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睡,当然买单人床。」「有男人来留宿怎么办?」「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谁会在此留宿?」「林方文送给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来了?」光蕙按下音乐盒的开关掣,艾尔加的《爱情万岁》从音乐盒里传出来。「太凄怨了。」迪之抱着我的枕头。「不要再听了。」我把音乐盒关掉。「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飞分开了?」光蕙问我。「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那天晚上睡觉时,我还是听了一遍《爱情万岁》。入伙后不够十天,一晚,迪之深夜来拍门,我开门的时候,她哭得象个泪人。「田宏交了新的女朋友。」「今天晚上他不在家,我随便翻翻他的抽屉看看,看到一张照片,是他跟一个女人手牵手合照的,日期是十天前。那天,他告诉我,他要陪他妈妈吃饭,原来是跟那个女人一起。」「你有没有问过田宏?」「没有。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家。」「为什么不问清楚呢?」「问了又怎样?难道要他亲口对我说,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已经受过男人很多伤害,我不想再伤害自己。」「你打算怎样?」「离开他。」「你可以那么潇洒?」「我不是今天才发现他不爱我的,我今天为什么要翻他的抽屉?正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再爱我。」迪之高声饮泣:「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跟我做爱。」我很讶异,迪之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一定很痛苦。「我偷偷找过卫安,跟他上过两次床。我不爱他,但我有那个需要,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怨妇。当一个男人不再碰你,那就完了。」「是什么原因?他不是说过会娶你的吗?」「他还不想安定下来,所谓美丽的婚礼不过是一部分的情话罢了。每个男人都说过会娶我,结果呢?我曾经很看不开,但对田宏,我是心死了。明知留不住的,不如潇潇洒洒地放手。我觉得我的心好象有一道疤痕,早已结成厚茧,现在即使再被伤害一次,也不象从前那么痛了。」「我叫光蕙买酒来,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我向她提议。「好!我想喝酒。」迪之哭着说。光蕙很快便捧着两支香槟来。「这两支香槟很贵的。」光蕙依依不舍。「用来庆祝分手最好!」迪之抢过香槟。我站在阳台上喝第一杯香槟,向天空说:「爱情万岁!」阳台下,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戛然而止,一双男女走下车,女的那个是乐姬,他们好象正在争执。「你们快来看看。」我把迪之和光蕙叫到阳台上。那个男人看来有三十多岁,衣履光鲜,乐姬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条粉红色迷你裙,展露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双玉腿。他们正在吵架,我听不到他们吵什么,那个男人好象发很大脾气,他们吵了一阵子,男人要上车,乐姬拉着他,男人坚持要上车,乐姬在哭,男人甩开她,上车后,更把她的皮包抛出车外。乐姬用身体把车子挡住,那个男人竟然开车离去,乐姬可怜兮兮地拾起地上的皮包。「她也有今天。」迪之笑说。「那个男人,我好象在一本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光蕙说。「乐姬的男朋友一定非富则贵,否则,便是很有名气。」我说,「林方文是个例外。」「征服林方文有满足感嘛!」光蕙说。「来!我们为乐姬给男人抛弃庆祝!」迪之把一瓶香槟倒在街上。「这瓶香槟很贵的!」光蕙制止她。香槟象一阵雨洒在乐姬身上,她抬头看看是谁的恶作剧。「Hi!」迪之向她扬手。我和光蕙拉着迪之飞奔回屋里,三个人倒在地上大笑。「你猜她知道是我们吗?」迪之问。「这里是十五楼,她认得我们才怪!」光蕙说。「我爱死这个阳台了!」我说。若不是那个阳台,我不会看到象乐姬这种战无不胜的女子,竟然向一个男人乞怜,她也不过如此吧?多么不可一世的女子,在爱情或物质面前,还是要低头。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简单。一天,她乘着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的时候,把他和那个新欢手牵手的亲密合照用胶水黏在大门上。那天之后,田宏没有找她,曾经多么缠绵的两个人,就这样平淡地分手。分手后的迪之,反而开心了很多。田宏有三个月没有碰她,那三个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难受,我们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手。九二年的夏天来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恋爱中,然而每个星期,她都会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后他们又好象爱得更紧要。那也许是三角关系最吸引的地方吧。迪之提议去南丫岛游泳。「很久没有见过邓初发。」「你通常是失恋才想起他。」我揶揄她。「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有义务照顾我啊。」迪之理直气壮地说。邓初发在码头接我们,他的样子和以前没有多大分别。他在南丫岛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没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记得他从前对迪之说过,会参加奥运,有些男人,总是在女人面前才有梦想。邓初发弄来三只风帆,在沙滩上教我们玩风帆。我跟徐起飞也玩过几次风帆,迪之技术最好,早已驶到海中心,光蕙从未玩过,频频掉到水里,邓初发忙着照顾她。那天的风很大,我拉着帆,很快便乘风而去。我的风帆离岸越来越远,我看不见邓初发,也看不见迪之,我开始有些害怕,想转变航道回去沙滩。天上突然乌云密布,海水汹涌,风越来越大,把我吹得东歪西倒。我从来没试过那么惶恐,那一刻,死亡和我已经很接近。我还没有听过林方文说「我爱你」,如果那样死去,我很不甘心。邓初发和迪之驾着快艇来找我。邓初发把我抱住。我不停地颤抖。迪之脱下外套让我穿上:「现在没事了,在海上漂流的时候,你想些什么?」「男人。」我说。「我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徐起飞还是林方文?」我苦笑。「是不是林方文?想他也应该,万一你刚才死在海上,能替你写一首动人挽歌的,只有林方文。」「你已经想到挽歌了?我叫他预先替你写一首。」我气她。[奇书网 Www.Qisuu.Com]「我的挽歌?我的挽歌一定是一首怨曲,一个女人,不断遇上坏男人。」邓初发怜惜地望着她。「邓初发是好男人。」我说。「是的,除了他。」邓初发苦笑,他象一个多情船夫。生于这么简单的小岛上,终日与海为伍,他大抵不会理解人间有复杂的感情。离开南丫岛之后两天,迪之做了一件令我很意外的事。「我跟林方文吃过饭。」她告诉我。「他好吗?」「还是老样子,男人的改变从来不会比女人厉害。我告诉他,你已经跟徐起飞分手。他还是很爱你。」「他不会这样说。」「是我看出来的。」「林方文不是一个可以付托终生的男人。」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窝囊的?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你要是只想找一个付托终生的男人,便会选择徐起飞。」迪之说得好,如果我想找一个托付终生的男人,便不会放弃徐起飞。问题是我想跟林方文一生一世,却怕他办不到。我不想再用痛苦换取短暂欢愉。「我把你的地址电话给了林方文,他应该会找你的,那时你才拒绝他。」林方文没有找我,我太了解他,他不会求我的。他已破例求过我一次,那次我拒绝了,他决不会再求我,而我也不会求他。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我接到林方文的电话,他来迟了整整一季。「你有空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有空。你在哪里?」「我在附近,我来找你好吗?」「好。」我飞奔去洗澡,以最短时间使自己看来容光焕发。林方文到了。我们没有说过什么客套话,好象一对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这个地方很好。」他开腔。「只有三百多尺。」「有一个阳台。」他走到阳台上。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了那个阳台,才买下那间屋,我一直怀念他家里的阳台。「你还是住在尖沙咀吗?」我问他。「是的,我留恋那个阳台。」他说。「当天你在阳台上把九百八十六只纸飞机撒向空中的情形是怎样的?」他问我。「场面很壮观。」我笑说,「那么你回家的时候在街上拾到一只纸飞机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场面很悲壮,整个尖沙咀都是纸飞机。」他笑说。我格格大笑:「我不相信你。」「我妈妈过身了。」他说。我愕然:「怎么回事?」「是癌病。在一小时前离开的,就在附近那间医院。」他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他的一双肩膊突然抽搐起来,激动地嚎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有点不知所措。「别这样。」我安慰他。他抱着我,在我肩膊上痛哭,我紧紧抱着他,用体温安抚他。「我很爱她的。」他哭着说。「我知道。」「我没有想到她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常常都以为有时间。」他抱着我哭,泪淌到我的背上,软弱的男人象个可怜的孩子。那天晚上,林方文在我家过夜,他睡在厅中,我睡在房里。第二天早上,他向我告别。「丧礼的事要不要我帮忙?」他摇头。「在跟你分手之前,我和乐姬并没有上过床。」他说。我没有任何表示。我在阳台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当天提出分手是我太冲动吗?但他后来跟乐姬上过床,那是事实。数天之后,我传呼他,我问他丧礼在哪里举行。谁料他说丧礼已经举行过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让我参加,也许他仍然不打算求我吧。秋天过去,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林方文。一天,我接到宋小绵的电话:「这个周末我替女儿设弥月宴,你有空吗?」「你生了孩子啦?」我惊讶。「到这个周末便足一个月了,知道你忙,进医院时没有通知你。」「我一定来。」「徐起飞也会来的,你介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他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我和迪之、光蕙一同出席小绵女儿的弥月宴,小绵胖了很多,已经无法令人联想起当年排球队里窈窕的小姑娘了。没想到久违的叶青荷和刘欣平都回来了。青荷在意大利定居,她的职业相当冷门,是名画修补专家,去年嫁给一位画家。只有青荷这种从来不用为生活忧愁的女子,才有资格爱才子。欣平在英国嫁给一名脑科专家,在那里落地生根,去年还生下女儿。「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现在这副样子,不可能再打排球了。」欣平慨叹,「我真羡慕你们,还是自由自在。」我和迪之、光蕙是有苦自己知。「乐姬来了!」青荷说:「她越来越漂亮。」「你那位驾法拉利跑车的男朋友呢?」迪之揶揄她。「你说哪一个?」乐姬得意洋洋问迪之。「把你赶下车的那一个。你有很多男朋友把你赶下车吗?」迪之笑着问她。乐姬的脸色登时沉下来,她大概知道那天晚上是谁把名贵香槟从高空倒在她身上了。[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徐起飞独个儿来了,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两个人尴尴尬尬地笑起来。「最近还要常常到北京吗?」他问我。「这一年都在香港。」开席了,我和徐起飞分开坐,他跟同桌的同事谈笑风生,也许他已复原过来。散席后,青荷提议我们几个老同学找个地方喝茶聚旧,我上前跟徐起飞告别。「你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吗?」他问我。青荷和欣平她们在等我,我有些犹豫。「如果你没空,算了罢。」徐起飞很失望。「不,我可以。」我不想徐起飞失望,告诉青荷我稍后到。我和徐起飞在一间餐厅喝咖啡。「我还以为你恨我。」我跟他说。「我说过不会恨你的,但人总需要一段时间去复原。」他低头喝着咖啡,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不爱他,因为他不需要我,他不会因为爱情而堕落,但林方文会的。离开餐厅,我们在中环走了一段路,经过一间画廊,我赫然发现那幅大嘴巴费安娜画的画,主角是林方文。他只有一只眼睛,没有一张完整的脸,没有嘴巴、鼻子或耳朵,只有费安娜、我和林方文知道画中的少年是林方文。画廊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外籍夫妇。「你们从哪儿得到这张画?」我问店主夫妇。他们告诉我,是从一间结束营业的画廊买回来的。「画画的人,你们认识吗?」「费安娜?我们认识,她离开香港很久了。」「你想买这张画?」徐起飞问我。「我买不起的。」「这张画似乎不大受欢迎,一直无人问津。」男主人说。「我看不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徐起飞说,「是一个人吗?」「我们走吧。」我离开画廊。我曾经为那张画伤心,费安娜也曾珍之重之,她终于留下画走了,除我以外,也许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牵挂他。徐起飞把我送到咖啡室外。「谢谢你。」我跟他说。他微笑。「这个除夕你会怎样度过?」他问我。「还不知道,你呢?」「我会在医院当值,毕竟这一天是我们的分手纪念日。」我目送他离去,感觉突然很陌生。咖啡室里,青荷、欣平、迪之、光蕙在等我。「还以为你不来呢?」青荷说。「怎么会呢?你们在谈什么?」「爱情啦,婚姻啦,还有孩子。」欣平说。我悲哀地笑了。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谈论初潮、发育、胸脯的大小,乳罩和排球,现在竟然谈到婚姻和孩子,人生本来就很残酷。九二年平安夜,我买了一株圣诞树,放在阳台上,{奇.书。网}把它布置得七彩缤纷。我和迪之、光蕙提早吃火鸡迎接圣诞。那个除夕,迪之要陪公司旗下歌手到美加登台,光蕙男朋友的太太外游,光蕙可以跟他度除夕。「你可以找林方文。」迪之说。我没打算找林方文,我害怕跟他重聚,此后我便要花双倍力量去爱他。他总是耗尽一个女人的能量。十二月三十日晚,林方文拨电话给我。「这个除夕你有没有约会?」他问我。我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说谎,犹疑了一阵。「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不好?」我沉重地呼吸。「怎么样?」「好吧。」「九时正,我在兰桂坊意大利餐厅等你。」我放下电话,心仍然在跳,再回去一次便是再冒一次险。除夕晚上,我穿上一袭新裙子,化好了妆,准备出门,突然又不想去,我若再一次看到他的脸,一定逃不了。我喝了一点酒,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无法拒绝一个曾经背叛我的男人。电台不停播放欢乐的歌曲。女唱片骑师絮絮说着爱情,我感到一阵晕眩,听到她说:「这一首歌,是林方文填词的,他想送给一位女孩子,他曾经答应每年除夕送她一首歌,这首歌的歌名是:《你会否相信》:「那初遇,清澄如水,但你的睫影,那样馥郁,你是否谅解,我曾盛满灯油,却因妒恨的磨蚀,一点点流失。这重逢,浓烈似酒,而你的泪光,那样清纯,你会否相信,在那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我再不会放下你走了。」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是不是指除夕?我看看腕表,原来已经十二时十分,林方文会不会还在那里等我?我疯狂地思念他,连忙穿上鞋子,赶去兰桂坊。我打开门,他正站在门外。「你为什么不来?」他问我。「我不想见你。」我咬着牙说,「对着你,我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