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 "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认识我吗?"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 "卢小龙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 "鲁敏敏那双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 她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 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 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 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 校园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 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 几个大学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 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红卫兵的队伍, 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西苑时, 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 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 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 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 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对他说:"你还会找到事做的。 "卢小龙既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里哼哼地发泄不满, 摔摔打打地发一顿脾气,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然后让沈丽安慰自己, 甚至躺在沈丽的腿上,让她梳理自己的头发。当沈丽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半天不动时,他发现, 沈丽的思绪又走远了。这时,他知道,危机正在滋长。 他知道自己应该振奋起来,然而,似乎要检验沈丽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 他总是听任自己在长长的下坡上滑行,每当这种时候,沈丽常常会忧郁地叹一口气, 摇摇他的头说:"坐起来,好好说会儿话吧,这样太无聊了。 "他却固执地用头晃开沈丽的手,侧转身继续在沈丽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时百无聊赖地、 也是恶作剧地从沈丽的内衣中伸手进去抓摸她的乳房。沈丽有时会让他抓摸一会儿,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制止道:"别这样。"这时,他就会蛮横地将手硬伸进去,说:"我就想这样,这是我的权利。"沈丽就会叹一口气,将一副毫无反应的乳房放在那里。他可能会越抓摸越用力, 沈丽就会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说:"你抓疼我了。 "他这时就会因为恼怒而在百无聊赖中勃起一个冲动,一下支起头,撩开沈丽的内衣没头没脑乱拱起沈丽的乳房来。 沈丽又会安静地承受较长的时间,似乎在尽母亲哺乳孩子的不可推卸的义务, 然后就会将卢小龙坚决地推开,拉好衣服,将卢小龙的头从自己身上搬下来,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 卢小龙这时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嗔恼地盯着沈丽。 沈丽又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过一会儿,把梳子往梳妆台上很响地一撂,用双手向后抖着头发, 在屋里来回走几步,背靠写字台站住,用十分忧郁的目光看着他。 这目光就会很深地刺伤卢小龙,两人便发生了真正的不愉快。卢小龙恼羞成怒, 两人就会像仇人一样互相对视着。沈丽说:"爱情都是现在时的, 我总不能只凭着对昨天的记忆来维持对你的感情。"卢小龙也找一个地方背靠着,与沈丽面对面相视着,说:"你以为我完了吗?"沈丽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我什么也没有以为。 "卢小龙说:"你如果觉得我不行了,趁早说,我以后可以不来。"沈丽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你来, 不过,你不要总是考验我的忍耐力。"卢小龙恨恨地说:"不行就拉倒。 "沈丽说:"拉倒就拉倒。"卢小龙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丽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挡在他面前, 双手抱在胸前说:"坐下,好好说话吧。" 卢小龙知道自己在消耗过去的英雄资本,也知道自己这样烦躁无聊、 无理取闹很危险,然而,他总相信自己的明天会足够英雄和精彩。 当他收不住这种似乎是破罐破摔的无理取闹时,他还是和沈丽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他抓起挎包抡在肩上, 拉开房门一无反顾地跑下楼去。见到沈昊夫妇时,他便礼貌地笑着打打招呼, 并不有意掩饰自己气汹汹而去的情绪。在后来一些天中, 当看到江青眉开眼笑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时,他尤其感到恼怒。江青笑容可掬地挥着手,接见一群又一群代表, 那些被接见的人喜气洋洋的笑脸在卢小龙看来十分地可恶,他咬着牙将报纸揉碎, 狠狠地扔进纸篓。他找出《毛泽东的青年时代》,将这本书反复看了多遍,他要向毛主席学习。 他在鲁敏敏的脸上一左一右轻轻吻了一下, 鲁敏敏憨憨的表情中略露出一丝小孩的快乐。卢小龙此刻真正明白了,自己现在留在北京,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干, 只有去工厂,去农村,去广阔的天地,才是赢得新的光荣的惟一道路。 他要把这件事做漂亮,做得"于无声处听惊雷",做得让整个北京吃一惊,也让沈丽吃一惊, 最好也让江青吃一惊。他心中朦胧升起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而带上鲁敏敏, 一定会在沈丽那里再增添一分英雄色彩。他一时还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他只知道带上鲁敏敏, 是自己又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中的细节之一。 他看着鲁敏敏说:"敏敏,亲我一下。"鲁敏敏近近地辨认了他一下, 伸过脖子来,他双手托住鲁敏敏的脸,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然后很近地凝视着她说:"敏敏,听我的话,好吗?"鲁敏敏点了点头。 他的双手近近地托着她的脸端详着,眼前只有一副憨厚的儿童态,看不见她那像成年妇女一样粗胖的身体, 他又说道:"敏敏,你眨眨眼。"鲁敏敏就眨了眨眼, 这立刻使得那张直愣愣的面孔多了一分可爱。他说:"敏敏,你笑一笑。"鲁敏敏便笑了一下, 那个笑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腼腆、羞怯、温柔与多情,特别是嘴,显得很笨地噘着, 却也使这张憨憨的面孔增添了情趣。他拍了拍鲁敏敏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说道:"敏敏,你是个好女孩。 "鲁敏敏茫然地看着卢小龙,对这句非指示性的话没有做出反应, 卢小龙又接着说:"鲁敏敏,听懂我的话了吗?你眨眨眼笑着说。 "鲁敏敏便眨眨眼笑着很憨厚地说道:"听懂了。" 门口出现了人影,大概是鲁继敏回来了,卢小龙头也没抬,继续和鲁敏敏说着话。他用手将鲁敏敏的头发轻轻向后梳理着,说道:"鲁敏敏,告诉我, 你现在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还是眨眨眼笑一笑回答我。"鲁敏敏便像小孩一样眨眨眼笑一笑,说道:"我最高兴看见你。"卢小龙对这个回答全然没有想到,眼睛一下子潮湿了。 鲁敏敏的眼睛还是那样坦白地、清清楚楚地、直盯盯地看着他, 只不过眼睛中似乎多了一些灵活的东西。他双手扶着鲁敏敏的肩头,继续说道:"鲁敏敏,回答我, 你现在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你还是眨眨眼笑一笑,想一想再回答我。"鲁敏敏眨了眨眼, 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来看我。没人管我。" 卢小龙闭上眼,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强忍着用手背擦去泪水, 又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说:"鲁敏敏,还是垂下眼想一想回答我,你喜欢现在这个家吗?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想,回答道:"喜欢也不喜欢。"卢小龙看着她说:"鲁敏敏,回答我,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家?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回答。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卢小龙说道:"他们照顾我,又讨厌我。 "卢小龙凝视了鲁敏敏一会儿,鲁敏敏也凝视着他。他又说:"鲁敏敏,回答我, 我以后去广阔天地带上你,你愿意不愿意?你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 用一个你过去用过的表情回答我。"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 脸上突然出现了卢小龙十分熟悉的腼腆和羞怯,她又垂下眼看着眼前,脸上露出一点红晕, 轻声回答道:"愿意。" 卢小龙转过头,发现门口不光站着鲁继敏,还站着鲁湘岭、方可人夫妇。 鲁湘岭大概又遭遇了什么批斗会,神情很狼狈, 身上穿的灰衬衫领口处几个扣子全部被扯掉了,方可人和鲁继敏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他们显然被卢小龙和鲁敏敏的对话所震慑,鲁湘岭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盯视着,方可人站在鲁湘岭身旁, 一双眼睛也瞪大了透过眼镜片盯视着这里。鲁继敏扶着父亲的胳膊,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很沉郁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轻轻拍了拍鲁敏敏的脸,说:"鲁敏敏, 你从今天开始好好锻炼,好好回忆过去的事情,好好学习,多听,多看,多说,多笑,多哭, 多动,多想,多高兴,多难过,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还是像过去那样想一想, 用过去的表情回答我。" 鲁敏敏垂下眼,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想了一会儿,脸上又泛出一片红晕, 然后,看了一下卢小龙,又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把头低下了。卢小龙凭着心中的感应, 蹲着往前凑近了一步。鲁敏敏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肩膀上,轻轻蹭着。 卢小龙抚摸着鲁敏敏,说:"敏敏,你是个好女孩,你听懂了,你就点点头。 "鲁敏敏趴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卢小龙将鲁敏敏的头扶起来,然后站起身看着门口的一家三口人, 对鲁继敏说道:"你以后要多管她,多训练她,我下去的时候想带上她,你也一起去。"第59章 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内灯火明亮,毛泽东在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 江青、姚文元、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温玉成、 黄作珍等党政军最高领导的陪同下,连夜安排了紧急召见, 接见的对象是北京市最主要大学的造反派领袖。在众多部下的陪同下,毛泽东对今晚的接见表现出了大政治家从容大度的兴趣。 看着武克勤、马胜利等人惶惑不安地坐在面前,他深感今天的行动有泰山压顶之势。 全国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下来,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全面夺权的任务基本完成, 北京几所大学的两派武斗却战火不断。为了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在他的亲自指示下,北京数万名工人组成了"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开始进驻首都各大专院校;然而,进驻遇到了阻力。今天上午, 当数千名工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收缴武器、拆除工事、制止武斗时,在北清大学遭到了顽强的武装抵抗。 特别是在北清东校,呼昌盛领导的井岗山兵团用长矛、枪支和手榴弹袭击了工宣队, 死伤数百人,他们在高音喇叭里呼喊的口号是:"打倒镇压学生运动的黑后台!""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形势十分严峻,毛泽东决定亲自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除了呼昌盛还没有到,其他的学生领袖都已经正襟危坐在这里接受他的训导了。他今天之所以要把党政军最高班底摆在这里, 就是表明今天的决定是极其郑重的。呼昌盛是对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首要人物,当他还没到场时, 这个接见就有没正式开始的意义。毛泽东照例是旁若无人、海阔天空地从容说笑着, 坐在他身旁周恩来说道:"已经派专车去北清东校接呼昌盛。"毛泽东点点头, 周恩来又解释道:"现在工宣队将呼昌盛盘踞的指挥楼完全包围了,一般的人去接他不敢下来, 所以中央文革、北京卫戍区都专门去了人。"毛泽东笑一笑, 显得很有领袖幽默地说道:"这个呼昌盛现在也算孤胆英雄,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 "周恩来与在场的党政军最高首领都表示领会这一幽默,笑着点点头。周恩来明白,呼昌盛没有到, 这个接见就不能圆满地开始,他抬腕看表,时间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正在这时, 工作人员进来汇报:"呼昌盛到了。"周恩来立刻伸手示意:"快让他进来。" 毛泽东仰坐在沙发上,一下显得容光焕发,有了兴致。门开了, 呼昌盛被领了进来,他垂着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像丧家犬一样匆匆走了进来, 在毛泽东对面的学生群后面左右看看,狼狈地就座。毛泽东伸手示意,让他坐在前面, 周恩来便将毛泽东的声音放大:"主席让你往前坐坐,呼昌盛。"呼昌盛站起来, 刚刚越过坐在前面的人,就站在那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干革命整整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受到毛主席面对面的接见; 而他领导的井岗山兵团占据的几十个楼绝大部分已被工宣队缴了械,只剩下一个指挥楼在负隅顽抗。毛泽东挥了一下手, 说:"你们要抓工宣队的黑后台,我就是黑后台呢! "周恩来对呼昌盛说道:"是主席派去的工宣队,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好了,呼昌盛你坐下。 "呼昌盛一边还擦着抹不完的眼泪一边坐下了。周恩来缓重地拍了两下手,说:"主席说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毛泽东此时像个慈祥的家长一样笑了笑,说:"不轻弹,关键时候也还要弹的。"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等人全都露出了微笑。 毛泽东看了看坐在左面的林彪、黄永胜、叶群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等人,最后目光落在对面几个学生领袖的身上, 坐在最前面的呼昌盛正像小孩一样用手背委屈地擦着最后的眼泪, 他开始讲话:"今天是找你们来商量制止大学的武斗问题,怎么办?文化大革命搞了二年,你们现在是一不斗、二不批、 三不改。斗是斗,你们少数大专院校是在搞武斗。现在的工人、农民、战士、 居民都不高兴,大多数的学生都不高兴。就连拥护你那一派的人也不高兴。你们脱离了工人、 农民、战士、学生的大多数。有些学校搞了些斗黑帮,但是很不够,就是因为分了两派,忙于武斗,现在逍遥派那么多,不搞斗批改,而要斗批走、斗批散。我说大学还要办,讲了理工科,但没有讲文科都不办,但旧的制度、旧的办法不行了,学制要缩短, 教育要革命,就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毛泽东开篇的话就直接进入主题,他的话从来是侃侃而谈、盘旋来盘旋去, 笼罩住整个天空。他的表情、声音及说法都是从容的,又是不可违抗的, 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从容而又不可违抗的形象。他欣赏如来佛伸出的大手, 这个大手任凭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跳不出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从容地伸出来时, 可以将整个天地抹平。周恩来看到毛泽东说话的停顿, 非常得当地接上了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接见你们,这是你们最幸福的事情。你们打得不可开交,确实辜负了全国人民的期望。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前期带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你们后来就忘乎所以。 要立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今天是毛主席提出要接见你们的, 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今天毛主席、林副主席还有康生、 陈伯达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参加了接见,就是告诉你们,这是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致声音。 对毛主席今天讲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毛泽东又抬起脸,同时抬起一点手准备继续讲话。周恩来立刻止住话, 将目光转向毛泽东。毛泽东顺序伸出四个手指,说道:"现在提出四个方法:一, 实行军管;二,一分为二,就是二派可以分两个学校,住在两个地方;三,斗批走;四, 继续打下去,大打,打它十年八年,地球还是照样转动。这个问题现在不必答复, 你们回去商量商量,讨论讨论。"武克勤扶了一下眼镜, 仰起黄白的面孔鼓足勇气说道:"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一定坚决照办。"呼昌盛也从委屈和泪水中过渡了过来, 正在用高度的注意力听取和判断毛主席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动着,思索着, 对于他来讲,这是两年来绝对不可能料到的情况。 毛泽东继续说道:"我说你们脱离群众,群众就是不爱打内战。有人讲,广西布告只适用广西,陕西布告只适用陕西, 那现在再发一个全国的布告。"说着,他看了看坐在左右的林彪和周恩来, 两人立刻点头应和着。毛泽东接着说:"谁如果继续违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 放火,就是犯罪。"他伸出大手摆动着:"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 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他用手划了一个圈,"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毛泽东的话讲到这里, 一二十个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都战战兢兢地蔫在那里。这是最严厉的家长的训斥,这是无可商量的决定。 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称王称霸的造反派领袖在毛泽东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不仅是因为毛泽东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不仅是毛泽东的巨大权力, 还在于毛泽东总能够借助所有的势力,以盘旋的手法构成泰山压顶之势。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容大度的, 沉稳平和的,又都是不可违抗的。他坐在那里,有最中心的位置,最魁梧的身体, 最饱经风霜的面容,有处理政治谈话的最高艺术, 当他这样随意挥舞着手势一款一款地讲话时,他处在行云流水般的自由态。今天亲自出面接见,不仅是政治斗争所必须的, 也是他喜欢做的。当他带领着党政军最高班底来接见这些无法无天、 在中国几乎谁的话都不听的学生领袖时,他有双重的享受。 他既在学生领袖面前表现了他在整个政权中左右受簇拥的宏伟阵势, 也让这个政治班底看一看他怎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这些"谁都不怕"、"谁都不听"的造反派领袖乖乖地听话。呼昌盛一来就痛哭失声, 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激起他一点慈父般的宽仁, 使他今天的全部训导更带有家长的感觉。 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非常习惯扮演家长的角色,他是宽厚的, 又是威严的、决定一切的。他虽然在权力的最高峰, 但他对呼昌盛这些学生头头的理解要远远高过林彪、康生、陈伯达等人。这些学生头头是在自己的号召下开始造反的,现在, 这些力量已经成了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障碍,他亲自出面解决, 对于全国的政权系统、干部队伍、军队以及工人、农民来讲,他代表他们的意愿, 收拾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而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他又扮演了绝非不教而诛的慈祥领袖。 他知道今天的接见非常必要,他将使这些造反派接受一个不得不接受的规范, 从此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同时还将使他们对伟大领袖感恩戴德。 宣布接见的宗旨,发布结束武斗的指示,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完成了。 学生领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提出异议,敢于做出分辩。往下的时间, 是听毛泽东从从容容地谈古论今,在谈古过程中论述文化大革命, 在论述文化大革命的过程中从容不迫地训导这些学生领袖。 今天的场合给了毛泽东很充沛的谈话兴致,他一贯喜欢白日睡觉,夜晚工作, 这个凌晨的谈话对他来讲是有声有色的节目。从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到现在, 已经两年多时间了,像这样引发他谈话兴致的场合也是有限的。 对面这些听从他训导的学生领袖,左右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构成他谈话的好气氛。在这种谈话中, 再不会有人像刘少奇那样不礼貌地插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 他可以足够地从容,只要他处在连续讲话的态势中,他的任何停顿都无须担心有人插嘴, 他也无须担心冷场,他的讲话每到一个段落,左右都会有人予以补充和陪衬。 这是一个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场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当他左右顾盼时, 立刻会有一张张尊重的面孔与他应和,当他不时挥舞着手势讲话时,整个场面像是游泳池里的水任他挥洒。 他对左右这些党政军的最高人物很少顾及,他甚至很少给林彪讲话的机会, 也很少去征求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的意见,他让他们像自己的学生一样陪衬着自己。 他有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点没有顾及他们,然而这种意识一掠而过,他不在乎, 他完全在君临天下、左右一切的状态之中。 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他只对坐在左边的林彪和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有明确的感觉。林彪单单薄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旁边, 一个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几乎没有几句插话,让他对这个乖觉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点怜悯。 每当看到林彪面对自己时那恭顺的样子,他就涌起一丝要更多地栽培对方的宽厚心情。 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是个始终让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来谨慎周到忠诚,按规矩办事, 这么多年来,党政上层干部中,只有周恩来是一直让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难得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他属于萧何、 孔明一类的人物。 谈话进行到黎明时分,已经有了尾声的气氛,周恩来一边观察着毛泽东有无倦容,一边偶尔看看手表。这时, 呼昌盛早已从被工宣队围歼的悲愤和今天晚上领袖接见所包含的严峻事实中觉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左右, 然后仰起脸看着毛泽东,斗了一个天大的胆,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有毛主席领导, 我们能够分清是非,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离开了我们,我们应该听谁的?我们应该怎么办? "周恩来立刻对这个极不得体的问题做出严肃反应,他目光炯炯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 我们还有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对呼昌盛这个问题没有流露丝毫不快, 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着眼睛正襟危坐。毛泽东却对这个问题毫不忌讳, 甚至对这个看来忠心耿耿的提问十分好感,他不知道,这正是呼昌盛表现忠诚的最大胆的做法。 毛泽东一点都不在意周恩来刚才的插话,也毫不顾及林彪这个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 慢慢摆摆大手,仰靠在沙发上,用有些苍老的湖南口音说道:"我的话只管现在,能不能管将来,我也不知道。我该讲的话都讲了,留给你们明天去参考。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谁是马列主义,谁是修正主义,你们以后自己分辨。我管了这几十年,就完成历史使命了,管不了你们一百年、二百年。" 说到这里,他有点余兴未已地看着全场,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问话。然而, 呼昌盛天大的胆也早已用完,其余的学生领袖再没有人敢提什么问题。 周恩来又看了看表,对毛泽东说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剩下的事情让谢富治和他们具体讨论,拟定一个落实主席指示的决议。"毛泽东半张着嘴看看左右, 他显然为谈话就这样结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个家长和一群儿女正玩得高兴, 儿女们却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没有理由把大家留下来,周恩来作为大管家在决定一切。 他只能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保持了领袖的尊严。第60章 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与父母团圆,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团圆。 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拆除了全部武斗工事,收缴了长矛、枪支等武斗器械,控制了整个学校的大权,呼昌盛的造反派领袖的光荣地位永远结束了。 当他每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坐在工宣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检查认罪时,胡萍便像落叶归根一样飘回了家里。 父母的单位也进驻了工宣队, 那里的造反派头目也被集中在学习班中老老实实学习,被造反派关押了几个月的父母却被工宣队释放回家。一家三口见面, 自然是一番沧桑感叹,原来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现在, 工宣队将其中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 胡萍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 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 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 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 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 中间挤挤地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门窗敞开, 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感到十分闷热。 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馅饺子。 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对、三对、 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 父亲微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 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 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 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 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 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 "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 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 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 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 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 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 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 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 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 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 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 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 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 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 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 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 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 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 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 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 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 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 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 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 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 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 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 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 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 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 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 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 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 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 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 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 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 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 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 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 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 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 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 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 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 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 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 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 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 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上,有一个门槛高一点的大门, 里边是四四方方的青砖院落,比较干净又比较陈旧,里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个小女孩在院落里孤零零地站着,谛听着街上走过的骡马和人群,时而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一看, 有时也大着胆踮起脚拔开门栓,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一会儿又将门关上, 插上门栓,飞快地跑到房子里,再过一会儿,又会探出头来,慢慢迈过门槛来到院子里。 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间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仰望天空,天倒是蓝蓝的, 这就是儿时的母亲。 她转头看了一下门厅里一人多高的椭圆形穿衣镜, 那里浮现出自己早已看过无数次的相貌。她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自然弯卷着,皮肤白白的,透着一点红, 眉毛和眼睛弯弯的、细长的,波光流动。她和父母确实不像,当她将目光又落回眼前时, 看到自己一双手白皙而柔软,它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脸上, 都会给对方没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觉。这块嫩豆腐现在就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荡着, 不知哪个坚实的托盘能够托护住她。 胡萍将最后一张皮擀好,有点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后,收拾走擀面杖、 面盆,将案板上多余的干面粉扫入面碗中,将面碗放到一边,扩大了排放饺子的地盘。 她坐下来,帮父母包最后几个饺子,当碗里的最后一点馅被刮净, 分到最后三个饺子皮中后,他们便一人一个将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码在案板上。母亲立起身来说道:"胡象,你把凉菜弄出来,我准备下饺子了。"包好的饺子都端到厨房里去了,圆桌被抹净了,父亲将切好的香肠、拌好的黄瓜摆上,又将松花蛋剥壳切好,配上姜丝, 倒上酱油,再添上一盘糖拌西红柿,将三个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将一罐糖蒜放在桌上打开, 第一锅饺子已经热气腾腾盛到了两个大盘里,端上了桌子, 这顿团圆饭就这样开始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招呼着母亲从厨房过来, 先完成团圆饭的第一道程序:三个人举起了玻璃杯,胡萍与母亲碰杯,与父亲碰杯, 父亲母亲相互碰杯,三个人同时碰杯。金黄的啤酒在带有红色花纹的玻璃杯中漾着灯光晃动着, 倾入口中,给胡萍带来秋天在阳光下划船荡桨的摇晃感。 父亲又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声干了杯,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 很有口劲地品尝起香肠、松花蛋及拌黄瓜来。一阵有滋有味的咀嚼后, 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来。吃了几个,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着, 用筷子照顾着每一个盘子。他精神饱满的目光、满脸的红光及嘴里喷出的酒气, 都显出男人有声有色面对酒菜时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饭桌是男人自信的场所之一, 胡萍接着就想到了男人自信的另外两个场所: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政治上。 而父亲在床上的自信势必联系到母亲,这是让她极为厌恶、不愿思想的事情。一瞬间, 呼昌盛那食肉兽一样精瘦凶悍的样子抢占到眼前。 她倒从来没有发现过呼昌盛在饭桌上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经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现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 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现在不愿细想的, 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样的柔顺供养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饭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 或许都需要女人的柔顺做供养才行。 看着父亲敞开胸怀面对酒饭的豪迈样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亲了。 当自己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时,母亲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边唠唠叨叨和父亲说着话, 一边随随便便地夹着香肠、黄瓜及饺子。男人和女人在饭桌上的表现迥然不同, 父亲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声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还很有力地咂一咂嘴, 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红地伸出筷子, 挑挑拣拣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夹起香肠、松花蛋、黄瓜或者西红柿,动作分明地丢到嘴里, 很香地咀嚼着,同时,再夹一两口菜,将口腔塞满,嚼得更饱满、更有力、更有味。然后, 就会很有节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一口。当嘴唇很有力地品尝着烈酒的味道时, 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子,在每个盘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 喝酒与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张一弛的,有种男人的声色。 而母亲则是流水账一般毫不在意地吃着,眼睛看着父亲,心思在说话上,喂肚子是一个按部就班无所用心的程序。 母亲是善良的,质朴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父亲在政治中、 生活中将男人的有板有眼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则将女人的善良、质朴与粗枝大叶表现得十分极致。 父亲在一切正式场合都十分注意章法、仪表、形象、规矩、分寸及影响, 十分注意照顾各种关系,母亲则总是一派家常,从不在意各种章法和规矩。 常常在一个十分讲究礼仪的酒会上,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们妙趣横生地交谈, 母亲会突然毫不顾忌地抬手指着父亲说:"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个米粒,擦掉它,看着别扭。 "这种做法常常会使父亲感到难堪,然而,他有一个好涵养, 再加上对母亲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着,很风趣地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然后,更风趣地和大家说话。这时, 坐在饭桌上的胡萍就会为母亲难堪,为父亲抱屈。倘若她处在母亲的角色, 她会得体得多,会把父亲照顾和陪衬得好得多。母亲经常让人想到小县城的善良妇女, 端着笸箩在阳光下挑拣着豆子里的石头,或者在阳光下缝着针线。其实, 母亲并不擅长针线,每到父亲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针线,喝令父亲将衣服脱下来。那时, 母亲就会马马虎虎地从父亲身前走过,唠唠叨叨地说道:"你爸爸自己就会缝。 "父亲这时照例是有一份好涵养,他呵呵呵地很美地笑着,脱下衣服交给胡萍。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 似乎更显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 虽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原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小心后仰身, 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一下。 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自由的兴致。 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 分析政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 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她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饺子时, 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 煮熟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的皮显得很有弹性, 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 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沫、汁液、 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 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 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 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慢, 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有自己的汤碗,朦朦胧胧中多少有些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存在。 父亲兴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顿,听到父亲又"吱"地喝了一口白酒,放下酒杯, 一双红木筷子伸出来,在几个菜盘上游荡着,夹起几筷什么菜,又充实了一阵咀嚼, 这阵咀嚼完成后,父亲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拿起酒杯, 而是用筷子轻轻敲点着胡萍面前的菜盘子,落下一句关心的话:"萍萍,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 "母亲的目光也照过来,说:"萍萍,想什么呢?"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 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 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 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泪, 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 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 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关了, 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 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 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 门开着,挂着一方花布门帘,遮去了门的中段,留下上边的空缺, 可以看见门厅的房顶,下边的空缺在床上平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间里的地面。 大概是不愿意细想北清大学里发生的事情, 她对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吃惊的细致观察。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 也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印象深刻。窗外偶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溜进来,不觉凉意, 但见花布门帘轻微拂动。父母房间的窗外有路灯,做门帘的这块小花布微微透着亮, 天蓝的底色上有些绿叶红花,绿叶红花很碎小,眯起眼来凝视时, 使人想到浩渺的宇宙和铺满草莓及野花的草原。 已经后半夜了,听见父母那边双人床上响起较重的翻身声,接着, 隐隐听到父亲的声音:"太热了,不好睡。"又听到大蒲扇摇动的声音,一开始比较缓慢, 像是母亲躺在床上摇,接着,隐隐听到父亲在床上坐起来,趿拉上拖鞋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速度较快的烦躁的摇扇声,一听就是父亲接过了扇子,扇着满身的热汗。又接着, 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的声音,又听到他在藤椅上坐下的吱嘎嘎的声音。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摇了起来,偶尔还听到父亲用蒲扇拍打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父母的说话声。床在门边贴墙放着,藤椅则背靠着窗, 胡萍听到较近的母亲和较远的父亲之间说话的声音,从自己床上,贴地可以看到父亲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时隐时现的蒲扇。父亲说:"我们光顾自己高兴了, 忘了多问问萍萍的事。"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她自己又不讲。"父亲摇着蒲扇扇着, 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亲说:"现在是革命,不能讲小资产阶级自尊心。 "父亲用蒲扇拍了几下小腿,稍有些不满地说:"将心比心, 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闭了一下眼,觉得眼睛潮湿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龄。 听到父亲从藤椅上站起来的声音,贴地望过去, 看见父亲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可以看见他胖胖的小腿正面来背面去。父亲站住了,又摇了几下蒲扇, 说道:"咱们的孩子又和别人家的孩子情况不太一样。"母亲唠叨地说道:"她自己并不知道。 "父亲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照顾她的自尊心。 "母亲说:"是你光顾高兴自己的事了,忘了多关心她,这会儿又来教训我。"父亲使劲地摇了几下蒲扇, 蒲扇吱嘎吱嘎地轻微响着,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恼火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 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 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 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音。 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的屏蔽后, 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便的声音。 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父亲脖颈上的情景。 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来, 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 这次呼昌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 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第61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 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 两边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 工宣队统一安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 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 寥寥落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 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 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平了, 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 上面又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到启发, 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 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他说, 他早就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不敢对抗武克勤的专横指示,他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对工人阶级天生有感情, 他要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边哭边用双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对武克勤、呼昌盛对抗工宣队、军宣队的罪行咬牙切齿。 第一次到联合指挥部哭诉时,汪队长曾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审查面孔看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抵制他们的做法?"马胜利举起双拳捶着自己的两鬓, 他那发达的肌肉、猛烈的捶击使得汪队长、费副队长还有指挥部的其他几个头头都有些惊愕, 随后,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将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鲜血淋漓。 他说:"我路线觉悟不高,以为跟着武克勤就是跟着毛主席。"他沉痛地长叹着, 将脸埋在手中弯腰低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后,他拿出两页揭发材料, 上面记录着武克勤一些关键的部署和指示, 这份材料对于联合指挥部有理有力地解决掉北清大学的帮派势力、从而控制全校局势有重要意义。汪队长当时看了以后, 丰润的长白脸上露出一点信任的表情,他眯着一双水平细长的眼睛瞄了马胜利一下, 温和地说道:"对毛泽东思想忠不忠,看行动。" 第二次,马胜利又去联合指挥部,他没有嚎啕痛哭,但也显得心情十分沉重, 说着说着就两眼通红,抡起大拳捶自己的脸颊、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响。 这一次他又交出关于武克勤的第二份揭发材料, 这里有武克勤关于如何用武斗手段消灭井岗山兵团、一统天下的指示讲话。穿着军装的汪队长看了看,放在桌上, 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马胜利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关于呼昌盛的材料, 这是他曾经领导的专案组整的材料。汪队长接过去翻了前几页,脸上露出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将材料像翻书一样用拇指哗地弹过一遍,又显得并不十分注意地将材料放下, 很高大地坐在那里,审视地看着马胜利,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马胜利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屁股坐在凳子边,双肘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身子前倾,极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后,他的头低得几乎贴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场。正值傍晚, 汪队长背后的窗户透着一方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暗,马胜利趴在昏暗中, 感到汪队长高大地坐在光明中。汪队长又说道:"我已经讲过,忠不忠看行动。只要你真正忠于毛泽东思想,相信和依靠军宣队、工宣队,我们就一定会把你和其他坏头头区别对待。" 马胜利不抬头也知道,汪队长十分魁梧, 军帽下那张很光润的长方大脸十分平静和威严地看着他,他觉得汪队长像菩萨一样高高在上。他感恩涕零地哭起来, 这次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把脸埋在手中啜泣地哭,同样是泪流满面, 泪水从一双大手的手指缝中流落在地。他觉得这样哭还不痛快,一下从凳子上滑落下来,蹲在那里埋头大哭。这是悔恨的哭。隔着手指缝和眼泪,他看见汪队长一双穿着解放胶鞋的大脚就在眼前,穿着军裤的又粗又长的腿也在眼前,两边是四个桌子腿, 桌子腿就像左右敞开的大门,他现在如果扑向这个大门,匍匐在这双大脚上痛哭一气,一定能哭出幸福来。他发现,过去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很幸福, 现在能诚惶诚恐泪流满面地匍匐在一双威严的大脚下也十分幸福。他突然理解了古时磕头的含义,他现在就有五体投地磕头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却抑制不住这种要一扑到地磕头不已的冲动, 将眼泪和忏悔倾泻出来,听任威严的目光和训斥的声音落在自己的脊背上, 最好还有一些不致伤人的捶打落在他的后脑勺、脊背和屁股上,再来一场倾盆大雨,把他淋湿淋透, 让他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才能趴出一种彻底的舒服来。此刻, 他能闻见汪队长穿着胶鞋的一双大脚的好闻的鞋臭味,那股鞋臭从草绿色的解放牌军鞋中蒸发出来, 又在草绿色的军裤周围上升弥漫,真是足够的权威,甚至让他想到了人民大会堂门口的国徽, 他现在就拜倒在"国徽"面前。 听到汪队长让他坐起来,他依然蹲在那里,脸埋在手中摇了摇头, 他没有资格坐起来,他抬不起头来,他罪恶滔天。汪队长又说了一声:"让你坐起来,就坐起来。"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他只好将屁股抬高,摸索着坐到了凳子边缘, 头还是低低地埋在手中。这时, 坐在汪队长一旁的费队长用她并不严厉的女声说道:"继续努力吧,争取得到指挥部的信任。"马胜利头冲下坐在那里, 多少有点像短跑运动员起跑时的样子,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感恩戴德,他甚至觉得汪队长、费队长太宽仁了, 应该对他更严厉、更怀疑、更审查。他不愿意这么容易过关,他要接受更多的考验, 他应该哭得再多,趴得再低,他愿意受更多的训斥,那样,他的脊背才会更舒服。 他真是特别陶醉于这种将头一埋到地、将整个脊背交给对方审查和训斥的姿势。 他多少有些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自己又一次痛哭和认罪。 当第三次来到指挥部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埋头痛哭了。 他将又一些揭发材料放到汪队长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慢慢倒退回来,腿碰到凳子以后, 摸索着慢慢坐下,双肘撑在大腿上,将头埋在手中,沉默着一动不动等待发落。这次交上去的材料,既有揭发武克勤的材料,又有揭发呼昌盛的材料, 还有一份全校"牛鬼蛇神"的花名册,每一个走资派、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各种各样的坏分子,还有地主、富农、资本家、叛徒、特务, 花名册上都写得详详细细,这些材料又是军宣队、工宣队一统天下所需要的。 他听到汪队长一页一页大致翻看着材料,也听到他将材料翻完以后放到抽屉里, 觉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脑勺、后脖颈、后脊背上,比过去更宽和了。隔着手指缝, 他依然看到那双大大方方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两条穿着军裤的大长腿也很舒服地交叉在一起。 他真是希望从这副腿脚中领会出更多的伟大,一个人能够拜倒在伟大下面,是很幸福的。 这次,汪队长让他坐起来好好说话, 还问了一些三次交待的材料中都没涉及的情况。马胜利说,情况都在他的脑袋里。他显得很憨厚地笑了一下, 说:"我这脑袋就是一个资料室,北清大学的情况都装在脑袋里,我比任何人都掌握情况。 "汪队长用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那你就继续努力,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工作。 "马胜利用力点点头。他掌握着有关北清大学的很多书面材料,他将在一个比较长、 又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分期分批提供给联合指挥部,他要永远对他们有用。 学校里原来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现在都看不起他, 校园里鄙夷的目光像稠密的冷霜落在他身上,他才不在乎。两派造反派组织都已彻底垮台, 未来的天下是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天下,幸亏自己明智的急转弯, 才又获得了在校园里抡开臂膀雄赳赳走路的资格。给联合指挥部当跑堂的,他不但没有卑下感,反而觉得比过去更得意了。 学校里正在办各种学习班:整治两派造反派头头的学习班,"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清查"5·16"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学习班,还有, 批判黑帮和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批判会,他又一次成了革命的动力,而不是革命的对象。这一次, 连武克勤、呼昌盛都成了革命的对象,这让他十分地得意。 当他从联合指挥部那里几次痛哭回来后,终于又能够趾高气扬地来到李黛玉家。 李黛玉照例是在阳台上远远眺望着等待,及至他进到家里, 照例是看见台灯暖暖地照亮着干净的小床,他照例将四居室的住房都巡视一遍,然后, 回到李黛玉的小房里,将台灯关上。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化险为夷"的英雄事迹, 不屑地描述武克勤和呼昌盛在学习班上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子, 特别讲述军宣队汪队长和费队长对他有哪些信任和称赞的言语。李黛玉坐在床上,背对着窗外的亮光, 有些眼巴巴地半思索半崇拜地看着他。他就会将鞋一脱,将一双大脚放到床上, 或者干脆重重地压在李黛玉的大腿上,仰靠着椅背坐得更轩敞也更舒服。李黛玉会嫌他的脚臭脚重,动手搬他,他就会双脚一摆,甩开李黛玉的手,更重地压在她的大腿上, 同时用脚后跟碾压李黛玉的大腿,感觉它的质感,甚至还用脚掌去抚摸李黛玉的腹部。李黛玉身体后仰, 失去平衡,连忙用双手撑在床上,他又抬高脚,去挤压抚摸李黛玉的乳房。 李黛玉后仰着,躲避着,他就会从椅子上下滑一点身体,将双脚伸得更向前更高, 更充分地抚摸李黛玉的胸部,直到李黛玉干脆后仰着几乎躺下,他才又坐起身, 将双脚从容地放在李黛玉的大腿上。等李黛玉撑着床又坐起身时, 他便云山雾罩地讲起他在北清大学的作为来。 李黛玉有时也会疑惑地看看他,用手整理着身旁的枕头, 说道:"那两派不恨死你呀?"他便用脚捶捶李黛玉的大腿,抬起手十字交叉兜住自己的后脑勺, 很舒服地后仰在椅背上说道:"那怕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现在是我整他们, 又不是他们整我。"接着,他就会讲出一派大道理,讲得兴起,还会趿拉着鞋站起来, 逼到李黛玉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观赏她,捏她的脸蛋戏弄她,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揪, 将她的脸仰起来俯瞰她,又双手摁住李黛玉的脊背,将她的胸部压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挤压。弄得李黛玉嗔恼了,他便软硬兼施连哄慰带强暴地将李黛玉放倒在床上, 解脱尽两人的衣服,兴致勃勃又是从容不迫地品尝她。有了政治上的胜利, 他就能将女人挑在自己男人的标志上任意享弄。得意之余,他想起《说岳全传》里的"高宠挑滑车", 一只长枪将一辆又一辆从山上滚滚而来的滑车挑起扔到一边,真是男人的状态。 一次,他一边双手摁住仰躺着的李黛玉的双乳,直起自己的上半身观赏她, 一边有条不紊地反复进入着她的身体,同时说道:"我其实知道你父亲是冤案。 "李黛玉正把头歪在枕头上,闭着眼听任马胜利蹂躏,这时睁开眼惊疑地仰视着他, 他触摸着李黛玉的乳房,更从容地进出着李黛玉的身体, 微微喘着气说道:"你父亲拿那个画报裱糊衣柜的内壁,肯定是件挺随便的事,他可能想也没想到, 那里有张宋美龄的照片。他根本不可能为了等待蒋介石反攻大陆,那一批爱国知识分子解放初从国外回来,都是为了报效祖国的。"李黛玉盯视着马胜利,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主持公道? "说着,她推开着马胜利的手想坐起来,马胜利摁住李黛玉的双臂, 从容不迫地将她镇服住。李黛玉双脚蹬着床,翻动着身体要起来,马胜利用双腿压住李黛玉,然后, 更冷酷更从容地观赏着李黛玉细瘦的腰身及丰满的乳房。 当看到李黛玉挣扎得有些微微气喘了,眼里也溢出了泪花,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等着吧, 等我慢慢掌权了,形势更稳定一点,运动更讲政策的时候,我来想办法给你父亲平反。 "李黛玉停止了挣扎,说:"你说的是真话?"马胜利说:"那当然。"李黛玉垂着眼看着眼前, 恍恍惚惚想着什么事,身体没有一点动静。马胜利便俯下身比较勇猛地顶她。 李黛玉还是朦朦胧胧地想着事,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只没了生命的绵羊瘫在那里。 马胜利便狂暴不满起来,他用力捏她的胳膊,手像轻轻打耳光一样翻来覆去扒拉她的脸。 李黛玉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躲避和抵抗着欺侮。马胜利这才有了更饱满的冲动, 将挣扎扭动的李黛玉连胳膊带身体都抄起来,紧紧箍在自己的双臂中, 粗暴地狂吻她,蛮横地将她做完…… 马胜利跟着军宣队队长汪伦、副队长费静匆匆穿越了大半个校园, 他佩服汪伦少有的高大的个子,佩服他的大步疾行。汪伦的步子虽然很大,却潦草而稳健, 没有什么声响,当上下缓坡时,他的步子尤其显出矫健来。 马胜利仰望着他高大的肩膀和后脑勺,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很幸福的崇拜感。真不知道汪队长如何长得这么高大, 面皮又这样白净丰润,一派领袖的仪表。费静也是一身军装快步紧跟着, 她那年轻利索的样子,使你不敢多把她当做女人看。 当把这样两个身穿军装的人物供奉在心中时,马胜利就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永远跟随的决心。 过了一片假山花圃,拐过两段柏墙相夹的柏油路,他们来到了校图书馆。 这是一栋四层楼高的琉璃瓦大屋顶的轩敞建筑,大门前几十级高高的石头台阶, 两边站着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工宣队工人。看到汪队长、费队长匆匆而来,他们都尊敬地点头致意,马胜利跟着汪伦、费静大步上了台阶,军宣队的几位军人在大门口左右站立, 红领章红帽徽闪闪发亮,他们向汪伦、费静举手敬礼,汪伦和费静也匆匆还礼。 马胜利跟在后面一口气上到四层楼的大阅览室。这里宽敞明亮,密密麻麻坐满了近千人, 迎面摆了一个讲台,挂着一幅红色横标:"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将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进行到底。"两面的白墙贴着很多小幅标语, 在小幅标语的上面挂着白纸黑字的横幅大标语,左边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右边一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马胜利陪同两位队长一到达现场, 早已准备就序的会议便正式开始。 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动员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各系革命师生的代表, 也有从全校"牛鬼蛇神"队伍中精心选出的典型。当汪队长、 费队长在主席台上从容就座后,马胜利很荣幸地站在主席台前,喊了一声"全场起立", 全场便"唰"地一声站起来,他将语录本举在手中,全场的人也一齐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 汪队长、费队长以及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人这时都转过身来,面向毛主席像恭敬而立。 马胜利高呼:"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全场挥着语录本一同高声欢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马胜利又大声说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全场又振臂挥着语录本共同高呼:"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马胜利又接着说道:"敬祝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中央文革──"全场立刻跟上来齐声高呼:"工作顺利!永远顺利!永远顺利!"接着, 马胜利又转过身领着大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全场各个精神抖擞, 放开嗓子齐声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唱罢, 这才全体坐下。马胜利又领着全场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 全场人都扯着脖子齐声背诵完了。马胜利转头请示地看看主席台,汪队长戴着军帽很威严地微微点点头, 马胜利便宣布大会开始,请汪队长讲话。他自己规规矩矩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汪队长用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开始讲话。会场十分安静, 汪队长讲了一大篇路线,又讲了一大篇政策,其中特别讲到:"大家都看到了, 马胜利过去在资产阶级派性中也做了很多坏事,但是勇于揭发,能够划清界限,我们就相信他, 给他立新功的机会。清理阶级队伍也一样,不管你过去和现在有多大的问题,只要敢暴露自己, 揭发别人,能立新功,就能得到宽大处理。"讲完话之后, 立刻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让马胜利吃惊的是, 在一片预先安排好的争先恐后的发言中,李黛玉的母亲茹珍举起了手, 从第六七排的中间位置上站了起来。汪队长坐在台上看着发言的名单次序, 稍有些疑惑地转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一侧的马胜利。马胜利知道茹珍是在安排之外的,他想制止她, 便稍有些呵斥地隔着人群问她:"你有什么要讲的?"茹珍仰着一张浮肿的老脸, 眨着一双囊肿的大眼睛直愣愣地说道:"我要揭发。"马胜利还想设法制止她, 汪伦在主席台上眯着眼向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马胜利伸出的手便放下了。 茹珍用极为真诚的表情说道:"第一个,我揭发我过去的丈夫李浩然。 虽然我没有和他正式办离婚手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早已和他一刀两断、 划清界限了。我要揭发他过去多少年隐藏宋美龄的照片,一心一意要搞反革命政变, 这确实是事实。"她似乎是怕别人不相信她的话,便很高地仰着脸, 目光扫视着左右:"这是真正的反革命活动。"她越说脸仰得越高,下巴高高翘起, 似乎要引颈任人宰割,以证明自己的忠贞,她说:"他临死前还写信给我, 说向我隐瞒这一反革命的行为对不起我。我两年多前就把信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我这次是更坚决地揭发他。"说到这里,她瞪大眼看看左右,似乎在寻找大家对她的支持和肯定。 看到自己的揭发并没有引起什么热烈的反应,茹珍眨着眼想了想, 又转头伸手一指坐在右边靠窗位置上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说道:"我还要揭发她,秦淑霏。"秦淑霏是生物系的老教授,有些历史问题,每日和茹珍早出晚归地参加劳动改造, 这时浑身哆嗦地站了起来,衰老的面孔像老猩猩一样多皱,她的眼睛上翻着, 惊恐地露着眼白。茹珍说:"她给我散布了很多反动言论,她说,过去是红卫兵, 后来是校文革,又后来是工宣队,现在又是军宣队,哪拨人都可能长不了。"这一下,全场哗然。哗然很快肃静下来,变为高度的紧张。没有任何政治问题比攻击军宣队、 工宣队更敏感了,汪队长和费队长在台上的目光也一下严厉起来。 茹珍站在人群中侧转着身子, 指着那个叫做秦淑霏的老教授严肃地说道:"我揭发的是不是事实?你这是不是对抗工宣队和军宣队?你这就是对抗清理阶级队伍。 你要坦白。"那个老教授左右麻木地看了看,像个刚刚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 似乎要寻找躲避的地方。茹珍又仰着下巴对着主席台上的汪队长, 用手指着那边的揭发对象说道:"她还说过好多对军宣队、工宣队不满的话,让她交待,她不交待我就揭发。"马胜利这时突然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场人都跟着举手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胜利又振臂领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全场人又跟着举手高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茹珍转过身来,胜利地遥指着那个老教授发问:"那天,汪队长的广播讲话之后,你还说过什么?你交待。 "全场人都抻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低着头木然地站在那里。 马胜利又一次振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全场跟着高呼。 马胜利接着领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全场人又跟着高呼。马胜利觉得这个插曲十分精彩, 一定要打垮阶级敌人的气焰,他便一次又一次领着全场振臂高呼,这种行动最能表现他的力量,表现他的忠诚,当每一次举着拳头伸向空中时,他都能觉出自己浑身肌肉的震动, 一片怒潮一样的口号声接连不断。 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被群起而攻之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将头转来转去,宽大的窗户就在她的旁边,玻璃窗敞开着。她挪动了两步, 突然扑向窗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敏捷,一头扎了出去。当时正好是口号声停歇处, 汪队长、费队长,还有所有注意到事变的人都听到老太太落地时的"噗"的一声响。 马胜利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他第一个扑到窗前,看到老太太坠落到地的最后镜头。 老太太是头冲下落地的,随着"噗"的一声响,老太太躺在了那里,头呈90度弯折, 一片鲜血和粘稠的液体迸流在脑袋四周。 会场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扑向七八个宽大的窗口,一齐朝下看。 汪队长立刻指示军宣队、工宣队维持秩序,将所有的人赶回原位。汪队长很高大地走到窗边, 探头看了一眼,便回转身到主席台安然坐下。他派了几个工宣队员下去处理, 并宣布大会继续进行。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纷纷坐好,两边的玻璃窗有纱窗的、 没纱窗的一律关上了,窗旁都站上了身穿军装的军宣队员和戴着红臂章的工宣队员。 当军宣队副队长费静宣布大会继续进行时,茹珍还直愣愣地仰着脸站在就座的人群中看着主席台,问道:"我还接着揭发吗?"汪队长坐在那里很温和地说道:"你就发言到这里吧。"茹珍大概没有听清楚,懵懵懂懂地转头左右看看。 马胜利便用比较高的声音说道:"刚才茹珍的揭发和批判很好,下一个谁发言?"注: 【1】清理阶级队伍 是"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斗争的内容之一,即所谓清查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务"、 "走资派"以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第62章 护士李秀芝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上,脱掉毛泽东的鞋袜,开始给毛泽东烫脚按摩。毛泽东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配合着用脚试着水的烫热,几抬几落,终于下决心把脚放到了烫热的水中。 李秀芝一双绵软而又柔韧的手在他肥胖松软的大脚上搓着,捏着,嘴里还说着:"我料理这双脚这么多年, 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眼睛盯着电视笑了, 说道:"那你这辈子就跟着这双脚吧。"李秀芝蹲在那里一边搓洗按摩着,一边说道:"它如果表现好, 我就一辈子跟着它。它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毛泽东用两只脚相互搓了搓, 说:"什么叫表现好,什么叫表现不好?"李秀芝说:"该走路就走路,不该走路就不走路。 料理它的时候,乖乖的。"毛泽东仰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笑了,说:"这个容易, 君子协议,一言为定。" 李秀芝见他的脚泡热泡软了,就开始在水中按摩起来, 一边按摩一边问:"舒服不舒服?要好好体会,这也是表现之一。"毛泽东哈哈笑了, 说:"它只知道走路,哪会有什么体会?"李秀芝说:"当然应该有体会,脚掌手掌都是连着心的。 你现在要和它一起好好体会,要不以后它就不帮你了。不要小看它,这双脚多伟大呀, 上过井岗山,走过草地,爬过雪山,还在延安走了那么多路,现在又走大江南北, 还帮你游泳,听见没有?"李秀芝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毛泽东一个一个的脚趾。 毛泽东说:"你的对象不清楚,你是问它还是问我?问它它不知道,问我我就回答。 "李秀芝说:"问它就是问你,问你就是问它。"毛泽东又呵呵地笑了:"好吧, 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 李秀芝捏了一会儿,问:"水凉不凉?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壶,毛泽东眼睛仍然看着电视,同时将两只脚从盆中拿出来,左右架在盆边, 算是做了回答。李秀芝拿起暖壶往盆里加了些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搅了搅, 才又将毛泽东的脚放进去。毛泽东照例先用脚后跟试一试水的烫热,试了一下,再试一下, 这才徐徐地将一双大脚放入盆中。烫热的水又淹到脚脖,一双脚已经被烫得红热, 李秀芝又一只脚一只脚地前后左右按摩起来。毛泽东的目光从从容容越过李秀芝的头顶, 看着对面的电视。 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 电视里正在播放八届十二中全会的综合报道,有会上的镜头,有会外的镜头。 毛泽东在电视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几次全体会议的镜头,还看到了林彪在全体会议上讲话的镜头, 以及会外北京和全国军民欢庆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的锣鼓喧天的镜头。他闭上眼, 听凭李秀芝那双柔韧的小手舒服地捏着自己的大脚,从去年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开始大夺权, 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后建立革命委员会,全国(除台湾)二十九个省、市、 自治区总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一片红", 在这样一个全国性胜利的基础上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也是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两年多来的革命搞得还算因势利导, 顺理成章。刚才这些镜头引发了他朦朦胧胧的遐想,居然连井岗山、爬雪山、过草地、 延安土窑洞也都飘摇不定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开幕式上的镜头。他在林彪、 周恩来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个会场, 目光从容地讲道:"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 是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绩是主要的,还是缺点错误是主要的?要搞到底,还是不搞到底?大家议一议。"他一边讲话一边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手指头, 一条一条陈述着,好像慈祥的家长在给家里人算账。 他在开幕式中还讲到:"过去我们南征北战,那种战争好打,因为敌人清楚。 这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那种战争困难得多,问题就是犯思想错误的同敌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时还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决。"他还特别讲到:"上海比北京强,一百二十万工人掌握局势。知识分子是粘土, 板结了,不透空气,不长庄稼,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办。不能一讲, 就是臭知识分子,但是,臭一点也可以,知识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记得自己还讲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 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当他讲文化大革命即将"全面胜利"的话时,却似乎有些疲惫。 他总是喜欢开始一件事情,发动一个运动,喜欢纵深推进,喜欢决战,喜欢夺取全面胜利;然而, 倘若这个"全面胜利"不是一场新的革命的准备,他就会觉得无趣。 当他讲到文化大革命即将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时, 明明是要从"大乱"走向"大治",从破坏旧世界走向建设新世界,他却为这个胜利感到兴味索然。好在到了风平浪静、建设红色政权和红色社会时,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时间看看书, 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大风大浪中搏击过来的人,一旦没了风浪,必然觉得单调乏味。 当全国上下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时,他却感到自己要闲起来,想到自己75岁的年龄, 他似乎应该把一个有一定模样的新社会留给后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里捏着脚,提问道:"现在说全国一片红,那一片红以前呢? 算什么颜色,能说是一片黑吗?"毛泽东的目光还在电视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 随口答道:"一片红以前就是一片不红。""不红是什么呀?"李秀芝嘟囔着问。 "不红就是不红,灰的、黄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红。"毛泽东回答。 李秀芝问:"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国吧。"毛泽东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说道:"就是。" 毛泽东又看到自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全体会议上的镜头了,脸色比较阴郁。 那一天,全会审查和通过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向八届十二中全会提交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 画面上响起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经过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广泛揭发, 专案组的深入调查,大量的物证、人证、旁证, 充分证实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 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在播音员源源不断的声音中, 毛泽东的注意力却在自己在大会的形象上。他面对着整个会场,目光越过人群, 在用一种从容的表情听着对刘少奇审查报告的宣读。有了证据确凿的材料,将刘少奇完全彻底地打倒, 这是证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这个审查报告的分量, 这个审查报告拿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一切对文化大革命持有异议的人都会噤若寒蝉。揪出这个内奸、叛徒, 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应当的;而将这个内奸、叛徒结结实实地打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够的威严。 他不曾想到,能够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还要归功于江青的努力, 他知道江青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坐着。有了这份材料, 他就可以封住党内一切反对派之口了,所有的与会者大概没有人能够对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聚集于会场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 他分明知道那几个"二月逆流"的干将都在什么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他是家长,当他从容面对整个会场时,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 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又是冷漠的历史沧桑感。 毛泽东体会着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慈严兼备的,他容不得这个家族中没有规矩, 他不得不将敢于威胁家长地位的人驱逐出这个家族,当他完成这个驱逐时, 家族中的全部成员便都听话了。他从容不迫地向历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想到一年多前,党外人士沈昊曾经给他写信,建议"毛刘团结",他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他有古往今来的政治智慧,会把文章做得起承转合、从容不迫。 他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 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干,而他则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气更委婉, 政治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会有天衣无缝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热水,他也又一次抬脚落脚试着水温, 将脚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双小手料理着他的一双大脚,他料理的则是整个天下。 电视上又出现了林彪讲话的镜头。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边, 自己依然用家长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会场上方。 他似乎在听一个表现比较忠诚的子女汇报工作,他并不太在意林彪讲些什么, 他不过是用林彪的忠诚与积极做一个样板,教育这个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治国之道,赏罚二字。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 而将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赏罚; 这个赏罚就是让全党全国知道,不该如何做,应该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边认真规矩地讲着话, 他听到林彪讲:"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 "听到林彪讲:"我们一片红,等于欧洲一片红。"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讲话中还讲到:"从古到今, 四次文化革命运动。第一次是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影响人类两千年, 但同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较起来,微不足道,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二次是资产阶级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纪以文艺复兴进入了繁荣时代。第三次是马克思主义。 这三次都没有毛主席领导下的这次文化大革命伟大, 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泽东知道林彪对这个讲话做了充分的准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对这种出语惊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心目中, 林彪这一派宣扬也并非过誉之词,几千年的人类史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曾经写过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劈头第一句就是:"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那不过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几个洲几个洋吗?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吗? 不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吗?他治理了一个八亿之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治家统治的人口, 不就是顺手做来随心所欲吗? 林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地坐在那里讲着话,毛泽东能够觉出自己的魁梧, 也能觉出林彪的单薄。林彪虽然被称为"林副主席",也掌握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物, 然而,在这个会场中,林彪的影响仍然与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在与会的近二百人中, 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有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这样的人物,还有穿军装的、 不穿军装的各式人物,还有像陈毅、李先念、叶剑英这样的右派人物, 不同的人物相互制约汇合在一起,才是这个会场。这个会场又象征着全国的政治局势, 林彪不过是这些人物中的一个,毛泽东甚至觉得林彪像一个桩子立在那里,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帮衬他外,他与整个局势还有些格格不入。 当林彪在会场上坚定不移地宣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时,不过像一个在课堂上念自己优秀习作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支持, 他便有了一切光荣,满课堂的其他学生对他有诸多不服气。想到这里, 毛泽东便又一次有了要进一步栽培林彪的怜惜之心。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他从来对军权十分敏感, 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点军权,还远不构成任何威胁,现在, 需要给林彪这样敢打棍子的人撑腰。 当最后看到自己昨天在闭幕式上的讲话镜头时,毛泽东不由得慨叹道:"我老了。"李秀芝蹲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毛泽东, 说道:"电视没照好。"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看到自己有了前几年不曾有的苍老之态。 李秀芝把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把脸盆拖到一边, 然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好,将毛泽东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进行干搓和按摩, 一边按摩一边说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毛泽东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脚连脚脖都被烫得通红, 李秀芝正在起劲地按摩着,用手指头、手指关节和手腕按摩脚背、脚底、 脚侧和脚脖,按摩的力度让毛泽东经常不由自主地有一点躲避。 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着这双脚的承受力,掌握着按摩挤压的力度。为了不让毛泽东感到脚冷,按摩左脚时, 便将右脚用一块干毛巾包裹起来,暖在自己的腿上,按摩右脚时,又将左脚裹上。 为了用得上力,她还不时移动一下凳子,挪动自己的身体,转换着按摩的角度。每到这时, 她就将毛泽东的腿脚轻轻抬一下,当她挪动毛泽东的腿脚时, 经常像安排两个驯服的小娃娃一样,一边用力按摩着,一边随意搬动着。此刻,她用食指关节用力顶着, 顺序按摩毛泽东的脚底,因为用劲,小脸涨得微红,沁出细汗。 毛泽东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说料理这双脚料理出了感情? 这双脚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独立的意义?"李秀芝说:"那当然。这双脚多伟大呀,全靠它。 "毛泽东摆了摆脚,那意思跟摆手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说, 你是将这双脚和我这个人区别对待了?"李秀芝抬起头看了一下毛泽东,说:"和人有联系,也有区别。"毛泽东问:"只对脚是这样吗?"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肩膀, 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还有呢?"毛泽东问。 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您的头和脖子,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 都没这双脚的感情深。"毛泽东问:"为什么? "李秀芝一边继续用力用食指关节顺序挤压着毛泽东的脚掌,一边说道:"脚多好啊,多忠厚老实啊,你什么都靠它,它默默无闻, 无名英雄,没有它你就立不起来。"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挺有哲学味道的嘛。 "李秀芝得意地一笑。 毛泽东看着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脚掌上下摆了摆,表示爱抚, 然后笑着说道:"小李今天让我认识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么,就会对什么有感情。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烊梦胰鲜读艘桓錾羁痰牡览恚懔侠硎裁矗突岫允裁从懈星椤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第63章 卢铁汉一家五口人围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因为停电, 又买不到蜡烛,他们便学农村人点油灯的办法,在一个小碟中倒了一点豆油, 然后在里面躺了一根布条,窄窄的布条在碟边露出一点头,就成了灯芯,油顺着布条洇上来, 点着露出的"灯芯",就有了黄豆大的一点光亮。 这盏"油灯"放在卢铁汉面前的茶几上,他借着油灯放出的朦胧光亮,召开了这次特别的家庭会议。 范立贞隔着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发上,对面椅子上坐着卢小龙, 在卢小龙和范立贞之间坐着卢小慧,靠右边,在自己和卢小龙之间坐着二儿子卢小刚, 一家人围成一个圆圈,油灯成了他们的圆心。当油灯稳稳地点燃时, 五张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个人的身影巨大而朦胧地投射在客厅四壁。阳台门及窗户外面,是蓝黑微亮的夜空,可以听见萧瑟的西北风。初冬时节,暖气还没有来, 正是一年中家里最寒冷的时候,坐在空洞而又阴冷的昏暗中,油灯不仅给他们带来光亮,也带来一点暖意。 卢铁汉点着了烟斗,将浓重的烟雾徐徐吐出来,在油灯照亮的空间缭绕弥漫, 五个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油灯照亮的缭绕烟雾,似乎在凝视全世界的气象图,目光也愈发朦胧。 卢铁汉喷吐了一阵烟雾,在烟灰缸中连磕带抠地去除了烟灰, 再从烟丝盒中拿着烟丝续到烟斗里,续满摁实,端着烟斗目光扫视了一圈, 沉稳地说道:"咱们今天召开一个家庭全体成员会议,商量下一步每个人的何去何从。"说着, 他划火柴点着了烟斗,在他一下一下抽着烟斗时,范立贞的眼睛眨动着在想什么, 三个孩子都目光凝视着油灯,一时没有人说话。 情况十分清楚,农林牧业部和全国很多机关一样, 正在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1】在农村筹建"五·七干校",卢铁汉很快就要下放到干校劳动。按规定,他可以带妻子范立贞同去,还可以最多带一个子女下去。带谁去, 就是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学生正面临着文化大革命后的分配,主流已经很明白, 上山下乡,去农村插队,又听说有可能每个家庭允许一个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厂, 那么,谁先上山下乡,谁坚持到最后争取留在北京,又是个要讨论的问题。 卢铁汉希望带卢小慧去干校,然而,作为父亲,他必须对三个子女一视同仁。 范立贞自然也想带卢小慧走,这毕竟是她惟一亲生的孩子,然而,作为两个男孩的继母, 在决定命运的时刻,她也绝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两个儿子中卢小龙似乎早就在准备上山下乡, 如果他去农村了,卢小慧又去了干校,卢小刚就可能争取留在北京, 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现在,作为父亲的卢铁汉一定要通过家庭会议以毫无偏袒的、 公平的家长形象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家庭会议一开始,卢铁汉就感到气氛比他想得凝重, 当一家人围坐在黑暗和阴冷包围中的一豆灯光周围时,油灯的光亮照出了五个人聚拢成的一块空间。 在这块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间中,注满了一家人千头万绪的思想和说不上来的滋味。 卢铁汉一时间朦朦胧胧觉出空气之所以这样凝重, 是因为这个会议还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即将各奔东西。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喷吐出的浓烟在油灯上盘旋, 声音沙哑浊重地说道:"等我们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后即使再回北京, 大概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范立贞在一旁插话道:"以后还来什么北京啊? 一家人要团聚,就只能去干校了。"空气又回归凝重。卢铁汉仰看了一下房顶, 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响,卢小慧、卢小龙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厅, 想到和这个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别,似乎都生出一种共同的惆怅来。 卢小慧说:"咱们在这个房里住了不少年呢。"卢铁汉点点头, 说:"房子住久了,离开会有些舍不得。不过,老百姓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记得从原来的平房往这儿搬时,你们对那儿的老房子也有点舍不得呢。 "卢小慧说:"那时我们在平房前后种了好多葡萄、扁豆、丝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还有好多小朋友, 一下离开,是有点舍不得。"范立贞说:"还有金奶奶家养的猫,你也舍不得。可是一到这个家,你就高兴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卢小慧笑了, 她意识到要拣着这样的话题使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一点。她知道父母想带她去干校, 她自己则对下干校还是去农村都无可无不可,只觉得应该顺应父母的心意。现在, 父母将这个均等的权利放在两个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现在的使命是, 让父母和两个哥哥在今天的家庭会议中都能够顺意,因此,她有意话多一些,竭力说笑着活跃气氛。然而,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围着一豆灯光谈各奔东西的话题,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 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 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 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 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 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 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 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 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 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 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 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 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 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 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 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 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 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 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 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 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 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 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 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 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 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 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 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 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 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 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 "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 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 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说些什么。 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 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 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 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 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 卢小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五个人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所生,因此,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而她又是母亲所生,所以与母亲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之间因为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所以他们之间就有血缘联系;惟有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血缘联系的, 但是他们通过自己这个女儿也便有了间接的血缘联系。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坐着, 团团围住这点微弱的亮光,让她想到山顶洞人围着洞中的火堆, 火光照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还让她想到洞穴里的一群动物, 一只公老虎与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虎崽在那里栖居着。这些联想跳跃地掠过之后,她觉出一家五口人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 隐隐约约还有许多其他的联系,五个人就在这种联系中坐在一起, 彼此又有说不上来的隔阂与对立。卢小慧也没有想到,当父母提出家庭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之后, 两个哥哥特别是卢小龙一言不发,她觉得有责任打破这个僵局。 她拔下发卡,将油碟中露出的布条又挑高一点,这样火苗就更大一点。 当她俯身挑油灯时,觉出油灯将自己的脸和一双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视自己挑油灯的动作,油灯更亮了,油灯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绿的水倒映着油灯,在那里也有一苗跳动的火苗,还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阴影, 还在里面看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倒影。她坐起身,依然有点身子前倾地凝视着油灯, 笑着说道:"这茶几多像一个黑龙潭呀。"她的笑声消失在油灯照亮的昏黄世界中, 全家人对她的说笑没有任何反应。卢小慧知道闲话不能活跃气氛,便抖了抖头发,身子前倾地看着大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实际问题讨论一下。爸爸妈妈要去干校是确定不移的了, 我们三个人面临学校分配也是大势所趋,既然爸爸妈妈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干校, 咱们就定出一个来。我觉得谁去都一样,定出来,每个人也好根据安排做准备。 "卢铁汉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点点头。 卢小慧转头看着卢小龙,说:"哥,你肯定是愿意独自闯荡,干一番事业的。 "卢小龙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卢小慧没有理睬他这个不是插话的插话,接着说道:"你如果上山下乡,我跟你一起去, 让二哥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龙说了一句:"那谁留北京啊? "卢小慧说:"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么意思?"卢小龙沉默了,卢小刚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没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贞也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前倾着身子越过灯光看着卢小刚, 她在等待卢小刚的推辞。卢铁汉用烟嘴环指着大家,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卢小慧问:"哥, 你们什么意见?"卢小龙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么都行。 "卢小慧又问卢小刚:"二哥,你的意思呢?"卢小刚将右臂架到椅背上,两手相握,身体斜坐着, 回答道:"我也怎么都行。"卢小慧对两个人的回答都很意外, 她继续问卢小刚:"让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卢铁汉抽烟的动作停顿住了, 范立贞看着卢小刚的目光也停顿住了,卢小龙看着眼前的油灯捻一动不动,卢小慧也凝视着卢小刚一动不动,静默中,他们甚至听到了一豆火苗燃烧的微弱声响。卢小刚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依然半斜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油灯,回答了一句:"也行。 "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范立贞睁大眼看着这个几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的卢小刚, 卢小慧也意外地看着卢小刚。卢小龙一直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 这时也止不住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一贯在家中无声无息的弟弟。卢铁汉一直抽着烟,沉思地凝视着眼前, 这时眼珠活动了一下,用余光扫描了一下二儿子,又转回目光凝视眼前, 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僵局,卢铁汉一时感到无话可说, 范立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卢小慧非常坦荡地笑着问了一句:"什么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强你, 是行还是不行?"空气又凝冻了几秒钟,卢小刚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 似乎随时准备散会离去,做了一个似乎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行就是行, 我这个回答挺明确的。"说着,他不耐烦地颠着一只脚,似乎表明家庭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 全家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往常在家中像静默的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的卢小刚, 每个人似乎都在重新理解他。他那一贯安静老实的样子, 此刻流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吊儿郎当气来,他一边颠着脚一边微微摇摆着头,目光在光亮与黑暗两个世界中闲荡, 似乎在哼着一首满不在乎的歌。 卢小龙立刻理解了弟弟的内在情绪,也正是到了这时, 他才发现自己也存在着类似的情绪。他想也没有想过要和父母分配到一个地方去,如果让他去干校, 那一定是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 当父母要把一个预先想好的方案以家庭会议的方式强加给他时,他有了抵触。虽然他对妹妹有着非常亲近的感情, 他也觉得卢小慧跟着父母去干校是最妥当的方案,那样父亲的处境会好一些,妹妹也会安全一些, 这些都是他所愿意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潜在的事实, 那就是只有妹妹是这个家庭具有充分资格的子女,而他却总有一半寄人篱下的感觉。今天长久的沉默不语, 不过是争夺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合法地位而已。他没有想到,卢小刚的这一情绪更强烈, 至此,他决定帮助父亲解决这个难题。他转过头笑了笑,对坐在左边的弟弟说:"小刚, 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你从小习惯住校,礼拜六都不愿意多回家, 真要让你去干校,成天泡在家里,你愿意呀?" 卢小刚为了躲避卢小龙的目光,更加向后方的黑暗扭过头去, 回答道:"我不是气话。"卢小龙问:"那你真的愿意去干校?"卢小刚一下转回身来,垂着眼回答道:"干校不是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吗?"卢小龙说:"是呀。 "卢小刚说:"那我是不是子女呀?"卢小龙说:"当然是。"卢小刚说:"那我能不能去? "卢小龙说:"能啊。"卢小刚说:"这就是了,我能去,你们又不愿意去,那我去就是了。 "说着,他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不再说话。 卢小龙又接着问道:"那你以后就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一贯沉默寡言、 表情温顺的卢小刚此时板着面孔对卢小龙说道:"我是不是卢铁汉的儿子呀?"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呀。 "卢小刚似乎一下子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 扭身将胳膊架在椅背上说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够跟着父亲,照顾父亲?" 空气传递着情绪的抖动,卢小龙因为没料到会受弟弟的抢白, 一时说不上话来。卢铁汉和范立贞都被卢小刚这有些爆发式的情绪所震惊, 卢铁汉再一次重新理解地看着自己一向不大注意的小儿子,卢小慧对卢小刚说:"那咱们就说好, 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我跟着哥哥去农村。"卢小龙接着说:"好吧,就这么定好了, 我带着小慧去农村,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刚一下激动起来, 双拳猛烈地捶着大腿,大声嚷道:"你们一起去好了,你们了不起,你们能造反,你们接着造吧,造了半天,还不是挨整,有什么了不起。"卢小刚发泄完了,头猛然低下来,家中一片静默, 只有一盏油灯还在亮着,白白的碟子,金黄色的豆油,一根蓝布条像小虫一样躺在碟底,头探出碟边,昂首吐着火苗。范立贞双手撑着腿,仰头看着卢小刚, 像只发呆的老母狗一样神情黯然。 卢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然后端着烟斗声音苍哑地说道:"那就这样, 让小慧跟着小龙一起去农村,小刚跟着我们去干校。"说完,他又叼上烟斗抽着, 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油灯。范立贞看看卢铁汉,卢小龙也看看卢铁汉, 卢小慧倒觉得十分轻松,她俯下身去,用发卡把油灯中的布条往上挑一点,火苗一下蹿大了,像个毛笔尖,火苗的上边冒出一缕黑烟,她又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小剪刀, 小心翼翼地将布条顶端烧焦的部分剪去,火苗又像一粒肥硕的黄豆,圆融地燃烧着,黑烟也消失了。仔细凝视,火苗又像一个胖头娃娃的面孔,小碟就是它的浴缸, 它正安安详详地躺在金黄色的浴液里。过了好一会儿,卢小刚依然垂着目光,显得疲惫地说道:"我不去干校, 还是让小慧去吧。"卢铁汉看了看儿子,垂下目光抽了两口烟斗,吐出烟来, 说:"说好你去,你就去吧。"卢小刚说:"我不想去。"卢铁汉没再说什么, 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斗。 家庭会议终于开完了,结果还是确定带卢小慧去干校, 卢小龙打算去农村插队,卢小刚也做好去农村插队的准备,能不能留北京要看情况。卢小刚回房间去了, 范立贞也离开了客厅,卢小龙觉得父亲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便留下来了。 卢小慧觉得自己可以留下,也没有动。 卢铁汉放下烟斗,点着了一根纸烟,吐出一口青烟来,说道:"你都准备好了?"他知道卢小龙一直在准备去农村。卢小龙说:"还在准备。 "卢铁汉又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工宣队一直在整我。 "卢铁汉慢慢问道:"因为什么?"卢小龙说:"因为我不服他们气呗。"卢铁汉又抽了两口烟, 一边弹着烟灰,接着问道:"整你什么问题?"卢小龙伸手转了转油灯小碟, 看着火苗在玻璃茶几上的倒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整材料还不容易,说我反林彪, 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卢铁汉又在烟灰缸里转着圈蹭着烟灰,然后吸着吐出烟来, 说:"他们能放你走吗?"卢小龙说:"早晚得放吧。把我留在学校,对他们也是个祸害。 "卢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们部的部长贾城吧? "卢小龙抬眼看了一下父亲,说:"知道。"卢铁汉说:"他上个礼拜死了。"卢小慧在一旁问:"为什么?"卢铁汉说:"过去是造反派整,现在是军宣队整, 贾城历史上和刘少奇又有点特殊关系,人整来整去身体不就完了,上个礼拜死在医院了。 "卢小慧问:"那他女儿呢?我记得叫贾若曦,她现在怎么样了?"卢铁汉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 对卢小龙说:"我就是想顺便和你说一下这件事,你们如果真的去农村, 能够把贾城的女儿一起带上最好。她父亲现在定性是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担心她去哪儿都会受歧视。"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和她联系。" 卢铁汉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只不过显得很难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放到茶几上,对卢小龙说道:"这个给你。"卢小龙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 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已经揉皱的牛皮纸信封,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信封抽出来一看, 里面是一摞人民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卢铁汉说:"这是二百块钱, 你去农村带上它。"卢小龙把钱插回信封里,将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不需要,我们去农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卢铁汉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去农村前, 总要把穿的用的买齐。"卢小龙说:"妈妈已经给了我一点钱了。"卢铁汉点了点头, 说:"我知道,那很有限。你把这个带上,会有用的。农村很还穷,很多农民缺衣少药, 你们买点药品,或者买点什么其他东西带上,也可以为贫下中农服务, 还能更好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卢小龙想了想,把信封又拿了起来,卢铁汉转头朝客厅门口看了看,对卢小龙说:"你放起来吧。"卢小龙默默地将信封塞到口袋里。 卢铁汉又看了卢小慧一眼,卢小慧表示理解地看了看父亲。卢铁汉又转头来看着儿子, 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卢小龙也觉出父亲今晚有重要的话要讲。卢铁汉把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着了一支,接连抽了好几口,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那似乎是一个更难开头的话题。 卢小龙垂着眼凝视着眼前,耐心地等待着。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铁汉说:"出远门, 要当心点。"卢小龙等着父亲再讲下去, 卢铁汉却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光亮和烟雾停住了。停了好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以后做事当心点。"卢小龙咬住嘴唇, 垂着目光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父亲说:"我有时间会去干校看您。 "卢铁汉目光朦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给您这封信。"卢铁汉疑惑地看看儿子,卢小龙说:"这是米娜托我带给您的,她说现在无法和您通信,可能里面还有照片。"卢铁汉接过信封, 雪白的信封上写着"烦交卢铁汉同志亲启(勿折)"。卢铁汉用手捏了捏,里边似乎有信, 也有照片。他迟疑了一下,把信封揣到口袋里,又转头看着两个孩子, 卢小龙用非常坦白善良的目光迎视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注: 【1】五·七指示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写给林彪的一封信,简称《五·七指示》。 这个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广为推行。第64章 钓鱼台国宾馆11号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 江青效仿毛泽东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的习惯,使得她住的11号楼一到深夜就生机盎然。半夜时分,在11号楼兵乓球室内,江青正在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打乒乓球。 乒乓球室内大放光明,一张墨绿色的国际标准乒乓球桌在明亮的光照下, 供奉着中国"最伟大的女人"的游戏玩耍。 这里的温度与11号楼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条走廊、每一段楼梯都一样,24小时保持恒温22度,用江青自己的话讲, 摄氏22度就是"江青温度",她还曾戏谑地说道:"摄氏21度是林彪温度, 摄氏18度是叶群温度。"倒是毛泽东对温度不那么挑剔,18度、19度、20度、 21度都可以,只是到了22度,也就是"江青温度"时,毛泽东就皱眉头了, 说:"这是热死人的温度。"江青在这样的温度里暖融融地如鱼得水,如鸟得春风, 如喜气洋洋的猫儿得了阳光,毛茸茸地跑来跑去,十分惬意。 她常常鄙夷地说:"那些习惯黑暗阴冷的人都是冷血动物,像蛇一样在湿冷的洞穴里阴险爬行,不敢见太阳, 不敢面对火热,不敢光明正大。" 当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运动服, 拿着一把红色胶粒海绵的大刀式乒乓球拍走进乒乓球室面对墨绿色的球桌时,她觉出运动衣的柔软、松快与随和, 整个身体连同胳膊、腿脚都从往日严肃紧张的服装中解脱了出来,立刻灵活舒展。 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打开了,气血通通畅畅地流动起来,室内温暖的空气融融地浸泡着她, 她前后左右的活动又扑荡着这暖融融的空气。这是比茸毛更暖烘更舒服的暖窝。 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会更显出自己皮肤的白皙,当她微微下蹲重心, 像模像样地摆出一副打乒乓球的架势时,她知道自己有一股儒雅的帅气。打着打着,她就渐入佳境, 雪白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跳到她面前,她左右挥拍将乒乓球回击过去。 赵康一接到电话,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半夜就赶了过来,他早就知道"江青温度",所以外边的衣服一脱,就是一身短打扮:短袖的红色运动衣, 加上蓝色的短运动裤。他步履轻盈富有弹性地前后左右捞着江青打过去的球,包括她每一个出界的球, 都能凌空捞起来,十分妥贴地送到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高不低的最佳位置上, 江青几乎可以不挪动脚步,不改变姿势,就击中每一个来球。 她一边打球一边笑着说:"要有点变化,要从严从难训练我。 "赵康就会对击球的落点在左右前后略做一点变化,江青一边像小孩一样全神贯注地回击着每一个球,一边擦一擦额头的细汗, 扶一扶眼镜,说道:"还要增加难度,你这些球的落点都在正中位置,我只要江青温度, 可不要江青落点。"赵康笑笑,还是跑前跑后, 尽可能把各种未出界和出界的球都捞进"江青落点"中。江青就会更加俯下一点身,蹲下一点重心,做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说道:"看来,我只能先礼后兵了,逼迫你不打这种中庸之道的球。"说着, 她尽量把球回击得前后左右大变化,用俗话说,她"溜"起了赵康,而且,她只需将球击过网,对出界的球一概不负责,都属于赵康要救过来的球。 赵康脚步极为轻捷地前后左右弹跳着捕捞着来球, 很多鱼跃的动作像猫一样惊险而又轻盈,在各种高难度的抢险中,表现出足够的优裕自如,似乎要和江青竞赛似的,依然把每个球从四面八方稳稳地送到"江青落点"上。这种特殊的比赛规则, 使得江青和这位球艺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有了势均力敌的兴奋。江青一个猛挥拍,将球击出界,赵康一个轻盈的向后跳跃,将球稳稳地送了过来。江青又将拍子轻轻一挡, 球刚刚过网,赵康像豹子一样平地跳起,轻轻地落到台前,依然将球从容地送到江青面前。 这个球稍高一点,给江青提供了最佳的抽杀位置,江青便一板扣杀, 赵康又略微后退,将原本可以反抽过来的球和平地送了过来。江青兴奋得满脸冒光, 又挥拍一记抽杀,球触网了,赵康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 江青伸手从桌上捡起球,说了一句:"我要发转球了。 "赵康笑着说:"只要过了网,就都是我的。"江青说:"你口气好大。"赵康说:"不是口气大,是把握大。"江青说:"骄兵必败。"赵康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江青说:"你狡辩的水平还挺高的。"赵康说:"这您得往高了看。"江青开心地笑了, 说:"你挺适合当相声演员的。"赵康眨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当了京剧演员,没当相声演员。"江青说:"这有什么遗憾?"赵康说:"京剧演员要动嘴,还要动腿,相声演员单动嘴,还是单动嘴省劲呀!我要当相声演员,您半夜来个电话,我就过来陪您单溜嘴,不用溜腿了。"江青扑哧一声笑得弯下腰来, 赵康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甭跟我这小人一般见识,犯不着笑岔了气。"江青笑得更是止不住了, 她用乒乓球拍轻轻敲着球桌说道:"取消你溜嘴的权利。"赵康又挤眉弄眼地风趣地说:"您把我溜腿的权利也一并取消了,我就大歇了。 "江青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掠了一下头发,说:"看球。"便把球在桌面上弹起来,挥拍横着一抽, 球直扑赵康的脸面过去了,赵康轻盈地侧了一下身,用拍子在半空中软硬适度地捞了一下, 球又不远不近、不左不右地落到江青面前。 江青一时兴起,做了一个侧身正手抽杀,球一下打到房顶上, 又折射到侧面的墙上,赵康就在半空中把这个球飘飘地削了过来。这个球落得离网比较近, 又比较高,江青两眼瞪圆,扑向前用力一扣,球打到了墙角纸篓里。她自己因为用力过猛, 一下趴倒在乒乓球桌上,撞得桌子也哐当响了一下。她趴在桌上喘着气, 赵康跑了过来,小心地问道:"江青同志,没磕着吧? "江青一瞬间体会到了猫儿躺在阳光下的懒洋洋的舒适感,她随口说道:"有点头晕。"赵康赶紧说:"要我去叫护士吗? "江青说:"不用。"赵康搓着手有些犹豫地说:"那我……搀您起来。 "江青抬起一只胳膊,说:"好吧,就让你表现表现吧。"赵康小心翼翼地架着这只胳膊, 将江青从球桌上软软地搀了起来。江青站住了,这时倒真觉得有点头晕了,她喘着气, 闭上眼,沐浴着明亮的灯光,靠在赵康的身上。小伙子的身体十分健壮, 能够觉出他发达的胸肌和大臂上隆起的肌肉,年轻小伙子的火热汗气蒸发着, 让她想到热带海南岛的芭蕉树、棕榈树,也让她想到动物园里各种雄性的动物:老虎、狮子、狗熊、野马, 还让她想到春天被暖日晒醒的干燥的、热烘烘的、弹性起伏的土地, 还让她想到一群农村的小伙子赤身裸体汗气腾腾地躺卧在麦草堆上,还让她想到汗水的咸味。 赵康坚挺壮实的身体衬出她身体的松懈绵软,她像一件丝绸睡袍一样款款地挂在衣服架上。 这样喘了一阵,江青晃晃头睁开眼,仰望着屋顶弥漫的雪白灯光, 说道:"你现在怎么不溜嘴了?"赵康像个桩子一样坚定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稳稳地搀扶着她,这时呵呵地笑了,说道:"首长刚才不是已经把我这种权利取消了吗? "江青说道:"缓期两年执行。"赵康说道:"其实我还是喜欢溜腿,溜嘴容易犯错误, 溜腿不犯错误。"江青一下振作起了精神,从赵康的搀扶中站直了身子,赵康看着她, 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江青又抖了抖头发, 半严肃半幽默地说道:"你刚才这句话本身就已经犯了错误。"赵康一下回过味来,挠着头说道:"您看, 这嘴不溜不溜就溜出错误来了。"江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微微笑了,问道:"会游泳吗? "赵康摸了摸自己的方脸,说:"会。"江青看了一下手表,说:"咱们现在去游泳, 你还是当教练。"赵康一时没有精神准备,忙问:"去哪儿呀?"江青说:"室内游泳馆嘛, 小一点的游泳池。"赵康露出为难之色,说:"我游泳可更是业余水平。 "江青说:"业余水平就够了,池子又不深,淹不死我。"江青随手摁了一下墙上的传呼摁钮, 门立刻开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服务员,江青说:"十分钟以后去游泳, 让她们也去。"女服务员立刻点头称是,转身走了。赵康一听还有人去,便释然地笑了, 说:"人还挺多的啊?"江青说:"游泳还是人多点好,热闹,对不对? "她有些严厉地瞟了一眼赵康,赵康调皮地抿抿嘴,说:"是,要不空空的一个池子就一两个人, 太冷清了。" 游泳馆里的温度自然要超过摄氏22度的"江青温度",更暖热一些, 一池泛着蓝光的纯净的水散发着暖热的湿气。江青穿着深蓝色的游泳衣, 戴着深蓝色的泳帽,在几个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的簇拥下走进了游泳馆,肩上还披着一块白色的浴巾。 到了池边,有个年轻姑娘搀扶住她的胳膊,她扶着下水的不锈钢扶梯, 蹲下身伸出脚试了试水温,踏着梯子一步步下水,先下水的赵康站在齐胸的水中伸手接应着。 等江青一下到水中,那些女人也都说说笑笑扶着扶梯下到水中, 游泳的科目就在更加暖乎乎的环境中开始了。 赵康运用起他相声演员一样溜嘴的功夫来使今天的游泳训练进行得轻松一点。 江青在游泳池中显得比较笨拙,扑在水中游蛙泳,憋一口气扑腾不了多远, 就手忙脚乱地乱拨拉着水站起来,眼镜用一根黑色松紧带从后面系住,倒也戴得挺稳。 她一钻出水面,就抹着脸上的水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自己游出的距离, 对赵康说道:"我的头总是露不出水面,不会换气。 "赵康说:"你现在手与脚的动作配合还不协调,又想加上换气,更容易乱套。"江青问:"那应该怎么办? "赵康说:"按照专业训练,一开始你应该在胸部、腰部穿上救生衣,使你自己能够浮在水面上,这样, 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练手脚配合。等手脚配合熟练以后,再逐步去掉救生衣, 将呼吸动作结合上去。"江青看了看左右,说:"这里没有救生衣怎么办? "赵康一伸双手面露难色,江青一下领悟过来,说:"是不是得有人托我一下?"赵康说:"是, 可是我托您不合适,而且我就没法给您讲授了。"江青看了他一眼,朝旁边挥了一下手, 立刻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在赵康的指导下站在水中,用双臂将江青身体的中段托住,江青头露出水面,手脚开始配合着游蛙泳。 女孩在赵康的引导下在齐胸的水中慢慢走着,给江青一个前进的感觉。 江青的手脚配合依然显得很笨拙,当赵康看着她稀里哗啦地划水蹬水时, 不由得生出一丝鄙夷,在这笨拙的力不从心的手划脚蹬中,江青露出了老女人之态。 特别是当那个女孩双手没有托好,使江青在水中失去平衡, 有点慌张地手忙脚乱扑腾水时,那样子多少就有些丑了。这时, 赵康的目光无法躲避地看到江青肩膀上的皮肉显出五十岁女人的松弛与衰老。经过一段时间很认真的教练, 赵康对迅速教会江青游泳失去了信心,便说说笑笑地不那么认真了。江青扑腾了一阵,也厌倦了, 有点沮丧地上了岸,她在铺好浴巾的躺椅上半躺半坐下,脸色有些难看。 当看到其他几个女子在游泳池中健美地游来游去时,她的目光尤其显得冰冷了。赵康也跟着上了岸, 他像一头雄健的马一样抖落着肌肉发达的肩膀与胸脯上的水珠,走了过来, 裹着浴巾擦了一下,在江青身旁的一张躺椅上坐下。 江青目光稍有些朦胧地凝视着游泳池上方没有说话,她此刻想到的是一些铭记多年的镜头。 那是在海边游泳,毛泽东矫健地劈风斩浪游向大海深处, 好几个人簇拥着毛泽东一同游去,其中就有王光美。江青自己则只能打个白底红花的洋伞坐在沙滩上, 看着穿着紫红色游泳衣、戴着紫红色游泳帽的王光美跟随毛泽东越游越远, 她心中就生出一种恨恨的情绪。她用力挖着沙子,抓起沙中的鹅卵石使劲向海水中扔去, 溅起的微不足道的水花远不能发泄她的情绪,倒是抓起一两块带尖的石头, 像刀子一样使劲刻画沙滩,能够让她释放一点点不平衡。海太广阔了,望到远处, 就看不到毛泽东及他身边的人了,只有海水在阳光下像千万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在这些镜子中, 偶尔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点,那可能就是王光美。接着,这个小小的红点也消失了, 大海在阳光下一派明亮地晃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在远处又露出那个小红点, 红点慢慢变大,像一个红色的徽章。再慢慢就看见毛泽东的头了, 也看到跟他一起游泳的其他几个人的头了,王光美红色的泳帽像是红色的蘑菇一样一起一伏越来越近, 大海的浪潮一层又一层扑向沙滩。当王光美等人扶着毛泽东走上沙滩时, 江青坐在那里只能透过他们的大腿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学会游泳,能够游长江、游大海;然而,一直没能如愿。 又是刚刚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江青同志, 今天夜宵您要点什么?"江青看了一下对面墙壁上的大挂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她想了想说道:"煮苹果吧。"女孩又看了一眼赵康,再次将目光转向江青,问:"还有呢? "江青醒悟过来,转头问赵康:"你要吃点什么?要不要煮苹果?"赵康嘻嘻笑了一下,说:"还有别的吗?"江青说:"什么都有。"赵康说:"那我不要煮苹果, 来点面包香肠,再来杯牛奶最好。"江青瞟了一眼赵康,说:"这倒是一个很勇敢的吃法。 "她朝女孩挥挥手,说道:"照办吧。"不大一会儿,几个女服务员就把夜宵送来了。 游泳池中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纷纷水淋淋地上了岸,用浴巾裹干了身体, 也坐到江青身边吃起夜宵来。赵康将面包掰开,将两根香肠夹在里面,很有口劲地咀嚼起来, 一边端起杯子喝着热牛奶。江青端起青花瓷碗,用青花瓷勺舀着里边煮熟的苹果块, 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吃着,吃得很仔细,她忽然皱了一下眉, 旁边束手而立的一个女服务员立刻走过来,俯身问道:"有什么不合适吗,江青同志?"江青说:"煮的时间过长。"服务员是个娃娃脸的女孩,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再给您煮一份送来。 "江青面无表情地将碗放到身边的圆桌上说:"今天就这样吧。"女服务员俯身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垂手而立。 这时,一个穿着军裤和军用绒衣的姑娘推开游泳馆大门,匆匆走了过来, 俯身对江青说道:"叶群同志来了。"江青挥了一下手,说:"请她来,就到这儿来。 "过了一会儿,叶群穿着一身军装,戴着军帽,领章、帽徽齐全地出现在游泳馆门口。 当她被人领着往这里走时,显出一丝窘促,因为全副穿戴走进一群人身穿泳装的游泳馆,显然十分生硬和唐突,一个人不该这样冒犯环境。 叶群走到江青身边,亲热地也是有些不安地笑道:"江青同志,我这样来, 破坏你们的科目了。"江青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亲热地说道:"最欢迎你来,坐下吧。 "她去拉一把躺椅,叶群连忙自己动手,将躺椅挪到江青身边坐下,同时, 看了一眼正在吃着香肠面包的赵康,江青便对叶群说:"你也吃点什么吧。 "叶群说:"不用,我夜里一般不吃东西。"江青说:"待会儿我请你看几部外国电影,天亮再走。 "叶群笑笑说道:"您这里已经是主席的作息表了,我那里还不行。我要在这里熬了通宵,明天白天我那一摊事就没人支应了。我是赶着把您要的材料给您送来。 "叶群说着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来,说道:"这个给您,林彪同志已经看了。 "江青连忙问:"林副主席有批示吗?"叶群说:"有,您托的事,我能不办吗?"说着,叶群看了一眼赵康,江青连忙介绍道:"这是赵康,咱们的人,绝对可靠。 "叶群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 她接着对江青说道:"您听说刘少奇的情况了吗? "江青很注意地问:"什么情况?"叶群回答:"他一听到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血压一下升高,低压130, 高压260,发高烧40度。"江青立刻说道:"资产阶级很脆弱,你一打,他就倒。"叶群说:"打倒中国这个最大的赫鲁晓夫,江青同志有很大功劳。 "江青说:"我只不过对专案组的工作做了点指导。 "叶群说:"听说周恩来又要从北京医院调去两个护士照顾刘少奇。"江青说:"他就是到处做好人。"停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这样也好,让刘少奇多活几天,让他活到召开九大,继续当活靶子。"说到这里, 她把叶群拉到自己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九大咱俩争取都进政治局。 "叶群笑了笑,低声说:"江青同志没问题,我……"江青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也没问题,我说话有把握。"叶群讨好地说道:"全靠江青同志关照。 "江青又想起什么,对叶群说:"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想给林副主席拍几张照片,拍得好一点,有点特色。"叶群故做欢欣地拍了一下手,说:"那没问题,我去和林彪同志说, 他肯定会非常欢欣鼓舞。"江青说:"这件事你一定给我安排。 "叶群说:"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一定坚决执行,坚决照办。" 江青越说越高兴,早已把游泳时的挫折感忘得一干二净,她和叶群谈得火热, 像是一对亲姊热妹。叶群两手放在圆桌上, 颧骨有些高起的尖下巴脸上露出十分由衷的表情,她看着江青说道:"我受林彪同志影响,也读了一点历史, 发现中国历史上真正出色的女政治家很少,也就是一个武则天,还有一个吕后,一个慈禧, 她们都算不上什么,我都不佩服她们。我真正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江青同志。 您是中华民族最了不起的女性,不仅是女政治家,还是女革命家。"江青笑着想说谦虚话, 叶群很坚定地往下说道:"我知道您要谦虚,其实没什么可谦虚的,事实明摆在这里。 "江青听到这话,情绪好极了,她和叶群的谈话也就慢慢结束了, 她对叶群说:"我这一身泳装不好送你。"叶群连连摆手,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我今天是打扰您了, 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她接连几次回头招手,走出了游泳馆。 江青目送着叶群身穿军装的背影,目光中含着一丝憧憬的笑意。 叶群走了好一会儿,她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中,游泳馆内一派明亮,一派暖热,一派春意盎然。 她招手让那个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过来,破例让她也给自己添一杯热奶。 赵康两手十指交叉相握在身前,稍有点熬时间地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想起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 他对江青说:"听说卢小龙要领着一群学生步行到延安农村插队。"说完, 他注意着江青的反应,卢小龙毕竟是全国最有名的造反派学生,他要步行去延安插队, 也还算一个消息。江青显然对这个消息完全不以为意,她似乎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之中, 这时随口说了一句:"是吗?他们早该离开北京了。"说罢, 她从憧憬的笑意中漾出一个极为舒展快乐的表情,扶了一下眼镜,一下站起身说道:"咱们接着训练游泳, 我一定要突破这一关,能够去大海里游泳。" 赵康挺着一身壮实的肌肉忠实地站了起来,跟随江青朝游泳池下水扶梯走去。 当他照顾着江青一同下到齐胸的水中之后,江青看着他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赵康想了想,意识到外面寒冷的黑夜,回答道:"冬季。"江青说:"对。 雪莱有一句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赵康一时不知江青指的是什么,不解地说:"不明白。"江青说:"那你慢慢想吧。 "她接着又说了一句:"看护好我。"便两臂一伸,奋然向前扑到水中。第65章 听说卢小龙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去陕西延安农村插队【1】,沈丽震惊了。消息是沈丽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告诉她的。让她震惊的不是卢小龙去农村, 这是她早就听卢小龙说到过的,而是卢小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和自己有过什么来往, 却突然这样不辞而别了。 看着外面寒风呼啸的天气,沈丽稍稍犹豫了一下, 便戴上了那顶额头镶着绒帽檐的灰蓝色的棉帽,系上内里同样镶绒的帽耳扣,顶风出了家门, 登上公共汽车赶往北京火车站。穿过大半个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来到火车站, 发现这里一派红旗挥舞、人山人海,一个往常不让旅客进出的大门宽宽敞敞地开放着, 潮水般的人流从这个大门直接拥向一号站台,沈丽跟着密集的人群涌了进去, 前后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学生与家长。到了一号站台,一列满载着中学生的专列披红挂彩地停在那里, 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里面探出一张张男女学生的面孔与挥动的手臂, 站台上人群汹涌,中学生们与为子女送行的父母们、 还有爷爷奶奶们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地挥泪与车上的人告别。 沈丽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挤着,一边打听着:"北清中学在哪个车厢? "开车的铃响了,站台上欢送的人群挥着手,响起一片最后的祝福与呼喊, 一车窗一车窗的男女学生也都挥着手,很多人泪流满面。沈丽终于挤到了北清中学所在的车厢, 她匆匆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寻视着,没有看到卢小龙的面孔,情急之中, 她询问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学学生:"卢小龙在哪里?"在火车徐徐启动、喊声哭声响成一片时, 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告诉她:"卢小龙根本没乘这列火车走。 "沈丽着急地问:"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学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们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门整队,宣誓后才出发。"沈丽一听,立刻从人群中往外走, 她左冲右撞地挤开密集的人流,出了车站。 当她乘车来到天安门广场时,在她面前展开的是寒风凛冽、空旷人稀的画面。 公共汽车站在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她戴着棉帽和大口罩、 顶着西北风走到天安门前时,天安门城楼前空空如也, 几座汉白玉的金水桥在一片风沙中寂寞地跨在金水河上,这里除了三两个腰挎手枪的执勤军人外,几乎没有一个行人。 她站在金水桥旁东张西望,只看见东西长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车辆在天安门前交叉通过, 金水桥下窄窄的河水已经结冰,寒风吹着沙土与碎纸片在冰上掠过。往南望去, 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孤单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空空旷旷,也没有什么人。再放眼望去, 隔着纪念碑远远的就是前门箭楼,左边是历史博物馆,右边是人民大会堂, 阴霾的天气下,整个广场显得广大而又荒凉。 一个身材挺拔的军人表情严肃地走到她面前站住,伸手对她摆了摆,示意此处不可停留, 沈丽便把几乎遮住眼睛的口罩稍微往下压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门广场中心走去,呼啸的西北风卷着沙土从右后方吹来, 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后方靠去,似乎风能够托住她的体重,风沙贴地而过时, 能够觉出脚脖处的生冷与疼痛。 她来到纪念碑旁,四望广场,更显得寂寥无人。卢小龙他们已经走了吗? 沈丽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纪念碑的汉白玉台阶。 当她在高台上围绕着纪念碑心不在焉地慢慢行走时,发现纪念碑南边立着一群人,二三十个中学生背着背包列队站在那里, 为首的一个打着一面红旗,周围还围着几十个学生。 沈丽一下想到这就是卢小龙的队伍,接着也便看到卢小龙正在队列前和大家说着什么话。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一群中学生在空旷的广场中显得人单势薄,十分可怜。 从侧后方可以看见卢小龙不时转动的面孔和眼睛,他的额头还是微微凸起着,在阴霾的寒风中显得十分认真, 也可能是背着背包的缘故,卢小龙站在那里尤其显得矮小。当他仰着脸认真地对他的队伍讲话时,更像一个小学生,他不时抬手指着队伍中的某一个人, 那样子很像是小孩头领着他的一群小伙伴玩打仗游戏。沈丽靠在汉白玉栏柱上, 用黯然而又有些湿润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约有三十来人,排成三个横列,他们听着卢小龙讲话, 不时透过围送的人群向广场四面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想了想,决定走近些。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 队列里的人和围在队列周围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戴着帽子、蒙着口罩的陌生人, 卢小龙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来, 沈丽在离地面还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上和卢小龙的目光相遇了,卢小龙一眼认出了她。让沈丽感到欣慰的是,卢小龙毫不矜持地、 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领导他的队伍, 沈丽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围送的人群中。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新军装、 领章帽徽红艳艳的女兵,及至扭头相视时,沈丽觉得面熟。 那是一张皮肤通红而又多皱的老太太模样的面孔,沈丽想起这就是卢小龙的同班同学华军,也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 显然已经参军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流露着对卢小龙的一份情意。 华军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沈丽,终于将她辨认了出来, 她掠了一下从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几次扭过头瞟着沈丽,神情十分复杂。有一会儿, 华军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陷入朦胧的思想,而后又醒悟过来,止不住又扭头看一下沈丽, 然后转回头去看着卢小龙的队伍。看了一会儿,她很关心地走上前去对卢小龙说:"他们还不来,就别等了,要不今天你们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卢小龙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齐,当然不能出发。"华军说:"你们先出发, 我们留几个人帮你们等,他们到了,我们骑车驮着他们追你们去。"卢小龙站在队列前面, 神情认真地说:"再等等吧。"然后仰起下巴, 对显出一些松懈的队伍说道:"现在就是鲁继敏和鲁敏敏两个人还没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齐,咱们就去天安门宣誓, 宣完誓就出发。这会儿耽误一点时间,行军时加快一点速度就赶出来了。"正在这时, 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们来了?" 沈丽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远地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急急走来,近了, 便看出她们背着背包,无疑就是了,队伍活跃起来,再近了, 鲁敏敏和她的姐姐鲁继敏便出现在沈丽的视野中。鲁敏敏与一年多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是窈窕淑女, 现在粗壮笨拙,戴着棉帽,帽耳没有放下来,一身蓝棉衣,显出一种魁梧相来。近看了, 脸还秀气,因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着帽子,倒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看她转头和姐姐说话的样子,显然比过去的痴呆样有了进步。 鲁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半头地立在妹妹旁边,挺黑的圆脸,黑得深沉的眼睛,两个人赶路走得很急, 额头在寒风中散发着白色的汗气。卢小龙很快把姐妹俩安排到队列里, 鲁继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鲁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后,卢小龙走上去, 像安排小孩一样双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调整着她前后的位置,使她在队列中站妥贴。 沈丽看到卢小龙微笑着对鲁敏敏说着什么话,鲁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挺动人的腼腆的微笑,随着这微笑, 鲁敏敏的脸颊红了。这时,沈丽多少觉出了卢小龙正在扮演的角色。 卢小龙还是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又是善良的,当他认认真真地摆弄他的队伍时, 让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领着他的小伙伴做游戏。不知为什么, 沈丽今天对卢小龙生出一丝与以前很不一样的感情,似乎她从小看着这个男孩长大,对这个男孩的故事有着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沈丽觉出因为自己的到来,卢小龙更加精神抖擞了,然而,在这空旷的天安门广场上, 这一小群人委实太冷清和渺小了。 卢小龙将队伍的高低顺序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准备带着队伍去天安门城楼前宣誓。这时,两辆自行车在寒风中像两只鹞子一样顺风骑了过来,到了眼前, 车一支跳下来两个人,都是沈丽认识的,一个是宋发,一个是王小武, 都穿着一身蓝帆布工作服,他们在两年前抄过自己的家,后来,沈丽也不断听卢小龙讲过他们的事。 宋发和王小武走到卢小龙面前,说道:"听说你们走,我们特意向厂里请了假,送送你们。 "沈丽也便明白,这两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厂了。卢小龙和宋发平平和和地说着话, 宋发垂着目光很认真地听着,还不断点着头, 似乎是在极力表示对卢小龙所做所为的理解,他有几次点头点得非常有力, 那一定是表明对卢小龙所做之事的重大意义的深刻领会。 也正在这时,又有几辆自行车从广场西北角的长安街方向飞驰而来, 有人翘首望了一下,说道:"黄海和田小黎他们来了。"关于黄海、田小黎的故事, 沈丽早已听卢小龙讲过,那几辆车很狂荡、很桀骜不驯地在广场上画了一个弧形, 然后以很高的速度骑到纪念碑前,在卢小龙身后刹住。为首的那个瘦脸戴着眼镜的想必就是黄海了,他屁股没有离车座,一脚支着地,有点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你们这就出发呀? "卢小龙点头说:"是。"黄海瞟了一眼站在卢小龙身旁的宋发, 宋发原本黑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一些,这时显得很不自然地说:"黄海,你也来了。 "黄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叫我也来了?我送卢小龙来了,你干吗来了? "宋发息事宁人地嘿嘿笑了笑,卢小龙伸手拍了拍黄海支着车把的手臂,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送行, 我图个吉利话。"黄海扫视了一下站成三排的队伍,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说了一句:"来送的人不多嘛。"卢小龙说:"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弟兄们来了就行了。 "黄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说道:"你好赖也是咱们北京市的一个人物哇, 还是市革委会委员呢,你带头下乡,还不惊动一下?"说着,他又往广场四面看看。沈丽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灰天暗地的空旷广场,麇集在这里的一群人确实显得太稀少了。 黄海身后的几个人都像黄海一样一脚支地双手扶把坐在车上, 其中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沈丽知道就是田小黎了。两年多前, 在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时,这个女孩曾经是冲击纠察线的干将之一,沈丽那时见过她, 她现在显得比那时高了,大了,大概是因为她和这三十个背着背包的学生不十分熟悉, 所以她跟在黄海身后左右看着,还有些漫不经心地轻轻摁着哑了的车铃,然后,将车向前滑行几步, 到了卢小龙身边,仰着脸说道:"卢小龙,我还真想跟你们一起走一段呢。"卢小龙笑着说:"那你可就给我增加压力了。"田小黎说:"怎么会给你增加压力? 我们肯定是给你们壮大声势了呀。"卢小龙说:"你们开头跟我们走一段,走两天都撤了, 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儿了。人越走越多感觉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头蛇尾吗? "田小黎挠挠后脖颈,笑了,黄海挥了一下手说:"天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了, 你们该玩什么程序就玩什么程序吧,我们送你们一程就得。"卢小龙说:"和你们说话, 不能算耽误时间。"他转过头,照顾地对宋发说道:"我都没敢通知你们,你们刚到工厂, 怕影响你们上班。"宋发说:"我是刚听说就赶来了。"卢小龙笑着用手一指围送的人群:"他们我都没通知,都是听说了自己赶来的。"说着,他让一个高个子男生整队。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 一面红旗引着三十来人的队伍朝天安门城楼走去,围送的人群也尾随而去。 沈丽跟在队伍中,用与寒冷阴暗的天气相一致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故事。 卢小龙永远在认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这种时候又将黄海、 宋发这些曾经叛离他的战友团聚到身旁,还非常周到地调解彼此的关系,这不能不让你为他的精神所慨叹。 队伍来到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横向列队站好,又是那个高高的、 略有些驼背的男生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人都跟着掏出了红红的语录本, 高个的男生领着大家"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又按照当时的必然程序"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 卢小龙站到队列前,神情认真地对大家讲话。 沈丽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呼啸的寒风中没有完全听清楚卢小龙在讲什么, 她只是觉得卢小龙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却依然保持了平静。 他的讲话由于声音不够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队伍松懈下来,然而,他显然很严肃地把该讲的话都讲了。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巨幅毛泽东像举起了右拳, 三十来个人背着背包都举起了右拳,卢小龙每念一句话,全体就共同振臂高呼:"我们宣誓。 "有了十几次振臂高呼后, 卢小龙转过脸来对大家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要辜负自己的誓言,好,出发。"又是那个高个男生喊队: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迎着西北风领着队伍向着西长安街方向出发了, 围送的人群有骑车的,有徒步的,都在队伍两侧和后面跟随着。卢小龙走在队列外面, 黄海慢慢地骑着车与他并行着说着话,宋发推着车走在卢小龙的另一侧一言不发。 沈丽不时加快一点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着,她要得到和卢小龙说话的机会, 她知道卢小龙会给她这个机会。 寒冷的冬日,长安街上车辆稀疏,一派冷清, 偶尔有些骑自行车的顶着西风经过这支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 便俯身一下一下蹬着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趣。 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楼房、 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支队伍, 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 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 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 黄海还是慢慢骑着车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 黄海的身后还是跟着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 黄海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蹬上车, 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 宋发这才和卢小龙又亲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是为自己走了。 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了个头, 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 我没想让你送。"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 她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 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 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给你写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 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嘛。 "卢小龙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沈丽想到什么, 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沈丽含笑看着眼前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卢小龙也笑了,说:"我没那么悲壮。" 沈丽又陷入一点遐想,漾出一丝朦胧微笑,然后说道:"我总是有点小看你。 "卢小龙说:"你又小看我什么了?"沈丽说:"我以为你见了我, 会板着一张脸不理我呢。"卢小龙说:"我干吗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没那么脆弱, 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的。"沈丽转头瞟了一眼卢小龙,说:"那你就还聪明。 "卢小龙垂下目光说:"我要一个月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混日子,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 "沈丽走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解释道:"我没有讨厌过你。 "卢小龙却很认真地说道:"你会讨厌的,你这个人天性就是这样。你喜欢有作为的男人。 "沈丽咬了咬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卢小龙又接着说道:"你看你那位堂哥, 你不就挺讨厌吗?"沈丽说:"他现在也上班,也做事。"卢小龙说:"混日子地做事, 你看不在眼里,你是美女爱英雄。"听到这里,沈丽禁不住扑哧笑了, 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队伍,说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呗。"卢小龙很坦白地说道:"是, 我为我做,也为你做,归根结底是为我做。"沈丽想了想说:"你真有为我做的意思吗?"卢小龙瞟了一眼沈丽,说:"这两年多还不是明摆着的?"沈丽想了一下, 露出一丝笑意。 风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热了,沈丽解开了帽耳扣,这样听卢小龙说话也更清楚些。寒冷的空气给她脸颊、耳轮带来了清醒的寒意。 她说:"我没想到今天和你谈话是这样的。"卢小龙说:"你老是错误估计我,其实我就是这样的。 "沈丽点了一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红旗引导的队伍,关心地问道:"你们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延安呢? 这些人路上怎么吃怎么住?去农村就带这么一点行李?"卢小龙笑了笑, 说道:"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准备。"沈丽看着卢小龙,说:"我确实想知道,要不,我还挺不放心的呢。"卢小龙说:"我去农村,又不是为了练走路,用时间走路, 还不如早点到农村干活呢。"沈丽问:"那是为什么呢? "卢小龙说:"我是想沿途搞点社会调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车。开头走一段北京郊区,了解一下北京郊区的农村,然后,坐一段车下来,再把河北省农村走一段,住几个村看一看, 然后就坐车进娘子关,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几段,看几段,去大寨也看一看, 然后再坐车从太原南下,穿过大半个山西,到风陵渡,过黄河,到河南。在到风陵渡之前, 沿途可能也下车走几段,看几段。从河南走路和坐车相结合,然后到潼关入陕西, 再一直连走带坐车地进入延安地区。到了延安地区,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后, 到一个村里扎下来好好干。"沈丽依然好奇地问:"那你们的行李呢?你们沿途怎么坐车、怎么吃住啊?"卢小龙笑了,说:"大行李,我们火车托运去。这些问题可难不住我, 我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我早已开好了各种介绍信,沿途会找到很多方便,再说, 我这一拨人都是男女干将,到哪儿都会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路上保证有吃有住。该坐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准备拦汽车, 坐汽车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随时随地可以下车。我这一拨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管社会调查的, 管交通的,管财务的,管联络的,管医疗的,管气象的,管宣传的,管学习的, 管做饭的,管文娱的,都有。"沈丽这才又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走的队伍, 每个人的背包都像军人一样三横两竖地扎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在背包带下面还都别着一双鞋, 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胖胖的女生背着一个军用医疗箱,一个男生的背包里还露出一支笛子。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 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 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 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 都要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顶, 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 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 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 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 卢小龙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 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 这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 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 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 "沈丽问:"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 卢小龙却接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 我到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看。" 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 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 她希望自己面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 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 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 也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 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这个漂亮女孩字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 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 队伍前面的红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 "他们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 "卢小龙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 "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沈丽问:"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 反正我觉得,要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又接着说道:"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 沈丽一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 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 她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 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 "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 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 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 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 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 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 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 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 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 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 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 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 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 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 在她脸上亲吻着。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 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 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 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 "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 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注: 【1】插队 "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第66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 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 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 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 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 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 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 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 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 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 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 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 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 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 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 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 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他们的黑棉裤肥肥的, 脚脖扎得紧紧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去井上挑水。 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在路上就开始排队,谁也不超不赶。 鲁敏敏和鲁继敏却不守这个规矩,她们戴着棉手套, 扶着扁担加快步子上着坡。因为走得快,前后的空桶晃荡得很厉害,扁担两头是铁链子连着铁钩, 她们双手一前一后抓住钩链,这才多少稳住空桶,然后,有些匆匆地超过走在前面的农民。 见到是她们在身边赶过,农民们并不以为怪,他们都知道知识青年灶上的情况, 间或有人冲她们宽厚地打着招呼:"今天轮你俩做饭了?" 一个叫来旺的小伙子挺高挺壮地穿着一件小薄棉袄, 袖着手挑着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鲁敏敏挑着担子认认真真赶上坡来, 转过一张被风吹得红而粗糙的长方脸,挺忠厚地说:"今天小心点,不要被辘辘打着。"鲁敏敏微微一笑,脸红了, 一次在井上用辘辘绞水,往下放空桶时,她不小心被摇把打着了胳膊,疼倒在地, 是来旺扶她起来,又帮她把水绞上来。来旺关切地问道:"今天要不要我帮你绞?"鲁敏敏说:"还是我自己多练练吧。"来旺显然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便让开点路, 让姐妹俩赶到前面去。 井在村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圆溜溜的, 深邃不见底,井台上的辘辘上绕的粗绳有一搂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绞一桶水, 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烟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说不准了。姐妹俩放下水桶,把扁担靠在一边的土墙上,将铁桶稀里哗啦系到辘辘绳上,绳头是一截粗铁链, 铁链头上是一组挺奇怪的大铁环连环套,她们按照农民教给的办法穿来穿去,铁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后, 将桶放进井口,摇着辘辘将绳子放下去, 看见辘辘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整整齐齐地顺序往下走着,鲁敏敏又大起胆子来松开摇把,两手合抱在辘辘上,辘辘就比较快地转动起来, 两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着旋转的速度。这门技术也是大胆地反复练才掌握的, 倘若控制不住,辘辘就会越转越快,最后就转飞了,不仅桶会直落入井底摔坏, 辘辘绳也可能震断,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着辘辘越转越快了,下去的绳子越来越多,重量越来越大,她更加劲地用两手合抱住辘辘,增加着磨擦力,绳子一圈一圈、 一层一层地往下走着,最后两手合抱不住了,赶快用手抓住摇把, 将最后几丈绳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摇下去。隔着十几丈深的高度,很难听见铁链带着水桶沉入水中的声响, 更多地要靠手在辘辘把上的感觉,升一升,降一降,反复几次, 摇起来觉得重量够了,知道水桶满了,便双手抓住摇把,踏着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摇着, 将水桶往上绞。 鲁敏敏看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一圈一圈绕上圆溜溜的辘辘,绕满了一层, 又一圈一圈往回绕第二层,她想起了小时候帮大人缠毛线。她一开始还绞得有劲, 等绞了几十圈后,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鲁继敏就面对面抓住摇把,帮助她一起摇, 水桶顿时便觉轻了,绞得也快了。这样又绞了几十圈,两个人都没劲了, 看着辘辘上的绳子还剩最后一层几十圈,两人便一来一往慢慢地绞着。来旺早就到了井边, 将桶排在后面,扁担也靠在了墙上,笑眯眯地袖手看着她们, 他知道这些知识青年人人都不愿放弃锻炼的机会。 终于,水桶一点点绞出了井口,两个人又加最后一把劲, 水桶晃着水光升出了井面,来旺顺手把水桶帮她们拎到井台上,姐妹俩就将那三个空桶拿过来, 将第一桶水倒在一个空桶中,再将下过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鲁敏敏让鲁继敏躲开, 一个人练着下放水桶,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先摇着下放几圈,慢慢用两手合抱着辘辘,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绳索。辘辘转得越来越快,鲁敏敏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热汗, 身后除了笑眯眯的来旺,又有好几个农民放下空桶等候着。神情稍一恍惚, 辘辘在手中失了控制,转得飞了起来,这时想去抓摇把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飞快旋转的摇把足可以打断人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来旺一下扑了上来,伸出两手合抱住辘辘, 辘辘旋转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来旺又迅速腾出手抓住摇把,这时, 辘辘上的绳子几乎放空,还剩最后几圈。鲁敏敏紧张地涨红了脸,看见来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渗出了鲜血,她马上接过摇把说道:"我来吧,你快弄弄你的手。"来旺这才松手, 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铁摇把上的血已经结成薄薄的冰。 鲁敏敏将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几下试着打满,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绞, 同时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来旺。来旺顺手从旁边的篱笆墙上揪下一片干黄的玉米叶, 轻轻摁着擦了擦手上的血。鲁敏敏说:"这太不卫生了。 "然后对鲁继敏说:"二姐,我口袋里有手绢,你掏给他。"鲁敏敏扶住摇把站定, 鲁继敏过来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递给来旺。来旺摇着头说:"这么干净的手绢, 别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伤口,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过一两天就好了。 "鲁敏敏说:"你用吧。"来旺依然摇着头,鲁敏敏绞了几圈水,对鲁继敏说:"二姐, 你来帮我绞几圈。"鲁继敏在对面抓住摇把,鲁敏敏从她手中抽出手绢, 对来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来旺看了看周围几个对他挤眉弄眼的汉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脸涨得更红了,把手伸了出来。鲁敏敏用手绢轻轻摁着擦了擦虎口处的伤口, 然后把手绢打开,折成寸宽的长条,当做绷带,绕着手掌将伤口系住了, 她说:"待会儿你到我们那儿去,给你上点药。"来旺冲周围的几个汉子调皮地挤了挤眼, 对鲁敏敏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鲁敏敏接过摇把,尽可能一个人将第二桶水绞上来,倒入第二个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鲁继敏来绞了。在这个山村里生活, 每个知识青年都想锻炼出全套的劳动能力。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 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 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 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 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 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 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 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 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 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 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 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 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 "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 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 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 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 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 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 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 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 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 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 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 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 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 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 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 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 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 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 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 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 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 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 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 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 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 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 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 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 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 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 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 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 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 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 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 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 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 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 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 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 "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 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 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 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 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 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 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 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 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 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 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 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 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 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 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 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 "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 "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 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 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 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 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 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 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 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 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 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 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 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 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 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 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 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 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 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 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 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 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 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 "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 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 "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 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 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 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 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 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 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 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 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 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 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 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 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 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 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 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 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 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 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 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 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 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 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 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 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 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 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 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往上看, 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 这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 一圈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的土地, 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远处, 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 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 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和小腿几乎都僵硬麻木了, 好在这段坡路平缓多了,她们一步不停地一口气担到了目的地。一面红旗插在坡上, 几十个知识青年和几个农民正抡着镐头锄头、挥着铁锹干活, 几十副箩筐担着土块穿梭往来着,他们正在堵一块梯田被山水冲开的豁口。 见到饭来了,一片欢呼,卢小龙挥了一下手, 那个大高个知识青年便大声宣布:"休息了,吃饭了。"大家纷纷撂下工具拍着手一哄而上。 鲁敏敏先将窝头一人一个发到大家手中,有人接过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说道:"还温乎呢。 "鲁敏敏一边发着,一边觉得有点兴奋和愉快。接着,鲁继敏把一个个大碗递到鲁敏敏手中, 鲁敏敏用一把大勺盛着一碗碗小米粥,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有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 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温乎着呢。"姐妹俩又将一瓦盆咸菜放在人群中间, 几十双筷子便都欢欢喜喜地伸了过来。鲁敏敏和鲁继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个窝头, 夹上两块咸菜,坐在一边吃起来。那几个农民也都各自怀揣着窝头, 这时掏出来各吃各的,当知识青年匀出几个碗,给他们盛上小米粥送过去时,他们便一一摇手谢绝, 然后,不算客气地伸手从咸菜盆里捏出几条咸菜,就着自己的干粮吃。 饭很快就吃完了,鲁敏敏开始收拾碗筷、挑子,喂过肚子的知识青年都说笑起来。卢小龙和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担上说话, 这个女孩正是卢铁汉所在的农林牧业部已经死去的部长贾诚的女儿贾若曦,跟着卢小龙一起来农村插队的。 鲁继敏蹲到卢小龙面前,说道:"你铺位旁的窗户纸有点漏风。"卢小龙说:"是吗? 我没觉得。"鲁继敏说:"待会儿回去,我们给你糊上。"卢小龙说:"糊不糊都行, 透点气,空气好。" 知识青年们借着饭后小憩玩耍起来, 曾和卢小龙同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发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来,挺着他那不高的个子,扬着那张额头横着皱纹、 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显老成的面孔说道:"我担三百斤没问题。 "有人在旁边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担三百斤,你就担两个人吧。"唐北生拿过来两个箩筐,一根扁担, 说道:"我就担两个人,你们谁上?"一个矮个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个箩筐里, 说道:"我算一个。"大家马上起哄:"不要他,找俩重的。"那个初中生从筐里跳了出来, 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大个子"被大家起哄着蹲到一个箩筐里,唐北生嚷着:"再来一个。"大家左右张望着,有人目光落在了鲁敏敏身上,嚷道:"让鲁敏敏来。 "众人便一起吵嚷:"鲁敏敏,上!"有一个挺机灵的初中女孩一下扑上去拉住鲁敏敏的手, 说道:"你来压分量。"鲁敏敏垂着眼拿起扁担,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大家的话。 又上来一个女生拉鲁敏敏,鲁敏敏面无表情地挣脱了手,担起扁担,用链钩去钩水桶, 人们还在起着哄:"鲁敏敏上,压垮唐北生。" 卢小龙看了一眼默默挣脱的鲁敏敏,说了一句:"大伙别欺负鲁敏敏。 "两个女生才松了手。鲁敏敏挑起担子,没有回头,走了。 面对着山下雾气浮荡阳光明亮的河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第67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春,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 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 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18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会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 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灭,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 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广播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 写字台上的光亮也有淡淡的暖色,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的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禁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的或蓝色的灯罩呢? 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 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 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毛家湾的夜色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色, 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 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 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 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 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 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 空气像堆满了绒毛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 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骚春色。 毛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 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 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 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 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毛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 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日一动不动, 却敏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 叶群不禁在夜空中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 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大小一切事物,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 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 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 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露的,也有点弱不禁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 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杨柳絮? 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痒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 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糊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糊涂的星空, 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湿了毛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毛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毛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 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 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 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 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 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毛巾, 又盯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 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 当她回到写字台旁坐下时,先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 重新抓住洗冷水脸给她的清醒感觉,开始了她要做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台历,密密麻麻写了一二十行, 都是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的,她已经用红笔勾掉,没做完的,现在开始抓紧做。 她看了看台历上没有完成的事项,第一项是四个字:"研究九大", 她为自己的用语含蓄稍有些自得地微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一张《人民日报》。 昨天刚刚结束的九届一中全会选举了新的中央领导机构,毛泽东自然是中央委员会主席, 作为接班人的林彪是当然的副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央政治局常委, 整个政治局是二十一人,叶群看着这二十一人名单:毛泽东,林彪(以下按姓氏笔划为序), 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春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 她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政治局名单。她从写字台一角拿过来几十张读书卡片,雪白的、 硬硬的,比扑克牌略大一些,她在第一张卡片上用粗铅笔写了"毛泽东"三个大字, 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了"林彪"两个字,在第三张卡片上写了"叶群",往下一人一张卡片, 政治局二十一个人写在了二十一张卡片上,她开始摆弄这些卡片。 第一种摆法,就是刚才报上读到的顺序,毛泽东第一,林彪第二, 剩下按姓氏笔划排列,她叶群就是第三,然后顺序排下来。这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排在这里, 她获得一种很好玩的自我满足,自己的姓氏笔划少,按姓氏笔划排列时很占便宜, 紧跟毛泽东、林彪排第三号,这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她把二十一张卡片排成了三排, 每排七个,像一个长方阵一样欣赏了好一会儿,然而, 她知道这个排法什么问题也不说明,便像收扑克牌一样将它们都收到手里。 第二种排法,她先排出了政治局常委: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 康生。这五个人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意义的,表明毛泽东是一号人物,林彪是二号人物, 周恩来是三号人物,陈伯达是四号人物,康生是五号人物。再往下,谁是六号人物, 谁是七号人物呢?叶群决定将二十一人排一排顺序。她把手中剩下的卡片看了看, 毫不犹豫地把江青抽了出来,排在了第六位。又往下看了看,抽出了三张卡片, 张春桥,黄永胜,叶群,她眯着眼,比着这几个人的地位。排张春桥,她不甘心, 也替黄永胜不甘心;排黄永胜,她又觉得张春桥的权势在黄永胜之上;把他们两个人拿掉, 排上自己,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这个地位。想来想去, 她把张春桥恨恨地排在了江青后面,就对叶群和黄永胜这两张卡片来回对比着看, 一边看一边生出一丝有趣的微笑。黄永胜这个人很不让她讨厌,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很有点特殊的亲切感,谁前谁后似乎都可以,她将自己和黄永胜并列排在了张春桥后面; 觉得并列又不妥,想了想,把自己排在了前面,黄永胜排在了后面。这样,她又从头看了一遍: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叶群,黄永胜。 自己在中国现在是第八号人物,她眯着眼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排法并没有夸大自己,黄永胜是第九号人物,也绝没有屈辱他。往下,她又想了想,将姚文元排到第十号,将吴法宪、李作鹏、 邱会作排到第十一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将谢富治排到第十四号,剩下叶剑英、 刘伯承、朱德、许世友、陈锡联、李先念、董必武就都无所谓了。 二十一张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排在那里,她端详许久,自己奋斗一辈子, 现在成为中国的第八号人物,而且是中国的第二夫人,实属不易了。什么时候林彪接了班, 成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自己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又会有大的变化。 她想了想,将卡片再次做出调整,林彪的卡片压在了毛泽东的卡片上面, 毛泽东不见了,林彪成了第一号,往下的顺序就全乱了套。周恩来肯定不会成为第二号人物,陈伯达、康生能成第二号人物吗?她想了想,将陈伯达排在了林彪后面, 成为第二号人物,将周恩来暂时放在一边。康生能成第三号人物吗?她想了想,暂时放在第三号。江青能成为第四号人物吗?她将自己的卡片提上来,与江青并列,又想了想, 将自己排在第四位,将江青排在了自己卡片的后面。在江青后面,她又拿掉了张春桥, 把黄永胜提到了前面。当她再往下排时,思想就发生了混乱, 因为她朦朦胧胧觉得未来的政治格局绝对不会这样排列。她的眼睛又瞄着头几张卡片, 再一次肯定地把林彪排在了第一位,将陈伯达、康生、叶群的名字并列第二,觉得不妥, 就将陈伯达摆在了第二,自己摆在了第三,康生摆在了第四,又想了想,把黄永胜提上来, 摆在了第五。然后,按照这次常委的格局,将林彪摆在了主席的位置, 将陈伯达摆在了副主席的位置,将叶群、康生、黄永胜三个名字排在下面,形成五人政治局常委,往下, 江青、张春桥就可以排下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排列,很憧憬:林彪高高在上, 陈伯达老夫子搞理论陪在一旁,她和康生、黄永胜当政治局常委,这个局面稳妥极了, 她还会是林彪的办公室主任,她和陈伯达老夫子的关系从延安时期就不错, 她和黄永胜现在颇有些情投意合,康生现在也很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样, 自己在中国的作用就是枢纽性的了。 她陷入恍惚,痴痴地想象了好一会儿,又清醒过来, 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不现实的远景。她将被林彪压住的毛泽东的卡片抽了出来,往林彪上面一放, 立刻觉得憧憬中的排列土崩瓦解。她自我讽刺地摇了摇头, 又像收扑克一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收在手中。这一次,她要做一点真正冷静的分析和排列了。 她把二十一张卡片重新摊排在桌上,看了一遍以后,挑出了周恩来、 李先念两张卡片,放到最右边,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一丝自觉聪明的微笑。 二十一人的政治局,明摆着就只有周恩来、李先念这两个人是搞经济的, 这充分说明现在的政权是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政权,二比十九,一个可怜的比例。她又总览了一下, 将毛泽东的卡片拿了出来,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这是无须分析的,又将朱德、刘伯承、 董必武三人的卡片拿出来,放到次右边,这是多年不掌实权的元老, 这几个人进入政治局纯属安慰奖。再将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三张卡片拿了出来, 随随便便摆在了朱德等人的旁边,这不过是毛泽东平衡整个局势做的安排,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叶群看了看剩下的十二张卡片,发现这里包含着文化大革命的奥秘。她将林彪、叶群、 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六张卡片排在一起,这基本上是林彪的军队班底; 又将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谢富治六张卡片排成一列, 这基本上是中央文革的文人班底。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政治格局:毛泽东高高在上, 下边两个集团,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班底,林彪为首的林彪班底,一文一武控制着中国的实权。 看着这个阵势,她又将陈伯达的卡片从中央文革班底中抽出来, 放到林彪为首的行列中,然后,凝视着桌上的卡片陷入思索。周恩来、李先念让他们去搞生产, 费力不讨好;朱德、刘伯承、董必武让他们挂虚名;叶剑英、许世友、 陈锡联让他们做毛泽东平衡局势的筹码;现在,中国的大权在中央文革和林彪两个班底中。 叶群将眼前的阵势看了又看,思索地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调动着,排成各种变化的阵势。 她发现,任何一张卡片的挪位,都会引起整个阵势的变化,这真是牵一动百的事情。最后,她排列不下去了,就冒出恶作剧的情绪来,索性将毛泽东的卡片拿掉, 将林彪的卡片压在自己的卡片下面,然后,将自己的卡片放在最中心, 将其余的卡片全部围在自己四周。她知道这很荒唐,便嘿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的卡片都收了起来,撂到一边, 从笔筒里抽出红蓝铅笔,勾掉了台历上"研究九大"这一项。 下一项是六个字,"哲学、文学、历史"。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 双手握拳向空中一举,伸了一个雄壮的懒腰,将房间的大灯全部开亮,摁了一下传呼摁钮, 进来一个面目清瘦的高个子中年军人,是林办的秘书之一褚秘书。叶群挥了一下手, 说道:"将那三个教授一个一个叫来,先哲学的,后文学的,最后历史的。"褚秘书点点头,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清白已经秃顶的老教授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他叫梁国维,算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哲学教授,在叶群面前恭敬地坐下了。 褚秘书高高地立在那里,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叶群,叶群说:"你不用在这儿了。"褚秘书便像怕门碰了头一样,低着头拉门退了出去。叶群隔着写字台对梁教授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梁教授立刻从椅子上欠起身,似乎要站起来一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完成。"叶群用红蓝铅笔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摞稿纸,说:"这个任务工作量比较大, 而且要求你用比较短的时间完成。"梁教授眨着一双下眼袋囊肿的金鱼眼看着叶群, 连连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叶群说:"要求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名家、 哲学名著做一个最简单、又是最全面、还是最深刻、最丰富的索引和介绍。"梁教授眨着眼, 因为理解上的困难,他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下巴显得更加尖瘦,他咽了口唾沫, 瘦瘦的脖子上喉头滚动着问道:"希望主任再指示得具体点。" 叶群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试图通过这个姿势增加自己领导者的权威感, 也增加自己讲话的正义凛然。她之所以要这个索引介绍, 是想使自己一下子简捷地掌握哲学知识,跟着林彪,她懂得了天下一切事情都要走捷径, 她要通过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一下子掌握全部哲学,她要逐步以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 当她将个人的学习目的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眼前这位哲学教授时, 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心虚,好在这种心虚是微不足道的,一闪而过,她又摆好了首长面孔, 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说道:"总的要求,就是要使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发展一目了然, 要理清楚哲学发展的脉络,在这点上要高屋建瓴,不要繁琐。"她看到梁教授连连点头,又紧接着强调:"但是,又要全面丰富,每一个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和每一本哲学名著, 都要有最简单的介绍。"梁教授眨着眼理解着,问道:"介绍到什么程度?专业水平, 还是业余水平?介绍哪些方面?每一个哲学家、每一本哲学名著大概介绍多少字? "叶群想了一下,回答道:"它应该像业余的一样简单易懂,又应该像专业的一样深刻全面, 这样说吧,它应该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提供一个最高水平的必读书。 "梁教授这才似乎找到了要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群,极力理解地点着头。 叶群又说:"比如每一本哲学名著,他的作者、历史背景、主要内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最主要的观点, 包括几句最著名的警句,都要有。" 看见对方还在极力理解着,她便双手在空中一张,似乎在墙上贴了布告一样说道:"你可以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做,然后把它抄成一张张大表格,贴在一间屋子里, 像某些展览一样,从头到尾看一遍,用上半天时间,就能使人对全世界的哲学史有了解。"这个比喻无疑使得梁教授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他连连点头。 叶群也找到了令自己兴奋和满意的说法,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走,伸出双手比划着四壁说道:"最后, 就是要抄成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表格,也可以配上适当的图片, 张贴在一个房间中,墙壁不够,还可以中间立几个展架,就像小型哲学展览一样, 它应该是提纲挈领的,又是应有尽有的,只要从头看到尾,就了解了东西方哲学, 再多看几遍,就能记忆清楚,应该搞成一个高水平的索引介绍。 "梁教授连连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指示得非常具体,我一定抓紧完成。"叶群很满意地点点头, 说:"这个任务一定要做得有水平,看了这个展览的人, 应该对东西方哲学有最全面的知识和了解。好了,就给你交待到这里,你去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 你向褚秘书汇报,做出一部分来,就可以交给褚秘书,我抽出时间看一看。"梁教授连连点着头, 有些哈腰地走了。 叶群非常满意自己无意中想到的展览室方案, 她才没有时间一本哲学书一本哲学书地去读,她也不屑于搞这种繁琐哲学,她要走捷径,不花几天时间, 就知道东西方哲学史,就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说出一些与众不同、令人惊叹的高论。 想到这里,她十分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心都出汗了。 当褚秘书又领着北清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洪朴子进来时,她就显得驾轻就熟、 高屋建瓴了。她一上来就如法炮制,要求对方对中外文学史做出最简捷又最全面、 最深刻又最丰富的索引介绍,同样采用了办展览室的比喻。洪教授有着一张较黑的长方脸,头发已经花白,听到叶群下达的这个任务,他显得有些兴奋, 他自然不敢在叶群面前抽烟,然而,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溢出了浓重的烟味。他坐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一定完成任务,只是这需要很多资料,包括大量的文学名著,有些书我看过, 但是要做索引介绍,还要再翻一遍,有些书可能我都没看过,需要先看。 "叶群非常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待会儿和褚秘书联系,我们这里有足够的文学藏书, 大概比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都不少。"洪教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 没想到首长和主任这样关心文学。"叶群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 显然为自己的有心而自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她收集了大量的文学名著, 全国很多军事院校被关闭了,她一听说, 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学校的图书馆藏书拣有用的一搬而空,有的军事院校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自然都封存起来, 她也派人去将有用的书收罗来,现在,毛家湾也算是具有一定藏书规模的图书馆了。 想到自己将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以精通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她倍感兴奋。 她从来敬佩毛泽东的学识渊博,也经常被江青谈古论今的表现所激励,现在, 她要暗中用劲,突然有一天露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毛泽东言必谈历史, 谈秦始皇,谈汉武帝,谈唐太宗,谈朱元璋,谈曹雪芹,谈李白,谈《聊斋》, 谈《三国演义》,谈陈胜、吴广,谈李自成,那是何等的潇洒伟大, 她也要用最快的方法武装自己。她看着拘谨地坐在面前的洪教授说道:"这个任务你要完成好, 同时要注意保密。现在的一切任务都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和政治相联系, 你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了工作,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会有对你的肯定。 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整个政治上的考虑,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洪教授连连点着头,他稍有些胖肿地站了起来, 因为肩背有些下塌,两臂又较长,颇像一头驯服的黑猩猩。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叶群克制着自己的厌恶,略笑了笑,说道:"你去抓紧办,越快越好。" 一个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教授,一股子老态龙钟地挪着步子走了, 叶群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丝轻蔑,她喜欢健壮的人。想到林彪面色惨白终日一动不动地静坐的样子,她眯起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昂起精神,接待第三位历史学教授。这次, 她显得更加大义凛然了,更加和蔼从容了,也更显得居高临下领导有方了。 当她想到自己很快会以一个博古通今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舞台上时,内心的兴奋不仅使她的手心、 脚心出了汗,甚至使得她的腰部和小腹也一派湿热。 进来的这位历史学教授面目清癯,稍有一点驼背,穿着一身蓝布衣服, 苍白瘦削的脸上布着像历史一样沧桑的皱纹。他很快就听懂了叶群的指示, 他惟一为难的表示是:"首长还让我做一套历史上关于改革和保守两条路线斗争的卡片。 "叶群知道那是林彪下达的任务,她挥了一下手,说:"两个任务都是政治任务,你都抓紧去做。"教授姓白,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先完成哪个任务?"叶群说:"一同完成。 "白教授点了一下头,叶群问:"有困难吗?"白教授思索着笑了一下, 说道:"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事,心情舒畅。"他被褚秘书领着,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还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一本书,说:"这是我过去写的一本书,请主任指正。 "叶群宽宏大量地收下书,随手放到写字台上,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 叶群为自己的聪明干练感到十分满意,房门一关,她就十指交叉伸到头顶, 掌心向上将自己向空中牵引,当脚跟离了地,只用脚尖支立时, 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样,她就显得更年轻也更修长了。可能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 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做这个引体向上的舞蹈动作,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心情, 这样绷着双腿和脚面向高空伸展着,而后很舒服地脚跟落地,浑身一下松弛和震动,使整个身心得到解放。 她很想接连做几个引体向上的伸展,因为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暖燥在伸展中得到一点释放,然而,双足落地的震动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和忙碌。她走到写字台前, 用红笔勾掉刚才已经完成的这一项,下面一项的三个字就凸现出来:"陈伯达"。 她脸上立刻漾出笑意。 上个月的一天,她去钓鱼台国宾馆8号楼看望康生,出来时康生一直送到楼门口,叶群正要上车,住在15号楼的陈伯达却散着步走到这里。 在柔和明亮的门前灯中彼此认出之后,叶群一时颇有些不自然。她来钓鱼台国宾馆,非常注意这里的微妙关系,江青住11号楼,康生住8号楼,陈伯达住15号楼,中央文革在16号楼,张春桥、姚文元到北京就住在16号楼,她每次总是只看望一个人, 也总是让对方明白只看望一个人,今天看望了康生,自然不能再去看望陈伯达, 而看望康生又是她不愿意让陈伯达知道的。当时,陈伯达很意外,脸上明显地露出一丝不高兴, 她佯做不知地笑着打打招呼,和康生、陈伯达告辞了。在陈伯达的心目中,叶群是和他最亲近的, 来钓鱼台看康生而不告诉陈伯达,这无疑令陈伯达有些不快。叶群的车开出国宾馆时, 看着国宾馆里一盏盏乳白色的荷花灯照亮的树木、道路、假山、河流、小桥及亭子, 就有一点偷偷做事被人撞见的尴尬,她当时就自嘲地笑了笑, 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层关系调整好。和钓鱼台几个楼的主人都有这种微妙的单线联系, 才使她感到林彪在中国的政治地位更加稳固。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对方那很难听懂的闽南话一露出来, 她便笑着说道:"老夫子,我这是向你报到。"陈伯达自然是很温和,很客气。 叶群说道:"早就想去看望你,开了一个月九大,也只能大面上见一见,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欢迎不欢迎我去15号楼?"陈伯达说:"15号楼永远向你敞开大门的。 "叶群笑了,说:"我知道,去你那里绝不需要预先通知。去别的楼, 都是客气的礼节性拜访,要应酬,要事先电话约好。去你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你就是睡觉,我也会闯进你的卧室,和你说长道短,这你是知道的。 "陈伯达在电话那边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陈伯达那里向来有些倚小卖小,这几句话一说, 彼此的亲热就消融了一切。陈伯达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是最好别冲我的午觉。 "叶群说:"那可不保险,冲着什么是什么。"陈伯达又很开心地嘿嘿嘿笑了。 叶群在电话里说:"林彪同志对你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和九大上的讲话赞不绝口。 "陈伯达在那边连连说道:"向林副主席学习,感谢林副主席的鼓励。" 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 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 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 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 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 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 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日,林立果就入了党,现在, 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 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 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 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 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 多给他压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 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 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 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 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 觉得自己日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 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 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撩惹着她, 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 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 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 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露不出来。而一旦露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 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 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 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 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 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 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 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 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 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 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日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 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这是女儿林豆豆的日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 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 狠狠地将日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 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 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 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 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 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她不禁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 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交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 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 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 拿出林豆豆的日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 桌椅及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床前不整不乱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 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 将日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 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 床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床单,一床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 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 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抽了下来,揉一揉握在手中, 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插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 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 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裤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 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腰也还不粗,胸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只不过皮肉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 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 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 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 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 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 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 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 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 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 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 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 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 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 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 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 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 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 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 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 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 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 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 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 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 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第68章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 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 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 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 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 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 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 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 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 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 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 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 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 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 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 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 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 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划着船的左桨,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划, 沈夏都会很好地配合着划他的右桨,并且前后左右掌握着行船的方向,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吴淞口的长江浩荡广阔,和卢小龙一同站在轮船甲板上迎着风浪的故事很像一段传说。 去白洋淀追寻摇船的故事,却留下了黑暗的油库中被囚禁一夜的历险记。曾经因为王洪文,两个人闹了小小的磨擦,现在,王洪文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中央委员, 而卢小龙则到山上种地去了。记忆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纷飞的木樨地分手, 看着卢小龙在风雪中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禁不住泪如雨下。 而当她独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时,却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这是她当时不敢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后来就成了与惆怅相伴随的旋律。 每当接到卢小龙从太行山刘堡村的来信,她都会像读一本引人惆怅的小说一样,坐在窗前暇想许久,同时, 又会觉得这样遥远地读故事挺好,她并不渴望见面。她知道,见面还会有情节, 她对那情节也有某种期待,然而,倘若没有那些情节,她却可以轻松一些。 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只的冲撞,沈夏伸过手来,将她的桨顺着船舷收起来。接着,一只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丽向右缩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冲撞的震荡过去后,沈夏又向左侧过身来,隔着沈丽的身体将对方的船推开,而后又把沈丽的桨摆开, 递到沈丽手中,两个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划了起来。一次撞船撞断了沈丽的思绪, 春天的最后一日无疑是宝贵的,她开始领会这个春光。 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上班,现在只要一有时间, 便与沈昊大谈建筑。沈昊年轻时曾留洋学过建筑,后来加入国民党,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诚了共产党, 当了政协委员至今,越到晚年,越对建筑学入迷,建筑常常是他最饶有兴致的话题。 叔侄俩此时已开始指点着颐和园评论起来,无非是颐和园大格局如何, 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连接湖中小岛的十七孔桥,还有万寿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阁, 佛香阁背靠万寿山,面对昆明湖,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背山面水"的风水概念。 沈昊议论起这些,自然是豪性大发,沈夏在兴致勃勃的同时,很乖觉地保持着谦虚。 沈丽在这片谈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桨,更加随意地浏览起春天的尾巴来。 阳光像白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湖水上蒸腾着袅袅的气息, 阳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划船的人不少, 上百条船像小玩具似的摆在宽大的湖面上。往西望去,西山贴着天边泛出青色,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瞌睡状。湖水向来给人以"窝"的感觉,当四面有绿树及堤岸环抱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实在。由着船慢慢荡过去, 就有了如醉如痴的舒适感,《清明上河图》浮现出来,《红楼梦》、《水浒》、 《三言二拍》里描绘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现了,"暖风吹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当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烟一般掠过,恍惚中各种酒楼花巷也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 一首唐诗跳到眼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让人发酥的生活气息。 这样懒洋洋地想着,随便地荡着桨, 发酥的感觉便像一盆热水晃荡地融化着她,她也用这种暖洋洋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船尾的父母。父亲额头发亮, 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说话时,可以看到他年轻时的志向,几十年的沧桑。母亲胖胖地坐在那里, 多少有些惬意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既听着父亲与沈夏的讨论, 也看着湖面上游来荡去的小船,偶尔还手搭凉棚往远处眺眺,目光中有种度尽人生沧桑的朦胧感。母亲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丽,似乎若有所思。 船贴近了湖心的小岛,小岛叫"龙王岛",上面有龙王庙。父亲豪性大发, 一定要登到岛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从陆地上走桥去过,今天却要弃舟登岸, 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迈地说道:"你们上去看一看,转一转,我在船上守着。"说话间,沈夏就把船贴到了岸边。小岛用石头砌着直上直下的边岸, 一道白石台阶从岛上斜伸到水中,这自然是登岛的极好码头。沈夏将船划得贴了岸,自己先迈到石台阶上, 俯身抓住船舷,让船贴紧石岸,接着便手拉手先将沈丽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 将船尾处的船舷更妥贴地贴紧白石台阶,一手拉住船, 一手十分稳当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搀扶着沈昊上了岸,最后,他跳回到船上, 对沈丽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转够了,还回到这儿来上船。" 沈丽搀扶着父亲慢慢上着一级级台阶,将绿树葱茏、 怪石叠嶂的小岛大概转了一圈。台阶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谓龙王庙,就是一座说不上来的挺别致的庭院建筑,在络绎不绝的游人中,沈丽只顾搀着父亲走稳步子,听着父亲对这里的建筑品头论足。阳光还像白色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 破碎在树木及房屋堆积成的狭小空间中。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砖,白色的石头,漆红的木头,在里边转了一番,颇像游览了一次《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当他们浑身汗热地沿着白石台阶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来时,沈夏早在在那里翘首等待着,这时从船上站起, 一步跨到白石台阶上,一脚踏船一脚踏岸,将船夹紧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栏杆, 腾出另一只手招呼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这时显出了高大,也显出了臂膀的有力, 他先将沈昊夫妇很妥贴地搀扶上船,又扶着沈丽上了船,这一瞬间,沈丽体会到了很好的感觉, 沈夏搀挽她的手臂绷紧着肌肉,真有一种很可靠的意思。随后,沈夏自己也迈到了船上, 船左右晃荡起来,沈夏又蹲下身,两手扶着船舷将船稳住, 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他和沈丽的座位,重新恢复来时的格局:沈丽划左桨,他划右桨,将船荡开了。 太阳已经当空,白金箔更密集交叠着从空中落下来。父亲看看手表, 说道:"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咱们的肚子了?"沈夏笑着说:"好办。 "他干脆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划动双桨,大幅度地前后摆动着上身,有力地划起船来。沈丽坐在船头, 听着船头波浪撞击在小船上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 联想到两年多前与卢小龙乘船去崇明岛的情景。那时,长江的浪涛凶猛地撞击着甲板, 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使你觉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属质地。沈夏一下一下后仰着身体, 船只随着他的划动带来一阵一阵的冲力,这多少让她回想起第一次与卢小龙观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 那一天,卢小龙骑车带着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学,又到了农大附中, 最后到了北京航空学院,一路上,卢小龙一下一下蹬着车,也给她带来这种一阵一阵往前冲的感觉。此刻,她在朦胧中将沈夏与卢小龙做了对比。阳光晒着湖水,也蒸腾着每一个人, 她似乎能够闻到沈夏身上散发出的暖热的气味,那是一个比卢小龙高大的男人的气味, 也是一个比卢小龙文雅的男人的气味。 小船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到岸边,沈夏将船贴岸靠好,然后抓住船头的粗绳, 攀着岸边的白石栏杆上了岸。他将绳子系在石栏杆上,说道:"你们在这儿等。 "沈丽注意到,这一处正好有树荫,又让她想起一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微风从湖心吹来,破碎的波浪涌过来, 小船微微颠簸地撞击着石岸,用手摸着粗糙的石头,还能觉出它在被树荫遮住前太阳的暖晒。 一只小小的纸船漂过来,她顺手捞起来。 纸船是用一张五颜六色的花纸叠成的,样子十分小巧,抬头看去,不远处划过一条船,上边有一个小男孩在冲她拍手, 小孩耐不住日晒,已经脱掉了上衣,穿着小背心,肥胖的胳膊和肩膀、 还有那张白胖的圆脸都让沈丽漾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了想,将小纸船放过去, 同时用船桨轻轻拨着水,送小纸船向那儿漂去。小纸船一颠一簸地移动着,那只木船也稳稳地划过来, 小男孩终于伸手捞着了小纸船,胜利地将小船举在空中。沈丽冲船上的年轻父母笑了笑,他们也都友好地对她说:"谢谢。"还督促着孩子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沈丽一下觉得有些脸热,她对"阿姨"这个称呼缺乏思想准备, 这个称呼在此情此景中给她带来一丝幸福感,也使她非常警惕地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沈夏抱着一大堆东西跑来了,他从白石栏杆上俯下身, 将手中的食品一一递给沈丽,然后抬腿翻过白石栏杆,小心翼翼地下到船上,解开绳子, 将船轻轻地荡开了。沈昊说:"太阳有点晒了,咱们就贴着岸边在树荫下行船,来一个水上午餐吧。 "沈夏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十七孔桥,说道:"咱们去桥洞里,那里更凉快。 "他从一堆食物中拣出一顶软软的小草帽,递给沈丽说:"这个你戴上。"然后,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操起双桨,前后仰俯着身体一下一下用力,将船很快地划起来。 船像箭一样射到了十七孔桥,十多个拱形的桥洞下,三三两两地停着躲避太阳的小船, 他们也钻进了桥洞,这里一片阴凉,微风从桥洞吹过,带来阵阵爽意。沈夏将船贴桥停好, 看了看水流的方向,将船头迎向潮流,然后,将船头的绳子嵌在桥墩的石头缝里,这样,小船就靠着桥洞边停稳了。 沈夏让沈丽坐到自己身边,将买来的食物一一打开,有面包,有香肠, 有汽水,还有两个玻璃瓶罐头,一瓶是卤豆腐干,一瓶是油炸凤尾鱼。沈昊皱了皱眉头, 笑着说:"这罐头没法开呀。"沈夏得意地说:"没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 上边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指甲刀和水果刀,他打开折叠的水果刀, 将罐头瓶上密封的铁皮盖一点点撬开,撬了大半圈,把刀斜插进去,再一撬,铁盖子就脱落了。 沈昊点头赞道:"还是随身带着武器好。 "沈夏又兴致勃勃地将第二个罐头上的铁皮盖如法炮制地撬掉了,最后,他干脆将水果刀从钥匙链上摘了下来,插在卤豆腐干里,说道:"就这样挑着吃吧。"沈夏又从买的一堆东西中拿出一卷卫生纸,将它扯开, 放在食品旁边,说道:"就拿它擦手吧。"他先揪下一段,蘸了蘸湖里的水,将手擦净, 又将卫生纸递给沈丽,沈丽从上面揪了一段,同样蘸湿了擦了擦手。 沈夏又将纸递给沈昊夫妇,沈昊摆了摆手说:"不用。"沈夏说:"还是擦一擦卫生。 "沈昊说:"这个水也不一定卫生。"沈夏说:"那就干擦一下。"沈昊笑笑,扯了两段卫生纸, 递给杜蓉一段,将手干擦了几下。沈夏将用过的脏纸都接过来放在脚边, 说道:"等会儿一起收拾。"他将一个个包着蜡纸的面包递到三个人的手里, 碗口大的圆面包软软地散发着清香,沈夏自己也拿起一个,四个人剥开面包纸, 沈夏又将一包香肠托在手中,每个人便拣上一根或两根香肠,掰开面包夹在里面,挺香地吃了起来。 湖上的风又暖又凉地从桥洞里吹过,船在桥洞里颠簸着, 两边的阳光更耀眼地落在湖水上,偶尔有船从桥洞穿过,人们的说笑声、 孩子的叫嚷声都在拱形的桥洞里形成轰轰的回响。很多人想在桥洞里停住船, 无奈缓慢的水流使得没有一只船可以停泊住,倘若不停地划着桨停在这里,显然又太不惬意,于是, 一只又一只船上的人们都非常羡慕地指点着沈家小船的船头绳子嵌入的石缝。 可惜在桥洞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石缝,沈夏便十分得意地摇晃着头对沈丽说:"咱们这是独一无二的。 "沈丽微微笑着,朦朦胧胧中发现今年以来自己对沈夏不那么厌烦了, 他那唠唠叨叨近乎庸俗的卖弄与炫耀现在听来远不像过去那样不入耳了。她为自己的发现觉得有趣, 脸上浮出一片自己也能觉出的微笑。 父亲在对面一边嚼着面包夹香肠一边问道:"丽丽笑什么呢?"沈丽说:"瞎想呢。"沈夏这时又将一瓶瓶汽水拿过来, 他翻转过指甲刀上的小夹柄,撬着玻璃瓶上的小铁盖,铁盖周边的齿轮瓣撬开两三瓣,他便拿起瓶子, 将瓶盖在船舷边上一磕,铁瓶盖就掉了下来。打开第一瓶,递给沈昊,打开第二瓶, 递给杜蓉,打开第三瓶,递给沈丽,打开第四瓶,留给自己,四个人一边吃着面包、 卤豆腐干、油炸凤尾鱼,一边喝着橙黄色的桔子汽水。 一家人吃完了,也喝完了。沈夏从随身带的书包里又拿出几张旧报纸, 翻开检查了一下,说道:"没有毛主席像,也没有林副主席像。"他将报纸铺在船上, 将午餐留下的废纸及垃圾包成一包,转身放在身后的船舱里,又打开两张旧报纸, 说道:"沈丽,你屁股底下坐的那张纸已经有点湿了。"沈丽欠起身, 沈夏抽出沈丽屁股下已经坐皱的潮烂的报纸,换上刚拿出的报纸,将湿漉漉的报纸揉成团放在身后的船舱里。沈昊笑了,说道:"咱们沈夏真是细心人,出门废报纸就带了不少。 "沈夏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从一上船就给四个人的座位都铺上了干净的报纸。沈丽看着沈夏, 她对这种卫生习惯绝不反感,对沈夏这种带点自我炫耀的唠唠叨叨也不讨厌。 沈夏果然就唠叨开了,他说:"出门就要细心,生活其实就是一个细心的艺术。"他又打开两个小袋,说道:"这里有牛肉干,有话梅,你们要哪个?"沈昊摆摆手说:"牛肉干太硬,话梅太酸,都不要。"杜蓉说:"我要一个话梅。 "沈夏便将小袋递过去,杜蓉从小袋中捏出一个话梅放到口中。沈夏又将小袋递到沈丽面前, 说道:"牛肉干、话梅,你任拣一样。"沈丽说:"如果我两样都要呢? "沈夏说:"当然也行,不过,得有先有后,都放在口中,就什么味都吃不到了。"沈丽笑笑, 随手拣了一个话梅放在口中,慢慢品尝着酸甜的滋味。 沈夏则从小袋中捏出几条牛肉干放到口中,很有力地咀嚼起来。 肚子犒劳完了,一家人还没有上岸的意思,也不愿再在湖面上晒太阳, 他们便微微颠簸地坐在桥洞下。风和暖而又凉爽地穿过桥洞,吃饱喝足的人慢慢有了困恹。 沈昊与杜蓉坐在船尾,随随便便地说起两人才有的家常话。沈丽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随随便便地翻看着。沈夏又拿起了指甲刀,精心地修剪起指甲来, 指甲刀一下一下清脆的声音在阴凉的桥洞中显得十分安闲。沈丽转过头, 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夏剪指甲的动作。沈夏剪完了左手,便伸出来,手背手心地端详着,他在欣赏自己的手, 欣赏自己的修剪。沈丽注意到这是一双修长而丰满的手, 和沈夏的身材一样高大而风流倜傥。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对这双干干净净、不断修饰的手并不讨厌。 沈夏端详着自己的手,有些没话找话地对沈丽说:"你喜欢哪个手指头? "沈丽想起什么,微微笑了。早在三年前,一个无聊的中午, 她就听沈夏提过这个无聊的问题,她说:"又是你的理论: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 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是不是?"沈夏点点头, 为了掩饰自己旧话重提的窘迫,他又说道:"一个人不同时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一样的, 因为人不同时期对生活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沈丽想起自己三年前的回答是最喜欢无名指,当时, 她曾经极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才不会把婚姻排在第一位。"今天,她又伸出自己的手, 左手右手、手心手背地反复看着,最后发现,自己主要是在看左手, 而当把左手的五指反复看了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美丽,最隐约, 最有一种令她幽幽憧憬的力量。当她凝视无名指时,发现那里有着朦朦胧胧的故事, 像草原上跑过一只金色的小鹿,这个故事让她说不清,道不尽。 她说:"我还是喜欢无名指。"沈夏毫不犹豫地说道:"无名指代表婚姻。" 这时,父亲和母亲停下了他们的谈话注意地看着沈丽, 沈丽突然觉得在这个格局中谈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点异样,像一个极稀薄的梦浮现在周围。 与卢小龙一同乘船去崇明岛的画面, 还有半年多前在风雪弥漫的木樨地桥分手的画面都十分寒冷地浮现出来;那寒冷的画面给她此刻温暖如梦的感觉带来了微微磨擦和疼痛的荒凉感。第69章 傍晚,河南介修大柳村一片热闹忙碌。今天是1969年5月7日, 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 落址于大柳村的中国农林牧业部五·七干校晚上要举行联欢庆祝会,住在村里村外的干校学员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 卢小慧普通话说得好,被推举为今晚庆祝联欢会的报幕员,此刻,她正拿着节目单在村里村外跑来跑去, 一个个落实着节目,同时体会着做聪明女孩的特有的快乐。 大柳村柳树多,一条土路半直半弯地在一片河滩旁延伸而过, 两边便是大大小小的柳树,有的老树树干黑裂着皮,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蹲在那里,稀疏的柳枝披下来,倒也一样柔软飘曳。路两边夹着村庄,说不上整齐的院落蔓延了一大片。 河滩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及沙砾铺成弯曲的河床,河床挺宽,高低不平地垒着一些石堰, 也种着一块一块的地,河床中间流着一股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细水,天旱,水流得萎靡不振,让人想到"勉为其难"四个字。顺着河水向下游望去, 你便担心它流不到前面多远,好像一支墨汁不饱满的毛笔在纸上"厉行节约"地轻轻画着笔道, 尽量画得长一点,千万不要中断。 干校匆匆忙忙在半年前就建了起来。要种地, 便通过种种政治环节从大柳村大队的耕地中划出一块,再划上一块多少年没人耕种的盐碱地,就算有了干活的场所。 没房住,就慢慢筹划着木料砖瓦,逐步建筑,现在,有一半人暂住在大柳村农民的家中,一半人在村口河滩旁搭起了简易房屋。半年来,在一片翻来覆去的折腾中, 五·七干校还像逃难中的学校一样,显得文不对题地混乱。这种混乱的生活像一个忙闹的蜂窝,每个人都在嗡嗡嗡不停地飞着,倒也显出一种充实。 卢小慧在杨柳相夹的土路上匆匆走着,太阳正在路尽头缩下脸去, 一棵棵柳树在路边懵懵懂懂地眯着眼,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泼着水, 等晚饭后坐在路边图个凉快。她和迎面相遇的熟人纷纷打着招呼,看着节目单上的节目与演出成员, 询问着他们各自的住所,一一落实他们的准备情况。一拐弯,她进了一家小院, 窄窄的院门,迎面是三间正房,两侧挨着土墙还有几间小土房。三间正房中间是厅,左右各一间房,靠西这间现在住着原来的房东,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 靠东这间房现在住着卢小慧与父母三人。小院里一派热闹,一堆人正在排练样板戏《红灯记》。 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正拉着小板胡伴奏,母亲和几个男女站在一边依依呀呀地唱着, 一个年轻女干事在唱《红灯记》中的"铁梅"的一段唱,母亲在练"奶奶"的一段唱, 还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干部红着一张挺粗的方脸,在练"李玉和"的唱。 看到卢小慧进来,范立贞两手一拍叉着腰说道:"把我们的节目往后排一排, 我们还没练好。"卢小慧说:"那你们抓紧吧,联欢会一开始,你练好不练好, 都得到现场,哪能还躲在这儿练呢?"范立贞说:"那就不吃饭了,抓紧多练几遍。 "父亲颠了颠脚,右手拉着琴弓,将板胡拉出一串响,说:"饱吹饿唱,饿着肚子唱, 可能唱得更好。"一院人都笑了。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脸晒得更黑了, 长长地挂在那里,像庙里的一座塑像。演"铁梅"的女干事长着一张脸颊鼓鼓的胖脸, 这时细眉细眼地笑道:"行,咱们就'饱吹饿唱'了,让他们吹喇叭的去吃饭, 咱们饿个空肚子,唱出高水平。" 房东老头顶着秃脑袋又黑又瘦地蹲在门外,一边用旱烟袋在烟包里挖着烟丝, 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一院子人。房东老太太端着一个小笸箩, 在院子两侧的几间小土房中进进出出着,不时转过头,用一双倒八字眼瞅着一院子拉胡唱戏的人。 "李铁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再来一遍。 "父亲将手中的板胡吱吱嘎嘎拉响了两声,算是准备完毕。"李铁梅"一句道白:"奶奶,您听我说。 "便嗓子十分尖亮地唱了起来,还挺胸抬头甩着头发,做着手势,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李铁梅"。父亲一边拉着胡琴,一边不时抬眼看看这个丰满白胖的"李铁梅"。 母亲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做着准备。 卢小慧注意到了父亲注视"李铁梅"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母亲对此的无心。 她便笑眯眯地听完这段,拍了一下手说:"唱得挺好的。"范立贞说:"她是挺好的, 我还差一点。"卢小慧说:"爸妈,你们先练吧,我还得落实节目。" 卢小慧抖着节目单出了小院,在村里快步走着, 她觉出自己的短发很舒展地在头上披着,也觉出自己圆润的面孔在暖暖的空气中破浪前进着,更觉出自己的耳聪目明。傍晚的村景漾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蒸窝头的香气、 烧柴火的烟气在村中浮荡,太阳的余晖在这片浮荡中酥软下来,光线变得弯曲柔和, 棉线一样缠绕在树梢上。村边的麦田里已经开始发黄的小麦散发着半青半熟的香气,飘荡过来,撩撩逗逗地拂动着柳条,将农村的气息搅得十分稠密。吸一吸鼻子, 就会觉出这里最浓烈的还是太阳晒热的泥土的气息,走在农村的田地上, 会觉得人类不过是在土地上刨食的一群小动物。 吱嘎嘎又推开一扇土围墙的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也闹嚷着一拨人在排节目。父亲原来的秘书苏小钟是部里造反派的头头之一,也被军宣队轰到干校来了, 他正领导着排练一个小合唱, 四个高矮差不多的年轻女干事并肩站在那里唱着《七绝·为女民兵题照》,这是毛主席的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苏小钟像个孙猴子精干黑瘦地立在那里,张大嘴叼着口琴,吹着伴奏。练一阵挥手停下来,对四个女干事做点指导:二重唱的配合问题了, 咬字清楚不清楚的问题了,声音饱满不饱满的问题了;又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他先用口琴吹一段前奏,结束时很有节奏地加大音量,发出准备的信号,同时举起一只手打拍子,四个人便在他的指挥下放声唱了起来。 在苏小钟身后,站着一个比苏小钟高半头的女人, 一张胖胖的长圆脸转来转去,有些敦厚又有些凶恶地看着排练场面。卢小慧知道,这是苏小钟的妻子, 原来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被苏小钟调到农林牧业部看茶炉,是部里出了名的醋罐子, 有事没事和丈夫闹一闹,她用冷冷的目光在苏小钟和四个年轻女干事之间扫来扫去, 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没过一会儿,她显得很贤惠地两手相叠在身前一放,说道:"先吃饭吧,他们都吃了,你还没吃饭呢。"四个清秀的女干事停住唱, 对苏小钟说:"你也先吃吧。"苏小钟却煞有介事地往空中伸一下手, 说道:"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等联欢会结束了再吃也行。 "他眨着一双陷在深眼窝里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卢小慧,问道:"我们的节目排第几? "卢小慧看了看节目单,说:"第五个。"苏小钟说:"没问题,排第一个我们也敢上。" 四个女干事都觉得苏小钟挺有趣,看着他扑哧一笑,他就更加有趣地眨着眼说道:"节目不在大小,人不在多少,主要是精神饱满,要一登台就走出精神来。 "他瘦小地立在那里,一边说一边做出正步登台、挺胸抬头立好的示范, 那动作的夸张性又逗得四个女子笑得弯下腰,还高兴地相互拍打着肩背。 苏小钟故作认真地眨着眼问:"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四个女干事笑得更快活了,苏小钟的老婆站在后面,露着一脸的不高兴。卢小慧冲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房东, 一个窄头窄脸的中年农民点头招呼了一下,便出了院子。这个世界人和人真是差别很大, 聪明的苏小钟居然对身后的老婆浑然不觉,只顾自己撒欢地说笑,也不怕晚上挨揍。 他老婆当众摆出那样一张面孔,也实在不合体。这样想着,她便又觉得自己聪明。 她又匆匆地来到村外河滩旁, 这里一间一间都是铁架铆着洋铁皮搭就的临时房,铁皮没有落到底,可以看见屋里一双双穿着拖鞋的赤脚站着或移动着。 铁皮房一排挨一排挤得密密的,像是在国营养猪场里看到的大猪圈, 有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双手一上一下拉着毛巾擦着赤裸的脊背,也有男人没好意思脱下外衣,一手把它撩起来, 一手用毛巾在衣服里边擦着。卢小慧正走着,一扇后窗突然开了, 一只手臂和一个脸盆在眼前一晃,一盆脏水泼了下来,她仓促地躲闪着。在这人烟稠密的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往地上放脸盆的声音,在脸盆里搓毛巾的声音,一家两口子说话的声音, 一屋子人嘈嘈嚷嚷的声音充塞着她的耳朵。一根一根木桩拉着铁丝,上面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房前房后都泼得水汪汪一片泥汤。 穿过这片五·七干校的临时宿舍,就到了河滩旁,这里又有五六堆人在排练节目。一拨人正做出冲锋陷阵夺取革命胜利的群体造型,一面红旗刺向高空, 举旗的人挺胸向前,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在静止的造型中,摆出了一幅前赴后继的动感。 一群人在练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扮演杨子荣的是个瘦高的中年干部,瘦长的脸, 正在唱"打虎上山"一段,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旁边还有一堆人,敲着快板连说带唱。 卢小慧踏着河滩边高低不平的土路及一块块鹅卵石,将一堆一堆人看下来。 听说演二重唱的一对男女到麦田边上练唱去了,她又匆匆赶到麦田。 这里老老实实地长着一片麦子,麦子已经秀穗,绿中透出黄来,风吹过来, 像数不清的瘦老头摇晃着。没有看到二重唱的人,她便踏着田梗穿过麦田往村里去。突然听到人声, 再走出几步,看见一男一女正坐在水泵房旁边的凹地里搂着亲吻。 卢小慧立刻收住步子,想必这就是演二重唱的一男一女了,他们可别热晕了头脑,忘了今天晚上的节目, 可一时又不便于惊动他们。正犹豫间,只见两个人搂抱着滚到了水泵房旁的麦地里, 麦浪起伏着很快将他们淹没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片麦地在很起劲地蠕动着。 她想了想,还是扭头走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停下来,想了想,折回来走了几步, 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朝水泵房里伸出来的铁管子扔去,引起了一点声响。 麦地里还是不见露出人头。她微微一笑,扭转身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远远的距离, 她用双手捂成喇叭筒,朝水泵房方向高声喊道:"二重唱,男女二重唱,你们的节目落实了没有? "喊完便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远远的麦田中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似乎在四面张望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头也歪歪斜斜地挣扎着露出来。卢小慧悄悄一笑, 扭头在一排柳树的掩护下离开了。 终于把所有的节目都落实了,她来到干校军宣队仇政委的办公室, 这里原来是大柳村的大队部,红砖瓦房挺轩敞,听完卢小慧的汇报, 仇政委笑眯眯地说:"卢小慧很能干。"卢小慧却从他那张黑长的面孔中看出一丝不自然。 办公室里还坐着农林牧业部里小有风骚之名的女技术员罗君兰,白白的鸭蛋脸,额头稍有些窄, 眼睛长长地几乎要划到太阳穴,下巴稍有点长,但是挺丰满,挺好看, 她似乎正在和仇政委诉说着什么。 仇政委很首长气地当着卢小慧对罗君兰说道:"你还要进一步端正自己的态度,啊?"然后,他转过头对卢小慧说:"很好,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卢小慧便以中学生单纯无邪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其实, 她每次都能从仇政委笑眯眯的目光中读出一点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她比谁都聪明,就比谁都处理得当。 天已经暗下来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非常暗淡的青一块白一块了, 村里已经有广播喇叭招呼五·七干校的全体成员到会场集合了, 各处院子里都在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卢小慧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排练节目的人大概早已走了,里面一片安静, 推开院门,发现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胡琴站在客厅门口, 正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女干事,看到卢小慧,圆润的脸上漾出一丝亲热的笑容,接着, 就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蓝布外衣,他从"李铁梅"手中接过胡琴, 看看卢小慧说道:"小慧,你怎么还回来?人早都去了。"卢小慧说:"我拿点东西。 "父亲和"李铁梅"走了。 卢小慧看着在他们身后已关闭的院门, 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匆忙态度,既十分自然又十分聪明妥当。她进了客厅,右拐进到父母和自己住的屋里。 屋子不大,通炕上摆着三个人的被褥,父亲靠门口,母亲睡中间,她紧靠东墙, 三个人的枕头、被子都贴北墙放着。她没脱鞋爬上炕,跪着到了自己放被子的地方, 从褥子下面翻出月经带,又跪着退下炕来,将房门掩上。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没人, 便立刻解开裤带,做了一番操作,身体下部隐隐的感觉告诉她, 一个月一次的女人事又要来了。 当她匆匆赶到会场时,这里已经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在有几个蓝球场大小的打麦场上,一端早已搭起了大戏台,拉了几盏大灯泡, 戏台前光光平平的地面上,已经满满当当地蹲坐着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们,在他们的后面及两侧, 或站或蹲着村里的男女老少, 戏台上拉着一个大横幅:"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更多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戏台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白亮,远远地看过去,真有一股热气腾腾的劲头。 卢小慧突然想到鲁迅的《社戏》,在麦田包围的黑夜搭起一个灯光明亮的戏台,确实有点像遥远的仙境。 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戏台匆匆走去。此刻在她脑子里萦绕的惟一念头, 就是一定要把幕报好;然而, 身体下半部隐隐的月经来潮却让她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自己莫非真的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第70章 太阳早已下山了,卢小龙领着犁地耙地的人牵着牛扛着犁往村里走。 刘堡村生产大队共有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六七百口人,下面分着两个生产小队, 经过半年多的实干,他被选为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两个副队长是贫下中农, 会计和库房保管现在也由知识青年担任,现在,第一生产小队整个在卢小龙的领导下, 第二生产小队的会计和保管也换成了知识青年。 北京来的学生大公无私的实干精神已经在当地农民中获得一致公认,这也是卢小龙领着三十个知识青年干出来的成果,现在, 下地干活在他眼里有了新的意义。 河滩地里的麦子刚刚收过,没犁过的还留着一行行麦茬, 犁过的已经平整疏松地铺在那里,像褐色的地毯,匀匀的看着很舒服。快到村边时, 他们将缰绳在牛脖子上一绕,放开手,十几头黄牛都加快步子向着村里的饲养棚小跑起来, 牛儿饥了渴了,不然他们这会儿还不会收工。前面坡上,一层层梯田里种着秋庄稼,大多是玉米, 绿绿的已经没膝盖高,锄地的人还没有收工,远远地看到卢小龙领着犁地的人回来, 一个黑瘦的中年农民放下锄冲卢小龙摆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玉米地, 嚷了一声:"我们锄完这一片再收工。"几十个人都直起腰从玉米地里往这边看, 冲他嚷的黑瘦农民是副队长根喜,卢小龙一指村边的打麦场,回了一声嚷:"我去场上招呼一下。 "犁地耙地的都是些中老年农民,村里干活的把式,卢小龙放他们先回家歇去了, 自己却拐了个弯,来到村边的打麦场。 打麦场上,另一个副队长来福正领着人干活,看到卢小龙过来, 他满场吆喝的嗓门更大了。刘堡村按照几百年来的规矩,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肩挑、牛驮、 车拉运到打麦场,先在四边堆成麦垛,上边苫上草席,以防阴天下雨,而后, 抓紧每一个晴天打麦子。他们将一垛麦子扒开,漫铺在场上,松松的有一尺多厚, 人拉着几个石碾子碾场。碾子不轻不重地在麦草上一遍又一遍碾过,松软的麦草就轧实了。这时,人们便拿着木叉将麦草挑起抖松,麦穗里的麦粒哗哗地漏在地上, 抖松的麦草又厚厚地铺在场上,再碾、再抖。最后,麦穗上的麦粒都碾落了, 鹅毛管一样的麦杆也都碾瘪了,就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叉起来,在场边垛成麦草垛。 这些碾过的麦草再用铡刀铡成寸长,就成为牛马的饲料了。 卢小龙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个大木齿,像弯弯的牛犄角一样, 贴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将厚厚一层被碾实的麦草挑起来抖松,撂下来,抖上两三叉, 面前就成一大堆蓬松的麦草,再一叉把它们叉起来,挑到一边。这是最后一碾了, 草是草,麦粒是麦粒了,踏着地上厚厚一层滚滚的麦粒十分舒服。 二十来个人一人一把木杈,从四面将场上碾过的麦草挑起来,抖尽麦粒后,往场边草草地一堆, 就有几个老头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将场上的麦粒归成一堆,麦粒由大面积收成小面积, 由薄变厚。一个老头把扫帚换成了平头木锨,将寸厚的麦粒往一起堆, 拿扫帚的老头跟在后面继续扫着木锨撮过的地方,又有几把木锨、一把大扫帚围上去,将麦粒集中成堆。 这一伙都是些上年纪的农民,小伙子们在另一边开始将碾过的麦草堆垛。 他们先用麦草在地上铺出一个直径丈许的正圆,然后, 四面八方的木杈将麦草送上去,三四个小伙子站在上面用脚踩,也用木杈整理着,没多一会儿, 麦垛像个大圆塔一样越堆越高,上面三四个小伙子站在塔顶上, 更认真地在上边将一层层麦草铺好踩实,下边的人不断将麦草挑上去, 同时有人围着麦垛将那些露头的麦草一把把揪出来,用木杈四周拍打着麦垛,麦垛要垛得实,垛得光,才能在风吹雨打中存得住。 麦垛更高了,上边的小伙子纷纷跳下来,只剩一个人在上面收顶,这时, 麦垛几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麦草,要有力气,有技术,像在深沟中挖土往上抛一样, 将木杈猛地挑到头顶最高处,麦草沿着惯性飞上垛顶,上面的小伙子用手接住, 然后铺着理着,用脚踩着,在顶部收成蓑笠帽一样的椎形,苫上草席,用绳子绑扎住。 这时,上面的小伙子拍拍手,周围的人便用蓬松的麦草给他堆个堆,他先把木杈扔下来, 然后高兴地呼喊着纵身一跳,陷落在蓬松的麦草堆中。 天黑了,场上已经亮了几盏电灯,几个扬场的把式开始扬场。 垛麦草的人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抓紧时间回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扬场的也就扬完了,再接着摊场、 碾场、收场、垛垛。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正是阴历五月,接连晴上一些天,把场上的活干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库了,那时, 老天爷再稳稳地下起雨来,把秋庄稼浇个透,种地的人这一年就多少能够将肚子填个半饱。 卢小龙又操起一把木锨加入扬场的行列。当生产队长,第一要带头苦干, 第二要会干,第三要会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现在是一边学一边干,带着人去犁地, 他就跟着学犁地、耙地;带着人在打麦场上,他就一心操练场上的活计;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学,农村的活都不难。 金灿灿的麦粒像一脉小山东西顺在打麦场的南边,就着不大不小的南风,用木掀铲起一铲麦粒,扬到空中,麦粒在空中呈扇形扬开, 风把里边的灰土、麦壳都飞飞扬扬地往北吹了, 沉甸甸的麦粒便成东西一条线齐齐地落在地上。卢小龙这两天已经掌握了扬场的要领, 操起木锨就有琢磨技术和表现技术的热情。那一扬,要把木锨中的麦粒尽可能扬开,出来的扇形迎着风垂直于地面, 才能让风将麦壳和土吹净,同时麦粒齐齐地东西一线落在地上。干得起劲时, 就只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扬,头都不抬,只见麦粒刷刷刷地落成一条线,眼睛的余光可以瞅见灰土、麦壳飘飘而走。听见周围几个农民笑呵呵地说:"队长这两下,已经像个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继续和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你一下我一下地扬着, 一口气将一堆小麦扬了一遍。 抬头擦着额上的汗,看一下场上,灰土和麦壳薄薄地铺了一层, 这边扬好的麦粒又成了东西走向的一脉小山。用大扫帚将这脉小山边上扫干净,再迎着南风扬第二遍,这一次就彻底扬净了。越是轻的东西飘得越远,麦粒最重落得最近。 麦粒和麦粒重量也有差别,越迎风落得近的,麦粒越饱满,要留麦种, 就要贴着迎风的一面将一部分麦粒先收起来,不留麦种,就当下将扬好的麦粒堆成一堆, 一边堆一边也就混匀了。然后,张开一个个麻袋,簸箕木锨一起上,装个满,扎上麻袋口, 两个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钩挂住麻袋,挑起来一个个过秤,当保管的、当会计的、 当队长的一一记了数。小伙子们蹲下身将一个个麻袋上到肩背上, 低着头将它们扛到麦场旁边的库房里。等麦子都打完了,派出马车将公粮送到县里一交, 剩下的麦子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留作种子的小麦就拉到村里的另一个库房里锁起来, 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结。 这边麦子刚收好,那边吃完饭的人们又都来了, 操起了木杈将没有碾过的麦垛拆开,很快抖松铺满一场。卢小龙这才和几个扬场的农民一起回村吃饭。进了村, 各回各家,卢小龙在返回知青点前,决定先到刘堡村的机磨房和油坊看一看。 刘堡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两个生产小队,实行两级核算。 一年农业的收支都是小队的事,只有机磨房、油坊是大队所有,也是大队的主要经济基础。过去多少年内,机磨房和油坊是全村农民意见最大的地方,总是账目不清,现在, 都换成了知识青年掌管,也成了卢小龙要操心的地方了。卢小龙现在管着两摊事:一摊, 是生产小队的事;又一摊,就是知识青年集体。三十个人一半对一半地分在了两个生产小队, 不少人在生产小队里担任了职务,又有人到了大队机磨房、油坊;然而, 三十个人还是一个大家庭,用他们的话讲:"对外实行社会主义,对内实行共产主义。 "每个人在村里各挣各的工分,最后都交到知青点,每个人在队里分的粮油也都如数交到知青灶上。他现在管着的这个"大家庭"在村里已经很有势力了,用村里人的话讲, 他现在管着半个刘堡村。带着这样的感觉,他不仅觉得自己是第一生产小队的当家人, 对整个刘堡大队似乎也有当一点家的意思。 机磨房亮着灯,几台磨面机正在隆隆地转着,本村外村来磨玉米、 磨麦子的农民都守着自己的粮食袋,按规矩排着队。知识青年中的大个子高伟民, 现在负责着机磨房,他一脸粉白地从粉尘飞扬的机器旁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对卢小龙说:"今天活多,我晚点回灶上吃饭。"卢小龙点点头,看见他又在忙着张罗一台台机器, 和一个个加工粮食的农民捂着耳朵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着话。一袋玉米打开, 高伟民拿在手里看看,觉得够干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称出分量,然后倒入磨面机的进料斗里,机器哐啷哐啷地运转着,将黄澄澄的玉米面徐徐吐了出来, 农民在另一头张着口袋接着。这边面吐完了,那边玉米皮收到另一个袋里,农民有钱,就按斤数交钱, 没钱,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费了。一袋麦子拿来,也是抓起来看一看, 太湿的便拒绝加工,够干了,过了秤,也倒到磨面机进料斗里,然后问你要什么粉?全麦粉, 就白面麸子一出到底,100斤还是100斤;要出九0粉, 就是100斤麦子磨出90斤面,收10斤麦麸;要出八七粉,就是城里人现在吃的标准粉;要出八一粉, 100斤麦子出81斤白面,收19斤麸子,就是城里人吃的富强面。磨完了, 也是有钱交钱,没钱扣一定数量的麸子充加工费。 高伟民带着一个小个子的知识青年照顾着三台磨面机,过秤,算账,收钱,收麸子,忙得不可开交。 卢小龙看了一下磨房里外排着队的几十个男女老少,便出了机磨房。一离开粉尘飞扬、轰隆声震耳的机磨房, 呼吸一下舒畅了,头脑也十分清醒。 机磨房旁边就是油坊,主要给刘堡村和周围几个村的生产队加工棉花籽。 摘下来的棉花被机器轧过,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热, 压榨成饼,出来的就是棉籽油,这是这带农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里灯光灰暗,油气腾腾,一进去就湿热呛人,憋得人喘不上气来,七八个青壮年都只穿着短裤衩, 裸着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个叫何广平的男知青在这里负责, 他走过来冲卢小龙敦厚地笑笑。他个子挺高挺壮,却是小孩面孔, 像是学生在学校看到家长来看望自己一样,很高兴,特别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成绩。卢小龙每次来这里, 都能体会到一点当家长的愉快。何广平在蒸气腾腾的昏暗中指着油坊,介绍着这几天榨油的情况。 大蒸炉呼呼地烧着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劳动中进行着。 卢小龙早已熟悉这里的程序,每次来,他都要在蒸气腾腾的油坊中烤一会儿, 他要表示对知青大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特别关心,把三十个人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他嘱咐着:"早点完事, 就回去吃饭休息。"这等于是对何广平废寝忘食的劳动态度给予了最好的肯定。 从油坊出来,好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一样,一股小风迎面吹来, 山村里炎热的夏天显得近乎凉爽了。他正在往回走着,一声招呼, 月光下遇到刘堡大队党支部书记刘仁鑫了。 这是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矮瘦小伙子,在县城中学读过几年书, 后来给公社书记当了几年通讯员,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这几年回村当大队支书了。 他显得很亲热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对卢小龙笑笑,说道:"还没吃吧?又来看他们了?" 卢小龙点点头,极力淡化着自己来看望的意义,说道:"有事没事转一圈, 催他们吃个饭。" 刘仁鑫眨着一双挺聪明的三角眼点头说道:"你们这个知青点搞得好, 全县哪个村的知青点都不如你们。"卢小龙平和地一笑,说道:"我们就是心齐点呗。" 刘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来,多少有点像在公社当过干部的样子,说道:"齐心就了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着脚步,似乎要踩平脚下这段不平的坡路,同时左右打量着过往的农民。 卢小龙说笑着和刘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后脖颈一直有感觉, 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刘仁鑫正眯着眼远远瞄着自己。看到卢小龙回头,刘仁鑫很快转过目光, 看往别处了。卢小龙只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 走了一段大鹅卵石铺就的下坡路, 和两边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的农民打着招呼,又上了一段石头铺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产队在村里的库房。 这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子一边是砖和土坯盖的几间库房,院内的泥地平平整整, 穿过院子往里走,前面的角落里飘来一股豆浆的香味,接着又闻到猪粪的臭味。 走过去就是一个大猪圈,低矮的猪圈里拱动着一二十头大猪。听见脚步声, 一头大白猪从黑黑的窝里钻出来,踏着湿臭的烂泥走到猪圈的矮墙边抬起头, 懵懵懂懂地冲着卢小龙呼哧呼哧嚼着嘴巴。卢小龙站在齐胸高的圈墙旁,噜噜噜地吆喝了一下, 黑黑的猪圈里响起一片磨擦拱动的声音,几头黑的白的大猪打着呼噜抖着头先先后后走了出来, 看着它们并不急迫的样子,卢小龙知道,这群猪天黑前已经喂得差不多了。 挨着猪圈就是豆腐房,这会儿正冒着白色的蒸气,鲁敏敏和鲁继敏从屋里走出来,见是卢小龙,姐妹俩都很高兴。卢小龙一低头进了豆腐房。昏暗的油灯光亮中, 一只小毛驴蒙着眼罩,还在拉着石磨一圈一圈转着,鲁敏敏守在磨边, 用铁勺从桶中将泡酥的黄豆连同水一勺勺加到磨眼上,磨旋转着,磨眼上堆着的湿黄豆逐渐落下去, 用勺刮着,便都落进了磨眼。乳白色的粘稠汁液从磨四边渗漏下来, 流到磨底盘周边的石槽里,再从一个出口流到桶中。卢小龙知道这粘稠的汁液要用水兑稀,再去掉泡沫,倒在一个用屉布做成的大漏袋里,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 一边摇着一边就把生豆浆漏在大铁锅里,漏袋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 生豆浆在锅里煮开,就成了城市人喝的熟豆浆;再加上石膏水或酸浆水一点,豆浆就泄了, 豆腐脑沉在锅底,上边就是像啤酒一样黄色的浆水。 将浆水舀在一边已经发酸的浆水缸中,就可以成为下次点豆腐用的酸浆水,多出来的舀到桶里,又是喂猪喂牛的好东西。 这里是第一生产小队的豆腐房和猪场, 也是知识青年来到村里以后为生产队办起来的。有了知识青年这样不偷饲料、不乱账目、全心全意张罗的人, 办集体的豆腐房和猪场才有了可能。负责点豆腐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 他腰背佝偻着在灶边忙活着,一大锅豆浆早已经滚了,要让它多滚一会儿,又不能淤锅,他停住风箱, 拿起大瓢,一瓢一瓢舀起豆浆,又瀑布一样高高倒回锅中,这便是典型的"扬汤止沸"了。 这样滚了一阵以后,丁老头将煤火压住,滚够了的豆浆便冒着热气平静下来, 丁老头拿着瓢舀了半瓢豆浆,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说:"你不喝一碗?"卢小龙摇摇头, 看着站在一边的鲁敏敏和鲁继敏说道:"我不坏她们的规矩。 "鲁敏敏和鲁继敏听了都美美地一笑,两个人的账目管得很细,每天用多少豆子,出多少豆腐, 豆腐挑出去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豆子、小麦和玉米,每天都有每天的账, 姐妹俩一心一意要把豆腐房和猪场办好。卢小龙笑眯眯地和姐妹俩说着话,帮着提提桶,干点活。 鲁敏敏挺高挺壮地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显得有些腼腆。鲁继敏则一边忙碌着, 一边不时抬起那双黑得显深的眼睛看看卢小龙。卢小龙打点好姐妹俩,又忙着招呼丁老头, 因为自己既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 丁老头开始点豆腐了。他从酸浆缸中舀出一瓢已经酵酸的浆水, 稳稳地沉入豆浆中,瓢在豆浆里转圈移动着,瓢中的酸浆水便极为均匀平稳地落到了豆浆中, 丁老头一边点着一边说着:"要让豆浆稳一稳,豆浆性子浮的时候,点不出好豆腐。 下酸浆水要下得慢,下得匀,千万不要搅动它,一搅,出豆腐就少了。"说着, 他把瓢递给卢小龙:"队长来一下。"卢小龙接过瓢,这不是他第一次学艺了, 他从酸浆缸中舀出满满一大瓢酸浆水,将瓢稍微斜着慢慢插入豆浆中, 让瓢像船一样在豆浆中转圈移动,锅很大,几乎有两米的直径,他要俯身伸长手臂,拿着瓢转动着。 先贴着锅边转大圈,慢慢把圈转小,缓缓的三四圈,瓢转到锅中心, 一瓢酸浆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均匀地混入豆浆中。停一停,看一看,豆浆还是白白的,一动没动。 等豆浆停稳了,再舀起第三瓢酸浆水点下去。点了几瓢以后,就看到豆浆开始泄了, 啤酒一样的浆水在表面出现,乳白色的豆腐脑开始往下沉淀, 样子颇像一潭水中看到的白云的倒影。卢小龙端着油灯静静地观察着,这就到了点豆腐最奥妙的时刻, 要让豆腐脑静静地沉淀下去,人心稳,豆腐才稳,最后看看锅里还缺不缺酸浆水,若缺,就要稍稍补一点,那动作要更柔和,补的量绝不可过多。 终于,豆腐脑在锅底停稳了,啤酒一样的黄色浆水也在上面停稳了, 便操起瓢一瓢一瓢将浆水舀到一个特大号的大水缸里,明天喂猪喂牛。豆腐脑在锅底出现, 鲜嫩晃动,这时拿过一个篦子来,里面铺上屉布,将豆腐脑一瓢一瓢舀进去, 篦子架在一个空水缸上面,豆腐脑里的水哗哗地渗落到水缸里。舀满了,将屉布对角一包, 用力一勒,里边的水分就更加有力地透过屉布哗哗哗地流入缸中,然后展开屉布, 再一次对角勒紧,里边的水又一阵哗哗哗地渗漏出来。勒上几勒,豆腐脑就快变成嫩豆腐了,这时将屉布再一次勒紧包好,在上面压上一个圆木盖,在木盖上压上两块大石头, 听见屉布包里的水又哗哗地往外流着,等猛劲过去了,就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了。 直到这时,这锅豆腐才算点完了,一晚上过去,明天清晨将豆腐包打开, 就成了像篦子一样圆圆厚厚的一大块豆腐了,那时就任人切割了。 今天做豆腐的活算是完了,姐妹俩让丁老头先回家吃饭, 她们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将大锅洗净。锅底结了薄薄的一层锅巴,鲁敏敏用铁铲铲起来, 拿在手中递给卢小龙说:"这个允许你尝一块。"卢小龙接过一片来,放在嘴里嚼着, 说道:"真苦,不好吃。"鲁敏敏愉快地看着他, 鲁继敏一边刷着锅一边说:"就是不好吃才给你吃呢,要不还不都给你吃了,我们猪吃什么呀?"卢小龙扑哧笑了, 鲁敏敏也笑了。一个大锅的锅巴都铲起来,扔到豆腐渣桶里,都是明天喂猪的饲料,又倒上清水,将大锅刷干净。再将一桶清水倒入锅中,用灶里压住的煤火暖一夜水。 卢小龙帮着姐妹俩将豆腐房打扫干净,又等着姐妹俩查看了豆腐房的小账本,而后牵着毛驴, 将一对木门的铁环锁上一把小铁锁,就回去吃饭。路过生产队的饲养棚时, 卢小龙将小毛驴送了进去。 饲养棚内点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村里人管它叫马灯。一片昏暗的光亮中, 十几头牛和几匹骡马都在槽里嚼着草料, 饲养员是一个姓田的矮个老头与一个叫做汤小明的男知识青年。田老头正一个槽一个槽地给牲口们拨拉着草料, 看到卢小龙牵着小驴进来,他矮矮地走过来接了缰绳,系到一个空食槽的木柱上,顺手布上草料, 小驴便欢欢地吃了起来。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几头牛的脑门,牛都乖乖地吃着草, 有的还抬起头用湿乎乎的舌头舔舔他的手。摸着牛的脑门,你能觉出它的毛又粗糙又光顺, 头又大又温乎。一匹白马一边吃着草一边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卢小龙上去摸它时, 它晃着头不让摸,卢小龙笑着对它说:"你这个傻瓜。"田老头听着, 矮矮地过来笑了。卢小龙又看了看饲养棚深处的一盘大炕,说道:"晚上睡在这儿,热不热? "田老头说:"不热不热,咱们这棚子,后半截是窑洞,凉快。"卢小龙看着那盘大炕, 心中不禁微微笑了。这里是生产小队召集社员开会的地方,马灯往炕上一放, 七八十户人家的主要劳动力便都挤到这儿,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站着,坐着,说着,闹着, 抽着烟,咳嗽着,就把生产队的事商量了。自从当了队长, 他对在这个牲口棚里开会也特别有了兴趣。 烟雾腾腾中,他把牛马驴骡看了一遍,正准备退出来时,一挑水进了饲养棚, 与田大爷一起喂牲口的知识青年汤小明进来了,他是个初中生,长得眉清目秀, 看见卢小龙,他说:"你还没回去吃饭吧?"同时拎起一桶水倒到水缸里, 卢小龙也顺手拎起另一桶水,帮着倒到水缸里,随口答道;"我送毛驴过来,顺便看看,你吃饭了吗?"汤小明说:"吃了。"卢小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两天犁地,牲口用得狠了点,夜里稍微加点料。"汤小明说:"这我知道,料少了,牲口腿会软的。 "走到饲养棚外头,卢小龙又轻声问了一句:"料你管着呢?"汤小明点头说:"是, 黑豆和玉米都是我直接从队里库房领出来,拿到机磨上磨了,再拿到饲养棚来,你放心吧。 "卢小龙点点头,田老头喂牲口是个好手,就是爱占小便宜,经常克扣牛马的口粮, 偷回家去。鲁敏敏和鲁继敏还在牲口棚外等着, 三个人踏着月光在村中高低不平的路上几上几下地往回走着,两边的房屋和窑洞依稀透出油灯的光亮。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是夏忙时节,知识青年没有都回来, 回来的几个人正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窑洞门敞开着,黑黑的窑洞里亮着煤油灯。今天轮值做饭的是唐北生和贾若曦,看到卢小龙三个人, 唐北生仰着一张疙疙瘩瘩的脸笑着说道:"快吃吧。"卢小龙问:"还有几个人没吃?"唐北生说:"除了你们,就剩下机磨房和油坊上的人了。"卢小龙说:"早就饿得顶不住了,先洗一把。 "唐北生伸手一指,说:"你们的脸盆都在这儿呢,已经倒上水了。" 窑洞门口摆着六七个脸盆,里边都有半盆水, 卢小龙借着窑洞里透出的油灯亮和头顶上的月光认出自己的脸盆,立刻蹲下身双手掬着水洗起脸来,很快, 一盆水就成了黄泥汤子,上面还漂着一些麦壳。唐北生笑着把毛巾递过来, 说道:"这是你的毛巾,已经湿过了。"卢小龙很舒服地擦着脸、脖子和手臂, 又很舒服地擤了擤鼻子,觉得被汗水、泥土堵塞的毛汗孔又都爽快地张开了。鲁敏敏、鲁继敏也都洗完了, 三个人一人一个大馒头、一大碗玉米面糊糊,就着咸菜丝香香地吃了起来。 唐北生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饭,贾若曦也晃着两个八字型的小辫子走过来, 问:"馒头没有凉吧?"卢小龙说:"没有,天这么热,凉了也不怕。 "唐北生说:"玉米糊糊还有,管够。"卢小龙说:"农忙的时候不敢饿着大家。" 唐北生看看院子里走动的邻居,蹲下身凑在卢小龙跟前说道:"刚才, 富大爷领着几个人想要找你呢。"富大爷是村里的贫协主任,卢小龙问:"什么事? "唐北生转了转那双挺机灵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他们说,大队会计刘来发贪污。" 卢小龙垂下眼想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不向大队支书刘仁鑫去反映?" 唐北生伸手捂在卢小龙的耳朵上说:"他是他的后台。" 卢小龙看了看院子里的人,轻声说道:"啥事别莽撞,弄清楚再说,慢慢来。 "唐北生点点头,同时很有战斗情绪地低声说:"他们说, 刘堡村过去四清时就雨过地皮湿。" 卢小龙看了唐北生一眼,说:"今天先说到这儿。 "唐北生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又转过头低声对卢小龙说:"他们说的,以后你当大队支书就好了。 "卢小龙哼地笑了一下,一边喝着大碗里的糊糊,一边说道:"我这会儿党员还不是呢!" 正说着,院门外一片脚步声,跑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妇女, 一进门就冲卢小龙说:"我家二狗子又抽开羊角疯了,去个人给他扎扎针吧。"二狗子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隔长间短地抽羊角疯。卢小龙对贾若曦说:"那你们就去一下吧。 "知识青年一到村里就成立了针灸医疗队,专门跑到几十里外的野战军医院学习过,给村里人免费针灸,治好了不少病,在周围这一片村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了。 贾若曦对鲁敏敏说:"你跟我一起去吧。"鲁敏敏也是针灸医疗队的成员,她放下饭碗说道:"行, 我回来再接着吃。"两个人回到窑洞里拿出了针灸盒和针灸医疗手册,刚要走, 又停下来对卢小龙说:"我们上次给二狗扎过,没管几天就又犯了。"卢小龙说:"那就再扎呗。 "贾若曦说:"有个穴我们不敢扎。"卢小龙说:"什么穴?"贾若曦说:"就是哑门穴,挺危险的,可是,这个穴位治聋哑有特效,治羊角疯也有特效。 "卢小龙说:"先在咱们自己身上试嘛,你们不是好多穴都试过吗?"贾若曦看了看鲁敏敏, 说:"咱们现在就试吧,你在我身上试。"鲁敏敏说:"在我身上试吧,你比我扎得好。 "卢小龙把喝空了的碗往地上一放,说道:"你们俩先去一个人, 拣你们过去扎过的穴先扎上,留一个人在我身上试针。"贾若曦用商量的目光看着鲁敏敏, 鲁敏敏说:"你先去还是我先去?"贾若曦想了一下,说:"我先去吧。"她站起来, 对二狗娘说道:"走,我先跟你走。"两个人匆匆走了。 卢小龙回到窑洞,在长条凳上坐下,鲁敏敏把油灯拿近, 用酒精棉将他后脖颈哑门穴周围擦拭了一下,又将手指和细长的银针擦拭了一下,然后, 在卢小龙的颈椎上来回摁着寻找着,小心地将银针插入一个颈椎缝中。 卢小龙稍有些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鲁敏敏小心翼翼地往里进着针,每深入一点就问:"有感觉没有? "卢小龙体会着,说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微微有一点胀。 "鲁敏敏说:"你有了特别的感觉,立刻告诉我。"卢小龙说:"那肯定的。"卢小龙知道, 这个穴位自古以来被称为"禁穴",就因为它很危险,稍一扎深,就可能造成死亡和医疗事故, 扎得浅了,又毫无效果,只有扎到适当的深度,形成强刺激,才能治疗聋哑等疑难病症,只是这个深浅不好掌握。鲁敏敏旋转着手中的银针,极缓慢地一点点深入着。 卢小龙酸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然而他知道,这个刺激还不足以治疗疑难病症, 他说:"你接着进针吧。" 窑洞里围了好几个知识青年,都有些紧张地盯视着这有些危险的尝试,很静。 突然,卢小龙觉得颈椎触电一样,从头顶到尾椎骨都被电流强烈贯通, 浑身一个透彻的强烈震动。这回不用他说,鲁敏敏也吓得停住了手。卢小龙闭着眼体会了一下, 觉出脊背和头顶一阵穿透的轻快与凉爽,他转过头对鲁敏敏说道:"成功了。 "鲁敏敏紧张的面孔这才舒展开来,她说:"真把我吓坏了,以为把你扎死了呢。"说着, 抬起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一片汗珠。卢小龙说:"哪那么容易死呀? "鲁敏敏旋转着轻轻往外拔针,一股电流又沿着脊柱上下蹿行着,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卢小龙把感觉一一报告给鲁敏敏,鲁敏敏收了针,说道:"这我就有把握了。 "卢小龙提醒道:"你刚才记住了没有,扎了多深?"鲁敏敏笑着瞟了他一眼,说:"记住了, 不过,给二狗不能扎那么深,因为他人小,脖子也比你细。 "鲁敏敏拿着针灸盒匆匆走了,唐北生笑着说道:"刚才,我也紧张得很,真把你扎死了, 我们这伙人可就群龙无首了。"卢小龙一笑,说道:"再给一碗玉米面糊糊吧。 "唐北生说:"没问题,我给你去盛。"鲁继敏两眼黑沉沉地看着卢小龙,说道:"这次要能把羊角疯治好了,咱们刘堡的知青就又创了一个奇迹。" 卢小龙走出窑洞坐在小板凳上喝开了玉米糊糊,这一碗喝完了, 大个子高伟民打头,在机磨房和油坊干活的几个知识青年都累得七扭八歪地拖着步子回来了。 卢小龙对唐北生说:"这几个人累坏了,先给他们搞饭吃,我还得去打麦场, 今晚上那里通宵干。"唐北生说:"等灶上的事都完了,我去打麦场上替你一会儿, 你也不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卢小龙拍了拍脑门,说:"让它多辛苦几天吧, 你又不能替我当队长。"说罢便要往外走,唐北生喊了一声:"等等。 "跑进窑洞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封信,说道:"后半夜凉,你把外衣带上,这儿还有你一封信。 "卢小龙接过衣服搭在肩膀上,看了看信,是沈丽从北京来的,便捏在手中,顶着月光往村外的打麦场走去。第71章 刘少奇终日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自从去年《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发表后, 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无望了,人是精神的动物,精神一旦崩溃, 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 正是秋天,眼前萧条阴暗,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觉时时在告诉他, 自己的生命已经濒临死亡。手臂上扎着静脉注射器,这麻木憋胀的感觉也不断地告诉他, 最后一点生命在勉为其难地维持着。当一阵又一阵浓痰涌上喉咙, 憋闷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衰弱的身体。吸痰器插入口中, 一阵稀里哗啦的吮吸声,口腔似乎不那么堵塞了,吸痰器的吸头还在口腔扫描着, 听见液体与气体混合着冲进吸管的声音。医护人员动作粗糙了些,吸管将口腔和舌头划出一丝丝疼痛, 这种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显示着生命还存在。 眼前晃动着两三个医护人员,白帽子白大褂,说不上是善良还是不善良的面孔。对于他这个"叛徒、内奸、 工贼、""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一切医学上的人道主义都可以取消。 早在一两年前,有些医护人员就一边辱骂着一边给他打针,打针的动作又粗又重, 极猛的注射造成的剧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样。 周围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他听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荡在床上, 鼻饲管憋胀麻木的感觉还在晕晕乎乎地给着他维持生命的感觉。 大概是周围环境的活动引起了他一丝注意,他将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情。 一个女护士将一张报纸摁在墙上,然后,拿一根棉签蘸着另一个医护人员举着的一瓶紫药水, 在报纸上写了一行挺大的字,他们把报纸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扫, 看清了这几个紫光闪闪的大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他装作没有反应, 把头转到了右侧,报纸也移到了右侧,挡着他的目光,他又将脸转到左侧,他没有看见这行字,他不要看。 房间里又是一片轻声的嘀咕,一个人向自己俯下身来,敦厚的长方脸, 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刘少奇知道, 这是自己原来的卫士长。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卫士长敦厚的声音, 他在念报纸上那行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声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关心他, 他闭着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经大概知道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他是无力反抗这个安排的,只不过从医学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这个安排,才能够完成转移。 在阴暗的秋光中开始了对他的转移, 那多少有点像过去战争年代对伤员的转移。他听之任之地躺着,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衰朽。 长期的糖尿病和多种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人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人为他更换衣服, 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那种湿粘的感觉、恶臭的气味无时不刻地浸泡着他并未麻木的感觉。 医护人员每次走到床边进行必要的医疗操作时, 他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嫌恶,倘若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快地完成护理,以便匆匆离去。现在, 他麻木不仁地听任着这些处理。自己恶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 身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又包上了一条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条床单, 像躺在美国兵的睡袋里一样。粘臭的衣服剥去以后,躺在这个比较干净的包裹中,倒觉出一点清爽, 清爽的床单也让他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的肮脏与湿粘。 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资格,倘若王光美能够在身边,她一定会为自己浑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 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死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