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丽丽:“听说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带来?”丽丽笑着看了一眼润叶,对他说:“本来要来,可是他爸不让来。”“为什么?”丽丽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来不知该怎回答他。润叶只好说:“本来惠良想一块来转一转,可他爸说,因为他们帮我调到了团地委,而现在你当了专员,惠良要是往你这里跑,怕别人说闲话……”田福军听这话,内心忍不住感慨万端。他想不到自己当了这么个“官”,在多少人中间引起了那么多的看法、想法……这叫人感到无谓的烦恼啊!中国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种可怕的损耗之中……他只好开玩笑说:“你叫你的男朋友来玩,别管你公公说什么!让老武放心,我不会给他儿子什么好处!”润叶和丽丽都被他的话逗笑了。过了不久,田福军终于抽出一天时间,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他当天回到原西家里后,屁股刚挨到椅子上,李登云、张有智、马国雄、白明川、周文龙等县上的领导就都相跟着来了。马国雄一进门就说:“啊呀,我们还在招待所等你哩!房子和饭都安排好了。结果说你回了家!”田福军招呼他们坐下后,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我在这里有家,为什么还要在招待所给我准备房子和饭?”说完这话,他马上意识到,这种说话的口气也大有点居高临下了,于是又开玩笑补充说:“怎么?我回来应该先看你们,还是先看我的老婆?”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给众人倒茶的爱云脸通红,扭过头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田福军下午就准备起身,因此没时间和原西县的领导与各方面的熟人详谈细说。他说他过一段时间一定要专门到原西来,和老同事们一块放松住几天,既商量工作,也谈闲话。在田福军回来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领妻弟润生和妻妹晓霞,把他家的东西几乎都打捆好了。这天午饭前,县上许多干部都来为田福军装车——这种帮忙主要是为了表示一种情谊。当然也有个把势利之徒,看原来在原西展不开腰的田福军“高升”了,乘这最后之机,带着巴结的激情,满场吆喝着搬运东西。李向前没有来。他昨天就躲着出车走了。可怜的小伙子不愿亲眼目睹这个他热切迷恋过的家庭从这里拔根而去——在这之前,他心爱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真感到心里酸楚。我们能理解他那难言的心情……下午吃过饭后,田福军一家人就要去黄原了——在黄原那面,润叶已经把那一套楼房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上车前,原西县的所有领导和几百名自动跑来的干部,挤在县委大院里送他们。这情景使田福军深受感动。而最使他感动的是过去和他“对着干”的周文龙。文龙特意把他拉在一边,说:“田主任,我过去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这种道歉太肤浅了,我自己过去在迷途中走得太远,我很希望到省党校去学习一两年,你能不能帮助一下我……”他亲切地拍了拍文龙的肩膀说:“年轻人走点弯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现。年轻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国家未来发展的主力。象我们这样的人,理智地说,是为你们下一步大显身手做个过渡……你要去省党校学习的愿望我一定设法满足你!”周文龙为不耽搁别人和田福军告别,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赶快退开了。在田福军和徐爱云与众人握手告别的时候,徐国强老汉已经带着一种别离故土的悲凉心情,茫然地坐了小卧车的前座上,怀里紧紧抱着他那只老黑猫。田福军自己就要进车的时候,立在车旁的晓霞却提出不坐他的小卧车,而要坐在大卡车的驾驶楼里。“为什么?”田福军问他的怪脾气女儿。本来小车四个坐位,他两口子加上晓霞和她外爷正好。女儿嘴伏在他耳边悄悄说:“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众影响哩!你看这么多人为你送行,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识敬。你们三个坐小车可以,我也坐在里面就有点不象话了。你明白吗?田专员!”啊啊!田福军眼圈一热,用手爱抚地揪了揪女儿的小辫,说:“小伙子!那你去吧,给咱好好押车!”---第四章第四章黄原地委书记苗凯同志到省城后,没有能立即进医院。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一时腾不出床位来,需要他等候几天。他于是就住在省城的黄原办事处。全省各个地区在省城都有自己的办事处,而且都是县一级建制,规模相当可观——既是个办事机构,又象个中型旅馆。只要是本地区来省城的干部,不论是哪个县的,都可以在这里吃住;并且每天还有向自己地区发放的长途公共汽车。各地来省城办事的人,一般都愿意住在自己地区的办事处——这是很自然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有这么个地方完全是家乡气氛,到处是乡音土话,那亲切的感受如同在外国走进了自己国家的大使馆。黄原地区驻省会的办事处五十年代就建立了,因此在市中心选了一块好地皮,一出大门,就是繁华闹市,“办事”很方便。苗凯这次下来,仍然住在办事处二楼他常住的那间套房里,房间比不上高级宾馆,倒也还舒适。除过服务员,办事处几乎所有的领导也都参与了服务。各地区办事处都有那么几套特殊房间,以备自己的领导来省城时居祝因为他刚到,省里的许多熟人还不知道他来,因此没人来拜访,这几天一个人呆着倒很清静。这正是苗凯所希望的。他极需要清静几天,以便对眼前的某些事态做深入的考虑和明了的判断。苗凯同志自己知道,他的病实际上并不是非要到省里来看不可,他的血压是有点高,但这是十几年来的老毛病,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发展。他还从来没有因为血压问题就长期脱离工作,专住在医院里治疗。这种病住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办法。更何况,他的血压从没高到过危险的程度。现在,他可是准备长时间在省医院住院罗。这在很大程度上倒不是为了看他的箔…在黄原地区前专员调到省二轻局当局长后,苗凯自己想让地区管宣传的副书记高凤阁当专员。凤阁多年和他一块共事,两个人很合得来。如果这样安排,黄原的工作他搞起来就顺当得多。他为此曾专门来过一次省里,分别找省委管组织的副书记石钟和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谈过他的意见;并且还和省委组织部长也谈过。他当时自信省委会尊重他的意见,让高凤阁出任黄原行署专员。他万万没想到,给他派回来个田福军!这不是要专门拆他的台吗?他反感田福军这类干部——自以为是,什么事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再说,谁都知道他苗凯不重用这个人,现在省委却这么重用他,这不是等于故意给他难堪吗?自去年田福军被省上借调走后,他本以为这个干部不会再回来了,因此他才去看过他一回,并且态度尽量客气——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知道了这个人和石钟的关系不很一般……现在,苗凯不得不进一步想,是不是省委对他有了看法,不准备让他在黄原继续干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新来的省委书记乔伯年处处讲要解放思想,克服领导干部中僵化和半僵化状态,大量提拔开拓型的干部,大概他就是乔书记说的那种僵化型干部吧?其实,在得知田福军被任命为专员后,吃惊之中的苗凯就考虑起了他自己的命运。想来想去,他觉得省委的意图是想让田福军来接替他的工作——目前让他任专员只是一个过渡。既然是这样,他苗凯还再有什么心思在黄原工作呢?但是,他总不能一时三刻就平白无故把工作甩下不管吧?于是,他就想到了自己的高血压。请假看病,住进医院里,这是个好办法。一方面可以观察一下省委下一步怎样对待他;另一方面也可以一下子把工作甩给田福军——他刚上任,恐怕没有那么大能耐收拾住一个地区的局面吧?田福军连一个县的一把手都没当过,猛一下独立搞一个地区,不出洋相才怪哩!哼!黄原可不是一个部门,面积和人口等于一个阿尔巴尼亚!让他扑腾一段时间吧,让他自己用事实向省委证明他不是当地区一把手的材料!在田福军回来的前三天,他就抓紧时间住进了地区医院——如果田福军到职后他再去住院,个人意气恐怕就太有点明显了。与此同时,他也给省委写了信,要求请假到省上去看病;当然,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隐隐的希望——希望省委不批准他请假去看玻如果不批准,那就说明省委还是信任他的,黄原地区离开他还是不行的!但省委同意了他来省城看玻并且明确指示他治病的这段时间内由田福军主持黄原的工作。看来一切都明朗了。这更证实了他对省委意图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内心顿时产生了一种沉沉的悲凉感。是呀,他五十四岁了,政治生涯看来要走到了尽头……但苗凯又感到自己对目前的局面采取的方式还是聪敏的。田福军一回来,他就激流勇退,也许会给省委造成一种他尊重上级决定,并且已改变对田福军的看法,支持和信任他放手工作的印象。不管怎样,看来这住院看病,实在是个万全的应急办法!再说,他也的确累了,休息几个月也好……现在,苗凯一个人安安宁宁住在办事处的套房里,很悠闲,很自在。当然,有时候,他又希望有人来和他谈点什么话。他一辈子和人谈话谈成了习惯——似乎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一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呆着,就好象脱离了世界或者说世界脱离了他。他心里油然冒出了两句古诗:众鸟高飞,孤云独自闲……跟他一块来的秘书白元,这几天也很少到他房间来——他讥讽地想,他大概坐着他的小车到处跑“政治”去了。这小伙子三十来岁,大学毕业生,原来在黄原中学教语文,在报刊上曾发表过几篇小说(哼,如今写小说的比驴还多),是高凤阁给他推荐来当秘书的。自当秘书后,这小伙子再不写小说了,而看来对搞政治倒蛮有兴趣。这几年他也不多写材料,主要是跟着他跑,帮助照料一下他的生活。白元初来时精精干干的,这两年跟他吃宴会,喝啤酒,肚子已经明显地凸起来;身体肥肥壮壮的,走路迈着点八字步,已经把首长架式摆下了。他每次跟他到省里,都利用他的关系,在政界到处结识“有用”人士,撑棚架屋,看来在政治上要大展身手。年轻人!不要急,得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这天午饭前,白元照例到他房间来,问他出去不出去,有没有什么事要办?他说他不出去,出去没什么事要办。小伙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给他削了一个苹果。他吃苹果的时候,白元支支吾吾说:“苗书记,我跟你也几年了,你能不能把我放到基层去锻炼一下呢?”苗凯敏感地支愣起了耳朵。他知道秘书要求到基层“锻炼”是什么意思——这是叫他提拔哩!按过去的常规,给地委书记当几年秘书后,一般都会提个科级处级干部。但苗凯敏感的是,为什么白元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锻炼”呢?嗯,他明白了。是的,这小伙大概也感觉到他在黄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因此想在他滚蛋前谋个一官半职——要是他走了,小伙子担心把他撂在空摊上!苗凯也能理解秘书的心情。小伙歪好侍候他几年了,总得提拔一下。再说,又是个大学生——现在当官不就是讲究有文凭吗?但他有点气恼的是,秘书这时候提出这问题。几乎等于公然地把他看成个已经大势已去的老汉了。他由此进而推想,大概黄原地区的所有干部现在都这样看他苗凯。尽管他对白元此时提出要去“锻炼”不愉快,但还是忍着没有表示出来。他盘腿坐在沙发里,和气地问秘书:“那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白元突然变得象个十八岁的害羞姑娘,两只手互相搓着,先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想下到县里去。”“想去哪个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原南县去。”哼,倒会挑地方!原南是黄原最好的县,不光产煤,还有一片森林,粮食和钱都不缺。工作很容易搞出成绩。地区有几个领导都是在原南县提拔上来的。黄原的干部说那是个出专员书记的地方。哼,一口倒想吃个白菜心!那你下去想干什么工作有考虑吗?”苗凯问一脸羞涩的秘书。“如果县委副书记不好安排,那我就当个县革委会副主任,但最好能挂个县委常委……”白元毫不害羞地说。苗凯瞪大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秘书竟然不要脸地向他直截了当要这么重要的职务!这倒使苗凯一时产生了一种愤慨的情绪。他想他如果还回黄原工作,他就不要专职秘书了;自己要走哪里,办公室随便叫个人跟上就行了。白元他不要了,原南县的官他也当不成!叫这小子到哪个部门当个副科长就满行了!这种野心家还敢提拔!他把吃剩的半个苹果搁在碟子里,仍然和气地对秘书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罢了再说吧……”这时候,办事处主任武宏全进来请他们去吃午饭。苗凯就和白元起身去小餐厅。午饭是刀削面。办事处主任武宏全知道苗书记是山西人,还给他准备了一瓶清徐出的山西特别老陈醋。武宏全是地区劳动人事局副局长武得全的哥哥,是个门路广,会办事的人,多年来一直担任驻省办事处主任。当天下午,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带着省委两位副书记吴斌和石钟来办事处看他。省委领导在他的套间里坐下后,张生民先对苗凯说:“本来省委乔书记也要来看你,但今天下午要坐飞机到中央去开会,走前专门吩咐我尽快给你在省医院安排床位,让你安心养箔…我已经把床位联系好了,你明天就可以搬进省医院。”吴斌和石钟也关切地询问他的病情。苗凯只好说他血压最近情况不好,整天头昏脑涨的。两位省委书记看来主要是礼节性探望他的病情,因此不谈工作方面的事。说闲话的时候,张生民对苗凯说:“黄原办事处还空着一大块地,你们为什么不搞个贸易中心,专门经营黄原特产呢?比如你们那里的红枣、木耳、黄花都很有名……我家都说咱山西人会做生意,你老兄怎忘了咱们的拿手好戏呢?”生民也是山西人,他和苗凯是老乡,也是多年的老熟人。苗凯转而对吴斌和石钟说:“你们两个知道我有多少钱!只要省上给钱,我们就可以盖座贸易大楼,可是我两手空空,拿什么盖楼?”吴斌开玩笑说:“你山西人都是九毛九!我不信你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省委领导临走的时候,石钟才对苗凯说:“关于黄原行署的领导班子,我们考察后,高凤阁同志在干部中意见很大,根据民意测验看,大部分干部都拥护让田福军当专员。省委也认真考虑了你提出的意见。但根据考察的情况,还是决定提拔田福军同志。省委希望你们能很好地配合,使黄原的工作尽快出现好的局面……”“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福军同志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黄原的工作现在我想让他多管一些。我年纪大了,再说,身体也不太好……”省委领导们临走时,再一次嘱咐让他好好安心治玻第二天,苗凯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一个月以后,黄原地委副书记高凤阁借到省里来办事的机会,赶到医院来看望了他。高凤阁不是来汇报的,而是描绘了苗书记离开后这段时间里黄原地区风云变幻的形势。高凤阁告诉苗凯,他刚一走,田福军就大刀阔斧地干开了。目前,全区农村正在搞生产责任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已经包产到户,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但田福军指示不准拒挡。据他看,大部分县的领导还是不完全按田福军的那一套来。他对苗书记说,不论怎样,黄原整个社会舆论都认为田福军就要当一把手呀,而且都传说苗书记已经免了职,要调回省里……“那地区其他领导的态度呢?”苗凯尽量沉住气问高凤阁。“除过我,大部分人都跟上田福军跑了。连冯世宽也积极为田福军卖劲使力,前不久已带着人马到四川为田福军的做法找根据去了!”苗凯听完高凤阁的汇报,沉思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根本想不到,田福军这么快就在黄原造成了如此大的声势;而且这么胆大,竟然刮起了单干风!高凤阁激动地对苗凯说:“你应该很快返回黄原去!省委又没免你的职,你还是黄原的一把手啊!你怎么能把权力拱手让给田福军,让他随心所欲地瞎折腾呢?你要是回去,局面肯定会另有变化!田福军的这一套做法尽管农民拥护——农民嘛,都是小生产者思想,当然愿意搞单干!可是县、社和一些大队领导人都顶得很凶!只要你回去,田福军的那一套推行起来就不那么顺当了……我已经给《黄原报》写好了几篇评论员文章,是抨击这种危险倾向的,等你回去后,我就准备连续发表!”苗凯考虑了一下,说:“你先回去,让我自己想想再说……”高凤阁走后,苗凯想,凤阁说得对!他现在仍然是黄原的一把手嘛!而且从吴斌和石钟上次来办事处,也看不出省委就要把他调出黄原。既然这样,他作为地委书记,怎么能装病放弃自己的领导责任呢?不能住院了!应该立即返回黄原去!苗凯说走就走。他在第三天办了出院手续,同时给省委打了招呼,然后就坐车迅速地返回了黄原地区……---第五章第五章进入伏天以后,双水村和它周围的山野,看起来已不再荒凉。沟道里和山峁上,到处都有了深深浅浅的绿色。这里不久前曾落过半锄雨,暂时还可以抵挡一下阳光烈火般的烤晒。可怜的东拉河,眼下又瘦得象一根细麻绳,只是还没有断流,悄无声息地淌过八月的村庄。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处生产队的禾场上,分别立着几堆鲜黄的新麦秸。这说明少得可怜的夏田作物已经碾打完毕。可以想来,每家分走的那点麦子,简直不够填牙缝。谁都知道白面细粮好吃。可是谁又指望吃夏呢?黄土高原山区的庄稼人,主要靠吃秋。眼下,秋庄稼还没有结籽粒,夏粮几乎等于没有,人们的生活仍处于危机之中。但不论怎样,到这季节,庄稼人心里就不再那么恐慌;即是没什么五谷,自留地的瓜瓜菜菜已经可以填肚子了。我们的双水村还是双水村,看起来没有什么大变化。从本书第一部结束到现在,我们已经熟悉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年轻的母亲们又给我们带来了六七个小生命;但还没有什么人谢世。唯一令人瞩目的是,一九七七年秋冬之间经过那场风波在哭咽河上修起的大坝,已经被山洪从中央豁开了一个大缺口,完全垮掉了。这意味着当年那几万斤高粱,无数个劳动日和“半脑壳”田二的一条人命,都统统付之东流。大坝落成后,孙玉亭曾出主意在坝面上用镢头雕刻了毛主席的两句诗词: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玉亭当时解释说,刻这两句诗最恰当,因为大坝旁边的神仙山就是神女变的。现在,烂坝大豁口的两边,只剩下了“高峡”和“无恙”四个字,似乎是专门留下来嘲笑福堂和玉亭两个人的。幸亏当时洪水是一点一点把大坝拉破的;否则,金家湾的半个村舍和哭咽河口对面田家圪崂的许多人家恐怕都让洪水卷走了。这个坝的垮掉对田福堂的打击是沉重的。他那股大干一番事业的劲头明显地跌落了下来。同时,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也使这个盲目而自信的农村政治家吃了一惊又吃一惊。当年他曾以大寨和永贵同志为榜样,可现在这两个农村的样板渐渐都销声匿迹了;而且玉亭还告诉他,三月份昔阳县委在报纸上都公开做了检查。又据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说,县上已经把“农业学大寨办公室”也撒销了。哈呀,连大寨都不学了?这正如田二活着时说的那样:世事要变了!世事看来的确要变了。春节前后,中央发出通知,把地、富、反、坏、右的帽子都摘了,而且他们的子女入学、参军、招工招干和入党入团,一律不受影响。这不是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吗?看,把金光亮几家地主成份的人高兴成了啥了!走路都能得唱“道情”哩!再看看!现在到处的集市都开放了——这实际上是把黑市变在了合法的。有的人还跑起了长途贩运,这和投机倒把有什么两样?最使人想不通的是一再强调要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那公社和大队的领导还有什么权?现在这两级领导都怨气冲天,跹蹴下不工作了——工作啥哩?一切都由生产队说了算嘛!唉,这社会已经全乱套了,竟然提倡人发家致富哩!毛主席老人家生前一贯爱穷人,而今却爱起了富人……田福堂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变化面前,感到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他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他的助手孙玉亭每天都要往他家跑一次,惊慌地告诉他报纸上又有了什么新的政策和做法。看来这大变化还在后面哩!本来,田福堂以为眼下这是什么人一时的胡闹,过一段时间就要纠正——那当然又会有一些人犯路线错误。他甚至预见过这种“胡闹”不会超过半年。可现在不仅没有纠正的迹象,反而却越来越远了……在田福堂对眼前的变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更大的冲击就直接来到了农村——上面已经派人下来搞生产责任制了!孙少安去年要搞而没有搞成的事,现在竟然要在农村普遍实行!听说这政策是他那个升了官的弟弟田福军鼓弄的。福堂在心里说:福军,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乱烧一通,迟早要犯大错误呀!麦收之后不久的一天,石圪节公社就派武装专干杨高虎到双水村来,帮助他们搞生产责任制。听说每个村子都去了干部。不过,高虎到他们村说,根据县上的精神,搞生产责任制不是硬行的;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由大队自己定。杨高虎把这个“主要精神”给大队党支部传达后,也就不管了,拿着枪整天到山里去跑着打野鸡。大队党支部开了一晚上会,决定双水村不搞生产责任制。除过支委兼大队会计田海民外,其余四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奇妙的是,田福堂、孙玉亭、金俊山和金俊武,四个人尽管个人之间有矛盾和冲突,但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采取了共同的立常当然,他们的“一致”性质上有区别;田福堂和孙玉亭是坚决反对搞;金俊山和金俊武是怕犯错误而不敢搞。田海民一个人表示最好由社员自己讨论决定搞不搞——他的意见另外四个不予理睬,等于没说。但是,双水村第一生产队的正副队长孙少安和田福高,却没把大队党支部的决定当一回事,吵闹着要在一队搞生产责任组了!本来他们去年就要搞,后来被上级领导压制了。现在既然上面说能搞。大队党支部怎么可能再压住呢?哈呀,孙少安这小子公然不服从大队党支部的决定,简直无法无天了!可是,在耕翻麦地前,田福堂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在的一队“乱”了……那些天里,整个田家圪崂处在一种纷乱的激动之中,在田福堂的记忆里,这情景只有在土改和合作化时出现过。看吧,天一黑,人们把饭碗一撂,鞋底子掼得山响,就纷纷涌到一队的饲养室,吵嚷大半个夜晚。一切很快被确定了下来。正式分组的那晚上,副队长田福高终究是同族人,专意客气上门来把田福堂也请去了。福堂尽管一肚子不舒服,也只好一脸丧气去了饲养室。他不去不行,因为他自己也是一队的成员。田福堂压抑不住痛苦,一开始就极没修养地和队长孙少安没头没脑混吵了一架,然后甩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当年搞合作化时,他曾怀着多么热烈的感情把这些左邻右舍拢合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又散伙了。随着集体的散伙,他的精神也七零八碎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也没有能力拒挡这个潮流。是的,尽管他拂袖而去,田家圪崂的生产责任组照样划分开了!当然,一队也总不能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让他加入到某个责任组去。可责任组又是自愿结合,没有哪个组愿意要党支书!要田书记等于要一个负担——他常不是开会,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劳动不了几天。啊啊!以前人们谁敢想象,堂堂的田福堂,竟然能被冷落到如此地步!谁也没有注意,那晚上田福堂的儿子润生也来参加会。他父亲甩手走后,这个瘦弱的青年没有走。他最后看没有人愿意要他爸,就把孙少安和田海民拉到一边,恳求说:“我们家能不能和海民哥一个组呢?你们不要计较我爸,他年纪大了,又是老脑筋。你们就把我看成是我们家的主事人。我爸气管有病,劳动可能不行。但我自己不教书了,准备到责任组劳动呀……”孙少安和田海民有点惊讶地听完润生的话。他们没注意到这个并不起眼的娃娃,已经成了一个大人——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严峻的生活舞台。在这个诚恳的青年面前,两个已经成熟的庄稼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此刻,他们大概就能想起,当年的某个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有了成人的参与意识,庄严地面对着生活的挑战。这样的青年理所应当值得尊重。少安立刻劝说海民将润生一家接受到他的组里。海民同意了。不管怎样,不能把支书丢下不管;再说,润生这么恳求,他不好伤这娃娃的脸——自家吃亏就吃亏吧!海民虽然同意了,但说他还要和他爸和组里其他几家人商量一下。撂在空摊上没人要的还有我们的玉亭同志。不过,他即是纯粹的累赘,少安也不会把二爸拒之门外的——他只能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组内。玉亭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放心地攻击这“资本主义复辟行为”——他知道侄儿最终还得要他。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双水村的第一生产队就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在饲养室田万江老汉的窑洞里各组组长象占卜般紧张地抓完纸蛋后,众人就先后拿起绳索丈量麦地了。麦地一分开,马上又分秋田。秋田在分配时,另外考虑了各块地今年庄稼的长势。牲畜由干棚圈方面的困难,这半年仍将由田万江统一喂养——万江老汉这半年被“提拔”到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上,参予所有责任组的分配……双水村一队的责任制组并不是个例外。与此同时,黄原各地的农村生产责任制都铺排开了。当然,地、县、社、队各级领导,既有积极支持和投身于这变革浪潮的人,也有不少人处在不理解甚至反对的状态中。有的同一级领导中,往往给下级发出了相互矛盾或对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黄原行署号召全区推行生产责任制的同时,地委管辖的《黄原报》却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员文章,对责任制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一个混乱的非常时期。群众中广泛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下的形势: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些顶门杠!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呢?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就能步其后尘了。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了,他田福堂怎么办?”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下呢?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就又告辞出来了。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我到责任组劳动呀!”“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嘴无声地哭了……---第六章第六章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这样搞哩!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的感情的热流。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沉的母亲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记住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年轻人成家后,几乎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节育环……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头!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里。做起圪塄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于是,两口子第一次把觉睡到了大天明。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那把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了!”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前,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么。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都带着点什么,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涌满了人。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是小偷——听说操这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少安问他:“你到哪里去呀?”“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说!”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什么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犯了什么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况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判的可能性,于是精神便松宽下来。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根民现在已成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已经蛮象个公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象过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根民走过去,对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畔……”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徐治功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后,就不理刘根民了,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身上,对民政专干说:“再将!”刘根民只好转身,引着少安进了他的办公窑。根民给少安倒好茶。在脸盆里弄了点凉水,一边擦脸,一边抱怨说:“现在农村正搞责任制,实际上工作更多麻缠了。可徐主任说现在没有什么工作,整天蹲在凉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干部也看他的样,跹蹴在机关不下乡,把我们几个快忙死了……”因为根民说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评价,只是一边喝水,一边冲刘根民会意地笑着,根民擦完脸,说:“现在说咱的事,是这,县高中准备扩建教室,我一个表兄是高中管总务的,也负责基建。他们在城边的拐峁村买了些砖,要往中学工地上拉。他问我有没有亲戚愿干这活。我想了一下,我在农村的亲戚没人愿去。这是个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愿不愿去。我前几天就想让你来一下,但没碰上双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话……”少安听根民说完,先怔住了。随后他问:“工钱怎样?”“拉多少赚多少!一块砖赚一分钱运费。如果架子车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块吧,一天拉十来回,能赚一笔大钱呢!”少安叹了一口气,说:“人一天能拉多少呢?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车好搞,现在有包产到户的队,当年搞农田基建队的架子车有折价卖给个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买辆好的。问题是要买头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骡子的话,没一千来块钱是买不到手的……这事恐怕我做不成,你还是另打问别人去……”根民立刻说:“我考虑了你揽这活的困难。主要是牲畜问题。这样行不行?你干脆在公社信用社贷点款,个人再转借上一点钱,买个骡子!这活干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坏,到时保准卖个原价,这样你不是就把钱赚了吗?你这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开!”孙少安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卷。他开始被刘根民的“论证”吸引了。他问根民:“信用社能给我贷一千块钱吗?”“不行啊!公社已做了决定,即是特殊情况,一次最多也只能贷七百元,还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领导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贷一二百块,当然我会按特殊情况对待你。这也不算走后门,我是在规定范围内办事。另外的几百元就得你自己想办法。几百块钱我私人也拿不出来,要不我就借给你了……”少安一个人想了半天,然后对老同学说:“让我再思谋几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罢了给你回话!”根民说:“那也好。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中学那面催得很紧……”当孙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时候,街上的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涂给儿子买了几毛钱的水果糖,就折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猛然出现的这个新的生活契机,心在咚咚地跳着。直到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把装南瓜的羊毛口袋丢在根民的办公窑里了……---第七章第七章孙少安回家后,天还没有黑。家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给他留下的饭在锅里热着。父亲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烟地忙去了。秀莲正给虎子洗脸——她等他吃完饭,就准备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的饲养院。少安把衣袋里的水果糖给儿子掏在炕上,然后抱歉地对家里的其他大人笑笑,说:“我有些事,回来得忙,没顾上给你们买个什么……”大人们都没言传,甚至也没认真听他说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赶一回集还要买个什么。少安接着匆忙地扒拉了两碗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个事要商量一下。过会就回来了。”秀莲把虎子亲了亲,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爷爷奶奶在这面睡的。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里,对忙活的父亲说:“爸,我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下……”孙玉厚老汉拍打着一双沾泥带土的手,从旱烟地里转出来,和儿子面对面蹲在院子的空场地上。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个人的烟。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钱。”这笔帐孙少安早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哩。这么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人错。私人谁有那么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息……”“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笔有利的帐忘记了。孙玉厚才又反应过来,这次借债和少安结婚借债不一样——这是借本赚利呢!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少安再不言语了。他能向谁借这几百块钱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双臂抱住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只听见父亲在他旁边“叭、叭”地使劲吸烟。在一片沉寂中,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传来一声牛的哞叫。天色暗下来了。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去。”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就叫人家干吧。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磁器活……”孙少安回到饲养院那边的家里后,秀莲已经躺在被窝里,但还没有入睡,灯一直点着。少安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她说:“你怎睡下还点灯熬油呢?”“我一个人怕……”妻子说。和秀莲躺在一块的时候,少安仍然为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而忍不住叹息起来。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说了一遍。秀莲听他说完,在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高兴地说:“如果能赚这么大一笔钱,那咱们不光能打土窑,就是硬箍几孔石窑洞也够了!”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少安亲昵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窝里,说:“你看你!小心凉了……这都是空说哩!什么地方去借那几百块钱买牲畜?”兴奋的秀莲又一次爬起来,两只手托在丈夫结实的胸脯上,说:“这事你别熬煎!咱们给山西我爸写个信,让他想办法给咱转借这钱!我知道哩,我姐夫手头有点积攒哩!”少安听秀莲这么一说,也一闪身从被窝里坐起来,说:“这门路倒能试一下!”夫妻两个于是光身子坐在被窝里,商量开了从秀莲娘家那里借钱的事。“干脆!咱现在就给家里写信,明天就邮出去!”性急的秀莲说着,便身上一条线不挂跳下炕,从对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学时的那支烂杆钢笔,又把兰香作业本后面写剩的几张白纸撕下来。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灯往被窝旁边挪了挪。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信写完。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这封信把少安和秀莲高兴得眉开眼笑!信是常有林给他们写的。姐夫在信中告诉他们,家里接到信后,都十分乐意帮扶他们这笔钱。常有林并告诉他们,他已经打问过,山西这面的大牲畜价钱要比他们这面便宜,因此他建议少安把贷到的款拿上,到山西来一趟。由他帮他们买一头好骡子……少安接到信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节找到了刘根民。根民当下帮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百元款,并把少安将要来拉砖的事告诉了县高中他的表哥。少安装起贷款,拿了上次丢在根民办公窑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块钱买了一辆架子车,赶天黑才返回到双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山西老丈人家。到山西后,常有林从家里拿出四百元钱,引着少安到柳林镇用九百九十元钱买了一头三岁口的铁青骡子……从山西返回来的时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他在骡子背上搭了一条线口袋,骑着这头牲畜往回走。这头骡子体魄雄壮,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绸缎,一路上到处被人夸赞。快过黄河时,有人就出价一千一百元要买它。但再大价少安现在也不会卖。第二天下午,少安骑着骡子来到了黄河大桥。以前几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车,经过大桥时,不能好好瞧瞧黄河,很急人。现在他迫不及待地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牲口拴在一块石头上,就怀着一股难言的激动,走到大桥中间,伏在桥栏杆上。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浪头象无数拥挤在一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的峡谷中涌来,一直涌向他的胸前。两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石黑青似铁,两边铁似的河岸后面,又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山。这阵儿,西坠的落日又红又大又圆,把黄土山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来。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工来把船扳!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西岸奔去……---第八章第八章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牲口充当个“哨兵”。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揽回来一口袋。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象外“家”了!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是的,这个穿戴不象农民也不象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来。“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要不,我给你出租钱。”“你看着办吧!”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了!”那人宽宏地说。“你提个数目。”“那就一月五块吧!”“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方。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他马上把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提出来,让白主任帮一下忙——帮他在县粮食加工厂给牲口买点麦条。白主任立刻给他办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买不出来啊!同时,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经调到黄原市当副书记去了……由于白明川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窑洞时,情绪特别好。妹妹正在忙活,他闻见锅里飘出来的味道都比往日香!嗯?这味道的确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由于他兴奋而使鼻子产生了错觉!他忍不住问妹妹:“你做什么饭呢?”“我割了一斤肉,买了几斤白菜,还在中学大灶上买了几个白面馍。”兰香说。“你哪来的钱?”“我上个月的助学金省下来三块半……”“为什么破费呢?”“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少安鼻子猛冲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望着亲爱的妹妹和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兰香给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炖肉,又拿了两个馒头。他一时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他对妹妹说:“不要花你的助学金。助学金你都换了菜票。罢了大哥在市场上给咱买点菜……”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第二天少安拉完砖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场上去了一趟——他准备买点土豆或白菜。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菜市场已经没有人迹。他只好调转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点来!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时,无意中发现地上乱七八糟丢着一些菜帮子菜叶——这是卖菜的或买菜的人剔剩下的。他有点惊喜地弯下腰把这些别人所丢弃的烂菜捡了一大抱。好,这东西不花一分钱,在河里洗一洗,把烂了的一摘,照样能吃!这个发现使孙少安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到菜市上去捡菜帮子菜叶。当然,这是一件让人屈辱的事,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去那里。要飞快地捡,还得要留心观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脸烧得象燃烧的炭块……小偷行窃一般紧张啊!捡完菜,他就慌忙离开菜市场,吆着骡子逃跑似地来到原西河边。原西河依然如故,在幕色中平静地流过城外,流向远方的苍茫中,他把牲口卸脱放它到河岸上吃草,自己便蹲在河边洗这些被人用泥脚踩过的烂菜叶。他在河边一边洗菜,一边常常忍不住心潮起伏,耳边时不时听风那甜密的歌声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黄昏中,泪水盈满了他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原西河!原西河!记得不?几年前,他和润叶正是一块坐在这河边,进行了那次终生难忘的谈话……现在他当然明白了,那润叶是向他表白爱情哩,而他当时却说了那么多蠢话!如今,生活已使他们天各一方,但不论怎样,他在内心深深地感谢润叶,她给他那象土块一样平凡的一生留下了太阳般光辉的一页,是的,生活流逝了,记忆永存;他忙乱和劳累,常常想不起她,但并不是已将她遗忘。没有。他知道她的婚姻不美满,并且已调到黄原。她的不幸或许也包含他的原因?可是,润叶,无能的少安既然当年没有能力和你在一起,现在又怎么能给予你帮助呢?他只能默默地给你一个庄稼人的祝福……每天傍晚,孙少安抱着一堆洗净的烂菜,总是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告别了原西河,回到拐峁后村头那孔破窑洞,回到他严峻的现实之中,吃完饭兰香一走,他就倒在地上睡了。有时他希望在梦中能再现当年原西河边的一幕。可是,一天熬累,浑身酸疼,睡着如同死去一般,那个浪漫的梦永远也没有做成……第二天天还不明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爬起来,套起架子车,赶紧到砖场去装砖;任何其它事便在脑子里荡然无存了。运第一回砖的时候,原西县城还在睡梦之中。他在车辕上挽一根套绳,扣在肩胛里,和牲畜一起拉着车,走过寂静而清冷的街道。平路上,他一般不太出力,让骡子拉着走,一旦上坡的时候,他就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拉车,尽量减轻牲口的负担。从十字街到中学有一道大陡坡,他常常挣着命拉车,两只手都快要趴到地上了;牲口和他都大汗淋漓,气喘得象两只风箱。这时候,他眼前就不由地浮现出黄河岸边那些手脚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纤夫……天天如此。孙少安和他的铁青骡子把时间拉出了九月。每一天下来,他临睡前都要在那孔破窑洞的左边土墙上用指甲划一道杠杠;然后在右边土墙上记下一天的收入、支出和净赚的钱数。随着左墙上杠杠的增多,右墙上的钱数也在增多;这一笔不断增加的钱,使孙少安每天睡觉前都要高兴得发半天呆……---第九章第九章十月初,从原西城传回来了惊人消息:金光亮家即将高中毕业的小子金二锤,要去参加解放军了。这消息使风起云涌的双水村更加激荡起来。在山里,在家里,在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金二锤当兵立刻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尤其在金家湾那边,所有金姓人家似乎都有些激动。哈呀,多少年来,谁能想到,一个地主家庭成份的人,怎么可能去参加无产阶级的军队呢?别说地主成份,中农成份也难!特别是对于田福堂和孙玉亭这样的人来说,尽管年初就知道中央的政策“变”了,“五类分子”大部分摘了“帽”,今后他们的子弟一律和贫下中农子弟同等对待,不论入党入团,招工招干和参军,都不再受影响;可一旦这政策在他们村成为具体的事实,仍然使这些人震惊得目瞪口呆。金光亮弟兄几家起先对这消息半信半疑。当二锤捎话回来证实了他要去参军,并说一两天就要回村向家人告别的时候,这一大家人才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翻箱倒柜,碾米磨面,准备给出远门的娃娃备办几顿家乡的好吃喝。这些天里,常避免出头露面的金光亮这弟兄几家人,似乎专意到村中的各个公众场所去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长期无声无息的一家人,现在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引人注目,这是否意味着,在双水村的生活舞台上,一些处于台下的角色渐渐要走上台来了?最为得意的当然要数金光亮!这几天,他已经不出山劳动,专门在家里操持以等待儿子回来。实际上这些家务事都由老婆忙碌,他帮不了多少忙;他只是兴奋地在家里碍手碍脚出出进进,没干什么活,倒打破了两只碗。后来,金光亮干脆穿了一身过节的新衣裳,剃得光亮的头上包了一条白羊肚子新毛巾,衣袋里装了几盒带锡纸烟,到村里转悠去了。前地主的大儿子挺胸凸肚,迈着雄壮的步伐,专门往村中各处闲话中心热闹处走;那神气就象他本人已经成了解放军。他见人就散发纸烟,心满意足地接受村民们的恭维和道喜。受了多少年的冷落,金光亮现在要借此机会去寻找人们的尊重。唉,几十年经受过的过分对待,看来把这人也弄得有点不正常了。瞧他!尊严和荣耀得几乎到了滑稽的地步……这天上午,金二锤在他二爸金光明的陪同下回到了双水村。二锤身穿不戴领章帽徽的黄军装,脸上挂着喜气。金光明在他们的侯生才主任被提拔到县百货公司当了副主任后,就成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百货二门市的主任。金主任戴了一副装饰性的金丝边眼镜,胸前挂个借来的照相机,满面春风地引着侄儿进了金家湾前村的新家。金光亮弟兄三家就象过婚嫁喜事一样,大人娃娃都穿起了新衣裳。他们在外村的亲戚也都赴来为金二锤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飘散着油糕和小炒猪肉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巴价响个不停。邻居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顿喜庆饭。金家湾的一些门中人都纷纷去看望了即将离家的金二锤。本来这种事,大队领导也该上门去看望,但田福堂、孙玉亭等人怎么可能向他们以前的敌人致敬呢?更何况,就是他们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时也未见得欢迎。金俊山是个例外,他虽然是队里的领导,但往年没有过分地伤害过同族这家成份不好的人。因此副书记按常规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贺之意,并被主人强行留下喝了几盅烧酒。金二锤离家的前一天,道喜的亲戚们都先后走了。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弟兄三家人几天来都在一块吃饭;吃完饭就挤在一孔窑里兴奋地,没完没了地拉家常。上午,金光明在院子里分别给家人照相留念,闹腾了半天。等众人先后回到窑里后,见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声不吭地把一些纸钱和黄表纸放在一个竹蓝里,并且拾起了两碟祭坟的茶饭。一家人看这情景,一个个都面面相觑。金光亮脸色阴沉地扫视了一下全家老少,然后开言道:“今天是咱们家的高兴日子,应该让地下的祖先也长出上一口气,自从老人入土之后,我们这些活着的不孝子孙,怕连累自己,还没到坟上去祭奠一次呢。现在二锤要去参军我们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们到祖坟上去,给老人们敬供上一点心意,让他们在地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给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人看看!二锤,你过来把篮子提上,咱们一块到你爷坟上去!”金二锤立在门前,抠着手指甲,为难地看着父亲,嗫嚅着说:“爸,咱们不要这样……”“怎?”金光亮歪着嘴巴问。“我爷旧社会的确剥削过穷人,我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响不好……”金二锤话还没说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儿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喝问道:“你说你去不去?”金二锤眼里旋转泪水,说:“不……”金光亮眼里闪着凶光,问:“那是不是你爷?”“是……”“那你为什么不上他的坟?”“……”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金光亮怒气冲冲,扑着还要过来打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在旁边好言相劝。金光明说:“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锤呢。虽说现在政策宽了,我们也还得谨慎一些为好……”金光辉也凑话说:“老人已经是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咱们这些事。他们在地下也能体谅活人的难处哩……”“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捉他的人,提起那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小学后面金家祖坟那里,金光亮一个人跪在老地主的坟前,哭丧着脸开始了他的祭祖仪式。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不听家人的劝说,强行骑着他二爸的自行车,提前回了原西县武装部。几天来弥漫在这一大家人中的欢乐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而重新被一种不愉快的气氛笼罩了……在这些激荡的日月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着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谁也想不到,金光亮家的二锤参军走了没几天,他们的邻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归来。金村人议论的话题立刻又从二锤转移到金富的身上了。外出半年多毫无音讯的金富,突然回到了双水村,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何况,金俊文家的这个大小子,象个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们对这个过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身时新衣服,头发披散在脖项里,大蛤蟆眼镜遮住了半个脸,脚上象金光明一样登着锃亮的皮鞋。口音也变了,把猪肉说成“大肉”,把金俊武改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家伙带回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衣服、手表、录音机和各种人们还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儿;光布匹听说就有几大捆!至于钱,有人看见他随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全村人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成了“政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就成了双水村的“经济暴发户”。人们纷纷议论,这两家人猛一下红火成这等光景,或许是因为挪了宅第的原因?当初田福堂把他们从哭咽河住处往金家湾前村赶的时候,这两家人还哭鼻流水,舍不得当年米阴阳看下的风水宝地呢!现在看来,双水村真正的风水宝地倒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有的人十分遗撼当年没抢先把自己的家安在那里……这些大里,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又充满新奇和激动,把双水村新崛起的人物金富围在人堆中间,吸他的进口外国烟,听他眉飞色舞讲叙大地方的景致。金富尽管把牛皮吹破了,但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对这些不着边际的神话仍然信以为真。金富吹嘘说他到中南海和华国锋下过了三盘棋。第一盘他赢了,第二盘华国锋赢了,第三盘他和华国锋下了个和棋,结果双方不分输赢握手言和……有人问他:“你坐过火车没?”金富扬起头自负地哈哈一笑说:“火车算个球!我常坐的是飞机!两月前,我坐飞机就从咱们双水村上空飞过。我当时把头探出来一看,我妈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万江大叔吆一群牲灵在田家圪崂的土坡上往下走;还听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的……”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在空中就已经回了一次双水村。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经把旱烟锅撇在家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说:“这是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一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能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一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一直是个“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营生嫌下这么多钱?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这小子一直说得含糊不清。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个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发横财的。在俊文一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他自己一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做法。她看哥嫂为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一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松!那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俊武!”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两个人抽了一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一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怎?”金俊文停住脚步,一脸的奇怪。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能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也不那么好赚……”“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然。金俊武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问。生俊武没有言传。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两旁世人!”说完便头一扭,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了。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系,已经再不可能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财物大部分拉到石圪节胡得禄那里,她的窑洞就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转—这意味着金俊斌这一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一会功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把门砸了!”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走前去在锁眼里一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扇门就大敞开了……这一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样,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大队党支部一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烈子拦挡住了。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买,金富两个手指头一捏,“咯吧”一声就重新锁住了。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八○年。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黄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大趋势的发展了。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的变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的。当然,短短几十年中,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祝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木。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那是国家的财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一旦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听要单干,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一哇声要做的事,一个人怎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吧!”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导来解决——这倒也不失为良策。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领导请动哩?”不爱发火的金俊山对儿子吼叫说:“你给徐治功和刘根民说,双水村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金成只好骑着车子去石圪节……当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刘根民来到了双水村。刘主任看了金家湾这个局面,当然生气极了。这位年轻的上级领导把田福堂找来,很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田福堂大为震惊:这么个娃娃竟然跑来数落起了他?自他当大队领导以来,历届公社领导还没敢这样批评过他呢!即是他做错了事,过去的领导也只是婉转地好言相劝——想不到世事一变,这么个毛头小子倒把他象毛头小子一样指教了一番!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刘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刘根民接着给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双水村住了下来。开始帮助这个村的两个生产队有条不紊地落实生产责任制。他和大小队两级干部组织成立了领导小组,没明没黑进行这件复杂的工作。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人。公窑继续作为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给多分了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乱,赶刘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才终于全部搞完。现在,这个一惯热闹和嘈杂的村庄,安静下来了。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节奏却异常地紧张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团。哈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块劳动,现在一家一户出山,人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时也很激动。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罗,哪个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谁也没心思再管旁人的闲事,而一头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闲话中心”都自动关闭了……双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新的问题也立刻出现了:几乎一半的学生不再上学,回家来带父母亲种地。一家一户劳动,即要忙农活,还要经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谁家都感到人手紧缺呀!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务。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平只好象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起来了!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赠了两千元。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爸爸不管你……”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实,少安原来也打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象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少安答应了她。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始修建烧砖窑了。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序。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点火呀!鸡叫头遍的时候,少安和秀莲才回到一队的饲养院。现在,牲口都分给了个人,饲养员田万江老汉也搬回家住了,这院子一片寂静。秀莲累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但孙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烧砖窑就要点火,年轻的庄稼人兴奋得睡不着觉啊?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象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秀莲春节时剪的窗画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一只卷尾巴的小狗,两只顶架的山羊,一双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鹊……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梭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象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他于是顺手在门圪崂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