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著:“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著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著脸,故意装著不认识他,故意问:“你要借什么书?”“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么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著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么说什么,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么久!”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红耳赤的说:“你怎么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么多人看!”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像活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嫣然瞪著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著嘴唇,沉思不语。“怎么了?”安公子看她。“想什么?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日!”唉!每天都是纪念日!她笑了,回过神来,看著安公子,他对著她笑,眼睛里柔情万缕。“我们去哪儿?”她问。“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么庆祝?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上……什么都由你,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她挑起眉毛,深思著。“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么说就怎么样吗?你完全没有异议吗?”“是的。”他爽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么吩咐,小奴隶就怎么做!”“那么,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吃一顿,聚一聚!”“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安公子回头瞪著嫣然。“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著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她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咔咔”,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著。“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怎么?”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说:“我打电话去问!”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么?他不懂嫣然为什么要约巧眉和凌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么!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著方向盘,不安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怎么?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呢?”“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月吗?”“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烟。牛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著烟。嫣然看著凌康,稳定的说:“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著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巧眉吃了起来,骋远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他知道嫣然为什么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满生气与活力。他和嫣然交换了一个视线,完全领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灭了烟蒂,帮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递叉子,铺餐巾,送餐巾纸,一面做,他一面轻快的说:燃烧吧!火鸟25/27“巧眉,这家餐厅气氛很好,很欧洲味。你一定不懂什么叫欧洲味?欧洲是古典的、艺术味很浓的。这家餐厅也是,我们顶上有一盏花玻璃的吊灯,光线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谓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来的,你可以想像那样子,是?我知道你还有颜色的记忆。我们桌子上,铺著红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抚摸桌布。“是麻布的。”巧眉低语,脸上已漾起一丝红晕来了。声音里微微带著颤音,兴奋而好奇的颤音。“对,是麻布的!”凌康说:“我们桌上还有个杯子,里面点著一支蜡烛。还有个小小的银花瓶,里面插著一朵红玫瑰。”他把玫瑰递到她面前去,让她用手摸那瓶子。“这瓶子有长长的颈项,有一个弧度很好的柄,像一个茶壶一样,是不是?”“是。”巧眉说,嗅著那玫瑰。“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轻触那花瓣。“好嫩好娇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进她手中,她又开始吃起来,一面吃,一面问:“这是很高级的餐厅吗?”“是的。”嫣然抢著回答:“是第一流的!它们的大蒜面包很有名,你非吃一点不可,凌康,你帮她涂奶油。巧眉,你不必担心有人注意你,这家餐厅讲究气氛,光线很暗,我们坐在一个角落上,谁也看不到你。也没有人来看你。这儿有几样名菜,今天我们吃牛排,下次,可以让凌康带你来吃法国田螺。那是一种有壳的,像贝壳一样的食物,非常好吃!”巧眉吃著脆脆的烤面包,吃著香香的牛排,吃著新鲜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轻愁渐渐隐去,脸上的落寞跟著变淡,面颊上居然也浮上了红晕……安骋远惊奇的看著,内心深处,涨满了一种崭新的感动。不甘寂寞的,他对侍者低语,于是,侍者拿来了一瓶法国红酒,注满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安骋远举著杯子,正色说:“凌康,巧眉,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凌康不解的问:“你的生日?”“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日,”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日,第五十四个纪念日!今天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五个纪念日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日干一杯吧!”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来了,他握著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凌康,巧眉!”他热烈的说:“今晚,你们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咳!”嫣然咳嗽了。阻止的喊:“骋远!”“别阻止我!让我说出来。”安骋远喝了一大口酒,激动的说:“这件事憋在我们四个人心里,使我们大家都尴尬,大家都忌讳,大家都别扭。现在,事过境迁,本来不该提了,但是,不说穿了,我们四个还是要继续别扭下去。所以,我说了,那晚的事情,只证明了一件事:证明人性很贪婪很脆弱,证明我们都是些平凡的人,会发生一些平凡的事……唔,”他再喝口酒:“糟糕!”他说:“嫣然,我怎么有些辞不达意,你帮我说下去,好吗?”混蛋!嫣然心里在暗骂。谁要你发表演说?她有些气,有些懊恼,但是,她啜了口酒,涨红了脸,却很坦然的说了出来:“证明我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凌康,证明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太太!这对你是种恭维,对不对?再有吗?……”她沉吟片刻。“证明我有个很糟糕的男朋友……”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安公子拿了一块面包,及时喂进了她嘴里,硬塞住了那句话。凌康再也熬不住,他笑了起来,对安骋远举起了杯子:“安公子!”他诚挚的说:“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生气!我一直想揍你,可是又一直有一百个理由原谅你!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今晚,我们把以前的老帐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许再有心病了!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四个每星期一定要有一晚聚在一起!像那一阵,又弹又唱又乐的!安骋远,你还记得你的和尚脸盆吗?”“不许说!”安骋远叫著。给凌康杯里倒满了酒,挥手让侍者走开,他们不需要侍者。“喝酒吧!”他注视巧眉。“巧眉,你别呆坐著,如果你不干杯,我不会饶你!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无可奈何,你如果不振作起来,你如果继续糟蹋生命,你对不起凌康,对不起嫣然,对不起你的父母!说真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糟蹋自己,因为他要为爱他的人活著,这是义务,不是权利!人可以放弃权利,不能不尽义务……糟糕,”他又回头看嫣然。“嫣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他呻吟起来:“上次,就是这句话闯的祸!”“安公子!你多喝酒,少说话!”嫣然说,注视巧眉,在巧眉脸上看到了感激、感动、感情,和那久已消失的生命力。在这一瞬间,她对那天晚上的事,才能更深的体会出来。体会出骋远当时的感觉,体会出巧眉当时的心情。那一个“拥抱”是人与人间至情至性的表现啊!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的在发热,她暗中握紧了安骋远的手,心内有几百种柔情,像蚕丝一般,全绕在安骋远身上。凌康干了杯子,盯著安骋远,他惊奇的说:“你这家伙很怪异!”“怎么?”“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真气人!嫣然,你想办法堵住他的嘴,我怕他接下来会对巧眉说他有多爱她了……”“我本来就很……”安骋远接口。这次,是嫣然把面包塞进他嘴里,去堵住他了。凌康转向了巧眉,他的手紧握著她的。“巧眉,你听到安公子的话了?这话也一直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知道你又瘦又弱又苍白吗?你知道你使每个爱你的人都很痛苦吗?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权利让我们大家痛苦吗?你知道你必须从内心振作起来,你才会有救吗?”他越说越激动了,越说越有力了,越说越强烈了。“你知道,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你会失去我们每一个人吗?你知道要爱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件多痛苦的事吗?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都已经尽了全力了吗?你知道——”他深深吸气,终于强而有力的说了出来:“我对你的爱——已经快要让我死掉了吗?你知道,你在自杀,而我在陪葬吗?”巧眉紧闭上眼睛,强忍著泪水,然后,她毅然的一甩头,把手中的一杯红酒,一仰而尽。她另一只手,被凌康紧握著,放下了酒杯,她把这只手去盖在凌康握她的手上,她就用双手阖著凌康的手。仰著头,她坚决的对桌上所有的人,铿然有力的说:“今天是纪念日!以前的巧眉死了!多愁善感的巧眉死了!我答应你们每一个人,新的巧眉从今日起重生!姐姐,凌康,安骋远,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见证!但是,重生需要的不止是勇气毅力决心,还有技术问题!你们要帮助我,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让我能看能走能独立!明天,我去报名,我要重回盲哑学校,去念书,去学习生活的能力!姐姐,你会帮我找到点字的文学著作,是吗?第一件事,帮我找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么,当凌康再念‘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的时候,我最起码该知道这个‘楚狂人’是姓楚还是姓李?我要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兴趣,走进他的世界……”她提高了声音,更有力的说:“我们以一年为期!今天是五月二十日,明年此日,我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巧眉!”“哇!”安骋远眼眶红了。又举起杯子来。“为火鸟干一杯!”他自顾自的干了杯子。“火鸟?”凌康喃喃的问。激动无比的握著巧眉,他满脸都被兴奋烧红了,他的眼睛明亮闪烁如星辰。他的眼光盯著巧眉,眼里心里,都被巧眉占满了。火鸟,他不知道什么是火鸟。但他看到,巧眉的脸孔那样光彩的红著,像朝霞,像“火鸟”。“火鸟,”嫣然清楚的说,满眼眶都是泪,满胸怀都是激情,她不由自主的述说“火鸟”的故事,从安骋远那儿听来的故事。“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到五百年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她啜了口酒,脸也红了,红得像酒。“火鸟,”她重复著:“不经过烈火燃烧,不经过烧成灰烬的苦楚,怎么能得到重生?”她举杯。“为火鸟干一杯!”她也自顾自的干了杯子。“哦!火鸟!”巧眉听懂了,她被那崭新的、醒觉的自我“燃烧”著,被凌康那火般的热情“燃烧”著,被姐姐和安骋远那强烈的鼓励与爱“燃烧”著……她知道,她一定要经过这一关,投身到烈火中,烧成灰烬,再“死而复生”!她点头,重重的点头。从凌康那儿抽出手来,她找寻自己的酒杯,凌康把杯子递到她手中,为她注满,也为自己的杯子注满,他和她碰杯,杯子的声音“铿”然而鸣,她说:“是的!为火鸟干一杯!”凌康凝视著她。“燃烧吧!火鸟!”他说:“燃烧吧!我愿意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他们都干了杯子。“好一句‘一起飞向永恒’!”安骋远说,热烈的握住嫣然的手。“我们也一起飞向永恒吧!”这一刻,天醉了,地醉了,夜醉了,人,当然醉了。燃烧吧!火鸟26/27尾声一年后。五月二十日。这晚,卫家在大宴宾客。大概,二十几年来,卫家都没有这种盛况,偌大一个客厅,挤满了人,衣香鬓影,筹交错。人太多,只得把客厅通花园和阳台的门通通大开,让部分宾客疏散在花园和阳台上。尽管如此,客人们仍然多得挤来挤去,笑语和喧哗声填满了整幢房子。这个宴会,是嫣然和安骋远夫妇,巧眉和凌康夫妇所发起的。两对小夫妇坚持不能在五月十九日,也不能在五月二十一日,一定要在五月二十日举行。嫣然是在年前和安骋远结婚的,婚后没有和父母同住,效法骋远的哥哥姐姐们,组了个小家庭,小俩口过得十分愉快。两对夫妻都坚持,五月二十日是个纪念日,兰婷不知道孩子们间有些什么帐,但她倒非常热心而喜悦的举行了这个宴会。宴会地点没有选在凌家,也没有选在安家,却选在卫家。兰婷和仰贤都感光荣,也体会出,这是两对小夫妇刻意安排的。他们四个头一天晚上就来布置了一个晚上,把客厅里到处挂上彩带彩球,到处插满鲜花,甚至,连壁炉的炉台上,都插了好大一盆“翁百合”。老实说,这花名还是嫣然告诉兰婷的,因为兰婷一直叫它“红喇叭花”。嫣然忍不住了,才说:“妈,这花的学名叫翁百合,为什么要加个翁字我也不懂,大概要大家百年好合,直到成老公公老婆婆的时候还要‘百合’吧!反正,它是翁百合。翁百合有它的意义,事实上,每种花都有它代表的语言,翁百合的意思是‘爱你入骨’。”“哦,”兰婷怔著:“这翁百合说得可真不含蓄!那么,那盆紫色小菊花也有语言吗?”“哦,妈,那不是紫色小菊花,那是紫菀。”“哦,紫菀说什么?”“紫菀说‘相信我吧,我爱你永远不变!’”“噢,”兰婷惊异万状,不知嫣然是在乱盖呢还是说真的,有个安公子那样的女婿,夫唱妇随,嫣然越来越被安公子同化了。“玫瑰呢?玫瑰说什么?”“玫瑰说‘我爱你!’”“剑兰呢?”“剑兰代表坚决,坚决的爱。”“哦!”兰婷笑了。“反正每种花都代表爱就对了!不是爱你入骨就是爱你不变。”“并不是每种花都代表爱,有些花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代表恨,代表绝交,代表嫉妒,代表报复……都有。不过,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妈妈呀!”嫣然热烈的拥抱兰婷,像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爱和胜利!”“胜利!”“是呀,妈妈,你没看到我把每个屋角都放了一盆棕榈树吗?棕榈代表的是胜利!”“啊呀!你什么时候变成花树语言专家的?”兰婷惊问,实在不大相信她。“她啊!”巧眉细声细气的接口了,笑得像一朵“翁百合”。“都是跟安公子学的!那安公子啊,是该懂的不见得懂,不该懂的都懂。”四个人哄然大笑,看他们四个再无芥蒂,如此恩爱,兰婷感动得眼眶发热。就这样,满屋子的花,满屋子的彩纸,满屋子的闪烁的小灯,满屋子的活力,满屋子的喜悦……迎接了满屋子的宾客。来宾分为好几种,有安家、凌家、和卫家三家的亲友,两对小夫妻似乎要补足结婚时的不周到,几乎把三家亲眷全部请到。除了三家亲友,当然,凌康的父母、骋远的父母是必到的。还有凌康的年轻朋友们,整个杂志社的人大概全到了,还有安骋远的朋友们,还有嫣然在图书馆的朋友,快乐的方洁心,罩得住,李小姐,张处长……反正,图书馆的职员们也来齐了。这么多人,卫家的客厅怎能不挤?怎能不充满笑语,充满喧哗呢!安骋远和凌康热心的招待每一个人,客人太多,大家只能吃自助餐,自助餐以后,是鸡尾酒会。卫家姐妹也不管合不合礼节,也不管酒会和餐会能不能合一,她们准备了好几大缸的鸡尾酒,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掺了好几瓶真正的红葡萄酒,孩子们对红葡萄酒似乎有特殊的爱好。大家吃著东西,喝著鸡尾酒,客人们的兴致居然高昂。大家热心的谈话,热心的相聚,到处有开怀的笑声。人群中,最出色的就是卫家姐妹了。兰婷几乎不太相信,这周旋在众宾客之中,不断送点心,斟酒,停下来谈话,笑得像两朵盛开的花朵的少女,是她那心爱的两个女儿!是那一度绝交到不讲话的女儿!而其中一个,甚至是瞎的!今晚,嫣然和巧眉的服装都非常出色,姐妹两个一定有过协议而定做的,她们居然都改掉了往日执著的颜色,巧眉没有穿深紫浅紫,嫣然没有穿纯黑纯白,她们两个都是火般的、鲜艳欲滴的红色。真丝的质料,大领口,小腰身,直垂到地。两人脖子上都挂著个很别致的项链,一只红宝镶钻的小鸟,一只在飞翔的鸟。她们像两团火,在室内轻快的飞卷,两人之间准有默契,她们相隔不远。嫣然不时在提醒巧眉,或掩饰巧眉。“李伯伯,巧眉在跟你打招呼呢!”嫣然喊。“巧眉,你没忘记张翔吧?”“方洁心,瞧瞧,这是我妹妹巧眉。哦,不行不行,罩得住,你走远一点,我妹妹已经名花有主了!”“什么?卢中凯!你一定要请我妹妹跳舞,好呀,等会儿我们放音乐!巧眉的舞跳得第一流,如果你没把握,最好别请!什么?你问巧眉最会跳什么舞啊?探戈!她会十几种花样,狄斯可?你一定不够瞧!她参加过五灯奖,连报名跟她竞赛的人都没了,全不敢来了……”嫣然顺口胡诌,说得跟真的一样。巧眉只是笑,不停的笑,对每个人颔首为礼。她和嫣然总在一块儿,以惊人的领悟力,和嫣然握住她手给她的暗示来和每个客人谈话。她那么活泼,那么愉快,笑得那么甜,应酬得那么得体……你绝不会相信,她就是一年前,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苍白、无助、憔悴著“等死”的巧眉!凌康今晚比谁都高兴,他和每个人打招呼,因为客人的来源不一,他有大部分都不认识。事实上,今晚的客人,彼此不认识的太多了。但,他们都很开心,在主人如此殷勤招待下,怎能不开心?喝著那么名贵的“鸡尾酒”,怎能不带著醉意?凌康被人潮都挤得出汗了,他就舍不得走出客厅去透透气,就舍不得把眼光从巧眉身上移开。天哪!她笑得多美!她对答如流,她举动轻盈……怎能相信呢?这就是巧眉,真的是巧眉?在客厅一角,凌康亲耳听到两位中年贵妇在谈话:“你信不信?这姐妹两个中有一个是瞎子!”“别骗人了!”另一个接口:“绝不可能!”“真的!我认识卫家十几二十年了,那个妹妹是个瞎子,不过她的眼睛也跟正常人一样好好的,你如果不知道,就看不出她是瞎子!”“哪一个是妹妹?”那位太太著脚尖去打量姐妹两个,嫣然在和方洁心碰杯子喝酒,巧眉被卢中凯缠著在谈狄斯可的节奏。“拿酒杯的那个吗?”“不,那是姐姐,另外那个。”“不可能!”那位太太惊愕的大叫。“我刚刚还和她说过话,她又笑又点头,还夸我的耳环好看,她如果是瞎子,怎么知道我戴著耳环?你弄错了,她绝对不瞎!”凌康倾听著,忘形的握著酒杯,忘形的微笑起来。耳环,准是嫣然给她的暗示。“或者,”另外一个太太也有些搞糊涂了。“瞎的是姐姐吧!拿酒杯的那个!”“你别胡说八道了!我打赌两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一个瞎子,不可能应付这么大的场面!不可能和每个人点头说话。不可能在客厅里穿来穿去不摔跤!反正,瞎子就是瞎子,瞎子不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打赌,她们两个一样正常,顶多,有点近视而已!”凌康一个人站在那儿笑起来,举著酒杯,他看著杯里的酒。燃烧吧,火鸟!让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过燃烧的痛苦,一起烧成灰烬,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燃烧吧!火鸟。他啜著酒,虚眯著眼睛,似乎看到这一年来的奋斗、挣扎,和烧灼成灰的苦楚。一年,这一年,对凌康和巧眉实在是艰苦备至的一年,是充满奋斗与挣扎的一年。第一件必须面对的事,凌康决定带巧眉搬出去住。他很爱父母,也很愿意孝顺父母,但他深刻体会到,和父母住在一起,巧眉永远无法为所欲为。正像巧眉说的,连房门她都不敢出,家里的东西从无固定位置,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叹气,连秋娥的埋怨……都造成她的压力。搬出去可能有搬出去的不便,无论如何,会比住在这十一楼的大厦中,动辄得咎好。他的提议,预料中的,造成家中的轩然大波,母亲又哭又叫又骂:“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把他带大了,给他娶了媳妇……他要娶谁就娶谁,我们做父母的不敢吭气。巧眉进了门,我们欺侮过她吗?我们责备过她吗?我们骂过她吼过她吗?我们把她供得像个神似的,连杯茶都没叫她倒过。搬出去!还是闹著要搬出去!凭什么要搬出去?凌康,你眼里也太没有父母了!”和母亲是讲不通道理的,她只是又哭又叫又大喊大闹。巧眉吓得不敢出声,甚至劝他算了。但,凌康没有屈服,他转向父亲求救,理智的分析给父亲听。孝顺,不一定要住在一起,帮助巧眉,唯有先独立!终于,父亲同意了,母亲也无可奈何了。他们搬到一幢很小的四楼公寓里,住在楼下,免得巧眉爬楼梯,有个小院子。巧眉又可以弹弹琴了,楼上的人家有四个孩子,整天又跳又叫,可比巧眉的琴声吵多了。刚搬去,巧眉不能烧饭烧菜,不能上街购物,面临的困难更多。兰婷助了一臂之力,把秀荷拨过来帮巧眉了。这一下,巧眉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秀荷看著巧眉长大,看著巧眉失明,爱巧眉就像爱自己女儿一样。她不嫌小屋简陋,先负起了清洁打扫烧饭洗衣等日常工作,然后,巧眉进了“盲人特殊训练班”。巧眉非常用功,她念点字,学习能力惊人的强。靠一支盲人杖,她逐渐走出了家庭,她自己挤公共汽车,上课下课,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去超级市场选购家用物品,甚至于,她陪他去“看电影”了。她看不见画面,但她能听,听对白,听音乐,听效果……她也能把故事完全听懂。他会再把一些画面解释给她听。他们开始谈论小说,谈论文学,谈论人生了。燃烧吧!火鸟27/27她第一次为他烧了一桌菜,用电锅和微波烤箱做的。因此,都是蒸的、烤的东西,虽然如此,她仍然把手指烫起了泡,是开烤箱取盘子时烫的。他吃得津津有味,生平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抚摩巧眉烫伤的手指,他心痛得不停吻她,而她笑著说:“这有什么关系?不是要投进烈火去燃烧吗?燃烧都不怕,还怕这点儿烫伤!”真的,她像只火鸟。燃烧吧!她忽然变得那样坚强,那样肯吃苦,那样坚毅的学习,那样固执的去独立,有时,简直让人心痛。他必须很残忍的克制自己,不因为同情和爱而让她松懈下来,这种“克制”,比跟她共同吃苦还痛苦,而她能了解。嫣然和安骋远也能了解。嫣然和安公子成为他们夫妇精神上最大的鼓励,实质上最大的支持。他们四个人常一起出去,吃小馆子,逛街,看朋友。嫣然从各种日常生活中来教育巧眉,从餐桌的礼貌,刀叉的用法。到衣物的选择,甚至凭嗅觉来辨别植物。于是,巧眉也会插花了,也会使用洗衣机了,也会用吸尘器了,也会交朋友了……她和邻居都成了朋友,而且,她收了好几个学生,都是邻居的孩子们,她教他们弹琴,教得又好又有耐心,她常鼓励那些信心不够的孩子:“我瞎了,都能弹,你们能看谱,能看到琴键的位置,你们一定能弹,能成为钢琴家!”逐渐的,凌康发现,孩子们崇拜她,邻居们喜爱她,她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了,她有了信心,有了快乐了。她不再处处倚赖凌康而生活了。她变得很忙碌,忙著学习,也忙著把自己的所长,去分散给周围的人。就这样,一年下来,她活了。她活了!以前的她,只有小半个是活著的,大半个是死的。现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健康的,愉快的,充满了信心和生命力的!她已重生,从灰烬中重生!火鸟。凌康听著那两位太太争执巧眉是否失明时,他就在自我举杯。哦!多感谢一年前那个晚上!多感谢那个纪念日!五月二十日!哦,为火鸟干杯!他自己举杯,自己干掉杯子。客厅里依旧人声喧哗,有些年纪大的客人已经散了。年轻的一伙不肯走,打开唱机,放著唱片,他们有的跳起舞来了。安公子排开人群,找到了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怪叫著说:“不得了!不得了!”“怎么了?”凌康笑著问,早已习惯安公子的“故作惊人”之举。“那姐妹两个啊,”安公子瞪大眼睛说:“完全忘记她们是已婚妇人了,正在那儿大大诱惑年轻小伙子呢!而那些小伙子啊,也入了迷了!快快!我们不去保护我们的所有物的话,说不定会被别人抢走!”“放心,”凌康一语双关:“女人偶尔会‘虚荣’一下,男人偶尔会‘忘形’一下,这只证明女人的可爱,男人的多情,并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安公子,我是过来人,别紧张,让她们去‘任性’一下吧!”安公子满脸通红,又习惯性的对凌康一揖到地。“你是不是预备记一辈子?”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