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着鸭舌帽,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鸭舌帽,他又戴上那顶帽子。他正向着我迎面走来,而且已经发现我,我跟徐起飞正并肩而行,身上并且披着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边走过,经过那株银色的圣诞树,冲过马路,失去踪影。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却有一个很大的误会。徐起飞的车子从新世界驶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车子在路上寸步难移。大厦外墙的灯饰一片霸道的红,交通灯天长地久地红,汽车不准前进,千百辆车子尾后亮着制动器的红色车灯,所有红色,形成一条绵长没有尽头的红色灯路,欺人太甚。电台提早播《Jingle 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脸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你没事吧?」徐起飞给我吓了一跳。我胡乱找了一个藉口说:「我讨厌被困在这里。」「我想想办法。」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车子停在一个避车处,把车子的天窗打开。「现在好一点没有?」因为哭得太厉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厉害,根本不能回答他。「你怎样来到这里的?」我问他。「犯了很多交通规则,幸而没有给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不,不是的,能载我到一个地方吗?」「你要去哪里?」「只是停留一会。」我说。我请他把车子驶到林方文住所对面。二十楼的阳台亮着灯,林方文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喝啤酒,头上戴着失恋的帽子,我头一次,觉得他看来有点可怜。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压在费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谅他。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林方文的帽子被风从头上吹走,在风中下坠,他在阳台上消失,该是下来找帽子。「我们走吧。」我跟徐起飞说。那夜之后,徐起飞没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凉,难道我要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从来不求我,不求我复合。我也许会回到他身边,只要他开口,我会的。原来人的记忆有一个自动净化系统,把不快的记忆洗掉,我好象渐渐觉得他和费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实的。光蕙跟孙维栋去欧洲度新年,因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团费。迪之早就预订我和她一起度除夕。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还一起抽过大麻。除夕夜,我没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变成悲愤,我和迪之锐意打扮一番去参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对。迪之把我的脸涂得很白,和光管的颜色差不多,然后替我描上夸张的黑色眼线,我的两只眼睛好象给两个黑色的括号括着,她又替我涂上茄汁红的口红。我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艳的妆。「你现在才象一个女人,我是男人,看见你也会心动。」她说。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绕着金链,三寸半高跟鞋的鞋头也有一只金色蝴蝶。一头鬈曲的长发伏在肩上。「你去参加除夕派对,还是万圣节派对?」我问她。「也许今天晚上会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满希望。我穿了一对两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飞,我跟在后面,好辛苦才追上,没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腾。派对在兰桂坊一间的士高举行,除夕晚的兰桂坊,挤满了狂欢的男女,车子不能驶进去。穿上两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于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况斜路的一边是费安娜的画廊?「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画廊在哪一栋大厦。」迪之说。「这一栋。」我指着酒吧对面的一栋旧楼,可是,一楼已经不是一间画廊,而是一间卖上班女服的店子。「为什么会变成服装店?」我有点意外。「谁会买千年女妖的画?也许结束营业了。」的士高里很挤人,派对的主人是迪之那间唱片公司的公关经理,是个很吃得开的中年女子。她热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们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间。他们都是单人匹马来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个剪平头装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输,喝了很多拔兰地,那个男人常常借故亲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觉得很可耻,他把我当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来找一个男人过夜的。我起来,把迪之拉走。「我们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问我。「离开这里。」我说。平头装男人扶着迪之说:「我送你回家。」迪之倚着他说:「好。」又跟我说:「有人送我们回去。」「不。我们自己回去。」我从平头装手上抢回迪之。我把迪之从的士高拉出来,已经十一时多,街上挤满等待倒数的人群。「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挣扎着,把我推开。「不。不准回去。」我拉着她,她拼命反抗,混乱中,我推了她一把,谁知她站不稳,给我推倒在地上,头撞在石级上,流了一滩血。刚好有两个巡逻警员经过,立即召救护车把迪之送去医院。迪之躺在担架上,我很害怕她会死,我没想过除夕会在一辆救护车上度过,而我即将成为杀死好朋友的凶手。急症室的医生替迪之敷好伤口,医生说,她只是皮外伤,我如释重负。她喝酒太多,医生要她留院一天观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内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谅你。」「我让你推一下报仇。」我说。「我们两人除夕要在医院度过,还不够可怜吗?」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我们一同睡在狭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着了,护士说,医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盖好被,离开病房。经过护士的工作间,两个年轻女护正在收听电台广播,时钟指着午夜十二时,唱片骑师说:「这首新歌的填词人,特别要求我们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这首国语歌,他想送给一个人,祝她新年快乐。」「要多少场烟雨,才有这一场烟雨,要多少次偶遇,才有这一次偶遇?我俩是故事里的人物,抑或有了我俩,才有故事?这一切的故事,是因为我的怯懦,你的愚痴?千年的等待,难道只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难道这年代,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飞的都远逝,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歌由一位台湾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们的爱情,我身体发软,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才能冷静下来。他已还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还他什么呢?「这首歌很动听啊,歌曲的名字是《烟雨》,今夜没有烟雨。」女唱片骑师说。「程韵。」一个男人叫我,我抬头看,是穿着白色医生袍的徐起飞。「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有朋友受了伤,我陪她入院,现在没事了。」「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呢?」他望着我,有点陌生。是的,我浓妆艳抹,穿黑色紧身裙,踏着高跟鞋,象个廉价的妓女,的士高里剪平头装的男人轻薄我们,也许不全是他的错。「我刚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不用了,谢谢你。」「嗯。那么再见了。」他说。「再见。」我站起来,离开走廊。「程韵。」他叫我。「什么事?」「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在医院门外,截停一辆计程车,跟司机说:「去尖沙咀。」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唤,总是无法抵挡。我身上还有他的钥匙,开门进去,鱼缸里的纸飞机依然在东京上空翱翔,一切没有改变。林方文站在阳台上,回头望我。「新年快乐。」他说。「新年快乐。」我说。「我回来,是要把你从阳台上推下去。」他张开双手说:「好的。」我们在阳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们依旧在一起,好象劫后重逢。「你的鸭舌帽呢?」「有一天晚上在这里丢了。」他说。「费安娜呢?」「我就只见过她那一次。」他说。「你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很坏很坏的骗子。」他抱着我:「不会再有下次。」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离开医院。她撞穿头,我却跟林方文复合,她恨死我。八九年的暑假,我毕业了,在一间规模宏大的实业集团的市场推广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毕业,在一间代理买卖商铺及办公室的地产公司任营业主任。乐姬在一间大银行任职私人银行顾问,她身边不是公子,便是律师、总裁之类。市场推广部就只有我一个职员,事无大小,都要我负责。一天,林方文来接我下班。他带着我走过好几条街道。「我们要去哪里?」我有点奇怪。他走进一条横街,街上泊了几辆私家车,他走近一辆簇新的蓝色私家车,开启车门。「这辆车是你的?」我很意外。他坐在司机位上,开动引擎。「为什么不告诉我?」「给你一个意外惊喜。」那天,我们快快乐乐驾车在香港、九龙和新界转了一个大圈,我没想到五个月后,车上会有另一个女人。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铜锣湾吃晚饭,饭后,本来打算坐计程车。迪之刚好看到林方文的车子在我们身边驶过。「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车子?」我刚好看到车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车,竟然会遇到他,真是巧合。「好了,我们不用坐计程车了。」迪之说。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车,我发疯似的在后面跟他挥手,他并没有看见我。几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刚转红灯,他的车停在交通灯前。我喘着气跑上前,敲他的车窗,他见到我,神色诧异,原来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我呆住了,觉得自己象一个傻瓜,乐姬看看我,然后别转头,她并不打算向我解释。迪之和光蕙赶上来。「还不上车?」我来不及阻止,迪之已经拉开车门上车。上了车,她和光蕙才发现车上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林方文和乐姬的反应,已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走。」我说。「程韵,上车。」迪之把我拉上车,「为什么不上车,这是你男朋友的车子。」迪之故意让乐姬听到这句话,「奇怪,乐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乐姬没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他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多久?」我问他。他不说话。「为什么偏偏要是乐姬?」他不说话。我拿起东西扔他。「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呐喊。我拿起东西不断扔他。「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伤害我?如果不爱我,可以告诉我,用不着骗我!」他过来抱着我。「你已经不爱我了。」他凝望着我,不说一句话。「你说呀!」他还是不说话。我肝肠寸断。那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晚上,我想过要在阳台上跃下去,却怕从此看不见他的脸,在那一刻,我依旧眷恋那张脸,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我哭着哭着,在床上睡了。午夜醒来,他躺在我旁边,睁着眼,我睁着眼,无话可说,床上的欢愉,还是输给背叛,也许男人都爱慕新鲜,何况一个以创作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终究要消失。他象一个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贡品,他吃过了,丰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压在他身上,他仍然睁着眼。我把上衣脱去,解下乳罩,把他两只手按在我的乳房上。「不要这样。」他说。我疯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来刺激他的性欲。他很久没有跟我做爱,我以为是他太忙了,原来他爱上别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体里,记起我的身体。我脱去他的上衣和裤子,他也脱掉我的裤子,他压在我身上,我不断流泪,紧紧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体,期望他为这温存,留在我身边。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后一次。我很后悔,这绝对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体的抽动,活象一场施舍。他流着汗,我流着泪,躺在床上,象一对陌生人。「我们的爱情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我问他。他不说话。「你已经跟乐姬上过床,是不是?」「没有。」他说。「我不相信你。」我抱起一直放在床边的那个给我砍烂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发出刺耳和空洞的琴声。「明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说。「你用不着这样。」「我决定了,我不习惯被施舍。」第二天早上,他离开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这个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带走?」她问我。「要的。」「鱼缸里的纸飞机呢?」我把鱼缸搬到阳台上,用双手捞起缸里的纸飞机,抛向空中,那里有九百八十六只,是他对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飞的都远逝。第五章 再抱你一次---------------我又回到我的家里,偶然从收音机听到林方文的歌,总是禁不住流泪,他象歌那样,好象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很害怕孤单,天天下班后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掷时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着,无暇再想些什么,明天醒来,又浑浑噩噩过一天。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认识了新男朋友。「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宽二十寸,扩胸有五十寸!」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他是香港先生?满身涂满油那种怪物?」我问她。「当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参加留美同学会聚会认识他的,他是同学会主席。」老实说,我对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学会没有什么好感,大家不过找个藉口认识异性而已。「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光蕙问她。「他卖石油的。」迪之说。「石油?」我吃了一惊,「他是沙地阿拉伯人?」「胡说,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妈妈工作。他运动很出色,网球、滑水、潜水、射击、烧枪都会。」「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我问迪之。「他要求高嘛,听说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绑不住他。」「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说。「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说,很累了,很想结婚。」「那你岂不是会嫁入豪门?」我取笑她。迪之笑得花枝乱坠,然后认真地说:「我也想结婚,我跟你们不同,我爱过好几个男人,已经很累,实在厌倦了在除夕晚上还要到处去找男人,我又没有事业心,最幸福是有一个男人照顾我。」「我们来一个协定。」我说,「三个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个,要赔偿给另外两个。」「为什么要赔偿?」迪之问我,仿佛她会最早嫁出去似的。「剩下的两个,那么孤单可怜,当然要得到补偿,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说。「我赞成。」光蕙说。「好吧!」迪之说。迪之也许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会找到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一个黄昏,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甜腻腻地告诉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拨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这里是田宏的家。」「你那么快跟他一起住?」「是他把钥匙给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来等一个男人下班的感觉是那么幸福的。你也赶快找个男人。」我在流泪,没有男人的女人,原来那么悲凉。迪之并不是有意伤害我,她从来不会理会别人的感受。迪之挂了线,我拨电话给光蕙,她在电话那边说:「今天不行呀!孙维栋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来不来?」如果我去,孙维栋一定痛恨我,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个女人已经不爱自己,仍然愿意纠缠下去。离开办公室,天已经黑,我突然有一种在街上胡乱找一个男人上床的冲动,反正林方文已经不爱这个身体。「程韵。」一个男人叫我。「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徐起飞。「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我约了朋友在附近。」我不自觉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你等一下。」他说,「我很快回来。」我看见他跑进附近一间酒店,片刻,又跑出来。「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跟你的朋友?」「不。我把他打发了。」「那怎么好意思?」「不要紧,是老同学,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个男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出现。我们一起吃法国菜,我叫了一瓶红酒,我从来没有喝过红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离跟徐起飞第一次吃饭,已经一年多,我从来没有认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原来也很好看,眼睛里好象有很多故事。「小绵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诉我。「是吗?」「你们没有联络?」「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我喝了半瓶红酒,故意放任,在餐厅外拉着徐起飞说:「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你要去哪里?」「去爱情失落的地方。」他把车子驶到海滩。「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