不准备让哥哥出钱——这将是他个人在双水村立的一块纪念碑!正因为这样,他才舍不得误一天工;他才在沉重的牛马般的劳动中一直保持着巨大的热情。瞧,又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这是煤矿工人的盛大节日。孙少平上完八点班,从井下上到地面,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就到区队办公室领了工资。他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穿过一楼掘进队办公室黑暗的楼道,出了大门。五月灿烂的阳光晃得他闭了好一会眼睛。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见太阳了。阳光对煤矿工人来说,常有一种亲切的陌生感。他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真想把那新鲜的空气连同金黄的阳光一起吸进他灌满煤尘的肺腑中!他看见,远山已经是一片翠绿了。对面的崖畔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春天将尽,炎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少平把两根纸烟接在一起,贪婪地吸着,走回了他的宿舍。宿舍里除过他,现在只留五个人。另外四个人,三个偷跑回家被矿上除了名,一个走后门调回了本县。这样,宿舍宽敞了许多,大家的箱子和杂物都放到了那四张空床上。宿舍零乱不堪。没有人叠被子。窗台上乱扔着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没有洗刷的碗筷。窑中间拉一根铁丝,七零八乱搭着一些发出臭味的脏衣服。窗户上好几块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着脏水的洗脸盆就搁在脚地上。床底下塞着鞋袜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贴在各人床头的那些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少平已经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铺盖。他还买了一顶坟帐,几个月前就撑起来——现在没有蚊子,他只是想给自己创一个独立的天地,以便躺进去不受干扰地看书。另外,他还买了一双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标志;再说,穿上也确实带劲!少平回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住处后,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他知道,大家的情绪不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雷区长话粗,但说得对:黑口口钻得多,钱就多;不钻黑口口,球毛也没一根!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蚊帐。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少平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没钱了,准备卖他的箱子。他正需要一只箱子——这些人显然知道他缺什么。他撩开蚊帐,问:“多少钱?”“当然,要是在黄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块。这里不说这话,木料便宜,二十块就行。”少平二说没说,跳下床来,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一展手给了他,接着便把这只包铜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头。搬箱子时,这人索性又问他:“我那件蓝涤卡衫你要不要?这是我爸从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原来准备结婚时穿……”少平知道,这小子只领了十一块工资,连本月的伙食都成了问题。这件涤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现在竟顾不了体面,要卖了。“多少钱?”“原价二十五块。我也没舍得穿几天,你给十八块吧!”少平主动又加了两块,便把这件时髦衣服放进了那只刚买来的箱子里。这时,另外一个同样吃不开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问:“这块表你要不要?”少平愣住了。而同屋的另外几个人,也分别问他买不买他们的某件东西——几乎都是各自最值钱的家当。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少平计划要买的。现在这些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出售他需要的东西时,他却有点不忍心了。但他又看出,这些人又都是真心实意要卖他们的东西,以便解决起码的吃饭问题。从他们脸上的神色觉察,他如果买了他们的东西,反倒是帮助他们度难关哩!少平只好怀着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人要出售的东西全买下了。一刹时,手表、箱子和各种时髦衣服他都应有尽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帐,立刻在这孔窑洞里造成了一种堂皇的气势。到此时,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职所赋于他们的优越架式,甚至带着一种牺惶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权威”。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矿,他和这些人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和平而正当的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两三个人便开始上班了……总之,这一天孙少平成了这宿舍的领袖。他咳嗽一声,别人也要注意倾听,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奥妙。不用说,这一天他的情绪也特别高涨。他索性利用下午的一点时光,想到对面山上转一圈。到现在,他还没抽出身到矿区周围转一转。从今天起,他又倒成晚上十二点班,转悠一圈后,他可以直接去下井。孙少平来到矿部前的广场上,看见这里永远是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下班的单身工人端着大老碗,蹲在二组平台食堂外面的水泥楞上,俯视着下面的小广常另一些休班的工人无所事事地蹲在这周围,不知在观看什么。长期在井下生活的人,对地面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如果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整个广场便会掀起一阵无声的哗然。在这女性寥若晨星的世界里,她们的出现如同太阳一般辉煌……少平在广场南侧走下一道陡坡来到沟底。沟底的小土台上便是矿工俱乐部。这里每晚上都有一场电影,常常挤得人山人海。灯光球场就在俱乐部门前。这里是全矿的文化娱乐区。不过,白天这地方倒也清静。从俱乐部再下一个小土坡,就到了小河边。小河叫黑水河。黑水河名副其实,水流一年四季都是黑的(想必它的源头也不会是明镜般清澈)。对于矿工来说,黑水河仍然是迷人的。它象一位黑皮肤的姑娘吟唱着多情的小曲,人们走到它身旁,就会感到如释重负似地轻松。小河两岸,是周围农人们的菜地和一些杨柳树。如今,在五月的阳光下,青枝绿叶油光鲜亮。有一棵年老的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河上,将另一头搁在了对岸。人们砍去了老树的大枝,树干便成了河上的独木桥。这是一座有生命的桥,它身上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少平过了这桥,便向对面山爬去。山并不高,但路相当陡峭。这小山是矿区的天然公园,人们在节假日都愿到这里来转悠。他是第一次上这山。到山顶的平台时,他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平台上长满了绿绒似的青草,其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双双对对的蝴蝶在花间草丛翩翩飞舞。他坐在青草地上,向对面望去,大牙湾矿区的全貌便一览无余了。他震惊而兴奋地看见,他们的矿区原来如此地气势雄伟!从东往西,五里长的大湾挤满了各种建筑物。山一样的煤堆,大夏一般矗立的选煤楼;火车喷吐着白烟隆隆地驶过三级平台……他出神地望着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他知道,外面的人很少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们更瞧不起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啊,人们把他们称作“煤黑子”、“炭毛”。部分女人宁愿嫁给一个农民,也不愿嫁给他们。他突然想起了田晓霞。在离开黄原前,晓霞就去了省城。他们分别已有半年多了。他到煤矿的第三个月才给她写了一封信——在此之前,他的一切都处在混乱中,没心思顾及其它。从晓霞给他的回信中看,她马上就在那里干得顺心如意了。他知道她很快会施展才华,成为省报的重要角色。但他最为关心的是她对他的态度。从信上看,晓霞对他一如既往充满感情。他甚至能看出那些惊叹号和省略号后边所包含的深情。以后的几封信同样如此。因为她经常外出采访,半年来,他们的通信次数不象一般恋人那么多,但那几封信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在井下黑暗的掌子面上,常常闭住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密语。他内心无比骄傲的是,周围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煤黑子”,女朋友却是省报的记者!如果他说出这个事实,恐怕没有人相信。煤矿工人连不识字的女人都难找下,竟然有省报的女记者爱你小子!吹牛皮哩!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真实认真一想,也许这的确是一场梦幻!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观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剧。这喜剧在发展,剧中人喜形于色,沉缅于绚丽的梦幻中。可是突然……孙少平不愿再往下想,他的情绪变得阴郁起来。太阳西沉了。大地和他的情绪融合成一片同样的昏黄。他看看腕上刚刚买来的“蝴蝶”牌手表,时针的箭头指向了八点。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走下山来,又到其它地方转悠了好长时间才向矿区走去——不论怎样,十二点钟,他要准时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地下……---第八章第八章孙少平径直来到与采掘区队办公室相连的浴池,开始了下井的第一道程序——换工作衣。由许多小柜组成的一排排大作衣柜就立在水池旁边。一人占一个小柜,钥匙自带。整个浴池为三层楼,每层的格局大同小异。少平的作衣柜在三楼。现在,中午十二点入坑的工人,正陆续走上地面。他们在通往井口那条暗道旁的矿灯房交了灯具,就纷纷进了浴池。这些人疲倦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沉默寡言地把又黑又脏的作衣脱下。有的人立刻跳进黑糊糊的热水池,舒服得“啊氨地呻吟。有的人先忙着过烟瘾,光屁股倒在作衣柜前,或蹲在浴池的磁砖楞上。所有的人都是两支烟衔接在一起,到处听得见“咝咝”的吸气、“扑扑”的吹气以及疲劳的叹息声。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白雾般的水蒸气和臭烘烘的尿臊味。孙少平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下,塞进衣柜,从里面拉出那身汗味刺鼻的作衣匆匆穿在热身子上。煤矿工人也许不怕井下的熬苦,但都头疼换衣服——天天要这么脱下又穿上!尤其是冬天,被汗水和煤尘染得又黑又脏的作衣,潮湿而冰冷,穿在身上直叫人打哆嗦!少平作衣的裤子后边,已经被矿灯盒的硫酸腐蚀开一个破洞。好在有衬裤,不至于露肉。有许多人就是露着屁股下井的。井下谁也不在乎这。和他一块干活的安锁子,经常连裤子也不穿,光身子攉煤哩。在煤矿,男人相互间对裸体都看厌烦了。少平换好工作衣,就从浴池的楼上走下来,在一楼矿灯房的小窗口,把灯牌扔进去。接着,便有一只女人的手把他的矿灯递出来。矿灯房四壁堵得象牢房一般严实,只留几个小口口。里面全是女工——一般都是丈夫因公伤之后顶替招工的。煤矿的女人太少了,就是这几个寡妇,也常是矿工们在井下猥狎地百谈不厌的话题。她们被四堵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以免遭受某些鲁莽之徒的攻击。男人们只能每天两次看看她们的手。少平从那只女人手里接过自己的矿灯,把灯绳往腰里一束,就提着打盏穿过暗道,向井口走去。暗道本来有灯,但早被人用斧头打掉了。如果再安,不出一天照样会被打掉。疲劳的工人常常冒出许多无名火而无处发泄,不时随手搞点小小的破坏。穿过暗道的尽头,准备下井的工人从井口一直涌到了那几十个水泥台阶上。人们到这里仍然是沉默寡言,只听见上下罐的信号铃在当啷当啷地响着……十分钟后,少平便下到井底。接着,在黑暗的坑道中步行近一个小时(其间要上下爬四五道大坡),才来到他们班的工作面上。头茬炮还没有放。所有的斧子工和攉煤工都在溜子机尾的一个拐巷里等待。人们在黑暗中坐着,或干脆大叉腿睡在煤堆里。正象农民在山里不嫌土,煤矿工人也不嫌煤,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睡——反正这地方谁也别想把衣服穿干净!这一段时光实在叫人闲很慌。矿工一下井,就想马上干活。每天的任务都是死的,干完才能上井,那么最好早点就干。但井下的工作程序也是死的,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在这个时候,人们既然闲得没事,又不能抽烟,总得寻找某种消遣方式。最好的消遣方式当然是议论女人。首先从矿灯房小窗口那只女人的手谈起,一直谈到和自己的老婆睡觉和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人们在黑暗中猥狎地说笑着,微弱的矿灯光照出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巴。通常这个时候,少平总是把随身带下井的一本书在黑暗中翻到折页的地方,然后借用手中的矿灯光,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最近他看的是《红与黑》。这本书他以前粗粗翻过。印象不深,因此想再看一遍。前不久,班长王世才突然提议,让少平利用这个时间,给大伙讲讲书中的故事。王世才不识字,但很爱看戏听故事。另外的人对自己的老婆也说腻了,一致支持班长的提议。“这是本外国书。”少平对班长说。“外国人也是人!他们的故事咱们正听得少!你说!”“外国的男人女人一见面就一个啃一个,正美!”安锁子喊叫。既然班长提议,大伙都想听,少平只好给他们讲起了《红与黑》的故事。于连这个名字象中国人的名字,大家能记下;其他人物的名字他都用什么“先生”、“夫人”、“小姐”等代替了……今天,大家躺在黑暗的煤堆里,又准备听他讲于连的故事。孙少平尽管今晚心情不太好,但他还是在煤溜子的隆隆声中,接着昨天的情节给大伙讲开了。今天该讲于连怎样爬着那个梯子,从窗口钻进了“小姐”的卧室。当少平绘声绘色地讲到于连爬进窗户,抱住那位“小姐”的时候,安锁子突然象发情的公牛那般嚎叫了一声,便从少平手中夺过那本书,一扬手扔在了煤溜子上。“去它妈的!于连小子×美了,老子在这儿干受罪!”少平还没反应过来,那本《红与黑》就被溜子拉走了。于连,“夫人”、“小姐”,以及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埋进煤堆,滚进了机头那边的溜煤眼……安锁子的举动引起黑暗中一片快活的哄堂大笑。少平无可奈何,一本书的毁灭引得大家一笑,那也许就是值得的?无聊而寂寞的人们呀!疯狂的安锁子做完这件破坏性的工作,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裤子一脱,光屁股蹲在一边就拉开了屎。“我造你亲妈!你不能往远一点吗?”王世才骂道。那边只传来“嘿”一声无耻的笑。少平知道,安锁子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找下老婆;因此一听男欢女爱,就忍不住变态似的发狂。唉,去它妈的!书毁就毁了,他只能另买一本……这时,掌子面那边接连响起沉重的爆炸声。顿刻间,浓烟就灌满了巷道。有人破着嗓子咳嗽起来。炮声一停,王世才象只老虎一般跳起来,喊叫大家赶快进工作面!于是,那天天照旧的惊险的场面便又展开了……接连攉完三荐炮炸下的煤,他们一个个累得象死人一般。众人先后摇摇晃晃通过黑暗的巷道,向井口走去——此刻,地面上又该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了。离开掌子面的时候,少平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眩晕。他知道自己病了。其实昨夜开始干活的时候,他就感到两条腿发软,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量,脊背上时不时掠过一阵似冷似热的激流。这个班他是勉强支持下来的。既然到了井下,就应该把这一天的工资完整地拿到手!现在,干活的人都自顾自走了,他浑身象着了火似的,一个人手哆嗦着扶着巷道凹凸不平的岩壁,慢慢从绞车坡走下来。下了几道坡以后,他好不容易来到风门后边——出了风门,就是大巷里了。但他再也没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门。他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黑暗,无声无息。此刻,他就象身处另外一个无生命的世界,永远不能返回到人间。他勉强挣扎着立起来,两条腿打着颤,试图再一次拉开那扇风门。又失败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即是拉开这道风门,还得拉开另外的相同的一道,他才能走到大巷里。看来,他只能等待下一班工人的到来,但这得等很长时间,说不定这期间他会昏迷过去。他绝望地再一次靠岩壁坐在地上。他恍惚地看见,那扇风门竟无声地打开了。接着,弯腰走进来一个人。他只从气息上就嗅出是班长!“我没见你出来……怎啦?”王世才用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你病了……站起走吧!”师傅架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涌上了孙少平的胸腔。他无声地立起来,依靠着师傅的肩膀,走出了风门……上井后,少平在师傅的帮助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感到稍有好转,但还不可能退烧。“走,到我家里去。你是着了凉,吃点热呼饭,再睡一觉,就屁的事也没了!”王世才换完衣服,硬把他拉起身。他只好随着师傅出了大门,从压风房那边的小坡上拐上去,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走去。一路上,王世才一直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到家后,王世才马上叫老婆单另给他做一碗酸辣面条。我们知道,这个家少平已经来过一次。那时他是一个想要点醋的生人。如今,他们已经成师徒关系了。王世才的老婆叫惠英,象所有矿工的老婆一样,对男人关照的体贴入微。她早已把菜炒好,细心地用腕扣在炉边上。她一边招呼少平吃药,一边开始侍候男人喝酒吃饭。少平的面条做好后,明明抢着要自己端给孙叔叔。惠英只好在后面象老母鸡一样护架着他,生怕把孩子烫了。王世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母子俩不由满足地“嘿嘿”笑着。当少平从这母子俩手中接过热烫烫的一碗面条时,泪花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没有想到,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他受到了这种亲人般的关照。吃完饭,少平就准备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但一家三口人都不让他走。王世才夫妇拉扯着把他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给他安顿好床铺。他们在他身子压了三床棉被,还在屋里生起了火……少平一觉睡醒后,已经到了夜晚。惠英给他端来小米汤和各种小菜。王世才对他说:“我一会上班走呀,你晚上就在这里睡,不要回去了,热身子不敢再冒风。想吃什么,就叫你嫂子给你做!”少平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冲出自己的眼眶。惠英也笑着说:“到这里就不要见外。你王大哥常回来夸你,说你有文化,还能吃下煤矿的苦。以后你常跟你哥回来!大灶上的饭没法吃!你说嫂子的饭怎样?”“好!”少平说。王世才手在老婆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说:“甭自夸自了!”“别打我妈!”明明喊叫着,用他的小手报复似地在他爸爸的屁股上也拍了一巴掌,使得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今天你能喝酒了,好好陪你哥喝两杯!”惠英说着,便在两个大玻璃杯中倒满了白酒。这是煤矿工人喝酒的气度——不用小盅,而用城里人喝茶的大杯。在潮湿阴冷的井下干八九个小时的活,上地面来灌一两杯烧酒那是再好不过了;它使人晕晕乎乎,忘记疲劳,忘记惊心动魄的掌子面……少平在喝酒的时候才知道,明天是明明的生日——小家伙要满六岁了。他寻思得给孩子买个什么礼物。他问明明:“你最喜欢什么?”“喜欢狗!”明明说。对,他记起商店里有一种绒毛做的玩具狗,挺大,挺威风。就给他买这件礼物吧!吃完饭,王世才没有睡觉,说他要到矸山上捡点烧饭的煤去。少平立刻说:“我跟你一块去!”“你不要去,你病刚好。”惠英说。“要去就去。”王世才不阻挡他。于是,师徒俩就一块相跟着出了门,向矸石山走去。少平担着筐子,师傅背抄着手走在后边。对于大部分黑户人口的矿工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一个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们自己的煤却不那么容易搞到。他们当然不想出钱买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山的矸石中间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这同样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连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还在不断哗哗往下飞滚,不小心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少平没让师傅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到矸石山的陡坡上,没用多少功夫,就捡了两筐煤。捡好煤后,他们没有急忙下山。两个人坐在山崖畔上一边抽烟,一边拉话。王世才很动感情地对他的徒弟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给国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黑人’……“我在井下已经干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我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你如果有老婆,就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了……你现在没有?赶紧找一个!煤矿这么苦的话,没个老婆可是不行碍…”。少平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峦。他没有回答师傅的问话,而心里却想着晓霞。此刻,他的心是冰凉的。晓霞!晓霞!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无疑,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里度过。而你将永远是大城市的一员。我决不可能生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可是,你又怎能到我这个世界来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象惠英一样,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侍候一个煤矿工人;你恐怕连到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他们在这里蹲了一会,少平便担起煤筐,师傅背抄着手跟在他后边,两个人相跟着慢慢走下山来。---当天晚上,少平又下井了。仍然象黄原揽工时那样,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脱。劳动,永远是他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遗撼的是,他这个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第二天早晨上井后,王世才邀请跟他挂茬的两个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儿子六岁生日。“我顾不上!我要去看电影。听说电影美!男的女的搂着一块睡觉,女人的奶都在外面露着哩!”安锁子说着,口水都从嘴角里淌出来了。“那你可要去!明明等着你呢!”师傅对少平说。“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会就来呀!”师傅走后,少平赶紧到矿部前的商店里,用八块钱买了那只白绒绒的大玩具狗。又买了一些罐头和一盒蛋糕,就抱起这些东西,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赶去。到师傅家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家三口人还没动筷子,显然在等他。明明喊叫着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亲吻着,他对少平说:“叔叔,你什么时候一定要给我买只真的狗!”“给你买!”少平说。王世才夫妇把他推让在小凳上,又给他倒酒,又给他夹菜。师傅兴奋地拿锥子开啤酒瓶,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着给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对矿工来说,这点伤算个屁!吃完饭,少平没一点瞌睡。他于是一个人带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给他捉蝴蝶,拔野花,一直到午间才返回来……孙少平渐渐和师傅一家人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他经常去他们家吃饭,也帮助他们干家务活——担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当自家人看待,有个什么活,就不见外也让他帮助做;有个什么好吃的,也吼喊着非让他吃不行。少平后来才知道,师傅也是三十岁上才成家的。当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南,在亲戚的带助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尽管比师傅小八岁,结婚后一直实心疼爱师傅。她出身农家,里外活都很麻利。虽然识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在整个黑户区都是很出名的。孙少平感到庆幸的是,他来煤矿半年多,就结识了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许这是命里有缘,使他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上对他特别关照的人家。在黄原时,有阳沟曹书记两口子,在这里,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艰难的生活历程中,如果没有这些好人,他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这一天他回宿舍,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挤眉弄眼对他说,昨夜他下井后,来个很俊的“娘们”,把他床头和搭在铁丝上的脏衣服都收拾走了。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们”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他心里不由一热。“这个骚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少放臭屁!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转眼就到了六月。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少平最后一罐上井。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裸而修长的腿从天蓝色的裙摆中伸出,象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象鲜花般绚丽。现在,晓霞认出了他。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色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的浴池。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她正在门口等他。相视一笑。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我在招待所篆…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黑的,象熊猫一样可笑!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他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衣领中。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她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想我了吗?”她问。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刚到吗?”“刚刚到。”“矿上知道你来吗?”“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来采访我们矿?”“采访你!”“真的……别误你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有人敲门。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采五的。”少平说。“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天地。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个人手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傲?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她要去看他的宿舍。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你……不进来吗?”她在里面轻声问。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大牙湾?”晓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常”“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晚上十二点。”“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对面山上玩去。”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第十章第十章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亲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沉默。血液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射出爱恋的火花。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他们犯了那个美好的错误……)。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的子民。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息。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色,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可是,现在她来了。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失了吗?没有。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个班交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湾,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下因工亡故的矿工。”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你说!”“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不,不是我祝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转了话题。“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噢……”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时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激动得浑身发抖哩……”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插在她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了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你本来就是女人嘛!”“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个表白。“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咱们干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们是一家很好的人。”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少平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当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着多么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旁边的小坡,走进王世才的小院落。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是惊讶漂亮的女记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直到吃完饭,他们热情地把少平和晓霞送出门口的时候,这种惊讶的神色还挂在他们脸上。他们的惊讶毫不奇怪。即是大牙湾的矿长知道省上有个女记者爱上了他们的挖煤工人,也会惊讶的。这惊讶倒不是出于世俗的偏见,而是这种事向来就很少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当少平引着晓霞,下了师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铁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带着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晓霞第一次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他生怕出个差错。好在王世才也知道了晓霞要下井,说他一会亲自领着他们去。现在,他们在黑暗中踏着铁轨的枕木,肩并肩相跟着向矿部那里走去。远处,灯火组成了一个斓漫的世界。夜晚的矿区看起来无比的壮丽。晓霞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激动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天地。初夏温暖的夜风轻轻吹拂着这对幸福的青年。在黑户区的某个地方传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这里呀!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凉和粗莽;在这远离都市的黑色世界里,到处漫流着生活的温馨……晓霞依偎着他,嘴里不由轻声哼起了《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们》中的那支插曲。少平雄浑的男中音加入了进来,使那浪花飞溅的溪流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晚;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当他们忘情地在铁路上走出一段后,猛然在旁边的山崖下蹿出一条黑影,径直堵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不由紧张地站住了。少平从轮廓上看出,这是他师兄安锁子!这头变态的公牛要干什么?他是否发了疯?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你们吃过饭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锁子在说话。“我听说你的……女人来了。又听说你们到师傅家去吃饭。我划算吃完饭天黑看不见路。就……”“那你怎么不上师傅家来?”少平没有明白安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好意思。”安锁子嗫嚅说。“我是专门拿手电给你们照路的,怕天黑,你们有个闪失……”天啊,原来是这样!少平真想为他的“雷锋精神”而扇他一记耳光!“走吧,我在前面给你们照路……”安锁子殷勤地说。他说着便调转身,捏亮了手电——他们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多余的光亮。少平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该怎么办。这家伙!竟然干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不过,他感觉,这令人厌恶的举动似乎还不包含恶意。他只好和晓霞在安锁子照出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他给晓霞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工人,叫安锁子。”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干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握了一下晓霞的手。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说:“现在能看见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这时,他们看见,宣传部长正立在矿部门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着他们了。---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使田晓霞眼花缭乱,应接下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象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只来得及体验一种单纯的快感。瞧,现在她又怀着无比的新奇与激动,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一身矿工的作衣,准备经历一次井下生活了。当她换好衣服来到隔壁的时候,少平、宣传部长和安检员,都忍不住笑了。晓霞穿的是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极不合身,显得象孩子一样。她在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王世才赶到了。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出了矿部大楼,走进井口旁的区队办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换作衣,宣传部长去给晓霞领了一套灯具。等上下井的工人们都完毕以后,他们最后一罐来到地下。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着便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的各种情况。她只是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惊不已,而没想到还有这么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方!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明自,他在吃什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象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的响声停歇了。他们在这头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掌子面一荐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他们知道这是来参观的人。因为班长亲自带路,还跟着矿上的领导和安检员,知道参观的是个“大人物”。安锁子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不过,这家伙今天倒也没说什么粗话,而且把屁股上开洞的破裤子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会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样从溜槽上爬过来。“走吧!”他有黑暗中招呼大家说。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地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常他们这才又直起了腰。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常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按原来说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那么,他们就要在这儿分手告别——就在此刻!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远留在这只手里而不再放脱。“我就不再上去了。”他说。“我还要来大牙湾……”她说。宣传部长和安检员在旁边等着她。他放开了她的手。他和师傅目送着他们离开村料常一直到巷道拐弯处时,她又回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她看见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最后的告别……晓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井的。当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进干燥而舒适的被窝里,就象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走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尽的黑色在眼前流动着……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露脸,她就坐进大牙湾矿那辆唯一的小轿车离开了这里。矿上前来送行的领导在车窗外挥手道别。但她根本没有在意那几张殷勤的笑脸。眼前流动的仍然是黑色。她泪眼朦胧地告别了大牙湾。大牙湾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别了,大牙湾。我说过,我还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有我梦中都思念的那个人。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