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页面 1---------------------------------------------- 页面 2-----------------------新版说明肖洛霍夫的 《静静的顿河》这部苏联文学名著,早在三、四十年代即由我国老一辈翻译家金人同志陆续翻译出来。解放前共印行过八版。一九五一年由光明书局出版了第九版。一九五三年苏联出版了作者修改过的新版本。一九五六年我社出版的 《静静的顿河》中译本,是译者根据这个版本修改的。直到一九八○年,我社印行的一直是这个本子。苏共二十大后,肖洛霍夫又一次对 《静静的顿河》进行了修改,于一九六四年出版。新版本与一九五三年版本有较大的不同,增、删和改写之处甚多。由于金人同志已作古多年,不可能根据新版原文修改他的旧译本。因此,我们约请贾刚同志根据俄文新版本对金人同志的译本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校订,并补译了作者在新版本中增加和改写的部分。现在, 《静静的顿河》的新的修订译本和读者见面了,我们谨向为校订本书付出数年心血的贾刚同志致以谢意,并以此纪念毕生辛勤介绍苏联文学的金人同志。编 者----------------------- 页面 3-----------------------静静的顿河----------------------- 页面 4-----------------------顿河悲歌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哥萨克古歌卷一第一章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①河。在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垩巨石之间有一条八沙绳 长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再过去,就是微风吹皱的青光鳞鳞的顿河急流。东面,在用红柳②树编成的场院篱笆外面,是黑特曼 大道,一丛丛的白艾,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后面,是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草原。南面,是白垩的山脊。西面,是一条穿过广场、直通到河边草地去的街道。③参加倒数第二次土耳其战争 的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珂菲回到了村子。他从土耳其带回个老婆,一个裹着披肩的娇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掩起来,很少露出她那忧郁、野性的眼睛。丝披肩散发着一种远方的神秘气味,那绚丽的绣花令女人们艳羡。被俘虏的土耳其女人总是回避普罗珂菲家的亲属,所以麦列霍夫老头子不久就把儿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没有到儿子家去过,因为他不能忘掉这种耻辱。普罗珂菲很快就安排好了家业:木匠给他盖起了房子,自己围起了养牲口的院子。秋初,就把驼背的外国老婆领到了新家。他俩跟在装着家产的大板车后头,走出村子;全村老少都涌上街头来观看。哥萨克们克制地用大胡子掩饰自己的嘲笑,女人们却在大声地议论,一群肮脏的孩子跟在普罗珂菲后面咿咿呀呀地乱叫;但是他敞开外衣,缓慢地,好象是顺着犁沟走一样,把老婆的一只柔软的小手紧握在黑手巴掌里,倔强地昂起那微白的、多额发的脑袋,只有颧骨下面凸起的肌肉在颤抖,两道总是死板板的、仿佛僵化了的眉毛中间渗出了汗珠。从那时起,村子里就很少见到他了,他也不去哥萨克聚会的广场,孤独地生活在村头顿河边上的小房子里。村子里流传着有关他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在牧道外放牧牛犊的孩子们说,他们好象看见,每到黄昏,当霞光黯淡下去的时候,普罗珂菲就抱着老婆,走到鞑靼村外墓地的土岗上,把她放在土岗顶上,背朝着一块千百年来被风吹雨打得千疮百孔的巨石;然后自己坐到她身旁,就这样,他们久久地向草原眺望着,① 一沙绳等于二.一三四公尺。② 查波罗什的哥萨克首领称 “黑特曼”。③ 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 页面 5-----------------------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时候。这时,普罗珂菲把妻子裹在羊皮大衣里,又抱回家去。全村的人都在猜测这种奇怪的行径,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们为此忙得连拉家常的工夫都没有了。关于普罗珂菲的妻子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有些人证明说,她是空前未有的美人,另一些人的看法却恰恰相反。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玛夫拉——一个正在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假装到普罗珂菲家去讨新鲜酵母回来以后,一切才算弄明白了。普罗珂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玛夫拉就趁这个工夫偷偷瞧了一眼,原来落到普罗珂菲手里的土耳其女人是个丑八怪??过了一会儿,红涨着脸的玛夫拉,头巾歪到了一边,站在胡同里对一群娘儿们,添油加醋地说道:“亲爱的人们,真不明白,她哪点儿迷住了他,哪怕是个普通娘儿们倒也罢了,可是她,??肚子不象肚子,屁股不象屁股,简直丑死啦。咱们的姑娘们可比她长得水灵多啦。至于身段,简直象马蜂一样,一折就断;两只眼睛,又黑又大,眼睛一瞪,活象个妖精,老天爷饶恕我吧。一定是怀了孩子了,真的!”“怀了孩子啦?”婆娘们惊讶地问道。“我也不是黄毛丫头啦,已经养过三个孩子啦。”“那么相貌呢?”“相貌吗?黄脸膛。眼睛浑澄澄的,大概在外国过得并不舒服。还有,姐儿们,她穿着??普罗珂菲的裤子。”“是吗???”婆娘们都惊骇地同声叫道。①“我亲眼看见的——穿着裤子,只是没有裤绦,准是把他的便服裤子穿上啦。上身穿一件长布衫,从布衫下面露出掖在袜筒里的裤子。我一看,吓得我心惊胆战??”村子里悄悄地传开了,说普罗珂菲的老婆会使妖法。阿司塔霍夫家的儿媳妇 (阿司塔霍夫家住在村头上,紧挨普罗珂菲家)起誓说,好象②是在三一节 的第二天,她在黎明前看见,普罗珂菲的老婆头巾也没有戴,光着脚,在他们家院子里挤牛奶。从那以后,母牛的奶头就干瘪成小孩子拳头一样大。奶也断了,而且不久牛就死了。那一年,发生了空前罕见的畜疫。顿河边布满牛栏的沙滩上,每天都要出现一些母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疫又传染到马身上。在村镇牧场上牧放的马群越来越少了。于是流言蜚语立刻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哥萨克们开了个会,然后来到普罗珂菲家。主人走到台阶上来,向大家行礼。“诸位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光临舍下啊?”人群默默地向台阶边移动着。最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首先喊道:“把你那妖婆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判她!??”普罗珂菲窜回屋子,但是他们在门洞里追上了他。身材高大的炮兵①——绰号叫 “牛车杆子”——把普罗珂菲的脑袋向墙上撞着,劝道:① 哥萨克的裤缝上都缝着一条颜色不同的裤绦,是按哥萨克的军区分的。② 三一节是复活节后第五十天的一个节日。① 俄国旧式牛车,前头是一根丁字形的又粗又长的杆子,杆子两边可以各套一头牛。----------------------- 页面 6-----------------------“别吵,别吵,这没有什么可吵的!??我们绝不动你,但是我们要把你的老婆踩进地里去。把她弄死,总比全村的人因为没有牲口都饿死好得多啊。你别吵,不然我把你的脑袋在墙上撞碎!”“把她,把那母狗,拖到院子里来!??”人们在台阶旁边叫喊道。一个和普罗珂菲同团当过兵的哥萨克,把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她那拼命喊叫的嘴,一溜烟似的穿过门洞,把她拖了出来,扔到人们的脚边。一声尖叫划破吼叫的人们的喧嚣。普罗珂菲推开六个哥萨克,冲进内室,从墙上扯下马刀。哥萨克互相拥挤着,从门洞里退出去。普罗珂菲在头顶挥舞着闪闪发光、嗖嗖响的马刀,从台阶上冲下来。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里四散开去。在仓库的附近,普罗珂菲追上那个跑动困难的炮兵 “牛车杆子”,从后面斜着把他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萨克们撞倒篱笆桩子,穿过场院,向草原逃去。过了半个钟头,重新鼓起勇气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两个侦察畏缩着身子,走进了门洞。全身都浸在血泊里的普罗珂菲的妻子,难看地仰着脑袋,横在厨房的门坎上。咬得尽是伤口的舌头,在痛苦地龇着牙张开的嘴里抽动。普罗珂菲脑袋颤抖着,目光呆滞,正在把一个哇哇哭着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包到羊皮袄里。普罗珂菲的妻子当天晚上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罗珂菲的母亲,可怜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家人把他放在蒸热的锯末里,喂他马奶吃,过了一个月,认定这个黝黑的土耳其长相的孩子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就把他抱到教堂里去受了洗礼。跟祖父一样,也叫潘苔莱。过了十二年,普罗珂菲刑满归来。剪得短短的、杂有几根银丝的红胡子和一身俄罗斯式的衣服,使他变成了异乡人,不象个哥萨克了。他把儿子领回去,又重整起家业来。潘苔莱长成了一个肤色黝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面貌和匀称的身材都象母亲。普罗珂菲给他娶了个哥萨克姑娘,是邻居的女儿。从那时起,土耳其血统就和哥萨克血统交融了。从这儿开始,高鼻子、带点野性、漂亮的哥萨克麦列霍夫家族——村里都叫他们土耳其人——就在村子里繁衍起来了。潘苔莱埋葬了父亲以后,便埋头经营起家业:重新翻盖了房子,宅①院扩大了,又圈进了半俄亩 荒地,盖了几间洋铁皮顶的新贮藏室和仓房。铺房顶的工匠按主人的要求,用剩下的铁片剪了一对铁公鸡,安装在仓房的屋顶上。这对公鸡的那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使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平添了几许欢快的气氛,显得自足而富裕。岁月流逝,到了晚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发福了:往横里长起来,背略微驼了些,但是看上去依然还是个体态匀称的老头子。他身板儿硬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年轻的时候,参加沙皇阅兵的御前赛马,把左腿摔伤),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一直到老年,他的胡须和头发依然是乌黑的;发起脾气能气得死去活来;这显然使他那曾经是很漂亮的妻子提前衰老了,现在已经成了个满脸蛛网般皱纹的胖老① 一俄亩等于一.○九二公顷。----------------------- 页面 7-----------------------太太了。大儿子彼得罗已经娶了亲,他很象母亲;个子不高,翘鼻子,生着一头麦色乱蓬蓬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可是小儿子葛利高里却象父亲:虽然比彼得罗小六岁,但个头却比哥哥高半个脑袋,他也象父亲一样,生着下垂的鹰鼻子,稍稍有点斜的眼眶里,嵌着一对淡蓝色的、扁桃仁似的热情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绷着一层棕红色的皮肤。葛利高里也和父亲一样,有点儿驼背,甚至连笑的时候,爷俩的表情也是一样的粗野。①父亲宠爱的女儿杜妮亚什卡 是个长胳膊、大眼睛的姑娘。加上彼得罗的妻子达丽亚和她的一个小孩——这就是麦列霍夫家的全部成员了。① 杜妮亚什卡是叶芙多基亚的小名。----------------------- 页面 8-----------------------第二章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黑云片下吹来。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象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左岸的河汊、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麦列霍夫一家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一面走着,一面扣着绣有小十字架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长满了青草的院子到处闪着银色的朝露。他把牲口放到街上去。达丽亚只穿着一件衬衣跑去挤牛奶。她的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了象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院子里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烟色的脚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朝着那被达丽亚踩倒,又慢慢挺直起来的小草看了看,便走进内室去了。开着窗户的窗台上落满了小花园里已经开败了的、毫无生气的粉红色樱桃花瓣。葛利高里一只手伸出床外,在趴着睡觉。①“葛利什卡,你去钓鱼吗?”“你说什么?”葛利高里小声问道,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咱们钓鱼去,可以钓到太阳出来。”葛利高里哼哧着,从挂衣钩上扯下一条便服裤子穿上,把裤腿塞进白色的毛袜筒里,扳正歪斜的鞋后跟,半天才穿上了皮靴子。“妈妈做好鱼食了吗?”跟着父亲朝门洞里走的时候,他嘶哑地问道。“做好啦。你先到船上去吧,我立刻就来。”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喷香的黑麦装进坛子,仔细地把落到外面的麦粒捡到手巴掌里,然后跛着左脚,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坐在船里。“往哪儿划?”“到黑石崖去。到前两天咱们在上面坐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试试看。”小船的船尾滑下土岸,飘进水中,离开了河岸。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它横过来。葛利高里并不划船,只用船桨拨正方向。“你划呀。”“等漂到河中流再划。”小船横过中流,向左岸漂去。从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在河上,这啼声变得低沉多了。船舷擦着陡立在水中的黑黢黢的石砾断崖,停在崖下的河湾里。离河岸五沙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棵沉到水底去的榆树伸出的树枝。漩涡在榆树四周追逐着褐色的泡沫。“捯开钓线,我来下食,”父亲悄悄对葛利高里说,一只手塞进了冒着热气的坛子口里。黑麦粒声音清晰地溅落到水中,发出一阵噝的响声,就象有人发出的低沉的嘘声。葛利高里把几粒鼓胀的黑麦安到钩子上,露出了笑容。“吃呀,吃,大鱼小鱼都来吃。”① 葛利高里的爱称。----------------------- 页面 9-----------------------抖成圈子落到水里去的钓鱼线象弦一样拉直了,然后又弯下去,差不多沉到水底去了。葛利高里用脚踩着钓竿的手柄,竭力不使身子摇动,爬过去拿烟荷包。“爸爸,今天运气好不了??月亮还不圆呢。”“你带着火柴吗?”“带着哪。”“给我点个火。”老头子抽着烟,瞅了瞅浸在水中的大树那面迟迟没有升起的太阳。“鲤鱼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有时候月亮不圆也出来咬食。”“你听,好象小鱼在咬食,”葛利高里松了口气说。小船附近的水噗哧响了一声,泛起了波纹,一条有两俄尺长的、好象红铜铸的鲤鱼,弯起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拍了两下,叫着向空跃起。珍珠般的水花溅了一船。“现在你等着瞧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大胡子。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在那些有胳膊粗的秃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第三条小一些,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往崖石上撞。葛利高里在焦急地嚼着湿透了的烟头。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撒完了所有的鱼食,丧气地噘起嘴,呆呆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钓竿头。葛利高里啐出烟头,恨恨地望着它迅速地飞去。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因为空肚子抽烟,嘴里有一股烧焦头发的恶臭。他正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捧口水喝,——这时候,离水面有半①俄尺 的钓竿头轻轻地抖了一下,慢慢向下弯去。“咬钩啦!”老头子舒了口气说。葛利高里抖擞精神,拉了一下钓竿,但是竿梢立即弯进水去,钓竿从手攥着的地方弯成了弓形。一股巨大的力量,象绞车似的把绷得紧紧的红柳木钓竿向下拉去。“攥住!”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撑开。葛利高里竭力想把钓竿举起,但是办不到。很粗的钓线咔的一声断了。葛利高里因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晃了一下。“简直象条公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悄悄地说道,怎么也不能把鱼饵安到鱼钩上。葛利高里激动地笑着,拴上新钓线,又抛了出去。钓线上的铅锤刚沉到河底——竿梢就弯了下去。“你看,这坏蛋!??”葛利高里哼了一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向激流冲闯的鱼从水底拉出来。钓线刺耳地响着,划破水面,沿着钓线,垂下一道浅绿色的水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头在捯动着捞网的木柄。“先在水里把它蹓乏啦!顶住劲,不然钩线又要被它挣断啦!”“放心吧!”① 一俄尺等于○.七一公尺。----------------------- 页面 10-----------------------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浮到了水面上来;搅起了一片白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处游去。“好大的劲儿,手都麻啦??好啊,你等着瞧吧!”“顶住,葛利什卡!”“顶着哪——啊——啊!”“当心,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去!??当心!”葛利高里喘着气,把斜着身子的鲤鱼拉到船边来。老头子拿着捞网正要弯下身子去捞,但是鲤鱼鼓起最后的劲儿,又扎进水底去了。“把它的脑袋提起来!叫它喝点风,就会老实点儿啦。”葛利高里拉起了鲤鱼脑袋,又把这条折腾得疲惫不堪的鲤鱼拖到船边来。鲤鱼大张着嘴吸气,鼻子顶到粗糙的船舷上,扇动着金光闪闪的橙黄色的鳍,不动弹了。“折腾够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捞网捞着鱼,呷呷地说道。他们又呆了半个钟头。钓鲤鱼的战斗才结束了。“收起钓线来吧,葛利什卡。大概咱们把最后一条都钓上来啦,再不会有啦。”他们收拾完了。葛利高里把船从岸边划开。划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要说什么,但是老头子却只在默默地眺望山脚下村子里的宅院。“你,葛利高里,听我说??”他一边摸索着脚底下麻袋上的绳结,一边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 “我看得出,你跟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有点儿??”葛利高里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筋肉发达、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了一道白印。“你当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 “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调戏他的老婆。这会造孽的,我预先警告你:要是叫我察觉了——我要用鞭子抽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攥成疙疙疸疸的拳头,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脸变得煞白。“都是谣言!”葛利高里目不转晴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囔说,那声音好象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你给我住嘴。”“人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住嘴,狗崽子!”葛利高里弯身划起桨来,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着。一直到码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留神,别忘了,要不——从今天起,就再别去游戏场。一步也不许走出院子。就是这样!”葛利高里没有说话。他把小船靠了岸,问道:“把鱼拿回家交给娘儿们吗?”----------------------- 页面 11-----------------------“拿去卖给商人吧,”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钱留着你买烟抽吧。”葛利高里咬着嘴唇,走在父亲后面。“你算了吧,爸爸,就是你把我的脚捆起来,今天我还是要上游戏场去,”他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扁平的后脑勺子,一面心里想。葛利高里在家里仔细地把鲤鱼鳞上的干沙子洗净,用柳条拴着鱼鳃。①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同年龄的好友米吉卡 ·科尔舒诺夫。米吉卡一面走着,一面玩弄着镶着银饰的皮带头,两只圆滚滚的、土黄色的眼睛,在细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亮的光泽。两个瞳人象猫眼似的朝上翻着,因此米吉卡的目光就显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你拿着鱼上哪儿去?”“这是今天的战利品。拿到买卖人那里去。”“给莫霍夫家吗?”“是给他家。”米吉卡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重量。①“有十五俄磅吧?”“还多半磅呢。我称过啦。”“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帮你做买卖的。”“走吧。”“请客吗?”“那好说,别说废话啦。”做完祷告回来的人散满了街道。沙米利家的三弟兄也在路上并排走着。大哥,独臂的阿列克谢,走在中间。窄小的制服领子把他那筋肉发达的脖颈勒得笔直,卷曲、稀疏的小山羊胡子神气活现地往一边翘着,左眼神经质地眨个不停。很久以前,在射击场上,阿列克谢手里的步枪炸裂了,枪栓的碎块打伤了他的腮帮子。从那时起,这只眼睛就有事没事地眨个不停;浅蓝色的伤痕横过脸颊,一直伸到头发里去。左手被从肘部炸去,但是阿列克谢却能很巧妙、准确地用一只手卷烟: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咬下一块够用的纸片,把纸片半卷起,倒进烟草,手指头便巧妙地、简直是难以察觉地卷了起来。你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已经眨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在向人借火了。他虽然仅有一只胳膊,但却是村子里最好的拳击家。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桃南瓜那样大。可是有一次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因为鞭子丢掉了,就用拳头捶了公牛一下。公牛倒在犁沟里,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好容易才把牛治好了。两个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普罗霍尔,都很象阿列克谢,就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那样身材短粗,象棵橡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两只胳膊。葛利高里跟沙米利弟兄们打招呼,米吉卡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咯吧地① 米吉卡是德米特里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