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15%的版税,我惊奇的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入,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食衣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一九六五年,母亲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来和我同住。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个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时的小妹,情窦初开,和同班同学“阿飞”正在恋爱,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让他们顺利的相爱下去,小妹真是幸运。如果母亲在台北,我相信,以母亲对小妹的爱,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叨小猫般惶惶不安,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阿飞”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优秀,可是,在我母亲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够资格!) 我们那栋日式小屋,终于被师大收回,没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台北街头,新建的公寓及高楼大厦一栋栋的耸立起来。一天,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付完之后,他看着我说:“现在,你应该分期付款,去买一栋公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太没安全感了!” 我吓了一跳。买房子?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我怎么买得起?”我惊愕的说:“房子好贵呀!” “就在这附近,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我想你不用担心,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以后的款子,你可以写新书,你源源不断的写,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的来!” “这个道理我懂,”我忧愁的说:“可是,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的写呀!” “哦,你能!你当然能!”他毫不犹豫的说:“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你最大的财富,是你的年轻!我保证,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 他保证?他保证我可以写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这样的人呢?他像火车头里的煤,燃烧着,催促着火车头往前开。我不开都不行呢!于是,房子订下来了。我开始写我的新小说《船》。过了几天,鑫涛又对我兴冲冲的说: “你的《六个梦》,卖给中央电影公司拍电影,如何?他们出的版权费不高,但是,对于你,这是另一种意义,许多不看小说的人,他们看电影!” “好还是不好呢?”我不解的问。“电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会不会让小说走样呢?”“走样是一定走样的!”鑫涛说,他热爱电影,虽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经常往电影院跑。“电影是另一种艺术,它会把属于平面的书籍变成立体,你可以看到你笔下的每个人物活起来,生动的、真实的演出你给他们的生命!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每本书交给他们拍电影!” 他的兴奋立即传染到我身上,我卖了《六个梦》。中影选了《追寻》和《哑妻》两篇,拍成两部电影。电影推出那天,戏院门口水泄不通。我坐在电影院内,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纠缠不清的爱,自己深受感动。这才了解,鑫涛说“笔下人物活过来”的滋味。从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说搬上银幕,几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编成了电影。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写一写我和鑫涛。 鑫涛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个性大不相同。我是一个标准的“梦想家”,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我编织小说,编织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说和故事里。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这个人是很不实际的、浪漫的、幻想的、热情的。有时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涛,他是个标准的“实行家”。他也有很多的梦想,他会把这些梦想一个个去实现!他很努力的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计划如何突破,如何进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烧的煤,是原动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后退”。他永远在前进,每个未来,每种事业,对他都是挑战,他就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冲、冲!在冲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头,碰了头也没关系,他转个方向再冲、冲、冲!反正,非冲到他的目的地不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遇到我这样一个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个最好的合作关系。我忽然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尽管生活在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身边却有个人,常把我这些云呀雾呀梦呀幻呀……统统接收,再一件件的把它变成“真实”。这简直像变魔术。我笔下的人物会“活过来”,我梦想的书会“出版”,我除了“写作”可以不管“家务”,我还能住我自己的“房子”,听电视里的歌星演唱我所写的“歌”……这实在奇异极了。 鑫涛,他成为我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经纪人”,他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评审”,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说的“支持者”,也是我梦想的“实现者”……我们开始受彼此的影响。我变得倚赖他,信任他,顺从他。他变得也会做梦,也会糊里糊涂起来,当我在云雾里的时候,他也会陪我钻进去,去体会我的境界: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 我的境界不太实际,他跟着我钻进去,居然也会像云一样飘起来。我把他带进我的每一本小说,让他接触我笔下的人物,而每个我笔下的人物,总有一部分是“我”。他对我认识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来,他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这样带着满脑子的梦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么活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在这世界上,像你这种人,老早就应该绝种了!”他说,然后就悚然一惊的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绝种了,我怎么办?” 当他说“我怎么办”的时候,我有些惊怔了。二十七八岁的我已不再年轻,在感情的道路上,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了,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了,什么悲欢离合都挨过了。我对爱情的讯息并不陌生。我蓦然间心惊肉跳,再也不能让自己掉进这样的苦海里去!再也不要沉没,再也不要挣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回避,想逃,想躲,想跑开……但是,这种醒觉已经来得太迟,当我们彼此都发现情况不妙时,我们已经深深陷入了。十八、生死一线的体验 那年,小弟和麒麟双双考上了留美考试。在那个时代,出国读书是一股狂澜,几乎人人都想出国,不论生活多么贫困,仍然千方百计的要出去留学。许多父母,倾家荡产的为儿女筹措学费,送子女去读书。似乎只要能达到出国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实上,国外的生存竞争非常强烈,出国的年轻人并不见得都学有所成。可是,在这股“出国热”的狂澜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全卷了进去。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他们念英文,考留美,申请学校,等到他们都拿到美国大学的入学许可之后,才来考虑经济问题。我身为长姐,见他们这样热中,就开始帮他们筹备旅费和学费。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一连送走了两个弟弟,我颇有离愁。在生活上,难免又拮据起来。写啊写啊,写作不仅仅是兴趣,也是我惟一能仰赖的赚钱方式。这时候,我的写作已很受欢迎,许多报章杂志,纷纷前来邀稿,并出高稿酬,来争夺琼瑶稿子。而我,感激鑫涛当日的“慧眼识英雄”,更感激他给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终不愿离开《皇冠》,我的书,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说,也都发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销售量节节上升,由几千份跃升到几万份,鑫涛常对我说: “《皇冠》有了你,才开始起飞了!” 其实,这话对我太恭维了。皇冠会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质的提升,作家阵容的坚强,以至于编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杂志必须有许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为《皇冠》的基本作者,却是事实,我和鑫涛,像伯乐和千里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这种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使我和鑫涛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触,接触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虽然带着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传统道德观,因为他有妻子儿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离,不肯让自己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破坏者。鑫涛深知我心,也尽量压抑他自己。这种压抑,像火山爆发前的隐隐震动,双方都深感危机重重。却不知如何去解救这个危机。就在这时候,父母亲从新加坡返回台湾,因为师大已收回了父亲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来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满心喜悦。我一直不是一个能让父母引以为荣的孩子,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欢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买下,和我的房子打通,并成一户。这样,父亲有他的大书房,可以写他的《中华通史》。母亲也有她的大书桌,可以从事她热爱的绘画。我觉得什么都美满了,父母,我,小妹和小庆,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虽出国,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来和我们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变大了。这个“家”还有一个作用,可以把鑫涛逼得远远的!因为,我父母代表了传统道德中最正直的典范,在这股“正气”下,我和鑫涛那即将出轨的感情,必须回到轨道上来,我不能让父母再度轻视我!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为我无形的约束,有形的监督。我发誓要做好女儿和好母亲,和鑫涛之间的一切感情,都变成“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果一切能维持下去,我和鑫涛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顿。但是,我似乎命中没有平稳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冲,只要住在一起,总会双方痛苦。就在我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时候,一件“意外”突然发生了,这一发生就惊天动地。我前面已经写过,我的小说已成为电影界争取的对象,几乎每部小说都搬上了银幕。这搬上银幕的小说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内。我并没有忘记《窗外》出版时,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间已经沟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银幕而代我高兴。错了!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对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够!《窗外》电影推出放映后的第三天,母亲和父亲就悄悄的去看了,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看完电影回来的样子,她瞪着我看,两眼利如寒冰,直刺进我内心深处去。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光,冷而锐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发出一声狂叫:“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我“扑通”一声,当场跪下,抓住母亲的旗袍下摆,有口难言,泪如雨下。母亲啊母亲,我一生中,想尽办法要博得你们欢心,总是功亏一篑,惊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亲。谁知,父亲的眼光同样冷峻,他盯着我,冷冷的说了一句:“你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我浑身颤栗,在颤栗的同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和自怜。我扪心自问,写《窗外》,我不悔,让父母如此难过,我不解。我无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亲生气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连意识都没有了。我跪在那儿,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百句我错了,母亲却充耳不闻,推开我,她把自己关进门内,再也不肯理我。父亲对我甩了甩袖子,也跟着母亲进房去了。这一幕,因为鑫涛在场,完全看入眼内,这样强烈的场面,把他惊呆了。当我茫茫然,昏昏然,依旧跪在那儿掩面痛哭的时候,他才走过来搀扶我,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满眼光的怜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我就崩溃的倒进他怀里去了。 母亲的愤怒没有停止,第二天,她开始绝食。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呢?怎么会这样严重呢?我到今天也无法了解。母亲一绝食,父亲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轮流到母亲床边,端着食物去求她吃,去劝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过去,母亲依然滴水不进,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亲床前,双手捧着碗,哀求母亲吃东西,她理都不理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睁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乱成一团。鑫涛每天来我家,帮着我想办法,尝试着稳定我的情绪,因为经过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经形容憔悴,简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着我,不停的对我说: “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东西,只有送医院,医生会让她吃东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着我的手,急迫的看着我说:“停止自责吧!写书,拍电影,是自然的趋势,会引起这样的后果,不是你能预料的!何况,拍电影这件事,是我帮你做的决定,要错,也是我错!我最懊恼的事情,是在你这样无助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能帮你!”他已经帮了我,他使我在混乱的情绪中,理出一条线来,那天,我把小庆叫到身边,要他捧着牛奶杯,去给“奶奶”喝。小庆才六岁,几天以来,已经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声不响,捧着杯子,就径直的走到母亲床边,双膝一跪,把杯子凑到母亲嘴边,他用软软的童音说: “奶奶,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我端牛奶给你喝!” 母亲眨眨眼,依然不理,小庆又说: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东西,妈妈也不吃东西,大家都不吃东西,小庆也不敢吃东西……奶奶,奶奶,奶奶……”在小庆声声哀唤的当儿,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小庆一齐跪下,我这一跪,小妹走过来,也加入我们跪下,我们大家跪着,叫妈的叫妈,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母亲此时,终于撑不住了,一面掉眼泪,一面喝了小庆捧着的那杯牛奶。看到母亲总算喝牛奶了,我这才松出一大口气来,顿时觉得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绝食了。我看到母亲肯吃东西了,虽然如释重负,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从母亲卧室出来,一眼看到鑫涛,拿着串汽车钥匙对我说: “我要带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让你透一透气!” “好!”我点点头。“我确实需要透透气!这几天来,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过汽车钥匙,那时我刚学会开车,还没考到驾驶执照。“让我来开车!” 鑫涛不说什么,我们钻进汽车(是鑫涛才买了半年的一辆二手车),我刚在驾驶座上坐定,一回头,发现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飞已在后座上坐好了。小妹冲着我一笑说: “不是你一个人需要透透气,我们也需要透透气!” “是啊!”阿飞接口说:“你妈这样强烈的个性吓坏了我!小妹愁眉苦脸,我也不好过,快要憋死了!” 那时候,阿飞虽和小妹热恋,母亲从新加坡回来,见到阿飞后,并不太喜欢,正如我预料的,她认为阿飞配不上小妹。这次母亲绝食,阿飞在一边旁观,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来,就更加担心害怕了。这种心态,我能了解。我点点头,叹口气说:“我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走吧!我们去透透气!” 我发动引擎,驶出市区。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台北开车到台中,大约要六小时。我一驶出市区,只觉得多日来的郁闷,急于要发泄。踩足油门,我一路开快车,开着开着,天下起大雨来,我在雨中继续冲刺,一路超车,开得惊险万状,后座的小妹阿飞叹为观止。这样,我只用了两小时,就开到了中途站新竹。车到新竹,大雨倾盆而下。我停下车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自从母亲绝食,我就没有睡过觉,经过这一阵冲刺后,整个人都发软了。我让出了驾驶座,把车子交给鑫涛,我说: “下面由你来开!我两小时开到新竹,看你会不会输给我?我赌你两小时内,开不到台中!” 我为什么要说这几句话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过命运的!命中该有的,不论是福是祸,反正逃不掉!鑫涛接手,车子驶出了台中市。雨越下越大,车窗外全是雨雾,鑫涛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称说: “我要睡觉了!”说完,我把双腿蜷在椅垫上,往后一靠,就朦朦胧胧的睡着了。我这人一向很难入睡,但那天,却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忽然觉得车子急速震动,我一惊而醒,只见前面一辆十轮大卡紧急煞车,我们的车子跟着煞车,发出令人惊悸的煞车声,车速太快,已经煞不住,车子眼看要钻进大卡车的肚子里去,鑫涛飞快的转驾驶盘,于是,车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颗火箭般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撞车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迎向大树,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玻璃对着我纷纷坠下……我本能的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脸埋在膝弯里。车子一阵颠簸,往前冲又往后退,终于停下。我有好一会儿,惊吓得没有意识,然后我急切的扑向鑫涛,大声问: “你怎样?你怎样?”鑫涛回头看我,脸色雪白。 “你怎样?你怎样?”他吼了回来。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动不了。 “我还好!”小妹呻吟着说:“阿飞……”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飞嚷着。 还好!谢天谢地!我心里喊着,最起码,我们四个人都还活着。紧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是前面那辆大卡车里的人,飞奔着过来救我们。他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子的残骸中拖出来,抱进卡车中,急速的把我们送进通霄的一家小外科医院里去。通霄是一个地名,是个小小的镇。我们四个进了医院,这才彼此检视伤口,外表看来,我最凄惨,全身无数大小伤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块肉已整片削去。鑫涛的右脚不能动了,只看到肌肉迅速的红肿起来。阿飞嘴唇砸破,滴着血。小妹周身没伤口,只是脸色苍白。小外科医院决定先治疗我,拿出针线,就开始帮我缝伤口,老天!他居然没有给我先上麻醉药,针线从我皮肤中拉过去,我痛得尖叫起来,小妹急急的喊:“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这样缝她呀!”“不缝起来会有疤痕的!”医生说。“别缝了!别缝了!”我哀求的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有疤没疤了!”鑫涛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无法走过来,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一个劲的对我们这边喊: “你们到底怎么样?”“我很好,”小妹说,眼泪却掉了出来:“阿飞,让他们不要动我姐姐!”我抬头看小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小妹的脸色白如纸。“医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白?” 医生放下我,去检查小妹,立刻,医生紧急的宣布: “她可能是内出血,我这个小医院救不了她!我们要把她转到沙鹿的大医院去!”“那么,快转呀!快转呀!”阿飞跳着脚大叫:“如果她会怎样,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们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飞,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怎样的!她会长命百岁,她会化险为夷的。我忍着痛,也不再让医生缝我,我们迅速的转向沙鹿的大医院,小妹立刻推进了手术室,经过了两小时的手术,医生才出来对我们说: “她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已经取掉脾脏,输了血。如果晚送进来五分钟,她就没命了!” “现在呢?她会好起来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急急的问。“她会好起来,也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但是,她要在医院里住一个月,不能移动!”“我陪她!”阿飞说,看了看我和鑫涛:“你们最好包一辆车,回台北去治疗!”我看着阿飞,阿飞对我深深点头。我的托付,他的允诺,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时,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满身的伤口,我勉强撑持着身子,走近鑫涛。自从撞车后,他就苍白着脸,满眼的歉意和内疚,很少开口说话。我走近他,很恳切的对他说:“听着,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因为车子是你开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总是会有的!你用不着抱歉难过!没有任何人会怪你,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这几句话,竟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涛落泪。后来,事情都过去以后,他对我说:“你那几句话,真正讲进我内心深处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惨的状况下,还顾及我的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们包车回台北,我进医院去缝好了浑身的伤口,回家休养,鑫涛右脚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个月,阿飞朝夕为伴。母亲听到小妹受伤的消息后,也不绝食了,也不生气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视小妹,从沙鹿回来,母亲纳闷的对父亲说: “看样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给阿飞了,因为那男孩子连尿盆都给小妹捧过了!”就这样,阿飞竟通过了母亲这艰难的一关,和小妹顺理成章的出双入对了。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发展。 我和鑫涛,由于这一场车祸,两人的感情就如脱缰野马,再也难于控制了。这种同生共死的刹那,这种患难之后的真情,使我们谁也无法逃避谁了。明知这会是个痛楚的深渊,我们却跳进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没有《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小妹和阿飞会不会结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十九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车祸之后的第二年,我在北投为父母买了一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父母喜欢那儿的幽静,搬进去住了。接着,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国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学毕业,拿到最高的奖学金,出国留学了。我的“大家庭”,又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小家庭”,小得只有我和小庆,以及女佣阿可。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小家庭里的常客,就是鑫涛了。 这时,我和鑫涛的感情,简直像在狂风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时候,就想和鑫涛“公私分明”,要拔慧剑,斩情丝。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想什么都不管,什么传统,什么道德,什么礼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爱就爱,不也很好吗?可是,我是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人,我就是无法漠视自己是个“第三者”的事实。鑫涛对我,实在是用尽心机。无论人前人后,呵护备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处境,也不去为他的家庭着想,就单纯的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会很好过。他有许多小聪明,常带给我极大的惊奇与喜悦。有次他写了一封信给我,把一张很长的纸带卷起来作为信笺,在纸带上端写: “琼瑶,这是一封长信……” 底下什么字都没有,我把纸带放到尾端,已放了几米长,才看到他在尾端签了个小小的名字。他喜欢送我礼物,每件礼物都很奇特,原来,他总在我的小说中找灵感。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穿印尼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给我。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紫贝壳”,他送来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贝壳”。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狗,他送来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我给它取名叫“雪球”,爱得不得了。小说里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诉我几月几日几时开电视,电视中有歌星唱着《船》: “有一条小小的船,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小船啊小船,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声,听了会潸然泪下。他知道这支歌中有我自己的心声,急于想成为我可以“避风的港湾”。但是,他的港湾里早有船停泊,我宁可飘荡,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我对鑫涛说: “以后,除了公事,请你不要再到我家里来!” 他默然片刻,抬头看我: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还分得开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事吗?”“分得开的!”我激动的说:“一定分得开的!即使分不开,你也要把它分开!”我看着他,试着要说清楚我的感觉:“让我告诉你,我脑子中一直有个画面,就是你请我回家吃饭的那个晚上,你有个好温馨的家!不要让我破坏这个家行不行?这样下去,对我是不公平的,对另一个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个强者,什么困难,你都有力量克服!那么,去克制你自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送东西给我,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写信给我……什么都不要!请你离我远远的!否则,我会轻视你!你这么坚强的人,不要让我轻视你!千万不要!” 他怔怔的看着我,他那么坚强的人,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整个脸色都变白了。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执拗的说: “不来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经是我生活里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气极了。“我不要成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么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耽误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没有你这样不断的纠缠我,我说不定已经找到新的归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觉得幸福吗?” “这样破碎的爱,怎样叫幸福?”我越说越气,气得不得了。“你难道不明白,你根本没有资格来爱我吗?” 他震动的瞪着我,半晌,才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取得资格后,再来爱你吗?” “不!”我更气了。“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儿女,为什么你不去守着他们!为什么你要让我这么痛苦呢?”“我不要让你痛苦。”他苦恼的说:“自从认识你,我就一心一意想让你快乐,我做了那么多的事,都是要你快乐。如果我真的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就退出吧!” 他说做就做。有一两天,他不来找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直闯入门:“我做不到!”他喊着:“你说,怎么样做你才会满意?只要不分手,我什么都做!”他惨切的看着我,悲痛的说:“现在,三个孩子还太小,你愿不愿意等我两年?” 我哭了,一哭就不可止。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这段感情对我太不公平,因为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地位。被动的等他来访,被动的等他电话,被动的接受他的殷勤,被动的和他见面……我就是这样一个“被动”的人物,没有“主权”做任何事,否则,都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我惟一能“主动”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连这一点,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等他两年,我为什么要等他两年?难道两年后问题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只有分手,才能让他倦鸟归巢,也才能让我自由飞翔。于是,那段时间,我们整天在谈“分手”,相聚时已不再是甜蜜,而是无数的挣扎、矛盾、痛楚,和眼泪。这样,有一天,他说:“我们开车到乌来去,乌来有高山有瀑布,让我们站在一个高敞的地方去想一想,或者面对辽阔的大地,我们会把自身的问题看得不那么严重了。” 我不认为到了乌来,就能解决我们间的问题,但是,我还是和他去了乌来。车子在乌来的环山公路上急驶,越驶越高,道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我们在车中继续争执,他说了几百条“无法分手”的理由,我说了几百条“必须分手”的理由,两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僵。到后来,他忽然问: “你一定要分手?”“是!”他脸色一暗,突然间一个急煞车,把车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他蓦的打开车门,对我命令的说:“那么,你下车!”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我往车外推去,我四面一看,荒郊野外,一个行人都没有。心想,这人也真狠,说分手就要把我抛弃在野外,难道他以为我在野外就没办法了?下车就下车!我心一横,一句也不说,就跳下了车子,谁知,他看我下了车,就一把关上车门,然后,我只听到引擎狂鸣,再定睛一看,老天!他正在猛踩油门,车子对着悬崖就要冲下去。我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车子如果冲下去,这万丈深渊,必然粉身碎骨!我一急之下,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合身一扑,也不知道那儿来的力气,竟整个人扑到了引擎盖上。他看我突然扑上车盖,也大惊失色,又猛踩煞车,车子及时停在悬崖尽头。我手紧紧抓着车子的侧镜,隔着玻璃,瞪视着车内的他。他一动也不动,脸色惨白,也惊怔的瞪视着我。我不知道我们彼此这样隔着窗玻璃,互相注视了多久,在我的意识里,那可能有一百个世纪那么长。在那一瞬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世界,没有宇宙,更没有其他的人类,这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然后,他冲出了车子,因为我已经失去力气,身子正往车下滑,再滑几时,我会落到悬崖下去。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能开车对悬崖下冲,我掉下去也没关系。可是,我没掉进悬崖,他用力一拉,我就掉进他的怀抱里去了。 那天,山上的风好大,我们站在风口,两人都发着抖,两人都不太明白,我们刚刚经历了些什么,等我的意识和思想终于缓缓明白过来,看到他车子岌岌可危的停在悬崖边上,我这一下子,蓦的痛定思痛,不禁抱头痛哭。 我这样一哭,他也落泪了。慌慌张张的,他想止住我的眼泪,他开始叽哩咕噜的道歉,说他只是一刹那间,万念俱灰,既然无法和我相守,不如让一切悲痛来个了断。他越说,我越哭,哭到后来,我问: “为什么把我推出车子去?” “因为你还有小庆呀!”他说。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大哭不止。那个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相拥而泣。一直到天都黑了,我们才回到车上。这次,他小心翼翼的驾驶,我们在万家灯火中回到台北。 经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们好些日子,都惊怔在彼此的感情里,不敢对命运的安排,再有任何疑问,也不敢轻言离别。直到如今,常有读者写信问我: “你笔下的爱情,在真实的人生中,存在吗?那些惊天动地的爱,不是你的杜撰吗?” 我已倦于回答这些问题,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生命里的爱,会来得如此强烈?如此震撼?而且如此戏剧化?二十、浪漫与残酷 自从“乌来”事件以后,我认了。我对命运屈服了。我不再去思索各种礼教传统问题,我只是默默的接受鑫涛所给我的。我仍然坚持不伤害他的妻子,因此,我和他的家庭并存在他的生命里,有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来探视我,然后再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我的心态仍然不平衡,有时感怀自伤,常常悲从中来。有时我还会为他的妻子着想,一样代她难过,代她不平。但是,这已经成为一个难解的结。有鑫涛这样一个人物,爱起来可以连生命都拚掉。但,对自己的妻室儿女,仍然有巨大的责任感,那么,就注定要有人为他受苦!我决定顺从命运,也决定要让这段痛楚的爱,变为美好。人,爱过总比没爱过好。享受爱,而不要对命运苛求吧!于是,我放松了自己。不再轻言分手,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个刹那。我前面说过,只要我不太苛求,想得不要太多,日子就会很好过。我们确实过了一段满好过的日子。鑫涛爱花、爱画,我们常说,我们生活里有三多,花多、画多、话多。他喜欢送我花,我喜欢大地和夕阳。有时我们去旅行,看到路边的野花,看到树上的新绿,看到小溪的潺潺,我都会惊叹!他喜欢带我旅行,因为我的惊叹而惊叹!生活里不再争吵,就变得浪漫起来。我生性喜欢夸张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对我就变成十分。我们曾结伴去美国探望弟妹,大家在千岛区划船钓鱼,看落日缓缓西下,觉得世界真是美丽。我们也曾去欧洲,站在大片的梧桐树林里,看落叶在地上铺成地毯,我惊讶不已,所有有关梧桐的诗词都在脑中闪过,我就站在那林内背了一下午的诗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从欧洲回来,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穹苍下》,书中,彼此的影子都镶嵌在每章每节中。 这种生活确实浪漫,连他那“使君有妇”的身分也变成了“缺陷美”。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心底仍然酸酸涩涩,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里。还好,我还有我的写作,那个时期,我的作品中总有自我的影子,《浪花》理的秦雨秋就是最好的例子。这种浪漫情怀,有一天,终于被打碎了。 那天,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对方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你是琼瑶吗?”“是。请问……”我的话还没说完,对方立即像开机关枪一样,辟哩啪啦的吼出一大篇话来:“你这个臭女人、烂女人、骚女人、烂货!你连婊子都不如!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一定要去勾引别人的丈夫!你他妈的不要脸,王八蛋……” 这一大串话里,还夹着我写不出来的字眼,必须用××来代替的字眼。这个电话震碎了我所有的诗情画意和浪漫情怀。我呆呆的听,对方像流水般不断的骂,我挂断了电话,浑身冷颤。电话刚挂断,铃声再响,我拿起来,又是那个女人,辟哩啪啦,她继续大吼大叫,我再挂断电话,铃声又响……就这样,这个疯女人在一天之内,给我打了上百个电话。那时,我有一对美国朋友,白志昂夫妇和我相知甚深。白志昂在台湾学中文,常常待在我家里。看到我整天接这个电话,他气极了,气得对我大吼大叫: “琼瑶!骂回去啊!她骂你什么,你骂她什么!你为什么要拿着听筒,受这种侮辱!你骂啊!你也骂啊……” 我握着听筒,想骂,却结结巴巴的一个字也骂不出。原来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骂人”的教育,我骂不出口,废然的挂上电话,泪水已落下。 鑫涛来看我时,我已哭得双目红肿,白志昂正拿着电话听筒,用他那不纯熟的中文,和那个陌生女人对骂。这真是奇怪的场面,白志昂学到了所有他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中文”,他努力的运用,仍然前言不对后语,骂得希奇古怪。鑫涛抢过了听筒,只听了几句话,他就一把扯断了电话线。 第二天,鑫涛让电话公司给我装了新的电话,换掉了旧的号码。那骂人电话再也打不进来了,可是,我那种诗情画意的浪漫情怀也没有了,欢乐的感觉也没有了,连“被爱”的感觉都麻木了。只觉得自己又像少女时期一样,掉进了一口冰冷的深井,说有多无助,就有多无助。 鑫涛气冲冲的去查打电话的人,回来告诉我,那是个乱管间事的无聊分子。我悲哀的摇摇头,那是谁都没关系,她最起码,也代表了一种心声。我对鑫涛哀伤的说: “保护我,让我远离伤害。要不然就放掉我,让我自生自灭!”“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鑫涛声音都哑了。“让你受这种侮辱,是我的错!要我放掉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两次撞车事件,已把我们牢牢捆住!我不会放掉你,如果我真的放掉了你,那才是我们生命中真正的大错!现在,我知道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路,我必须面对选择了!你不要再伤心,让我去做我该做的事!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他回去了,开始和他的妻子谈判离婚,这一谈,就足足谈了八年。鑫涛的前妻温婉娴淑,美丽高贵,有传统所有的美德,相夫教子,逆来顺受。就连我的存在,她也能淡然处之。她纯静如一湖无波之水,鑫涛却强烈如燃烧的火炬。他们之间,不能谐调的地方,大概也在这种区分上吧。 谈判离婚,竟谈了八年之久,这也算一项纪录吧!在这番漫长的谈判中,我居然在朋友巧意的安排下,和鑫涛的前妻恳切的谈了一次话。这又是一项创举。 那天,我们两个女人,在一位朋友的家中密谈。朋友们好意的都避开了。我望着她,那么恬静,那么端庄,即使面对的是我,她都不愠不怒,不温不火,只是静静的瞅着我。忽然间,我对她就充满了同情。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为鑫涛付出了她的青春,她的爱心,又为鑫涛生了三个子女,最后却莫名其妙的被判出局!这太残忍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千错万错,实在不该接受鑫涛的感情,实在不该卷入别人的婚姻里去!我们相对无言了好久,才开始谈话。我们谈了很久,谈了很多,也谈得很深刻。如今,已无法把我们所谈过的话,一一记下。只记得,谈到最后,我很激动,很恳切,很真挚的对她说:“如果你还爱他,不准备放弃他,就牢牢的守着他!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他可以来我家,你也可以来我家。只要你不给他机会,我就不会给他机会!无论如何,你是妻子呀!你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他呀!” 她看了我半天,才呐呐的说了句: “谢谢你的成全。”我蓦然间心中一痛,不禁惨然的笑了。 “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你们是夫妻,已经‘全’了,不‘全’的是我呀!现在,既然你说了这句话,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那天鑫涛知道我们两个居然面对面谈了一下午的话,他苍白着脸,跳着脚说: “你们不会联合起来,把我给三振出局吧!” “不会,”我笑笑说:“总有一个人,会要你的。”我从上到下的看了他一遍,心中不禁叹息,他一直不是我梦寐中的翩翩美男子,但他的细腻体贴,对我的无微不至,却是我一生没遇到过的,就连我十九岁的初恋,我那老师也不曾像他这样对我察言观色,处处用尽心机。 而我,我要放弃他了!彻底的放弃他了!二十一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有一天,我很郑重的告诉鑫涛: “我要结婚了!”他看了我一眼,不信任的问: “你说什么?”“我要结婚了!”我重复了一遍。 他盯着我,好像我在说蒙古话。 “你要和谁结婚?”好半天,他才问。 “汤。”我说。汤和我相识多年,他旅居美国,家世显赫,他本人温文尔雅,很书卷味。多年前,他就对我下过一番工夫,因为我刚离婚未久,情绪正纷乱,对他并未注意。这年,他又从美国回来,依然未婚。我的女友幼青最欣赏他,要为他介绍女朋友,我和幼青忙着给他做媒,他也满有兴趣的接受。三番两次,我和幼青陪着他见女友,他总要求我和他单独谈谈,谈清楚那位女友的身世和来龙去脉,谈着谈着,幼青不耐烦了,问:“汤!你到底在搞些什么?” “唉!”汤叹着气说:“你们介绍的人确实不错,可是,我爱红娘呀!”“汤!”幼青大叫:“我是有丈夫的,不跟你开玩笑!” “还有一位红娘呀!”汤说,微笑着,眼光深深的瞅着我。 我心中蓦的一动。总是把身边的男士当成“过客”,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位动心。因为鑫涛早已把我系住。而这次,我正想抓住点新的机会,我正想了断鑫涛所有的念头,我正想给自己找个真正的归宿……汤的及时出现,让我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于是,有两个星期,我避开鑫涛,和汤做进一步的交往,当汤离台前夕,他求婚,我考虑再三后,毅然答应了。只有这样,我可以把鑫涛还给他的妻子,退出这场残酷的游戏。 所以,鑫涛对汤已经很熟悉,当我说出汤的名字时,他的脸色就顿时惨白起来。他死死的盯着我,说: “你不爱他。”“可以培养的。他幽默风趣有学问,正是我喜欢的典型。” “你离不开台湾。”“离得开的,我照样写作,你还是我的出版人。” “小庆不会接受他的!” “会的!他已经带小庆出去玩过,小庆个性温和,对谁都很亲近。”他跳了起来,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不可能这样对待我!”他大声喊。 “可能的!”我安静的说:“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许多岁月,离开你,我问心无愧!”他呆住了。怔怔的站在那儿,仔细的看我,越看他越慌,越看他越急,越看他越失去了信心。他一把握住了我,忽然就激动起来:“不行!你不可以和别人结婚!”“为什么不可以?”我问。 “不行!你是这样一个不实际的女人,你这么任性又这么不理智。谁能了解你,像我了解你一样?谁能照顾你,像我照顾你一样?谁能欣赏你,像我欣赏你一样?不行,你跟任何人结婚,你都会枯萎!你还有好长一段人生,我绝不允许你枯萎!”“我枯萎不枯萎,是我的事,”我固执的说:“用不着你来管!”“那么,我呢?”他顿时失措起来。 “你会很坚强的活下去!”我说,想起乌来山头的一幕,不禁不寒而栗。“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答应你!因为我答应不起!”他眼中蓦的涌上了泪。“全世界,我们一起走过,生和死,我们一起面对,事业上,我们相辅相成……现在,你要离我而去,你认为还能照样过日子吗?即使我答应你,也是一句谎言!现在,我只要想一想,你会和别人结婚的事实,我就心慌意乱了。如果你真去了,我不会自杀,因为那太没出息了!乌来山顶上的一幕,我答应过你,再不重犯!我会守我的诺言……但是,如果你真的舍我而去,我会万念俱灰,枯萎而死!” “胡说!”我说着,开始哭了起来。“你威胁我,这是卑鄙的!”“我不是威胁,我是说一件事实!既然你不相信,你就去吧!所有的后果,很快都会看到的!” 我瞪着他,忽然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看到一个枯萎的我,我也看到一个枯萎的他,我还看到这两个悲剧中的悲剧——他的妻儿和我的小庆——他们会跟着失去扶持,失去倚靠和爱,我顿时心中颤栗,额上冷汗涔涔了。 “不要和别人结婚!”他恳求的说:“你已经等了我这么多年,请再给我几天,不要让我们全体都毁灭!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所受的委屈,请相信我会一一补偿!请求你,不要贸然决定一切。汤是好人,但他不能给你幸福,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我抬起泪眼看他。我知道,我又完了!汤也完了!我像一只雁子,一只我自己小说中写过的雁子。我曾为那雁子写过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雁儿不想飞,雁儿不想飞, 白云深处多寂寥!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 雁儿睡不着,雁儿睡不着, 有梦无梦都草草!” 这首歌,正是我当时的写照。其实,我这一生,在我的小说,我的歌中,都可以找到痕迹。我留下来了,没有飞走,守着我的树林,守着我残缺的梦。 一九七六年,我想到欧洲去旅行,我一个人动身,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单飞”。到了香港,住在旅馆里,先办一些事情。住到第三天,鑫涛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我: “我离婚了。”他淡淡的说。 “哦?”我淡淡的答。心里却怦然一跳。 “你一个人旅行,要处处小心,”他说:“要懂得照顾自己!” “我知道。”我说。“我这儿的事情忙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打断他。“放心吧!雁子是候鸟,飞去一定会飞回!”挂断了电话。第二天,我飞日本,要在日本停几天,再转往欧洲。飞机到了东京机场,我下机,出机场,鑫涛站在东京机场中等我。“让你‘单飞’,我还真不放心!”他微笑的说:“万一被只欧洲雁给诱拐了,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们默默的站着,默默的注视着彼此,刹那间,两人眼中,都盈满了泪。二十二、幸福的“声音” 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我和鑫涛结婚了。第一个给我们祝福的人,是我的儿子小庆,他已经十八岁,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了!我没有披婚纱,也没有穿礼服,只在胸襟上别了一朵兰花。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请了好友高文夫妇,在我们的结婚证书上盖了个章。再请了二十几位最好的朋友去餐厅吃饭,这些朋友,也是经常在我家畅谈终宵的人。大家一直到吃饭时,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我们才完成了结婚手续。吃到一半,有位朋友恍然大悟,跳起来说: “什么!这是结婚喜宴吗?太意外了!你们居然结婚了!” 他奔出去,买了一大盆鲜花来,作为祝福。 那晚,大家在我们家,仍然畅谈终宵,有位女士一向对我很佩服,这时对我大大摇头说: “我以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根本不会结婚的!连你都结婚了,我对‘现代女性’完全失望了!” “是啊!”另一位接口:“你从离婚到现在,十五年都过去了,你的日子不是挺潇洒的吗?为什么要用一张婚约,又把自己拘束起来?”“对啊!”再一个说:“你们两个‘单身贵族’,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单身的自由和乐趣?怎么想到去结婚呢?” “说说看!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大家把我围起来“公审”。“你们享受爱情的浪漫,却不必负担婚姻的责任,不是很好吗?这么多年,你们不是这样过了吗?怎么忽然结起婚来?”哈哈。我这些朋友都是“怪胎”,一个比一个“新潮”,一个比一个“现代”。人家结婚,他们不道贺,反而提出“质询”。我想了半天,终于笑着说: “我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自在潇洒,这么多年来,我是条飘荡的船,一直想找一个安全的港湾,好好的停泊下来。在基本上,我从没有反对过婚姻,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即使谈恋爱,也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恋爱是逢场作戏,在生命里留下不很深的痕迹,两个人如果爱到想对彼此负责的时候,就该结婚了。尽管,婚姻很容易老化,很变易变调……但是,如果人连结婚的勇气都没有,就未免太可悲了。”我看着我的朋友们,觉得还应该补充一些,我又认真的说了几句:“我想,在我的身体和思想里,一直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充满了叛逆性,一个我充满了传统性。叛逆的那个我,热情奔放,浪漫幻想。传统的那个我,保守矜持,尊重礼教。今天的我,大概是传统的那个我吧!”“哦,才不!”朋友们大笑着说:“像你这种‘即兴’式的结婚,仍然相当‘反传统’!仍然相当‘浪漫’!仍然相当‘潇洒’!”“是吗?”我和鑫涛也大笑了。我说:“或者,我们就在‘传统’中,去找寻‘反传统’的‘浪漫’与‘潇洒’,让生活不会变得千篇一律!反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每个人要过怎样的生活,只有自己去追寻,自己去定位!” 是的,我和鑫涛,已经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来“追寻”,总该给自己“定位”了!结婚第二年,我和鑫涛用我们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幢四层楼的花园洋房,这房子占地一百五十坪,有十几个房间,和大大的客厅,大大的地下室。我们给它取名叫“可园”。我们两个,都是从最贫穷的环境中挣扎出来的,都是从一无所有中白手起家。我们都经过人生的风浪,事业的挑战,感情的挣扎……我们也都不再年轻。当我们迁入可园,我们才终于有了属于我们两个的家。鑫涛完全照我的“梦想”,将可园重新装修。搬进去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在可园中记日记,写下了这么一段: 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喜欢看小说。每当电影小说里出现一幢大房子时,总引起我的惊叹!有时也会梦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有个属于自己的花园。或者,童年的苦难,在心中已深刻下太多痛苦的痕迹,成长的过程,又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总觉得这个梦太虚幻了,太遥远了,是永不可及,永不可得的……但是,今天,鑫涛和我完成了这个梦——我们的可园。 可园,这不止是一幢房子,一个花园。更是我心灵休憩,不再流浪的保证。搬来一个月了,虽然在混乱的装修工程中,在人来人往的嘈杂里,在小庆将考大学的压力下……我仍然心怀欣喜。每晚,躲在鑫涛为我精心设计的卧室中,看电影的录影带,(录影带这项发明实在太伟大了,可以躲在卧室里看电影,真是奇妙!鑫涛这个爱电影如痴的人,怎能不看个够?可是,每次看到一半,他就睡着了!)鑫涛睡着后,我静静的躺着,听他的打呼声,听小雪球的鼾声,听录影机中播放的对白声,听窗外火车飞驰而过的辘辘声……这一切加起来的声音,十分“震耳”,我就对自己说: “这一切,就是‘幸福’的声音了!” 是的,这幸福的声音,得来可真不容易! ——全书完——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黄昏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修正于长沙华天酒店后记 真实人生中的我,就是这样的。 回顾我的一生,我的所作所为,有对有错。我的遭遇和经历,有的是天意,有的是人为,不管怎样,都充满了戏剧化,使我至今深信,“人生如戏”。我生命里的每个人物,都有他们不同的个性,不同的背景,在我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写这本书,不可避免的要写我生命里的人,我尽量求真,记载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由于发生过的事实在太多太多,我必然作过删减和选择。我想说明的一点是,在我写的时候,我笔端心底,满溢着爱。但愿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爱过我的,不再爱我的,关心过我的,不再关心我的,仍在我身边的,已远离我而去的……都能怀着一颗宽容的心,原谅我的“错”,包涵我的“真实”! 关于此书中的人物,相信读者们有兴趣知道得更多,我把他们的现状,再一一简述如下: 一、我的父亲,已从教育界退休。年虽八十,身体还很健康。母亲身体却不太好,常常出入医院,要强好胜的个性依然不改。去年,他们搬离北投,迁入我给他们买的新居之中。新居坐落于台北东区,在一栋十四层楼的大厦里。这样,我和两个弟弟都可以就近照应他们。因母亲多病,不良于行,我们为他们请了护士和女佣,二十四小时,终日照顾着。 二、麒麟在美国获得硕士学位,曾留在美国八年,当工程师。然后回台湾发展,弃学从商,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专营小五金的进出口贸易。和小霞的婚姻恩爱,有一子一女。 三、小弟在美国念了一年书,就回国了。他天性洒脱,不喜拘束,完全是艺术家的作风。回国后就专心从事艺术生涯。早已结婚,也有一子一女。 四、小妹和阿飞在美国结婚,双双取得博士学位,留在美国发展事业,一帆风顺。自组一家顾问公司,目前有职员数百人。优秀的小妹,毕竟是优秀的! 五、我的老师十年前去世。去世前,我们曾辗转取得联系,间接通信,彼此都没有勇气再见一面。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我哭了好几天。六、庆筠和我离婚数年后,再度结婚,这才得到真正的幸福,从此不碰赌。又生了两个儿子,妻贤子孝,生活非常美满。只是,他彻底放弃了写作,不再梦想,也不再失意。他终于从写作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七、鑫涛的前妻也已再婚,嫁给一位画家,她自己也学画,夫唱妇随,平静安详。 八、鑫涛的三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由于鑫涛事业发展得很快,当初那小小的“《皇冠》杂志社”已扩建为七层楼的大厦,包括“杂志社”、“出版社”、“舞蹈工作室”和“画廊”,正名为“皇冠艺文中心”。三个子女,在“中心”里各司其职。都遗传了父亲的事业心和冲劲,在那儿努力的“冲刺”。 九、小庆顺利考上大学,毕业于辅仁大众传播系,服完兵役后,立即加入我们自组的“怡人传播公司”,去当执行制作,拍摄电视连续剧,忙得不亦乐乎。小庆天性乐观,笑口常开,完全没有“单亲家庭”的后遗症。他和鑫涛之间,宛如亲生父子,这一点,是我最大的安慰。去年年底,他和同班女同学何琼订婚,预计明年要结婚了。 十、我心爱的小雪球,活到十一岁病逝,我大哭不止。鑫涛见我如此伤心,又买了一对小冲狗送给我,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整日伴我写作。 我身边的人,大概情形就是这样。年轻的一代在冲刺,年长的一代已退休。我自己,仍在“传统”中,找寻一些“反传统”的乐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比以前开朗,我喜欢开怀大笑,常常一笑就不停。我仍然很爱哭,心肠越来越柔软,碰到一些感动的事,就会掉眼泪。我已停止感怀自伤,把以前的伤心事都当成生命里的必经之路,能以一种宽容的心态,去回想过去,迎接未来。对我所做过的选择,不论是对是错,我都不悔!我似乎有些“成熟”了,但,有时还是会做一些傻里傻气的事。我依旧认为,人来世间,是一趟苦难之旅,如何在苦难中找寻安慰,是最大的学问,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世间的人,都失去了爱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会随之倒塌了。我但愿,这一天永不会来临的! 人,是群居的动物,没有生命会从石头里蹦出来。我,不是由一个单纯的“我”造成的!我,是由我生命里所有的人造成的。因而,这本《我的故事》,牵连着许许多多的人,对他们每一个,我都有爱,我都有感激! 琼瑶 一九八九年二月廿五日深夜 写于可园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