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著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著摩托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著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嗨!”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的诅咒了一声:“见鬼!”然后,他问:“你是谁?”“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起过你。”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你在这儿干嘛?”“剪玫瑰花,”我说。“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么?”“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说的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的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著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著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的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著人看的?”“噢,”仓卒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著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的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的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是吗?很像吗?”“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的。“你来了多久了?”“一个星期。”“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的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著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她?”他皱著眉。“是的,她——小凡,对不对?”“小凡!”他像被刺著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知道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间。”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缕白烟,淡淡的飘浮著,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的伸展著手臂,说:“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可是,”他接著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不错,”我看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著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的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的看著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的念出几句话:“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我看了他一眼,微笑著代他念出下一半:“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把轻寒迤逗。”他对我扬起了眉毛:“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你又怎会知道?”我笑著说。“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他瞪著我,我也凝视著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的瞪视著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好了,我说:“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别管我!”他鲁莽的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我抱著两个花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的溜了出来:“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的说:“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滚!滚!滚!”我狼狈的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我不干了,石先生。”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的,他说:“你不要离开,留下来,余小姐。”他的话里有著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著什么?我迟疑的站在那儿,他又低声的加了一句:“留下来——我们需要你。”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著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月满西楼38/47八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著,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欢笑,能再找到幸福……”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蝾。月色凉凉的照著窗子,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著走廊,我轻轻的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谁?石峰?还是石磊?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著,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的开了口:“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是吗?”他吸著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是的,确实不小,”我望著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你怎么知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的开了口:“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是的。”“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著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挣扎、呐喊的滋味。”“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叠连声的说:“你也是这样的吗?”“我自幼是独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东西。”他望著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著光。“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不,那时祖父正病著,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他猛的一震,彷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的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的盯著我。友谊从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硬:“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分。”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著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著,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了过多的酒。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他瞪视著我,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燃烧著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个脸庞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来,他颤抖的碰触著我的脸,嘴里梦呓般的反覆低唤著:“小凡,呵,小凡!小凡!”我的心痉挛著,他的颤抖迅速的传染给了我,我看到了一个被感情折磨得濒临死境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痛楚、疯狂,而炙热的呼唤,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说明,不忍打破他的梦境。“小凡!”他再喊,他的手揽住了我,于是,骤然间,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饥渴的压在我的唇上,狂猛的揉搓吸吮。我的头发昏,喉咙里干燥欲裂,但我没有失去我的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而我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变而为狂怒凶狠。“你是谁?”他恶狠狠的问。“余美蘅。”我的声音又干又涩。他的脸扭曲而变色。“余美蘅是什么鬼?”“不是鬼,是人。”我无力的说。“你从哪里跑来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冒充小凡?你说!你说!”他咆哮著。我振作了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的车转身子面对著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也对他吼了起来:“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凝视著我,接著,他就颓然的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退,嘴里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的乱摇著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的追到门口,用手扶著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的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著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的望著这一切。我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的说:“做得不坏,余小姐!”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的,我说:“你不该把我拉进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为我同情他!”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的停在我脸上。“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的摇摇头,慢慢的关上了我的房门。天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月满西楼39/47九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的建立起友谊来。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况底下随时隐藏著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著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的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著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的追过去,喊了一声:“石磊!”“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口,皱著眉喊:“小磊!”“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的说:“他又去看过小凡了。”“她在哪儿?”我问。“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她——”我犹疑的说:“没有希望治好吗?”“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著房门,喊著说:“小磊!小磊!开门,小磊!”“滚!”是石磊号叫著的回答,接著,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著,更多的东西被疯狂的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著石磊疯狂的哭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著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石峰无奈的看了看我。说:“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的哭一场。”我跟著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恶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你是说——”我不解的望著他。“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著另一只手,深思的说:“当小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著他的话,凝视著他。“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的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哼!”他哼了一声,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不过,”我接著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份丰富的感情!”“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的诅咒,牙齿咬著烟蒂。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等一下!”他喊。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著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的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著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的、喃喃的说:“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须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著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的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的说:“你去吧!去看小磊!”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的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的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叮——当!叮——当!叮——当!”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著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著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著声音问:“是谁?”“我,石磊。”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的望著我,他求救似的说:“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好的,”我很快的说:“你等我拿件衣服。”拿了件毛衣,我跟著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的堆积著,晚风里带著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著细碎的黄叶。我们沿著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著“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的说:“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著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的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那么,”我沉吟的说:“这路也是他建的。”“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著眉,他说:“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著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著:“她在地狱里。”“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我猜想。”我们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