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枝芦苇。”“哦?”“不见得名贵,不见得香甜。可是,它楚楚动人,风姿摇曳,雅洁细致,有种让人我见犹怜的感觉。”她掐著手指头数了数。“你干什么?”他问。“数一数你用了多少个成语。什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你很会用成语,你应该学文学而不学电脑。像你这种人会去学电脑实在是古里古怪的。或者,你既不该学文学,也不该学电脑,你该学植物。”他看她一眼,不语。“你瞧,你研究芦苇,你研究竹子,还研究过其他植物吗?像枫树?像梧桐?像凤凰木?像冬青?像七叶木?像万年青?像金急雨……”轮到他笑了。笑容在他眉间,笑容在他眼底,笑容在他唇边。笑容使他的脸孔生动而富朝气。“我不学植物,我看你倒该学植物,最起码,你知道的植物名称不少。什么七叶木,金急雨,我一辈子都没听说过。”“七叶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每一根新芽,都会长成七片散开像花瓣似的叶子。它的干子很挺。树叶一层一层的很有韵味。”“七叶木?嗯?不可能是六片叶子?或是八片叶子?为什么是七片?”他有些好奇。“不知道。它生来就是七片叶子,注定是七片!上帝要它生成七片,它就是七片!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很奇怪,是不是?”他怔了怔,笑容淡了,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思。“是,很奇怪。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如果你生来就是七片木的话。”她想了想,微笑著。“你有宗教信仰吗?你信神吗?”“不。”他很快的回答。“我不信。”“为什么?”“因为每个宗教有每个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希腊的太阳神和各种神,中国人相信的土地菩萨和玉皇大帝……神太多了。如果每个人相信的神都存在著,那么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还要多。可是,这么多神,这么这么多神,居然管不好人间的爱和恨,生和死?不。我不相信神。”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面容严肃了,笑容隐没了,他又阴郁起来,莫名其妙的阴郁起来。“有一次,我曾经仰望天空,问众神何在?没有人回答我,四面是一片沉寂。那么多神,为什么众神默默?你们都到那里去了?都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众神默默?”他的语气,激烈得奇怪。她仔细的凝视他。“你怎么会去问众神何在?”“因为——”他停了停,眉峰紧蹙,眼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重的、郁闷的悲哀。“那年,我一个心爱的小弟弟死了,我弟弟,他活著时没有自己要求生命,死的时候没有自己放弃生命!如果有神,你们在做什么?”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充满同情、充满安慰、充满关怀的握了他一下。她不想再谈这个问题,或者,只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惨痛。她紧握他,转过头去,她巧妙的变换了话题。“叶刚,一个名字。我知道了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学电脑,现在,我又知道他是个无神论者。瞧,”她对他温和的笑。“我对你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多了,是不是?”他回头看看她,脸上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了,眼神又恢复了生动和温柔。“你是个好女孩!”他低叹著。“别了解我太多!雾里看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比较符合你……”“梦幻似的思想!”她接口。他笑了。终于又笑了。然后,车子忽然慢下来了。叶刚驶上一块坡地,倒车,前进,又倒车,又前进。终于,停在山顶一块凸出的、平坦的草地上。他停稳了车子,熄了火。雪珂觉得眼前一亮。她坐正身子,先四面环顾,才发现他们正置身在阳明山顶,从这个角度往前看,正好把整个台北市都尽收眼底。她放眼看去,是一片闪烁的万家灯火。从没看过这样绵延不断的灯海,这么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点。有的聚拢像一堆发亮的钻石,有的散落如黎明前的星空,有的一串又一串的串连著,像发光的项链。那么多灯!百盏,千盏,万盏,万万盏。闪烁著,闪烁著,像是无数的星星,敲碎在一片黑色的浪潮里,数不清有多少,看不尽有多少。她为之屏息。他推推她的胳膊。“下车来!”他下了车,走过来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她踩在软软的青草地上,迎著扑面而来的晚风,看著闪烁璀璨、绵延不尽的灯海,恍然如置身幻境。哦,叶刚!这奇妙的叶刚!难道他不是“梦幻似”的?他却把她带入“梦幻”中来了!他用胳膊搂著她,走向前去,停在山坡边缘,更辽阔的眺望那片一望无际的灯海。“你看!”叶刚说,声音里带著感动。“你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有他们的故事?爱、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当我们站在这儿看的时候,那些灯光下,就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正在进行,或正在结束。你信吗?你看看!有多少灯光?有多少人家?数得清吗?数得清吗?”她眩惑的看著,被眼前这奇妙的景致所迷惑住了,被他言语里那种提示所震撼了。真的,数不清的灯,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故事!这还仅仅是一个台北市,如果再深一层想,整个台湾有多少灯呢?整个世界有多少灯呢?刹那间,她顿感人海辽阔,漫漫无边,而自己,是那样渺小的沧海一粟啊!“我从小就爱看灯,”他开始说话,声音诚挚。“我小时候,我家就住在阳明山上,我父亲很有钱,娶了好多个太太。我是第三个太太生的,如果我母亲也能算太太的话。你一定可以猜到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了,和我是在怎样环境中长大的了。我母亲——体弱多病,很早就死了,我父亲比母亲大了快三十岁,他老了,事业又多,无心照顾我。我的童年很孤独,常常跑到这儿来,看这些灯海,一看就好几小时。我总在凝想每盏灯后面的故事,是不是比我家灯下的故事美一些,好一些,动人一些,温暖一些?”他停住了,回头看她。她也正深刻的看著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了。她带著种震撼的情绪,体会到他的表达方式,他正在介绍他自己,更多更深的介绍他自己。她了解得更多了;叶刚,一个名字,学电脑,无神论者,富有而孤独的童年,目睹或经历过两次死亡,失去母亲和弟弟,父亲有许多个太太——复杂的家庭,造成一个反婚姻论者。她深深看他,深深的看,深深的看,深深的看……直到他低叹一声,把嘴唇压在她那颤动的睫毛上。昨夜之灯10/307雪珂回到家里时,天都已经完全亮了。叶刚把她送到公寓前面,本想要送她上楼的,是她制止了。“改天吧!别让妈妈吓住!”这时,她才第一次想起母亲。真该打个电话回家的,真该告诉母亲一声的。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彻夜不回家。但是,这夜,所有发生的事都那么紧凑,紧凑得让她没有思想的余地,打电话,她压根就没想过打电话这回事!何况那阳明山巅,也没有电话可打!她拾级上楼,到家门口时,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神思也恍恍惚惚的。一夜未眠,她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对门内即将来临的一场风暴,也毫无预感。站在大门口,她在皮包里找钥匙,钥匙还没找到,房门已豁然洞开,裴书盈苍白著脸站在门口。“雪珂!”她喘著气喊:“你总算回来了!你吓死我了!我正想打电话报警呢!”“怎么?怎么?”她很轻松的接口:“我又不是只有三岁!偶尔失踪一下,别大惊小怪……”“偶尔失踪一下!”书盈生气的嚷:“你知道你把所有的人都急死了吗?你知道大家都出动了在找你吗?你知道好好一个晚会都给你破坏了吗?你……你到那里去了?你怎么会好端端的就不见了?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雪珂惊奇的看著母亲,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呢?她跨进客厅,这才更加惊奇的发现,屋里还有唐万里,不止唐万里,那数年不曾来过的徐远航也赫然在座!她愕然的站在客厅中间,目瞪口呆的说:“爸爸!你怎么在这儿?”“我怎么在这儿?”徐远航没好气的接口,声音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变得急迫而恼怒。“还不都是为了你!你最好跟我们大家解释一下,整个晚上,你去了那里?”她瞪视父亲,头中有些昏昏的了。难道徐远航不知道从那客厅里同时失踪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吗?是了,她脑中像电光一闪,是了,徐远航确实不知道!因为,那个“失踪”对他而言,早就“失踪”了。何况,那个“失踪者”与他没有血统关系,用不著他付出任何注意力的!她用舌头舔舔发干的嘴唇,还来不及说话呢,唐万里一步跨上前来,当著父母的面,伸手就抓住她的胳膊,他那镜片后的眼睛,一向都闪闪亮亮充满笑意,从没有变得如此严肃。“雪珂,你在和我捉迷藏吗?你把我带到那儿去,丢下我就不见了,你想想看,我是什么感觉?我一生不按牌理出牌,荒唐事也不是没遇到过,你昨晚的失踪是最荒唐的!你去那里了?你说!”她环视室内,徐远航瞪著她,裴书盈也瞪著她,连唐万里都瞪著她。真有这么严重吗?真有这么严重吗?她看看徐远航,再看看唐万里。“爸,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了?”她终于开了口。“差不多十一点钟,我要切生日蛋糕的时候!”她想了想,再问唐万里。“你也是那时候发现我失踪的吗?”“是呀!”唐万里接口:“你爸说:雪珂来帮我切蛋糕,我们才发现你根本不在客厅里。林雨鸢说你可能在书房看书,我们找到书房,书房也没有,大家猜你溜到那个房间睡觉去了。于是,整个三层楼,一间间房间找,连壁橱和洗手间都找过了,全找不到。你爸爸急了,打电话回来问,把你妈也吓住了。我们连花园都找遍了,找到半夜两点钟,你妈不断打电话来问,我们实在没办法,才回到这儿来等!你如果再晚五分钟进门,我们已经报了警察局了!”雪珂听著他的叙述,原来自己引起如此大的骚动。十一点多?她回想著,她离开徐家客厅时还不到十点。那么,起码,有一个多小时中,自己的存在与否根本不重要。她微笑了起来,站在房间中间,她就那样傻傻的,很可爱的微笑起来。“什么?你在笑吗?”唐万里扶著眼镜框,不信任的,直看到她脸上来。“你真的在笑吗?你觉得很可笑吗?你把我们全体弄得团团转,你很得意吗?”“雪珂!”徐远航沉声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眉头锁了起来。“噢!爸爸!”雪珂振作了一下,想收起脸上的笑,不知怎么,就是收不住。从昨夜起,她就变得这样醺醺然的,老是要笑!她仍然微笑著,直视著徐远航。“爸爸,人不会在你眼前失踪的,永远不可能在你眼前失踪的!”徐远航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盯著雪珂。“你在说些什么?”他问。“我说,”她清晰的,温和的,依旧微笑著说:“那间客厅虽然很大,每个角落都在你们视线之内,我怎么可能在你们的视线之内失踪?我又不会隐身术。所以,爸,我没有失踪,我只是走掉了!”“走掉了!”唐万里哇哇大叫:“失踪和走掉了有分别吗?”“当然。”雪珂不笑了,她注视著唐万里。“失踪是不见了,走掉了就是走掉了。”唐万里眼底一片迷惑。“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吗?雪珂,我知道你走掉了,因为你走掉了,所以你不见了。”“不是,”雪珂拚命摇头:“你说反了,因为我不见了,所以我走掉了。”“你故意把我的头绕昏,你刚刚还说,你没有失踪,怎么现在又说……”“对我而言,我在那客厅里,早就失踪了。对你们而言,我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根本不应该失踪的……”“好了!好了!”裴书盈忽然插口,打断了两人间的争辩,她走上前来,非常非常温柔的把雪珂挽在臂弯里,用手轻拍著雪珂的肩。她转向唐万里,息事宁人的说:“别和她争了,只要她安全回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了,你也累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雪珂也该睡睡了。远航,”她转头看那位“父亲”。“你也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徐远航凝视著雪珂,心里有些明白了。这就是雪珂,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徐远航一直有亏于做一个“父亲”,现在,这孩子长成了,出落得眉目如画,冰雪聪明。但,在她的血液里,有那么多遗传的因子,像她母亲!他下意识的看裴书盈,正好裴书盈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立刻就读出彼此的思想,也立刻就都转移了视线。徐远航心里有歉意,裴书盈心里有怨意。“好了!”徐远航从窗前走过来,仔细看看雪珂。“雪珂,不要太敏锐,”他语重而心长。“不要太好胜,免得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他用手压压雪珂的肩膀,再低语了一句:“打电话找你来,总是因为想著你,不是因为忘了你。好了,我先走一步。”雪珂像被人用钉子钉在地板上,她不能动,心中却突然被父亲这几句话,翻江倒海般引起一阵狂澜。她垂下眼睑,觉得眼眶发热,再抬起眼睑时,她眼里已有泪光。她看了看远航,再看了看痴痴伫立的母亲。怎么,每盏灯下都有故事,自己家里这盏灯下的故事,不能更美一些?更好一些?更温暖一些吗?爸爸啊,你看不出妈妈有多寂寞吗?你看不出我们母女一直需要你吗?可是,远航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是,远航已经转动门柄了。然后,远航出去了,走了……雪珂好像回到了六岁,爸爸出去了,走了,不再回来了。她蓦的醒觉,这是一盏昨夜之灯,早就熄灭了!千千万的灯光,每晚在闪亮,也每晚在熄灭。今夜之灯与昨夜之灯不再一样。她惊醒过来,转回头,她发现唐万里还站在那儿发愣。“你到那里去了?”唐万里镇静的站著,眼底是一片固执,唇边,居然有受伤的表情。“你爸爸可以不问你,我还是要问你!”“去一个小小的山巅,”她睁大眼睛说:“等阳光来闪耀我!”他深深吸气。“你在吃醋吗?”他率直的问:“你在生气吗?你生我的气吗?你受不了我抢了你的光芒吗?你走掉,是针对我而来了?你存心在整我吗?”他语气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气愤,一夜未眠,以及一夜的找寻和焦灼,使他又倦又怒。雪珂那股毫无歉意的态度使他更加有气,他还没有达到能忍怒不言的涵养。“你破坏了一个晚会,破坏了一个我为你而参加的晚会,你觉得很得意吗?”“我不得意。”雪珂静静的说,直视著他:“你也抢不了我的光芒,因为我从来不是发光体。我走开,只因为那房间太挤。抱歉,”她摇摇头,声调平稳。“对不起,唐万里,”她再说,眼光幽幽柔柔的看他,而且带著泪光,“我破坏了你的欢乐,对不起。”他瞪著她,她这样一道歉,一软化,使他完全崩溃了。尤其,她那含泪凝眸,若有所诉的眼光,使他心跳而血液加速了。他咬咬嘴唇,用手推推眼镜,心底软绵绵的,怒气已消,愤恨已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爱怜之情和水样的温柔。“噢!”他喘口气,自己找台阶去下。“好了,你累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他到墙角去,拿起自己的吉他。“你今天大概无法上课了,我帮你请天假。”他背起吉他,大踏步走向房门口。雪珂看著他的背影,顿时,把这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唱的大半年时光完全想了起来。仅仅一夜,一夜卷走了很多东西。阳光拥抱著小雨点,万家灯火闪掉了阳光。她心中凄楚,鼻子里酸酸的说了句:“再见了!唐万里。”唐万里立刻站住,蓦然回首。他的脚钉在那儿,他的眼光直勾勾的看著她,他的脸色变白了,嘴唇干燥了,他的声音涩涩的满带疑惑。“雪珂!”他喊。“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怪怪的来吓我,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些什么事!”“没有。”雪珂轻轻摇头,泪珠悬然欲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唐万里,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一直是你自己,没有变……好了,再见了!”她返身奔向卧室。唐万里抛下了吉他,一个箭步,他冲上前去,及时捉住了她。他用力扳转她的身子来,用双手牢牢的钳著她的胳膊,他在眼镜片后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迫切过,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担忧过。他那一向嘻笑的嘴角,此时充满了紧张。他盯著她,哑声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夜之灯11/30“什么都没有,”雪珂含泪说。“让我走吧,我想去睡一下。”“听著,雪珂!”唐万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是个马马虎虎,凡事都不留心的人。你常常怪我不够体贴,不够温柔,不够细腻。可是,我就是我。我不是任何人塑造的模型,也不是可以迁就你,单单为你而活著的人。我知道昨晚有事发生了,我知道你的失踪并不单纯。但是,现在,我不会再问你,也不会再追究了,因为我先要衡量衡量自己有没有追究的资格!不过,在你进卧房之前,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还不准备和你说再见!人生有缘相聚并不容易,要说再见也没那么容易!现在,你去睡觉,我坐在这儿等你!今天下午,你有节电视原理课,对你非常重要,我等你到上课时间,陪你去上课!”雪珂那么惊奇,她抬眼看著唐万里,几乎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脸上的那种固执和眼底的迫切使她完全震动。突然间,她就觉得这些日子来,她从没有好好的去了解过唐万里,从没有深入的去观察过他。原来,他那嘻嘻哈哈、弹弹唱唱的外表下,也藏著颗敏感而多情的心!她哑然无语,只是困惑的看他。裴书盈目睹这一切,到这时,她才也用崭新的目光,去衡量那个曾经解释“将年少滴落”的唐万里。或者,年少会在一夜间成为过去。所有的“成长”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来临的。她走了过去,充满感动和关怀的情绪。“雪珂,你和唐万里好好谈谈吧,有什么误会,都可以解释清楚的!我先去睡了。”裴书盈悄然退下,房里剩了雪珂和唐万里两个人。唐万里放开了雪珂。雪珂跌坐在沙发里,一时间,既无睡意也无思想,她呆坐在那儿,朦胧的体会到,自己的世界被搅得乱七八糟了。唐万里呢?他几乎没再看雪珂,拿起吉他,他盘膝坐在地板上,自顾自的唱起歌来:“不知道有没有爱过你,不知道你对我的意义,只知道见到你时我满心欢喜,而别离时候——我什么、什么、什么都不如意……”8三天后。大约是凌晨五点钟,雪珂床头的电话铃忽然响了,她像反射动作一样迅速,立刻拿起了听筒。三天来,电话机已经变成了她的折磨,那晚在阳明山巅,她曾给他一个号码,这三天,她就好像在为电话铃而活著。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万万种煎熬。她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体会到“等待”的滋味。“喂?”她对著听筒低语,心里还有些不肯定,很可能是唐万里打来的,唐万里这三天都疯疯癫癫的痴缠著她。“那一位?我是雪珂。”她先报出名字来。“雪珂,”叶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近得就在耳边,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这一声呼唤已使她全心激动;谢上帝,她想,他没有忘记她!谢上帝,他记得这电话号码!谢上帝,他肯拿起听筒拨号给她!“雪珂,你听好,”他清楚的说:“穿上衣服,我给你十分钟时间,我在你家公寓外面的电话亭,你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我!十分钟,你穿好衣服下楼来,我在这儿等你,过时不候!”十分钟?她还没喘过气来,电话挂断了,她飞快的跳下床,直冲到窗边,拂开窗帘向外望,果然,对面的街边上,他的野马停在那儿!而他,正斜靠在电话亭上抽著烟呢!天色那么早,满街都是雾蒙蒙的,他就站在浓雾里,什么都模糊,他烟蒂上那点“小火光”仍然熟悉的闪亮,在向她打著“召唤”的信号。十分钟,他只给她十分钟呢!多霸道的男人!她跌跌冲冲的冲进浴室,闪电般洗脸漱口,抓著发刷,胡乱的刷了刷头发,几分钟去掉了?她心跳到了喉咙口,要等我呵,叶刚!不能太没耐性呵!叶刚!不能真的“过时不候”呵,叶刚!打开衣橱,她放眼看去,红橙黄绿蓝靛紫,老天,该穿那件衣服?叶刚,你喜欢什么颜色?竹子?竹子!绿色!她抓了件绿色洋装,匆忙间把脑袋套进袖口里去了。急啊,忙啊,乱啊,总算把那件淡绿色丝质洋装穿上了,临时又找不著皮带,一急,抓了条白色长围巾往腰上一绑。几分钟去掉了?来不及想,来不及算,拿起一个小手袋,她往大门口冲去。“雪珂!”母亲的声音在卧房里喊了起来。“是你吗?这么早去上学吗?”“噢,妈妈!”她扬声喊著:“今早有急事,我走了!晚上回家再告诉你!”“你吃了早餐吗?”裴书盈在喊:“喝了牛奶吗?”“哦,妈妈,我吃了!吃了!”她胡乱的答著,飞快的逃到大门外去了。冲下楼梯,奔出公寓。街上全是雾,天才蒙蒙亮,街道空旷而安静,楼阁亭台,皆在雾色里!多美的雾呵!多清新的空气呵!多诗意的清晨呵!她穿过衔道,直奔向那伫立在街边的人影。叶刚丢掉了手中的烟蒂。双手抓住了她的手。他定睛看她,有两秒钟,他们站在那儿,只是彼此互望著。然后,他把她轻轻一拉,用胳膊圈住了她。她把头贴在他肩上,嗅著他身上那香烟与胡子膏混合的气息,觉得再没有比这味道更好闻更男性的了。他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你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小刺猬变成小露珠了!她喜欢。他说什么,她都喜欢。他用手捏捏她的肩膀:“你怎么穿得这么薄?”他低问,带点儿责备。“天气还冷呢!”真的,才三月呢!真的,早上的空气清冷,风吹在身上都凉凉的!可是……老天,他只给了她十分钟呢!挑颜色就去掉了两分钟呀!她抬起头来,不解释,只是望著他傻傻的笑。“快上车来!别冻著。”他开了车门。她钻进车子。他坐上驾驶座,立刻,他发动车子,向前面驶去。她痴痴的,微笑的看著他,心里一片暖洋洋的喜悦。她根本不看车窗外面,不在乎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他一只手驾著车子,一只手伸过来,把她那纤小的手,紧紧的握住了。“昨天早晨,我也来过。”他忽然说。“什么?”她惊问。“真的?”“不止昨天早上,还有前天早上。不止早上,还有晚上。”“真的?真的?”她闪动睫毛,不相信。“那个会唱歌的男孩子,他——叫什么名字?”“唐万里。”“是的,唐万里。我看到他接你上课,我看到他送你回家。我在问自己,是不是一定要搅乱你的生活?我觉得,我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再出现。”她凝视他,依然微笑著。“可是,你仍然出现了。”她说。“是的。”他回头看她一眼,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十分钟之内,怎么能做好那么多事?”“你真预备过时不候吗?”她有些惊悸的反问。“可能。”他说,坦白的瞬了她一眼。“但是,也可能做不到。”“哎呀!”她轻喊出声。“你太霸道了,太任性了,太自私了,太可怕了……”她住了口,看他,他正微笑著,转了个弯,车子驶向了一条平坦的公路。她歪了歪头,笑了。“这种藉口没什么道理。”“什么藉口?”“十分钟呵!”她说:“你今天不等我,明天还会来,明天不等我,后天还会来!”“那么有信心吗?”他问。她摸著他的手指,那手指粗大,骨骼突出,一只男性的手。她看他的脸,额是额,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轮廓分明,一张男性的脸。她忽然有些惶恐,不,她没信心,她一点信心都没有。这男人是那么笃定,那么有个性,他永远是他自己的主人,他不会把他的生命感情和一切,交付给别人。“没有。”她说了。“我没有信心,所以,我十分钟之内赶下楼来,差一点把牙膏挤到梳子上去了。”他回头,微笑的眼睛里闪满了热情。车子行行重行行,终于,车子停了。“我们下车走走吧!”他说。她下了车,居高临下,她惊奇的发现,他们又高高在一个山顶,从这儿往下看,看不到一点儿都市的痕迹,却可以看到山下的河谷,一条小小溪流,正蜿蜒的伏在谷底,出口处,连著海洋,海面,太阳正缓缓升起,一片霞光,烧红了天,烧红了海,烧红了河谷。连那翠绿的草地,都被日出染上了金光。他搀著她,他们并肩看著日出,那太阳的升起是令人眩惑的,令人不敢逼视的,令人屏息的。她呆呆伫立,山风扬起她的头发,扬起她的裙子,而雾,那白茫茫的雾气,仍然挂在她的裙角。他把目光从日出上,转到她的面庞上。她一脸的光彩,一脸的虔诚,一脸的感动。“哦!”她长长吐气。“我从不知道日出有这种‘魄力’和这种‘魅力’!它让人变得好渺小好渺小啊!”她倏然回过头来,紧盯著他。“为什么专门带我到这种地方,这种让我迷失,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它们也让我迷失,让我喘不过气来!”他说。“当我偶尔情绪低潮的时候,我就会到这儿来看日出,吸收一点太阳的精华,看一看那光芒万丈的彩霞,那辽阔无边的海洋,会让人胸襟开旷。”他紧紧的看著她,阳光闪耀在她发际嘴边。“我情不自已的把你带来,想让你和我共享一些我的精神世界。”她深深切切的看他。然后,她没有思想的余地,就投进了他的怀中。他紧紧拥著她,找到了她的唇。他急切而热烈的吻著她,深刻的,缠绵的,炙热如火的吻著她,一切又都变得热烘烘了。阳光烤热了她的面颊,烤热了她的唇,烤热了凉爽的空气,烤热了他们的心。片刻,他抬起头来,看她。她满怀激动,心脏狂跳,而血液在体内疯狂的奔窜。从没经历过这种感情,从没体会过这种狂热。她觉得眼中蓄满了泪,而且流到唇边来了。他吮著那泪水,慢慢抬起头来,用双手捧著她的脸,他注视著那湿湿的双眸。“为什么哭?”他低问。昨夜之灯12/30“因为太高兴了。”他虔诚的拭去那泪痕。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这颤栗惊动了她,她问:“怎么?有什么事不对吗?”“是。”他低语。“怕我配不上这么纯洁的眼泪。事实上,你对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知道得够多了。”她说,微笑起来,把面颊贴在他胸口,倾听著他的心跳。她的双手,紧紧的环抱著他的腰。“我知道你以前的故事,多得像万家灯火;我知道你的思想,深远得像高山森林;我知道你的感情,强烈得像日出;我知道你心灵,深不可测,像海洋。”她叹口气:“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他更深的颤栗。用力拉开她,他凝视著她。“雪珂,”他轻呼。“我真怕你!我真怕你!”“怕我什么?”“怕你这份本质,你美化每一件事情。怕你让我变得渺小,怕你让我变得懦弱!”“你也怕过林雨雁吗?”她冲口而出。他把手指压在她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