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别忘了呵!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请代我问候燕青,当然,还有陈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静静的。书培,与其我们将来在彼此怨恨中分手,还不如在这种‘平静’中分手,你说对吗?祝幸福采芹”他有几分钟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儿,呆呆的面对著这张信笺,呆呆的陷进了一片虚无。然后,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辆十轮大卡车的轮子,不,像坦克车的轮子,重重的从他心底辗过去。她走了!他骤然跳了起来,冲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扫落到地下,他再冲入客厅,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壶统统扫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巨响和破裂声中去发泄自己心底的悲愤。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平静”的走了!只为了他早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头,他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开的头颅,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伤害她了,他逼走了她!这念头使他直跳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勾涌翻腾。不!她不是“平静”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气了!她也是人,当然也会生气!他一定写了很多混帐话,所以把她气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也曾经用“沉默”来抗议,但是,后来,她毕竟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原谅他的,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原谅他的。那么,这张小纸条不会有多严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对她解释清楚,只要告诉她,都是陈樵闯的祸……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张纸条,不是有意说她伤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个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著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著他!感谢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著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著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给她了!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著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著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么?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著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著咖啡色丝绒上装的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知道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著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关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彩霞满天43/48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烟,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碰杯、喝酒。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著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著额,正倚靠在琴盖上,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摇头。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垂著头,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亲热得厉害……”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著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著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脏,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著额,呆坐在那儿,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著声音问。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哈!”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一次伟大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著采芹,他说:“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采芹睁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著。“东北人把玉蜀黍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著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默的盯著他,她的嘴微张著,拚命的吸著气,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的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不了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的问。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嘻笑著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的望著书培,因为他的痛苦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著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的声音仍然维持著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的流动著。“这就是你最近不愿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的看著乔书培。仍然大睁著眼睛,仍然拚命的吸著气。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的捏紧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给了你最好的藉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悠哉游哉的弹电子琴!你……你……”他更紧更紧的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著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了,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关若飞确实比我强吗?”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著她的手:“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流泪了吗?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乔书培,放开她!”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一惊,愕然的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的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乔书培,放开她!”他再说,语气里有种坚定的力量:“你弄伤了她!快放手!她已经要晕倒了!”望著关若飞,浓眉,深邃的眼睛,又性格又漂亮又吸引人的脸型。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松开了握紧采芹的手,直视著关若飞:“你心痛?”他问。“我是心痛。”他答,坐了下来,也直视著他。“如果采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伤害她一根小指头!”“如果?”他冷哼了一声。“如果?你用了好奇怪的两个字。难道到这种时候,你们还要遮掩什么?放心,关若飞,假如采芹能为了你而整日不归……”关若飞一把抓住了殷振扬胸前的衣服,殷振扬正在那儿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被关若飞这样当胸一抓,他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用手臂一格,咆哮著问:“干嘛?你要跟我打架?有没有认错对象?”“告诉他!”关若飞压低嗓子怒吼著:“告诉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采芹为什么需要夜以继日的工作?你说!殷振扬!你告诉这个混小子,采芹为什么要跑场,一天赶到三个地方去演奏!你说!你说!”“不关我事!”殷振扬格开了关若飞,仍然嘻笑著,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大概她喜欢跟你老兄在一起,你弹她唱,她弹你唱,这叫夫唱妇随吧!”“殷振扬!”关若飞怒不可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欠下的赌债,采芹拚了命在帮你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喂喂喂!”殷振扬喊著,把关若飞的身子压了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一直警告我不要引人注意,你自己怎么这样乱吼乱叫的!你要我告诉乔书培什么?你何不自己告诉他?你爱采芹,不是吗?你敢说你不爱吗?如果不是有你老兄陪著采芹跑场,采芹会跑吗?怎么!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你的男儿气概那里去了?你连恋爱都不敢承认……”“你们……不要吵了吧!”忽然间,一直不开口的采芹幽幽然的开了口,她用手背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把手怯怯的伸给关若飞,她凝视著关若飞,悲哀的,温柔的,却口齿清晰的问:“关若飞,爱我是件很耻辱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关若飞怔住了。他迎视著采芹这对大而明亮的眸子,感到她那冰冷而微颤的手伸向了自己,他就整个心都紧缩起来了。他瞪视著她,心里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她却又细细的、柔柔的钉了一句:“你不爱我吗?”“见鬼!”他诅咒著:“你明知道我爱你!整个餐厅从经理到小弟无人不知!”采芹轻叹了一声,回头望著乔书培。“对不起,书培。”她轻声说。书培狐疑的望著这一切,他狐疑的看看殷振扬,又看看关若飞,再看看采芹,他的目光停留在采芹脸上。“你在帮殷振扬还债?”他问:“你在跑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么,你也在绿珊瑚表演了?……”“不要再问了!”采芹疲倦的锁起了眉头。“哥哥是对的,如果没有关若飞,我也不会有兴趣跑场……还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喜欢这种生活,书培,对不起。对我而言,你那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书培的眼光又尖刻了起来,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沉痛而沙嗄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存心要离开我?你早就想离开我了?你厌倦我了?”彩霞满天44/48“唉!”她低叹著,似乎疲倦得快死掉了,她垂下眼睫毛,望著桌布上的格子。“书培,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你知道,童年的爱情都是不成熟的。而我们却在不停的长大,不停的改变我们自己的兴趣。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虽然在一起,却一直彼此伤害,你说过,我让你失去自尊,失去亲情,失去朋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他涨红著脸说。“是的,是过去的事。”她低语著:“我们的现在却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过去一笔抹煞。我们彼此都伤害太深了,在一起,只是增加双方的痛苦……”她吸了口气:“好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了,我是一只捡棒子的狗熊,好了吧?你让我去吧!”他伸手用力托起她的下巴,他命令的说:“你看著我!”她被动的抬起睫毛来,被动的望著他。“你离开我,是因为关若飞?”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还是因为我让你失望?”“这又有什么不同?”她挣扎著说,想摆脱他的手。“有不同!”他有力的说,捏紧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视线。“如果是我的所作所为,有伤害了你的地方,有让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难的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他压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冲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为你改!我可以道歉……如果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又咬嘴唇,那两个牙印更深了。“我没话说,我只有撤退!”她定定的望著他,眼光一瞬也不瞬。“那么,”她低声而稳定的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再看了她一会儿,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他那样子,就像是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下巴的手,转过头来看著关若飞,他对关若飞深深的点了点头:“她是你的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请客!”他站起身子,望著殷振扬。语声铿锵的说:“老虎不吃自己的儿子,哥哥别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个新的开始,你——给她一条生路吧!”转过头,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的走出了餐厅,投身到门外的夜色里去了。殷振扬愣在那儿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看到关若飞也愣在那儿了。而采芹苍白著脸,身子摇摇欲坠。他大叫了一声:“她晕倒了!”关若飞及时伸出手去,采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23乔书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小木屋里。采芹已经走了四天了。对书培而言,这四天像是四个漫长的世纪。早上起床,她不在身边,中午回家,她不在家里,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著满满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从早到晚不在家,但是,他总知道她会回来,总感觉到她的气息,充满在小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对她的爱,在那椎心的刺痛里迷失,而在那发疯般的想念里被折磨得快病倒了。这个晚上,他就又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小屋里,燃起一支烟,品茗著自己的寂寞。许多时候,他总幻觉有人敲门,幻觉她在外面轻呼著他的名字,当他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一无所有。他认为,自己已经快得神经病了。从认识以来,采芹离开过他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这样让他苦恼悲切得像个濒死的人。关若飞,那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咬牙回思著关若飞的一切,他深吸著气。乔书培,你输了!那个关若飞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又对采芹那么挑剔,那么残忍,难怪采芹变心……他跳起来,用拳头一拳对墙上捶去,那木屋整个都震动起来了。他苦恼的把背脊贴在墙上,仰头望著屋顶。天哪,采芹,你回来吧!如果我还能补救我的过失……我会用加倍的爱心来对你,我再不挑剔,再不残忍,再不对你说刺心的话了……采芹,你回来吧!他把身子转过来,把头抵在墙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回来吧!不不不,她不会回来了。他刻骨的想了起来;她再不是负气而去,她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他了,她有了另一个开始,另一个男人!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他惊觉的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走上阳台了,走向小屋了……可能吗?她回来了!可能吗?她听到他心底对她的呼唤了!可能吗?有心灵感应通达了她,许多小说里都写过的,她回来了!他回过身子,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那房门,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狂鸣,震得他的耳鼓都在响,他摇摇头,有敲门声吗?有吗?“砰砰砰!”敲门声真的响了起来。他惊跳,动也不敢动。“幻想”又来欺骗他了。“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满头冷汗,仍然动也不动。“书培!”门外在轻唤著,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书培,你不在家吗?”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的喊:“采芹……”“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涡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你怎么了?”她惊呼著:“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我没什么。”他挣扎著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著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著,往厨房里跑,接著就叫了起来:“怎么?你家连开水都没有!”“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细的看看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她俯头更仔细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没有。”他闷闷的回答。“没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闪著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的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把茶端到客厅来,她递给书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书培的对面,收起了那副调皮的笑容,她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来谈谈采芹,好不好?”他把头转开,皱拢眉头。“你知道她走了,还谈她干什么?”“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陈樵都对我说了,她跟一个弹电子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关若飞。”他机械化的回答。“哦,关若飞。”她点点头。“据说,是采芹和关若飞恋爱了,你们三个居然面对面的摊牌了,然后,你把采芹‘移交’给了关若飞。是吗?”书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一定要谈这件事吗?”他阴鸷的问。“是的,一定要谈。”燕青坚定的瞪著他。那对大眼睛里盛满了智慧。“因为,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让我告诉你一句话,采芹绝不可能爱上关若飞!”书培浑身一震,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盯著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哑声问。“我知道。”她闭了一下眼睛,温柔的看著他。她的声音诚恳、清脆,而真挚。“因为我比陈樵他们都深刻的观察过采芹,我像个科学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过采芹,她不可能爱上关若飞,因为——你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眼里、心里、思想里、意志里……都被你填得满满的了,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位来接纳关若飞。”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开始发光了。“这……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见过关若飞,那人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一表不凡,弹一手好琴……”她扑下身子,忽然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你……有没有觉得过,我并不难看?也还……有一点点可爱之处?”他怔了怔。“是的,你确实很可爱,不止一点点。”他坦白的说。“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她率直的问,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何况……”她深深的看他,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对你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想尽办法来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书,背你背的诗,拚命要表现我的风度和学问,拚命想压倒你那个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帮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怎么?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哦?”他脑子里有些昏乱,有些歉然,有些糊涂。“对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说。“事实上,你确实很吸引我,如果没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脸微微涨红了,推开椅子,她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放心,书培。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早就对你放弃了!否则我也不会坦白对你说了!”她说:“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当你心里有了采芹以后,别的女人再强,对你也没有吸引力了。那个关若飞,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惨!因为他可能不像我这么潇洒。我对你,老实说,想征服你的念头比爱情多,那个关若飞……我不知道了!假若他真爱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采芹,她是绝不可能爱上他的!”彩霞满天45/48书培目不转睛的看著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奋了。他深吸了口气,讷讷的说:“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采芹亲口对我承认,她要关若飞而不要我,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假若她不爱他,为什么她要他?”“我不知道。”她有点困惑:“或者,关若飞只是她的一个工具,一个藉口。或者,是你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压力,使她自惭形秽……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构成她的压力。你最好想一想,你们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心灰意冷的事情?”他直跳了起来。“那张纸条!”他说。“什么?”“那张纸条!”他叫著:“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我写了很多混帐话,天知道!我并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是,”他又萧索了下来,望著她,他摇了摇头:“这仍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也很可能爱上关若飞。我们之间发生过比纸条更严重的事,她都没有这样决绝而去。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好吧!”燕青站起身来:“我只是把我的感觉告诉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摇摇头,深思地。“采芹,她心里只有你!”她往门口走去,抬头对室内扫了一眼,忽然有所发现的问:“那张画呢?你给她画的那张像呢?到那儿去了?”“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的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的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著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著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想想清楚吧!”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书培直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我走了!”燕青在说。他惊觉过来,抬头看著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对他温和的笑笑,眼睛闪亮的说:“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快的跑走了。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著,拖延著,拖延著……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他低下头,望著父亲的来信,他对著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的,机械化的,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细的、迅速的念著那封信: “书培: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这封信给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辞阻止了。因为,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处心积虑的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想,我当时是下意识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的交谈了数语,我没见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的急于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祝健康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著:找采芹去!彩霞满天46/4824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著,迷迷蒙蒙的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么,在沉思著什么,或在回忆著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的关闭著,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著采芹,他下决心的开了口:“采芹,你听我说!”采芹受惊的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询问的神色。“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一辈子预备在医院里躺下去了?”采芹闪动著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