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想同居?”“噢。”雪珂烦恼万状。“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觉得,婚姻和同居的区别不过是多一张合约,一张随时可以解约的合约,说穿了也没什么意义!再有,就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在这种道德观念下,连离婚也是罪恶!对不对?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去背这个传统的包袱呢?”“这些观念,是他灌输给你的吗?”“不完全是,大部份,是我体会出来的。”“那么,你有没有体会出来,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观念的产物,而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彼此间心甘情愿的要奉献自己?雪珂,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为,在我走上结婚礼堂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远远的奉献我自己,我甘愿被套牢。尽管后来这婚姻失败了。但,结婚时,我们两个都很虔诚。都有爱到底的诚意。我并不是攻击叶刚,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爱你,他为什么不想拥有你?”“他想的,”雪珂辩解著。语气里已带著些勉强:“用他的方式来拥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来拥有。”裴书盈深深切切的看了雪珂好一会儿。“雪珂,”她终于说:“唐万里有什么不好?”“哦!”雪珂疲倦的,无可奈何的倒进沙发里,用手压著额。“他很好,唐万里很好,我想到他,还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妈妈,我没办法!那怕这是个错误,那怕叶刚是个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裴书盈惊惧的看著雪珂,惊惧的体会到她那一片深情。她无法再说话,只是心慌意乱的想著,那个叶刚,那个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要把雪珂带到什么地方去?昨夜之灯16/3011这天下午,雪珂又被徐远航叫到家里来了。经过母亲的盘问,现在轮到父亲了。“雪珂,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和叶刚混在一起!你是发了昏了,听我的,你必须和他马上断绝来往!”徐远航在他那大客厅里,激动的嚷著。整个客厅中,所有的人都避开了,当然,林雨雁绝不在场。雪珂缩在一张沙发里,闷闷的啃著手指甲,被动的听著徐远航的大吼大叫。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你去反对吧!你有反对的理由,你无法忍受叶刚,你当然无法忍受他!因为他和你那“小妻子”曾有过一段情!天哪!她混乱的想:人与人之间,怎可能造成如此复杂的关系?是的,婚姻,都是婚姻惹的祸!“姻亲”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还好,叶刚不是雨雁的亲人,假若那天她在婚礼上碰到的不是雨雁的旧情人,而是雨雁的亲人,例如是她哥哥,假若她和雨雁的哥哥恋爱不知是否有乱伦罪?她的心思飘远了,飘远了,飘远了。“雪珂!你有没有在听我?”徐远航站定在她面前,瞪视著她:“我告诉你,叶刚绝不是一个好女孩的对象,他会伤害你,当你受到伤害再撤退就太晚了,你听到没有?你必须和他停止来往!马上停止!”雪珂努力把思想集中,注视著父亲。徐远航那么严肃,那么严重,那么激烈,他不像平常的父亲了。徐远航是酒,酒一样的温柔,即使四十五岁,仍然让二十岁的少女发疯。现在,父亲不是酒,他是冰山,能让铁达尼邮轮沉入海底的冰山。不过,雪珂每个细胞,每根纤维都知道,她不是铁达尼,父亲的严峻绝对影响不了她。“爸,”她坚定而清楚的说:“你打电话叫我来,你说有重要的话和我谈。现在,我来过了,你也谈过了,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雪珂!”徐远航喊著,不相信似的凝视她。他咬咬牙,蹙紧眉头,坐进雪珂面前的沙发里。“雪珂,”他再喊,声音放温柔了,他在努力让语气平和,诚恳。“你听一点道理,好不好?”“这事根本没道理!”雪珂挺起背脊来了。“我遇到一个人,我和他恋爱了。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别人都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喜欢他,妈妈可以不喜欢他,全世界都可以不喜欢他,只要我喜欢他!现在,你已经表明了你的态度,我也表明我的态度。爸爸,你不能干涉我的感情生活,正像我不能干涉你一样!别以为,我对你的再婚很开心,别以为,我能接纳你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太太!但是,我能怎样?我对你说过残酷的话吗?我贬低过林雨雁吗?说实话,爸爸,只因为在血统上你是我父亲,我小了一辈,所以变得无权说话。在道理上,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我无法干涉你,你也无法干涉我!”徐远航惊异的听著,了她一会儿。他沉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我不是干涉你,”他摇摇头,悲哀的说:“而是爱你。雪珂,我不否认,我不是个尽了责任的爸爸……”“又来了!”雪珂从沙发里跳起来,不耐的走到窗边,烦恼的用手卷著窗帘上的穗子,压抑的说:“几天以来,我就听妈妈说对我有多抱歉,听她说她是个不尽责任的母亲!现在,你又来同样一套!好像我和叶刚恋爱,是因为你们两个离婚了的关系,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有关系。”徐远航轻声说。“如果我不和你妈离婚,你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叶刚!”雪珂从窗前抬起头来。“爸爸!”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并不是魔鬼!他也是你家的朋友!”她故意用“你家”两个字,来囊括其他人物。“是。”徐远航短促的说:“所以我更加自责。雪珂,”他盯著她,非常固执的。“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不。”雪珂简短而坚定,她瞪著徐远航。心里迅速的冲上一股怒火,父亲怎能这样霸道,又这样无情!他凭什么对她说“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仅仅因为他是父亲,仅仅因为他不喜欢他?还是因为叶刚曾是他的“情敌”?是了,从“情敌”变为女儿的男友,这使他太难堪了!这就是父亲,他只是不能忍受这种难堪!“你一定要和他断绝来往!”徐远航再说,声音里已带著强烈的命令意味。“不,不,绝不。”“你被鬼迷了心了!”徐远航气冲冲的站起来,满屋子乱走,语气已非常不稳定。“你知道,叶刚不是你幻想中的人物,他儿戏人生,玩弄感情,他和你的恋爱,永远不会有结果!”“我们又兜回到老问题来了,”雪珂无奈的说:“你所谓的结果就是婚姻!”“那么,你所谓的结果是什么?”徐远航烦躁的问。“我没有所谓的结果,”她沉声说:“结不结婚对我都没关系,我只要两人相爱。”“如果有一天他不爱你了呢?”她怔了怔,抬眼看父亲。“像你不爱妈妈时一样吗?你们结过婚,那时你怎么做的?”“雪珂!”他怒喊:“好,今天我没办法和你讲理!我自己立场不稳,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你走吧!我不跟你谈了。但是,我告诉你——”他强而有力的说:“我会不计代价让你们两个分开!你不听我,没关系,我会找叶刚来谈!”雪珂扬起睫毛,不信任的看著父亲。“你不会的!”她说。“我会!”徐远航坚定的说:“我会叫他离开你,我会告诉他他正在摧残一个美好的生命……”“他不会听你!”她再说。“是吗?试试看!他会听我!”徐远航盯著女儿。“他会听我,因为在他骄傲的外表之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我会唤醒他的自卑感!我会的!”雪珂惊愕万状的望著父亲,忽然浑身冰冷。她体会出了一件东西,父亲有一句话可能是对的,在叶刚骄傲的外表下,他有颗自卑的心!她觉得从内心深处冷出来,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直直的看著徐远航。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恨他呢?为什么要这样仇视他呢?忽然,她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她不该和父亲吵,不该说些强硬的话,这只能刺激父亲使他更生气,她该软化一些,她该去“求”父亲谅解。她呆了好几秒钟,然后,她走过去,握住了父亲的手。“爸爸,”她的声音软了,软软的充满真挚的恳求。“不要那样做。求你不要。这些年来,我虽然没跟在你身边,但是,你一直知道,我对你有多崇拜多依恋的。依恋得连你和林雨雁结婚,我都吃醋。爸爸,你不要去做一件会让你后悔的事。如果你真拆散了我们……”她忽然哽塞了,泪水涌进眼眶中,她激动的,呜咽的说:“我会恨你,恨死你!而且,如果你真拆散了我们……我的生命,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去做,做到了,我自杀!”“雪珂!”徐远航惊喊,被她这几句话完全吓呆了。“你在威胁我……”“是威胁,很认真的威胁!”雪珂抓起桌上的皮包,转身往大门跑:“不过,我会说到做到的!我一定会!”她用手著嘴,哭著跑出了徐家的大门。这天晚上,当她和叶刚在他那公寓里见面的时候,她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她看起来苍白、疲倦、而憔悴,她眼底有失眠的痕迹,下巴尖尖的。她眉端轻蹙,举手投足间,都带著种说不出的哀愁与无可奈何。叶刚注视著她,很深刻的注视著她,她所有的烦恼,都没有逃开叶刚的眼光。“什么事?雪珂?”他柔声问。“你有心事。”“嗯。”她轻哼著,斜靠在沙发中,看了叶刚一眼。叶刚的眼神温柔而细腻,带著宠爱,带著怜惜。和叶刚认识这么久,她熟悉他每种眼神,无论何时,他眼神中总是带著抹令人莫测高深的冷傲。即使在他最热情的时候,他也有这种冷傲。可是,今晚的他很温柔。唉!在他这样温柔的时候,何必去破坏气氛呢?她捧著茶杯,啜著那清香而沁人心脾的包种茶。逃避的低语了一句:“没有事。”他从她手中取走茶杯,用双手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再举起手来,轻轻的拂开她额前的一绺短发,托起她的下巴,他很仔细的看她的眼睛。“你知道吗?雪珂?”他说:“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每次你心里不高兴或烦恼时,你的大眼睛就变得迷迷蒙蒙的,而你那很黑很黑的眼珠,就会变成灰色。现在,你的眼睛就是这种情况。告诉我,是什么在困扰你?是那个七四七吗?”是的,七四七也是问题,七四七总让她有内疚和犯罪感,七四七总让她心中痛楚而惶惶不安。“不完全是七四七。”他低声说:“你还有另外的问题……”他又在穿越她的思想了,这种穿越力是让她又惊异又震动的。从没有人像他那样能看透她!“为什么不说话?是——”他犹豫的吐出来:“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吗?”她惊跳的抬眼看他,他那深邃的眼光那么深刻啊!他的每个凝视都让她心跳,让她心动,让她心酸。这种眼光不许看别的女人啊,如果他有一天变心,她也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她想著想著,眼眶就湿了,睫毛也湿了。是的,不要他的保证,不要他的承诺,不要他有负担,不要他的契约,不要世俗的一切东西,……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爱她!但是,正像妈妈说的,“爱”里面难道不包涵承诺、负担、保证吗?她注视著这对深邃的眸子,问不出口,说不出口,只是痴痴的切切的注视著他。这带泪的凝视使他震动而不安了。“雪珂,”他低唤。“什么事?什么事?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他吻她冰冷的手指,吻她冰冷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唇:“你怎么浑身凉凉的呢?”他问:“你冷了吗?我拿件毛衣给你披一下。”她拉住了他。“别走,”她哑声说:“我不冷。”“你冷。”他说:“如果你的身体不冷,就是你的心情很冷。”“你这么能看透人呵!”她说:“那么你一定看透我所烦恼的事了。”“不。我看不透。只猜得出——反正,与我有关?”昨夜之灯17/30“是,与你有关。”她想了望。“不过,我不要你困扰,我也不要你介入,所以,你不必再问我了。”他著她。“是你母亲还是你父亲?”他忽然问。“他们反对你跟我来往吧!因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痛恨婚姻的人!跟我在一起,你的未来会变得空洞而危险,本来,我就是个空洞而危险的人。是吗?他们反对了?他们责备你了?他们要阻止你掉进陷阱,怕你永世不得翻身了?”她迅速的看他,扬著睫毛,满心惊诧。“你……”她嗫嚅著,浑身软弱而无力。“你什么都猜到了!”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间,他站起来,一个人走到远远的窗边去。他燃起了一支烟,开始急速的吐著烟雾,用手撑著落地玻璃窗,他望著窗外的景物;在夜色中,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正在闪烁著。他就那样站著,眺望著万家灯火,抽著烟,默然不语。她注视著他的背影。有些心慌,有些痛楚,有些迷惘的注视著那背影,心里疯狂的想著:爱是什么?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一句承诺真的那么可怕吗?一句保证真的那么可怕吗?即使“生死相许”也不肯有句誓言吗?母亲提出的问题开始在她心中激荡;即使“生死相许”也不甘心被套牢吗?你真爱我?你真懂得爱吗?忽然间,她迷惑的想起,七四七那天对她表白“爱”意,自责不该吝啬于说“我爱你”这句话。可是,叶刚对她说过“爱”字吗?他承认过爱她吗?他说过“要”她吗?她浑身冷颤。他仍然站在那儿,死命的抽著那支烟。她也死命的盯著他的背影。怎么?她居然无法摆脱父母给她的影响,尽管她在父母面前强硬而坚决,此时此刻,她却软弱得一点信心都没有。他爱她吗?他要她吗?真正爱她吗?真正要她吗?忽然间,她再也坐不住,从沙发中跳起来,她奔向他,想也不想,就从他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面颊贴在他的背上,她颤栗的低喊:“叶刚,你到底要不要我?给我一句话,让我可以去回答我的父母!”他浑身都僵硬了。背脊挺直,他站立在那儿动也不动。她的心往地底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无尽无止的沉下去。他是谁?叶刚?一个名字?一个敢爱而不愿被套牢的男人?她的心继续往下沉,继续往下沉。回答我啊,叶刚!不要这样沉默,叶刚!倏然间,叶刚回过身子来了,推开她,他迳直去桌边熄掉了烟蒂。然后,他抬起头来,瞪视著她,他的眼神变得那么凌厉,那么冷漠,那么阴沉,所有的柔情蜜意、细腻、温柔……全体不见了。“原来,你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他急促而尖刻的说:“你和她们都一样!如果我对你表示了感情,你就急于要捉住我!你要我给你父母一句话,给他们什么话?”他提高了声音,怒气飞上了他的眼角。“我一生不向任何人交代什么!我没有骗过你!我不能给你父母任何话!假若你要做个乖女儿,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回到七四七身边去!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为了见鬼的爱情而把自己关到笼子里去!即使为你,我也不会!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我以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以为你是脱俗而超然的,结果,你要的依然是一般人所要的东西:“婚姻,保障,诺言,和一个被你拴著鼻子的男人!”他重重的摇头,声色俱厉。“不!雪珂,我懂了!我认清你了!我要不起你!”她仓皇后退,仓皇的仰头看著他,仓皇的退到门边。她的身子紧靠著门,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张开嘴,她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声音。她眼前的叶刚,忽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缥缥缈缈……她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那么尖锐的体会到“受伤”的滋味。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了,她完全不了解了!她也无力于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加重的“受伤”感所挫折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张著嘴,她只是不停的吸气,半晌,她才“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彷佛”是发自她的嘴中:“你不要我,你从来就没有要过我,爸爸妈妈对了,你对我只是逢场作戏!你没有爱我,你不敢爱我,因为爱的本身就是责任!我也懂了,我也懂了……”“是!”他大声吼,面部的肌肉扭曲了,眼光更加凌厉了,眉毛可怕的结著,整个脸孔都狰狞起来:“我是魔鬼!我是专门玩弄感情的魔鬼!你懂了!你懂了你就赶快逃!”他逼近她,那狰狞的双眸在她眼前像电影特写镜头般扩大。“你对了!我只是逢场作戏,爱得久,就是戏演得久,我的爱里没有责任!你要负责任的爱,去找你那个民歌手!去呀!去呀!去呀!你不要在我面前来折磨我,你去!快去!”她整个人像张纸似的贴在门上,她已经退无可退,仰著头,她继续睁大眼睛瞪著他。心里痛苦已极的体会到,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她受不了这个!或者,她从没有得到过他,但是,她却承受不起这“失去”。忽然,她觉得骄傲和矜持都没有了,忽然,她觉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脚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觉得只要不“结束”,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她挣扎著,费力的、艰涩的、卑屈的吐出了几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我……我错了。不要……不要赶我走!请你……不要生气,我……我不要你负责任,不要……诺言,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你撒谎!”他大喊,凶恶而暴戾。连她的卑屈都无法使他回复人形。他又成了那个会“乱箭伤人”的怪物,他所有的“箭”都对她射过来了。“你要的!你什么都要!你是个假扮清高的伪君子!你虚伪!你庸俗!你平凡!你根本不是我心目里的女孩!我轻视你!我轻视你!我轻视你!”他对她狂喊著。“不!不!不!”她摇头,拚命摇头。“叶刚,”她喃喃低唤,苦恼的伸出手去。“叶刚,叶刚,不要吵架,我……我……”她被自己那卑微吓住了,喉咙哽著,神志昏乱,她吐不出声音来了。“你走!”他狂乱的推开她的身子,粗暴的打开大门。铁青著脸,双目圆睁,他对著她的脸再大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她用双手抱住耳朵,终于狂喊出声:“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刽子手!你杀掉我所有的感情了!我走!我走!我再也不会回来,我再也不要见你!我走!我走!我走!……”她终于返身直奔出去。昨夜之灯18/3012深夜。雪珂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完全记不得了。只模糊记起一些片段的事,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车,曾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曾站定在某个街头,毫无目的的数街灯,曾停留在平交道前,目送火车如飞驰去……还做过些什么,不知道了。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了家,回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个家。裴书盈一见到雪珂就吓得傻住了。雪珂的脸色惨白得像她的名字,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用纸糊出来的人,正在被狂风吹袭,随时都会破裂,随时都会倒下去。她惊呼著扑过去,惊呼著扶住雪珂,惊呼出一大串话:“你怎么了?雪珂?你撞车了吗?你受伤了吗?在那里?你伤到了那里?”她急促的去摸索她的手臂、肩膀、额头、和腿。只有失血过多才会造成这样彻底的苍白!她抖颤的手在她全身掠过,找不到伤口,最后,雪珂握住她的手,把那只母性的、温暖的手,压在自己那疼痛万状的心脏上。“妈妈,”她柔声轻唤:“我想,我快要死掉了。”裴书盈更加心慌意乱,她急忙把雪珂带进卧室,雪珂一看到床,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直到此时,她才觉得崩溃了,崩溃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疲倦里。“你躺好,我打电话去请医生!”裴书盈拉开棉被,盖住雪珂,发现她全身都冰冰冷。雪珂伸手拉住了母亲。“妈,别请医生,我没事。”她轻轻蹙著眉,正努力的,细细的整理著自己的思想,回忆著发生过的事情。“我真的没有事,你不要那样害怕。我躺一躺就会好,我只是……在付代价,我想,我在付成长的代价。”她忽然勾住母亲的脖子,含泪说:“妈妈,我爱你。”立刻,泪水冲进裴书盈的眼眶,她双腿一软,就在雪珂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著雪珂,发现她的面颊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她的手,在她那双母性的手的呵护下,也逐渐暖和起来了。她盯著雪珂看,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啊,这就是她的女儿。她浑身都是矛盾,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感情,矛盾的意志,矛盾的欲望……她说过,她是矛盾综合体!什么都矛盾,连聪明和愚笨都同时并存。这就是她的女儿。但是,她现在是真正受了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了。要让一个矛盾的人受重伤并不容易,因为他总有另一个盾牌来保护自己。是谁让她这样□徨无助呢?是谁让她这样绝望而憔悴呢?她用手紧握雪珂的手,拍抚著她,温暖著她。但愿,在这种时候,“母亲”还能有一点用!“要喝一点什么吗?”裴书盈柔声问:“我给你弄杯热牛奶,好不好?”“好。”雪珂顺从的说,神志清楚多了,思想也清晰多了,只有心上的伤口,仍然在那儿滴著血。裴书盈端著热牛奶来了,雪珂半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身后塞满了枕头,用双手握著牛奶杯,她让那热气遍布到全身去。喝了一口牛奶,那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口一直灌进胃部,她舒服多了。哦,家,这就是家的意义。虽然只有母女二人,仍然充满了温暖,仍然是一个安全的、避风的港口。她注视著杯子,望著那蒸腾的热气。裴书盈注视著她,望著那张憔悴的脸庞。室内很静。母亲并不追问什么,雪珂觉得,母亲实在是个很有了解力的人。了解力,她心中紧缩了一下,蓦的想起在叶刚那儿的一幕了。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么?她心痛的回想,心痛的思量,心痛的分析,心痛的去推敲那时自己的心态。是她一句话毁掉了原有的温柔。一句话!她对他的一个要求!噢,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为什么还会要求他?自己不是很开明的吗?很新潮的吗?走在时代尖端的吗?可是,她要求了!虽然没有很明白清晰的说出来,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他能读出她所有的思想,所以,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要求,然后会追寻“结果”了。所以,他发火了,所以,他赶她出门,所以,他宁可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段情了。所以,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妈妈,”她低低的,深思的开口:“爱情里不能有要求吗?”裴书盈皱皱眉,困惑的看她。“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雪珂。要求什么?要求一件对方做不到的事,是苛求,要求一件对方做得到的事,是自然。”“要求一个诺言呢?”她的声音更轻了。“诺言不用去要求。”裴书盈真挚的说:“诺言、誓言都与爱情同在!‘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古人把爱情刻划得比我们现在好,有这种同生共死的决心,才配得上说爱情!”雪珂深切的看著母亲,深切的想抓住一些什么。“但是,誓言会改变的!那么,誓言与诺言就变成毫无意义!”“不,”裴书盈郑重的说。“以前,我也这样想。但是,经过了一大段人生,就会发现,那仍然有意义。改变是以后的事,在恋爱的当时,没有人会希望以后有改变,正在相爱著的两个人,只想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在一起,这还不够,还希望能‘缘结来生’。这是爱情!爱情里的理性很少,爱情本身就有占有欲,谁能忍受自己的爱人去爱别人?雪珂,”她正视她。“你知道为什么有婚姻?那并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两个正在相爱的人,彼此发誓要终身厮守,发誓不够,还要证人,证人不够,还要仪式,仪式不够,还要证书!我至今不相信,一个真正在恋爱中的男人,会不去追求终身相守的誓言!除非……”她咬牙,决心残忍的说出来:“他爱得不够!在爱的当时,就先为自己想好退路。在爱的当时,就先去想变心的时候,‘不再爱’的时候……哦,雪珂,爱得深深切切,死去活来的当时,你会去想三年五年十年以后,你会变心的事吗?你决不会去想。所以,婚姻,在世俗的观点看,是一种法律的程序,在爱人的眼光里,是一句终身相守的誓言!所以,婚姻虽然有那么多问题,那么不可靠,仍然会有好多好多真心相爱的男男女女,欢欢喜喜的投进去。”雪珂凝视著母亲,心里激荡著。很少和母亲这样深入而坦诚的谈话,很少听母亲如此透彻而入骨的分析。她用崭新的眼光看母亲,第一次领会到,裴书盈不仅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也是个真正了解感情,懂得感情的女人!雪珂靠在枕头中,深思著。对母亲的“认同”,带来了内心深处的创痛。那个伤口在撕裂撕裂撕裂……越撕越开,越撕越大,越撕越深……终于,心碎了。碎成片了,碎成灰了。以前,从不相信“心”会“碎”,现在才知道,它真的会碎,碎得一塌糊涂,碎得不可救药。母亲对了。他——叶刚,爱她不够深。是她,一厢情愿的去爱上他。所以,他没有诺言,没有“终身相守”的决心。是了,是了,是了,他没爱过她,没有真正爱过她。或者,他一生没爱过任何女人,包括林雨雁,所以,他让林雨雁嫁了!她用手扯著被单,绞扭著被单。懂了,真的懂了。他不爱她!叶刚,叶刚,叶刚。他从没真正爱过她!她心痛的舔著自己的伤口,每舔一下,带来更深的痛楚。裴书盈凝视雪珂,知道她正在清理伤口。她的脸色青白不定,而眼光茫然若失。裴书盈知道,那伤口需要时间去愈合,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含泪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吻雪珂那苍白的额,取走她手里的空牛奶杯,她说:“睡一睡吧,雪珂。明天醒来,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反正,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一些事。这些事,不管当时多么严重,终究会变成过去。”昨日之灯。她想。万千灯海中的一盏昨日之灯。她抚平枕头,想睡了,反正,今天不能再想了,反正,今天即将过去……突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瞪著电话机,几点钟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知道。她抬眼看母亲,于是,裴书盈拿起了电话。“那一位?”裴书盈问,看手表,凌晨一时二十五分。“我是叶刚。我想跟雪珂说话!”果然是他!爱情的游戏里,电话总扮演一个角色。她抬眼去看雪珂。雪珂满脸的苦恼,满眼睛的迷失,满身心的娇弱与无助。她哀求似的看著母亲,知道是他打来的,不知道该不该接,不知道要不要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裴书盈深切的看著雪珂,重新对著听筒。“对不起,”她冷淡而柔和的说:“我是她母亲,她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打来吧!”她想挂电话,对方立刻急切的接口:“不,她没有睡。她的窗子还亮著灯光,她没睡。伯母,转告她,我在三分钟之内来看她!”“喀喇”一声,电话挂断了。裴书盈惊愕的握著听筒,惊愕的转头看雪珂,惊愕的说:“他说三分钟之内要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你没睡,他看到灯光……”老天,他就在楼下,他又是从楼下打来的!何必?何必?何苦?何苦?已经把她赶出门了,已经对她吼过叫过了,已经说出最残忍的话了,何必再见?何苦再见?她用双手抱住头,她的头又晕了,又痛了,碎成粉的心居然也会痛,每一粒灰都痛,千千万万种痛楚,千千万万种恨意……门铃急响,她冲口急嚷:“不见他,发誓不见他!”裴书盈慌忙走出卧房,关上房门。再穿过客厅,去打开了大门。叶刚挺立在门外。这是裴书盈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高大的个子,浓黑的头发,一对如此深邃,如此锐利的眼光,这对眼睛成了他全身的重点,这对眼睛不是海,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日出……雪珂错了。这对眼睛是火,这个人也是火,一团燃烧著的火,带著所有火的特质!光亮、灼热、强烈,而具有摧毁力。“伯母,”叶刚开了口,声音坚决而沙哑。“我来看雪珂!”昨夜之灯19/30“她已经睡了……”他推开房门,挤进了屋里,返身关上房门,他注视著裴书盈,低声说:“原谅我这么没礼貌,原谅我深夜来访,原谅我没给你一个好印象。我现在要见雪珂,不见她,我不会走!”裴书盈又惊讶又愕然。但,在这一瞬间,她了解雪珂为什么会为这个男人著迷了。他那么坚定,那么倔强,那么稳稳的站著像一座铁山。而他的眼睛,老天!这对眼睛里充满了燃烧的火焰,他是火,可以燃烧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任何东西。她简直有些怕他了,退后一步,她勉强的,挣扎著说:“她——不想见你!”他抬起眼睛,望著雪珂的房门口。裴书盈本能的拦到那门口去,急促的说:“不行,你不能进去!她刚刚才好了一点,她回家的时候,简直像个死人……”“我知道。”他短促的说:“我跟著她,走了大半个台北市。”“哦?”裴书盈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雪珂曾经走过大半个台北市。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豁啦”一声,房门开了。那个“发誓不见他”的雪珂,正扶著门框站在那儿,她穿著件白衣服,颤巍巍虚飘飘的站在那儿,似乎用根手指头一戳,就会倒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头发散乱的披垂在胸前。她望著叶刚,两眼直勾勾的,一瞬也不瞬。“你来干什么?”她问。他一看到她,像受了传染一样,脸上的血色立刻也没有了。他和她一样苍白,他盯著她,往前迈了两步。裴书盈退开了,她惊悸而困惑的退得远远的,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一种什么游戏?只慌乱的体会到:这个叶刚并不单纯,这个叶刚不是可以用道德的尺来衡量是好与坏的人。这个叶刚是奇异的;是难解的。但是,她那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