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奖并不像林雨翔想象的那样会轰动全中国,甚至连轰动一下这学校的能量都没有。雨翔原先期盼会"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所以报纸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报纸消息闭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予报道。林雨翔甚至连广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专家,哪个地方打三折哪个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然后乞望"见于诸报端",然而"诸报端"也没这闲工夫。 失望后,林雨翔只盼小镇皆知就可以了。他想上回那个理科奖威力还尚存,这次这个文科奖还不知道要闹多厉害呢。但文科显然不及理科的声望大,事隔一周,小镇依然平静,毫无要蒸发的痕迹。 人们对此反应的平淡令雨翔伤心。最后还是马德保略满足了雨翔的虚荣,准备给雨翔一个广播会。雨翔不敢上广播,一怕紧张,二是毕竟自己夸自己也不妥当,不如马德保代说,还可以夸奖得大一些。 罗天诚也常向雨翔祝贺,这些贺词显然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胃"之言,都酸得让人倒牙,乃是从胃里泛上来的东西的典型特征,但不管怎么说,罗天诚的"盛赞"都算是"肚子里的话"了。 林雨翔摆手连说:"没什么没什么的,无所谓。"一派淡泊名利的样子。其实这世上要淡泊名利的人就两种,一种名气小得想要出也出不了,一种名气大得不想出还在出;前者无所谓了,后者无所求了,都"淡泊"得了名利。倘若一个人出名正出得半红不紫,那他是断不会淡泊的。林雨翔肯定属于第一种,明眼人一瞥就可以知道,而罗天诚这大思想家就没想到。 同时,林雨翔急切盼望Susan知道,而且是通过旁人之口知道。他常急切地问沈溪儿Susan知道否,答案一直是"否"。那封古老的信也沓如黄鹤,至今没有一点回音。自上次水乡归来,至今没和Susan说一句话,但值得欣慰的是梁梓君曾科学地解释了这种现象,说"和一个女孩子关系太好了,说的话太多了,反而只能做朋友而不能做女朋友",难怪中国人信奉"话不能说绝"。这是因为话说得没话说了,就交不到女朋友了。 以这点自慰,林雨翔可以长时间笑而不语。笑真是人的一种本能,禽兽里能笑的也只有人和马了;无怪乎星宿里有个人马座。男的一看见美女,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色笑,所以兴许男人是马变的;而女人看见了大树就多想去依靠攀登,可见,女人才是地地道道由猿猴进化来的。林雨翔每走过Susan身边,总是露齿一笑,Susan也报以抿嘴一笑。如此一来,林雨翔吃亏了两排牙齿,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总伺机着说话,或谈谈文学,或聊聊历史。可每遇Susan一笑,什么文学历史的,全都忘记。事后又失悔不已。 还好有沈溪儿在。沈溪儿常去找Susan,顺便还把林雨翔的一些关及她的话也带上,一齐捎去,所以林雨翔学乖了,有话对沈溪儿说。沈溪儿搬运有功,常受林雨翔嘉奖,虾条果冻总少不了。 Susan的心情本应是抽象的不能捉摸的东西,而每次沈溪儿总会将其表达表现出来,好比可显示风向的稻草。雨翔称赞她功不可没。但沈溪儿很怪,这次林雨翔获全国大奖的消息她却始终不肯对Susan说。 获奖之后那些日子,马德保和林雨翔亲密无间。马德保收了个爱徒,才知道其实收徒弟是件很快乐的事,难怪如苏格拉底孔子之类都会收徒弟——徒弟失败,是徒弟本身的不努力,而徒弟成功,便是良师出高徒了。广收徒弟后把才识教给他们,就好比把钱存在银行里,保赚不赔。 林雨翔只为报知遇之恩。马德课教的那些东西,不论中考高考,都只能作壁上观。换句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马德保把自己新散文集的书稿给林雨翔看。书名叫《梦与现实——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很吸引人。自序里说马德保他"风雨一生"还"没读过多少书却有着许多感悟"。 雨翔很惊异。这些文字不符合马德保的狂激性格。林雨翔困惑良久,终于知道——别人可以去拍马的屁而马不能拍自己的屁。于是拍道:"马老师很厉害的。写的文章很华美的!" 马德保推辞:"一般性。你可是老师很值得骄傲的一个学生啊!" "呕——是吗?" "你很有悟性!" 雨翔被夸得不好意思。 马德保再介绍他即将付粹的书稿:"我这本书,上面出版社催得很紧,我打算这个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紧了,其实,写文章要有感而发的,赶出来的不会好,我这几篇文章,开头几篇还挺满意,后面的就不行了,晦,也非我本意,读者喜欢嘛,可这次如果谁说后面几篇好,谁的欣赏水平就……" 林雨翔刚好翻到后面的《康河里的诗灵》,正要夸美,嘴都张了,被马德保最后一句吓得团都来不及。但既然幕已经拉开,演员就一定要出场了,只好凑合着说:"马老师的后面几篇其实不错的,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也对。噢,对了,林雨翔啊,你的文章——那篇获全国一等奖的,我在寄给北京的同时,也寄到了广州的《全国作文佳作选》,这期上发表了,你拿回去吧,这是样书,寄在我这儿。" 林雨翔最近喜不单行。急切地接过作文书,想这本《全国作文佳作选》应该档次很高,不料手感有异,定睛一看,纸张奇差,结合编辑父亲的教诲,断定这本杂志发行量和影响力都很小。名字的气派却这么大,想中华民族不愧是爱国爱出了名气的地方,针眼大的杂志也要贯个全国的名义。突然也对那全国作文比赛起了疑心,但疑心很快过去了,想不会有假的。 马德保:"你最近的收获很大啊。" '哼哼,是啊,谢谢马老师。" "不要这么说,马老师也只是尽了当老师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哈,这,我以后要多向马老师学习散文的创作。"林雨翔说。 马德保毕竟在文坛里闯荡多年,脸皮和书稿一样深厚,说:"哈哈,那马老师的风格要薪尽火传了!不过,最近你还是要抓紧复习,迎接考试,你这种脑子,考不过市南三中,可惜了!好了,你回去复习吧。" 林雨翔回去后仔细看《全国作文佳作选》,不禁失望。他的美文是第八篇,地理位置居中。可惜这类杂志不像肥鱼,越中间那段越吃香。这种小书重在头尾,头有主打文章:尾有生理咨询,都诱人垂涎。雨翔看过他那篇中国第一的文章,觉得陌生。文章下面还有"名家评点",那名家长寿,叫"伯玉",扳指一算,贵庚千余岁,彭祖要叫他爹的爹的爹的爹。"伯玉"已经千年修炼成精,所以评点也特别地"精简",区区两行,说雨翔的文章"文笔豪放,收敛自如,颇有大师的风采。但结构尚欠推敲"。 林母看见儿子发表文章,欣喜如和了一局大牌。她纵览这篇文章好几遍,说整本书就儿子的文章最好。拿到单位里复印了近十份,散发给赌友和朋友——其实就等于散发给赌友——还寄给林雨翔小学老师。林父正在云南出差,打长途回家,林母就报喜。林雨翔的小学语文老师迅速作出反应,回函说林雨翔天生聪颖,早料有此一天。 雨翔把复印件寄了一份给Susan。寄后又缠住沈溪儿问Susan的反应,沈溪儿最近因为张信哲的《到处留情》专辑受到批评而不悦,严厉指责林雨翔胆小懦弱,不敢亲手递信。林雨翔辩解说"寄情寄情",就是这个道理,感情是用来寄的,寄的才算感情。 沈溪儿骂他油滑,胡诌说Susan另有所爱,那男的长得像柏原崇,现在在华师大里念英文系,被雨翔骂白痴,气得再度胡诌Susan除另有所爱外还另有所爱,那男的长得像江口洋介,在华师大里念数学系。雨翔和沈溪儿不欢而散。 林雨翔口头说不可能,心里害怕得很,安慰自己说两个日本男人在一起一定会火并的,但突然想到东洋武士不像欧洲武士那样会为一个女人而决斗。两个人一定很和平共处。他在情路上连跌两跤,伤势不轻。 偏偏他下午看到电影杂志上有柏原崇和江口洋介的照片,瞪着眼空对两个人吃醋。然后悲观地想给这段感情写祭文。 沈溪儿告诉他那是假的——她怕林雨翔寻短见。说出了口又后悔地想留林雨翔在这世上也是对她语文课代表的一种威胁。林雨翔高兴得活蹦乱跳。 自修课时他跑去门卫间看信,一看吓了一跳,有他林雨翔二十几封信,于是他带着疑惑兼一堆信进了教室。进门不免要炫耀。有时信多比钱多更快乐,因为钱是可以赚的而信却赚不出来。同学诧异,以为林雨翔登了征婚启事。林雨翔自豪地拆信。 拆了第一封信才知道来由,那些人是因为看了林雨翔的文章后寄来的。第一封就简明扼要,毫无旁赘,直冲目的地而去: 我看了你的文章,觉得很好,愿与我交笔友的就给我回信,地址易…。一 第二封远自内蒙古,看得出这封信经过长途跋涉,加上气候不适,又热又累,仿佛大暑里的狗,张嘴吐舌——信的封口已经开了,信纸露在外面。信的正文一承内蒙古大草原的风格,长无边际: 你别以为我们是乡下人呢,我们可是城上的。我父亲是个教师,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我 妹妹今年三岁,正计划着给她找个幼儿园呢!你们这里是不是叫幼儿园呢?上海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让我充满了向往和幻想…… 这样的,写了几千字,天文地理都海纳在里边。雨翔这才明白,信虽然赚不出来却可以撰出来——当然是和学生作文那样的杜撰的"撰"——雨翔决定不回信。这时他首次感到成名后的优越。 以后的信大多是像以上几封的式样内容,涵盖中国各地。广东作为本土,更是有十封的数量。写信人都看了《全国作文佳作选》,再引用伯玉的话夸奖,毫无新意。雨翔发现现代人的文笔仍旧有南北派之分,南方人继续婉约,信里油盐酱醋一大摊;北方人口气像身材一样豪壮,都威胁"你一定要回信"!雨翔庆幸自己身在上海,不南不北。拆到一封本市的来信时,顿时庆幸也没有了——上海人的笔风收纳了北边的威胁和南方的啰唆。而且那人不愧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黄种人,坐拥双倍的"黄",妙喻说雨翔的文章没有强奸文字的迹象,有着早泄的爽快。然后黄水东引,说这妙喻出自台湾董桥,是一贯的董桥风格。林雨翔不知道"董桥"是什么地方,想在国民党贼居的地方,不会有道家的桥,怀疑是"孔桥"的音误。既然没办法断定,"市友"的信也只好束之高阁了。 信只拆剩下三封。倒数第三封让人眼前一亮,它来自首都的"鲁迅文学院"。鲁迅余猛未绝,名字震撼着林雨翔。取出信,扑面而来的就是文学院"院士"的判断失误,把手写"林雨翔"后铅印的"先生"一笔划掉,留个"小姐"续貂。给林雨翔小姐的信如下: 我院是个培养少年作家的地方,是文学少年的乐土。在这里,祖国各地的才子才女欢聚一堂,互相交流。著名作家XXX等等,都是从我院走出的杰出人才。 我院办院水平较高,旨在弘扬中国文学。幸运的您已被我院的教授看中。我院向您发出此函,说明您的文学水平已经有相当的基础。但尚须专家的指点,才能有进一步的提高。 本院采取的是函授方式,每学期(半年)的函授费用一百八十元,本院有自编教材。每学期您须交两篇一千字以上的习作(体裁不限,诗歌三十行),由名师负责批阅,佳作将推荐给《全国作文佳作选》、《全国优秀作文选》、《全国中学生作文选》等具有影响力的杂志报刊。每学期送学员通讯录。 汇款请寄XXXXXXX,切勿信中夹款。祝您圆一个作家之梦! 林雨翔又难以定夺,准备回家给父亲过目。倒数第二封更加吓人: 您好。莫名收到信,定感到好生奇怪罢!我是您远方一挚友,默视着你,视线又长,且细。所以我决定要写信。这种信该不会太有话说,然而我也忍不住去写,或者竟寄来了。大抵是因为你的文章太好了罢!假若你有空,请回信。 林雨翔看完大吃一惊,以为鲁迅在天之灵寄信来了。一看署名,和鲁迅也差不离了,叫周树仁,后标是笔名,自湖北某中学。树仁兄可惜晚生了一百年或者早生了一百年。林雨翔突然想这人也许正是"鲁迅文学院"里"走出"的可以引以骄傲的校友,不禁失笑。 最后一封信字体娟秀,似曾相识。林雨翔盯着字认了一会儿,差点叫出声来。最后一封信恰恰是最重要的,来自Susan。林雨翔疾速拆开,小心地把信夹出。信的内容和上封并无二致,奉劝林雨翔要用心学习,附加几句赞扬文章的话。区区几十个字他看了好几遍,而且是望眼欲穿似的直勾勾地盯住,幸亏那些字脸红不起来,否则会害羞死。 这次去门卫间去得十分有价值,这些信落到班主任手里,后果很难说。林雨翔丰收后回家,路上对那本烂杂志大起敬意,原以为它的发行量不过二三十本,看来居然还不止。可见这些破作文虽然又蠢又呆,但后面还有一帮子写不出破作文的更蠢更呆的学生跟随着呢。 林母听到看到鲁迅文学院的邀请,竭力建议雨翔参加。其实她并不爱鲁迅,只是受了那个年代书的影响,对梁实秋很得咬牙切齿,引用军事上的一条哲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既然朋友的学院函请,便一定要赏脸。她又把喜讯传给林父,林父最近和林母有小矛盾。按照逻辑,"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所以,坚决反对,说一定是骗钱的。 晚上补课补数学。任教老头爽朗无比,就是耳背——不过当老师的耳背也是一种福气。他是退休下来的高级教师——不过说穿了,现在有个"高级"名义算不得稀奇,上头还有"特级"呢,兴许再过几天,"超级老师"都快有了。高级老师深悉数学,和数学朝夕相伴,右眉毛长成标准抛物线;左眉毛像个报号,眉下眼睛的视力被那根号开了好几次方,弱小得须八百度眼镜才能复原。他极关爱学生,把学生当数学一样爱护,学生却把他当文学一样糟践。这次补课也一样,没人要听他的课。 课间林雨翔把收到的信全部展示给梁梓君,梁梓君挑了几篇字迹最破的,说这些值得回。林雨翔问原因,梁梓君引用数学老师的词语,妙语说一般而言,女性的美色和字迹成反比,人长得越漂亮,字迹越难看。 林雨翔又被折服,和梁梓君就此开辟一个研究课题,两人钻研不倦,成果喜人。最后结论是Susan是个女孩子里的奇人,出现频率和伟大作家一样,五百年才能有一个。林雨翔倍感珍惜。梁梓君问她电话号码,雨翔警觉地说不知道。 梁梓君失望地给手里的信估计身价,打算改天卖掉。林雨翔吃惊地问信也能卖钱?梁样君说:"现在的人别看外表上玩的疯,心里不要太空虚唤!这种信至少可以卖上五六元一封,你没看见现在杂志上这么这么多的交笔友启事?" "嗯" "全送给我了?" "没问题!" 数学教师老得不行,身子一半已经升天了。头也常常犯痛。他留恋着不肯走,说要补满两个半钟头。白胖高生怕这位老人病故此地,收尸起来就麻烦了,不敢久留他,婉言送走。 时间才到七点半。梁样君约林雨翔去"鬼屋"。林雨翔思忖时间还早,父亲不在,母亲一定去赌了,她在和不在一个样。顿时胆大三寸,说:"去!" "你知道鬼屋在哪里吧?" "不知道。" "你呀,真是白活了,这么有名的地方都不知道!"梁梓君嘲笑他。 林雨翔又委屈又自卑,油然而生一种看名人录的感觉。他问:"那个地方闹过鬼?" "鬼你个头,哪来的鬼,可怕一点而已!" "怎么可怕?" "我怎么跟你说呢,这个地方在个弄堂里,房子塌了,像很老以前那种楼房,到半夜常有鬼叫——是怪。" 话刚落,一阵凉风像长了耳朵,时机适当地吹来。林雨翔又冷又怕,没见到鬼屋,已经在颤抖了。 "敢不敢去?" "我——敢!" 两人驱车到日落桥下。那里是一片老的居民区,林雨翔好几年没有去过了。路骤然变小。天上没有星月,衬得这夜空格外幽凉。 梁梓君导游:"快到了。" 林雨翔顿时像拥有狼一样的耳朵,广纳四面声音。他没有听到鬼叫。 梁梓君引经据典吓人:"在传说里,这地方曾经有四个被日本人活埋的农民,死得很惨,一到晚上就出来聚到鬼屋里,听人说,那四个鬼专管这镇上人的生。老、病、死。还有人见过呢,眼睛是红的。那个人过几天就死了,全身发绿,脑子烂光!恐怖!" 林雨翔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狼的耳朵更加灵敏,只听到沙沙落叶卷地声和风声,一句古诗见景复苏,涌上林雨翔的记忆——"空闻子夜鬼悲歌"。 侧耳再听半天,隐约听见有麻将牌的声音。这种漆黑骇人的地方,恰好是赌徒喜欢的,说不准那四个鬼也正凑成一桌玩麻将呢。 林雨翔岔开鬼话题:"这地方赌钱的人很多啊!" 梁梓君:"是啊,不要太多,就像——"他本想比喻说像天上的繁星,抬头看见连星星都怕亵渎自己的清白去比喻赌徒,一个没有,于是急忙改口:"多得数不清!" "唉,赌徒加鬼,正好是赌鬼。" "大作家,别玩文字了!" 林雨翔突然想到"赌鬼"这个词造得有误,鬼一定不会服气——因为感觉上,那"鬼"好像是赌注,比如甲问乙:"你们赌什么",乙答:"我们赌鬼",语法上还是成立的。应该叫"鬼赌"才对。 林雨翔刚想把自己的巧思妙见告诉梁梓君,只见梁梓君神经质地一刹车,说:"下车,到了!" 林雨翔紧张得用以自我放松的"赌徒见解"都忘了。停下车锁好,见四周只是些老房子,问:"哪来的鬼屋?" "别急,走进那弄堂——"梁梓君手一指身后的黑弄。林雨翔扭头一看,一刹那汗毛都直了。那弄堂像地狱的人口,与它的黑暗相比,外边这夜也恨不得要自豪地宣称"我是白天"了。 林雨翔跟随着梁梓君走进弄堂,顿时举步艰难,但碍于面子,还是要艰难举步。四周暗得手贴住鼻子还不见轮廓,仿佛一切光线胆小如雨翔而虚荣不及他,都不敢涉足这片黑暗。 提心吊胆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顿时有了感觉。那两只荒置了半天的眼睛终于嗅到光线,像饿猫着见老鼠一样捕捉不已。 看仔细了眼前的东西,林雨翔的脚快酥了。那幢危楼仁立在一个大庭院里,半边已经坍了,空留着楼梯。这楼解放前是教堂,解放后作医院,塌了十多年。总之,无论它作教堂作医院,都是一个害人的地方。坍了更坏人心。林雨翔不知道这楼的简历,以为是从天而降的,更吓着了自己。林雨翔"困倚危楼",颤声说:"有什么好拍的?" "不怕,就上去!" 林雨翔听到要上楼,踌躇着不前。 梁梓君说:"你怕了?" 林雨翔瞥一眼位立在寒冷夜色里的鬼屋,顿时吓得故我消失,说:"这——这有危险吧——" "哪里!瞧你娘们似的,走!"梁梓君拖林雨翔上楼。那楼梯其实还和楼面团结得很紧,只是看着像悬空了似的。刚走几步,楼上一阵骚动和脚步声。梁梓君吓得全身一震,喝:"谁!"林雨翔的意识更像但掉了,连表示惊讶的动作也省略掉了,征在原地。 楼上的鬼也吓了一跳——吓了四跳。有人开口:"依呛人?" 梁梓君的心终于放下,长吐一口气。林雨翔的意识终于赶了上来,与意识同行的还有浑身的冷汗。他听到一口的上海话,心也放松许多,好歹是个人。退一步讲,即使上面是鬼,也是上海鬼,给点钱就可以打发走了。 梁梓君迟疑着问:"依是——是——老K?" "咦?依——梁梓君!" 上头有了回应。林雨翔大吃一惊,想原来梁梓君的交际面不仅跨地域而且入地狱。那个叫老K的从楼梯口出现,猛拍梁梓君的肩。梁样君介绍他:"我朋友,叫老K,职校的!" "伊是依弟兄?"老K不屑地指着林雨翔问。 "不,我的同学。"梁梓君道。 梁梓君和眼前的长发男生老K是从小玩到大的——从小打到大。老K练得一身高强武艺,横行邻里,小镇上无敌,成绩却比梁梓君略略微微好一些,所以荣升职中。梁梓君和他乡谊深厚。但由于梁梓君与其道路不同,沉溺美色,成绩大退,所以留了一级,无缘和老K厮守。老K进了县城的职校后,忙于打架,揍人骗人的议程排满,所以无暇回小镇。梁梓君和他已经一个多月不见,此番意外相逢,自然不胜激动。两人热烈交流,把雨翔冷落在一边。 老K聊了~阵子,突然记起有样东西忘在楼上,招呼说:"猫咪,出来吧!" 楼上怯生生走出一个女孩,长发及肩。夜色吞噬不了她脸的纯白,反而衬托得更加嫩。林雨翔两眼瞪大得脸上快要长不下,嘴里喃喃说"Susan"! 那女孩边下楼边理衣服。老K伸手迎接。林雨翔跨前一步,才发现认错了人,那女孩的姿色逊了Susan一分,发质也差了Susan一等,但毕竟还是光彩照人的。 老K竟也和梁梓君一个德性,可见他不是不近女色而是情窦未开,而且他不开则已,一开惊人,夜里跑到鬼屋来"人鬼情未了"(UnchainedMelody)。 那女孩羞涩地低着头玩弄头发。 老K:"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梁梓君:"玩啊,你——"梁梓君指着那女孩子笑。 "嗅,还不是大家互相PlayPlay嘛!"老K道。 梁梓君顿悟,夸老K有他的风采。 老K:"还愣着等个鸟?去涮一顿!" "哪里?"梁样君问。 "不是有个叫'夜不眠'——"老K对乡里的记忆犹存。 "嗅!对!'夜不眠快餐店'!"梁梓君欣喜道,然后邀请林雨翔说:"一起去吧!" 林雨翔本想拒绝,却神使鬼差点了头。追溯其原因,大半是因为身边长发飘然的老旦的"猫",所以,身边有个美女,下的决定大半是错误的。难怪历代皇帝昏诏不断,病根在此。 三人有说有笑,使鬼路的距离似乎缩短不少。老K的"猫咪"怕生得自顾自低头走路,叫都不叫一声。雨翔几欲看她的脸,恨不得提醒她看前方,小心撞电线杆上死掉——虽然有史以来走路碰电线杆的只有男人,他不忍心那个看上去很清纯的女孩子开先河。 走了一会儿,四人到"夜不眠快餐店"。那是小镇上推-一家营业过晚上九点的快餐店。望文生义,好像二十一点以后就是白天。店里稀稀拉拉有几个人,都是赌饿了匆忙充饥的,所以静谧无比。从外观看,"夜不眠"无精打采地快要睡着。 四个人进了店门,那"夜不眠"顿时店容大振,一下子变得生机无限。 老K要了这家店扬名天下的生煎。四人都被吓饿了,催促老板快一点。老板便催促伙计决一点,伙计恨不得要催时间慢一点。 梁梓君追忆往事,说他第一次受处分就是因为在上海的"好吃来"饭店打架。老K向他表示慰问。那女孩仍不说一句话,幸亏手旁有只筷子供她玩弄,否则表情就难控制了。 一会儿,生煎送上来,那生煎无愧"生煎"的名字,咬一口还能掉下面粉来。四人没太在意,低头享用。老K和梁梓君一如中国大多学者,在恋爱方面有精深的研究,却不能触类旁通到餐饮方面。他们不晓得女孩子最怕吃生煎小笼这类要一口活吞的东西,而这类东西又不能慢慢消灭掉,那样汁会溅出来。女孩子向来以樱桃小嘴自居,如果樱桃小嘴吞下一个生煎的话,物理学家肯定气死,因为理论上,只存在生煎小嘴吞下一个樱桃的可能。 老K全然没顾及到,忙着吃。那女孩的嘴仿佛学会了中国教育界处理问题的本事,只触及到皮而不敢去碰实质的东西。林雨翔瞄了她一眼,她忙低下头继续坚韧不拔地咬皮,头发散垂在胸前。 正在三人快乐一人痛苦之时,门外又进来三人。梁梓君用肘撞~下老K,老K抬头一看,冷冷道:"别管他们,继续吃。" 林雨知虽然对黑道的事不甚了解,但那三个人名气太大,林雨翔不得不听说过。这三人已经辍学,成天挑衅寻事。前几年流行《黄飞鸿》,这三人看过后手脚大痒,自成一派,叫"佛山飞鸿帮"。为对得起这称号,三人偷劫抢无所不干,派出所里进去了好几次。所里的人自卑武功不及"佛山飞鸿帮",大不了关几天就放了出去。 "佛山飞鸿帮"尤以吃见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今天晚上刚看完录像,打算吃一通再闹事。三人里为首的人称飞哥,一进店就叫嚣要尝生煎。 老板知其善吃,连忙吩咐伙计做,生怕待久了"佛山飞鸿帮"饥不择食,把桌子给吃了。伙计很快把生煎送上去。 林雨翔瞟一眼,轻声说:"他们上得这么快,真是……"梁梓君给他一个眼色。 邻桌上飞哥一拍筷子,愤怒道:"妈的,你烦个鸟!不要命了!" 林雨翔九个字换得他十个字,吓得不敢开口。 那"飞鸿帮"里一个戴墨镜的提醒飞哥看邻桌的那个女孩子。 飞哥一看,灵魂都飞了。略微镇定后,再瞄几眼,咧嘴笑道:"好!好马子!你看我怎么样?" 墨镜:"帅气!妈的美男子!" "什么程度?" "泡定了!"墨镜吃亏在没好好学习,否则夸一声"飞甫",马屁效果肯定更好。 林雨翔正在作他的"雨翔甫",暗地里直理头发,想在她面前留一个光辉的形象。 雨翔眼前忽然横飞过一个纸团,打在那女孩肩膀上。她一愣,循着方向看去,见三个人正向她招手,忙低下头撩头发。 梁梓君察觉了情况,默不作声。老K别恋向生煎,对身边的变化反应迟钝。 飞哥感到用纸团不爽快,便改进武器,抬起一个生煎再扔去。那生煎似有红外线制导,直冲女孩的脸颊。她躲避已晚,"啊"地叫了一声,顺势依在老K怀里。 "怎么了,猫咪?" "他扔我!" "他妈的找死!"老K一撂筷子。 林雨翔反对战争,说:'算了算了。" 那桌不肯算,又扔来一个生煎。老K最近忙于寻花问柳,生疏了武艺,手扬个空,生煎直中他的外衣。梁梓君也一拍桌子站起来。 店老板见势,顿时和林雨翔一齐变成和平鸽,疾速赶过去说:"算了,小误会,大家退一步,退一步!"老板恨不得每人多退几步,退到店外,只要不伤及他的店,双方动用氢弹也无妨。 飞哥一拍老板的肩,向他要支烟,悠悠吐一口,说:"我这叫肉包子打狗!" 老K一听自己变成狗,怒火燎胸,便狗打肉包子,把生煎反掷过去,不幸掷艺不精,扔得离目标相去甚远,颇有国家足球队射门的英姿。 三人笑道:"小秃驴扔这么歪!" 老K在金庸著作上很有研究,看遍以后,武力智力都大增,这次用出杨过的佳句:"小秃驴骂谁?!" 飞哥读书不精,吃了大亏,扬眉脱口而出:"骂你!"梁样君和老K大笑。 飞哥破口说:"笑个鸟,是骂你,你,长头发的野狗!"说着一场拳,恨自己不是李凉笔下逢狗必杀的杨小邪。骂完脑子反应过来,眼睛一瞪,把椅子端飞,骂:"娘的熊嘴巴倒挺会要的。" 另外两个帮兄也站起来助势。 店老板心疼那只翻倒在地的凳子,忙过去扶正,带哭腔说:"大家退一步,不要吵,好好吃嘛!"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哭腔再加重一层,心里话掩饰不住:"你们要吵到外面去吵,我还要做生意啊!" 飞哥呸他一声,骂:"做你个鸟,滚!" 梁梓君开了金口:"我——操,你们嚣张个屁!" 飞哥又轻掷过去一个生煎,落在林雨翔面前。林雨翔吓一跳。对面的女孩子拉住老K的衣角乞求道:"算了,求你了!" 老K一甩手说:"男人的事,你少插嘴,一边去!"然后愤恨地想,虽然本帮人数上占优势,但无奈一个是女人,一个像女人,可以省略掉。二对三,该是可以较量的。不幸老K平日树敌太多,后排两个被他接过的学生也虎视眈眈着。梁梓君庆幸自己只有情敌,而他的情敌大多数孱弱无比,无论身高体重三围和眼前拥有一到好身材的飞哥不成比例,所以没有后患。 飞哥又扔了一个生煎,激怒了已怒的老K,他猛把可乐扔过去,没打中但溅了三人一身。飞哥一抹脸,高举起凳子要去砸人。老K一把把女孩子拖到身后,梁梓君推一下正发愣的林雨翔,叫:"你先出去,别碍事!" 林雨翔顾及大局,慌忙窜出门去。临行前忍不住再看一眼那女孩子,她正被散着头发劝老K罢手,无暇和林雨翔深情对视。末了听见一句话:"妈的——这马子靓,陆大哥玩玩……" 刹那间,林雨翔觉得四周一凉,灵魂甫定,发现自己已经在店外了。扭头见里面梁梓君也正举着一只凳子,飞哥边拍一只手挡,边指着林雨翔,一个帮手拎起~只凳子飞奔过来…… 他吓得拔脚就逃,自行车都不顾了。逃了好久,发现已经到大街上,后面没有人追,便停下脚步。凉风下只有他的影子与其作伴,橘黄的街灯在级越黑云下,显得更加阴森。 林雨翔定下心后来回踱着步子,想该不该回去。抬头遥望苍穹,心情阴暗得和天一样无际。他决定掷硬币决定,但扔到正面希望反面,扔到反面希望正面,实在决定不下来,只好沿街乱逛,仿佛四周有打斗声包围过来。边走边警觉后面有无追兵。 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怎么竟绕到Susan家门口,而他确信脑子里并没想她。可见思念之情不光是存在于头脑之中还存在于脚上,心有所属脚有所去。 止步仰望阳台。Susan家居四楼,窗口隐约探出温馨的台灯柔光,那光线仿佛柔顺得可以做高难体操动作,看得林雨翔心醉。 怔了半天,隐约看见窗帘上有影子挪动,以为是sU-san发现了,要来开窗迎接。雨翔满心的喜悦,只等Susan在窗前招手凝望。此刻,惟一的遗憾就是莎士比亚没写清楚罗密欧是怎么爬过凯普莱特家花园的墙的。 人影仁立在窗前。近了,近了!林雨翔心不住地跳,私定来生,想下辈子一定要做只壁虎。他恨不得要叫: "轻声!那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Susan就是太阳……" 人影又近了一点!林雨翔又恨自己没有罗密欧与神仙的交情,借不到'暖的轻翼"。 正当他满怀希望时,人影突然消失了。鼓起的兴奋一下子消散在无垠夜空里。 如此打击以后,林雨翔领悟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及知人知心不知面的痛苦。 深夜徘徊后,梁梓君的后事已经不重要了。林雨翔安心回家,悠悠回想今天的众多琐事,不知不觉里睡着了。.7. 第二天他头一件事是去问梁梓君的生死。找到梁梓君后看见他一肢也没少,放心不少。梁梓君说他估计那飞哥骨折了。林雨翔拍手说:"好!这人的下场就是这样的!活该!" 梁梓君得意道:"我们后来还相来了警车呢,我逃得快。可惜老K像受点轻伤,送医院了。" "那,那个女孩呢?" "她没事,回去了。她家不在这里,还哭着说她以后不来了呢!" "不来这里了——" "不敢来了吧。" "嗅。那她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 林雨翔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下午班会课林雨翔和梁样君一齐被叫往校长室。林雨翔一身冷汗,想完蛋了。小镇中学校长的气魄比这学校大多了,平时不见人影,没有大事不露面。 他严厉地问:"你们两个知道我干嘛叫你们来吗?" "不知道。" "昨晚八点以后你们在干什么?" 梁粹君:"补课。" "说谎!今天早上有人来说你们两个砸了他的店。倒好,不读书,去打架了!" 林雨翔冤枉道:"没有!" "人证都在。叫你们父母来!" 结果林父把雨翔揍一顿,但梁梓君竭力说林雨翔没动手,外加马德保假借全国作文第一名求情,林雨翔幸免于难。梁父赔了钱。梁梓君确系打人致伤,行政记大过一次。梁父想用钱消灾,与校长发生不快。 时近一月份,梁梓君转校至浦东私立学校,林雨翔末及和他告别。马德保率文学社获全国最佳文学社团奖——不是"获得",应该是"买得"。 次月,亚洲金融危机来袭。一位语文教师失业归校。马德保教学有方,经引荐,任县城中学语文教师。临行与雨翔依依惜别。 林雨翔与成绩,与Susan,一切照旧。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展望未来,整个寒假都是由书本衔接成的。在期末总结大会上,校方说要贯彻教委关于丰富学生生活的精神。众生告知,这是教委所做出的少数几个正确决策之一。不幸"丰富生活"的口号仿佛一条蛔虫,无法独立生存,一定要依附在爱国主义教育上。爱国必要去南京,因为南京有许多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名胜古迹。去过一趟南京回来后必会献爱,可惜献给板鸭了。 学校安排了一天给这次活动,早上三点出发,晚上十点回家,只留四个小时在南京本土。可见爱的过程是短暂的而爱的回忆是无穷的。在爱的路上会有区电视台来做一个节目,另有教委之人下凡督导。这些人此行主要目的是在电视上露脸兼弄几只板鸭回来兼督导。 爱的降临往往是匆忙的,校方通知众生第二天就要出发,半夜两点半集中。 傍晚六点林雨翔去超市购物。这小镇最穷的是教育最富的是教育局,据说这个超市乃是教育局的三产。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超市里混杂不少三无商品,且商品杂乱无章,往往能在"文具"柜中找到三角裤;引得学生浮想联翩,想这年头教改把三角裤都纳入学生用品类了。不过细想之下还是有道理的。学校里通常课程安然太密,考试时间太长,实在憋不住只好——林雨翔一想及此,哑然失笑。 挑了半天篮里只有一支口香糖,体积上比较寒酸。正当此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susan和沈溪儿在一起购物。女孩浑身都是嘴,两人的篮子里东西满得快要外溢。林雨翔恨不得大叫要实行共产主义。 雨翔马上画好蓝图——他将穿过三个货架然后与两人不期而遇。一路上必须补充物品,不管什么先往篮里扔再说,大不了过会儿放回去。于是一路上仿佛国民党征兵,不论好坏贵贱,一律照单全收。到第三个路口的镜子旁雨翔苦练了几个笑容,把自己迷倒以后保持这个笑容静候Susan。不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笑脸变成不稳定结构,肌肉乱跳。雨翔心想这样不行,索性改得严肃,因为女孩都喜欢风流成性。不料在变脸过程中Susan突然从拐角出现,雨翔大为尴尬,忙举起篮子说:"晦,去南京准备些东西。" Susan扫了篮子一眼,哈哈大笑,指着说:"你去南京还要带上这个啊?" 雨翔问:"哪个?"然后低头往篮里一看,顿时血液凝固,只见一包卫生巾赫然在最顶层。大窘之后林雨翔结巴道:"这——这是我以为用来擦嘴巴的——餐巾纸。不好意思,眼误眼误。" 沈溪儿不放过,伤口上撒盐道:"哟,还是为大流量设计的,你可真会流口水啊!" susan在一边调停说:"好啦,溪儿,别说了。" 沈溪儿道:"怎么,你心痛这小子啊?" 林雨翔只顾在一旁搔后脑勺,搔了好久才意识到最主要的事忘了做,偷偷拿起卫生巾,往身后的文具栏里一塞,终于大功告成,同时心里有点清楚了这一栏为什么会有内裤,原来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而不幸的人有着相同的不幸。 Susan看林雨翔完工,岔开话说:'暧,林雨翔,你晚饭吃了吗?" 林雨翔明知这个问题很妙,如果没吃,那对方肯定会盛情邀请。尽管林雨翔刚撑他,但为了爱情,只好委屈胃了。林雨翔拍拍肚子,不料拍出一个饱嗝,二度大窘,忙说:"饿得我都打饱嗝了!" 愚蠢和幽默往往只有语气之别。林雨翔这句蠢话被Susan听成笑话,又哈哈不止。林雨翔等待着Susan的邀请,不想Susan这笑的惯性太大,要停住这笑好比要刹住火车,需耗时许多。沈溪儿此时又给林雨翔一个沉重打击:"那还不回家去吃?" Susan笑不忘本,说:"算了,让他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沈溪儿两边打击:"你说你是不是对这小子有意思?" Susan忙表示没意思:"哪里啦,就一顿饭嘛。算是上次在周庄的还请啊,走啦!" 林雨翔诚恐诚惶地跟着她们走,偶尔扫一下自己的篮子,发现里面竟还有一包嘘嘘乐,吓了一跳,看四下没人注意,忙和饼干放在一起。 三人去就餐的饭店是"走进来"快餐厅。这地方刚开始生意不振,服务态度又粗暴,顾客大多是走进来滚出去的。最近改变特色,推出情侣套餐,最后还奉送一枝玫瑰。尽管这枝玫瑰长得像这家店以前的生意状况,但始终聊胜于无。在这里,恋人每逢进餐和谈话到山穷水尽之时,服务员总会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先生小姐,霉鬼。"这样平添几分温馨气氛,本来要吵的架都因故推迟到店外了。推出这一套经营理念后小店安静不少。举凡酒店,在里面喧闹发酒疯的多是政府人员,而这些人小店也招待不起,因为他们白吃白喝后会就玫瑰召开~个统筹会议,两个基层扩大会议,三个群众座谈会议,再召集社会上有名的流氓开一个名流学术研讨会议。情侣就不会。 林雨翔镇定自若要了一瓶啤酒,硬是吞了下去,一展豪气,头脑发沉,顿时变成一个集傲气霸气和酒气于一身的男人,拍着桌子追忆似水年华,说:"老子小时候他读诗书啊,Susan,你没读过吧?告诉你,古人很多东西是没道理的,你们思考问题要换一种思维方式。"说着雨翔换一个坐的方式,趴在桌上,两眼直勾勾盯住Su-san,说:"你们的思维方式就是延续性的,而我的是逆向的——逆向懂不懂?就是——比方说一般人说到了感性后,下一个说的就是理性,而我说到感性后,下一个就给你们说性感。" 说着林雨翔捞一下袖子,沈溪儿居安思危,以为雨翔要用形体语言,忙要护着Susan,不想林雨翔动机单纯,挥手说:"再来一瓶!区区小酒,不足挂齿,老于喝酒像喝奶似的,快拿一瓶力波牛奶!" Susan站起来扶住雨翔说:"好了,别喝了,走了,时间差不多了。走啦。" 沈溪儿也忙去拖,林雨翔推开她们,说:"你们真以为我醉了,我真可谓——"说着想找一句古诗词证明自己牛饮本事巨大,可惜这类东西遭了禁,生平未见,只好把"谓"字拖得像伟人作古时的哀悼汽笛。 沈溪儿一语指断汽笛说:"谓个屁,走!" 店外夜凉如水,吸一口气,冷风直往鼻孔里钻,凉彻心肺,连耳孔里也灌风,那风果真无孔不人。Susan不由握紧手在口达哈一口气。林雨翔看见忙扒下一件衣服,那衣服薄得吹掸欲破,披在身上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扔下来给Susan披。Susan说不用不用,快到家了。 林雨翔急说:"怎么了,你嫌薄啊!老子还有!"说完又脱下一件,顿时浑身一轻,鼻涕一重,冷得嚏喷不止。susan更加推辞。 林雨翔脱出了惯性,又要扒,沈溪儿一看大势不妙,再扒下去要裸奔了,赶忙命令:"穿上!" 林雨翔一个踉跄,站稳后说:"又不是脱给你的,老子愿意!" Susan也看出了事态严重,忙在路边叫住了一辆三轮车,把林雨翔推进去,对车夫说送他回家。雨翔并没抵抗,乖乖上车。车骑出一段后,susan担心道:"他会不会有事?" 沈溪儿眉毛一扬,说:"这小子衣服扒了这么多还不冻死,你说会有什么事?" Susan回头往长街上望了几眼,被沈溪儿拖着回家了。而沈溪儿也没有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的敬业精神,见驱狼工作完成,在下一个路口就和Susan告别。从那个路口到Susan家还路途漫漫,只差没用光年计。Su-san只是感觉有些不安,怕林雨翔酒兴大发拆人家三轮车,或者被车夫劫诈了,或者把车夫劫诈了。 隐隐约约前方几十米远路灯下有一个身影,见Susan靠近了,徐向前两步夜(叶)挺在街上。 Susan停下车,低头问:"林雨翔,你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林雨翔今天酒肉下肚,不仅胃大了许多,胆也是涨大无数,大声说:"Susan,我想陪你一会儿。"这句话在夜空里格外清响,方圆十里内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会为之一振。 "你喝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矣!"林雨翔说着又觉得头有一点沉,有一种要表白的冲动。雨翔暗想酒果然是好东西,一般人的表白如果失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而醉中表白万一惨遭失败就有"酒后失态"或"酒后变态"的借口,如此一来,后路比前路还宽。可另一方面,林雨翔又不想对这种纯真的友情做任何治污。他是这么想的,其实还是两个字——"不敢"。虽然两人很平静地在街边慢慢走,但各管0潮起伏。 林雨翔经历了比二战还激烈的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如果依旧这么僵下去,弄不好这场恋爱要谈到下个世纪。按师训,今天的事情今天完成,那么这个世纪的爱意这个世纪表白,否则真要"谈了十几年,黑发谈成白发",毕竟,谈恋爱拖得像人世贸不是好玩的。决心一下后林雨翔开始措词,东拉西扯竟在脑子里排列了许多方案,比如"我爱你,不久,才一万年",比如《大话西游》里孙悟空的"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不胜枚举。这年头爱情果然厉害,要么不爱,一爱就抵百来只乌龟王八的寿命,而且不仅人如此,连猴子也是,可见猴子的爱情观已经进化到和人的一样——是退化到。想好了诺言后,最后一步是确定用"爱"或"喜欢"。其实两者是等同的。人就是奇怪,一提到有"三个字"要说,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爱你",殊不想"王人蛋"、"你这驴"、"救命啊"、"上厕所"甚至"分手吧"都是三个字,假使说话也有某些有钱报社杂志社所开出的"千字千元"的报酬,相信这世上大多有情人会将"我爱你"改口成:"我喜欢你"。然而由于人的习惯,用"爱"显然有一字千斤敲山震虎的威力,所以林雨翔还是决定用"爱"。 寒夜的街上没几个人,空旷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两个人和几盏灯。林雨翔握紧拳,刚要张口,终于不幸,大坏气氛的事情发生了,Susan早雨翔一步,说:"有什么事么?没有的话我回家了?" 林雨翔的勇气被吓得找也找不回来,竟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Susan围好围巾,对林雨翔莞尔一笑,跨上车回家。林雨翔呆在原地,又责任自己忘了说"路上小心"等温暖的话,不由双倍地后悔。酒劲又泛上来,想想不甘心,叫了路边一辆三轮摩托从另一条路赶往下一个路口。 那小三轮尽管好像比林雨翔喝了更多的酒,东倒西歪的,但速度奇快,一路上街灯飞速往后退,只有风在耳边尖啸,宛若梦境。 到了下一个路口,林雨翔背倚在街灯后,直想倒地呼呼大锤。同时他又要祈祷Susan发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精神,一条路直着走,不要创新出其它走法。 远方谈雾里渐渐清晰出一个身影,林雨翔顿时高度警惕,几乎和路灯会为一体。突然那酷似Susan的女孩停下车来。林雨翔以为身影发现异样,大为紧张,恨不得嵌到灯杆里或拥有一身保护色。 身影下车后往路边走,再仔细一看,那里蟋跪着一个乞丐。林雨翔平时虽然认为乞丐不去建设祖国四化而来讨钱很没志气,但是还是会给点钱的。但偏今天没看见,爱情果然使人盲目。 那长发飘飘的身影半蹲在乞丐边上,掏出一点东西给乞丐,而乞丐则磕头不止,身影扶住乞丐,再把手套脱下来给他,说几句话后撩一下头发,挥挥手转身去推车。那撩头发的动作林雨翔再熟悉不过了,的确是Sll-sano 此刻的林雨翔已经不想再去表白什么了,蟋在路灯后暗想谁追到了Susan谁就是最幸福的人。然后就希望susan不要发现他了,忙躲一团不知名长青植物后。自行车的声音渐远。不远处的乞丐目视Susan走远,然后盯住林雨翔看,以为是志同道合者。想那乞丐现在已是小康乞丐,所以并看不起林雨翔。林雨翔还看着Susan远去的背影发愣,转头看见那乞丐,是个残疾人,坐在一辆四轮平板小车上,心生怜悯,也想去献爱心,不料那乞丐站起来拎着小车拍拍屁股走了。 这一夜林雨翔怎么样迷迷糊糊回到家里的已经不记得,只知道夜短梦却多,一个接一个像港台连续剧。做得正在剧情紧张部分时,被敲铁门的声音震醒。张开眼见是自己母亲回家。生母已经好久不见,今晚——今晨老母喜气洋洋,想必是赢了钱,人逢喜事精神爽,林母见儿子醒着,笑着问:"咦,我今天回来怎么见到街上都是学生?" 林雨翔一听马上跳下床,一看表,叫完蛋了,要迟到了,于是为了集体荣誉,抛弃个人卫生,直冲门外。一路狂奔,到了校门,车子已经启动,想万幸,正好赶上。找到本班那辆车时发现上面能坐的地方已经坐满了人,只差方向盘上没人。老师自然指责他一顿,然后发了一个重要指示:坐隔壁班那辆车上。 上了隔壁班那车,只见都是人头。导游给他措明方向,说还有一个加座,雨翔看过去,顿时气息不畅两眼发亮,靠加座的一旁就是Susan。Susan也发现了他,微微一笑,拿掉加座上的包。 坐到那个位置林雨翔只觉得无所适从,又恨自己没搞个人卫生,偏偏造化弄人。问了好久才敢张眼看世界。Susan旁边的那个女生仿佛一个大探索家,喜欢和大自然抗争,只穿了一条短裤,脸上又惨白,在夜色的渲染下,能去吓鬼。susan只是很普通的衣着,但已经够把身旁那个衬得像鬼中豪杰。那女生一见林丽翔,顿时马屁横溢:"啊,你就是林雨翔吧!才子!" 林雨翔恨不得要叫:"好!拿赏!"却只低下头说哪里哪里混混而已不如你身旁那位才女。 此时车内一暗,气氛格外雅致。Susan轻声说:"林雨翔。" 雨翔精神高度集中,差点说"到"。 "你昨晚安全回家了?" "要不然我人还能在这儿吗?" "你怎么坐我们的车?" "没什么原因,最后一个上车已经没位置了。" "最后一个上车,这么伟大?" 林雨翔大喜,想做人有钱福。说:"没你伟大。" "开玩笑。对了,你喝得——没事吧?" "没事,昨天一身酒气,不介意吧?" "不是实话,那酒味挺好闻的。" 虽然这句话是赞扬酒的,但作为酒的消灭者,林雨翔还是很荣幸的。 "昨天很冷,你回家有没有觉得冷?"林雨翔问。 "还好。" "去南京车程多久?" "五个小时吧,现在才三点呢。外边真漂亮。" 林雨翔扭头看窗外,见立交路上好几排路灯交织在一起,远方夜幕里几盏孤灯。林雨翔想这辈子算是和路灯结下不解之缘了。 林雨翔要想一个话题,斟酌好久,那话题终于应运而出:"喂,Susan,你觉得你是个感性的人还是理性的人介 Susan抿嘴一笑,说:"你是个性感的人吧?" 林雨翔暗下说:"哪里哪里,你旁坐那个才性感呢!"嘴上说:"不好意思,酒后失言。" "哪里,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是个感性的人。" 林雨翔已经想好了,无论Susan说什么,都要大夸一番再把自己归纳入内:"感性好!我也是感性的人!"说完变成感冒的人,打了一个嚏。Susan问:"你着凉了?" "没有没有,嚏乃体内之气,岂有不打之理?"林雨翔改编了一首诗来解释,原诗是:"屁乃体内之气,岂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欢天喜地,吃屁者垂头丧气。"是首好诗,可惜无处发表。 "这么凉的天,你只穿这么一点,不冷吗?" 雨翔扫视身上挂的几件衣服,说一点不冷。就是指身上某个点不冷,其余地方都冷。 林雨翔想起昨夜酒后作诗一首,上写: 亲爱的为你使尽这杯酒 醉了之后我就不会有哀愁 什么都可以说 只是别说曾经拥有 那是懦弱的人骗自己的理由 亲爱的 别说我不要 别说分手 伸出小指我们拉勾 不说来世爱你 来世我遇不见你 来世我会爱别人 今生只爱你已经足够 这首诗是林雨翔一气呵成一气呵成的,烈酒劣酒果然给人灵感。想到以后忙拿出来给Susan看。Susan拿出一个小手电,读完以后问:"你写的?" "不,徐志摩写的。'" "我怎么没看见过?" "嗅,好像是戴望舒或柳亚子写的,写得怎么样?" "太棒了!" 林雨翔大悔,想当初怎么就不说是自己写的,如今自己辛苦却给别人增彩,不值。 Susan把诗还给林雨翔。问:"是不是说到感性了?" "嗯" "我想到以前我的一个语文老师——是女的——她刚从师大毕业,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一个老师,她给我的印象很深,记得上第一节课时她说不鼓励我们看语文书,然后给我们讲高晓松——那个制作校园歌曲的。她第一节课给我们唱了《青春无悔》,说我们不要满足于考试之内的死的没用的东西、要在考试外充实自己,这样才能青春无悔。然后她推荐给我们惠特曼的书,小林多喜二的书,还有一本讲知识经济的,还有《数字化生存》,嗯——很多书,还带我们去图书馆。不过后来她调走了,因为我们班的语文在全年级里是最后一名,能力很高,成绩很差。后来校长说她不适宜于教师工作,教育手段与现在的素质教育不符,放纵学生不吃透课本,体会什么段意中心。后来她走的时候都委屈得哭了,说教育真的不行了,然后再给我们唱《青春无悔》。其实现在中国教育不好完全不是老师和学校的问题,是体制的问题。到现在我~听到《青春无悔》就会想起那位老师,真的。" 林雨翔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跳下车跟开在最前面的凌志车里教育局的人拼命。问:"那理性的人呢?" "嗯——理性的人会把《青春无悔》里每一句话作主谓语分析,然后出题目这个字加在这里好不好,删掉行不行。" "言之有理。那首叫《青春无悔》的是谁唱的?" "老狼和叶蓓,高晓松的词曲。" "唱给我听一听好吗?" "嗯,现在车上有些人在休息,不太好吧,我把歌词给你看,努,在这儿。" 林雨翔在飘摇的灯光下看歌词,词的确写得很棒。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一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诚惶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外 人和人相互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身的诺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烧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 有着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身的诺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 都是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不变的眼 "好!写得好!不知曲子怎么样。" "曲也不错。你看这首,也很好听。" "是《模范情书》吧?'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好比喻!"林雨翔暗想老狼真是不简单,摇身就从哺乳类动物变成植物。 Susan把食指轻放在唇上说:"不要说话了,别人正在休息,你也睡一会儿吧。" 林雨翔点点头,想Susan真是体贴别人。于是往靠背上一靠,轻闭上眼睛。林雨翔没有吃早饭,肚子奇饿,又不好意思拿出面包来啃。此时的夜就像面包一样诱人。Susan已经闭上了眼,和身旁那个像《聊斋志异》里跑出来的女生合盖一条小毯子,使得林雨翔的爱心无处奉献。 此时林雨翔的饥饿仿佛教改的诺言,虚无缥缈模也摸不着边。实在睡不着只好起身看夜景。这时林雨翔的心中突然掠过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偷看一眼身边的SU-san,月光像面膜一般轻贴在她脸上,嘴角似乎还带笑,几丝头发带在后边,是歌词里那种"撩人心弦"的境界。 林雨翔觉得受不了她表里如一的美丽,又扭头看另一边的窗外。 可林雨翔觉得在车子上坐得并不安稳。徐匡迪就曾料到这一点,说"上海到,车子跳",那么逆命题是出上海车子也要跳。这车正过一段不平之路,抖得很猛。然后灯火突然亮了许多,想必是要收费了。只听到后面"哗——咯"一声,林雨翔以为自己班的车子翻了,转头一看,大吃一惊,是一辆货物装得出奇多的货车。那卡车如有神助,竟把货堆得高大于长,如此负担重的车想来也是农村的。其实这种结构早有典故,一战时的英国坦克怕路上遇见大坑,所以背一捆木柴,好填坑平路。估计卡车司机也是怕路上猛出现大洞,才防患于未然。跳过不平路,巨响渐息。林雨翔再往后一看,叹服于那卡车居然还体型完整,还有轮子有窗的。 车子到南京的路仿佛古时文人的仕途,坎坷不已。开了一段后又要停下来收费,司机口袋里的钱命中注定飘泊无家。 然后导游给司机一包烟,要其提神,司机的手挣扎不已,说不要,但最终打不过导游的手,缓缓收下,塞一支在嘴里。一时车子里有了烟味,前面一些不知大自然力量的小子大开车窗,顿时一车人醒了大半,都骂要一关窗。 林南翔忙去送温暖,说:"你冷不冷,穿我的衣服吧。" susan摇头说不冷。 这时车内一个女孩站起来倡议:"我们唱歌好不好?" "好吧。" "我先给大家唱一首《闪着泪光的决定》!" "好!" "献丑了!" 说完那女孩扯开嗓子就唱。不过这社会上说话这么像那女孩一样讲信用的人已经不多见,说献丑果然献丑,调子走得七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唱着唱着她开始亢奋,手往旁边一挥,这一扯仿佛把音阶给扯平了,唱歌像说歌。 一曲毕,林雨翔看看身边的Susan还健在否,然后说:"怎么这么难听。" "不要说人家,她也是为大家助兴嘛。哎,林雨翔,你饿不饿?" "还好。" "吃点东西吧,'好丽友'什么的,我看你饿了。" 林雨翔大惊,想"饿"这个抽象的东西居然能被Su-san看出来,真是慧眼。此时Susan给他一块,林雨翔推辞一下忙收下了,感激涕零。只是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吃东西似乎不雅,况且"好丽友"像小汉堡似的一块,更是无从下口。只好东咬一小块西咬一小块。突然想到一本书里写到女孩子最讨厌男的吃东西的方式是两种,一种是"猫吃式",东玩玩西舔舔,太文雅;另一种是"蛇吞式",一口一个,饥不择食,石头也下咽。太粗暴,都给人以不安全感。况且毛主席教导我们"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于是林丽翔猛咬一口,不多不少,正好半个。 Susan问他:"很饿啊?" 林雨翔刚要开口,突然发现自己的食道志大量小,正塞得像麦加大朝拜时发生拥踏悲剧的清真寺门口,一时痛不欲生,憋出一个字:"不"。 稍过一会儿食道终于不负口水的重负被打通,想这等东西真是容易噎人,还有剩下的半个要另眼看待小心应付。susan又把硕果仅存的几个分给周围同学,还叫他们给老师带一个。林雨翔暗想Susan真是会摧残人民教师。不过今天的老师特别安静,一言不发,也不控制局势,想必因为教师虽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不过到月夜底下就没戏了。难怪教师提倡学生看社会的光明面而不看阴暗面。生存环境决定一切嘛。 然后引来周围的人在车上聚餐。虽然没有肴撰重叠的壮观,但也够去伊拉克换几吨石油回来。此时前座往后递了一个形状匪夷所思的东西,林雨翔拿着它不敢动口,Susan说:"吃啊,很好吃的。"林雨翔马上对那食品露出相见恨晚的脸色。 此时susan旁座吃入佳境,动几下身子,一股粉尘平地升仙。林雨翔闻到这个,觉得此味只应地狱有,人间难得几回尝。突然一个喷嚏卡在喉咙里欲打不出,只好抛下相见恨晚的食品和Susan,侧过身去专心酝酿这个嚏。偏偏吸入的粉不多不少,恰是刚够生成一个嚏而不够打出这个嚏的量,可见中庸不是什么好东西。雨翔屏住气息微张嘴巴,颈往后伸舌往前吐,用影视圈的话说这叫"摆POse",企图诱出这个嚏。然而世事无常,方才要打嚏的感觉突然全部消失,那嚏被惋惜地扼杀在襁褓之中。 Susan说:"林雨翔,怎么一直不说话?今天不高兴?" "嗅,很高兴。" 一车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直到天边稍许透出一点微亮,车里才宁静了一些。林雨翔隐隐看到远方还宠在雾气里的山,十分兴奋,睡意全无。忽然又看见一座秃山,想这个时代连山也聪明绝顶了,不愧是在人性化发展中迈出了一大步。于是他想让Susan一起观山。往旁边一看,见Susan好像睡着了,睫毛微颤。而手很自然地垂在扶手之下,距林雨翔的手仅一步之遥。男人看见这种场面不起邪念的就不是男人,况且那手就如人面人心一样动人,资深和尚见了也会马上跳入俗尘,何况林雨翔握吧,不敢,不握吧,不甘。思想的斗争丝毫不影响行动的自主,林雨翔的手此刻大有地方政府的风范,不顾中央三令五申,就是不住向前。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车嘎然停下。导游叫道:"前面是个免费的厕所,三星级的,要上厕所的同学下车!" Susan醒来揉揉眼睛,说:"到了?" 林雨翔大叹一口气,两只沁出汗的手搓在一起,愤然说:"到了。" "到南京了?"Susan问。 "不,到厕所了。" "不是说去南京吗?"Susan一脸不解。 林雨翔发现聪慧的女孩子犯起傻来比愚昧的女孩子聪慧起来可爱多了。 Susan忽然醒悟过来,吐一下舌头,说:"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很笨?" "有一点点。" "下去吗?"Susan问。 "下去走走吧。" "我不了,外面很冷。" 林雨翔刚才还以为Susan邀请一起去厕所,不料到头一场空。但话已出口,就算没事也要下去受冻。车里已经去了一大半人,留下的人很容易让人怀疑内分泌系统有问题或是就地解决了。 车下的一大片空地不知是从何而来,雾气重重里方向都辨不清楚,几辆车的导游沉寂了好多时候,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亢奋不已,普度众生去厕所。昏昏沉沉里看见前面一条长队,知道那里是女厕所。这种情况很好理解,假使只有一个便池,十个男人可以一起用,而两个女人就不行。厕所边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小店,里面东西的价钱都沾了厕所的光,通通鸡犬升天。林雨翔想买一瓶牛奶,一看标价十二元,而身边只有十块钱,痛苦不堪。最后决定抛下面子去和服务员杀价。林母杀价有方,十二块的牛奶按她的理论要从一块二角杀起,然而林雨翔不精于此道,丝毫不见能把价给杀了,连伤也伤不了:"叔叔,十块钱怎么样?" 林雨翔以为这一刀算是狠的,按理不会成功,所以留了一些箴言佳句准备盘旋,不想服务员一口答应,林雨翔后悔已晚。抱着一瓶牛奶回车上,顿觉车子里春暖花开。 此时天又微亮一些。林雨翔往下一看,停了一辆县教委的林肯车,不禁大为吃惊,想这类神仙竟也要上厕所。再仔细往里一看,后排两个神仙正在仰头大睡。林肯果然是无论做人做车都四平八稳。电视台已经开始日出而作了,镜头对着女厕所大门。林雨翔仿佛已经听到了几天后如此的报道:"学生们有秩序地排队进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好久车子才启动。 路上只觉得四周开始渐渐光明。教育局的车子好像畏惧光明,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两边的远山绿水比钢筋水泥有味道多了,可惜这山与爱国没有联系。林雨翔突然想如果能和Susan携手在山上,那——不由转过头看Susan,Susan淡淡一笑,扭头看窗外。 第二天清晨,林雨翔睁开眼看天花板。昨天爱国的内容可以忽略不计,记忆止于到南京后与Susan分别那里。这次出游只在记忆里留下了一个好老师,一首叫《青春无悔》的歌,一个快要握到手的遗憾,一个像设在冥界的厕所,几座青山,几条绿水,几间农舍,最直接的便是几只板鸭。 过一会儿林雨翔接到一个电话,他"喂"了半天,那头只有游息缕缕。 "喂,是林雨翔吗?我是——" 林雨翔一听到这个声音,心像掉在按摩器上,狂跳不止。Susan约他一小时后大桥上见。林雨翔喜从天降,连连答应。接下来的时间里林雨翔像花木兰回到老家,梳妆打扮不停。计算安了时间以后要了一辆三轮车过去。车夫年事已高,和三轮车一起算怕是已到期顾之年。他上桥有点困难,骑一米退三米。林雨翔怕这样下.去,不多久就可以回老家了,忙说算了,下车给了钱后往桥上跑。看着天高地阔,心情也开朗明媚,想应该是去郊游谈心。他正琢磨着怎样才能将心迹袒露得像高手杀人后留下的痕迹般不易让Susan察觉。突然一惊,看见Susan已经站在桥上,微风吹过,头发微扬。 "昨天睡得好吗?"Susan问。 "好——好!"林雨翔不敢正视,默着一江冬水向东流。 Susan没说什么,从地上捧起一叠书,调皮道:"'哎哟,好重啊——" 林雨翔要过去帮忙,Susan把书往他手里一交,说:"好了,这些都是我做过的习题——别笑我,应试教育嘛,没有办法,只好做题目了。记住嗅,对考试很管用的,有的题目上我加了五角星,这些题目呢,要重视嗅,为了进个好一点的学校,只好这样子了,做得像个傻瓜一样,你不会笑我吧?那——我走了,再见——" 说完拦了一辆三轮车,挥挥手道别。 林雨翔痴痴地站在原地,想还谈心呢,从头到尾他一共说了一个"好"字。低头看看手里一叠辅导书,惊喜地发现上面有一封信,激动得恨不得马上书扔河里信留下。 你好。前几封信我都没回,对不起。别跟教育过不去,最后亏的是你。这些书可以帮你提高一点分数。你是个很聪明的男孩子,相信你一定会考取市重点的。愿我们在那里重逢。 林雨翔看过信大为吃惊,自己并没和教育过不去,只是不喜欢而已。他只属于孟德斯鸠式的人物。不喜欢教育,但思想觉悟还没到推翻现行教育体制的高度。因为一旦到这个高度他马上会被教育体制推翻。 雨翔拿着信想,愿望是美好的,希望是没有的。林雨翔现在正繁华着,并不想落尽繁华去读书。他不知道许多时候"繁华落尽"就仿佛脱衣舞女的"衣服落尽",反能给人一种更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