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形成了一个小花园。那棵被煤气、炊烟以及各种令植物窒息的城市空气薰死的被连根拔起的老树被拉上了车,运走了。拥挤的人们观看着,绿荫下孩子和老人坐在木凳上,望着新栽的树叶。而我们这些讲故事的人,则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这棵从清新的乡间运来的年轻的树,像那位老牧师那样说着:“可怜的树精!”“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道,“然而我却不太理解、不太能表达我的感觉。一切都像我想的那样,却又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四周的房子太高,靠得太近;太阳只能照到一面墙上,而这墙又被广告和招贴贴满。人们在那里站定,造成了堵塞。车子一辆辆驶过,有的轻快,有的沉重;公共马车满载着人,像一幢幢活动房子,飞快地跑着;骑马的人奔驰向前,货车和游览车也要求同样的权利。树精想,这些紧挨着的高耸的房屋可不可以挪开变成天上的浮云那样的形状,移到一旁去,好让她望一眼巴黎和望过巴黎之外的地方。圣母院⑾得露一露脸,还有汶多姆圆柱⑿以及那些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参观的奇迹。可是,房屋没有让开。天还没有黑下来,灯已点燃了;商店里的煤气灯光射了出来,树枝间射出亮光;就像是夏天的阳光。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树精在故乡看到的星星一样;她感到一股清爽新鲜的空气吹来。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补充,精力充沛起来,感觉到每片树叶都获得了活力,连树根的最尖端的地方也有了感觉。她觉得自己生存于这个活跃的人的世界里,被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周围是阵阵喧哗声,音乐、颜色和光彩。从一侧的巷子里传来了管乐器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是啊,跳舞吧!跳舞吧!寻欢作乐吧,音乐这样呼唤着。这是人、马、车子、树和房屋该跟着跳舞的音乐,若是它们能够跳舞的话;树精胸中涌起一阵令人陶醉的欢乐。“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好啊!”她欢呼着。“我到达巴黎了!”接下去的一天,新的夜晚和随后到来的昼夜,带来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活动、同样的生活,循环着但却总是一个样子。“现在我认识广场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朵花了!我认识了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个阳台和店铺。我怎么被安顿在这么一个闭塞的犄角里,一点儿也看不到那宏伟的大都市。凯旋门、大道和世界奇迹都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怎么我一个都没有看见?我站在这些高楼中间就像站在笼子中。这些高楼墙上的字、招贴、牌子,现在我都可以背出来了,还有那一大堆不再合我口味的食品,可是我听说过的,知道的,向往的、我为之而来的那一切东西却又在什么地方呢?我享有、获得和发现了些什么呢!我依然和从前一样渴望着,我感觉到了一种生活,我必须把握它,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必须参加到生命的行列中去!在那儿跳跃,像鸟儿一样地飞,观看、体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宁愿过半天这种生活,也不愿在疲惫和枯燥中长年累月地生活;这种生活使我沉沦,像草地上的雾一样消逝。我要像云一样在生命的阳光中发光;像云一样能眺望远处,像云一样地飞行,谁也不知道飞向何方!”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叹息变成了祈祷:“把我的余生拿去吧,给我蜉蝣生命的一半吧!把我从我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吧!给我人的生命,短短的人的一刻欢乐吧,若必须如此,就给我今天这一夜吧,为我这种大胆的要求、对生命的渴望而惩罚我吧!放我出去,让我的这个房屋,这棵鲜嫩年轻的树,枯萎、倒下,变成灰烬随风飘走吧!”树枝沙沙作响,产生了一阵令人痒酥酥的感觉。每片叶子都在颤抖,好像生出了火花,或者是从外面飞溅来了火花。树冠上刮起一阵狂风,在风暴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形像,她是树精。突然她坐在煤气灯照亮的长满树叶的树枝下,她年轻、美丽,像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对她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个大城市会使你遭灾!”树精坐在树根旁,坐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已经把门锁上,把钥匙扔了。她是如此年轻,如此美貌!星星看见她,对她眨眼,煤气灯看见她,闪闪发光,向她挥手!她是多么纤秀又多么健美啊。她是一个孩子却又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她的衣服像丝绸一样精致,像树冠上绽开的新叶一样碧绿;在她那栗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子花;她就像是春之女神。她只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便跳了起来,像羚羊似的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街上。她跑啊,跳啊,像置放在太阳光里的镜子,反射出一道光束来,这光不断地移动,时而到这里,时而在那里;若是一个人仔细地观察,能看见实际看到的东西,那是多奇妙啊!她的衣着和形体的色调都随着她暂停的地方的特点,随着屋子里射在她衣服上的灯光而变化着。她来到了大道上。从街灯、店铺和咖啡馆的煤气灯射出的光汇成了一个光的海洋。年轻纤秀的树在这里排得整整齐齐,每棵树里都躲藏着自己的树精,要避开人工阳光。那望不到尽头的人行道,像一个巨大的宴会厅;摆设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槟、卡尔特荨麻酒直到咖啡和啤酒。这里还摆着鲜花、图片、雕塑、书籍和五颜六色的衣料。她从高楼下的人群中向树外可怕的人潮望去;那边是滚动着的车子、单马拉的双轮篷车、轿车、公共马车、街车、骑马的绅士们和列队前进的士兵们形成的起伏的波涛。要走到街对面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一会儿是蓝光焰火,一会儿又是煤气灯光。突然有一个火箭冲向天空,它是从哪儿来的,射到哪儿去了?很明显,这是世界之城的大道!这边传来了柔和的意大利歌曲,那边是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歌曲。但是最强烈、淹过一切的是八音盒奏出的流行音乐,那富刺激性的坎坎舞曲⒀,连奥菲欧⒁也不知道,美丽的海伦娜⒂更没有听到过,就连独轮手推车也不禁想用自己的那只独轮跳起舞来,要是它会跳舞的话。树精舞着,旋转着,飞跃着,像蜂鸟一样在阳光下变化着颜色,因为每座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她像断了茎的齿叶睡莲⒃随着水的旋涡漂走了。她每在一个地方停下的时候,都要变成一个新的形象,因此没有人能跟随她,认出她,也看不见她。一切都如云中的幻象那样在她身边飞过,一幅又一幅面孔但是她哪一副面孔也不认识,她没有看到来自故乡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她想着玛莉,可怜的玛莉!这个衣衫褴褛、头发上插着红花的欢快的孩子。你们知道,她在这世界大城市里很有钱、容光焕发,就像她乘车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橡树的时候那样。她显然就在这震耳欲聋的一片喧闹声中。也许她刚刚从停在一旁的华丽的马车里走出来;这些华贵的马车的马车夫都穿着制服,仆人也都穿着丝袜。从车上下来的主人都是衣着华贵的夫人。她们走进敞开的花格大门,走上通向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那高宽的台阶。这难道是“世界奇迹”?玛莉一定在里面。“圣玛利亚!”里面有人在歌唱。香烟从高大、涂金、半明半暗的拱门里飘出。这是圣母教堂。高贵的妇女,穿着用最值钱的料子裁剪成最时新款式的黑礼服,走过了光洁的地板。族徽印在镶有银扣、用丝绒装帧的祈祷书上,也绣在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缀有布鲁塞尔花边的手绢上。有几位妇女静静地跪在圣坛前面作祷告,另外几人走向忏悔室。树精感到一种不安,一种恐惧,就好像她走进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寂静之家,是秘密的大厅;所有的话都是用极低的声音、在几乎听不见的喃喃声中讲出来的。树精看见自己穿着丝绸的衣服,披着纱,和那些富有、高贵的妇人一样。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是满怀“渴望”的孩子呢?这时传来一阵叹息声,声音痛苦而深沉;是从忏悔室那个角落还是从树精的胸中传出来的?她把披纱拉得更紧地围着自己。她吸到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新鲜空气,而是教堂香烟的气味。这不是她渴望的地方。走开!走开吧!无止境地飞走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它飞着便是生活。她又来到喷泉边的煤气灯之下。“然而所有泉水都洗不净洒在这里的无辜的鲜血⒄。”有人这样说。这儿站着许多外国人,他们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她刚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秘密的大厅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做的。有一块大石板被人翻动了一下,被抬了起来。她不明白这事。她看到了进入地下深处的那个入口;人们从满天星斗的明朗的天空、从太阳似闪光的煤气灯下,从所有生气勃勃的地方走了下去。“我有些怕它!”站在这里的一位妇女说道:“我不敢走下去!我不稀罕那里的胜景!陪着我吧!”“就这么回去,”男人说道,“离开巴黎而没有看过这由个人的智慧和意志创造的、真正奇妙的当代奇迹⒅!”“我不下去。”这是回答。“当代的奇迹,”有人说道。树精听到了,也明白它的意思。她最初渴望的目的已经实现了,这里是进入到巴黎深处的入口;她没有想到过这点。但是现在她听到了,看到了那些外国人走了下去,她跟着走下去了。台阶是铁铸的,螺旋形状,很宽大很便利。下面燃着一盏灯,更下面又有一盏灯。他们站在一座迷宫里,里面尽是交错的大厅和拱门。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像在一面粗糙的镜子里。可以读到街名。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门牌号码,墙基砌在空旷的沥青小道上。这道路沿着一条宽阔的、淤积许多烂泥的人工河延展出去。高处是一条引水槽,清新的流水被引向人工河。最上面悬着煤气管和电报线网。远处灯光闪烁着,像世界大都会的倒影。人们不时地听到上面传来隆隆声,这是载重车辆从地下道上的桥上驶过去。树精在什么地方?你听说过地下墓穴吧,比起这个新的地下世界、这个当代的奇迹:巴黎的下水道来,它太微不足道了。树精就在这儿,而没有在马尔斯广场的世界博览会里。她听到了惊奇、羡慕和赞赏声。“从这深处,”有人说,“上面成千上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应有的一切幸福。”这是人的意见和说法,而不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那些生灵——老鼠的意见和说法。他们在一堵旧墙的缝里吱吱叫,声音非常清楚,连树精都能听懂。这是一只上年纪的公老鼠,他的尾巴被咬断掉了,他用尖锐的吱吱声道出了自己的感受、痛苦和唯一正确的意见,他的全家赞同他说的每一个字。“我讨厌死了人的喵喵声,那些无知的言谈!这里很不错,有煤气,有煤油!那类东西我是不吃的。这儿很舒服,很明亮,让你呆着不禁惭愧起来,而且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惭愧。要是我们生活在油灯时代多好!那并不是离现在太久远的事儿!那是浪漫的时代,人们是这么说的。”“你在说些什么?”树精问道。“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在讲什么事情?”“我在讲过去那美好的时光!”老鼠说道。“曾祖父和曾祖母老鼠的幸福时代!在那个时代到下面来可是一件大事。那时的老鼠窝和整个巴黎都不一样!鼠疫妈妈住在这下面;她杀死人,可不杀老鼠,强盗和走私贩在这里自由地呼吸。这里是最有趣的人物、现在只有在歌舞剧舞台上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的避护所。我们老鼠窝里的浪漫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有了新鲜空气,有了煤油。”老鼠就是这样吱吱说的;他抱怨新的时代,称赞有鼠疫的旧时代。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这是由健壮的小马拉着的敞篷公共马车。主人坐了进去,沿着塞巴斯托波尔大道驶远了。地下的上面是巴黎挤满了人群的著名的地方,向四方伸展开来。车子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消逝了。树精不见了,出现在煤气灯光中和自由空气之中,而不是在那纵横交错的拱形通道里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寻找奇迹,世界奇迹,她在自己短促的一夜生命中追求的那种东西;它发的光比这里所有的煤气灯的火焰还要强烈,比正在滑过天空的月亮还要明亮。是的,的确不错!她看见它就在那里,在她的前面闪光,它闪耀着,向她招手,就像天上的太白星。她看到一扇光亮的大门,朝一个小小的花园开着。花园里灯火辉煌,舞曲不绝于耳。煤气灯在闪烁,犹如围绕着平静的湖泊和水池的一条小径。湖泊和水池旁用铅皮剪制的人工花卉低垂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从花蕊喷出一股高高的水泉。美丽的垂柳——真正的春天的垂柳将自己清新的柳枝垂落,像一片透明但又能遮面的绿纱。这里的灌木丛中燃起一堆篝火,红色的火光照着那些朦胧、幽静的凉亭。感人肺腑的音乐在耳际震荡着,富有诱人的魅力,使血液流遍周身。她看见了许多美丽、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妇女,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一位“玛莉”,头发上插着玫瑰花,但没有马车和马车夫。她们在狂舞中是何等欢快,摇摆、旋转,不辨方向,像是被南欧巨蛛⒆咬了一口!她们在欢笑,幸福得要去拥抱整个世界。树精觉得自己被卷入狂舞之中。她那小巧玲珑的脚穿着丝绸鞋子,是栗色的,和飘在她头发下,披在她裸露的肩上的那条丝带的颜色一样。她的绿绸衣裙有许多大折摺在飘曳,但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腿和可爱的脚。这双脚像要在那欢舞的男士的头前画出魔圈似的。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幻花园⒇中吗?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名字在外面的煤气灯中闪闪发光:玛毕尔(21)音乐声、拍掌声,焰火,银铃般的流水声和香槟酒杯碰撞声混在一起;舞蹈跳得如醉如痴。在这一切之上,月亮慢慢移过,作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天空中没有云,明朗蔚蓝,人们似乎是从玛毕尔一直望到天上。树精浑身有一种精疲力尽的陶醉感,如同吸过鸦片之后的那种沉迷。她的眼睛在说话,嘴唇在说话,但是她的话语被笛子和提琴声所淹没。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轻语,他们在坎坎舞曲中摇摆;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听不懂。他把手朝她伸去,搂住她,但却只拥抱着那透明的、充满煤气的空气。树精被气流托起,就像风托起一片玫瑰花瓣。在高空中,她看到在一座塔顶上有一道火焰,一道闪动的火光。火从她的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从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的红色的灯塔射出。春天的风把她吹向那里。她绕着塔飞着;正在工作的人们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飘落,在过早到来的死亡中死去。月亮照着,煤气灯和其他明灯在大厅中,在分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燃照着。照着那些绿色覆盖的高坡,照着那些人类智慧创造的岩石堆,“无血师傅”的力量使泉水从上面倾泻下来。海底的洞穴、淡水河、湖泊的深处,鱼的世界在这里一览无余。你置身在深潭里,你似乎到了海的深处,你在玻璃潜水罩里。水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厚厚的玻璃壁。滑溜的水螅好几尺长,像鳗鱼一样弯弯曲曲,抖动着它的内脏、触肢,在探寻什么似地蠕动,浮上去,又牢牢地贴在海底。一条大比目鱼,若有所思地躺在附近,舒服自在。螃蟹像大蜘蛛似地从它上面爬过,虾飞快地游着,好像它们是海里的飞蛾和蝴蝶。淡水中生长着睡莲,灯芯草和苇子。金鱼排成队,就像是田野里的奶牛,头都朝着一个方向,好让水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胖的鲤鱼呆呆地望着玻璃壁;它们知道,它们是在巴黎博览会上,它们知道,它们被放在装满了水的桶里,经历千辛万苦的旅行,在火车里还怕晕车,就像人在海上怕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博览会的,它们在自己的淡水缸或咸水缸中看到了博览会,看到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各国都把自己国家的人送来展出,好让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浑身长满青苔的大鲤鱼看看这种生灵,对这个种族表示自己的意见。“他们是长鳞的动物!”一条浑身污泥的小鲤鱼说道。“他们每天更换两三次鳞,嘴里还发出一种声音,他们把它叫做讲话。我们不换鳞,用一种更简单的办法让别的鱼了解我们;动一动嘴角,瞪一瞪眼睛!我们比人类先进得多!”“但是他们还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道;“我是从一个大内湖来的。那里的人们在炎热的时候钻到水里,但是他们先把鳞脱掉,然后再游,这是青蛙教会他们的。他们用后腿蹬着,用前腿划着,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要想模仿我们,可是不成!可怜的人啊!”鱼儿都瞪大了眼;它们以为在强烈的阳光中看到的那些拥挤的人群,现在仍在这里走动着。是的,它们认为它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人形,就是这些人形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感觉神经。一条长有花条纹和令人羡慕的肥脊背的小鲈鱼保证说,它看到的那“人稀泥”仍旧在那里。“我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一条黄鲤鱼说道。“我清楚地看到了长得很匀称的美丽人形,‘高腿夫人’,或者随便叫她什么。她长着和我们一样的嘴角和圆圆的大眼睛,背后是两只气球,前面是合拢的伞,身上披着丁丁当当的水草。她想把这些都甩掉,像我们一样,返朴归真,她想尽人类所能,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高贵的鲤鱼。”“那个被钩在鱼线上的人,那个男人哪里去了?”“他坐在一辆手推车上,带着纸、笔和墨水,把什么东西都从上到下写一遍,他们管他叫记者!”“他仍坐在车上跑来跑去呢!”一条浑身长着青苔的鲤鱼老姑娘说道。她的喉咙里有着世上的艰辛,所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一次她吞了一个鱼钩,现在她还带着它不耐烦地游着。“记者?”她说道,“挺有点鱼的味道,用易懂的话说,他就是人类中的墨斗鱼。”鱼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不过在这有水的人造的洞穴中传来了鎯头声和工人的歌声,他们要在夜里加班劳动,使一切很快能完成。他们在树精的夏夜梦中歌唱,她站在这里,等着飞翔出去消失掉。“这都是金鱼!”她说道,向它们点着头。“我总算看见你们了!是的,我认识你们,我早就知道你们了!在老家时燕子对我讲过你们。你们好漂亮啊,真可爱!我想要把你们每位都亲吻一遍!那些我也知道!这肯定是肥梭鱼,那是美味的鲫鱼,这儿是长了青苔的大鲤鱼!我知道你们!你们不认识我。”鱼儿们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懂,它们透过昏暗的光亮往外看着。树精已经不在那儿。她站在外面空地上,世界各地的“奇异之花”散发出不同的芳香,裸麦黑面包国度的(22)、鳕鱼海岸的(23),产皮革的俄罗斯的,产科隆香水的河岸的(24)和产玫瑰油的东方国家(25)的芳香。参加完一夜的舞会,我们睡眼惺忪地乘车回家的时候,我们的耳际仍清晰地回响着我们听到的那些曲子,每个曲子我们都会唱。像在一个被谋杀的人的眼睛里,可以将最后的一瞬间像照相一样保留一段时间。同样在这夜里,白天生活中的喧哗和光彩依旧未散,没有消失,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明天还要继续喧哗下去。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之间,她觉得她在家乡就认识它们,这是从宫廷花园和牧师花园里来的。她在这里还看到了红色的石榴花,玛莉就在她的漆黑的头发上插过这样一朵花。她的脑海中闪过儿时乡间家园的情景;她用渴求的眼凝望四周的景色,极度的不安充斥着她的心,把她带过一座座奇异的大厦。她感到疲乏,这种疲乏在不断地增强。她盼望躺在铺在地上的柔软的东方垫子和地毯上休息,或者和垂柳一起垂向清澈的水,钻入水中。但是蜉蝣并没有休息。再有几分钟,一天便结束了。她的思想在颤抖,她的肢体也颤抖起来,她倒在潺潺流水旁边的草地上。“你从地底涌出,有永恒的生命!”她说道,“润一润我的舌头,给我点提神的药吧!”“我不是长流的清泉!”流水说道,“我是用机器抽上来的。”“那请把你的清新给我一点儿吧,绿草,”树精恳求着,“请给我一朵芳香的花儿吧!”“把我们摘下来,我们便要死亡!”草和花说道。“吻我一下吧,清新的空气啊!我只要一个唤起生命的吻。”“不一会儿太阳便要将浮云吻红!”风说道,“那时你便与死者为伍了,消失了,正如一年结束时这里的一切胜景都要消失一样。于是我便可以和广场上的轻微的散沙一起玩耍了,将尘土吹过世界,吹到空中,尘土!到处是尘土(26)!”树精感到一种恐惧,像一位正在沐浴的妇人被割破血管,血流了出来,却在不断流血中希望活下去一样。她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在一个小教堂的前面倒下。教堂的门是敞开着的,圣坛上灯火明亮,风琴在鸣奏着。多美妙的音乐啊!树精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乐曲,然而在这种音乐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发自一切生灵的内心深处。她又感觉到了老橡树的飒飒声,她又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最高尚的行为、有声望的名字;谈论上帝创造的生灵可以而且必须对未来作出些什么贡献,才能赢得永恒的生命。风琴声在弥漫,在荡漾,它唱道:“你的欲念和渴求把你从上帝赐予你的土地上连根拔起。这是你的灾难,可怜的树精!”风琴声柔和,婉转,像是哭泣并在哭泣中消失。天上彤云闪闪发光。风飒飒响着,唱着:“飘逝了吧,你,死者,现在太阳升起了!”第一道阳光落到树精身上。缤纷的色彩交替在她的身体上闪现,像一个肥皂泡,破碎了,在消失,成为一滴水珠,一滴眼泪,落到了地上,不见了。可怜的树精!一滴露珠,一滴眼泪,圆圆地流出来消失了!太阳照射在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之上,照射着宏大的巴黎,照着高楼之间那块有树有淙淙泉水的地方。那棵栗树立在那里,但是枝子垂下了,叶子枯萎了,昨天它还像春天一样清新,充满青春活力。现在它死了,人们都说树精离开了它,像云一样飞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方。地上有一朵萎谢、折下的栗树花,教堂的圣水无力挽回它的生命。人很快就把它踩进土里。所有这一切都发生过,为人们所经历过。我们亲眼所见这些事情,在1867年巴黎的博览会期间,在我们这个时代,在童话的伟大和奇妙的时代里。①1867年4月15日至5月9日巴黎举行了第一次“巴黎万国博览会”,安徒生去那里看了这个博览会。他在解释自己的童话时说,当时有一位丹麦记者在报上说,对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宏伟场面,只有狄更斯才能描述。安徒生于是萌生了写巴黎博览会的想法。②这里记的是安徒生于1866年3月14日(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前一年)在巴黎所见的事。他所住的旅馆外面有一小片空地,他看到有人运来两棵树,种在那里。③指法国女英雄贞德,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14。④一个法国妇女(1768—1793),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⑤牧师认为玛莉已沦为妓女。在当时,略有身份的人是不亲自驾马车的,而且玛莉在两年中日子变得这样好,这只能是操不正当的职业才有可能。⑥万国博览会的宏伟建筑。⑦安徒生很喜欢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⑧非洲游牧民族。⑨形容语言众多。见圣经旧约《创世纪》。上帝让诺亚造方舟躲过了洪水,诺亚敷衍了后代。世上的人都是诺亚的后代,散布在世界各地(实际上是中东地区),人们分为邦国。但是天下人的口音语言都是一样的。有一大群人聚在一个叫示拿的地方,他们开始建房造塔。上帝看到他们是同样的人种,说的都是同一语言,害怕他们今后无所不能,于是改变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发生此事的地方便是巴别,意思是变乱。巴别就是巴比伦。⑩指大自然。⑾巴黎最主要的教堂,是世界著名的建筑。⑿纪念拿破仑1805年10月12日战役胜利的碑柱,在汶多姆广场。⒀、⒁、⒂19世纪初坎坎舞在法国流行,是一种轻快的舞台舞蹈。但这种舞蹈暴露舞女的腿部过多,颇受非议。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指法国19世纪重要作曲家奥芬巴赫的两部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安徒生对奥芬巴赫的这两部歌剧持批评态度,说它们有坎坎舞的味道。⒃埃及睡莲,无根生长。⒄指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死亡者。⒅巴黎下水道和地下管道设施是由工程师欧仁·贝尔格兰(1810—1878)设计的,建于1860年左右。⒆据说被这种巨蛛咬一口,会产生疯狂的跳舞欲。⒇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有20歌叙事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第16歌讲骑士们在阿尔米达魔幻花园中被骗去攻打耶路撒冷。(21)巴黎的一个花园酒店。(22)指丹麦。(23)指挪威。(24)指科隆和莱茵河。(25)指波斯,即伊朗。(26)尘土是人死亡的象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7至19句,上帝对亚当说“你必须终身劳苦……直到你归了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安徒生童话故事(Ⅲ)看鸡人格瑞得的一家看鸡人格瑞得是住在那座体面的地主庄园中的唯一的人,这房子是专为鸡鸭修建的。这所房子位于古老骑士庄园所在地。那个庄园有塔、锯齿形的山墙、护庄沟堤和吊桥。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无人经管的树林和灌木丛,这里曾是花园,它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边上,这湖现在已成了沼泽。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老树上叫着,多得密密麻麻。它们的数量从来没有减少过,尽管人们射杀它们,可不久它们又多了起来,住在鸡房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鸡房里坐着看鸡人格瑞得,小鸭子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只小鸡、每只小鸭刚从蛋里钻出来她就认识了它们,她很为自己的鸡鸭骄傲,也为那所为鸡鸭修建的体面房子骄傲。她的小屋清洁整齐,女主人这样要求,这房子是属于女主人的。她常常带着穿着讲究、体面的客人来,让客人们参观她称为的“鸡鸭营房”。房子里有衣柜和安乐椅,是的,有一个柜子,上面摆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盘;盘子上刻着“格鲁伯”这几个字,这正是在这个骑士庄园里住过的那个古老高贵的家族的姓。铜盘是人们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教区的牧师说它只是一个古时的纪念品,别无其他价值。牧师很了解这个地方及其历史;他读过许多书,有不少的知识,他的抽屉里有许多手稿。他对古代有很丰富的知识,不过最老的乌鸦可能知道得还要多,用它们的语言讲这些事,然而那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多么聪明,他也听不懂。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沼泽地上就浮现一层水汽,于是在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来飞去的那些老树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大湖,当年骑士格鲁伯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那座古老的有厚厚的红墙的庄园还存在的时候,人们见过这种情景。那时,拴狗的链子一直拖到大门口。穿过塔便可以进入一个石头铺的走廊,然后进屋子,窗子很窄,窗框也很小,就连常跳舞的大厅里也是如此。不过到了格鲁伯的最后一代,人们不记得举行过舞会了,然而这里还留下一个古老的矮铜鼓,是伴奏用的乐器。这里有一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柜子,里面放着许多珍稀的花茎,因为格鲁伯夫人很喜欢园艺,很爱惜树木和各种植物。她的丈夫则更喜欢骑马到外面去打狼和野猪,每次他的小女儿玛莉亚总要跟着他去。她才五岁,神气地骑在自己的马上,用乌黑的大眼睛向四处张望。她的乐趣是用鞭子抽打猎犬;她的父亲更愿意她用皮鞭抽打赶来看这个场面的农民男孩。紧靠着庄园的一间土屋中住着一个农民,他有一个儿子,叫索昂,和那位高贵的小姑娘的年纪相仿。他会爬树,总是爬到树上去为她刨鸟窝。鸟儿竭力地喊叫,最大的一只鸟啄了他的眼睛,鲜血直流;人们以为那只眼睛瞎了,但是眼却没有损伤。玛莉亚·格鲁伯称他为她的索昂,这是一件大好事,这对他的父亲,可怜的约恩来说很有好处。有一天他干了错事,要受到骑木马的惩罚。木马立在院子里,它由四根粗木棍作腿,一块窄木板算是马背;约恩要分开双腿骑在上面,在脚上还要吊上几块很重的砖头,好让他骑得不那么轻松。他一脸苦相。索昂哭了,向小玛莉亚求情。她马上便请求把索昂的父亲放下来,大家不听她的,她便在石板地上跺脚,扯着父亲的衬衣袖子,把袖子都扯撕了。她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索昂的父亲被解下来。格鲁伯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用温柔的眼望着她,玛莉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愿和猎犬在一起,而不愿跟着母亲穿过花园向湖边走去。湖上的睡莲已经结了骨朵,香蒲草和芦苇在灯芯草丛中摇曳;母亲望着这一片丰饶和清新的植物。“多么赏心悦目啊!”她说道。当年花园中有一棵很珍稀的树,是她亲手栽的。“血山毛榉”是它的名字。它是树丛中的“黑人”,它的叶子颜色就是那么深。它需要强烈的阳光,否则,长期在荫处它便像其他的树一样绿而失去自己的特征。在高大的栗子树上,正如在灌木丛和绿草坪上一样,有许多鸟巢。鸟儿似乎知道在这里它们受到了保护,没有人敢在这里放枪。小玛莉亚和索昂来到这里,我们都知道他会爬树,蛋和刚出绒毛的小鸟都被掏了出来。鸟儿在不安和惊恐中乱飞,大大小小都在飞!田里的土凫,大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叫个不停,这叫声和它们的后代如今的叫法一个样。“你们在干什么,孩子们!”温柔的夫人喊道,“干这种事是缺德的呀!”索昂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那位高贵的小姐也觉得难为情。不过她马上简短而生气地说:“我是为了爸爸!”“走吧!走吧!”那些又黑又大的鸟喊道,飞走了;可是第二天又回来了,因为它们的家在这里。但是那位安详、温柔的夫人在这儿没住多久,上帝把她召去了,和上帝在一起比起住在庄园里更令她有归家之感。她的尸体被运往教堂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庄严的鸣响着,穷人的眼睛都湿了,因为她待他们很好。她去世以后,没有人照管她的花草树木,花园荒芜了。格鲁伯先生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人们都这么说。但是他的女儿尽管很小,却能驾驭他;他不得不笑,她的愿望便能得到满足。现在她十二岁了,长得很结实;她的那双黑眼睛总是盯着人,骑起马来跟小伙子一样,放起枪来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后来,最高贵的宾客来这里造访,这是年轻的国王①和他的异母兄弟及朋友乌里克·腓德烈·谷伦吕弗先生②;他们要在这里猎取野猪,还要在格鲁伯先生的庄园里住一昼夜。谷伦吕弗先生在餐桌上和玛莉亚·格鲁伯坐在一起,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就好像他们原是一家人似的。可是她却在他的腮上打了一巴掌,说她受不了他。人们一阵大笑,好像很开心。也可能正是这样的。因为五年以后,玛莉亚满十七岁的时候,有差人送信来,谷伦吕弗先生向高贵的小姐求婚;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他在这个国家里算得上是最高贵、最潇洒的人了!”格鲁伯先生说道。“这是不好回绝的。”“我对他不大在意!”玛莉亚·格鲁伯说道,不过她没有拒绝这位坐在国王旁的全国最高贵的男人。银器、毛呢和丝绸装上船运往哥本哈根;她从陆上到那里用了十天时间。装嫁妆的船不是遇到逆风就是没有风,用了四个月才到达那里。待行装运到时,谷伦吕弗夫人已经离开了。“我宁可躺在麻袋上,也不愿睡在他的丝绸床上!”她说道。“我愿意赤脚走路也不愿和他一起坐在高头大马拉的车子里。”十一月某一天的夜晚,两个妇人骑马来到了奥胡斯城。这是谷伦吕弗的夫人玛莉亚·格鲁伯和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来的,是从哥本哈根乘船到维勒的。她们骑马到了格鲁伯先生的石建庄园里。他对这次来访很不高兴,对她说了一些很不入耳的话。不过他还是让她住进一间屋子里,给了她美味的早餐,但没有对她说好话。父亲对她的态度很凶狠,是她所不习惯的。她的性情也不温和,既然你骂了我,我也要对你喊叫。她的确狠狠地回敬了他,又怨又恨地讲到了她的丈夫,她不愿和他生活在一起,加之她太温顺太谦让了。这样过了一年,这一年过得并不舒心。父女之间恶语相加,这本是不该有的事情。恶言结恶果,结果如何呢?“我们两人无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有一天,父亲这样说道。“搬到咱们的旧庄子里去吧!可是,你最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而不要到处造谣!”这梓,两人分手了。她和她的使女搬到了老庄子里——她出生和被抚养大的地方。她的温柔而虔诚的母亲就在教堂的墓地中安息。庄园里住着一位年老的看庄人,他是这儿唯一的人。房子里挂着蜘蛛网,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显得很暗。花园成了荒园,葎草和旋花在树木和灌木丛之间交织成网,荨麻和毒参长得又高又粗。“血山毛榉”被别的树挡住,见不到一点阳光;它的叶子现在已经变成绿色,和普通树一样,那份荣耀已经丧失了。数不清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高大的栗子树上飞来飞去,一通喊叫,好像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通报:她又回到这里来了,曾叫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女孩又回来了。那个亲手偷东西的贼现在在爬一棵没有叶子的树。——高高地坐在桅杆上,他要是不听话,绳索便会结结实实地抽在他身上。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牧师讲的。他翻阅书籍和札记,把它们整理一番,抽屉里还藏着许多许多的手稿。“世界上的事都总有兴衰!”他说,“听起来很稀奇!”——我们想听玛莉亚·格鲁伯的遭遇,不过也没有忘记看鸡人格瑞得。她坐在我们时代的漂亮的鸡屋里,玛莉亚·格鲁伯则在她那个时代生活在这里,不过她的心思和老看鸡人格瑞得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