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他不能老是整天坐着。这对于孩子是一桩罪过。他应该活动和玩耍。他最好的玩伴是木鞋匠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她家比拉斯木斯家更穷。她长得并不漂亮;她露着光脚,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谁来替她补,她自己也不会做。她是一个孩子,快乐得像我们上帝的阳光中的一只小鸟。拉斯木斯和约翰妮在那个里程碑和大柳树旁边玩耍。他有伟大的志向。他要做一个能干的裁缝,搬进城里去住——他听到爸爸说过,城里的老板能雇用十来个师傅。他想当一个伙计;将来再当一个老板。约翰妮可以来拜访他。如果她会做饭,她可以为大伙儿烧饭。他将给她一间大房间住。约翰妮不敢相信这类事情。不过拉斯木斯相信这会成为事实。他们这样坐在那棵老树底下,风在叶子和枝丫之间吹:风儿仿佛是在唱歌,树儿仿佛是在讲话。在秋天,每片叶子都落下来了,雨点从光秃秃的枝子上滴下来。“它会又变绿的!”奥尔塞妈妈说。“有什么用呢?”丈夫说。“新的一年只会带来新的忧愁!”“厨房里装满了食物呀!”妻子说。“为了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女主人。我很健康,精力旺盛。我们发牢骚是不对的!”地主一家人住在乡下别墅里过圣诞节。可是在新年过后的那一周里,他们就搬进城里去了。他们在城里过冬,享受着愉快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参加跳舞会,甚至还参加国王在场的宴会。女主人从法国买来了两件华贵的时装。在质量、式样和缝制艺术方面讲,裁缝的妻子玛伦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她请求太太说,能不能把丈夫带到她家里来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一个乡下裁缝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他看到了;在他回家以前,他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老一套:“这有什么用呢?”这一次他说对了。主人到了城里。跳舞和欢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过在这种快乐的时候,老爷忽然死了。太太不能穿那样美丽的时装。她感到悲痛,她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色的缎带都没有。所有的仆人也都穿上了黑衣。甚至他们的大马车也蒙上了黑色的细纱。这是一个寒冷、冰冻的夜。雪发出晶莹的光,星星在眨眼。沉重的柩车装着尸体从城里开到家庭的教堂里来;尸体就要埋葬在家庭的墓窖里的。管家和教区的小吏骑在马上,拿着火把,在教堂门口守候。教堂的光照得很亮,牧师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迎接尸体。棺材被抬到唱诗班里去;所有的人都在后面跟着。牧师发表了一篇演说,大家唱了一首圣诗。太太也在教堂里;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轿车里来的。它的里里外外全是一片黑色;人们在这个教区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景。整个冬天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位老爷的葬礼。“这才算得是一位老爷的入葬啊。”“人们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重要!”教区的人说。“他生出来很高贵,埋葬时也很高贵!”“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说。“他现在既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财产。这两样东西中我们起码还有一样!”“请不要这样讲吧!”玛伦说,“他在天国里永远是有生命的!”“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说。“死尸只不过是很好的肥料罢了!不过这人太高贵了。连对泥土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只好让他躺在一个教堂的墓窖里!”“不要说这种不信神的话吧!”玛伦说。“我再对你讲一次,他是会永生的!”“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重复说。玛伦把她的围裙包在小拉斯木斯头上,不让他听到这番话。她哭起来,把他抱到柴草房里去。“亲爱的拉斯木斯,你听到的话不是你爸爸讲的。那是一个魔鬼,在屋子里走过,借你爸爸的声音讲的!祷告上帝吧。我们一起来祷告吧!”她把这孩子的手合起来。“现在我放心了!”她说。“要依靠你自己,要依靠我们的上帝!”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着半孝。她的心里很快乐。外面有些谣传,说她已经有了一个求婚者,并且想要结婚。玛伦知道一点线索,而牧师知道的更多。在棕枝主日①那天,做完礼拜以后,寡妇和她的爱人的结婚预告就公布出来了。他是一个雕匠或一个刻匠,他的这行职业的名称还不大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候,多瓦尔生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每个人所谈论的题材。这个新的主人并不是出自望族,但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大家说,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雕刻出人像来,手艺非常巧;他是一个貌美的年轻人。①棕枝主日(Palme——Sondag)是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日举行。据《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至十五节记载,耶稣在受难前,曾骑驴最后一次来到耶路撒冷,受到群众手执棕枝踊跃欢迎。“这有什么用呢?”裁缝奥尔塞说。在棕枝主日那天,结婚预告在牧师的讲道台上宣布出来了。接着大家就唱圣诗和领圣餐。裁缝和她的妻子和小拉斯木斯都在教堂里;爸爸和妈妈去领圣餐。拉斯木斯坐在座位上——他还没有受过坚信礼。裁缝的家里有一段时间没有衣服穿。他们所有的几件旧衣服已经被翻改过了好几次,补了又补。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穿着新衣服,不过颜色都是黑的,好像他们要去送葬似的,因为这些衣服是用盖着柩车的那块黑布缝的。丈夫用它做了一件上衣和裤子,玛伦做了一件高领的袍子,拉斯木斯做了一套可以一直穿到受坚信礼时的衣服。柩车的盖布和里布他们全都利用了。谁也不知道,这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半仙”斯娣妮和一些同样聪明、但不靠“道法”吃饭的人,都说这衣服给这一家人带来灾害和疾病。“一个人除非是要走进坟墓,决不能穿蒙柩车的布的。”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事有凑巧,从那天起,那个裁缝的情况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不难看出谁会倒霉。事情摆得很明白的了。在三一主日①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奥尔塞死了。现在只有玛伦一个人来维持这个家庭了。她坚持要这样做;她依靠自己,依靠我们的上帝。①三一主日是基督教节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举行,以恭敬上帝的“三位一体”。第二年拉斯木斯受了坚信礼。这时他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当学徒。这个裁缝的案板上没有12个伙计做活;他只有一个。而小小的拉斯木斯只算半个。他很高兴,很满意,不过小小的约翰妮哭起来了。她爱他的程度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裁缝的未亡人留守在老家,继续做她的工作。这时有一条新的公路开出来了。柳树后边和裁缝的房子旁边的那条公路,现在成了田埂;那个水池变成了一潭死水,长满了浮萍。那个里程碑也倒下来了——它现在什么也不能代表;不过那棵树还是活的,既强壮,又好看。风儿在它的叶子和枝丫中间发出萧萧声。燕子飞走了,欧椋鸟也飞走了;不过它们在春天又飞回来。当它们在第四次飞回来的时候,拉斯木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已结束了。他虽然很瘦削,但是却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现在想背上背包,旅行到外国去。这就是他的心情。可是他的母亲留住他不放,家乡究竟是最好的地方呀,别的几个孩子都星散了,他是最年轻的,他应该待在家里。只要他留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工作一定会做不完。他可以成为一个流动的裁缝,在这个田庄里做两周,在那个田庄里留半个月就成。这也是旅行呀。拉斯木斯遵从了母亲的劝告。他又在他故乡的屋子里睡觉了,他又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听它呼啸。他是一个外貌很好看的人。他能够像一个鸟儿似的吹口哨,唱出新的和旧的歌。他在所有的大田庄上都受到欢迎,特别是在克劳斯·汉生的田庄上。这人是这个区域里第二个富有的农夫。他的女儿爱尔茜像一朵最可爱的鲜花。她老是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说,她笑是为了要露出美丽的牙齿。她随时都会笑,而且随时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她的性格。她爱上了拉斯木斯,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们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事情就是这样;他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性格很像他父亲,而不大像母亲。只有当爱尔茜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活跃起来。他们两人在一起笑,讲风趣话,开玩笑。不过,虽然适当的机会倒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私下吐出一个字眼来表达他的爱情。“这有什么用呢?”他想。“她的父亲为她找有钱的人,而我没有钱。最好的办法是离开此地!”然而他不能从这个田庄离开,仿佛爱尔茜用一根线把他牵住了似的。在她面前他好像是一只受过训练的鸟儿:他为了她的快乐和遵照她的意志而唱歌,吹口哨。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就在这个田庄上当佣人,做一些普通的粗活。她赶着奶车到田野里去,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挤奶。在必需的时候,她还要运粪呢。她从来不走到大厅里去,因此也就不常看到拉斯木斯或爱尔茜,不过她听到别人说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几乎说得上是恋人。“拉斯木斯真是运气好,”她说。“我不能嫉妒他!”于是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虽然她没有什么理由要哭。这是城里赶集的日子。克劳斯·汉生驾着车子去赶集,拉斯木斯也跟他一道去。他坐在爱尔茜的身旁——去时和回来时都是一样。他深深地爱她,但是却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关于这件事,他可以对我表示一点意见呀!”这位姑娘想,而且她想得有道理。“如果他不开口的话,我就得吓他一下!”不久农庄上就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区里有一个最富有的农夫在向爱尔茜求爱。他的确表示过了,但是她对他作什么回答,暂时还没有谁知道。拉斯木斯的思想里起了一阵波动。有一天晚上,爱尔茜的手指上戴上了一个金戒指,同时问拉斯木斯这是什么意思。“订了婚!”他说。“你知道跟谁订了婚吗?”她问。“是不是跟一个有钱的农夫?”他说。“你猜对了!”她说,点了一下头,于是就溜走了。但是他也溜走了。他回到妈妈的家里来,像一个疯子。他打好背包,要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母亲哭起来,但是也没有办法。他从那棵老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他吹起口哨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要出去见见世面。“这对于我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母亲说。“不过对于你说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开。所以我也只得听从你了。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又是那样快乐和高兴!”他沿着新的公路走。他在这儿看见约翰妮赶着一大车粪。她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愿意被她看见,因此他就坐在一个篱笆的后面,躲藏起来。约翰妮赶着车子走过去了。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走向什么地方。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终以前就会回来的:“他现在有些新的东西要看,新的事情要考虑。但是他会回到旧路上来的,他不会把一切记忆都一笔勾销的。在气质方面,他太像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我倒很希望他有我的性格呢。但是他会回家来的。他不会抛掉我和这间老屋子的。”母亲等了许多年。爱尔蒲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拜访那个“半仙”——麦得的女儿斯娣妮。这个女人会“治病”,会用纸牌和咖啡算命,而且还会念《主祷文》和许多其他的东西。她还知道拉斯木斯在什么地方。这是她从咖啡的沉淀中看出来的。他住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研究不出它的名字。这个城市里有兵士和美丽的姑娘。他正在考虑去当兵或者娶一个姑娘。爱尔茜听到这话,难过到极点。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储蓄,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情。老斯娣妮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可以做一套法事——一套对于有关的人说来很危险的法事,不过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她要为他熬一锅东西,使他不得不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地方。锅在什么地方熬,他就得回到什么地方来——回到他最亲爱的人正在等着他的地方来。可能他要在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但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旅行,不管天气是温和还是严寒,不管他是怎样劳累。他应该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月亮正是上弦。老斯娣妮说,这正是做法事的时候。这是暴风雨的天气,那棵老柳树裂开了:斯娣妮砍下一根枝条,把它挽成一个结——它可以把拉斯木斯引回到他母亲的家里来。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花都采下来,放进火上熬着的锅里去。这时爱尔茜得从《圣诗集》上扯下一页来。她偶然扯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这也同样有用!”斯娣妮说,于是便把它放进锅里去了。汤里面必须有种种不同的东西,得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里来为止。斯娣妮房间里的那只黑公鸡的冠子也得割下来,放进汤里去。爱尔茜的那个大金戒指也得放进去,而且斯娣妮预先告诉她,放进去以后就永远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聪明。许多我们不知其名的东西也被放进锅里去了。锅一直放在火上、发光的炭上或者滚热的炭上。只有她和爱尔茜知道这件事情。月亮盈了,月亮亏了。爱尔茜常常跑来问:“你看到他回来没有?”“我知道的事情很多!”斯娣妮说,“我看得见的事情很多!不过他走的那条路有多长,我却看不见。他一会儿在走过高山!一会儿在海上遇见恶劣的天气!穿过那个大森林的路是很长的,他的脚上起了泡,他的身体在发热,但是他得继续向前走!”“不成!不成!”爱尔茜说,“这叫我感到难过!”“他现在停不下来了!因为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的话,他就会倒在大路上死掉了!”许多年又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天上的月光中有一条长虹出现。“这是一个证实的信号!”斯娣妮说。“拉斯木斯要回来了。”可是他并没有回来。“还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斯娣妮说。“现在我等得腻了!”爱尔茜说。她不再常来看斯娣妮,也不再带礼物给她了。她的心略微轻松了一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区里的人都知道爱尔茜对那个最有钱的农夫表示了“同意”。她去看了一下农庄和田地,家畜和器具。一切都布置好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延迟他们的婚礼了。盛大的庆祝一连举行了三天。大家跟着笛子和提琴的节拍跳舞。区里的人都被请来了。奥尔塞妈妈也到来了。这场欢乐结束的时候,客人都道了谢,乐师都离去了,她带了些宴会上剩下来的东西回到家来。她只是用了一根插销把门扣住。插销现在却被拉开了,门也开了,拉斯木斯坐在屋子里面。他回到家里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来了。天哪,请看他的那副样子!他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又黄又瘦!“拉斯木斯!”母亲说,“我看到的就是你吗?你的样子多么难看啊!但是我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她把她从那个宴会带回的好食物给他吃——一块牛排,一块结婚的果馅饼。他说,他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常常想起母亲、家园和那棵老柳树。说来也真奇怪,他还常常在梦中看见这棵树和光着腿的约翰妮。至于爱尔茜,他连名字也没有提一下。他现在病了,非躺在床上不可。但是我们不相信,这是由于那锅汤的缘故,或者这锅汤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魔力。只有老斯娣妮和爱尔茜才相信这一套,但是她们对谁也不提起这事情。拉斯木斯躺在床上发热。他的病是带有传染性的,因此除了那个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以外,谁也不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看到拉斯木斯这副可怜的样子时,就哭起来了。医生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他不愿意吃药。他说:“这有什么用呢?”“有用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母亲说。“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如果我再能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再能听到你吹口哨和唱歌,叫我舍弃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拉斯木斯渐渐克服了疾病;但是他的母亲却患病了。我们的上帝没有把他召去,却把她叫去了。这个家是很寂寞的,而且越变越穷。“他已经拖垮了,”区里的人说。“可怜的拉斯木斯!”他在旅行中所过的那种辛苦的生活——不是熬着汤的那口锅——耗尽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稀薄和灰白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地去做。“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他宁愿到酒店里去,而不愿上教堂。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走出酒店,在风吹雨打中,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摇摇摆摆地向家里走来。他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躺在坟墓里。那些忠诚的动物——燕子和欧椋鸟——也飞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还没有走。她在路上赶上了他,陪着他走了一程。“鼓起勇气来呀,拉斯木斯!”“这有什么用呢?”他说。“你说这句老话是没有出息啊!”她说。“请记住你母亲的话吧:‘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拉斯木斯,你没有这样办!一个人应该这样办,一个人必须这样办呀。切不要说‘有什么用呢?’这样,你就连做事的心情都没有了。”她陪他走到他屋子的门口才离开。但他没有走进去;他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在那块倒下的里程碑上坐下来。风儿在树枝间呼号着,像是在唱歌;又像在讲话。拉斯木斯回答它。他高声地讲,但是除了树和呼啸的风儿之外,谁也听不见他。“我感到冷极了!现在该是上床去睡的时候了。睡吧!睡吧!”于是他就去睡了;他没有走进屋子,而是走向水池——他在那儿摇晃了一下,倒下了。雨在倾盆地下着,风吹得像冰一样冷,但是他没有去理它。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乌鸦在水池的芦苇上飞。他醒转来已经是半死了。如果他的头倒到他的脚那边,他将永远不会起来了,浮萍将会成为他的尸衣。这天约翰妮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是他的救星;她把他送到医院去。“我们从小时起就是朋友,”她说,“你的母亲给过我吃的和喝的,我永远也报答不完!你将会恢复健康的,你将会活下去!”我们的上帝要他活下去,但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受到许多波折。燕子和欧椋鸟飞来了,飞去了,又飞回来了。拉斯木斯已经是未老先衰。他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而屋子却一天比一天残破了。他很穷,他现在比约翰妮还要穷。“你没有信心,”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了上帝,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你应该去领取圣餐!”她说。“你自从受了坚信礼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唔,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如果你要这样讲、而且相信这句话,那么就让它去吧!上帝是不愿意看到不乐意的客人坐在他的桌子旁的。不过请你想,想你的母亲和你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可爱的孩子。我念一首圣诗给你听好吗?”“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它给我安慰。”她说。“约翰妮,你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他用沉重和困倦的眼睛望着她。于是约翰妮念着圣诗。她不是从书本子上念,因为她没有书,她是在背诵。“这都是漂亮的话!”他说,“但是我不能全部听懂。我的头是那么沉重!”拉斯木斯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是爱尔茜也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提起她的话——拉斯木斯从来不提。她已经是一个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跟村子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拉斯木斯拄着手杖走过来,站着不动,看着这些孩子玩耍,对他们微笑——于是过去的岁月就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了。爱尔茜的孙女指着他,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别的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儿,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同时跟在这个老头儿后面尖声叫喊。那是灰色的、阴沉的一天;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不过在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后面跟着来的就是充满了阳光的日子。这是一个美丽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教堂里装饰着绿色的赤杨枝,人们可以在里面闻到一种山林气息。阳光在教堂的座位上照着。祭台上的大蜡烛点起来了,大家在领圣餐。约翰妮跪在许多人中间,可是拉斯木斯却不在场。正在这天早晨,我们的上帝来召唤他了。在上帝身边,他可以得到慈悲和怜悯。自此以后,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房子仍然在那儿,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人住着;只要夜里的暴风雨打来,它就会坍塌。水池上盖满了芦苇和蒲草。风儿在那棵古树里呼啸,听起来好像是在唱一支歌。风儿在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那么请你去问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她曾经为拉斯木斯唱过那首诗。她在想他,她——虔诚的人——在我们的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她能够讲出在那棵古树中吟唱着的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记忆。(1872年)这篇作品发表在1872年,收集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二部里。这是这个集子的最后一部,出版的具体日期是1872年3月30日,离安徒生去世只有三年。安徒生的创作活动已经进入尾声。这是安徒生最后写的一篇有关童年时代开始的爱情故事。像他写的所有的这类故事一样,它的结尾照例是悲剧。他在暮年写出这样一篇故事,他的心态是怎样,我们无从推测。人老了忘性大,但儿童时代及青年时代的事情总记得很清楚,常常回到回忆中来。这个故事是否与安徒生本人的回忆有关,我们也无从推测。不过安徒生这样解释他写这个故事的背景:“我儿时在奥登塞的时候看见过一个人,骨瘦如柴,很像骷髅,瘦弱不堪。一个年老的妇人——她常常讲些童话故事给我听——告诉我说,这人非常不幸。”看来,那个“熬锅”在他居留在国外的时候,就没有停止熬煮过。据说一个年轻人不管离开家多么远,爱他的人可以强迫他回来,办法是找一个巫婆把锅放在火上,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放进去,让它日夜熬煮。当一个年轻人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只会剩下皮包骨,样子极为可铃——是的,一般是直到他离开人世。这篇故事实际上写于1872年9月16—24日,安徒生写完这篇童话后,就再也没有能提起笔来。------------------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Ⅱ)老墓碑在一个小乡镇里,有一个人自己拥有一幢房子。有一天晚上,他全家的人围坐在一起。这正是人们所常说的“夜长”的季节。这种时刻既温暖,又舒适。灯亮了;长长的窗帘拉下来了。窗子上摆着许多花盆;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月光。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谈论这件事。他们是在谈论着一块古老的大石头。这块石头躺在院子里、紧靠着厨房门旁边。女佣人常常把擦过了的铜制的用具放在上面晒;孩子们也喜欢在上面玩耍。事实上它是一个古老的墓碑。“是的,”房子的主人说,“我相信它是从那个拆除了的老修道院搬来的。人们把里面的宣讲台、纪念牌和墓碑全都卖了!我去世了的父亲买了好几块墓石,每块都打断了,当做铺道石用,不过这块墓石留下来了,一直躺在院子那儿没有动。”“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墓石,”最大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它上面刻得有一个滴漏①和一个安琪儿的片断。不过它上面的字差不多全都模糊了,只剩下卜列本这个名字和后边的一个大字母S,以及离此更远一点的‘玛尔塔’!此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只有在下了雨,或者当我们把它洗净了以后,我们才能看得清楚。”①这是古代一种最原始的钟。它是由上下两个玻璃球作成的,由一个小颈联在一起。上面的球装满沙子或水银,通过这小颈流到下面的一个球里去。这个过程所花的时间,一般是一小时。时刻就以这流尽的过程为单位计算。古代教堂里常用这种钟。“天哪,这就是卜列本·斯万尼和他妻子的墓石!”一个老人插进来说。他是那么老,简直可以作为这所房子里所有人的祖父。“是的,他们是最后埋在这个老修道院墓地里的一对夫妇。他们从我小时起就是一对老好人。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都喜欢他们。他们是这小城里的一对元老。大家都说他们所有的金子一个桶也装不完。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朴素,总是粗料子做的;不过他们的桌布、被单等总是雪白的。他们——卜列本和玛尔塔——是一对可爱的夫妇!当他们坐在屋子面前那个很高的石台阶上的一条凳子上时,老菩提树就把枝子罩在他们头上;他们和善地、温柔地对你点着头——这使你感到愉快。他们对穷人非常好,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他们的慈善行为充分地表示出他们的善意和基督精神。“太太先去世!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到老卜列本家里去,那时她刚刚合上眼睛,这老头儿非常难过,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尸体还放在睡房里,离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远。他那时对我的爸爸和几个邻人说,他此后将会多么孤独,她曾经多么好,他们曾经怎样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是怎样先认识的,然后又怎样相爱起来。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很小,只能站在旁边听。我听到这老人讲话,我也注意到,当他一讲起他们的订婚经过、她是怎样的美丽、他怎样找出许多天真的托词去会见她的时候,他就活泼起来,他的双颊就渐渐红润起来;这时我就感到非常惊奇。于是他就谈起他结婚的那个日子;他的眼睛这时也发出闪光来。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快乐的年代里去了。但是她——一个老女人——却躺在隔壁房间里,死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头儿,谈论着过去那些充满了希望的日子!是的,是的,世事就是这样!“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不过现在我也老了,老了——像卜列本·斯万尼一样。时间过去了,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记得她入葬那天的情景:卜列本·斯万尼紧跟在棺材后边。好几年以前,这对夫妇就准备好了他们的墓碑,在那上面刻好了他们的名字和碑文——只是没有填上死的年月。在一天晚间,这墓碑被抬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放在坟上。一年以后,它又被揭开了,老卜列本又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去了。“他们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和所讲的那样,身后并没有留下许多钱财。剩下的一点东西都送给了远房亲戚——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有这些亲戚。那座木房子——和它的台阶顶上菩提树下的一条凳子——已经被市政府拆除了,因为它太腐朽,不能再让它存留下去,后来那个修道院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那个墓地也铲平了,卜列本和玛尔塔的墓碑,像别的墓碑一样,也卖给任何愿意买它的人了。现在事又凑巧,这块墓石居然没有被打碎,给人用掉;它却仍然躺在这院子里,作为女佣人放厨房用具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在卜列本和他的妻子安息的地上现在铺出了一条街道。谁也不再记起他们了。”讲这故事的老人悲哀地摇摇头。“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他说。于是他们在这房间里谈起别的事情来。不过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个有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孩子——爬到窗帘后边的一个椅子上去,朝院子里眺望。月光明朗地正照在这块大墓石上——对他说来。这一直是一块空洞和单调的石头。不过它现在躺在那儿像一整部历史中的一页。这孩子所听到的关于老卜列本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似乎就写在它上面。他望了望它,然后又望了望那个洁白的月亮,那个明朗高阔的天空。这很像造物主的面孔,向这整个的世界微笑。“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这是房间里的人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有一个看不见的安琪儿飞进来,吻了这孩子的前额,同时低声地对他说:“好好地保管着这颗藏在你身体内的种子吧,一直到它成熟的时候!通过你,我的孩子,那块老墓石上模糊的碑文,它的每个字,将会射出金光,传到后代!那对老年夫妇将会手挽着手,又在古老的街上走过,微笑着,现出他们新鲜和健康的面孔,在菩提树下,在那个高台阶上的凳子上坐着,对过往的人点头——不论是贫或是富。从这时开始,这颗种子,到了适当的时候,将会成熟,开出花来,成为一首诗。美的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会获得永恒的生命。”(1852年)这是一首散文诗,最初是用德文发表在《巴伐利亚历书》上,后来才在丹麦的刊物《学校与家庭》上发表。“墓碑”代表一对老夫妇所度过的一生,很平凡,但也充满了美和善。墓碑虽然流落到他方,作为铺路石之用,但这并不说明:“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同样,人生将会在新的一代传续下去,被永远地记忆着。“美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获得永恒的生命。”------------------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Ⅱ)姑妈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难过极了。“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①多瓦尔生(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是丹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