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长一起回到范排长的老家河南介修农村, 两个人已经准备登记结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们在老家住了几天,村里村外走了走, 爸爸妈妈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头拜到,听说农林牧业部干校就在附近, 范排长的老上级仇政委在这里当军宣队负责人,他要去看一看。 米娜猜想卢铁汉也一定还在干校,便和范排长一起来到农林牧业部的干校。 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还很暖热,穿过一段柳树林, 又走了一段河滩路,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个人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有大路,他们想走捷径, 鹅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点的像人屁股,再小点的像鹅蛋、鸡蛋、围棋子,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猪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铺满了河床,一路踏过去哗哗作响。 米娜觉得这段河滩真不错,一股水在鹅卵石铺就的河滩里随随便便地流淌着, 一折一折地落着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样折射着阳光。 她拉起范排长的手,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高兴地跑了一阵,范排长指指点点地告诉她, 这条河和他们家村后那条河相连,他小时候就沿着这条河一直跑到过大柳村。 两个人说笑着来到了干校大门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立着两个大门柱子, 围墙拉了铁丝网,一条宽宽的土路像蟒蛇一样左摇右摆地游了进去,看见里面一排排红砖平房。 一踏进大门,就发现一群人跑来跑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刚才河滩里调情的秋光在这里完全不见了,整个干校都在闹嚷,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 他们互相看了看,松开拉着的手,疑惑地朝里走。红色的土路慢慢变直了, 两边出现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铁丝,被水泥柱子撑着。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个方向跑, 好像湖水中出现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儿涌去,形成旋转不已的大漩涡, 他们也跟着狂奔的人流朝漩涡涌去。离漩涡越近,人越密集,嘈嚷声也越喧响。 米娜止不住神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范排长的手,似乎这样能够得到保护。 米娜说:"咱们别去那儿看了吧?"她浑身止不住发出一阵抖动。范排长说:"怕什么?一起去看看。 "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紧张,身体的抖动一阵一阵传导着,范排长也觉出来了, 他拍着米娜的肩膀说:"不要怕,这和你没关系,这里的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怕什么? "米娜这才有些安心。 密集的人流射向一个中心,像是千百只箭射向一个靶心, 所有的箭都密密集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只箭愿意从靶心被拔出来,他们便化为两只最强劲的箭, 挤进了人群。上千人包围的是一场对峙,一边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上面装满了桌子、柜子、 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车里坐着司机,车上站着几个押车的人,都是年轻的军人, 车下站着一个长脸黑面孔的中年军人,正叉着手气呼呼地说着什么。 范排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围, 簇拥着并不多的二三十个人。在他们对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嚷着, 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着卢铁汉。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范排长,看了看左右, 用手指了指卢铁汉说道:"那个就是他。"范排长随着她的指点瞄了过去, 卢铁汉挺魁梧又挺苍老地站在那里,凸起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肉黄的光, 两颊下陷的脸上布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抱着双肘目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仇政委, 周围簇拥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冲仇政委和卡车吵嚷着。 两个人很快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干校即将移交地方, 干校绝大部分干部都将分配到华北几省,仇政委也将调离干校,当他今天预先用卡车将自己的东西拉走, 运往自己在河北石家庄的家时,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拦阻与包围。 一个面孔白瘦的年轻干部仰着下巴激烈地挥着手说道:"你昨天就拉走了两车东西,今天又是两车, 你哪儿来这么多东西?"仇政委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搬家,还要向你交账吗? "年轻干部大声说道:"不是向我交账,要向干校交账。"仇政委说:"我就代表干校。"年轻干部说:"这是农林牧业部的干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干校。 "他周围更多的男男女女挥着手臂嚷道:"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 "一个中年女干部指着仇政委嚷道:"不准发国难财。"仇政委严厉地说道:"现在是大好形势, 什么叫国难?这是反动言论。"他向上挥了挥手,叫道:"开车。"汽车发动了马达缓缓启动,人群立刻拥挡在车前,汽车便只能原地响着马达, 开车的是一个脸红红的年轻战士,这时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看仇政委,不知如何是好。 米娜和范排长看着这场冲突彼来此往地进行着, 四边闹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米杆一样热烘烘地堆在身后,又像是争食的牛群在槽边拱动。 天下什么战争都有打够的时候,争吵了一个时辰后,两方都气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将撸起的军装袖子放下,将叉腰的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这边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卢铁汉咳嗽了一声,张嘴说道:"大家静一静。"人群静下来。 米娜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听卢铁汉在公众场合讲话。 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们搬家。 "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 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 "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 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 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 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 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里。"人群又一片吵嚷, 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 便领着簇拥他的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 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 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 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 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走着, 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 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着战士的指示, 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 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 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阴潮, 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 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 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 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 范排长又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我吃喜糖啊? "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致显然好了一些, 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门窗始终大敞开着, 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 肯定是人心浮动啊。" 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 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 "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 这次带头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一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叫卢铁汉, 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 "仇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他肯定有想法, 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 范排长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 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 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 "两个人走在阳光饱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 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黄, 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又问了问, 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 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她把门推大了一点, 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 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 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 "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 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 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 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 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 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 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 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 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 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 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 "米娜问:"什么毛病?"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 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 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 "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 "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 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 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 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 "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 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 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 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 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 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 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 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 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 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 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 "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 "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 "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 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 "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 "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 "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 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 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 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 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 你哥哥学校的老师。"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 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 "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 "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 "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 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 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 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 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 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 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 "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米娜还想说什么, 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 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 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 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 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 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 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 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 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 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 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 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 你自己过去吧。"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 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 "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 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 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 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 "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第86章 1972年冬天, 李黛玉的母亲茹珍随着北清大学在江西干校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回到了北京。当母亲多皱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 李黛玉顿时感到这个家从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个咽不下去的东西一样。 她虽然曾经和母亲划清过界限,然而,母亲既然回校,就必然会回到这个家中,这个家在名义上是属于母亲的。 况且父母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这也使她过去"划清界限"的声明自然而然消亡了。 当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时,她知道, 母亲心目中从没有过女儿和她"划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唠唠叨叨,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唠叨到了烦呱不止的程度。 母亲的身体更加僵化了,像是满腾的麻袋装了两条短腿、 两条胳膊及一个脑袋,在房间里移来移去。一想到从今天起就要和母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还要在一个饭锅里吃饭,还要照顾她生活的种种,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栗。她一个人自由惯了, 现在要背上这个大包袱,真像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样不堪重负。 惟一让她感到有利的是,母亲将她那份工资带来了,这给她几年来窘困的生活带来了实惠。 李黛玉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她的天空立刻变狭窄了,每天早晨一起来, 就要面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这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对付了早饭, 而后跑出家门。严寒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好去处,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窝里,每当这时, 她就觉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条件。好在她们住的是四居室, 倘若母女俩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无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刚从插队的北京郊区办了"病退"回城, 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教二年级,白天去上课,这是惟一正经的去处,回到家里,已将多半时间度过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待一会儿,早点睡觉。要是母亲现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悲伤,只会感到如释重负。一想到自己会如此恶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让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是件很具体的事情。 北清大学校党委准备给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落实政策,过去所谓隐藏宋美龄的照片、 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兴奋的,这样,她就能丢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 然而,母亲却怎样劝说都拒不改口, 她对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来人唠唠叨叨地说:"李浩然就是反革命。"这让来人十分尴尬,对方是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中年干部, 这时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你可要考虑好,要对李浩然负责,也对你负责, 还对你们的子女负责。 "茹珍抬着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永不翻案。"麻子脸看着李黛玉为难地笑笑, 李黛玉赶忙解释,父亲当年自杀前除了一份认罪书和一封给母亲的信之外, 还给母亲写过一个条子,那条子能够说明他当时的全部认罪是迫不得已的, 可惜那张条子当时被母女俩销毁了。 茹珍摇着头说:"你不要相信他写的那个条子,那是反革命烟雾弹。 "李黛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还乱上纲上线?"茹珍睁大眼说:"我就是要上纲上线。 "李黛玉只能对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几个来人说:"我妈妈现在精神有点不正常, 找时间我和你们谈吧。"茹珍说:"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她又转头看着麻子脸说道:"我很正常,我在干校表现最好。"她等着对方的理解和赞扬, 对方敷衍道:"你是表现最好。"并对李黛玉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对茹珍说:"今天就谈到这里, 以后有时间再谈。"茹珍懵懵懂懂地将来人送到门口,李黛玉则一直送下楼去, 走到院门口,麻子脸摆了摆手,说道:"你母亲的情况我们清楚, 她在干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们会找你联系。"李黛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走了。回头往楼上看,母亲正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人,那张脸大大地悬在半空中, 让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 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家,又抬了一下头, 发现母亲正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头皮发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一只小老鼠正无忧无虑地活动着,一抬头看见猫头鹰正在俯瞰自己, 浑身吓得透凉。她不敢抬头地进了楼门,上到二楼。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 发现母亲在走廊里迎面堵着她,那浮肿多皱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阵毛发悚然。 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家门,将门在身后关上。母亲还是堵在走廊里一动不动, 李黛玉不得不说:"您早点休息吧。"茹珍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睛, 唠叨道:"我就是坚持和李浩然划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连连说道:"好,好,好。"丢下母亲, 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闭住插上了。 没过一会儿,母亲过来敲门,李黛玉在屋里强忍着不出声, 听见母亲说:"你怎么不开门?我要和你讲话。"她坚持着不回答。这样敲打唠叨了一阵以后, 听见脚步声蹭着地到别的房间去了,李黛玉这才在写字台前坐下。房间里有些阴暗, 傍晚已经莫名其妙地来临,冬天总是黑得早,她打开台灯,手托着脸陷入沉思。 把父亲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亲写的揭发,现在要给父亲平反, 母亲必须撤消原来的揭发材料,并写出新的说明材料;然而,对于这个精神失常的母亲, 你很难和她讲清楚这件事,那么,往下应该怎么办?她有些踌躇了。正在苦思苦想, 听见大门被敲响了,她谛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拉开房门,问了一声:"谁?"听见一个熟悉的回答:"我,江小才。"她将门打开,江小才聪明而敦厚地站在面前, 一双眼睛在玻璃杯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眨动着。李黛玉连忙将对方让进来,母亲也闻声走出房门, 江小才冲茹珍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便跟着李黛玉进了她的房间。茹珍想要跟进来, 李黛玉抓住门挡在那里,对母亲说道:"我们商量点事。 "茹珍又唠叨开了:"商量什么事要瞒着我呀?我和你们一起商量。 "李黛玉非常坚决地将母亲一点点推挡地关在门外,母亲又在门口唠叨了一阵,才拖着步子回到她的房间。 江小才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黛玉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江小才很关心地问:"李教授的平反问题怎么样了?"李黛玉说:"落实政策办公室来过人了, 现在就是我母亲老是和人家说不翻案,她已经糊涂了。"江小才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逐步让你母亲清醒,然后让她写出新的材料, 说明当时是在逼供信情况下违心写的揭发;还有一个办法,就只有让医院出证明, 说明你母亲现在已经精神失常。"李黛玉说:"这件事做起来是不是挺复杂的? "她现在十分倚仗这个父亲过去的研究生,江小才点头说道:"复杂也要去做呀。"两个人开始商量怎样做, 商量到一定程度,也便商量不下去了,聊起了别的话题。李黛玉问:"陆文琳怎么样了?"江小才叹了口气,白瘦的面孔上有种听之任之的平静。 李黛玉问:"她现在还算是'5·16'分子吗?"江小才说:"搞不清楚,好像就搁在那儿了。 现在她得了卵巢囊肿,十二指肠溃疡,要准备住医院做手术。"李黛玉问:"那她能回北京来吗? "江小才说:"她是已经分配了的,怎么回得来?只有看能不能请假回北京来看个病。"江小才说这话时,表情麻木而又温顺,声音绵细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乡间的传说。 李黛玉又问:"你们今后打算怎么样?"江小才说:"看情况吧。 我现在是回校教课了,不知道她母亲的情况对她有多大牵连?不过,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多想, 慢慢看着办吧。"突然,听到窗外很响亮又很节制的三声击掌,江小才扭转头, 朝黑暗的窗外望了一望。李黛玉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自从母亲回来以后, 马胜利不便于直接上楼来,常常用击掌三声作为呼唤她的联络暗号。他们还商定好了, 如果白天李黛玉在家,就拉开窗帘,不在家,就拉上窗帘;晚上在家,就打开屋里的灯,不在, 就关上灯。现在,屋里开着灯,自然是报告她在房间里。按照通常的程序, 她应该跑到窗户那儿亮一下相,然后做一个手势:两臂平行表示她立刻下去; 两臂丁字形交叉表示她等一会儿下去;两臂十字交叉表示她不能下去; 两臂高举在头做一个V型表示马胜利可以上来。然而,她现在不能有任何反应, 她装做无动于衷地继续和江小才说着话。楼下又传来三声足够清楚又足够节制的击掌声,江小才又扭头朝窗外看了看, 李黛玉也不由自主地向窗户那儿看了一下,这样蹊跷的掌声在楼下重复出现是容易让人起疑的,她决定不理睬,继续和江小才说话。江小才却眯着眼笑了笑, 说道:"是不是马胜利在和你联络呢?"李黛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江小才说:"你们的事连我这个刚回北京的人也早都听说了。" 李黛玉顿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江小才息事宁人地说:"你快去回暗号吧, 要不他还会接着拍,倒弄得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李黛玉赶忙跑到窗口两臂丁字形交叉,做了一个等一会儿下去的联络暗号。楼下黑暗中响起单独的一声击掌, 表明马胜利已经看到她的回答。李黛玉回到床边坐下,江小才凝视着眼前一笑, 说道:"这个马胜利坏是坏,对你倒还行。"李黛玉扭头看了看窗外,问:"他坏在哪儿? "江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我这不过是随便一说。"李黛玉说:"没事,你说说嘛。 "江小才说:"我和他过去是对立派,肯定觉得他不好,你不必听我的。 "李黛玉问:"不管对立派不对立派,现在也都不存在了,你客观地说一说,马胜利这个人怎么样?"江小才说:"不好说,你还是自己判断吧。"李黛玉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江小才说:"你刚才给他做了一个什么联络暗号?"李黛玉说:"告诉他我过一会儿下去。 "江小才说:"那就这样吧,李教授的事咱们改天再商量。"说着,江小才起身告辞。 听见动静,茹珍又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江小才客气地点点头, 对茹珍说:"茹教授,我先走了。"大概很少有人再称呼茹珍"茹教授",茹珍听了两眼睁圆了, 竭力思索着这个新概念,露出一脸谄媚的微笑,说:"你有时间再来。" 李黛玉耐着性子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和江小才拉开了时间了, 便关了屋里的台灯,向马胜利发出她下楼的信号。而后,她甩脱母亲,在黑暗中下了楼梯。 等她走到院门外时,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又朝前走了一段, 从黑暗的树荫下走出了宽阔的马胜利。两个人拣着一条小路往北清大学最幽静的地方走着。 冬夜的校园里像冰窖一样干冷,一阵阵小漩涡般的寒风在地面上卷着碎纸片刮过。 黑暗中偶尔有一个人灰头灰脑地掠过,有如丧家犬一样无暇左顾右盼。出了教职员工宿舍区, 就到了一片池塘旁边,池塘美其名曰"鸳鸯湖",其实不过是两片蓝球场大小的水面, 歪歪斜斜的岸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围拢着荒芜一片的杂树,杂树外面有一条环形的小松林,将鸳鸯湖团团包围起来。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到这里,左右看一看,才开始并肩走。 马胜利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小才去你们家干什么了? "李黛玉在黑暗中扭头看了一下马胜利,说:"你看见了?"马胜利说:"可不是看见了,你半天没回信号, 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你回了信号,我就绕到你们家前面来,盯着院门。 "李黛玉说:"你倒挺会监视的嘛!"马胜利说:"你不想想我现在是干什么的?"说到这里, 两个人都有点垂头丧气。马胜利这一阵在北清大学有点不得势了,原来让他管后勤, 现在这个大权被收去了,让他管学校的联防巡逻队,算是保卫部下面的一摊事。 马胜利在学校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 李黛玉说:"江小才挺关心我爸爸平反的事情。 "马胜利阴沉地说道:"用得着他关心吗?"李黛玉说:"他不关心,还有谁关心?你现在关心得了吗? 看你这躲躲藏藏的,能帮着干什么事?"马胜利有些着恼,说道:"我怎么躲躲藏藏了? 你妈妈精神失常,我敢到你们家招惹她吗?"李黛玉说:"有什么不敢? 江小才不就敢吗?还是你做贼心虚。"马胜利更恼了,他握紧双拳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做贼心虚了?"他的眼睛冒火,像是要打人。李黛玉也站住了,瞟了他一眼, 说:"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呢,江小才刚回来一个月都知道了。"马胜利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说什么?"李黛玉没好气地又瞟了他一眼,看了看四周的小松林,说道:"你在楼下一拍手,江小才就说是不是你在和我联系?"马胜利怔愣着, 而后双拳紧握,在原地倒着步子,似乎想对谁发作一番。李黛玉冷冷地看着他, 等他像个陀螺在原地转完了,才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能学校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马胜利用力捶了一下大腿,说:"我这次下台可能也和这事有关。 "李黛玉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等着笼子关出他的耐性, 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别不敢承担责任。"马胜利阴着目光问道:"江小才还说我什么了?"李黛玉想了一下说道:"他说你这个人坏,对我还行。"马胜利又握紧了双拳, 虎视眈眈地看着李黛玉。李黛玉瞟了他一眼,说:"人家说你坏,你还意外呀? 人家说你好,我倒要意外了。"马胜利想了一下,也便没了话。 两个人在小松林的黑影中转圈走着,在这条黑影的包围下, 鸳鸯湖像毛玻璃一样反射着星月的光亮,湖水结了冰, 湖周围的一块块大白石突突兀兀地蹲着或者立着,一条灰白色石头路像带子一样毛茸茸地围在湖边。他们不敢走到这片光明中, 只在小松林的环形暗影中踢着小石子慢慢走着。走多了,两人就背靠着树, 你一棵我一棵面对面在黑影中站住。看到马胜利唉声叹气,李黛玉问道:"有什么情况?"马胜利说:"北清中学的事又麻烦上我了。"李黛玉问:"是不是贾昆的事?"马胜利说:"是。"李黛玉说:"谁在整你?"马胜利说:"主要就是米娜, 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学生,早已分到天南海北了,再说,那天是好多人一起动手打的, 又不是我一个人动的手,现在米娜死咬住我,说我带的头。"李黛玉说:"贾昆是流氓,打死算什么问题?"马胜利说:"他是不是流氓现在很难说,就他那些问题,可能算不成流氓。 "李黛玉说:"那怎么办?"马胜利目光阴沉地说道:"我不怕, 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事多了,没有拿这些事算帐的,在全国,也没有看到这样翻文化大革命案的, 要是这样翻起案来,整个文化大革命从一开始到后来的事都得大翻案,不可能。 只是米娜这个人太坏,什么事只要一个人死咬住你,也挺麻烦的。" 马胜利不说话了,李黛玉也沉默了,她此刻有了对米娜的切齿之恨。 她说:"米娜怎么这么坏?"马胜利抓住松枝用力一揪,啪地折断了,他说:"当时真该抽死她,不该给她留这口气。"背衬着鸳鸯湖的光亮,马胜利和周围的松树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是一幅怪诞的版画浮在眼前。"那你打算怎么办?"李黛玉问。 马胜利说:"顶过去呗。问题不大,我有办法。"他在黑暗中看着李黛玉, 说:"你爸爸如果能够翻过案来,咱们的压力也就减轻了。"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特别是那两块很大的眼白发着光,像是猛兽的眼睛在黑夜中出现一样。 马胜利接着说道:"我还要想办法找到朱立红,和她联系一下, 当时在你们学校用皮带抽贾昆和米娜,是她第一个动的手,所以,真要这事抖出来成为问题,她也跑不了, 我要和她商量一个统一口径。"李黛玉说:"她在空军好像日子也不太好过。"马胜利说:"我知道,她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不算林立果的死党,只是跟着跑了一阵。" 李黛玉有些寒冷地倒着脚,双手在胸前抱紧自己, 陷入片刻沉默:她现在一是关心眼前这个马胜利,二是关心父亲的平反,三是关心自己。 她从去年流产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月经淋淋漓漓地总是没完没了,用马胜利的话讲:"只见连阴,不见晴天。"吃了几付中药也不见成效,在镜子里一天天看着自己黄瘦起来,脖子越来越细, 可怜兮兮的像个褪了毛的鸡。李黛玉的沉默使马胜利联想到了什么, 他有心无力地问了一句:"你这两天身体感觉好点吗?"她叹了口气,说:"就那样。"说这话时, 她觉出自己的瘦弱,一身骨骼憔悴地撑着瘦弱松弛的肌体。想到一回家, 又要面对像猫头鹰一样盯着她唠叨不已的母亲,她就更加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寒噤掠过全身。 马胜利问:"你冷吗?"她点点头,上下牙的的的地敲响着。马胜利看了看四周, 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躲在黑暗中背靠着一棵树说话。李黛玉看着白光光的鸳鸯湖, 她虽然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隔着棉袄暖着她,然而还是觉得冷,觉得冤屈, 便无声地流开了眼泪。马胜利一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一边哄道:"你爸爸快要平反了, 只要能够平反,咱俩的关系慢慢就可以公开了。 "李黛玉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平反也不是你帮的忙,你说了这么多年好话哄我。"马胜利说:"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 全凭大的形势。你爸爸一平反,你的出身问题没有了,你就不背黑锅了。" 李黛玉止住眼泪,恍惚地看着眼前,说:"我爸爸的问题没了, 可别你的问题又开始了。"马胜利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用力曲了一下臂,似乎在显示他发达的肌肉,说道:"我一点问题都不会出,你放心,主要是校党委、 校革委会这阵换了几个人,新来的人重用他们的人,我受了一点排挤,这里没有政治原因, 过一阵就能翻过来。米娜的事伤不着我一根汗毛。"李黛玉问:"汪伦对你还信任吗? "马胜利说:"还挺信任,而且,他的第一把手是倒不了的,他是中央文革的人。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又掌大权了。" 李黛玉很得安慰地安静下来,马胜利捉住她的手捏着, 又扳过她的脸亲吻起来。正当两个人开始有点热乎时,耳边一声大喝:"什么人?干什么呢? "两个人吓了一跳,不远处站着三四个戴着红臂章的人。马胜利松开搂着李黛玉的手, 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道:"我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你们倒问开我们了?"一道手电光直直地照过来,晃得马胜利睁不开眼。手电光很快就灭了, 听见他们说:"是您?"马胜利抖了一下硕大的头,背着手走出黑暗,那几个人后退了一步,将光明也让给了他。马胜利又咳嗽了几声,打量着那几个人,都是他属下的联防队员,他问:"今天你们几个人一班?"几个人连忙回答:"是。"马胜利又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对方回答:"我们分了三拨,分开巡逻着呢。 "马胜利背着手原地走了两步,说:"好,你们接着巡逻吧。"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走了。 马胜利背着手目送巡逻队走远,又一步迈进黑影中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说道:"真背气,叫他们撞见。"李黛玉沉默着,她觉出了自己的屈辱。马胜利恼怒了一阵,便上来哄慰李黛玉,说:"别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这帮人都是我手下的喽罗。"李黛玉垂下眼,朦朦胧胧地呆了好一会儿, 而后扬起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马胜利,她决心要活出一个人样来。第87章 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日,天气阴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 卢小龙觉得眼前的春天不阴不阳,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 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 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 回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革命能让卢小龙参与, 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 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 一切高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 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 他只能靠父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 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 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色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 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 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 七二年一年我缩在北京没干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 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身体转过来,侧靠着白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 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 "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了吗?你也想办法回城,找个工作再说。"卢小龙说:"我不喜欢别人催我。 "沈丽说:"不是催你,是劝你,人还是务实一些好。"卢小龙说:"我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沈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你现在更应该务实一点。 "卢小龙声音高了起来,说:"我务实,只是和有些人务得不一样。"沈丽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说:"你不要那么脆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卢小龙挥着手说道:"你总不能让我和你们那位沈夏一样务实吧。"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沈夏那样务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卢小龙激烈地说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务实,太庸俗了。"沈丽垂下眼, 自嘲地淡淡一笑,说:"你犯不着这样激动,我这是为你着想。今天是给我过生日, 你不该对我这样盛气凌人。"卢小龙看着沈丽一时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 他放平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是比较脆弱,所以对你刚才的话反应过激。"沈丽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过激一点我无所谓,可是你不能天天这样。"卢小龙说:"我怎么天天这样了? "沈丽又怕刺激了对方,尽量委婉地说:"你现在经常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 "卢小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光混饭吃。 "沈丽说:"这我知道,可你也得实际点,现在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你折腾了。 "卢小龙眯起眼看着远处万寿山的长廊,说:"也不见得。"沈丽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早春的昆明湖大多还结着冰,有些地方绿水荡漾,不过是因为流水的原因, 贴着岸边,还是大块大块的冰层覆盖着,冰块划着深刻的裂缝, 勾画出奇怪的几何图形,寒气一阵阵逼上来,提醒着游人春天只是名义上开始了,冬天还在统治着一切。 两个人沿着十七孔桥往前走,一个很平缓的拱形桥像长虹一样将他们送到了湖中小岛上, 寒冷的包围中,小岛显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阶路, 被他们散漫地走过着。卢小龙极力使自己表现出游兴,东张西望着, 不时做点评论:"说这是龙王庙,也看不出龙王庙的规模来。"沈丽也有着共同维持好气氛的责任, 她用明快一些的面孔看着一个个小院落, 把过去与父亲一起来时听到过的建筑学的评价重复了几句。卢小龙显得高兴地说道:"你这是不是从旅游图上背下来的?"沈丽淡淡地一笑,说:"这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 "卢小龙随口问道:"你跟你父亲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沈丽说:"前几年就来过,就是你下乡头一年。 "卢小龙说:"从公园门口走到这里也不近哪,你父亲腿又不好,走这么远。"沈丽说:"我们是划船过来的, 把船停在岛边了,然后上来转了一圈。"卢小龙疑惑地看看沈丽, 说:"那谁搀着你父亲上岛哇?"沈丽说:"我呀。"卢小龙又问:"谁看着船呀? "沈丽一下有些脸红了,眼前浮现出那年春天划船的情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夏。 "卢小龙脸色一下有些阴暗,勉强撑起来的游兴又受到破坏。 当心情不好时,冷落的小岛尤其显得寡淡无味了。 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一个还算亲热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们在时起时伏的台阶路上缭绕时, 已经觉出今天的游览是失败的。他们在岛边站住了,湖对岸就是松柏簇拥起来的万寿山佛香阁。 卢小龙看了一会儿,说道:"颐和园是个十分庸俗无聊的地方。"沈丽扭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卢小龙又挥手指了一下,说:"挖出一个湖,堆出一个山,盖几个亭子, 中国古代就会弄这一套,然后,供慈禧太后坐着轿子在里边转一圈, 把建造海军要用的银子全扔在这儿了。"沈丽仍然一言不发。 卢小龙转眼看着一条白石栏杆护送的石台阶路贴着岸边陡陡地伸向水面,他说:"你们是从这儿登岸的吧? "沈丽瞄了一眼石台阶路,说:"可能是吧。 "卢小龙满心不自在地想着沈夏如何将一家三口逐个搀上岸的情景,但他没再说什么,对着开阔的湖面, 拣起别的话题说道:"我真要找个班上,还要先回刘堡,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去工厂, 还要通过大队公社的推荐和批准,这让我比较犯难,你知道我和那儿的关系,他们绝不会善待我的, 推荐谁也不会推荐我,放谁走也不会放我走。"沈丽说:"你父亲不是到山西了吗? 你不会托他帮帮忙?"卢小龙说:"我最不愿意走我父亲的后门。"沈丽没再说话, 卢小龙看了一下沈丽,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沈丽为难地笑了一下, 说:"什么样的目光?"卢小龙说:"同情的目光。"沈丽说:"你怎么又敏感呢? "卢小龙说:"我没有敏感。"沈丽说:"你这样弄得我胆战心惊的,话也不敢说, 也不敢看你,你不该这么脆弱。"卢小龙说:"我一点都不脆弱。"沈丽叹了口气, 说:"咱们回去吧,这样太难受了。" 卢小龙固执地站住不动,说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会儿。 "沈丽看着卢小龙,他穿着短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中山装,领子歪皱着。她伸手将领子抚平,说道:"走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你不应该动不动就不高兴。"卢小龙端出一股与寒冷天气相适应的固执,说:"我没生气,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点事。"沈丽又伸手理了一下卢小龙的衣领,说:"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卢小龙说:"你本来就想走。"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让人受不了。 "卢小龙一下转过脸,冲沈丽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开, 你不要在我这儿尽义务,你痛痛快快地离开,用不着有什么不安。"沈丽气得脸有些变色, 她垂下眼忍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这样。 "卢小龙说:"你不愿看,滚远一点。"沈丽看着卢小龙清白凸起的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怜悯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衣,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了。卢小龙看着沈丽匆匆而去的背影, 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点走。"沈丽扭回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桥上走去。 卢小龙见沈丽匆匆走过弧形的十七孔桥,拐过来,沿着湖岸向北朝大门走去。 他站在这个角度,沈丽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他便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沈丽, 只要沈丽朝他这儿看,他就扭过头来,装作目视前方。然而,沈丽始终没有回头, 消失在颐和园大门方向的楼阁亭院中。他一下觉得寂寞无聊,气也泄了, 龙王岛像个儿童积木搭出来的呆板玩艺摆在这里,荒凉的气息在四面浮荡,风从湖面吹来, 带来冰的寒气和腥味。他对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岛边冰冷的白石栏杆,除了手的疼痛,并无别的意义。自己像百孔千疮的动物在荒岛上徘徊,最终只能无趣地离开小岛, 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高,又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后来到湖岸。 他背对着公园大门的方向继续朝前走,偶尔遇见一两个游人, 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背着手哼着小调在前面溜达,回过头,一对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人闲逛的资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远, 一弯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这里就是所谓的"苏堤", 模仿苏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桥,一个个小亭子。苏堤一边护着昆明湖, 另一边有一片没什么游人的湖面,这里荒凉一些,湖边长着一丛丛干枯的芦苇和杂草, 小树林疏密无当地笼罩着湖边的土地。沿着苏堤一直往前走,远远就能走到颐和园著名的石舫。 他不想走这条光明大道,便向西偏离,走到杂草芦苇铺垫着湖边的荒凉去处。 远远的西山在阴霾的天空下有点像老年人的额头,地平线被它霸占了,也显出一派苍凉。脚底下的土干而硬,遇到松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样的黄土, 一股股寒风从小树林吹过来,粉尘一样的黄土轻柔地在地面上推进着,加快步子就能躲开它, 而后看着它扑到芦苇丛生的湖中,最后犹犹豫豫地跌落,弥漫消失在冰层覆盖的湖面上。 他独自溜溜达达地闲转,像无心觅食的小田鼠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 在湖边找了一棵横着长的柳树坐下了。柳树贴着湖面水平长了一截,再翘起来向上长, 他坐在水平的根部看着脚下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在解释去年秋天以来的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着一根根芦苇, 芦苇在冰面的夹持中一根根折断了,想到村里人用麦草编织草帽的活计, 便来了心不在焉的兴致。他揪了更多的芦苇,将芦苇捏裂劈开,成为瘪瘪的一条条苇片, 他坐在那里编织起来。太阳从阴霾中探出一点头,像个灯泡油头亮脑地照着他, 他像个流落荒岛的孤人一样,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当他眯起眼打量着手中的活计时, 发现自己编成了一个粗糙的没有收边的草帽,边缘还都探着苇条。 他拿在手中端详着,在头上戴了戴,又倒过来托在手中,像一个临时装水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 站起来踢着粉面一样的黄土,在身后留下风卷黄土的阵势,溜溜达达朝前走。 他又沿着原路回到了昆明湖东岸,再往前,就该快走出大门了。 他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三下两下喂到肚子里,又看到有卖纸花的,红的、粉的, 铁丝花茎上缠着绿纸。他想了想,买了几朵,插在了草帽上,又端详了一番, 觉得这是送给沈丽的很别致的生日礼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谅了自己上午的情绪过激。 出了公园,骑上车往沈丽家去,为了使草帽不变形,一路上一手扶着车把, 一手将草帽捂在胸前,沿途不时有人扫描一下他奇怪的骑车姿势,他却越骑越有劲了。 他要好好保护自己精心制作的礼物, 他为自己能够从狭隘的意气中挣脱出来感到满意。已经是中午一点半多了,想必沈丽一家已经吃过午饭,这样兴致勃勃地走进她家, 一定会使沈丽觉得有趣。至于沈丽父母对自己是亲热还是冷淡,那都无关紧要, 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间的客气始终维持着,他永远不会做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凭着出色的骑车技术,他很顺利地护送着自己的礼物进了西苑。停下车, 他又抖了一下头,使自己的面孔漾出有生气的笑意,而后热气腾腾地踏上台阶, 这几步走出了男子汉的勇敢和胸怀,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满意。推开房门,进入客厅, 客厅中央摆上了一张圆桌,六七个人正在举酒碰杯。最先看见卢小龙的是沈丽, 她正对大门坐着,接着,沈丽的父母也都转过脸来,沈夏挨着沈丽, 沈夏旁边还坐着几个卢小龙不认识的男女,一看就是沈丽家的亲戚。沈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对卢小龙招呼道:"你吃饭了吗?"沈昊这才想到应该有的礼节, 扭头看着卢小龙问:"你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加入。"他的表情中含着并不情愿的不自然。 看着这桌光明丰盛的酒席,卢小龙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来像和尚托着金钵一样兴致勃勃地托着草帽, 现在垂下手,草帽贴在了腿上。 沈丽绕过饭桌一边擦着嘴一边走了过来,她问:"你到底吃了没有?"卢小龙说:"吃了。"沈丽说:"那就再喝点汤吧。"卢小龙说:"不用了。 "听见沈丽背后一桌人在谈论沈丽今天的生日,还在谈论有关沈夏和沈丽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 沈丽扭头看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沈夏的父母今天一起来了。 "卢小龙越过沈丽的肩膀瞄了一眼吉庆有余的酒席,再一次觉得那里光明一片, 沈丽说:"到我的琴房里坐一会儿吧,我吃完饭上去。"卢小龙觉出了自己的寒伧,他说:"你们吃饭吧, 我先走了。"沈丽不安地看着他,目光落到卢小龙手中草草编就的草帽上, 看到上面插的纸花,她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伸手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卢小龙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粗糙拙劣的编织物, 苇片参差不齐地穿插着,到处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洞,那两朵纸花也都不伦不类。他摇了摇头, 说道:"瞎编着玩的。"沈丽还想对他说什么,那边沈昊大声说道:"丽丽, 请小龙一起入座,他吃了没有?"沈丽回头看了看饭桌,对卢小龙说:"你待一会儿吧。 "卢小龙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走了。"说着,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 "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 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 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 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 迎面的街道杂乱无章地流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 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 杂乱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 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 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 他捏着粗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高高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春亭, 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学春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满了吃面包的学生,那时, 一群群的学生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阴暗, 外面则是白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 阳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 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脱离接触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逼人。 他在连接亭子的长条红木围凳上坐下,将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开, 两朵纸花先被撕碎,扬扬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苇片便纷纷扬扬地扔出了亭子, 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它们,零乱地飘落在湖边。想到自己一路上捂着胸口将草帽当做生日礼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声,讽刺了自己,而后, 在十分凄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用四处张望的目光寻找他,及至发现他, 便又高兴又不安地跑过来。他随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讽刺了自己。沈丽不会来找他, 沈丽也想不到他会再来颐和园,沈丽正和沈夏两家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吃着生日饭,吃完饭后, 还会没完没了地喝茶聊天。然后,沈丽和沈夏还会到琴房里,一个弹钢琴, 一个拉小提琴,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然后, 两家的父母还会没完没了地聊着沈丽和沈夏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这样聊着就到了吃晚饭时候,两家人会一块儿下厨房,一块儿烹调, 再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围着光明碰杯。然后,沈丽会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门口, 亲热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沈丽会一个人慢慢在西苑走着,回到家中, 她或许会想到他卢小龙,神情忧郁一下。然后,她便上楼坐到自己房间里想事情,具体想什么, 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让他感到清醒的,是脚冷。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球鞋,大脚趾处已经有了破洞。他活动了一下脚趾,看见大脚趾顶着袜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颐和园溜达时, 沈丽看了看他的球鞋,说道:"你该换双鞋了。 "卢小龙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鞋破一点没关系,我从来是穿烂了才换的。"这是他多少年引以为豪迈的风格, 他就是用这样不修边幅的革命气派赢得了他在同辈中的威信,然而, 此刻他多少觉出了这样破着大洞有些难看。他靠在木柱上,两腿在长凳上上下相叠地伸直, 在无所归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农村流浪时写给沈丽的一封又一封信。说不定沈丽会猜到他又回了颐和园,有可能在撂下午饭后跑回来找他。明知这种可能性不大, 他还是止不住回头向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只有三三两两不着边际的游人, 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讽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却激动了, 那匆匆而来的明明是沈丽,他立刻站起来,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将自己暴露在岸边的明亮处,然后转过身等待沈丽的发现。脚步却匆匆地从身后过去了,他扭过头, 看见一个女性穿着和沈丽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丧一样地赶着,那憔悴的乱发完全不像沈丽, 然而,他还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从后面赶了过去。 等追过那个女子,他装作随意地扭头看了一下,却是一张风餐露宿的丑脸。他一拐弯下到湖岸边, 装作试踏冰层,将那个女人放过去之后,又溜溜达达爬上岸来,回到知春亭继续熬时光。 太阳西斜了,人也快冻透了, 他还是止不住梦一样的幻想:沈丽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会看到他宁死不屈地坐在这里,会哄慰着他离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痴心妄想,然而,他还是等待着。他想象沈丽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 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颐和园,她就会再来颐和园找他,他在她的劝说下离开,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 太阳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园终于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 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开始失败地撤退。一下午的痴心妄想荒唐之极, 他却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时就要破罐破摔糊涂一阵,谁也不能总那么清醒。 迎面溜溜达达走来一个人,一身蓝棉袄,一个小平头, 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刘堡插队的同学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错觉太多, 一下午接连看到好几个女子像沈丽,现在,又把一个男人看成老同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惊,对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个子,布满青春疙瘩的长圆脸,对方也惊愕地看着他。 正是双方的惊愕表情,使他确认了这果然是唐北生,对方也在同时认出了他, 并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个人互相抓住胳膊,亲热而感慨。 自从卢小龙七O年秋末离开刘堡村流浪以来,两年多过去了, 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卢小龙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唐北生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卢小龙问:"你离开刘堡多长时间了?"唐北生说:"好几个月了, 先去四川看我一个叔叔,在那儿住了一阵,又回的北京。"卢小龙问:"村里还有谁? "唐北生回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准备走,可能这几个月又走了不少。 "卢小龙问:"大个子还在吗?"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 "卢小龙问:"其他人呢?鲁敏敏现在谁管着呢?"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托给大个子了。 ""鲁继敏和贾若曦怎么样?"卢小龙问。唐北生说:"不知道。 听说她们两个想上工农兵大学,好像也没走成。贾若曦被刘仁鑫搞得流了两回产,弄得周围几个村都知道了。 "停了一会儿,唐北生接着说:"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了?"卢小龙说:"闷了。你呢?"唐北生说:"我也是。 中午去我爸爸单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亲原来是个局长, 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斗死了。卢小龙又问:"你烦,怎么往这儿跑? "唐北生说:"我爸爸他们机关就在颐和园后门外。"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唐北生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旁边就有一家公园里的餐馆,两个人进去了,空荡荡的餐馆里没有一个吃饭的, 傍晚残存的一点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十几张油晃晃的餐桌都板着面孔一动不动。 服务员是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胖姑娘,听说他俩要吃饭,她大大咧咧地说:"只有饼子了。 "唐北生问:"还有什么菜?"胖姑娘双手插在白围兜中间的口袋里,说道:"菜是凉的。""凉不凉没关系。"唐北生说。从大盆里舀了一盘肉片炖扁豆, 又舀了一盘肉片炒白菜,要了两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两个人就摆开摊子吃起来。 胖姑娘一边扫着地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吃,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下班了。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将两盘菜对付着一瓶酒干完了,又买了一份熏鱼,用纸一包, 连同四个烧饼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着出了餐馆。卢小龙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阳,说:"咱们是不是该往出走了? 该静园了。"唐北生说:"没事,咱们往里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带你出去,这块我熟, 有几个缺口,一跳就出去。" 两个人沿着卢小龙中午一个人走的路线绕湖半周来到了苏堤。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开始暗下来,唐北生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接着吃完。 "一个小桥洞下面干干地没有水,长着枯黄的杂草,坐落着几块大青石。唐北生说:"咱们下去。 "两个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跑下了桥洞。这地方果然避风, 两个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开压平,垫在屁股下面,把一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一包熏鱼放在石板上。 唐北生又把酒瓶磕开,递给卢小龙说:"咱们就着瓶子喝吧。 "卢小龙醉眼惺忪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刚才陪着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经有点醉八仙了。"唐北生说:"没事,醉了,咱们就在这草里滚一夜。 你还记得你离开刘堡前那天晚上咱们在山凹凹里开的秘密会吗?"卢小龙说:"当然记得。"唐北生说:"真没想到, 两年一晃就过来了。"唐北生将一包熏鱼也摊开,两个人将烧饼掰开, 夹着熏鱼一边吃一边喝开了葡萄酒。烧饼、熏鱼吃完了,酒还剩下半瓶,天已经完全黑了, 桥洞外的湖面、芦苇都影影绰绰,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两个人都有点晕头晕脑, 但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口喝着。唐北生一边喝一边说:"借着酒劲, 咱们在这儿待一晚上也顶得住了。" 这样喝着聊着,卢小龙觉得酒劲像两边的枯草一样蓬蓬勃勃地往上蹿着, 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转:先是六六年发起成立红卫兵,然后是上山下乡, 最后是挨整散伙,各找出路走后门回城混饭。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 说道:"我这回要不还是出不来,专门托人从北京买了几盒维生素B12注射液,送给新调来的公社书记, 才算是给我盖了章。"卢小龙问:"刘仁鑫现在干什么呢? "唐北生说:"还是公社副书记,实权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头上, 说道:"咱们这代人纯粹是当炮灰了。我在农村睡了几年凉炕,得了风湿性关节炎, 咱们刘堡的知识青年有好几个人都是风湿性关节炎,现在想起来真是傻瓜蛋。 "卢小龙抓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说:"甭说后悔话。"唐北生说:"这不是后悔话,是气话。 "卢小龙说:"也甭说气话。"唐北生抓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都仰脖灌了下去, 撂下酒瓶说道:"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憋着屁不敢放。"卢小龙说:"我没什么不敢。 "唐北生说:"我说这话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这么过敏。 "卢小龙说:"我怎么过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着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组织大家步行去农村, 领着大伙干,你当然不愿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这一步了,没必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过敏过敏,你们都说我过敏,你们才过敏。"唐北生说:"'你们'是谁? 你是不是喝多了?"卢小龙说:"'你们'就是混蛋。 "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打了一个酒嗝,低着头说道:"你骂我是混蛋,我说咱们都是混蛋。 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搪开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 同时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又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的下巴。 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 说道:"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 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 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 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 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 "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 "唐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 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 "卢小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卢小龙扑倒在毛扎扎的枯草上, 翻身压在卢小龙的身上,继续说着:"咱们就是混蛋。" 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 两道手电光从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手, 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下来。 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人。 "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想搞破坏呀。"说着, 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了, 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手电被打灭了。 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起酒瓶子, 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 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 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在头顶的桥洞上, 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 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 卢小龙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 分别被手铐背铐在了圆木柱上。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 他在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 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 又问两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 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 "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 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 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 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 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 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 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 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 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 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 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 "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 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 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 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 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 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 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 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 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 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 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 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 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 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 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 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 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 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 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 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 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 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第88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 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 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 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 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 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 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 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 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 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 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 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 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 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 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 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 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 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 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 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 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 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 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 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 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 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 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 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 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 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 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 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 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 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 "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 "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 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 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 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 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 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 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 "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 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 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 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 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 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 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 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 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 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 "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 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 "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 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 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 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 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 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 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 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 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 "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 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 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 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 "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 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 "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 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 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 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 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 "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 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 "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 "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 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 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 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 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 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 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 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 建立联系。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 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 "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 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 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 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 "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 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 "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说话。 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你帮帮我, 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地一笑。 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用。 "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 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 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 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下一页纸来写上了地址、姓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 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 卢小龙看着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 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 一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 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 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 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地一挥手, 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 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把管章的给我叫来。 "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 刘仁鑫又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 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 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 他一边踢着脚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 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 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 他说:"那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进公社大院。 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吧。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 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 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 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 "刘仁鑫马上说道:"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 想着那样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一切, 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 他转头看了看院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子现在干什么用呢? "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 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 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 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 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 说:"让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 反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 刘仁鑫一眼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 刘仁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 "公社管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地挪着, 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我真是吃过了。"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仁鑫说:"也好, 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 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 刘仁鑫还站在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 想起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 就是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 拐弯进了卫生院。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 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 都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 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 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 原来挺好看的小脸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 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是不是迁户口来了?"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哪儿? "卢小龙说:"去铁路局。"贾若曦问:"都办好了吗?"卢小龙说:"都办好了。 "贾若曦脸上露出似羡慕又不是羡慕的感慨神情,说道:"鲁继敏也在屋里呢。 "卢小龙问:"你们干什么呢?"贾若曦说:"我们给各大队妇联主任开会讲计划生育呢。 "卢小龙问:"你们俩现在还都在卫生院?"贾若曦说:"我在卫生院,鲁继敏现在是公社妇联主任。"贾若曦依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卢小龙,有些内疚地说:"那年整你, 我……"卢小龙说:"不提往事了吧。"贾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后看了看,屋里传出鲁继敏挺大的嗓门:"大伙先用脑子记一记,过一会儿我出题考大家。" 门开了,鲁继敏走出来,脸还是那样黑,眼睛还是黑得那样深, 和贾若曦同样的变化是,也胖多了,本来不高的个子,胖得十分显眼。她走过来时, 在不自然中准备着充分的亲热。聊了几句,卢小龙问:"今后怎么打算?"贾若曦说:"我还没想好,你问鲁继敏。"鲁继敏说:"我爸爸死了。"卢小龙点点头, 她的父亲鲁湘岭是著名作家。鲁继敏又说:"我三妹在陕西插队,办困退回北京了,照顾我妈妈。 "卢小龙又点点头。鲁继敏说:"我现在想上工农兵大学,今年又没走成。 "卢小龙问:"鲁敏敏呢?"鲁继敏说:"还在村里,放在来旺家了。"卢小龙皱了皱眉头, 鲁继敏解释道:"家里本打算把她按病退办回去,可是我妈身体不好,鲁敏敏精神病, 没人照顾她。"说这话时,鲁继敏眼中露出不安,卢小龙不再说什么。 贾若曦问:"你吃饭了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贾若曦又问:"还回刘堡看看吗? "卢小龙说:"我这就去。" 三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贾若曦看看鲁继敏,鲁继敏看看贾若曦, 两个人又都看看卢小龙。卢小龙说:"好吧,我就去村里了。"两个人跟着送到卫生院大门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门看了看,没有人,就又送出来一截,这才分手。 路过镇里的小饭铺,卢小龙掏钱买了两个饼子,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边走边吃。 黄黄的土地与黄黄的山坡在阳光下和煦地摆放着,一片片村庄高高低低,窑洞、土坯房、砖瓦房懒懒的一片。土路时高时低地起伏着,两边的小树也都黄茸茸地蒙着尘土。 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 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 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 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 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 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 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 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 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 "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 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 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 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 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 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 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 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 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 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 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 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 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 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 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 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 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 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 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 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 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 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 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 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 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 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 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 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 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 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 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 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 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 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 他几上几下地走着坡路,最后来到知识青年过去住的院子。 土崖上三孔窑洞现在都被大队占了,挂着生锈的铁锁,邻居大娘见他回来,亲热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趴在门缝中将三个窑洞都看了看, 里边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听说大通炕都拆掉了,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右边那间曾经做知青厨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门,往里一看,堆着破缸破锅, 邻居大娘走过来说:"前年麦收,在这儿开过一次集体灶,给收麦的人送蒸馍,后来麦收没再开过。 "卢小龙看着小屋里布满的蛛网退了出来,和大娘告别后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 来到来旺家的窑洞前。 这里差不多算是村里最高处的窑洞了,几孔窑洞掏在一壁土崖上, 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块平地,放着一盘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圆形碾盘, 上面是围着碾盘中心滚动的石碾,碾盘上铺着一层刚刚开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碾子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妇女,正是鲁敏敏,还是胖胖壮壮的样子。对卢小龙的到来, 她似乎毫不觉察,仍旧聚精会神地纳着鞋底,先用锥子将厚厚的布鞋底扎一个眼, 将长长的针穿过去,拉着长长的细麻绳一直穿过,最后将麻绳勒紧; 而后又拿起锥子扎一个眼,将针穿回来,一把一把将麻绳拉过又勒紧。鞋底的两面都是白布,已经纳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卢小龙走到她身边,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一针一针地纳着, 偶尔还将锥子在头发上磨一下,使锥子被头油润得更光滑,看她干活的样子很利索, 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对外界麻木的反应,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卢小龙想了想,推起碾子围着碾盘转了起来。碾子靠外粗,靠里面细, 这样正好在碾盘上转起圈来,碾盘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滚压下哗啦啦地响着,逐渐破碎。 看着碾盘周围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 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这样的玉米碴,好熬粥喝。鲁敏敏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纳鞋底,他推了几圈扶着推棍站住了, 叫道:"鲁敏敏,就你一个人在吗?"鲁敏敏慢慢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 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头全神贯注地用锥子扎着鞋底。卢小龙又叫了一声:"鲁敏敏,我是卢小龙。"鲁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没有什么特别神情地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说:"鲁敏敏,你现在好吗?"鲁敏敏直愣愣地看了卢小龙一会儿,朝窑洞门口转过头去, 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怔愣的眼睛中露出痴呆的疑惑来。卢小龙又推着碾子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的碾动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轧路机在轧马路。 这时,从窑洞里端着大簸箕走出来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是来旺。 他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兴地走过来,说道:"是你回来了? "卢小龙赶忙递过烟去,来旺一见海河烟,先冒出一句话:"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抽了起来。他拉过一个小板凳让卢小龙坐下,自己则蹲在一边,看着一直在纳鞋底的鲁敏敏, 对卢小龙解释道:"你们大个子走了以后,就把鲁敏敏交给我了,没有人管她, 我就让她住到我这儿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好像偷了女儿的人遇到女儿的父亲一样。卢小龙平静地一笑,说:"她现在好点吗?"来旺摇了摇头,说:"她就这样, 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认识人,也不说话。可是,你比划着教她干点什么, 她就跟着干。让她纳鞋底,她就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一针一针地纳。"说着,来旺又站起来走回窑洞,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笸箩过来,说道:"你看看。"卢小龙一看, 里面已经放着一二十双纳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卢小龙问:"纳那么多有用吗?"来旺说:"拿到集上换东西呗。"他把笸箩放下,又坐下和卢小龙说话。说了一会儿, 看看山头已经没有太阳,远处的河滩地也都黄昏了,来旺说:"做饭吃吧, 吃了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他跑到窑洞里点火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地忙碌着。 卢小龙站起来又推开了碾子,推几圈,就将粗大的玉米粒往碾盘中间扫一扫, 将下面的碎碴用小扫帚扫到四面的石槽里,再将聚在中心的粗大颗粒铺匀碾压。来旺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冲卢小龙嚷道:"你放在那里,一会儿我推。"卢小龙说:"我推吧, 以后想推怕是也推不上了。" 玉米粒碾成了碎碴,卢小龙将碾盘上的碎碴扫到四周的石槽里, 又拿过簸箕来,将石槽里的玉米碴转圈从一个漏口扫到簸箕中,最后, 再一次将碾盘上的玉米面打扫干净,磕打一下小扫帚,放到簸箕上。这件农家活就算做完了。来旺已经把饭做好了,现擀的面条,盛了几大碗端出来,在碾旁放了一个小方桌,叫卢小龙坐下, 又拍一拍鲁敏敏的脊背,鲁敏敏停住手里的活计,抬起眼怔愣地看着来旺。 来旺拿下她手中的鞋底、锥子和针,将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 又拍着她的肩膀连扶带推地让她站起来,走到小方桌旁坐下,然后将一大碗面放到她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 对卢小龙说:"吃吧。"他把一小碗切碎的辣椒、一小碗盐还有一小碗醋推到卢小龙面前, 说:"你自己加。"卢小龙一看这大碗的白面条,就知道来旺今天是盛情招待了。 他也着实饿了,不再客气,端起一大海碗面条,加上调料拌和了一下,很香地吃了起来。 鲁敏敏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好像在回忆往事。 来旺对卢小龙说:"你吃你的,她吃得慢。" 一大海碗面条填到肚里,卢小龙觉得十成饱了,不在村里干活,饭量早已不行了。来旺伸手要拿碗给他添,卢小龙摇了摇手,说:"吃饱了。 "来旺说:"那再来碗面汤。"卢小龙说:"我自己来吧,你照顾鲁敏敏。"他端着碗进了窑洞,灶台在炕头,掀开锅盖,拿起铁勺舀了半碗面汤,又盖上锅盖。扫了一眼, 窑洞里边穷得叮当响,除了炕,贴墙放着一张紫色的长条桌、两个板凳,窑洞深处放着几个缸, 卢小龙知道有的是水缸,有的是米缸,窑洞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几辫蒜。 土炕上放着两床被子,有一床一看就是鲁敏敏的城里人的被子。卢小龙看明白了,端着碗又出了窑洞, 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起滚烫的面汤来。 来旺也起身盛了一碗面汤,过来陪着喝。卢小龙问:"你吃好了? "来旺说:"那还不吃好?"窑洞前越来越暗了,下面的村子里也暗了,远处河滩地也都暗了, 来旺说:"今天你就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送你进县城。"卢小龙摇了摇头,他要连夜赶回县城去。来旺说:"急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卢小龙说:"明天一早我就得离开县城,办招工的事一天也不等人。 "来旺又端上空碗回窑洞添面汤去了。卢小龙却想着要是再让他住窑洞,他会担心窑洞塌方, 很难想象在插队的两年中能够一天一天睡在窑洞里,这死沉沉的窑洞一旦塌下来,还不把人闷死。 那两年在刘堡,知识青年全被跳蚤咬得浑身起大包,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粗糙的手腕和裤腿下露出的脚脖,刚才天还明时,就看见到处是被搔破的红肿疙瘩,看来, 鲁敏敏至今也没有服跳蚤这一"水土"。 来旺端上大碗又出来了,说道:"你今晚当真要赶回县城去呀? "卢小龙说:"可不,要不就误了招工的日期了。"来旺说:"那我借辆自行车送你。 "卢小龙说:"不用,这路上坡下坡也不好走。"来旺说:"不要紧,下坡和平路我驮着你, 上坡你就下来,咱们推着车走。"卢小龙还想谢绝,来旺说:"就这样定了,我去借车。"他将面汤喝完,带着一头汗气跑到下面村里去了。周围的两户人都是鳏夫, 这时才黑着从外面回来,认出卢小龙,打过招呼后,都问:"不在村里住了? "卢小龙说:"不住了,以后来时再住吧。"说话间来旺推着自行车上来了,见鲁敏敏已经把饭吃完,就给她盛了一碗面汤,等着她把面汤喝完,将碗收到屋里, 又拍了拍鲁敏敏的脊背,扶着她站起来。鲁敏敏驯服地跟着他,挪着步子进了窑洞,卢小龙也跟了过去。 来旺点着了油灯,卢小龙问:"村里不早都通了电灯吗? "来旺说:"那是你在那年通的电,这两年不知有什么费没交,又给咱们停了。"来旺扶着鲁敏敏在炕上坐下, 将那只没纳完的鞋底连同锥子、针线塞到她手里,鲁敏敏又开始用锥子扎起鞋底来。 来旺问卢小龙:"你还坐会儿吗?"卢小龙说:"不坐了。 "来旺说:"那咱们就走。"来旺骑上车,卢小龙跳上了后座,一路下坡出了村,坡起坡落地朝县城骑去。遇到两个大坡,他们便下来走,走着走着,月亮已经明明地挂在头顶。他们又上了车,一路下坡地飞快骑着,很快到了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卢小龙说:"你回吧, 我进城了。"来旺扶着车,擦着额头的汗,说道:"你以后有时间再来村里看看。 "卢小龙抬头远远看着刘堡方向的山脉在月光下黑苍苍的,心中升起一股挺复杂的情感,他说:"有时间我一定再回来,鲁敏敏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来旺点点头说:"你放心。" 自行车颠响着越走越远,卢小龙站在那里目送着,来旺远远地又向这边招了招手,便拐下大路上了小路,隐没在一片土坡后面了。卢小龙遥望着刘堡村方向的山脉, 那里连隐隐的灯光也没有,只有记忆告诉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两年。 他扭转身朝县城走去,他打算到县委招待所住一夜,天一亮,就到县粮站把粮食关系办好, 然后立刻离开这里。第89章 1974年春天的江青可谓春风得意,得意之即,她突发奇想要骑骑马,几匹剽悍而驯良的高头大马被牵进了北海公园。自文化大革命以来, 北海公园就停止对外开放,成了江青一伙人的游玩之地。为了助兴,她特意打电话将王洪文请来。去年召开的中共十大,王洪文当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表面的地位高于江青,实际却并非如此,所以,江青一请便到。 马是从军马场牵来的,一人一匹骑上,几个军人牵着马缓缓而行。 王洪文自己拿过缰绳来,说:"我不用人牵,我自己来。"他一夹马肚子,让马小跑起来。 江青也要自己操纵缰绳,一群簇拥的人纷纷劝道:"不要莽撞,还是让人牵着好。"江青说:"好吧,那我们也跑起来。"牵马的军人牵着马跑起来, 王洪文在前面勒住马等待,两个人很快跑到平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也被叫来一起骑马, 这时也尝试着自己驾驭缰绳,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三匹马在北海湖边的水泥路上缓缓地跑着, 江青居中一左一右被簇拥着,感觉很舒服。牵马的年轻战士一边奋勇地跑着, 一边不时回过头观察一下三匹马跑动的状况,后面还有几个管马的军人尾随着,随时准备救急。 北海公园中间是一座小山,山上立着一座尼泊尔风格的白塔,小山周围环绕着湖水。 几个人绕着山下的路跑了一圈多,江青觉得自己出了汗, 便在搀扶下踏着马蹬子下了马。王洪文和赵康还都余兴不已地勒着马在原地转圈, 江青说:"你们愿意跑再跑一会儿吧。"王洪文一松缰绳,骑着马又绕着山脚下的路跑了起来。 赵康骑在马上原地转了几圈,看了看江青,还是决定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管马的军人,说:"我也不骑了。" 江青在一群人的陪同下沿着湖边漫步,几匹马被人牵着跟在后面, 马不时打着响鼻,抖动着剽悍的肌肉,显出随时准备奔腾的活跃来。赵康笑着说:"这些马都好骑,肯定挑选的是比较驯服的马。"江青回头看了看抖着鬃毛昂首漫步的马, 说道:"再野的马,我也有办法驯服它。"赵康说:"这可不能那么绝对,驯马是一项专门技术。"江青说:"你知道武则天驯马的故事吗?"赵康挠了一下后脑勺, 很有喜剧色彩地笑着说:"不知道。"江青瞟了一眼肌肉发达的赵康,将他归为与马相同的人,说道:"武则天曾经对一个很有能力又桀骜不驯的大臣讲到她驯马的办法, 她是这样说的:'昔太宗有马,肥逸无能制者。朕为宫女,进言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 ,三匕首。鞭之不服则 其首, 之不服则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 '你听懂了吗?"赵康的长方脸上堆满了肥壮的笑容,说:"听懂了,先拿铁鞭抽,再拿铁 打,不行了拿匕首扎。"江青笑了,说:"天下没有制服不了的烈马。" 他们在湖边站住了,沿湖的长廊下,早已备好了一排椅子, 赵康等江青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了。江青朝后摆了摆手,说:"马不骑了。"马便被牵走了。 刚才两腿夹着肥壮大马的感觉还留在两腿内侧,马高大而肥硕,冒着腾腾的热气, 有种颠簸不已的活力,现在还让她像坐在船上一样有摇晃的感觉。 王洪文又骑了两圈,也翻身下马,将缰绳撂下, 接过服务人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也在江青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同江青一起观赏起湖面的春光来。 对面是北海有名的五龙亭,五个亭子相连在湖边的水中,柳树已在对岸绿茸茸地随风蠕动。 江青坐在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藤椅上,两手放在藤椅扶手上, 用非常饱满而从容的政治胸怀扭头对王洪文说:"刚才我还和赵康讲了武则天驯马的典故。 "王洪文笑着点头说道:"我知道这个典故,听你讲过:一铁鞭,二铁 ,三匕首,非常有气魄。 "自从担任副主席以来,王洪文尤其显得英姿勃发,他今天穿着一身很得体的军装, 坐在那里显得既谦虚又自信,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仪表与姿态。 江青看了看周围侍立的人群,从从容容地讲道:"武则天是了不起的政治家,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真正的女皇,过去对她的评价是不公正的,她其实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大政治家。 "王洪文右胳膊靠在椅背上,两手相握,很潇洒地颠着二郎腿说道:"历史上很多评价都要重新翻案。" 江青看了赵康一眼,他因为王洪文在场显得有些窝囊。 江青又接着说:"中国自古以来都是男尊女卑的传统,武则天能够在这种传统的包围下掌握政权、 巩固政权,而且励精图治,要比一个男人当皇帝难得多。历史上有人说她残暴、杀人多, 是不公正的,她不是无缘无故杀人,因为反对她的势力太猖狂,她没有合法的正统地位, 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就不得不实行坚决镇压的政策。只要消灭了有威胁的政敌, 她还是能够放宽政策就放宽的。"王洪文配合地说道:"是,就和我们现在一样。 打倒了反革命逆流,我们就能够落实政策。"江青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武则天的业绩。 王洪文和赵康一左一右地边听边频频点头。江青用手环指了一下北海公园, 说道:"现在看来,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也还能理解。"王洪文和赵康都侧转头看着她, 听她讲起中国又一位掌权的太后。江青说:"她每日处理那么多国家大事, 总要有一个休闲之地,要不她去哪儿?北京现在这么多公园, 有一两个像北海这样关起门来不开放也是应该的,这样咱们才有个地方转一转,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 "赵康总算笑着赔了一句话:"就是,总不能把中南海的大门也都打开, 谁想进去谁就进去呀。"江青笑了,说:"是,那主席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周围全是老百姓高呼万岁,他怎么受得了!"停了停,她又说:"中南海是中海、南海,再加上北海是三海。 现在,中海、南海是主席的地方,北海就是我的地方,我替主席挡住北方寒流。"说着,三个人都开怀地笑了。 有人端来了水果点心,王洪文吃了两块,接过毛巾擦了擦嘴, 站起来说道:"我还要去中央军委参加一个会议, 布置一下在军队继续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事情。"江青说:"那你代我向大家问好。"王洪文点头说:"一定带到。 "江青接着说:"有关'批林批孔'的更多的材料,我还会准备一些送给部队。 现在在全军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是特别重要的,这是全国'批林批孔'运动的重要领域之一。"王洪文点头道:"是,江青同志的这个意思我也会转达给大家。" 王洪文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匆匆走了。江青吃了几片苹果,一块蛋糕, 转头看着正在一旁大肆咀嚼的赵康说道:"你吃完也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赵康把最后一块蛋糕丢到嘴里,很饱满地嚼着咽着点点头,同时站起身, 接过递上来的湿毛巾将嘴和手仔细擦过,笑呵呵地摆着手走了。江青依然坐在藤椅上没动, 有人在她身后俯下身轻声问道:"江青同志,要不要回去休息?"江青摇了摇头, 说:"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会儿书,思考点问题,把我带的书拿来。 "一摞书和文件材料放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正是刚才赵康坐的那把椅子,江青伸手去拿书时, 觉出了赵康在椅子上留下的烘热体温。她朦朦胧胧一笑,挥去各种杂念,开始看书。 她现在处处向毛泽东学习,毛泽东喜欢读《资治通鉴》, 她便读《资治通鉴》,毛泽东喜欢读中国历史,她便读中国历史,毛泽东喜欢读鲁迅,她便读鲁迅。 在读《资治通鉴》、读历史时,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就是唐朝武则天的历史。她翻开书, 看到了唐高宗以太宗才人武氏为昭仪的简练记载:"初,萧淑妃有宠,王后疾之。 上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太宗崩,武氏出为尼。忌日,上诣寺行香,见之,泣。后闻之,阴令长发,纳之后宫,欲以间淑妃之宠。武氏巧慧,多权数, 初入宫,屈体事后;后数称其美,未几大幸,拜为昭仪,后及淑妃宠皆衰,更相与谮之,上皆不纳。"江青读到这段文字,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才女,被唐太宗的儿子唐高宗看中,唐高宗的王皇后嫉妒萧淑妃, 想用她离间萧淑妃之宠。武则天有权术,先取得皇后的信任,而后在唐高宗那里获独宠,将皇后、 萧淑妃都排斥在后。仅仅这一段简练的文字,就让她想到武则天作为女人的机智, 自己无需经历武则天这样曲折的开端,但武则天的聪明巧慧却是她心领神会的。 她又随意一翻, 看到武则天如何达到废除王皇后的惊心动魄的手段:"王皇后、萧淑妃与武昭仪更相谮诉,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 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视之,女已死矣,即惊啼。 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我女!'昭仪因泣数其罪。 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武则天为了打倒她的拦路虎, 不惜亲手扼杀自己的亲生女儿以诬陷王皇后,终于将王皇后废除了。江青自然没有王皇后这样的拦路虎, 她也不需要扼杀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战胜什么,她无需这样残忍,然而,事物要看本质, 学武则天也要学本质,那就是为了大的政治目标要不惜一切手段, 要有足够的杀伐决断,也需要足够的残忍。她眯起眼体会着武则天既聪慧又果敢狠毒的性格, 正是扼杀亲生女儿这一必要而且有力的行为,为她最终登上皇后宝座扫清了最主要的障碍。 武则天一定是个苗条而丰满的女性,她袅娜多姿,乖觉异常, 她扼杀亲生女儿的那双手一定是秀丽而柔韧的,她以一个非常美丽的动作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正是凭着这双秀丽而柔韧的小手,她一步步走向独掌国家大权的皇位。 武则天在高宗面前的哭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面前,那真是巧夺天工,光彩夺目。 她又随手一翻,读到武则天如何"宜将剩勇追穷寇", 完全消灭已被自己打败的竞争对手王皇后和萧淑妃:"冬十月,废皇后王氏为庶人,立昭仪武氏为皇后。 百官朝后于肃仪门。故后王氏、淑妃萧氏,并囚于别院,上尝念之,间行至其所, 呼之。王后泣对曰:'至尊若念畴昔,使得再见日月,幸甚。'上曰:'朕即有处置。 '武后闻之,大怒,遣人断去手足,投酒瓮中,曰:'令二妪骨醉!'数日而死,又斩之。后数见王、萧为祟,如死时状,故多在洛阳,不敢归长安。 "武则天的残忍是令人发指的,然而,面对唐高宗这个优柔寡断的君王, 这又是武则天保护自己地位必须采取的措施,正是凭着一步又一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的果敢步骤, 武则天才最终登上了皇权宝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尚有不及武则天之处,武则天该软则软, 该媚则媚,该果断则果断,该残忍则残忍, 这是像武则天这样的女政治家登上历史舞台所必须的全才。 又随手一翻,就看到武则天如何开始帮助唐高宗处理国家大事了:"上初苦风眩,不能视百司奏事,或使皇后决之。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 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江青眼中漾出朦胧的微笑。"后性明敏,涉猎文史, 处事皆称旨",这颇让她联系到自己。她也是一个聪明敏锐之人, 她也多年来注意涉猎文史,现在处事也大都让毛泽东称心。而"上初苦风眩,不能视百司奏事", 则让她联想到毛泽东越来越衰老多病的身体。毛泽东今年已经81岁了, 对于国内外大事常常露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自己今年刚刚60岁,这20岁的差异正好是两代人的差异,她现在正处在有可能接毛泽东班的历史地位上。刘少奇曾经作为毛泽东的接班人, 后来倒了。林彪又作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后来又倒了。立下的接班人都未站住, 潜在的接班人却可能正在逐步形成,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八个年头,她觉得自己完全成熟了,她已经不是从在毛泽东面前邀功请赏的角色来看问题了,而是从中国领袖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她越来越这样要求自己, 从各个方面学习毛泽东处理党务、政务、军务及国务的艺术,她在为"接班"准备全面的基础和能力。 从政治上领导这个国家的革命,她似乎已经不生疏了, 今年以来在全国开展的"批林批孔"运动就是她协助毛泽东发动的。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垮台了, 清查林彪反党集团、批判林彪反革命政变的阴谋活动是比较顺理成章的,然而, 如何将这一斗争赋予更广阔、更深刻的革命意义,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的努力。 是她派遣一批人彻底清查林彪的毛家湾住宅,从中找到了林彪与孔孟之道的联系。 林彪和叶群曾经多次互相书赠同一内容的条幅:"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 "而孔子则在《论语·颜渊》中说道:"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将林彪的条幅与孔子的《论语》这一对照,就把林彪和孔孟之道联系在了一起。 林彪曾经讲:"要设国家主席,不设国家主席,国家没有一个头,名不正言不顺。 "而《论语·子路》中曾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相互对应。因为她指派一批人精心清理林彪、叶群的遗物, 并和孔孟之道进行对照研究,才有了今天这个轰轰烈烈、 席卷全国的"批林批孔"运动。毛泽东一贯肯定秦始皇、否定孔子,她的这一发现也算是"皆称旨"了,因此, 她在毛泽东的肯定支持下获得了更大的政治发言权。 毛泽东领导政治运动向来是抓典型,这一重大的指挥艺术她已经完全掌握,文化大革命以来的所有重大战略部署, 都是她配合毛泽东抓住典型做出的。现在,"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才能。 她将书放在腿上,沉思地凝望着北海湖水。如果她能够接班,有三个条件:第一,是政治基础;第二,是组织基础;第三,是能力。关于政治基础,想来想去, 她觉得自己当仁不让。林彪垮台了,还有谁能和她竞争?在一贯革命的名单里,只有她、 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和康生,康生年迈多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姚文元纯粹是个书生,王洪文也头脑简单,无孚众望,张春桥远没有她的号召力。她是毛泽东的妻子,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毛泽东之后的中国, 由她继承毛泽东的遗志大概是最合理不过的。粉碎林彪反党集团之后,公布了毛泽东在1966年7月8日给她的一封信, 这封写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信件给了她很大的政治资本, 充分说明毛泽东对她的信任,毛泽东在革命的重要关头惟对她倾诉肺腑,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和她竞争。 关于组织基础,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这样的人都是自己的干部基础,从现在开始, 她还要注意对其他领域的建设。政治上的优势可以转化为组织上的优势, "批林批孔"运动以来,她特别注意关心军队,一再给全军指战员写信, 给部队送"批林批孔"的材料,亲自发现、培养和表彰部队"批林批孔"的典型,这些都是她自觉的行为。 毛泽东在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携天子以令诸侯", 稳步扩大自己的政治优势乃至组织优势。至于能力,她已经足够了,多年在毛泽东身边, 她已经把毛泽东这一套都学到手,未来,她会做得更加生气勃勃,有声有色。 她眼中又露出朦胧而憧憬的微笑,因为跃跃欲试的激动, 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稍一冷静,她就想得更多了,现在最关键的是在毛泽东在世的这些年中, 她必须始终取得毛泽东的信任,将毛泽东的政治遗产逐步继承过来。 一想到党内斗争的具体状况,各种面孔就都浮现在眼前,她的眼里露出武则天一样残忍的微笑, 她知道一定会有人去毛泽东那里破坏她的形象, 而与这些阴谋活动做斗争则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她很熟悉地将书一翻,就翻到了她要读的这一页,在这里, 史书记录了武则天封后之后,曾经如何战胜了被废的危机:"初武后屈身忍辱,奉顺上意, 故上排众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动为所制,不胜其忿。会宦者王伏胜, 发其使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为厌祷事,上密召上官仪议之,仪因言:'后专恣,请废之。 '上即命草诏。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上羞缩不忍,乃曰:'我初无此心, 皆上官仪教我。'仪先与伏胜俱事故太子忠,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与忠谋大逆。 仪下狱,及伏胜皆死,赐忠死于流所。右相刘祥道坐与仪善,罢,朝士流贬者甚众。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廉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 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江青合上书,朦朦胧胧地想着,有人到唐高宗那里挑拨离间, 唐高宗决定废除武则天,武则天及时发现,及时反击,结果扭危为安,并从此"政无大小,皆预闻之。"自己和毛泽东的关系绝非武则天与唐高宗的关系,毛泽东也绝非唐高宗那样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然而,历史常常在某些本质的意义上有相似之处, 如何防止有人在毛泽东那里诬告自己、破坏自己,如何在毛泽东那里及时"自诉",则是完全一样的。因此,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就是,如何与毛泽东身边的人更好地沟通关系。 自己不能经常到毛泽东的住所,然而,自己应该耳聪目明,一有情况就能"左右奔告"于己, 这是非常具体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恍恍惚惚中,她把有关的人事细节又细细想了一遍。 武则天不容易,武则天能够最后登上女皇的宝座,历尽千难万险。历史到了今天, 她要在新的水平上再版武则天女政治家的业绩。 想到这里,她有些兴奋,双手十指交叉兜在后脑勺上,后仰着身体靠在藤椅背上,目光开阔地向着湖面,开始罗列起她比武则天登上权力顶峰更优越的条件:第一, 武则天毕竟处在封建社会, 那时绝对的"男尊女卑"传统观念压制和阻挡女人掌握国家政权;自己处在现代社会,虽然"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存在, 却比封建社会要小得多,在这方面,她比武则天的阻力小,机会多。第二, 武则天作为封建王朝的皇后,只能在宫廷内活动;而她则可以在党内外、全国上下各个领域广泛活动, 她的视野要比武则天开阔得多,活动范围也远非武则天所能比,这是她大大优越于武则天的地方。第三,武则天虽则垂帘听政,却很难有公开的业绩; 而她在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建立了很多公开的业绩,在全国树立了自己的政治形象。第四, 她比武则天有更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武则天不过是从宫廷到宫廷,她却历经中国几十年革命的风风雨雨。 五,武则天涉猎文史;而她具备更广泛的知识,她甚至懂艺术,懂戏剧,懂摄影,懂地理,懂外交……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的有利条件十分可观了。武则天能做到的, 她能做到;武则天不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她将成为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政治家。 她眯着眼朦胧憧憬了一会儿,顿感精神振奋,她放下翘着的二郎腿, 扭头问道:"马呢?"在后面较远处伺候的一群人都走过来说:"您让牵走了。"江青挥了挥手,说:"再把它们牵回来。我这次要独立骑马。"第90章 在秋风萧瑟的时节,卢铁汉病倒了,好像田野里的秋庄稼一样, 原来还挺立着,镰刀齐根一割,它们便直挺挺躺下,再也起不来了。他这次病得不轻,心脏病、 脑血栓和肝硬化一起来了,大有夺去性命之势。他先被送到地区医院, 又被送到省高干医院,医院在太原市离汾河大桥不远的地方。当他心力交瘁地躺在病床上时, 只有女儿卢小慧陪伴在身边。 想到来山西刚刚干了不到两年,就要撂下挑子,他真有些感慨。 看着病房外秋风吹落着一排杨树的树叶,他就想到人也和草木一样,该绿则绿,该黄则黄, 一岁一枯荣是不饶人的。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卢小慧坐在旁边, 给他掖了一下雪白的被子,说道:"爸爸,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他微微摇了摇头, 朦胧的目光是在回忆和否定自己两年来的作为。在干校关了三年, 一到工作岗位就有点像放虎归山,撒欢地跑起来,在地区分管农业期间,他跑遍了地区所属的十几个县,然而, 他没有料到地方上的政治如此险恶。山西省虽然早早就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但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两大派却一直在此起彼伏地斗争着,而且从省到地区、 到县乃至到公社渗透到每一个干部身上。他小心谨慎地不卷入两派斗争, 好像害怕溺水的人躲避洪流一样,然而,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像个过独木桥的老头, 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在两派中间的左右平衡,但具体的工作关系、 人事关系还是像漩涡一样逐渐把他吸了下去。今年"批林批孔"运动一展开,全省上下爆发的就是两大派的全面权力之争, 打得不可开交时,江青、张春桥就在北京直接发号施令了。他们的手一伸过来, 两派斗争更加烽火连天,他也难于幸免,隔三岔五地受到一派造反派的冲击。 文化大革命初期绷紧的神经这两年已经松弛下来,再遇冲击脆弱多了, 精神上的紧张很快在生理上反应出来,一听到窗外有滚滚的脚步声就心惊肉跳、呼吸急促, 风里来雨里去地受摆布,几下就像大浪拍击的破船一样支离破碎了。自己来山西工作, 本该什么都不管不问,请上病假关起门来休息,那样或许好些。 现在想起自己曾勉为其难地在两派政治势力中委屈周旋,开拓自己掌管农业的工作空间,真是可笑不自量。 看着守在身边的卢小慧,当初把女儿从河南干校带到了山西, 并且给她安排在工业局当了打字员。现在想来,这倒是非常必要的务实,自己真要躺下起不来了, 总算对儿女做了一点安排。由女儿他又想到了两个儿子,露出了说话的意思。 卢小慧觉察了,小心地问道:"爸爸,你想说什么?"卢铁汉说:"也不知小龙最近怎么样了?"卢小慧问:"要不,把哥哥们叫来吧。"卢铁汉摇了摇头, 自己还没有到要咽气的时候,他不想随便惊动儿子,大儿子刚刚工作不到一年,他有他的事业。 他目光朦胧起来,想到为卢小龙找招工指标的事情。三个孩子中, 二儿子卢小刚是从陕西插队的地方"病退"回了北京,卢小慧是带到山西来了,只有大儿子卢小龙还四处漂着。 他知道卢小龙的自尊心很强,经过再三踌躇, 还是托关系在铁路系统为他找了一个招工指标,让卢小慧写信给他,就说现在铁路局招工,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如果愿意去, 就来山西一趟。信写完了,他又看了两遍,做了修改,让卢小慧誊写了一遍, 话讲得非常委婉,好像是完全听凭卢小龙选择的一件事,招工指标则是公事公办地摆在铁路局,并不是他托过关系费力要来的。接下来,便不催不急地耐心等待着卢小龙的回信。 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小龙才从北京回信, 说他可能会抽时间来山西一趟。又过了一些天,眼看着招工指标就要过期了,卢小龙才神情黯淡地出现在家门口。 卢铁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和儿子、女儿一起吃饭, 一起说说笑笑地聊着他来地区管农业的见闻,只字没提招工的事情。当天晚上, 卢小慧将招工有关的文件材料交给了卢小龙。听卢小慧后来说, 卢小龙将招工的文件材料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来翻看了一遍,问卢小慧:"这招工指标好像还有期限嘛,过期就作废了是吗? "卢小慧点点头说:"是。你再晚来两天,招工指标就没用了。"卢小龙凝神想了一会儿, 又问:"这指标好搞吗?"卢小慧显得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批一批的,赶上了就好搞, 赶不上就没有。"卢小龙若有所思地将文件材料慢慢塞进大信封里, 说道:"你说我去吗?"卢小慧知道这个招工指标来之不易,对于父亲这样做事谨慎的人尤其有些破例,但她只能显得很随意地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呗。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别勉强自己。"卢小龙沉思了一会儿,从桌上拉过自己的挎包,将牛皮纸信封慢慢放了进去。 当天晚上吃饭时,卢小龙说第二天一早就回县里去, 卢铁汉装作有些疑惑地看着儿子。卢小龙说:"小慧把招工指标给我了,我决定回去把户口从县里迁出来。 "卢铁汉似乎恍然大悟地想了起来,说道:"那招工指标容易搞,主要是回县里办手续难,能不能办成,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他竭力保护着儿子的自尊心。 当儿子从县里办好招工手续,要去太原铁路局上班前又来家中看望他时, 他对儿子说:"这只算你战略转移的跳板吧,以后觉得这个工作不合适,自己还可以想办法慢慢调动。 "儿子看着他,没有多说话。果然没过多久,儿子就自己想办法从太原铁路局调到了徐州铁路局。听说了这个消息,卢铁汉对女儿说:"他是想独自闯天下。 "儿子不想在父亲的庇护和影响下生活,儿子离开山西后,很少和他们联系。他看着守在身边的女儿, 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前后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的死,使他对两个儿子有所欠疚, 第二个妻子范立贞前年死于干校,他又有了对女儿的欠疚。卢小慧问:"爸爸, 你怎么又叹气呢?"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晚上,秘书小章来了,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在卢铁汉床边坐下, 看看卢铁汉,又看看站在床头的卢小慧,稍有些神思不定地问道:"卢书记现在身体不要紧吧?"卢铁汉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平静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紧,过去了。 "小章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还是得告诉您一下。"卢铁汉问:"出了什么事? "小章抬起头看了看依然站在床头的卢小慧,想了想,又问:"您现在身体真的好点了? "卢铁汉点了点头,说:"什么事?你说吧。"小章用手理着床单又犹豫了一下, 说:"前几天,他们将您的办公室抄了。"卢铁汉显然没有精神准备, 眼睛直盯着小章问:"他们是谁?"小章说:"就是那一派呗。"卢铁汉问:"他们凭什么理由抄我的办公室?"小章说:"没有什么理由。"卢铁汉又问:"我家抄了没有? "小章神色不安地摇了摇头,说:"家倒没抄,办公室也就是抄了一下。 "卢铁汉问:"他们要抄什么?他们抄走了什么?"小章说:"本来是想抄您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有关笔记, 倒没抄到什么,后来,把一份材料抄走了。"卢铁汉问:"什么材料? "小章看了卢铁汉一眼,说:"这份材料的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 卢铁汉一下愣住了,那是卢小龙在县里办完招工手续后, 临去铁路局上班前交给他的。 当时卢小龙说:"这是我七一年在农村流浪时对100多个大队的调查研究,其中的观点现在肯定不能用,里边的情况和分析供您参考吧。 "他曾反复看了这份材料,观点很危险,概括的事实及进行的分析却是十分深入的, 有很多启发他的东西。他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把它视为自己单独阅读的一份"参考资料"。 这份材料他一直锁在抽屉里,一旦叫人抓住必将贻害无穷。他觉出自己心跳过速, 浑身上下一片汗湿潮热。他问:"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小章看了看卢铁汉, 又抬头看了看卢小慧,卢小慧正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谈话, 这时伸手摁了摁枕在卢铁汉头下的枕头,说道:"爸爸,先不管这些事了吧。 "卢铁汉却指着小章说:"你把情况讲完。"小章问:"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说:"这个你不要问,你往下讲情况。"小章说:"他们将那份材料整个抄成大字报,贴在了地委大院里, 把您对那份材料的批注也都原封不动地抄在了上面,现在地委大院里到处都是批判您的大字报, 说您搞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纲领。" 卢铁汉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小章,小章干脆把话说完:"他们还把材料报到了中央,听说江青都有了批示,说要严厉追查。"卢铁汉的手沉重地落在被子上, 他知道事情严重了,深悔当初没有将这份材料销毁。 小章又说:"他们除了把那份材料抄成大字报,还影印了一份,将影印件贴了出来,我看了,批注确实是您的笔迹, 材料不是您的笔迹。现在关键是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直盯盯地看着小章一言不发, 小章接着说:"谁搞的材料还是让谁承担责任,卢书记,您没必要替他承担责任。我看了,主要问题是材料本身,您的批语大多数是中性用语,怎么解释都可以。比如, 您有一段批语是:'这个事例很重要,令人警醒。''警醒'从两个方面都可以理解。 您还有一段批示我记得特别清楚:'此种情况实属典型。'这也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有的典型我们要采用,有的典型我们要批判。现在, 他们当然把您这些批语和材料联系在一起,我们却可以把批语做另外的解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材料是谁搞的?" 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下来。停了一会儿,小章说道:"卢书记, 您确实没有必要替别人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您也承担不起。"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 声音低弱地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小章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口, 说:"这就是全部情况了。"卢铁汉觉得呼吸吃力起来, 眯着眼在枕头上微微蠕动着自己的头,似乎这样能够舒服一些。又过了好一会儿, 他像从波涛的颠簸中清醒过来一样,问道:"今年各县秋收怎么样?"小章说:"还可以吧,我没有太注意。 "卢铁汉声音低弱地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小章说:"现在没有人关心。 "卢铁汉问:"那关心什么?"小章说:"'批林批孔'要联系山西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实际呗,现在联系的就是从您这里抄出的这份材料。"卢铁汉眯缝着眼不说话了。 通报完必要的情况,小章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又嗫嚅了一阵, 张嘴说道:"卢书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来过您这儿,我是来太原办别的事的。 "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年轻人的考虑。小章走了,卢铁汉觉得胸口愈加憋闷, 他很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拽着被子。卢小慧俯身问:"您想干什么? "他觉得被子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卢小慧把被子掀开了一点。他依然觉得难受,觉得衬衫勒住了他, 卢小慧又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他还是觉得胸口被勒住,卢小慧扶起他的身体, 把汗衫给他往上揪松。然而,胸口的憋闷却一点没有缓解,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皮肉再揪松了, 他明白是自己身体的难受,便听天由命地闭上眼。卢小慧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儿, 医生护士都来了,对他做了一些抢救,他又缓过来。 窗外开始暗下来,一天似乎就要过去了,卢小慧坐在床边守着他, 问:"要不要让哥哥们来看看你?"卢铁汉安安静静地躺着体会了一下, 今天小章带来的消息又给了他衰弱的身体以一个打击,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够熬过去, 也可能过几天就出院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用吧。"这一晚,他什么也不想吃,输着液、 输着氧昏昏沉沉地躺着,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多了。 窗外虽然秋风萧瑟,阳光却挺明快,这也使他的心情好一些。病房里还有两张空床, 卢小慧就在空床上合衣躺了一夜,因为通宵的监护料理,一双大大的眼睛早已熬得布满血丝。 卢铁汉有些感慨地对卢小慧说:"这还是比文化大革命初期好多了。"卢小慧打来洗脸水, 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他左右转着头,配合着女儿将脸和脖颈擦了一遍。 卢小慧问他要不要再擦一下身上,他摇了摇头。不管地委大院里现在怎样大字报铺天盖地, 他毕竟还可以躺在病房里,躲一天算一天,总不至于让造反派冲进来,揪他上批斗大会吧。 政治上的事有时候要靠拖,这件事或许拖拖便过去了。这样一想, 觉得生病住院还是一个好方法。 病房门开了,护士陪着一个面孔熟悉的干部进来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 一头花白的头发,卢铁汉认出来了,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顾翔。 对方神情关切而严肃地走到病床边。卢铁汉做出要欠起身的意思,对方伸出两手,温和地将他按住, 就有护士拉来了椅子,顾翔在床边坐下,扶了扶眼镜,先是平和地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 卢铁汉说:"不要紧吧,大概能闯过这一关。 "顾翔的方脸上布着苍老而又为难的踌躇神情,他很温和地将一篇探视病人必说的话说过之后,稍有些神色严重地叹了口气, 说道:"有一个情况还是要通知你。"卢铁汉想到昨天小章通报的事情, 顾翔左右看了看,护士拉门退出了。顾翔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卢小慧,卢铁汉说:"这是我女儿。"顾翔点了点头,陷入述说正题的情绪中,他说:"你是不是让人搞过一个材料? 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卢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翔, 等着他把话说下去。顾翔瞄了他一眼, 显得很敦厚地说道:"这个材料的事情现在闹得比较大,说是从你的办公室里抄出来的,你们地委大院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 材料也被他们报到了中央,江青同志亲自做了批示,要省委严厉查处。那个材料的影印件我看了, 我对照了你过去给我写信的笔迹,那份材料不是你写的,可是上面的批注确实是你的。" 顾翔说话时不看卢铁汉的脸,面对着卢铁汉身上盖的白被子,说到这里, 他才转过眼光看了一下卢铁汉,说:"对这件事情要有一个交待。"卢铁汉没有说话, 顾翔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说:"这个材料不是你组织人搞的吧?"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顾翔便说:"那是谁搞的?你怎么看到的?你应该说清楚。 "卢铁汉说:"这是我偶尔看到的一个材料,我也不过是参考着看一看,又没有将它公布。"顾翔摆了一下手,说:"你没公布,但是有人把它公布了。"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卢, 我仔细看了一下,你在这份材料上的批注,一共是22条批语, 我看那些批语怎么理解都可以,既可以理解为赞同这个材料,也可以理解为对这个材料有警戒。 你在材料上还划了15个惊叹号,7个问号,划了很多横杠,这些也都可以做不同解释。 我整个替你考虑了一下,觉得勉勉强强还能解释过去,有个别地方牵强一点,只要上边马虎一点,也还能应付过去。可是这个材料本身是很反动的,到底是谁写的,你必须有一个说明。" 卢铁汉眯着眼不说话,顾翔又看了他一眼, 说道:"我看材料后边有半页被撕掉了,估计就是作者签名的地方,是作者本人撕掉的,还是你撕掉的? "卢铁汉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那半页是他撕掉的,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只是在看了第一遍后,觉得这个材料虽然危险但很有价值,保留不妥,销毁可惜, 便把后面写有卢小龙名字的半页撕掉了;现在看来,那点谨慎显然太不够了。 顾翔又看了卢铁汉一眼,摇了摇头,说:"你不愿说,组织上也不能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够解脱自己。 "卢铁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瘦削的长脸像一副憔悴的木雕。 顾翔又转头看着卢小慧,随便关心了两句卢铁汉的医疗与生活状况,便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卢铁汉的手, 说道:"想通了,让你姑娘打个电话告诉我, 现在省里已经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来追查。"他转身要走,又站住,对卢铁汉说:"这个材料确实很反动, 很有煽动力,说它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一点都不过分, 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够搞出来的,你不应该包庇他。"卢铁汉觉出顾翔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脸上, 他便用病恹恹的呆滞神情应付这一切。顾翔背起手在床头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好好想想吧。省里已经做了安排,对你们整个地委、地革委的机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普查笔迹, 一定要把这个人追查出来。可能这还不是一个人,这个材料涉及山西、 陕西很多地方农村的情况。"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走了,卢小慧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抓住父亲的手问道:"怎么办?"卢铁汉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说道:"没办法。 小龙已经当不起第三次反革命了。"父女俩陷入沉默。儿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一旦被揪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这和反工作组不一样,和在农村时被关押批斗了一阵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经江青批示已经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卢小慧说:"爸爸, 您就说这是您收到的一份邮局寄来的匿名材料。"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他知道这种幼稚的说法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将儿子交出去, 就是自己承担一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或许会让儿子自己去承担责任;八年过去了, 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更小、更嫩弱了,他绝对承受不了这顶反革命帽子了, 许多罪行轻得多的人都被枪毙,何况这份如此"反动"的材料!自己毕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牺牲自己保全儿子还是值得的。正是从这个念头闪过开始,他真正觉出自己已经不行了。 他在恍惚中看着卢小慧说:"告诉哥哥,他身边如果还有这份材料的复写稿,一定销毁。"卢小慧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告诉他,一定不要冲出来认账。 "卢小慧又点了点头。卢铁汉闭上眼说道:"叫小龙和小刚来吧。"卢小慧凝视着他, 泪水夺眶而出,她一定听出了这里含义,但她控制住自己,擦着眼泪跑出去打电报。 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为儿子做这件事,卢铁汉感到十分安慰。 他看着窗外的一排杨树在秋风萧瑟中抖擞着,便想,自己如果能成为一棵大树, 让儿女们在下面得到庇护,一定很幸福。 当卢小慧打完电报从邮电局跑回来时,卢铁汉已经昏迷了。 第二天,卢小刚从外地匆匆赶来,风尘仆仆地扑进病房。 看到卢铁汉鼻子上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静脉输液管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他一下跪在床头, 连连叫着"爸爸"。卢铁汉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卢小刚将头埋在父亲手臂上哭了一阵, 抬起头问卢小慧:"哥哥呢?"卢小慧说:"我拍电报了,还没到。 "卢小刚在难过中多少有些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安慰,他开始关心和负责起医疗抢救的事情。 他把主治大夫找来了,将医院院长也找来了,希望他们再想想办法,制定新的抢救方案。 无论他态度如何急切而强烈, 院长和大夫们都为难而耐心地告诉他:一切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卢小刚说:"那能不能送北京去抢救? "院长和大夫们回答:"你只要稍微挪动一下,他就可能断气。"卢小刚像是困兽犹斗, 站一站又走一走,走一走又站一站。院长和大夫们都走了,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额头, 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撑在大腿上, 身子前倾地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着。卢小慧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卢小刚问:"哥哥怎么还不来? "卢小慧说:"不知道,我拍的都是加急电报。"卢小刚看到父亲双手被用绳子绑在床上, 问道:"为什么绑着?"卢小慧说:"他其实不动,怕万一动了,把输液针头碰掉了。" 兄妹俩从上午守到下午,隔一会儿就趴在父亲耳边呼叫一阵, 卢铁汉却始终昏迷不醒。到了晚上,卢小刚说:"哥哥怎么还没来?"卢小慧看了看他, 说:"我又打过一次电报了。"兄妹俩在病房里守了一夜,第二天又守了一天,无论如何呼唤, 父亲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只是从医生护士们的检测中知道, 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兄妹俩面对面坐在床边,守着被一根根管子供养着最后生命的父亲,隔上一会儿, 便不存任何希望地呼唤一阵,都没有引起父亲的任何反应。第二天又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病房门被冲开了,卢小龙扑了进来。卢小慧站了起来, 卢小刚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哥哥。卢小龙简单听完卢小慧的介绍,来到父亲床头。 他看了看输氧管、输液管,又轻轻摁了摁父亲裸露的手臂, 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边叫道:"爸爸,我是小龙。"卢小刚在一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让卢小刚和卢小慧吃惊的是,父亲对这一声呼唤有了反应,他慢慢睁开了眼, 一双凸起的眼珠有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卢小龙凑过脸去,说道:"爸爸,是我,小龙。 "卢铁汉盯着卢小龙辨认了一会儿,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他似乎想说什么,卢小刚和卢小慧也都俯身凑了过去。 卢铁汉盯着卢小龙,又慢慢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卢小刚和卢小慧,最后, 目光又直愣愣地落在卢小龙脸上。卢小龙说:"爸爸,我是小龙,您要说什么?" 卢铁汉挣动着被捆住的手,卢小龙连忙解开他的一只手。 卢铁汉伸手去拔另一只手上的输液管,这个动作还没有做完,整个身体一下松下来,手臂落在了床上, 合上了眼。 他死而暝目了。第91章 197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邓小平主持完军委的一个会议后, 乘车从西郊回中南海见毛泽东。看着车窗外白热的盛夏中严肃而又紧张的街道, 他觉得中国正在变得有了秩序。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字报海洋、红卫兵浪潮自然早已不见了,"批林批孔"运动的锣鼓也不那么高昂了,现在是"全面整顿"的声音。 他翻了一下放在车座位上的几张《人民日报》,这些报纸虽然还在张春桥、 姚文元的控制下,却也不得不经常出现"三项指示为纲"的大标题。 毛泽东做过关于学习理论问题的指示,又做了要安定团结的指示,也做了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指示, 他将毛泽东这三个指示合在一起,叫做"三项指示为纲"。在这面旗帜下, 今年以来,他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整顿工业,整顿农业,整顿交通,整顿军队, 整顿科技和教育。铁路秩序的混乱是影响整个国民经济的关键问题,他选择铁路运输作为突破口,召开了全国会议,发布了重要文件, 对几个"老大难"的铁路局采取了坚决的措施,将坏人抓了起来,将软弱的干部调离,召开万人乃至十万人大会, 落实"整顿"的战略,全国铁路由半瘫痪状态焕然一新。此后, 他又将铁路整顿的经验和威风移师各个领域,真有些摧枯拉朽、攻无不克的感觉。他对自己感到满意。 每当他率领中央领导成员走进一个又一个全国性会议, 接见参加会议的各省市领导干部时,他照例是在热烈的掌声中也简单地鼓鼓掌,表示接受了大家的欢迎, 随后当仁不让地在主席台上就座,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下,挥手做出声色俱厉的讲话。 他绝不高谈阔论,也绝不温文尔雅。他的风格用毛泽东的话讲就是"钢铁公司"。 多少年在军队,部下们就惧怕他的严厉,现在整顿纲纪以"严"为本,他更是毫不留情。 他不要阿谀奉迎的面孔,他要说一不二地执行命令。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容含糊, 都是果断的结论,不容商讨的指示。当他看着会场中一张张被震慑的面孔时, 惟嫌他们的反应还不够强烈。他知道自己正携带着一个势力重返中国政治舞台, 有一种千军万马跟着他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做事就要有势,有气势,有阵势,有态势, 才可能扭转局势。他的个子矮,每当在高个子的簇拥下走进一个个会场时, 所有的人都会给他空开足够的宽度。他以严厉的表情、 坚定的声音和说一不二的手势将高个子们笼罩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就像这白热化的夏日阳光一样,毫不留情地照亮广大空间。 自古以来慈不掌兵,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才有权威, 有了权威便可以更加令行禁止。因为个子矮,反而从小造成了他不服天不服地的好强性格, 他就是要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中国整顿出一个样子,给全党看,给全军看,给全国看, 也给毛泽东看。一个国家看着很大,千头万绪很难弄,其实,只要大权在手, 抓住关键,以坚强手段去处置,立刻会牵一动百,扭转全局。撤掉一个软弱无能的干部, 他常常眼都不眨一下。对一个强有力的干部委以重任,他又一分钟都不迟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将尚方宝剑交给他们,让他们全力去干,然后静待捷报,论功行赏。 汽车开到中南海新华门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一些, 便让车往前开到天安门,绕一圈再回来。小轿车环绕天安门广场行驶着,先过人民大会堂, 又过前门箭楼,弯过来再过历史博物馆,最后过天安门城楼。看到宽阔而整肃的天安门广场, 他同样体会到在今年以来展开的全国性整顿造成的一统天下的气氛, 天安门广场同样也在这种气氛之中。想到外电评价1975年的中国是"邓小平年",他面无表情, 眼睛都不眨动。外电评价他"东山再起,创造了政治奇迹", 他也不过转动了一下头部而已。他从来不为这些谰言动心,他就是那种所谓"软硬不吃"的人。 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只知道审时度势,理智行事。 他是1973年2月20日从江西结束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流放生活回到北京的,同年3月10日, 他被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同年8月的中共十大上,他被选为中央委员,同年12月, 就担任了中共政治局委员和中共中央军委委员。从1975年1月开始, 他又担任了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在1月召开的四届人大会议上, 他又担任了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周恩来已患重病,现在党政军的日常工作都由他主持, 毛泽东是把整个国家交给他了。他不会巧言弄舌,他要干出个样子,放在毛泽东面前。 毛泽东在他这次复出过程中一再对他的赞誉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这是他现在励精图治的动力之一。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己已经71岁了,也还需要得到称赞。 想到这里,他眼睛里露出了一丝顽童般的笑意。毛泽东夸他"政治思想强", 夸他"人才难得",当着各大军区司令说:"我给你们请来一个军师, 这个军师就是你们过去的老上司,邓小平。"这些话让他心中十分受用。毛泽东作为领袖还是英明的, 1971年9月13日林彪垮台之后,自己于当年及1972年曾两次写信给毛泽东, 现在看来是非常及时和必要的。这两封信终于得到了毛泽东的批示, 自己的政治处境从最初的松动到今天,变化之大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但回过头来, 事情又十分清楚:毛泽东需要人才,他又是一个人才,当他向毛泽东恳切表达了要求再工作的愿望之后, 这个"东山再起"的过程就开始了。 一个影响中国格局的重大政治事实就是从那两封信开始的,他对自己几年前的决策感到满意。 车就要进入中南海了,他拿起身旁的一份材料又翻看了一下, 这是江青最近写给中央政治局和毛泽东的检查。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江青在这份检查中写到:"'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问题是我个人讲错了话,对不起恩来、剑英同志; 批林批孔批走后门,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扩大了打击面,造成了不安定团结; 关于个人自做主张到处送材料的问题,是无组织、无纪律、破坏党的一元化领导; 关于目前主要危险是经验主义的问题,这一提法是主观片面的,会造成思想上的混乱,扩大打击面,严重地造成不安定团结。"让江青做出这样的检查,不是一件易事。 邓小平继续翻看着这份材料,看到这样的字句:"'四人帮'是个客观存在", "有发展成分裂党中央的宗派主义的可能。"邓小平将材料又放回到座位上,这是今年4月、5月、 6月以来自己主持政治局会议,多次对江青、张春桥等人进行批评斗争之后, 迫使江青写出的书面检查,当然这和毛泽东对他的支持分不开。早在去年11月12日, 毛泽东针对江青在四届人大前夕组阁的活动做了批示:"不要多露面,不要批文件, 不要由你组阁(当后台老板)。你积怨甚多,要团结多数,至嘱。""人贵有自知之明, 又及。"也就是同一天,自己飞抵长沙,向毛泽东汇报工作, 当时在坐的还有王海容和唐闻生。记得毛泽东一开头就风趣地对自己说:"你开了一个钢铁公司。 "他自然知道毛泽东的所指,在此之前不久,自己曾在政治局会议上顶回了江青的挑衅攻击。 他说:"主席也知道了?"毛泽东很高兴地说:"好,顶得好。 "自己当时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不止一次了。"毛泽东说:"我赞成你。 "自己又汇报道:"江青在政治局搞了七八次了。"毛泽东说:"强加于人哪,我也是不高兴的。 "毛泽东又手指王、唐二人说道:"她们都不高兴。 "当时自己说:"我主要是感觉政治局生活不正常,最后我到她那儿去了一下,钢铁公司对钢铁公司。"毛泽东很高兴, 说:"这个好。" 今年,江青、张春桥、 姚文元等人又借着"批经验主义"把矛头指向了周恩来和自己。4月18日,自己陪同毛主席会见来访的金日成, 毛泽东对金日成说:"我不谈政治,由他来跟你谈,此人叫邓小平。邓小平会打仗,还会反对修正主义, 他被红卫兵打倒了好几年,现在没事了,又起来,我们需要他。 "毛泽东这番话照例给了他很大的温暖和鼓舞。会见结束后, 他趁机以请教的方式向毛泽东报告了江青等人大批经验主义的情况,并坦言了自己的看法。毛泽东当即引起了注意, 并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之后不久,毛泽东亲自召集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开会,批评了江青等人。 这个批评是十分严厉的:毛泽东批评江青等人只恨经验主义,不恨教条主义, 讲到教条主义在党的历史上的危害,批评江青等人搞"四人帮", 批评江青就是一个小小的经验主义者,还批评江青以个人名义和以毛泽东的名义乱送材料。正是有了毛泽东的讲话,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对江青等人进行批评斗争的政治局会议,也才有了江青、 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检查。他深知这一回合斗争的胜利是攸关重大的, 它远比自己整顿了一个铁路、整顿了一个钢铁更重要。铁路好整顿,钢铁好整顿,军队好整顿, 教育好整顿;政治局最难整顿。 毛泽东在自己和江青的斗争中给予自己的支持让他颇感欣慰,他深知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只要毛泽东保持对自己的信任, 他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从头收拾旧山河"。 车进了中南海,在毛泽东游泳池旁的住所里停了下来,邓小平下车朝大门走去时,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是毛泽东的贴身护士李秀芝。 她一见邓小平就说:"主席正在等你。"邓小平加快步伐,带着夏日里的炎热走进了毛泽东的会客室。 毛泽东正仰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着他的侄子毛远新。看到他进来,毛泽东便要坐起身,然而, 他的身体显得疲惫而沉重,毛远新在背后扶着毛泽东的脊背坐了起来。毛泽东伸出手, 邓小平连忙走过去双手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您不要起来了。 "毛泽东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李秀芝搬了一把椅子, 紧贴着毛泽东的沙发一侧坐下。邓小平说:"主席身体好吧?"毛泽东听懂了他的话, 指着自己说了一番话,邓小平听不清楚, 李秀芝在一旁将毛泽东的话翻译给邓小平:"我的身体走下坡路了,不是一天天好起来,是一天天坏下去,不过,我最近眼睛可以看东西了, 这就好得多了。"邓小平连连点头,他知道毛泽东前几个月苦于白内障无法看文件, 无法看书,这对毛泽东是很大的苦恼,最近刚刚做了一只眼睛的白内障拨离术, 手术很成功,所以才有了接见自己的兴致。 毛泽东又比划着自己的眼睛说:"不能看文件,就容易犯官僚主义。今年姚文元的文章只批经验主义不批教条主义,也怪我, 当时眼睛不能看文章,只是听了一遍,就把这个问题漏过去了,让你为难了一段时间, 这是我的错误。"毛泽东由于被多种疾病折磨着,说话含混不清, 他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邓小平。邓小平笑着点点头, 说:"主席后来指示得非常及时,政治局接连召开了几次会议,落实主席的指示。"毛泽东仰着脸听他讲完, 又挥着手讲道:"我看有成绩,把问题摆开了。"邓小平听着李秀芝的翻译, 频频点着头,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坐在毛泽东一旁的毛远新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哈尔滨军工学院的毕业生,也在一边做着记录。 邓小平又听到毛泽东声音含混地讲了一番话,李秀芝如实翻译过来。 毛泽东又讲到江青等人:"他们过去有功劳,现在不行了,反总理,反邓小平,反叶帅, 在政治局风向快要转了。"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毛泽东摆着手高兴地笑了。邓小平说:"政治局的同志们对他们气很大,我说不要把话都说完,散了。 "毛泽东听完以后,连连点头,说:"这个办法好,留有余地,大家清楚就行了。我准备找王洪文谈, 叫他找你,听你的话,他威望不高。 "邓小平在毛泽东含混不清地讲话中始终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当李秀芝翻译时,他立刻点着头记录。毛泽东由于身体越来越衰弱, 行走不便,说话困难,一般情况是不接见人了, 他现在和政治局的联系更多地是通过毛远新进行,毛远新现在是毛泽东和政治局之间的联络员。毛远新列席政治局会议, 政治局的开会情况都是通过毛远新汇报给毛泽东, 而毛泽东的指示也通过毛远新传达给政治局。毛远新一直神情严肃地坐在一旁做着记录,当停住记录时, 便很严谨地看着邓小平和毛泽东的谈话。邓小平知道直接面见毛泽东的机会越来越少, 今天也属机会难得,他要尽可能对毛泽东多汇报一些事情。他讲了这段时间政治局的情况, 也讲了全国各领域整顿的情况,而且尽可能言简意赅。 毛泽东连连点着头鼓励道:"你要把工作干起来。"邓小平立刻明确表示:"这方面我还有决心就是了。"毛泽东高兴地说:"那好。"这句话没用李秀芝翻译,邓小平也听明白了。 邓小平又讲道:"反对的人肯定会有的。"毛泽东摇着头笑了,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李秀芝将这句话翻译过来时,邓小平会意地笑了。 他知道毛泽东引用的是三国魏李康说的名句:"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注意到毛远新在记录这句话时也毫不生疏。他说:"主席是把我放在刀尖上了。"毛泽东说:"这是叶帅提议的,我赞成的。"邓小平点点头,自己此次重返政坛主持党政军日常工作, 周恩来和叶剑英起了关键的作用。 他一边与毛泽东谈着话,一边却在思索中国政治面对的最重要现实, 那就是毛泽东身体的日渐衰弱。毛泽东此刻仰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躯疲乏无力地陷在其中, 他的手抬起来时,止不住地颤抖着,说话时,嘴和舌头显出了力不从心的困难, 当他转动头部看着左右时,动作迟缓而吃力,有些浮肿的脸显得憔悴而黯然, 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他已失去了往日谈笑风声的领袖风采,即使是高兴的笑, 脸上的笑容也显得迟钝困难。当毛泽东以年迈之躯独自接见他时,他感到自己肩上的重任。 毛泽东比他年长11岁,今天,看到毛泽东的身体已如此衰弱时, 他觉得自己像在长辈面前接受任务的年轻人。他有机会面见毛泽东, 最重要的是巩固自己同江青等人斗争的成果,使毛泽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了解,更理解,更信任,更支持。 只要毛泽东不风云突变,他对于治理中国没有一丝畏难。在重返政坛的这两年时间中, 他最感棘手的就是和江青、张春桥、王洪文等人的斗争,如果毛泽东始终耳聪目明,了解详情, 正确决断,他一定可以做到"横扫千军如卷席"。 毛泽东的房间里原本就比较阴暗,黄昏的来临更使阴暗浓重。开了灯,外面不黑,里面不亮,像是在面对毛泽东的晚年光景。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 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还在坚持和他谈话,然而, 他从李秀芝打量自己和打量毛泽东的目光里看出自己该告退了。他把最后的几句话讲了,然后说道:"主席, 我就继续这样干下去,我走了,您休息吧。"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并不长的谈话显然已经使他十分疲惫。当邓小平站起身时,毛泽东又一次要从沙发上坐起来, 李秀芝和毛远新一左一右扶住毛泽东,使他坐起了身子。毛泽东伸出有些颤抖的手, 邓小平上前用两手紧紧握住,说道:"主席,您放心,您保重。"毛泽东的手宽松而无力。 邓小平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向毛泽东挥了挥手,毛泽东已经仰靠在沙发背上, 也微微抬了抬手。毛远新走过来,送邓小平走出房门。临分手时, 毛远新机敏而谦谨地问道:"今天您和主席的谈话,我要不要把我的记录整一份给您?"邓小平点了点头, 说:"可以。我也做了记录,合在一起就没有遗漏了。" 他径直走向在门外等候的红旗小轿车,警卫拉开了车门,他上了车, 警卫关好车门,上了前面副驾驶员的位置。这时, 邓小平看到毛远新还十分严谨地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车开走。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毛远新以后就是毛泽东的眼睛和耳朵, 毛泽东的态度,中国政治的形势大概在很大程度上要受这个似乎并不惹人注意的年轻人的影响。想到其中的前因后果,他的眼前出现了浓重的阴影。司机问:"现在去哪儿? "他挥了一下手:"去医院看望总理。" 周恩来患癌症病倒在医院中,前几天去看望他时,已经骨瘦如柴, 毛泽东又是风烛残年,他确实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过去, 他总爱说一句幽默的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现在,两个高个子一个躺下了,一个坐下了, 他能顶住不让天塌下来吗?第92章 天刚亮,卢小龙就来到了徐州铁路局工程处的工地。 这是新建的徐州火车站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到了扫尾阶段, 卢小龙对一支几百人的施工队伍今天要做的活进行分派,大队人马才可以行动。新车站基本完工,今天是集中力量砌一道几百米长的围墙,下午铁道部领导来徐州铁路局视察,要抢在他们来之前将围墙砌好。 夏末秋初,天还十分热,尤其要赶在一大早就开工, 作为施工队队长的卢小龙先为施工队的班组长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任务,提出了要求, 整个工地就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水泥沙浆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墙基已经挖好, 用蛤蟆夯略夯一遍,上百把泥瓦刀就干起来了,一块块红砖带着水泥沙浆飞落到地基沟里, 砖墙的基础很快就成形了,两边运砖、运水泥沙浆的小工们也都源源不断地供给着。 卢小龙看了看等一会儿围墙砌高了需要搭脚手架的木板的准备情况, 知道今天的活计都安排好了。他又看了看长龙一样施工的现场, 泥瓦工们一个个弯着腰动作迅速地挥舞着泥铲、泥瓦刀,将一块块红砖齐齐地铺码着,他估算了一下进度, 便放心地离开工地,去铁路局工程处了。 太阳还没出来,草帽背在背上,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蓝劳动布裤都溅着泥浆,一双解放鞋也是斑驳的泥浆斑点,再加上被晒得黧黑的面孔和手臂, 都挺形象地说明了他现在领着施工队搞基建的身份。在徐州上班已经一年多, 一开始跟着技术员学工程预算,凭着上高中时数学基础好,很快把预算、决算基本技术掌握到手, 很多不大的工程项目他居然能够独挡一面地做出预决算,这让处长和技术员们都惊叹不已。 他除了在处里搞预决算,还经常在工地上忙碌时带领施工队施工。 文化大革命中训练出来的组织号召能力,很快使他成为难得的施工队队长。他又像在农村插队一样, 一边领着干,一边学着干,拿起泥铲、瓦刀码砖活,用工人们的话讲,不够八级工, 也够三四级工了。干施工队队长跟干生产队队长一个道理,要带头干,要会干,要会派活,要赏罚分明。他善于笼络人心,每天到得早,走得晚, 几百人的施工队伍被他管得井井有条,成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的一个先进典型。 他到了基建处,因为今天要迎接部里的领导视察,整个铁路局都提前上了班, 基建处里早已各就各位,蒋处长正和几个人围着办公桌说话,看到卢小龙进来, 他在办公桌前抬起了有些秃顶的长圆脸,问道:"工地都安排好了? "卢小龙说:"安排好了,已经干了一阵了。"蒋处长满意地点点头。他是一个资格老文化低的老干部, 动辄喜欢训人,卢小龙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该乖觉则乖觉,该服从则服从, 该苦干则苦干。刚来处里,对他这个全国有名的造反派头头,蒋处长白眼相看。后来, 得知卢小龙的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便有了几分亲切, 因为蒋处长自己也是一个"三七式"。又听说他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历经迫害而死, 又对卢小龙有了两分同情。卢小龙不露声色地和他调整着关系,下班时间去他家坐一坐,偶尔送两瓶酒, 时而在他家吃顿晚饭,干起工作来埋头拚命,少说多干。 他的这套做法很快赢得了蒋处长的青睐。当他一夜一夜在办公室开着灯加班,赶做工程预算、决算时, 不止一次被夜晚来办公室拿东西、打电话的蒋处长撞见, 蒋处长总是随便地问一句:"还加班搞呢?"他有意头也不抬地回答:"抓紧一点,提前搞出来主动点。 "继续埋在满桌数字表格中,摇着计算器忙碌着,绝不多看蒋处长一眼。这时, 蒋处长往往会在办公室坐一坐,沏上一杯茶,喝上几口水,说道:"早点休息。"便背着手走了。 他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案头工作。 他的这套风格果然使蒋处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待,大会小会表扬他; 他则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偶尔拘谨地笑一笑。 他知道自己这样独树一帜会引起处里其他人的嫉妒,所以,除了工作,他对一切人事关系都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 对任何有关名誉和利益的事都不争不抢。在办公室摆放办公桌时,先是把他摆在了一个角落, 他毫无怨言地缩在角落里,光线暗,白天就开着台灯干。后来把他调整到窗前, 和一个姓温的技术员面对面坐,他也处之泰然。温技术员就在处里管预算概算, 卢小龙拜他为师,小心谨慎地学习,称对方为"温师傅"。轮着打水扫地的活,他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抢先干了;轮着预算决算工作受表扬时,他总是让温技术员去出头露面, 他像一个不会飞的苍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后来,基建处里又来了新的干部, 他主动提出将自己办公桌调到靠门口的地方,将光线充足的地方让给他人, 自己则和一个同样是刚分配来的女学生面对面坐着。对方是本地的中专毕业生,插过几年队,也是招工来的,叫李彦,长着一张白皙清瘦的小面孔,眉毛淡淡的,眼睛细细的, 说话声音绵绵的。卢小龙依然老老实实地表现着。对方一听说他的名字, 立刻惊讶地张开小嘴:"你就是那个卢小龙?真想不到。"卢小龙憨厚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他知道, 对于处里惟一的年轻女性,他绝不可多占风光,那同样也会惹人嫉妒。他伏案工作, 加倍表现自己的窝囊和迟钝。当处长、副处长还有几个在处里称王称霸的工程师、 技术员对李彦调笑时,他便麻木不仁地趴在桌上算他的账, 无论周围的调笑如何惊天动地,他都无动于衷。偶尔有人将屁股靠在他的办公桌上指手画脚地聊天, 挡住他的光线,他只是将桌上的报表材料稍微挪一挪。人们聊得热闹, 不经意地将茶杯里的水碰溢出来,他连忙拿起抹布擦,对方发现后连连道歉,也忙不迭地要帮着收拾时, 他便不嗔不恼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他这个曾经"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造反派头头已经变得土豆一样滚圆, 不惹人注意,这使得他在蒋处长的各种表彰中安全地成长, 当船上的帆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时,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 基建处下属的几个施工队总是管理不善,蒋处长常常像喝了酒一样血红地瞪着眼,在全处干部会上大发雷霆。几个施工队长都是泥瓦工出身, 低着头嗫嚅地嘟囔道:"现在的很多小工都是铁路局的子弟,不服管,泥瓦工站在脚手架上吆喝下面上泥上砖,他们就在那儿打打闹闹,半天上不来,训少了没用,训多了他和你吵, 这些人的家长都是铁路局的职工,哪个你都得罪不起。"蒋处长拍着桌子嚷道:"那就没法管了吗?"他扫视着办公室的几十个干部,其中包括一些技术员, 问道:"你们谁下去带个施工队?管出个样子来。"大伙都知道这活不好干,没有人吭气。 卢小龙抬起眼看着蒋处长,他不能得罪大家,然而,他又要在蒋处长遇到问题时站出来。 他的这一动作恰到好处,蒋处长注意到了卢小龙扬起的面孔,问道:"卢小龙,你敢不敢去? "卢小龙低调说道:"要让我去,我就去。 "蒋处长急于为自己的雷霆大怒找一个令行禁止的结果,他当即决定,派卢小龙下去领导一个施工队。 在全体哑场的情况下,卢小龙站了出来,蒋处长从此把卢小龙看成了自己的亲信。会议一完,卢小龙就和几个施工队队长张师傅长、李师傅短地套了近乎, 谦谦虚虚地向他们请教,最后又为以后不刺激他们做了铺垫。他说:"我不懂施工, 可我是新来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和局里的职工都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 我来试着管管。" 他一上班,就露出了手段。八点上班,他提前一刻钟到了工地。 耍泥瓦刀的技术工人俗称大工,大多数到时间都来了,那些拌水泥沙浆、 运砖运料当下手的劳力工,俗称小工,却没有几个准时来,他们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职工子弟,新近招来的, 个个不服管。卢小龙一到点,就对大工们说:"开干吧。 "大工们拿着泥铲瓦刀一摊双手,说:"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干?"卢小龙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当小工, 运砖运料。"大工们面面相觑,没有这个规矩。卢小龙明白他们的心思, 说道:"咱们能干多少干多少,总不能停工。"说着,他大致分派了一下, 自己抄起一个小推车运料。看着当队长的干开了,这些多少有点年纪的工人们也都互相看了看, 陆陆续续动起手来。半个多钟头过去了, 那些小工们才骑着自行车相互驮着哼着小调吃着零食先先后后到了工地。看到师傅们下手干开了小工的活,他们放下车, 吊儿郎当地说:"我们干什么?"卢小龙指着搬砖运料的大工们说:"你们一个一个把他们顶下来。 "年轻人们散散漫漫地蹭到干活的师傅旁边,做着怪脸,一个一个将他们手中的推车、 铁锹接了过来,懒懒散散地干起来,一边干一边不时停住,四面张望着, 后面还有他们的人骑着车陆续迟到着。卢小龙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逐个分配着每个人的活。 有个小年轻阴阳怪气地对卢小龙说:"您这位师傅是干什么的? "旁边就有小年轻停住手中的铁锹,吹着口哨吆喝道:"这是新来的队长。"一群年轻男女哄堂大笑,在脚手架上干活的大工们也都扭过头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只当没这回事, 还在闷头推他的小推车。哄笑声也便过去,年轻男女们互相吐吐舌头,做做怪脸, 又不紧不慢地干起手中的活来。到了休息的时间,卢小龙将大工、小工全体聚集到一堆, 坐在地上开了个会。卢小龙说:"今天老师傅们绝大多数都不错,八点一到都来了, 只有三个老师傅迟到了。"他把三个老师傅的名报了出来, 平静而严肃地说道:"一百多个老师傅都准时到了,这是觉悟。你们三个没准时到,要检讨。"说着, 他背着手停在那里,沉默片刻。老工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三个迟到的工人年纪也都不很年轻,这时自觉丢人地低着头。 卢小龙一指坐在一旁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说道:"你们当师傅的就应该给徒弟们做榜样,你们自己有人迟到, 怎么还能够埋怨徒弟们?都说施工队年轻人不好管,我们自己没有做出榜样,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 "他的这一策略果然十分奏效,当他站在那里对二三百人严肃讲话时, 一左一右两个群体都鸦雀无声。年轻人们刚才还在交头接耳,互相推搡着逗笑,这会儿都抱膝而坐, 不喧不闹了。卢小龙又看了一眼年轻人们,说道:"我没来之前, 都说施工队的小工大多是本厂职工子弟,干活吊儿郎当,八点上班九点到,可是,今天一到八点,我看了一下,就有11个人准时到达。" 卢小龙扫视着这群年轻人,凭着他的记忆,开始一个一个点着按时到达的人。 他先点了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说:"你站起来一下。 "小伙子在周围小声的哄笑中扭扭歪歪地站了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王福林。"卢小龙背着手说:"这是今天小工里第一个到的,提前五分钟就到了。 "小伙子站在人群中始终歪着肩膀,不自在地倒着脚。卢小龙又点了一个胖乎乎的姑娘,说道:"你站起来。 "胖姑娘红着一张圆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仰看她的姑娘及小伙子们又都低声笑着。 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孙小菲。"说罢,低着头脸涨得更红了。 卢小龙说:"这是小工里第二个到的。"接着, 他把准时上班的十一个人毫无遗漏地指了出来,让他们站在人群中,他说:"什么叫八点上班九点到?这话落在他们头上, 就是对他们的污蔑。"随后, 他非常严厉地说道:"不能随随便便污蔑我们的年轻人,不能给他们抹黑,希望大家给这十一个年轻人鼓鼓掌。"大工小工纷纷鼓起了掌, 年轻人中还有一两声起哄的口哨声,十一个人都扭扭捏捏地站在人群中。 掌声过去了,卢小龙让十一个人坐下,指着一个膀粗腰圆的小伙子说道:"你站起来。 "对方又粗又高,略驼着背,像头骆驼一样拱着站了起来,立刻引得全场又哄笑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我叫张大柱。"这名字一报,又是全场哄笑。 小伙子个儿很大,神情却十分腼腆,方方的胖脸像个傻乎乎的大娃娃,因为不好意思, 满脸流开了汗。 卢小龙说:"这个张大柱我看了,今天虽然迟到了25分钟, 但是后来干活特别卖劲,别人两人推一辆车,他一个人推一辆车。就凭他这么干活,就可以当标兵。 "张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年轻人又是一阵拍手哄笑。 卢小龙等哄笑声过去以后,说道:"大家正经给张大柱鼓鼓掌。"年轻人们高兴地鼓起掌来, 那些大工们也都笑呵呵地鼓起掌来。张大柱肥胖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地摸着后脑勺。卢小龙对他说:"你今天可能是家里有事耽误了,明天要争取准时到。"张大柱听从地点点头, 坐下了。卢小龙又背着手对大家说:"基建处开了会,蒋处长也发了脾气, 都说施工队不好管,我就来试试。"然后,他声音不高但却严肃地看着年轻人说道:"我已经讲过,我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这个局里谁也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 好的就表扬,坏的就批评,三次不接受批评的,我就要让他回家。"接下来, 他将年轻人重新分了班组,又选了班组长。会开完了,他又带头推起车和大伙一起干起来, 工地上顿时有了精神。没过几天,他就把一个施工队整顿得像模像样了。 蒋处长领着几个副处长在工地转了一圈,大工、小工们忙得热气腾腾,蒋处长背着手站在那里万分满意, 卢小龙领出的施工队立刻成了基建处整顿的成果之一。 处里很快又派他去整顿第二个施工队。 当他离开第一个施工队时,大工小工们都围在一起有点舍不得他走。 他笑呵呵地从挎包里拿出自己掏钱买的一条烟分给大伙,老师傅们大多都抽烟, 小伙子们也有不少人抽烟,他发了个遍,有几个不抽烟的小伙子也都凑热闹地接过一根点着了火。 卢小龙坐在人群中和大伙随随便便地聊闲天,还讲一点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 年轻人们都又开心又佩服地盯着他。他到了第二个施工队,没几天又整出来一个样子。 现在,他在铁路局不管到哪儿走动,都经常有老工人或年轻人亲亲热热地称他"卢师傅",然而,一回到处里,他就夹起尾巴,对处长、副处长和每一个工程师、 技术员都老老实实称"师傅"。这会儿,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蒋处长面前。 蒋处长既笑眯眯又严肃地摆了一个处长的样子,对他说道:"今天正好发工资,你把工资领了再去工地。"又问:"围墙到中午能不能起来?"卢小龙点点头说:"问题不大吧, 我再到工地督着点。"蒋处长摆摆手说:"先去把工资领了,还有,自己干活也不要太卖命, 不许你请病假。" 卢小龙知道这是蒋处长在表现关心部下的首长风格,便毫不添枝加叶地唉了一声,转身来到李彦面前。李彦管着整个基建处的内务,发工资、发劳保、 管公章都是她的事。这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工资袋,递到卢小龙手中:"你自己点一点。"卢小龙抽出工资袋里的钞票,钞票上还拦腰捆着手指宽的一个纸条, 那是工资条,上边写明他这个月的实发工资是多少。卢小龙点也不点就放到了口袋里。 李彦瞟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点点?"卢小龙说:"三十九块二,肯定没错,不用点。 "李彦说:"错了我可不管了。"卢小龙笑着说:"多了我就不再找你了, 少了我再来找你。"李彦晃了一下白皙清瘦的小脸,嗔道:"那我就等着你。 "卢小龙转身要走,李彦又拉开旁边一个木柜子的柜门说道:"还有你的劳保。"一双帆布手套、 一条肥皂和一个口罩一起撂到了桌上。卢小龙摸出钥匙, 打开与李彦面对面并放在一起的自己的办公桌,将劳保用品撂进抽屉,又关上锁好,说道:"那我就去工地了。 "李彦看了看他被钞票撑起来的衬衣口袋,说道:"小心别丢了,丢了你可找不着我。 "卢小龙忠厚地嘿嘿一笑,看了李彦一眼,两个人目光瞬间对视中有点特殊的意思。 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在众人不知不觉的过程中, 他已经和这个基建处惟一的年轻姑娘建立了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他冲李彦摆摆手,准备离开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去工地,李彦又叫住他,说:"哎,你领了工资和劳保还没给我签字呢。"卢小龙说:"谁赖你的账, 我也不会赖你的账啊。"李彦把工资本翻到卢小龙这一页,推到卢小龙面前说:"那不行, 你不赖账,我还交不了账呢。"卢小龙拿起钢笔,用仿宋字体签了"卢小龙"三个字。 李彦拿过工资本看了一眼,说:"你怎么连签名也老像做预算表似的写仿宋字呀? "卢小龙笑笑,说:"我过去的字太难看,所以就干脆都用仿宋字了。 "李彦抬起细细的眼睛瞟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卢小龙笑笑,走了。 父亲一年前在山西去世了,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口牺牲自己,掩护了他, 父亲临死前直盯盯凝视他的目光和想要用手拔去输液管的动作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 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一样,他心中充满了自疚与悔恨。 卢小慧转告了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不要冲出来认账。"他也知道没必要把自己再送进监狱, 将父亲火化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太原。在父亲的火化单上签字时,他就开始用仿宋体取代了原来的笔迹,并且嘱托卢小慧回到家中,将有他笔迹的东西全部销毁。 他那一手潇洒的钢笔字从此就消失了。到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又正好搞预算,有时也帮着描图, 需要一手工整的仿宋字,他便以此作为自己日常的笔迹了。即使这样,他也依然胆战心惊, 想到在此之前的一年多铁路局工作中留下了这样或那样的笔迹, 他甚至还想到自己的档案袋中也有自己填写过的履历表,那也会露出自己过去的笔迹, 倘若山西方面想到他这个卢铁汉的儿子,并且来查对笔迹的话,他肯定跑不了。 他像一个被猎人和猎犬追踪的狐狸一样东躲西藏,又像田鼠一样昼伏夜出,小心谨慎, 这也是他缩起头来埋头苦干的原因之一。也许是父亲一死,山西省便将案件都归到了父亲头上, 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将近一年过去了,他似乎渡过了危险期。 太阳早已暴暴地晒下来,他将草帽从背后拉到头上戴好,匆匆来到工地。 几百个人正上上下下地忙活着,围墙已经砌到过膝高了,一见他出现, 正在砌墙的大工们手里的活更快了,两边递砖送泥浆的小工们也干得更起劲了。他先在小工堆里干了一阵,推车、搬砖、送泥浆,而后也拿起一把泥铲,弯腰干起了砌砖的活。一铲泥浆铺下去,将中间抹空,拿起一块砖在边角上刮一点泥浆,码上去对齐一压, 再用小泥铲的木柄轻轻敲打一下,让这块砖和这一层砌过来的砖找平, 然后用泥铲将砖缝中被挤出来的多余的泥浆一刮,一块砖就算砌好了,砌着砌着快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就不假思索流水一般出来了。就像当年在农村扬场一样,他腰也不直一口气地干着。 太阳将他的脊背晒得烫疼,两条裸露的手臂也烧烤一样热辣,他全然顾不得, 一块砖一块砖地往前砌着,泥铲在手中耍来耍去,敲敲打打地整理着每一块码在泥浆上的红砖。 正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绵细女声随着一阵跑过来的脚步声叫唤着他。他抬头一看, 是李彦。卢小龙直起腰看着她,李彦说:"部里的视察团一会儿就到,他们提前到了。 "卢小龙问:"那怎么办?"李彦说:"蒋处长说了,他们是来视察全局工作的, 也要看新车站,整个车站都建好了,只有这一道围墙还没有建好, 就让他们看一下施工现场,也表现一下咱们的干劲。" 卢小龙点了点头, 用手做成喇叭筒对整个工地吆喝道:"一会儿部领导来视察,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停下手中的活,另外,大伙顺手把自己周围收拾一下, 保持施工现场的整齐。"工地上活干得更紧凑起来,没多一会儿, 就看见一大群人蠕蠕动动地在那边刚刚建成的新车站广场上出现,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一群人走走看看。卢小龙抬头眺望了一下,大致看明白了阵势,部里来的人有几十个, 陪同他们参观的徐州铁路局的人也有几十个。卢小龙又看了一下长龙一样砌围墙的工地, 指东划西地做了一些吆喝,又弯下腰砌开了砖。干了好一会儿, 视察团的人群蠕蠕动动地朝这里走来,卢小龙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他知道整个施工队也都在视察团的巡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听到一群人缓缓的脚步声走近, 也听到人群中传来这样和那样的说话声,那大多是有关整个铁路局情况和新车站情况的一些话, 眼前这个小小的工程尾巴并不能成为视察团的话题。突然,卢小龙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谈话。 那分明是蒋处长那有些嗡嗡的声音,大概是说, 眼前这个施工队是个先进典型,接着就听到一两句关于自己的介绍,听到蒋处长洪亮的声音:"卢小龙。 "卢小龙直起腰,看见人群中蒋处长向他招招手。他将草帽稍微往后脑勺推一点, 放下泥铲走了过来。先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干部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卢小龙? "卢小龙笑了笑,他知道这是铁路局的霍副局长。霍副局长打量了他一眼, 说道:"蒋处长刚才介绍你了。"蒋处长正满脸笑容地陪在霍副局长旁边,霍副局长又转过头, 用手指了一下他正陪同的人群中为首的一个高胖的老干部说道:"这是钱副部长。 "卢小龙拘谨地站在那里点点头,他特别怕自己的名字引来对自己不利的议论,因此尤其显得窘促, 像是被阳光晒蔫的一根萝卜条一样软软地站在那里。 钱副部长倒是没对"卢小龙"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他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走过, 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干。"便把目光和注意力移向了前面。 整个视察团对这个小小的围墙工地没有任何注意,只不过是巡视的路线经过这里。当人群说说笑笑地在卢小龙面前走过时, 他不过像个不惹人注意的邮筒。那边霍副局长、蒋处长也忘记了他,在这个人群中, 处长们是陪着局长的,局长是陪着部长的,卢小龙自然知道自己的渺小。 他正准备转身去干活,却听见视察团稀稀寥寥的尾巴中有人叫了一声:"卢小龙。"他一看,有些愣了,是沈夏。沈夏高高大大地走了过来,一件短袖白衬衫, 一条灰裤子,一双凉鞋,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卢小龙觉出自己个儿矮了, 也觉出自己阳光下晒成的黑瘦,沈夏的国字脸还是那样聪明而白净。 沈夏说:"听说你在徐州铁路局,没想到真能在这儿碰见你。"卢小龙淡淡地笑了笑,他没有摘下自己的草帽, 同时看见自己浑身上下的泥浆和砖沫。 沈夏又解释道:"这个新车站是请我们北京设计院设计的,所以我们一起过来看看。"卢小龙又觉出自己的寒伧, 沈夏是这么大一个新车站的设计者,而他只是领着小小的施工队在做一点扫尾工程。 沈夏看了看卢小龙身后的围墙工地,说道:"沈丽也来了,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稍有点惊疑地看着沈夏,沈夏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沈丽没有去过泰山,所以她跟着我一起到徐州来了, 等这儿视察完了,我就陪她去泰安爬泰山。她现在就在招待所呢,你去看看她吧。 "卢小龙扭头看了一下工地,说:"我一时离不开。"沈夏看着渐渐走远的视察团, 拔出钢笔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白纸,匆匆写上一行字,折好塞到卢小龙手中, 说:"这是招待所的地址、房间号码,你现在去不了,下了班去吧。"说着,沈夏匆匆去赶队伍了。 傍晚,卢小龙还是敲响了招待所的房间门。门拉开了, 沈丽穿着一身白底红花连衣裙出现在面前,看见卢小龙,她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道:"进来吧, 沈夏说他遇见你了。"卢小龙站在门口停了一下, 还没有在地平线落尽的太阳将光亮从沈丽身后照过来,她的脖颈和肩膀闪闪发亮,显得干净、芬芳而美丽。 自己虽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丢下了草帽,但他知道自己如何黑瘦, 特别是两个月前推过一次光头,正在长起的头发短短的尤其使他像个黑猴,他从沈丽的眼中也读出了这样的反应。 沈丽说:"进来吧。"他才似乎是下了决心,迈进了门口。 房间里两个单人床一左一右贴墙放着,中间是窗,窗前放着一张两屉桌, 还有两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了,沈丽坐在一张床上,含着一丝微笑凝视着他, 他显得随意地一笑,问:"沈夏呢?"沈丽说:"可能在他的房间呢。 "卢小龙转头看了看两张床,问:"他不在这儿住?"沈丽说:"我又没和他结婚,他怎么能和我一起住?"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沈丽竭力活跃着气氛, 说:"现在又不像文化大革命大串连,男男女女可以挤在一起。"卢小龙垂下眼,想到两人一起去崇明岛的情景了。沈丽问:"你想什么呢?"卢小龙说:"想起一点小事。"沈丽看了看窗外, 说:"你是不是想起崇明岛了?"卢小龙说:"没什么可想的。"沈丽垂下目光, 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你有两年时间没回北京了吧?"卢小龙点了点头。 沈丽说:"你也不给我来封信。"卢小龙说:"我不想惹人讨厌。"沈丽看了看他黑瘦的脸和黑瘦的胳膊, 问:"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 "卢小龙伸出自己铁一样黑的手臂说道:"那还看不出来?当劳动人民呗。" 沈丽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让它遮严膝盖。 卢小龙注意到她的手臂和小腿白而丰满,人似乎比过去胖了一些,还是那样漂亮, 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鱼尾纹。沈丽大概注意到了卢小龙的目光,双手向后捋了捋头发,说道:"我们都大了。 "卢小龙垂着眼没有说话,从六六年到现在,九年多过去了, 他们从20岁到了30岁,真让人有些感慨。他问:"我可以抽烟吗?"沈丽说:"可以,不过我这儿没烟。 "卢小龙说:"我随身带着呢。"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掏出火柴点着, 将烟盒和火柴盒都放在桌上。沈丽看了看他的烟盒,笑着说道:"你还是爱抽大前门。"卢小龙吐出烟来,说道:"一人挣钱一人花,都够了。 "他想起几年前在北京沈丽给他买烟的情景。沈丽问:"你这两年怎么样?给我说说。 "卢小龙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说道:"先保住命呗。"沈丽问:"什么意思? "卢小龙简简单单将父亲临死前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说穿了,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呢。" 沈丽关切地凝视着他,卢小龙说:"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 传开来我就没命了。"沈丽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讲。 "卢小龙听出这"任何人"也包括她的父母和沈夏,便对沈丽说:"为了逃命, 我现在连笔迹都改了,以后哪天你收到我的信,千万不要奇怪一手的仿宋字。"沈丽看着他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说:"你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销毁了吗?"卢小龙点点头,说:"是。 我所有的日记、笔记,还有我写给家里的信,一个字都没有保留, 现在大概只有你那儿还有一些我过去写的信,它们还都在吗?"沈丽垂下眼帘,说:"还都在, 你要我销毁吗?"卢小龙看了看她,问:"有人看过它吗?"沈丽摇了摇头, 说:"你写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卢小龙说:"那就随你的便吧,你愿意保留就保留, 愿意销毁就销毁,只要不叫别人看见就可以。 "沈丽眯起眼说:"那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销毁。"她目光朦胧地露出回想往事的淡淡微笑。 过了一会儿,沈丽又问:"你现在怎么样?"卢小龙回答:"干活处世, 在基建处混个好人缘,讨处长的欢心。"沈丽又问:"还有呢?"卢小龙说:"下了班, 能洗澡就洗澡,然后去食堂打饭。食堂饭不好,就花钱去买个鱼罐头、肉罐头, 再不行了,就跟周围农村老乡买两斤鸡蛋,回宿舍用煤油炉下挂面。 "沈丽问:"你住什么地方?"卢小龙说:"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沈丽又问:"那个鲁敏敏呢? "卢小龙说:"完全傻了,还在农村呢,和一个老乡在一起过。""鲁继敏呢? "沈丽又问。卢小龙说:"原来在公社当妇联主任,现在不知道。"沈丽又问:"田小黎呢?"卢小龙回答:"我都不知道,我这两年和北京没联系。"沈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现在还认识什么人吗?"卢小龙反问道:"你具体问的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沈丽看了看卢小龙,说:"当然是女的。"卢小龙叹了口气, 说:"没什么,夹着尾巴做人,还没顾过来。"沈丽站起来给卢小龙倒了一杯白水, 放到桌上,又坐下说道:"顾得上来的时候,还是顾一顾吧。 "卢小龙把烟摁灭在沈丽刚刚给他拿过来的烟灰缸里,说道:"放心吧,我现在完全是一个俗人, 只要有了机会,打情骂俏的事我都会干。" 沈丽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不要擦把脸?"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用。 "沈丽说:"是我自己的毛巾,不是招待所的,我给你搓一把吧。"说着,她站了起来。卢小龙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 "沈丽已经在门后墙角的脸盆中将毛巾搓了一把,拧干递了过来,说道:"擦一把吧,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自己的毛巾。 "卢小龙想了想,接过毛巾抖开,擦着脸和脖子,一边擦一边说:"我现在可没有那么讲究。 "他看了看毛巾被自己擦脏,又翻叠过来擦了一把,递给沈丽说:"你看,我一擦就脏了,你再用肥皂好好洗洗吧。"沈丽将毛巾挂到脸盆架上,又回到床边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沈丽问:"你怎么不争取上工农兵大学呀? 北清大学已经招了好几届工农兵学员了。"卢小龙哼了一声, 说:"上工农兵大学要有基层单位推荐,谁推荐我?"沈丽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干得挺好吗? 他们不能推荐你吗?"卢小龙说:"就算基层单位推荐了我,北京哪个学校敢要我?你想想, 像北清大学这样的学校敢要卢小龙吗?"沈丽说"你不是和江青挺熟的吗? 江青不是还给你留过地址和电话吗?你不会把你的情况向她反映一下? "卢小龙冷冷地说道:"没有她,我爸爸还死不了呢。"沈丽看了看他,问:"你现在恨江青吗? "卢小龙眯着眼狠狠地将挺长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沈丽站起来拉亮了灯。卢小龙问:"沈夏怎么不回来?"沈丽走到床边坐下,说:"他们视察团一起去吃饭了吧。 "卢小龙问:"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沈丽说:"我不和他们一块行动,我又不是视察团的, 我刚才自己随便吃了点面包和榨菜。"卢小龙问:"你们今天晚上干什么? "沈丽说:"沈夏要和人一起去徐州市里转一转,他没来过徐州。"卢小龙问:"你来过吗? "沈丽说:"我也没来过。"卢小龙说:"你为什么不去转? "沈丽想了一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卢小龙问:"怎么了?是中暑了吗?"沈丽垂下眼,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来例假了。"两个人又相互凝视着。 沈丽能够这样说话,无疑表明他们曾经有过极为特殊的关系。 想到沈丽曾经是多么矜持和骄傲的女性,现在仍这样随和地和他坐着说话,给他拧自己的毛巾, 确实是件很不平常的事情。正是从这一刻起,他觉出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两年来的隔膜与生疏似乎消融了许多,他的隐隐有些敌意的矜持也在渐渐消融。 对方是一个自己曾十分熟悉的女子,他甚至能够用比较坦然的目光打量对方的身体。透过这条裙子, 他凭着记忆想象出了整个身体的形状与质地,这不能不给他带来一种男人的刺激。 沈丽刚才说起来例假的那种声音,让他感到她是一个曾经被自己照顾过的女孩。不过, 这一切都还不能使他从自尊的矜持中完全摆脱出来, 他还是比较生硬地坐在沈丽对面。他虽然知道从相貌上看沈丽显得比自己年轻,然而, 他却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样子来对待沈丽,他没有力量表示对沈丽的关心和爱抚。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卢小龙以为是沈夏回来了, 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了,不是沈夏,然而,他还是准备走了。沈丽没有硬留他,站起来送他,一直走到招待所一楼的大门。卢小龙让她留步, 她却又将卢小龙送出了院子。已经到了马路上了,卢小龙说:"你回去吧。"沈丽却说:"我想走两步。 "卢小龙看着她,她也看着卢小龙,两个人就在街上缓缓地走了一段。 稀薄的路灯照着单调的马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走过,他们却如走在无人的路上。终于, 卢小龙站住了,说道:"我还是送你回招待所吧。"沈丽说:"那样送来送去,就没完了。"卢小龙说:"把你送回去,我才放心。"沈丽在朦胧的路灯中看了他一眼, 没有争辩,顺从地转回身来,两个人又款款地往回走。 眼看招待所院门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两个人走得尤其慢了。 明明他们的事情可以由他们随心所欲而定,然而他们却都知道,再走回到招待所门口, 就是他们必然要分手的时刻,无论他们怎样想再多说一会儿话,都没有理由了。这段路再有弹性, 也很难拉得更长了,他们终于走完了。沈丽站在院门口,卢小龙站在她面前。 沈丽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来找我。"卢小龙点点头,说:"好。"沈丽凄凉地一笑,目光有些恍惚,她说:"你会来找我吗?"卢小龙说:"不知道。 "沈丽扬起了脸,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卢小龙说:"咱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不就见了吗? "沈丽听任眼泪在脸上流淌着,摇了摇头,说:"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卢小龙站在那里说:"你上楼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上去。"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你快走。"卢小龙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沈丽,说:"我要看着你上楼。" 眼泪更加连贯地从沈丽的眼里溢出,她闭紧眼睛晃了一下头,抖落眼泪, 扭转身快步走上楼门前的台阶。卢小龙失声喊道:"沈丽!"沈丽头也不回地进了楼门, 跑上了楼梯。第93章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1月11日上午, 北清大学依然按原计划召开了"反击右倾翻案风"【1】的万人大会。大会一散,马胜利臂上戴着大会纠察的红袖章,抡着胳膊在校园里大步走着。在1月的寒冬里, 北清大学似乎重新焕发出了革命的青春,满校园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字报大标语, 批判的矛头直指那个"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政治上的风云突变给北清大学带来了战斗气氛, 也给马胜利带来了生气。 散会的人群吵吵嚷嚷,议论的都是与大会无关的话题, 马胜利像狼犬一样在人群中穿行着,捕捉到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他绝不左顾右盼, 却对周围高高低低的议论都十分注意,寒冷的西北风在校园里游游荡荡,没有贴严的大字报纸哗哗作响, 人们都在议论一件与大字报无关的事情。他来到校党委办公室,汪伦依然一身军装, 十分魁梧地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沙发上, 他现在以北清大学校党委书记的身份领导着这个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一轮又一轮新高潮的策源地。 汪伦身边来往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一一分派着工作。马胜利一推门,汪伦就注意到了他,然而, 汪伦却继续忙着和左右的人说话,指点着向他请示的文件。人们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凑到他跟前, 俯下身汇报着情况,他肥大舒展地伸长两条腿,做出一条条三言两语的指示。 有人俯身站在他身边请示的回合多了一些,他便向空中一摆手,说:"原则我已经讲了, 具体细则你们自己去把握。"肥大的手又落在沙发上,敲得弹簧嘣嘣响。 当唯唯诺诺的请示者还没有问明白,继续俯身凑在那里时,他便不耐烦地说道:"不光是你这一件事,还有其他事,去吧。"当这个请示者疑疑惑惑地弯腰退下来时, 早有人又挨了上去。汪伦仰靠在沙发上,两臂八字张开,仰着宽广的面孔, 对一个新的汇报者蹙着眉略听一二,便三言两语地下了指示。对方哈着腰再求甚解时, 他照例是向空中摆一下手,手随即肥重地落在弹簧饱满的沙发上,算是做完了指示。 马胜利站在人群后面耐心等待着,旧的人逐渐去了,新的人又围了上来, 办公室的门不停地开关着,进进出出的人流都疾步匆匆。 马胜利在一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终于等到人稀少了,汪伦对他招了一下手,他走过去, 汪伦又将身边三四个请示工作的人打发完,扫视了一下已经空荡的办公室, 对站在面前的马胜利说:"你文化大革命初期做过什么事情?"马胜利一听问话的口气,便全身神经绷紧了。 他问:"汪书记,您具体问的什么?"汪伦用两手撑了撑高大肥壮的身躯, 在沙发上仰坐得更舒服,然后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马胜利,说:"你自己不知道? "马胜利诚惶诚恐地回答:"不知道。"汪伦转过目光,拿起身边的报纸翻看了两下,又撂下, 显得不耐烦地说道:"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是不是去北清中学打人了? "马胜利立刻知道了事由,他早就听说北清中学米娜等教师提出要追究打死贾昆的凶手, 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法拿了出来。他说:"文化大革命初期, 北清中学的学生游斗一个有流氓作风的男老师,叫贾昆,学生们可能动手打了他,我正好路过母校,顺便看了看。 中学生把那个叫贾昆的流氓老师游街游到日月坛公园批斗,我帮他们维持了一下秩序, 后来因为下大雨,人们就都跑散了,跑散之前那个贾昆还好好的,后来听说死在喷水池里了。中学生打那几下肯定打不死一个人,估计是他自己趴在喷水池的水里自杀的。" 马胜利字斟句酌地讲述完了,汪伦早已摊开一张报纸随随便便地浏览着, 两条腿八字张开,显得旁若无人,马胜利站在那里等待着继续问话。 汪伦又接连翻看了几张报纸,抬起眼瞄了一下马胜利,说:"这事你自己要讲清楚,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你。"马胜利唯唯诺诺地说道:"我很清楚。"汪伦似乎早已在想别的事, 很潦草马虎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报纸,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老师是什么流氓行为呀? "马胜利想了一下,说道:"跟男的胡搞。"汪伦稍有些惊讶地仰起脸看了一下马胜利, 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将手中摊开的报纸合拢撂在一边,又拿起一张新的报纸,草草地扫描着,头也不抬地对马胜利说:"就这件事,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 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负责,我们不能替你负责。"马胜利弯腰赔笑道:"这我知道。"汪伦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向空中摆了摆手, 马胜利赶快抓紧机会说道:"最近北清大学有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汪伦将报纸放在身边,两腿更加舒服地八字伸开,整个身体滑下来, 近乎仰躺在大沙发上。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新动向啊?"说着, 他张开双臂打了一个哈欠。 马胜利立刻汇报道:"学校里有很多人对目前'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满。"汪伦揉了一下眼,眨了眨,双手左右撑在沙发上,问:"怎么不满? "马胜利说:"今天大会一完,联防队员们向我汇报,很多人说这个批判大会强奸民意。" 汪伦注意地看着马胜利,马胜利接着说:"他们说,现在全国都在哀痛总理逝世,开这样的大会是逆人心而动。 "汪伦立刻抡起肥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摊在身边的报纸,恶狠狠地说:"就要逆他们这个人心而动, 现在革命的大方向就是批判右倾翻案风,谁也休想拿死人压活人。"马胜利看出汪伦虽然气愤, 但还没有足够重视他的汇报,便立刻将情况具体化。他说:"我刚才特意在散会的人群中注意收听了一下各种议论,现在有一个具体的动向。"汪伦正视着马胜利,问:"什么动向? "马胜利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向周总理遗体告别,可能下午就要送八宝山火化, 听说北京有很多机关单位和大学要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哦?"汪伦这次是真正重视了。 马胜利停了一下,他说的这番话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估计,然而, 他相信自己狗一样敏锐的嗅觉,便继续汇报道:"北清大学就有很多人要去。""是吗?"汪伦更注意了, 他在沙发上坐起一些身子,蹙着眉想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马胜利,问:"情况可靠吗? "马胜利皱着眉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在校园里听到的议论, 知道自己这一判断有六七成把握,便孤注一掷地说道:"绝对可靠。我对周围几个大学的情况这两天也做了调查, 和各校的保卫联防交流了情报,今天下午肯定会出现夹道送灵车的局面。"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汪伦在思索,马胜利在为自己虚拟出的情报紧张。 汪伦用手摸了一下嘴,转着眼珠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准备发一个通知, 全校师生一律不许去。"马胜利说:"这样不妥,去送灵车不犯法,你不能公开反对,而且你一发通知,本来不知道的人反而知道了,等于替他们做了宣传。"汪伦又蹙着眉想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方案?"马胜利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安排, 准备组织一些人跟到现场,调查统计一下咱们学校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这个活动?等到他们暴露更充分的时候, 我们可以把这些活动当做右倾翻案风的问题开展大批判。 "汪伦站起来往办公桌走去,他一边拨电话一边对马胜利说:"那你就去安排这个行动,如果有可能, 不光对北清大学,对其他大学类似的动态也做一点调查,立刻汇报给我。 "马胜利点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办公室,他拉上房门,听到里边汪伦洪亮而恭敬的声音:"江青同志, 我是小汪啊, 有一个重要情况向中央紧急汇报一下……"马胜利听到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便昂首阔步地走了。他现在倒担心下午没有多少人去给周恩来的灵车送行。 一走到校园里,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遇到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人, 话语中都夹杂着"周总理"这几个字, 也都在传说今天下午向周恩来遗体告别仪式举行之后,遗体就要由北京医院送往八宝山火化。当他走到大食堂门口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嘈闹的人拿着空饭盒走进去,差不多都在议论下午周恩来灵车去八宝山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这次把宝押对了,他一定要紧跟革命形势,想要不被革命抛弃, 就要永远做对革命有用的人,他现在需要立刻采取行动了。 他先将几十个联防队员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向大家布置了任务:要将北清大学下午送灵车的人都调查出来。 联防队员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说:"这太难办了,学校这么多人我们都不认识, 到了现场,也不一定能认出几个。"马胜利说:"你们能认识几个,就记住几个。 "一个圆脑袋的胖小伙子提议道:"应该把你们过去管牛鬼蛇神的人找几个出来, 他们对学校的老师差不多都认识。"马胜利想了想,当时监管牛鬼蛇神的学生早已分配走了, 倒是还有一些学校的工人,好在他都熟悉,立刻派人把他们都找来。 三四十个工人坐在了面前,过去,他们都跟着马胜利干过文化大革命, 这两年早就烧锅炉的又烧锅炉、在校办工厂的又去校办工厂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添了一把年纪。马胜利将新的革命任务交给他们,他们既困惑生疏, 又有一丝重新受到重用的兴奋。有一个在校办工厂当钳工的工人瘪着嘴说道:"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那声音显得迟钝呆滞。其他的人也都眼睁睁地看着马胜利, 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革命形势对他们的新委任,而后,便都搓着手商量起怎么干来。 马胜利说:"这个学校的老师有一半过去都当过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今天下午尤其可能去, 你们记住一个是一个。"有人挠了挠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有些人可能看着面熟, 知道是哪个系的,不一定能够记得住名字。"马胜利说:"记不住名字记长相, 记得是哪个系的也可以,能记多少是多少。"又有人说:"现在的学生我们都不认得。 "马胜利说:"这不用你们管,我另做安排。"一伙人紧接着就商量起来,临时分了几个组, 选了组长,为了行动方便,有车的回家推车去了,没车的想办法借车去了, 因为骑自行车才便于活动。他们问:"什么时候出发?"马胜利说:"现在就出发。" 这拨人派走了,联防队也派走了,马胜利又找来几个自己熟悉的工农兵学员, 这几个都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骨干,由他们又带来一群学生, 他以"校党委下达的任务",对一群男女学生布置着任务。他的话讲得非常清楚:"汪书记讲了, 要警惕阶级敌人用死人压活人,要警惕各种形式的右倾翻案思潮。 "一群年轻人领了任务,决定现在就分布到校园中,跟踪了解要去长安街的人群, 有的则准备在校门口做观察记录,最后再都骑车上长安街做现场调查。马胜利觉得时间不早了, 就给在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的李黛玉打了个电话,两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校园中见了面。 李黛玉去年年底在父亲的问题平反后,被安排在了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 接到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她问:"什么事?"马胜利说:"你赶紧去找辆自行车, 骑车跟着去天安门、长安街一带。"李黛玉疑惑地问:"干什么? "马胜利说:"下午可能会有很多人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李黛玉问:"咱们也去? "马胜利说:"咱们不是去送灵车,是要把那些送灵车的人登记下来。"李黛玉说:"大家悼念周总理, 这又不犯法。"马胜利说:"这是政治斗争。"李黛玉说:"这我不想去。 "马胜利晃着双拳对李黛玉说:"不去也得去。"李黛玉不说话。 马胜利说:"他们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李黛玉的棉祆外面罩了一件天蓝色的罩衣,戴着一副蓝布套袖,她一边拉着自己的套袖,一边说道:"我去有什么用啊? "马胜利说:"你在北清大学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多。你看见谁,就把谁的名字记下来, 带支笔,带个小本。"李黛玉说:"那么远,我骑车骑不动。"马胜利说:"大白天的,我骑车不好带你,你加把劲就骑过去了。"李黛玉说:"长安街这么长,去哪儿呀?"马胜利说:"沿途看呗。"李黛玉找自行车去了,马胜利还在组织力量。 迎面碰见江小才,一张瘦长的脸顶着一副眼镜,马胜利迎住他, 说道:"你这么急准备去干什么?"江小才腿短身长地立在那里, 翻起忠厚的嘴唇说道:"去长安街看看,下午总理灵车可能要去八宝山。"马胜利一听, 发现这不是自己调查的人手,而是要调查的对象。他问:"都有谁去呀?"江小才说:"去的人挺多的。 "马胜利装作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哲学系去的人多吗? "江小才说:"除了两三个年纪太大的走不动外,差不多都要去。"马胜利又装作很随意地说:"老师们肯定都去, 学生们去的少。"江小才说:"哲学系的学生也差不多都去。"说着, 江小才摆了摆手,说:"我要走了。"马胜利看着江小才匆匆向一群人走去,他们说着话奔向校门。 看来,不是一个一个地去,而是一群一群地去,自己今天对汪伦的汇报真是有先见之明。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好完成了,只要一个系一个系找熟人了解一下, 情况就差不多都掌握了。想到汪伦在听完他汇报之后给江青打的电话, 他不禁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已经是中午了,还没顾上吃饭,但也顾不得了,他骑上一辆自行车, 便出了校门。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节,天上布着阴云,寒风割着脸,马路上灰溜溜的, 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样拥来拥去,街道被路边的枯树枝划得面目全非。 他一阵狂骑,超过着一群又一群骑车的人,看他们的样子, 便怀疑这些人都是去长安街送灵车的。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对这件事, 人类社会真是斗来斗去的社会。他骑过动物园,又一拐弯笔直向南,一口气骑到木樨地, 眼前就是长安街了。已是下午时分,让他感到震惊和兴奋的是,长安街两边聚满了人, 好多人胸前别着雪白的小纸花。往西看,通往八宝山方向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肃穆的人群, 寒风吹着沙土在街道上扫过,夹道的人群裹着棉大衣躲避着扫荡过来的风沙,远远望过去,街道两边的人没有尽头。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 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 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 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满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 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 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 "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挺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 "对方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 "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 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 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 "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挺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 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 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 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 张春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 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 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 把本塞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 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 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 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唇说道:"北清大学的。 "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 "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 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 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 "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腰推着车拼命往外拱, 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这时, 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出来了。"揪打马胜利的胳膊腿顿时停住了, 人们纷纷扭头朝医院门口望去。马胜利趁机像头被群狼咬住的大公猪一样,推车逃了出去。挤出密集的人群,他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门口望去, 灵车并没有出来,又是一场虚惊,长时间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虚惊过了。 逃离危险区之后,马胜利用比刚才更自然的方式开始调查。他隔上几十米停一停,找一个像是国家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条情报。 对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头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过来, 又有十几个单位的情况记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阴霾的天气更暗淡了, 他突然发现几个北清大学联防队的人也在那里骑着车东张西望,他叫住他们,指示道:"不用去认北清大学的面孔了。"那些人如释重负地指着长安街说:"这么多人根本没法认。 "他给他们下达了新的调查任务,像他一样,看都有哪些机关、厂矿和学校成群地来人。 他指着他们说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们,要调查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 特别要调查那些成群结伙的人。"他把自己刚才调查的方法复述了一两个例子,又说:"调查上十个八个,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在小本上记下来。要拉开点距离,有人在这一块,有人去天安门,有人去西单,有人去复兴门,有人去木樨地,赶紧调查,还有人再往西去军事博物馆、八宝山,不同的地段马路两边的人肯定不一样,各机关、 各单位大多数都是就近在路边等候,我们一定要对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况做一个全面调查。 "五六个人连连点着头,他又指示道:"碰见咱们的人,也让他们这样干。" 几个人骑上车去执行任务了,马胜利非常满意, 今天的这个全面调查大概连公安部也没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紧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内部情况报告。 这个报告直接交给汪伦有点可惜,他可以做两个情况报告,关于北清大学的交给汪伦, 关于整个北京市的直接交给江青、张春桥。想到这里,他十分兴奋, 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车在路边推行。看见一个合适的调查对象,就溜溜达达地停住,搭讪问话。 他发现,自己只要表示与对方同样的哀悼心情,就能够获得信任, 谈话也很容易投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流露一两句对现在运动的不满,那样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结伙的人,他尤其要调查一下,不过这种调查要特别谨慎,因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较危险, 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警惕的人。他有足够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躯、 庞大的面孔很像钢铁厂的工人,愣头愣脑地不容易引人怀疑。 当他一路调查到天安门时,已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空更加阴暗, 寒风吹过长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着。这时,灵车队从后面过来了, 马胜利扶着车在路边站住,夹道送灵车的人也都昂起了面孔。 灵车四周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幛,上面披着大白花,肃穆地开了过来, 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队后面尾随着骑自行车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车疯狂地跟了上去。 灵车队开得并不很快,马胜利用疯狂的速度紧紧尾随着。当车队过了西单, 到了复兴门时,一路跟过来的自行车基本上都被甩掉了, 只有马胜利及几个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俯身快骑的人还在紧跟着。灵车队过了木樨地,军事博物馆,一直向西开去。 天已经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抛开了纸花。马胜利像狂奔的野兽一样骑着车, 他是灵车队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两边的人一个个脱帽向灵车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 也看到有人捶胸顿足,瘫倒在别人的搀挽之中, 他则以疯狂的高速一直跟着灵车队到了八宝山公墓大门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门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总理, 有的人提出保留总理遗体不要火化,在一片骚动中,哭声四起。灵车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地开了进去。人们拥进去,马胜利也推着车跟着拥进去,大门内人群汹涌。 又到了一道大门,所有拥进来的人群全部被拦住,人群在那里聚集着,有人哭喊着, 马胜利推着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当被一排军人拦住去路时, 他推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前拱着,几只穿军装的手臂拦住了他。他放下车,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着, 发疯地嚷着:"我要见周总理。我一定要跟到底。"注: 【1】反击右倾翻案风 "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后,于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开展对全国的全面整顿, 最终与"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发生根本冲突,同年11月,毛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第94章 1976年4月5日傍晚,天安门广场上聚集着十多万愤怒骚动的人群。 黄海像一头被火焰烧着毛发的野狼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再有什么目标可供他冲击、焚烧。4月4日是清明节, 天安门聚集了近二百万悼念周恩来的群众,数以万计的花圈将纪念碑四周堆放得像一座花山, 将整个广场摆成了花的海洋。黄海昨天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疯狂了一天, 站在纪念碑的高台上对下面汹涌的人群朗诵自己的诗篇, 在狂潮一样的掌声中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演讲。他被上百万人的情绪所鼓舞,像是挣脱铁链的猛兽一样狂暴撕咬着。 昨天晚上,当天安门广场人群稀少之后, 他和一群留在纪念碑周围仍旧余兴未已的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抓了起来,扭送到中山公园内,审问了一番, 于半夜被释放。今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天安门广场,令他们愤怒的是, 昨天堆满纪念碑周围整个广场的一望无际的花圈被一扫而光,广场上空空荡荡。 当他们与陆续来到天安门的人群聚集向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时, 纪念碑已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警戒封锁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嚷着"还我花圈"的口号,从这时起,广场内的冲突就逐渐升温。当更多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聚满天安门广场时, 他们面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还有工人民兵。几十万骚动的人群在天安门广场拥来拥去, 他们举着花圈冲击着封锁线送往纪念碑下。送花圈的人群和封锁纪念碑的士兵、 警察及工人民兵发生了冲突,有不少群众当场被抓了起来,在一片"还我花圈"的口号声中, 又响起了"还我战友"的口号声。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天安门广场南侧一栋三层的小灰楼, 这是卫戍区、公安局和工人民兵三联合指挥部,是它在指挥对天安门广场的扫荡和封锁。 人群将停在楼前的汽车放火焚烧了,将小楼也放火焚烧了。 黄海先将小灰楼里的稻草点着,当大火熊熊燃起来时,他和一大群人冲进小灰楼,将桌椅、板凳、收音机、书籍和报纸统统抱出来扔在火堆上,他像飞蛾一样在火光四面扑来扑去。 火焰从一楼冲上二楼,又冲上三楼,滚滚浓烟从二层、三层的窗户里冒出来, 看见躲藏在三层楼的指挥部头头们从楼背后的窗户里爬出来,丧家犬一样逃跑,他像野狼一样嗷叫起来,发泄着心中的狂暴。整个小灰楼被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浓烟冲上天空, 像在火堆中自焚的巫师的长发,垂直向上飘扬。 人群中不时也会出现一两个与官方同样调子的演说者,立刻遭到愤怒人群的围攻。一个自称是北清大学工农兵学员的年轻人在人群中高声讲道:"中央很快就要表态,周恩来就是最大的走资派。"立刻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死去活来。 黄海扑过去揪住那个年轻人,把他摁倒在纪念碑前,让他对着花圈低头认罪。 愤怒的人群扑向任何一个和他们唱反调的人。有几个人讲了一番批判周恩来和邓小平的话, 在群众的围追下逃进了人民大会堂。数十万人潮水一般冲向人民大会堂, 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及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察一道道拦在人民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 黄海在人群中像疯牛一样朝前冲撞着,不管前面抵挡他的是手挽手的人墙,还是气势汹汹的棍棒。 当冲突呈现僵持状态时,便出现谈判,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谈判未成, 广场上的人群又进入歇斯底里的骚动中。 到了傍晚时分,天安门广场似乎被骚动的人群践踏得疲倦了,然而,六点三十分,气氛却陡然有了变化,广场上所有的广播喇叭突然同时打开, 开始播放起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讲话。广场上的人群都竖起耳朵,听见吴德讲:"同志们!近几天来, 正当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反击右倾翻案风,抓革命促生产之际, 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 指向党中央,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当。"听到这里,黄海同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振臂喊道:"放屁,放屁,放屁。 "喊声淹没了广播喇叭里的讲话,人群更加狂怒地骚动起来。 听见吴德最后的讲话说:"今天,在天安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乱,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吴德的讲话一遍又一遍在广播中重复播放着。 正值下班时间,天安门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广场上的灯光早已亮了,越来越密的人群在纪念碑四周漫动,时而拥向人民大会堂, 时而拥回纪念碑周围,广场上呈现出夏日般的燥热。 广播喇叭里播放的吴德讲话成了麻木不仁的声音背景,数十万人在广场上茫无目的地蠕动着。 路过东西长安街及天安门的人流还在向广场汇集,然而,昨天堆满广场的花圈被扫荡以后,人们难以形成哀悼的气氛, 在这里浮动的全是暴躁。有的人像黄海这样不断在人群中挥着手臂做煽动的讲演; 有的人被愤怒反复发泄之后的疲惫所笼罩,随波逐流地荡来荡去; 傍晚才加入的新鲜人流显得生气勃勃,他们聚集在每一个讲演者的四周,踮起脚谛听着; 还有许多年轻人左奔右突地跑着,鼓动着新的热潮。 八点钟了,广场上传来消息,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中山公园、 劳动人民文化宫、第二十八中学已经聚集了很多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 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工人民兵正从市郊工厂用卡车运往天安门。愤怒的人群更加愤怒,胆怯的人却开始逐渐撤退。 天更黑了,广场上的人潮显得稀薄了,大概还有几万人在广场周围浮动着。 黄海已经喊累了,嗓子也哑了,他像被烧光皮毛的一头秃狼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迎面碰见田小黎,"黄海,我刚才听见你讲演了。"田小黎热情地说道。 黄海晃了晃圆圆的小脑袋,扶了扶眼镜,声音喑哑地对田小黎说:"你怎么没穿军装? "田小黎说:"省得那么扎眼。"田小黎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 一头茂密的短发十分精神,秀气的瓜子脸明媚地闪亮着,她对黄海说:"听说卫戍区调了几个营的部队过来,首都工人民兵调来了七八万,今天晚上说不定要镇压呢。 "黄海红着眼说:"要镇压就镇压吧,老子豁出去了,昨天晚上已经被抓过一回了。"田小黎跟上了他。黄海说:"你别在这儿了,快离开吧。"田小黎说:"我不怕,我还想再看一看。 "两个人正在人群中说着走着,迎面碰见沈丽和沈夏手拉手走在密集的人群中。 沈丽一下认出了黄海,叫道:"黄海。"黄海和田小黎站住了,沈丽冲田小黎笑了笑。 沈丽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讲演了。"黄海搔了搔后脖颈, 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已经把嗓子讲哑了,讲不了了。 "沈丽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说道:"昨天广场上这么多花圈怎么都没有了?"黄海说:"昨天夜里被他们清除了呗。"沈丽说:"昨天我们也来了。" 广场上的人群又发生了骚动,似乎是有人讲了几句挑衅的话, 说"这样对抗中央指示是反革命行为。"一群人冲上去围打,更多的人像潮水一样漫过去围观。 在另外几个人群密集的地方,还有人在登高讲演。天越来越黑, 广场上的气氛显出令人不安的骚乱来。沈丽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人了?"黄海说:"是, 昨天半夜把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现在就撤退吧,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抓人。 "沈夏与沈丽互相看了看,沈夏说:"那我们走吧。"沈丽说:"没关系,再待一会儿。"黄海突然想起来,问:"卢小龙现在是不是在徐州铁路局?"沈丽说:"是。 "黄海又问:"你有他的地址吗?"沈丽与沈夏相视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要回去找一下。 "黄海挥了挥手,指着广场说:"他应该来这儿。"这时,纪念碑周围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骚动, 广场上的人流都涌向那里,黄海对沈丽说:"今天晚上有可能出事,你们早一点回去吧。 "沈丽微微点了点头。黄海便拉着田小黎一起朝纪念碑跑去。 又有几百名工人送来一个巨大的铁做的花圈,高有四米,靠在了纪念碑下, 一个熊腰虎背的工人站在高台上挥着拳头做着激烈的演讲,人群向他欢呼着。 黄海也站到了纪念碑的高台上,下面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在广场讲演一天的英雄, 向他欢呼鼓掌。他声音喑哑地只能用手势加强自己的声音, 但全场人也都通过手势大致领会了他讲的意思,并抱以热烈鼓掌。有人振臂喊着:"好样的! "黄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米娜。他用哑得几乎说不出来的声音叫了一声:"米老师"。 米娜非常亲热地给他递过来一瓶汽水,说道:"给你,看你嗓子都哑了。"黄海接过来,用牙咬掉汽水瓶盖,仰起脖咕咚咚一口气喝干了, 抹了一下嘴说:"这嗓子跟火烧一样。"米娜说:"昨天我在广场就听见你的讲演了,听说他们昨天晚上抓人了,是吧?"黄海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就把我们抓了,审问了一晚上才放出来。"米娜说:"我昨天看见好几个咱们北清中学的学生呢。"黄海一指田小黎, 说:"这不就是一个?"米娜看着田小黎,说:"还有好多呢。 "田小黎稍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米老师",十年前她曾亲手对这些老师剃过"阴阳头"。米娜又问:"卢小龙在北京吗?"黄海说:"不在,听说在徐州铁路局。"米娜又说:"如果他在北京, 可能早就来了。" 又有人叫"黄海",是宋发挤了过来,浓眉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发黑, 整个人却显得老多了,穿着一身工作服,露着一股干活混饭吃的劳动气。 他神色严重地说道:"今天晚上要镇压,光我们厂的工人民兵就来了一千人, 全北京调集的工人民兵至少有五六万,听说现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已经屯满了工人民兵。黄海, 你先撤吧,你目标大。"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说:"我不走,我这回豁出去了。 "宋发对米娜和田小黎说:"黄海昨天就被人盯上了,今天目标更大。 "他接着对黄海说:"我这两天都来了,你的讲演我都听了。"黄海说:"反正我也跑不了了, 有多大罪算多大罪,你们赶紧撤吧。"田小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已经九点多了。"宋发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又比刚才稀薄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陆续离开。宋发说:"米老师,你先走吧。"米娜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突然严峻起来,广播喇叭里除了不停播放吴德的讲话外, 又播放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黄海等人四面张望着周边的形势, 感觉不祥之兆正在笼罩下来。广场上的灯突然一下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气氛十分恐怖。 黄海说:"快撤,他们要动手了。"他一手拉着田小黎,一手拉着米娜,从纪念碑高台上跑下来。纪念碑周围的人群也都觉出情况不妙,他们向东西长安街方向四散逃去。 在一片混乱中,黄海又觉得情况不对,便站住了,他要判断一下周边形势。往北看, 天安门城楼还被灯光照亮着,东西长安街也亮着;往西看,人民大会堂也被灯光照亮着;往东看,历史博物馆也被灯光照亮着;往南看,前门大街方向也有灯光; 只有广场被四面的光亮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凶猛的脚步声向纪念碑扑过来, 接着,广场上的灯光一下又都亮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一片通明。 成群的警察抡着皮带棍棒突然出现在纪念碑四周,聚集在纪念碑四周的人群开始四散逃跑。 一个警察扭住了田小黎,黄海发疯一样冲过去,用头使劲往警察的后背上撞, 将警察撞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黄海抓住田小黎扭头就跑, 他们往广场西北角中山公园方向跑去,迎面黑压压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棍棒围了过来。 黄海又拉着田小黎转身向广场东北角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向奔去,那边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民兵队伍, 如林的棍棒在一片吆喝声中包围了过来,广场上四散逃窜的人群被截住,棍棒齐下, 纷纷打倒在地。黄海拉着田小黎折转身又往广场南面跑, 包围纪念碑的数百个警察正在拿手铐抓捕群众,他们绕过纪念碑,朝广场东南角方向跑去, 迎面却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排排包围了过来。他们转身又往西南角方向跑去, 那边同样出现了包围过来的军队。当他们又退回来时,发现广场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起来, 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北边工人民兵的包围中冲出去, 因为工人民兵虽然人数多,阵势却显得混乱,又都是便装,或许能够冲过去。他们又向北冲去, 原来整齐的工人民兵队伍在围追殴打逃窜人群的过程中乱了阵线,他们就躲避着棍棒, 发疯似的在工人民兵队伍中窜来窜去往外逃。忽然, 看到刚才与他们逃散的米娜被几个工人民兵扭住,黄海放下田小黎,转身扑过去,趁那几个工人民兵不注意, 撞倒了一个反扭着米娜胳膊的工人民兵,拉着米娜就往外跑。眼看着将工人民兵的包围圈冲过了, 从前面中山公园门口又有更密集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着棍棒围了过来, 这次工人民兵的队伍排成了密集整齐的横列,举着棍棒逼了过来。黄海回头看了看混乱的天安门广场,只有步步后退。面前的工人民兵队伍铁桶一般合围过来,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穿插过去,他们步步后退着。纪念碑周围飞舞着警察的皮带和工人民兵的大棒, 他们左右张望着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又调转头朝正西方向冲过去,北边是工人民兵, 南边是军队,中间有一个缝隙,刚刚穿过缝隙,迎面就又出现了军人,喝令他们回到纪念碑前。 他们转身再跑,又一群工人民兵持着棍棒挡住他们的去路。 一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指着米娜说:"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一群工人民兵拿着棍棒扑向米娜, 米娜转身而逃。那个身材壮阔的家伙举着一根粗木棒横着拦截过来,迎面一棒打在米娜的胸口上, 米娜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那个家伙又举起棍棒狠狠地打在米娜的脊背上, 听见米娜又一声惨叫,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黄海认出这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是马胜利,他冲上去, 一下子夺过马胜利的棍棒,朝马胜利抡去,一棒打在马胜利的肩膀上。马胜利扭歪了脖子,叫了一声。 上来几个工人民兵举起棍棒围攻黄海,黄海转身拉着田小黎又跑向纪念碑。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没能逃离广场的骚乱人群全被包围在纪念碑四周。黄海拉着田小黎在混乱中奔来奔去,不知从哪里突围好,最后,他们只能站住不动了。 几个警察戴着大檐帽抡着皮带扑了上来,黄海将田小黎挡在身后,皮带棍棒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和身上, 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角、嘴角全都流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护着田小黎往纪念碑下退, 想着军队或许不像警察这样野蛮,便向包围圈南面退去。 这里卫戍区的士兵一个挨一个向前逼近着,黄海拉着田小黎迎面冲过去, 用他喑哑的嗓子指着田小黎喊着:"她也是当兵的,让她走吧。"军人的队伍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黄海还想喊嚷, 一队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在士兵的包围圈内跑了过来,殴打着企图突围的人群。 黄海被一棍打倒在地,田小黎伸手去拉他,也被一棍打倒在地, 又有更多的人被棍棒打倒在地。黄海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他硬撑着站起来,又拉着田小黎站了起来, 棍棒更密集地打过来,他们再一次被打倒在地,爬着退到纪念碑的台阶下。 数万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与警察军人合在一起将没有逃离的人群全部包围在纪念碑四周,在通明的灯光下,密集的棍棒落下来,一片惨叫声。 黄海和田小黎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们后退着一级级往纪念碑台阶上爬着,看不清面孔的工人民兵、 警察用棍棒戳着他们的胸脯,用脚踢着他们的身体。黄海的一只眼睛被血蒙住, 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也早已打飞了,他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 始终没有忘记照顾身边的田小黎。 马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直指着黄海的面孔, 像是一门大炮对着他一样。马胜利的面孔显得狰狞而庞大, 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反革命还能跑到哪儿去?"接着,木棒一下戳在黄海的嘴上,像是一个铁锤猛砸下来一样。 黄海眼前一片金光四射,爆炸般的疼痛使他觉得失去了嘴和下巴,随后, 在一片近似麻木的胀痛中,他知道自己的上下门牙全被打落了,像一堆松散的螺丝钉落满了一嘴, 上下嘴唇都已碎烂,下巴似乎也已经脱落,腮帮子的麻木肿胀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河马。 马胜利又举起棍棒,一下打在黄海的膝盖上。像是一刀砍断了他的腿一样, 黄海听见自己膝盖骨被打碎的声音,顿时疼得昏了过去。在昏迷中, 他听到田小黎在身边惨叫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田小黎像被重创的蚯蚓一样,在台阶上挣扎蠕动着。 黄海滚向她,伸出惟一一只未被打断的手搂护住田小黎。马胜利又狞笑着一棍子抡下来, 打在田小黎的臀部,听见田小黎骨骼被打碎的声音。田小黎痛苦万状地伸着脖子, 痉挛地扭动着全身。黄海举起胳膊指着马胜利,他的嘴已经说不出声音了。 马胜利冷冷地盯着他,纪念碑的周围棍棒像茂盛的草莽一样飞舞着,密集的惨叫声逐渐变成了呻吟声。黄海还用手指着马胜利,马胜利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举起了大棒。 一道彩虹般的闪电在黄海眼前掠过,他眼前一黑,头一沉,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逐渐有了知觉,觉得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 他血肉模糊地睁开了一只还有视线的眼睛,看见田小黎的面孔就在眼前,因为离得近, 面孔显得很大,眼睛也显得很大,像是占满银幕的大特写。 他渐渐看清了他们躺在一个空空大大的黑屋子里,周围还呻吟地躺着一些人,一方窗户照进来一片月光, 挺优惠地照在他和田小黎的身上。黄海这时才发现,田小黎的身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把咱们关在哪儿了?"田小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醒来。"黄海又转动了一下身体,知道很多地方被打坏了,左臂被打断了, 右腿被打断了,嘴巴被打烂了,内脏有好几处也一定是被打坏了, 疼痛和麻木塞满了胸腔和腹腔,里边一定乱了套,各种液体和血液都搅和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能够通达的身体部位已经很有限了,它在那儿勉为其难地跳动着。 他看着田小黎问:"你都哪儿被打坏了?"田小黎说:"不知道,我觉得我快死了。 "黄海说:"我是可能要死了,你不会死的。" 田小黎用手轻轻摸着黄海鲜血淋漓的面孔, 说道:"我想起十年前咱俩那次自杀了。"黄海视线模糊地说道:"那次没死,这次是真要死了。 "田小黎说:"看来命里是要陪你一起牺牲了。"黄海说:"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 "田小黎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嘴巴和被打瞎的一只眼睛,摇了摇头说:"不,你挺好看的。 "黄海伸出手轻轻搂住田小黎的身体,说道:"这么死也值了。"田小黎说:"怎么值了?"黄海说:"有你陪着。"田小黎用手轻轻摁着黄海那只被打瞎的血肉模糊的眼睛, 说道:"没想到,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和你弄到一起。"黄海闭上眼, 懵懵懂懂地飘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月光照亮的田小黎的清秀面孔,说道:"你不后悔吗? "田小黎用非常清澈的目光看着他说:"不后悔。"黄海眯着眼问:"你困吗? 我现在特别困。"田小黎说:"我也特别困。"黄海说:"那咱们睡一会儿吧。"田小黎说:"睡着了还醒得来吗?"黄海说:"能醒过来吧。 "田小黎说:"那咱俩就这么搂着睡一会儿。" 两个人面对面搂着睡着了。在黑暗的隧道里漂游了很长时间, 黄海又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觉得自己正搂着一只小船在水中漂着,一只冰凉的船浆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还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一条大鱼和他一起游泳,大鱼很美丽, 游着游着就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大鱼的身体润滑而冰凉。当鱼的梦在水光荡漾中消失后, 他觉出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记起是和田小黎一起搂着睡着的。 他睁开视觉模糊的眼睛,看见田小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安静得冰凉。他去拿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却发现那只手不仅冰凉,而且手臂已经有些僵硬。他挣扎着撑起点身体, 用手轻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用喑哑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她,田小黎没有任何反应。 他用力摇撼着她的身体,那身体也已失去生命,任其摇撼,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用力推一下时,那身体就顺从地平躺下去。 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淡青色的黎明, 冷冷清清的光线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照进来,空大的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潮湿的泥地上躺着几十个人,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 还是醒不来。他再一次艰难地俯下身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呼唤着她。 终于明白她不会醒来了,便把她的身体又侧过来,自己也躺下,依然面对面搂着她。 他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又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尽可能紧地搂住她的肩背,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第95章 1976年夏天,毛泽东的生命已经非常衰弱了,他受肺心病等多种疾病的困扰,已经长期卧床不起了。当他呼吸着氧气躺在宽大而阴暗的房间里时, 觉得自己像一盏黑夜中的航标灯,在汹涌的海涛中寂寞地颠簸着。大海十分宽阔,海浪无边无际, 他的颠簸也是无尽的。护士李秀芝在床边守护着。 侄子毛远新移动着挺拔的身体神情严谨地轻轻走了进来,他俯在毛泽东耳边说道:"他们一个小时以后都到。 "毛泽东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今天趁精神比较爽快, 他要将中央在京的重要领导成员召集到身边做一点安排。 屋子里光线十分晦暗,空气也显得寂闷, 李秀芝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听一段戏吧。"他合了合眼,表示点了头。李秀芝又说:"听《白蛇传》吧。 "他又合了合眼,表示同意。李秀芝挑选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里, 熟悉的戏曲立刻在耳边响起。粤剧名角郎筠玉演唱的《白蛇传》凄清婉转,毛泽东悠悠扬扬地听着, 这是一个他每看每听必流泪的戏曲,每次看戏,到了许仙和白娘子生死离别的痛苦场面, 毛泽东就会满脸泪水。有一回在上海看《白蛇传》,当演到法海将白娘子收在钵中, 镇压在雷峰塔下时,他抑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拍沙发扶手, 在戏院第一排站了起来:"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这成为身边工作人员的一个趣闻。此刻, 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着。李秀芝拿过湿毛巾,轻轻为他擦去眼泪, 轻声问道:"换一个听吧。"毛泽东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要听下去。 《白蛇传》听了几段,毛泽东闭上了眼。李秀芝用毛巾将他眼角的泪水擦干, 俯在他耳边说道:"换一段高兴的?"毛泽东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 李秀芝问:"你要听什么?"毛泽东张了张嘴,含糊地说了一个"霸"字。李秀芝一下听出来了,说道:"听《霸王别姬》?"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 李秀芝拿出《霸王别姬》的录音带,这是用日本近代树脂株式会社的磁气录音带录制的, 由梅兰芳剧团乐队演奏。当梅兰芳演唱的《霸王别姬》在毛泽东耳边响起时,他眼睛眯缝着, 朦胧看着光线幽暗的房间。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凄越悲凉, 将楚霸王项羽失败前的悲壮苍凉气氛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出来。秋风万里萧瑟,沙场横尸遍野,落日孤寂, 长空旷大,千年历史风云瓜瓜葛葛爬满墙,一声牛角划破月空,一轮孤月空照古城。 毛泽东听了一会儿,又咕噜咕噜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俯下身听了出来, 问道:"换《满江红》?"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这是文化部录制的岳飞的《满江红》, 由上海昆曲演员、岳飞第二十七代孙岳美缇演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满江红》的曲子高亢激越地响了起来,毛泽东朦胧地听着, 这也是他百听不厌的一首曲子,像一江流水滚滚滔滔地托着他颠簸起伏,太阳沉入大江,满江红了, 红到天边,千古壮观。他闭上眼,李秀芝俯在他耳边问道:"不听了吧? "他眨动了一下眼皮,做了回答。唱机便关上了。 "念书吗?"李秀芝轻声问。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回答。 李秀芝又问:"念《鲁迅全集》?"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念《资治通鉴》? "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念《诗经》?"毛泽东还是面无表情。"念《离骚》? 念《红楼梦》?"这些都是毛泽东最常看的书,毛泽东摇了摇头, 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报"字。李秀芝问:"念报纸?"毛泽东合了一下眼。"念今天的报纸? "毛泽东用眼睛的摇动做了否定。他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听明白了,便去书房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张今年四月初的报纸, 上边有一篇"中国吉林省下了陨石雨"的新华社通讯。李秀芝问:"就念这段通讯吧?吉林陨石雨。"毛泽东合了一下眼, 静静地等待着。李秀芝念了起来:"1976年3月8日, 在中国吉林省吉林市降落了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15时1分59秒, 一颗陨星在吉林市金珠乡上空发生爆炸。陨星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 大量碎小的陨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区大屯乡李家村和永吉县江密峰乡一带; 而最大的三块陨石沿着原来飞行的方向继续向偏南方向飞行,先后落在吉林市郊区九站乡三台子村、 孤店子乡大荒地村和永吉县桦皮厂乡靠山村,最后一块陨石在15时2分36秒坠地时,穿破1. 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 坠地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陨石雨降落的过程中, 可观察到火球,并伴随爆裂的巨响。至4月22日,收集到陨石100多块, 总重量为2600公斤。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 有3块重量分别超过100公斤的陨石,最大的一块陨石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陨石重量(1078公斤)。" 报纸念完了,毛泽东陷入安静的遐想。今年四月初看到这篇新华社通讯后, 他颇受触动,沉思良久。在后来的很多天内,这颗巨大的陨石坠落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浮现。他能够感到陨石落地的震动,也能够感到陨石沉重的分量, 那和自己身体的沉重是一样的,在天上呆不住了,就要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安稳。他的心脏有如一块土地, 陨石便落在这块土地上。天安门"四·五"事件过去了,听毛远新汇报,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酒杯庆祝胜利,然而,他在孤寂的房间中却更加心事重重,革命的天幕在他眼前比过去黯淡多了。李秀芝放下报纸,轻声问:"还念吗? "他摇了摇头。他在朦胧中经常想到的是:自己身后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到气力衰竭时,就对天下万事没有推动之心,而是听凭自己在天下的事情上浮动。 李秀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匆匆走到门口,毛远新又在门口出现, 和李秀芝轻声说了几句话。李秀芝轻捷地走到毛泽东身边,俯身说道:"他们来了。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朝门口的毛远新招招手,毛远新出去了。过一会儿, 先走进了高大魁梧的华国锋,这是在天安门"四·五"事件之后,在免去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同时,任命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他最初的职务是毛泽东老家湖南湘潭地委书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和汪东兴等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毛泽东的床前。毛泽东抬了一下手,让他们坐下, 李秀芝将毛泽东的意思翻译给大家,大家便轻轻端过椅子来坐在床边。 华国锋庄重拘谨地坐在离毛泽东最近的床头,他的一左一右坐着江青和王洪文,其他人也都左右相挨着坐下。 毛泽东觉出自己要嘱托后事了,他说:"今天叫你们来,要把以后的事说一说。 "李秀芝坐在床的另一边,将毛泽东的话逐句翻译给众人。华国锋连连说:"主席会恢复健康的。 "江青也觉得有表示的必要,她说:"主席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 我们相信主席的生命力。"毛泽东摇了摇头,说:"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马克思报到了, 有些话应该和你们说一说。"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 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 "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又接着说道:"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 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 "李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 只有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 "王洪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 对毛泽东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 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 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备。 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起来? 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王洪文、 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 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 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 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 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 他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 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 其实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生革命的经历, 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时, 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 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 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也游不了了。 "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了口气, 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 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 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 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 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 说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 毛泽东任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弥漫着。 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心地站立起来, 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 每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 毛泽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道:"主席保重。"毛泽东点了点头。 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头来看一看。毛泽东目送着他们, 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 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对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 将众人坐过的椅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 就在床头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 "毛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 膝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力更生, 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主,外因为辅, 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将被单掀了起来。 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 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东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的酸痛感觉。 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 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 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 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 若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漠时, 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感情, 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在那里。 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 "李秀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 李秀芝走到一旁的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 轻轻擦拭起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 她又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手, 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 "毛泽东叹息地说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 "李秀芝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 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 "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 "毛泽东合了一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着, 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 抓住毛泽东另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 我会把这两首词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 "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 "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 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第96章 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 行人更是寥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 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 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 卢小龙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 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 贴在了墙上。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 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去。 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 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便放心了。 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静, 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长安街向西骑, 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 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 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 他知道中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 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 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 他站在长安街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血流的样子, 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 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北京,回到徐州。 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头护尾了几年, 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 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 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 就连他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为了掩护自己, 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 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 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 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井到西单、到前门, 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想到雨过天晴, 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着,就会有大批的公安人员闻讯赶来, 包围现场,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骑过天安门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怀中的传单裹住胶水瓶卷成一团, 倘若有人在前面拦阻他, 他就会在雨衣的掩护下将传单及胶水瓶从自行车后面溜到大雨瓢泼的街上。然而,大雨笼罩的天安门广场还是那样旷寂,虽然有灯光,还是显得阴暗。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 天安门上悬挂的毛泽东巨幅画像还镶着黑绸,卢小龙隔着灯光和大雨扭头看了看毛泽东的画像,径直骑过了天安门。 这里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骑到西单,一拐进了西单大街。在前后没人没车时, 他迅速停下车,在雨水淋不着的房檐下或者门檐下贴上传单。 有一张传单就直接贴在了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想到明天商店会被公安局盘问许久,他无奈地笑了笑, 反正他们能够洗清自己,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贴反革命传单。 传单贴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贴, 让他回忆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张贴大字报的舒服感觉。突然,听到商店里有动静,接着,一盏日光灯闪了闪, 一下在橱窗里亮开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小伙子, 他的头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面具的大头娃娃,红扑扑的面孔,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他, 他也盯着对方。小伙子将脸贴过来,似乎想看清卢小龙,卢小龙拉下雨帽。 小伙子又指了一下卢小龙贴的传单,张嘴问着什么。卢小龙瞟了他一眼,转身逃离, 跨上车朝前猛骑,骑出一截,他扭头望去, 看见那个大头娃娃正站在橱窗外辨认着传单上的字,那一方灯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显赫。 卢小龙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险的痕迹,这身雨衣则是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气骑到了新街口, 一拐弯骑到了西直门,这里离办事处不远了,他可以收兵回营了,然而,他又突发奇想, 趁着下雨,应该想办法到北清大学贴一贴,那里是敏感中心,传单在那儿出现, 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顶风冒雨一口气骑到了北清大学,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点钟。北清大学在黑夜的秋雨中静静谧谧地坐落着,南校门灯光朦胧, 卢小龙开始犹豫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今天太晚了,现在进校门有些显眼。他慢慢骑着, 在雨中犹豫着。门柱上的两个大圆灯像两个朦胧的月亮放着光晕,两个铁栅栏大门已经关闭,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门开着,小门旁边是亮着小灯的传达室。他犹豫着, 南校门就过去了。这段街道缺乏路灯,显得黑暗,花岗岩的围墙围着北清大学, 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样趴伏在那里,拐过弯来向北骑,依然是花岗岩的围墙,这段路更黑一些, 像浓墨倾注在水中一样洇开着,他像墨斗鱼一样在黑暗中穿行。 秋雨落在两边的小树上哗哗作响,落在流满雨水的马路上,则让你看到一道黑暗中的河流, 自行车的轱辘在水中压出一道哗哗的声音轨迹。他觉得自己在"铤而走险"地前进。 前面出现了北清大学的西校门,那是一个宫门般的红漆大木门, 一个个巨大的门钉在灯光下金晃晃地闪亮着,大木门上开着一个小木门,小木门没有关紧, 在风雨中嘎吱嘎吱晃动着。卢小龙知道这里也可以进去,然而他有些踌躇, 北清大学在黑夜中像是张着嘴的猛兽,钻进去或许就很难出来。就这样, 被灯光照亮的红彤彤的大门又落在了身后。前边就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左边是西苑的大门, 拐进去就能到沈丽家;右边是日月坛公园的门,那是一年四季日夜敞开的。 苍松翠柏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西苑,他隔着围墙看了看沈丽家那栋小楼,又向右一拐,进了日月坛公园。 半夜的雨哗哗哗地浇落着,他左拐右弯地骑着,又到了喷水池旁。 看了看喷水池中像大喇叭一样朝天张着嘴的莲花,喷水池中汪着水,雨落在上面形成特殊的回响。 他推着车绕过喷水池,从日月坛公园的南门出来了。 迎面就是北清大学的北门,也是一对铁栅栏大门, 水泥门柱上也亮着两盏月亮一样圆乎乎的大黄灯,铁栅栏门关着,旁边也虚掩着一条窄门。 他觉得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便推着车推开小门走了进去。旁边的传达室中亮着极昏暗的灯光, 一只手拉开一方小窗,探出一张瘦削多皱的尖下巴脸, 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眨着,问道:"你是哪儿的?"卢小龙顺口说道:"北园26楼的。"他对北清大学很熟悉,说的声音又显得从容随意,小玻璃窗拉住了,老鼠眼不见了。 他从容地将身后的小铁门又虚掩上,推上车走了几步,便骑了起来。这一片是教职员工宿舍,显得阴暗幽静,青灰色的砖墙时断时续地在路边掠过着,一栋栋青灰色的小楼只有极个别的灯窗亮着。他一边骑一边在想,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很快,教职员工宿舍区过去了,经过一片湖,又经过一片小树林,过了几栋楼,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就展开了。他想了想, 将自行车推入浓重的树荫下靠了起来,裹紧雨衣朝前走。 朦胧的路灯将一条条道路描绘了出来,一栋栋楼影影绰绰地立在周围,文化大革命中,这里曾经是大字报的海洋, 现在静多了,他好像走在一个梦境里,多少忘记了自己危险的使命。 马路两边还有一些大字报栏,多多少少地贴着衰败的大字报。 一片较亮的灯光在一块较宽阔的地方出现了,他心中怦然而动, 这正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中心区。他在一块宣传栏下站住了, 这是他十年前贴反工作组大字报的地方。这一块太明亮,随时可能碰见巡逻的队伍,然而, "铤而走险"的激动诱使他在这里冒险。第一次他匆匆走过了,因为觉得黑夜中似乎有他人的脚步声, 等他走到一个楼的阴影中站住后,看见路灯照亮的道路上并没有人。这样的大雨, 大概巡逻的人也都缩在窝里不出来了。他裹紧大衣, 又像夜出的狼一样在危险的光明中踽踽独行。在那个引人注目的宣传栏下,他站住了。宣传栏有很好的顶蓬, 淋不着雨,他前后左右迅速看了看,立刻拿出一张传单,传单已经揉得有一些皱, 他迅速抹上胶水,贴在了宣传栏上,又匆匆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传单虽然小, 明天却会引起爆炸式的反应,在这个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出现了在北京猖狂了好几天的反革命传单,肯定会叫上上下下的人暴跳如雷,一定会以为反革命的黑手就在北清大学校园内, 一定会把北清大学翻个底朝天。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快感。 风迎面吹来,军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样被风兜开,突然, 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是军用雨衣被树杈挂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雨衣从树杈上摘下来,裹紧,匆匆朝前走去。来到刚才藏车的树荫里将车推了出来, 这次他不敢再耽搁了,万一那张传单被发现就来不及脱身了。好在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 他骑上车就走,刚才是从北校门进来的,这次换一个校门,准备从西校门出去。刚拐过一栋楼,迎面撞上几个穿着雨衣巡逻的,几只手电晃来晃去地照着他,让他停下。 他下了车,几张黑乎乎的面孔缩在雨帽中不阴不阳地看着他问:"你是哪儿的?干什么? "他随口答道:"我是北园5楼的,我妈半夜胃疼,我去给她买点药。"对方恶言恶气地问:"校医院在那边,你为什么要往这边走?"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校医院我去了, 今天药房的人压根就没来值班,敲了半天窗户也敲不开,我去黄村医院买点药。 "几个人哼了一声,夹着雨衣像群移动的死尸一样走了。卢小龙觉出自己身上出了汗, 他又翻身上了车,几个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连拐几个弯, 就要出西校门了, 忽然看见路边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学保卫部",还有一个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学分部"。 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恶的念头,知道这两块牌子后面都躲着同一个马胜利,黄海、 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马胜利都有很大关系。一想到马胜利那张丑恶的大脸,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现在, 这排平房每一个窗都黑着,只有大门门檐下一盏灯照亮着门前的这块地。 他前后看了看没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门的红大门已经不远,一瞬间,他感到了内心的冲突, 明知这样很危险,然而,"铤面走险"的冲动却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后左右,稀疏的路灯照着这段路,路边的树阴阴蒙蒙地笼罩着,雨均匀地落下来,给每一棵树淋浴着。远处几栋楼房像荒无人烟的峭壁一样, 西校门的红大门像是《红楼梦》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头再看这排平房,一个个窗户都黑着。他把车停下了,迅速来到门前。这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涂着铅灰色的油漆, 他迅速摸出一张传单,掏出胶水往门上贴,想到明天在这里出现传单的戏剧性效果, 他的手激动得有些打抖。门有些活动,当他往上贴传单时,微微有些响动,然而, 他的动作很轻柔,和风吹过来的响动不会有什么差别。传单贴好了,与人的视线一样高低, 明天一来人就能看见,这一定会让马胜利及整个北清大学的头脑们暴跳如雷。 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传单一角还没有贴严,便又伸手轻轻给着压力,将它贴好。 正在这时,门在他手的压力下突然被推了进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渊里一样吓了一跳。 接着让他吃惊的是,门是从里边被拉开的,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也像惊叹号一样睁大了眼。门檐上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是李黛玉。 李黛玉也在惊吓万分中认出了卢小龙,两个人互相直盯盯地看着,都怀疑自己掉在了梦中。 李黛玉转眼看到门上刚刚贴上的传单,她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传单, 声音畸形地歪曲着:"是你?"卢小龙冷静地凝视着对方回答:"是我。 "李黛玉再一次扭头看了看门上的传单,转过头看着卢小龙,问:"这都是你干的? "卢小龙冷静地看着对方,说:"是我干的。"李黛玉的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她显得比过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皱纹爬满了脸颊。卢小龙说:"你看怎么办吧。 "李黛玉下巴开始奇怪地搐动着,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努力把它吐出来。 卢小龙又看了看李黛玉,说:"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说道:"你等一等。"卢小龙站住了, 李黛玉扭头向里面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转过头来上下看了看卢小龙, 那张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像是高天滚滚的乌云在蠕动变化着图形一样。突然, 她转过头朝黑暗的走廊里喊道:"马胜利你快出来,这儿有人贴反革命传单。"卢小龙转身就走, 李黛玉扑过来抓住他的雨衣。卢小龙回转身,一脚将李黛玉踹倒在地,转身就跑。 马胜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门上贴的传单, 看见卢小龙已从对面的路边推出自行车,他立刻吹响了哨子,卢小龙发疯一样往红大门骑去。 马胜利转身回到门里,摁响了联防警铃。卢小龙刚到西大门, 门口的警铃已经响成一片,传达室里懵懵懂懂地钻出来好几个人,挡在了大门上半开半掩的小门前。 卢小龙回头看见马胜利从保卫部里扑了出来,便调转身骑车往校园里窜去。 当他发疯一样骑到刚才进来的北校门时,北校门的警卫铃声也在一阵阵响着, 门口也懵懵懂懂地站着几个揉着眼的人,那个长了一双老鼠脸的尖瘦脸正在东张西望。 卢小龙硬着头皮骑了过去,对方拦住他说:"去哪里?"卢小龙下了车,说:"我妈得了盲肠炎, 我去叫医生。"对方说:"叫医生你怎么走这里?"他说:"校医院没人, 我去黄村医院。"对方说:"黄村医院你应该从南门走,怎么走北门? "卢小龙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车向对方撞去,对方一下捂着裆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人扑了上来, 他丢下车转身就跑。当他在雨中狂奔时,一伙又一伙人亮着手电从校园中包围过来。 雨下得更大了,晃动的手电让人想到夏日里成群的萤火虫,最后, 萤火虫围拢向一个中心,他无处可逃了,几十支手电指向他,将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点上。 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睁不开眼,便垂下眼静静地站在那里。 听见马胜利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卢小龙!" 几天以后,卢小龙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审理完毕, 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件上报中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先后做了批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不杀不足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对卢小龙执行死刑的命令于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达。当天,卢小龙就被从一般的牢房转到了死囚牢房,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还将两个刑事犯与他关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卢小龙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 这是一间没有炕、没有床、没有一样东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只在房角放着一个木尿桶, 牢门紧闭,门上有一拳头大的孔洞,从外面可以打开铁盖往里监视, 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铁窗,将笔直的光线放进来, 阴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这柱光线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饭送来了,居然是油香喷喷的猪油渣炖土豆, 卢小龙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对死刑犯的特殊照顾。 一左一右陪着他的两个刑事犯赔着笑对他说:"吃吧。"卢小龙垂着眼说道:"你们帮我把看守叫来。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站起了一个,走过去用力拍打牢门,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 牢门上的孔洞打开了,看见一个胡萝卜样的大鼻子,听见问:"干什么? "卢小龙坐在地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说:"我要见所长。"大鼻子眨了好一会儿眼, 盖上监视孔走了。 过了一会儿,牢门打开了,随着淌进来的光明,走进了胖胖的看守所所长, 后面跟着大鼻子等两三个看守。所长背着手站到卢小龙面前,看了一眼卢小龙面前的饭菜,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卢小龙垂着眼看着所长穿着蓝布裤子的双腿, 问:"是不是明天就送我上刑场?"所长挪了一下步子,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就是了。"卢小龙哼地冷笑了一声,说:"我要求给我下掉手铐、脚镣。 "所长背着手腆着肚子,似乎有些为难地挪着步子说:"这个难做到,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以说。"卢小龙稍微抬起一点眼,平视着眼前说道:"你们是怕我跑吗?"所长说:"那倒不是,你也跑不了。"卢小龙说:"那就是怕我死,对吧?"所长嘿嘿地笑着,要解释什么。卢小龙说:"给我戴上手铐、脚镣,派两个人看着我,不过是怕我自杀。我真想自杀,你们也看不住。"说着,他猛然举起锁住双腕的手铐往额头上一磕, 听见很响的声音,额头随即淋淋漓漓地流开了鲜血。所长及看守们全愣在那里。 卢小龙说:"你们是想把我活生生的交给行刑队,我也想到刑场上一枪死个痛快。 你们要想让我活到上刑场,就给我下掉手铐、脚镣。"胖所长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卢小龙说:"我要点水洗一洗,换身衣裳。"所长点点头,说:"还有什么要求? "卢小龙说:"我要支笔,要几张信纸,给家人写信。"所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卢小龙说:"弟弟、妹妹。"所长想了想,又扭头看了看身边几个看守, 吩咐道:"把手铐、脚镣给他下了,给他搞点水,拿支笔,多拿点信纸, 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手铐、脚镣下掉了,卢小龙洗了脸,擦了身上,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 又穿好外衣,盘腿在地上坐稳。饭他不想吃,说了一声:"你们吃吧。 "两个陪同犯人便风卷残云地吃光了。晚饭又不想吃,两个陪同犯人又帮着他扫荡了。作为特大的反革命犯,卢小龙在整个看守所无人不知,这也为他赢得了在这两个陪同犯人心目中的威望。 谁的罪大,谁的份大。想到临死还在看守所挣来一份出人头地的地位, 卢小龙心中掠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被捕这些天来,每次被从牢房中提审带出,穿过院子时, 两边牢房的铁窗上都扒满了观看他的面孔。 已经半夜了,死囚牢中亮着长明灯, 一左一右两个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着哈欠。他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写信,好像有很多话要写,写来写去又没有什么话。 刚刚写上"小刚、小慧:你们好",就想到自己这样给弟弟妹妹写信,是不是会连累他们?本来单位的人还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写信便都知道了。继而一想, 自己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会通告全国,无人不晓,于是, 他又拿起笔接着往下写。写了几行,又写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嘱托弟弟妹妹的, 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留给弟弟妹妹,也没有什么需要弟弟妹妹去帮助做的。 特别是这封信要通过暴露无余的审查才有可能送达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 他也尝试着写了几行有所含义的话,随即也便觉得多余。 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将我的判决结果通告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告诉他们,我怀念着与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 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印象,就听任他们及早忘却, 希望往事的记忆不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忘却是必要的。"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不过是希望妹妹能去转告沈丽什么话,然而这显然是矫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写, 依然写不成样子,撕碎的纸屑扔到尿桶里。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荡荡的,门上的监视孔几次被打开,露出监视的眼睛, 他写了很久,最终写下了一页:"小刚、小慧:你们好!我走了, 没有什么话能对你们说。相信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们会对我做出深刻的批判。 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结果,罪有应得,无须解释。我对不起爸爸,你们该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需要纪念爸爸的时候,你们纪念一下。我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书, 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觉得有用,就留下来。不知道我过去的熟人中谁那里还有我的书, 你们感兴趣就去问问,不感兴趣也就算了。现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 应该说是1976年10月6日凌晨了。"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刚才的话里又有一层隐含的意思,让妹妹去看望一下沈丽。沈丽那里还保存有自己写给她的很多信件, 倘若沈丽愿意保存下去,便听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愿保存下去,或许会交给妹妹, 不知道小慧能否读懂这层含义?他放下信纸和笔,眯着眼想了想, 觉得这些话也没有太大意义。他过去写给沈丽的那些信算什么呢?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留不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后写成的一页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 扔到墙角的尿桶里。 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 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谛听着。过了一会儿, 就有凶猛的脚步声来到死囚牢门口,大铁锁被打开了,铁门栓被拔开了,牢门哐啷一声被推开, 听见有人高喝:"卢小龙,出来!"卢小龙站了起来,两个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来, 夹持着他走到牢房门口。有人给卢小龙戴上手铐, 又裹挟着他穿过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几经拐弯来到看守所大门内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长背手站在那里, 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所长挥了挥手,有人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接着上来几个军人, 抖开一条麻绳,将卢小龙双臂反剪在后,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使劲勒着。 卢小龙被勒得呲牙咧嘴。听见所长轻声说了一句:"捆上七分紧就可以了。"最后, 卢小龙被捆成一团,蜷缩地站在那里。所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去吧。"他被丢到一辆卡车上,接着又有两三个被捆成一团的犯人被丢了上来, 而后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他们。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过北京郊区的村庄、 树林及田地,路两边的树木鬼影憧憧地掠过,风冷而坚挺,卢小龙觉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个像这样暗黑的黎明, 他和六七个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开过一个会议,那天,他们还看到了一对跑上跑下的小松鼠。 天亮了,他们被拉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地, 周围有一道铁丝网散散漫漫地包围着。卢小龙被推下车,其他几个犯人也被推下车,他在等待最后的仪式, 那肯定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响起枪声。然而,在一片嘈闹中,始终没有进入程序, 听见全副武装的人员在那里说着、嚷着,还要等另外一辆车从另外一个监狱里拉来执行死刑的犯人,一同进行。在琐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 这片当做刑场的河滩地显出毫无刑场肃杀气氛的浅薄和平常来。熬了越来越长的时间, 行刑的队伍显出焦躁和不耐烦来,更将死刑的严肃性破坏了,最后, 他们干脆将卢小龙等几个死刑犯又推到车上,然后在车子四边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等了起来。很长的时间过去了, 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又过了很长时间,当整个河滩地都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有些蔫软时, 那边又一辆军用卡车拖着滚滚尘土急驰而来, 又一批全副武装的人员推下几个捆成一团的死刑犯,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滩地出现了有声有色的杀气。 卢小龙与六七个死刑犯被摁着跪立成一排, 望着前面干枯的河滩和远处不成体统的山脉,他知道后面远远地已经有一排军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枪,他静静地等待着。 后脑勺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一阵嗡嗡作响的发麻,又像是长起了一堆草莽, 扎得他后脖颈疼痛。 他永远无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内,江青、王洪文、张春桥、 姚文元等人被捕。就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结束。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点什么,就像每次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 想最后看一眼试卷一样,然而,在什么都来不及想的空白中, 他接受了落在后脑勺上的沉重一击,眼前一片血红,接着便听到枪声。 他的身体轻轻一飘,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终。 1999年1月15日 一稿北京 1999年5月05日 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 三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 三稿北京后记一 作为老三届的一个普通成员,我曾亲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 又由于一份思想的执着,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努力地做过各种社会调查。近年来, 有关这一阶段历史的更多资料、素材被逐渐披露、整理和出版, 也有了更多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讨论与研究,我对此也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收集。 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写一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说。为此, 我在艺术上尝试并探索过多种风格与手法,在思想上也做了相应的准备, 曾经写下一份几十万字的"文化大革命大事剖析"的理论札记。现在,多年的夙愿总算实现了, 我写下了这部《芙蓉国》。 对于这段历史,应该有文字记录下它们。二 描写"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有几个难点: 一,这段历史太近,全社会都经历过它, 任何一部作品必须经得住阅读和检验,任何虚假敷衍的描写都将显得做作可笑。 二,这段历史素材浩瀚,不仅有数以亿计的人亲历,还有无数文字资料。 如何在作品中艺术地概括这段浩瀚的历史,自然颇费琢磨。 三,这段历史又是错综复杂的。当一个作家试图去描写它时, 如何不受各种表面现象的迷惑,需要思想的犀利与感觉的敏锐。 四,面对这段政治色彩很浓的历史,各种理念都可能纠缠作家的创作。 艺术家自然要从艺术上概括历史,然而又不可能抛弃理念。如何理清纷至沓来的理念, 并达到超越,最终解放出活生生的艺术感觉,在尽可能自由驰骋的艺术创作状态中写作, 是需要训练的。三 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经常感到两种相逆的思维程序: 一个,是艺术的、文学的思维程序。那就是从人物丰富的感觉、 心理活动的全过程出发,进而是人物行为构成的情节与故事,再进而,这些故事汇成的历史。在这里,历史成为人物活动舞台的背景。 反之,是历史学的、哲学的思维程序。最先考虑的是整个历史背景, 进而考虑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行为、情节与故事, 再进而去个别地探究某些人物的心理与感觉。 希望《芙蓉国》这部书是艺术的、文学的, 是从人物丰富的心理感觉出发去展开故事、勾勒历史的,一切都在人物的心理感受中展现和表现;同时, 作为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全过程的作品,又希望它能够对这段历史做出概括, 有关"文革"十年的重大事件都不该被忽略,不该被遗漏。四 关于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是这部作品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一,在《芙蓉国》这部书中,所有的历史背景、历史事件都是真实的; 而故事情节则是虚构的。 第二,大的空间环境如北京、上海、河北、江西、河南、山西、长江、黄河、 赣江是真实的;而小环境如燕京区、北清大学、北清中学、日月坛公园、 西苑等是虚构的。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一个虚拟的燕京区, 缩影和凝聚了"文化大革命"的方方面面。 第三,作品中的历史人物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众多社会各阶层人物都是虚构的。五 在写作蕴酿过程中,作者一直面对着一个问题,就是作品与生活的距离感。 观察和描写的眼光既不可离生活太远,也不可太近。特别要避免太近的倾向。 因为一个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经历所迷惑。 读者一定会注意到,这部作品在描写"文革"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时, 对那些在当时看来弥漫时空的"革命"口号、政治"理想"做了相当有距离感的节制的描写。 作者无意连篇累犊地重复和渲染那些淹没一切的表面的革命狂热, 而是力图表现那些"绝对革命"的口号与行为下掩盖的切身利益与人格心理。 历史没有给六十年代、 七十年代的中国提供一个超越商品经济发展的乌托邦理想王国的存在基础, 当时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调动起来的不过是各种现实的社会矛盾与情绪。就历史而言,它是一个逆经济发展的倒退; 就活生生的人物而言,我们看到的是那个时代各种人性的暴露。 在所谓的革命洪流下面,揭示和表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饮食男女, 才是有文学意义的。六 正是在"文革"的废墟上,诞生出了中国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改革运动。 作者认为,面对这段历史, 艺术家的艺术创造与历史责任感应该是能够统一的,艺术家对艺术的绝对追求和对民族的责任心是可以统一的。我是中国的作家, 我热爱中华民族,我深信自己的民族有勇气正视自己经历过的全部苦难, 并从中磨练出开创光明未来的必要的觉醒。 我用艺术家的真诚写下这段历史。 我用艺术家的良知写下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