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黛玉这两天身体出奇地难受,月经淋淋漓漓没完没了,像个老朋友一样不离开她,大热的天弄得她心烦意乱。特别是走路时,尤其感到那个部位的粘热不适。人是很脆弱的,只要有一处不舒服,就终日受到它的折磨。天越热,她越觉出自己身体不耐寒热的虚弱来。夏天的炎热是比冬天的寒冷更难忍受的,脱下汗津津的衬衫,再脱下汗湿漉漉的汗衫,用毛巾擦洗自己粘热的身体时,她发现瘦弱的身体上惟一让她获得一点女性自信的那对比较丰满的乳房也有些无精打彩地微微下坠着,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甸甸的饱满,显得有些松弛和轻飘。 她从小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四肢的纤瘦是每年夏季最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裙子和短袖上衣势必要露出一个女孩的四肢,这每每让她自惭形秽。她比别的孩子更长久地穿着长衣长裤,及至不得不换穿裙子及短袖上衣时,她总是在父母的催促下迟迟不动。父母不能理解一个小女孩在七八岁的年龄已经对自己的外形敏感,怕自己腿细不好看。穿上裙子后,她常常会穿上一条长长的厚袜,将腿包裹起来,那是那种红白相间的厚袜子,母亲就会囊肿着眼睛唠叨道:"穿上裙子,又套上厚袜子,多么不伦不类,不怕热吗?"她不说话,父亲这时往往会调解道:"小女孩穿上花袜子漂亮,随她吧,我们不要干涉。"她便低着头脚蹭着地走开了。 在相当一些年中,她一直为自己细棍一样干瘦的胳膊和腿心事重重,每次洗澡,都能看到自己细瘦可怜的身体和像搓板一样瘦骨嶙峋的胸脯。在十来岁时,她常常坐在洗澡的大木盆中无精打彩地走神。女孩一旦在生理上自卑,精神上也会自卑。当她用衣服将自己细瘦干瘪的身体包裹起来后,虽然她有一张比较好看的瓜子脸,她还是找不到无拘无束的快乐。她总是低着头匆匆地溜边走路,总是感到自己胸脯的细瘦干瘪,胳膊和腿的瘦骨嶙峋。看到别的女孩挺着胸脯春风荡漾地行走在校园中时,她明显地感到自己干瘪的胸下凹着,松皱不平的上衣空空荡荡。 为此,她特别注意饮食,希望能吃胖一些,发育起来,然而她的胃口从小就像个小猫一样,吃不了多少。当看到别的女同学狼吞虎咽,她不知不觉中又添了一份自卑。这种自卑与对别人的嫉羡合在一起,使她经常将别的女孩当成自己潜在的敌人。母亲常常端详着她不停嘴地唠叨着:"人家孩子生活水平也不比咱们家高,怎么就都长得比你好呢?"这加重了她的自卑,也加重了她对同龄女孩的敌视,然而,她从小受到一整套善良的教育,像小羊羔一样孱弱善良,所以,她又常常为此谴责自己。小学四五年级时,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对其他女生的敌视,也为这种敌视而自我谴责。在矛盾的心态中,她越来越孤僻。上中学后,她已经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眼睛了。无论是男生的眼睛,女生的眼睛,还是老师的眼睛,她都不敢正视。 她的问题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说:"你怎么不敢正眼看爸爸了?"那一次,她突然感到莫大的委屈,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站在那里想抬眼看一看父亲,却怎么也做不到。自觉到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这让她内心充满了幽怨和痛苦。母亲照例唠叨个不停:"人家的孩子都是大大方方的,就你老是萎萎缩缩,又没做什么理亏的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听着这种数落,她更像一个沉默的羔羊了。每到这时,父亲总会宽和地调解道:"不要老说黛黛,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尊心。"父亲的话使她的眼睛一湿,有了想哭的伤心,却没有流泪的勇气。母亲的唠叨接着便会转向父亲:"你就是这样从小袒护她,越袒护越脆弱。"听到这里,她尤其不能哭了,她绝不能让父亲为她遭受责备。 从小惟一给她支撑的是学习成绩,特别是语文、算术、物理、化学这些主科,她学得很好。这为她换来一点老师的赞赏,也为她在家中换来一点存身之处。她的学习成绩像一把伞,遮住了母亲大半的数落。每当她缩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学习时,母亲常常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观看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这让她体会到小女孩获得的一点尊重。自从意识到勤奋的学习和优良的成绩是抵挡母亲数落的保护伞之后,她放学一回家就蜷缩在写字台前,夜晚一柱台灯光照射的光明,就是她忘记一切的独立天地。这种每日低头溜边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的埋头学习,使她对世界产生了一种冷漠而又平安相居的状态。 不知不觉,她第一次月经来潮了。母亲在唠唠叨叨数落她将裤子、床单弄脏的同时,也给了她必要的指导。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还显出了关心,为她准备了必用品,并给了那个年代相当全面的卫生指导。那一天,她看着面孔苍白浮肿的母亲,看着母亲两鬓的白发,不禁有些感激涕零。母亲说了一句让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话:"你从今天起就不是小孩了。"以后的日子,母亲虽然照例用唠叨统治整个家庭,她却从没有忘却那一天母女俩在台灯下坐在自己小床上说话的情景。为了母亲生养了她,为了母亲那一夜对她的指导,她永远不记恨母亲。 她发觉自己一点点发育起来了,胳膊和腿比过去多肉了,粗壮了一些,特别是两条腿渐渐丰满起来。一旦丰满,皮肤也白了,光泽了。虽然比起别的女孩她还是瘦弱的,特别是胳膊和肩膀还很单薄,但身体的这种变化还是使她幸福异常地品尝到了一点女孩迟到的自信。看到自己的臀部也不像过去那样瘦削,有了一点单薄中的丰满时,她尤其感到一种羞怯的快乐。当她走路时,感到臀部随着步伐轻微地一左一右晃动,她为臀部最初给她的重量感而欣喜和感动。从小,她就像一个只有骨骼的女孩,架着衣服在空气中移来移去。现在,臀部及大腿给她的体积感和重量感,让她几乎要感激起命运来。 一天,她裸体跪在床上,双手捂着脸,激动得差点恸哭起来。她为自己逐步发育起来的乳房而激动。这是一种又难过又高兴的激动。她扑倒在床上,抱着宽松的大枕头用乳房去挤压磨擦。她为自己终于成为一个不残缺的女孩而泪流满面。她把脸埋在枕头中哭了许久,以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母亲发觉了,走过来敲门:"黛黛,怎么了,不舒服吗?"她哽咽着说:"没有。"混乱中,她急忙穿上内衣。母亲还是不放心地推门进来了,摁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女儿:"你的脸通红,是不是发烧了?"说着,伸手触摸她的额头,那一触摸也是李黛玉终生难忘的,汗湿的额头觉出母亲的手温暖而疲惫,母亲问:"黛黛,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她一下扑在母亲身上,头抵着母亲的胸放声痛哭起来,一时哭得母亲束手无策。哭了一阵,她擦干眼泪,说:"没有不舒服,梦见难过的事了。"母亲困惑地端详着她,说道:"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母亲关上台灯走了,那一夜,她望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拉整内衣内裤,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脯,再从乳房往下抚摸自己的腹部,最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女孩的标志,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臀部和双腿,然后两手自然地放在体侧,静静地也是朦朦胧胧地想着有关自己的一切,睡着了。 她慢慢比较能够正视生活了,虽然还比较脆弱,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在人群中垂着眼。当别人需要她的帮助时,她会比较坦然。一旦她需要帮助时,她还是十分怯弱和腼腆。上了高中,她懂得人生更全面的进步和要求,仍旧勤奋地学习,为了申请入团,写了无数的思想汇报。每当团员对她进行思想上的帮助时,她总是恭恭顺顺地聆听着每一句话。团干部朱立红几年来一直是她与团组织的联系人,她每个礼拜都要将一份思想汇报交到朱立红手中。朱立红矮矮地立在那里翻看她的汇报时,审查的目光总让她忐忑不安。朱立红一扬起她那大大的金鱼眼看她,她的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在家中,她可以用学习顶住母亲的唠叨,在学校,没有任何一把伞可以遮挡来自革命的审查。她的思想汇报一次次被认为不深刻、不触及灵魂,她便在痛改前非的情绪中深刻检查了自己从小因为身体瘦弱而生的自卑,认识到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虚荣。朱立红对这一次检查一页页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次思想汇报还比较深刻,但还不够,还要深挖根源,要彻底暴露自己的家庭影响和社会影响。"李黛玉便沿着这个指导,在一年的时间里写了近六十份思想汇报,底稿就装满了一抽屉。 一个女孩在自卑中挣扎出最初的自信后,就有心力来关注男孩的世界了。在高二、高三这两年中,她渐渐喜欢上了一个男同学,就是卢小龙。她不会喜欢凶恶的人,她喜欢善良的人。她又不会喜欢懦弱的人,她喜欢坚强的人。她喜欢优秀的人,又不喜欢风头太大的人。她要喜欢一个她觉得可信赖的人,卢小龙就是她心目中的这种人。他学习好,有才能,敦厚实在。既不夸夸其谈,张牙舞爪,又性格倔强,沉默寡言。 李黛玉知道自己的感情倾向,知道自己一见卢小龙就怦然心跳,知道上实验课时和他分在一个组做实验,情绪就异常兴奋。为了接近卢小龙,她多次从家中带来他需要的哲学书。 现在,这些故事都戛然而止了,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人都卷到了一个团团旋转的旋涡之中,她无法适应如此剧烈的变化。运动的第一天,看到贾昆的死亡,她至今闭上眼还毛骨悚然,贾昆那硬梆梆的身躯和骇人的僵硬面孔经常在眼前浮现。 北清中学的大字报已经换了好几代。她不曾想到卢小龙会这样跳出来造反,这使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远了。卢小龙不仅是北清中学的风云人物,还成了北清大学的风云人物,很快又成为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今年高三毕业,原本她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做好了升学的准备,现在都不可能了。回到家中,北清大学更是一个汹涌澎湃的大革命场所,到处是大字报,到处是震耳欲聋的广播喇叭,不时出现令她心惊肉跳的呼喊声。校园中,随时会有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人呼喊着口号、扭押着被揪出的坏人潮水般涌过。到处是批判,到处是打倒。互相批判,互相打倒。只有一个口号是一致的:跟随毛主席干革命! 李黛玉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她像被老鹰追赶的一只小兔,在高空团团掠过的阴影下胆战心惊,不知往哪里躲藏。她又觉得自己像洪水漩涡中飘浮的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吸入深渊。她希望自己能够挂住什么,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哪怕是还未连根拔除的一段枯树,至少能够停住身,喘口气。北清大学已经揪出了一批又一批人,她的家庭随时可能被冲垮,这样下去,她将很快就没有存身之地。 在孤苦无助的革命浪潮中,马胜利雄赳赳地出现了。他不知哪儿来的权力,使她不可抗拒地接受了,好像漩涡中的一片树叶挂住了露出水面的一块石头,懵懵懂懂中,她有一个极为屈辱也极为可耻的念头:和马胜利保持某种亲近的关系,或许可以多少保护自己的父亲与全家。 北清大学批斗卢小龙的万人大会她也参加了。她没有敢挤到近处,只是远远地倚着一棵白桦树站在大操场的最外边。听得见大喇叭中震耳欲聋的批判,却看不清台上那些人的面孔,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站在台前的就是卢小龙。那个轮廓,那个线条,那个昂起额头的角度,都是他。现在,她和卢小龙之间更遥远了。她扶着桦树,头靠在这只手上,回想起第一次从家中为卢小龙拿来他所要看的三本书,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圣西门、欧文的著作。卢小龙真诚的感谢让她满怀幸福。卢小龙用手轻轻抚摸着光亮的精装书皮,问道:"你爸爸同意了?"李黛玉点点头。卢小龙说:"你一定替我谢谢他。"以后,李黛玉曾多次把家中的哲学书借给他。 她现在还记得那次卢小龙去她家,父亲与他谈哲学的情景。当父亲侃侃而谈表现出他对哲学史的渊博知识时,她有着为父亲的骄傲。当卢小龙也认真谈到他对哲学的理解并得到父亲的赞许时,她又有另一种骄傲。在那种骄傲中,似乎卢小龙是她的什么人。这种难以描述的微妙感觉,着实让她幸福兴奋了许多天。那一天,她给父亲和卢小龙沏茶倒水,里外照顾,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女孩完整的快乐。 现在,卢小龙正在被批斗,以后或许会更糟。朦胧中,她也飘过一丝稀薄的想象:卢小龙在悲惨的境遇中得到了她的帮助,后来他们便很幸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恐惧破坏了她的全部想像力,她的家庭,她自己的命运都使她惊惧不安,在这个炎热的批判大会上,她时时感到呼吸困难。 这时,马胜利远远地发现了她,他走过来问:"你怎么站这么远?"李黛玉垂下眼没说话。马胜利说:"对有些事物,就应该谨慎,应该保持距离;而对有些事物,就应该缩小距离,应该勇敢,要明辨是非,提高觉悟。"李黛玉撩了一下此刻显得十分零乱的头发机械地点了点头。她一瞬间又掠过那个隐隐的念头:和马胜利接近,可能有助于保护父亲和全家。这个隐隐的念头又使她感到耻辱。 到了这时,李黛玉才朦朦胧胧地觉出,早已有一种新的自卑取代了她小时候对身体瘦弱的自卑,这种自卑有力地笼罩了她。在革命浪潮激荡的大操场,在马胜利黑黑的面孔后面,恍恍惚惚地浮现出朱立红这样的团干部对她严肃训导的面孔。朱立红大大的金鱼眼几年来一直让她胆战心惊,现在,马胜利那眼白很大眼黑很小的锐利目光锥刺着她,更是让她胆战心惊。第22章 听说父亲病了,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还没有回过家的马胜利抽空回家。 破旧的自行车在他壮大的身躯下像匹瘦马一样跑得飞快,转眼过了白石桥,又过了动物园,前面就是西直门,再过去几站的新街口就是他的家了。破车在他身躯下吱嗄吱嘎地响着,似乎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每次一骑上它,他就觉得人太大车太小,车像夹在裤裆里的一个玩具。骑着骑着,他就由瘦弱的车想到瘦弱的李黛玉。李黛玉弱不禁风的样子肯定更禁不住他骑,可是,他就喜欢以强凌弱的感觉,就像这辆细瘦嶙峋的自行车,因为车矮人高,每次都要趁着劲跨上去,坐好之后,又趁着劲用一只脚蹬开,另一只脚才离地踏上脚蹬子。如果不趁劲,像一般人那样一脚踏着脚蹬子滑行,再抬另一只脚翻身上车,这辆小破车很可能禁不住他的体重。 他趁着劲左拐右拐,骑到了繁闹的新街口大街。再一拐,就进入了一条笔直的大胡同。胡同口开着两个羊肉泡馍的小饭店,进去没多远,右手一拐,进了一个弯弯的小胡同,这就是栗子胡同。两边高墙相夹,走上一截,到了院门,栗子胡同一号。这里离新街口大街直线距离没几十米,却已经与商业区的繁闹隔断了。 大院门是里外两道,两道大院门之间,夹着一棵多年的老槐树。槐树下有一间小破房,解放前是个门卫室,当兵的在里边守着大院。这个大院听说曾是山西军阀阎锡山在北京的房产之一。现在,破落的门卫室也住着一户人,大伙叫做四大爷的一个老头及他家三代五口人。老头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那是一个尖头顶窄下巴的热闹老头。他对马胜利打着招呼,马胜利也顺口回了个招呼。四大爷住在门房,便义务扮演了门卫的角色。谁从大门出进,他都会从小方窗探出头来张望招呼。每天晚上到了钟点,他就把院门插上。红漆大木门终日紧闭,上面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小馒头大小的一排排门钉锈迹斑斑,像一排排扣子缀在大木门上。大木门上另开着一扇一人多宽的小门,供人们早晚进出。两道门之间的狭窄过道,窄得像一截鸡脖子,大槐树又粗粗地把门房剩下的宽度占去了一多半。槐树早已长得高出院墙,蔓成很大的树冠,阴沉沉地笼罩下来。四大爷家终日要亮一盏小灯,才能够寻找家中的细小活计。 穿过窄窄的过道,迈进二门高高的门槛,就进了外院。所谓外院,是靠门这一面和东西两厢三面有房,北面是高墙。外院稠稠密密住着十几户人,差不多都是一户一间房,各自在门口空地上砌一个小厨房,生火做饭,堆煤放柴火。在外院的包围中,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内院。整洁的青砖高墙,轩昂雅致的红漆院门。对开的内院门平时紧闭,里面住着一户有地位的文化人。听说男的是作家,女的是文化机关的领导。这家人只有外出时才将内院门打开,穿过外院时遇到外院的住户们也都亲切地点点头。多年来,里外院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交往。 马胜利家住外院靠门口的第二间房子。一进院子,就感到狭小与阴暗,国民党时期,外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有时还养着骡马。现在,上等人还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内院,下等人还是憋憋屈屈地住在外院。外院住的差不多都是当工人的,送煤球的,拉平板车的,也有一户半户当小学老师的,住在下等人的院落里自然也就是下等人。 马胜利从小对内外院的差别就怀着模模糊糊的敌视,内院不仅独家独院,高大整齐,而且比外院高出几个台阶。内院门口四五道石台阶上去,才是对开的红漆大门。趁着内院的人出入,他偶尔也能瞥到里边的样子,几面的房子都很漂亮,连院砖也比外院整齐得多。外院的地砖早已残缺不全,与泥土交错铺齐着面积,砖上锈满了青苔,院中横着污水沟,长着乱糟糟的小草。内院独家独院,听说用着好几个水龙头。外院十几家,合用着一个露天水龙头,每天早晨排队接水,中午排队洗菜,星期天排队洗衣服,是外院最常见的景观。 父亲在床上喘着,咳嗽着,马胜利的大姑在一旁照料着。当马胜利走进黑洞洞的屋子时,父亲的咳嗽声大了起来。马胜利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父亲黑瘦的脸上一双凸起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发着光,小屋里迎门顶墙放着一张床,父亲就躺在那张床上,进门左手处贴墙还放着一张床,那是过去马胜利回家时睡的地方,进门右手靠墙,是一张摇摇欲坠的老式桌子,黑漆漆的,带着几个摇摇欲坠的抽屉顶在窗户下。再就是两三把椅子,两三个小板凳,墙角放着一个旧木箱,那是父子俩放衣服的地方。箱子早已破裂,又糊上牛皮纸,刷上油漆,一直用到现在。迎面墙上有一扇极高的小窗,竖着两根铁栏杆,窗外就是大院门外的栗子胡同了。夏天全凭着这扇豆腐块的小窗和房门能有点南北小对流,多少消点暑热。 大姑是个一脸和善的老太太,马胜利小时候死了娘,多亏大姑不时照顾,所以见她如见半个娘。马胜利一到家,先去水龙头提水,将自家小厨房里的小水缸灌满,接着就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父亲不停地咳嗽着,马胜利每次从院子的明亮中迈入屋中,总是先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发亮。昏暗中,他能闻到父子俩住了多年的小屋泛出的又潮又馊的气味。房顶经常漏水,墙壁也常有湿痕潮迹,沤得破旧的桌椅板凳都散出湿气。脚下的砖头因为多年潮湿,早已和泥土渗透在一起,踏在上头,像是泥土踩硬结成的块,如果用前脚掌用力旋转着捻它,会觉得每块砖头都可能酥软成粉沫。 马胜利看着干瘦的父亲,想不出自己何以长得这样壮大。他的皮肤黑像父亲,高颧骨像父亲,脾气大像父亲,可是,父亲瘦瘦的,只有他身体的一半宽。自己从小吃窝头啃咸菜,长成这一身体格,也是一点好命。他去外边买了粮,买了菜,买了药,回到家,屋里已经聚了几个邻居。自从他考上北清大学,外院的邻居们便都对他另眼相看,他一回家,就会和他打招呼说话,就连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邻居也主动和他亲近。他们的女儿正上中学,考上北清大学是这个家庭的理想。 几个邻居都是向他打听文化大革命情况的,北清大学的运动现在是全国的话题。马胜利坐在小板凳上滔滔不绝地讲开了。自从进了北清大学,他每次回到这个院子中,都有一种衣锦归乡的好感觉。现在,讲述北清大学的文化大革命,更像来自革命圣地的革命者。 邻居们大都习惯房中的昏暗,家家如此。此刻,这伙人眼睛灼灼有光地听着马胜利讲述。正对马胜利的是半秃顶的王师傅,新华印刷厂的工人,叫王文翔,一双挺有神的大眼睛盯着马胜利不放。他从马胜利的讲述中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听到带劲的地方,王师傅额头更放出光来。挨着他的是一个叫大宝的小伙子,宾馆的采购员,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还很有眼界地说,他已经去北清大学看过两回大字报了,并绘声绘色地讲起北清大学的所见所闻。马胜利礼貌地稍微等了一会儿,便伸手打断他的话,继续以我为主地讲述起来。大宝有一双倒八字眼,看人的时候很像舞台唱戏的吊起眼卖精神,论年纪二十多岁,看模样老得有三四十岁,下巴薄薄的,满嘴的烟酒气,说话间就把烟又点着了。马胜利指了指大宝身后躺着的父亲,示意抽烟免了。大宝便装起香烟,又显得深思熟虑地论说起文化大革命来。大宝对面的是丁老大,拉板车的工人,和马胜利的父亲有过多年的交情,这会儿皱着眉不紧不慢地听着想着。 虽然是一方小世界,但在这里兴风作浪,马胜利仍觉得任重道远。大姑正在厨房忙饭,父亲在床上竖起耳朵,一句也不敢落下,儿子在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中混了个脸面,做父亲的觉得很荣耀,咳嗽声半天没听见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马胜利拿起床上的书包,说道:"我这儿还有几张从北清大学拿回来的传单,到时候大伙看看,都是批判北清大学校党委和北京市委黑帮罪行的。"缩在一边像个小老头一样的丁老大说道:"你还不如给我们念念。"马胜利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念不过来。这样吧,"他突然有了一个革命的创举,去厨房舀出半碗剩粥:"我给你们开辟一个宣传栏,贴出来大家看,咱们外院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有,"他看着印刷厂的王文翔说:"王师傅就有文化,那边的林老师也有文化,大宝也高中毕业呢,可以给大伙念念。"大宝问:"贴哪儿?"马胜利一指斜对面小内院大门两侧的青砖墙:"就贴那儿。"有人问:"人家让贴吗?"马胜利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谁敢不让贴,保不住以后还要被贴大字报呢。" 说着,他拿起一卷传单直扑内院外墙,朝南的红漆大门和青砖院墙在阳光照耀下青红分明,十分豁亮。他用手沾着米粥在墙上刷开了,没一会儿,就把几十张传单长长方方地贴成一大片。白纸在青墙上亮得耀眼,他觉得不够劲,又跑到林老师那里借了毛笔和红墨水,将传单拼成的宣传栏四边用红笔勾画出来。白纸上一勾红边,更为显赫。在一张居中传单的半页空白纸上,他用红笔写上了"文化大革命最新动态",随后,非常满意地站在新开辟的宣传栏前端详起来。稀饭半碗不够,他又盛了一碗。想着下回再回家,要把北清大学的糨糊桶驮一桶回来。 看着内院的青砖墙远没有被占满,马胜利用力挥了一下手,对围拢在宣传栏下的左邻右舍说道:"下回我多带一些传单大字报来,好好在这儿贴一贴。"接着,他对王文翔说:"王师傅,你给大伙念念。"王文翔伸手摸着头上的稀疏毛发,看看内院的红漆木门,慢吞吞地说道:"别打扰人家作家写书。"马胜利说:"怕什么?作家都是封资修【2】,现在没几个好的。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王文翔摸着头依然很为难,马胜利不耐烦地一挥手:"这怕什么,我给你们带个头!"说着,就高声念起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就像在进行批判发言,粗大的手指挥舞着,有雷霆万钧之势。 大门口的四大爷闻声过来了,外院又有好几户男女老少也过来了,没一会儿,就围上了一二十人,形成了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小气候。听见背后内院门吱嗄响了,马胜利一边念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里边探出一张清癯的面孔,内院门比较高,人们都仰起脸朝那儿看,马胜利又扭回头,毫不停顿地接着高声朗读传单,过了一会儿,听见后面的院门关上了。他又念了一阵,对新华印刷厂的王文翔说:"您接着念。"这位中年工人还是有点迟疑,倒是那个倒八字眼的年轻采购员大宝喜笑颜开地说:"我来试试。" 为了扶持新生事物,马胜利又陪着在宣传栏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大宝把嗓子念哑了,那位新华印刷厂的王师傅也清了清嗓子,念了两页,他才回到家中照料父亲。父亲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剧烈咳嗽着,他扶着父亲吃了药,又为他轻轻地捶背。从小屋往外看,围在宣传栏那里的人群已经散了,只有几个刚下学的小学生还在指指点点地念着。 又过了一会儿,小学生们也跑回家吃饭了。正午的太阳下,只有戴眼镜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仰头读着传单,他们正是内院里的主人,看着他们的脊背,就能想象他们惊惧不安的面孔。他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根本就不敢对开辟宣传栏流露丝毫不满。他们脆弱得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突然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便放下手中正在择的扁豆,起身出了小屋,来到宣传栏前。他背着手在那对文化和地位都很高的夫妇身后站定,从侧后观察到两个人惊恐不安的表情,感到十分满意。他有意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自己的体重在脚底板下发出含蓄而又微露分量的声响。那两个人立时回过头来,男的高,女的矮,都很瘦,两副几乎相同的白框眼镜后面露出的是稍有些吃惊的眼睛。马胜利背着双手坦然自若地立在那里,慢慢一指墙上的宣传栏说道:"贴在这里可以吧?"那对夫妇连忙点头:"可以可以,很好的,为我们学习文化大革命提供了方便。"高瘦的男人说话时喉节一下一下蠕动着,让他想到作家都是流氓成性的坏分子。矮瘦的女人客气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北清大学?"马胜利说:"是,我和武克勤在一起搞文化大革命。"武克勤早已是全国知名的风云人物,对方连连点着头:"好好,你们干得好。你们马列主义水平高,为全国做了榜样。" 这时,高高在上的红漆木门里走出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张秀丽的面孔,白衬衫下是一条红白格的短裙,她叫着:"爸爸妈妈,吃饭了。"接着又问:"你们看什么呢?"女的回答道:"看最新动态呢。"女孩跑下台阶,往墙上看了看,又往马胜利这里瞟了一眼,说了一句:"这些都该贴到学校的,干吗贴到住家来呀?"马胜利一下子被噎住了。父亲说:"贴在这里也挺好。"女孩甩了一下短发,回头看了马胜利一眼,微黑的瓜子脸上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流露着不满,她一左一右挽住父母,说:"该吃饭了。"就一起踏着台阶进了红漆木门。 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在耀眼的阳光下,红漆木门像一个沉默的布告。 马胜利一边走回黑暗的小屋,一边就想到了李黛玉和她的父母。刚才那个女孩回头时不满的一瞥让他很不舒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冷蔑的敌视。他眯着眼,在黑暗中将李黛玉和这个女孩做了一番比较,而后将手中的扁豆狠狠地一折为二,又狠狠地一折为四,哼地一声撂到了盆里。注: 【1】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全称"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是"文化大革命"中作为重点打倒的对象,成员包括党和国家各级组织中的领导干部。 【2】封资修"文化大革命"中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简称。第23章 毛泽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听着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的成员汇报北京的运动情况。今天是1966年7月18日,他刚刚从武汉飞抵北京。当人们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下时,他摇了摇头,让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立刻来他在中南海的住处。此刻,看着一屋子团团围坐的部下们,他有着非常从容而又沉稳的心态。一个大政治家并不需要频频出击,需要的是抓住真正的时机做出有力的行为。掌握政权到了这个年龄,他尤其显得深思熟虑、游刃有余了。 康生眼镜后面那张瘦而多皱的脸,张春桥眼镜后面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脸,江青黑边眼镜后面那张目光闪烁的脸,陈伯达眼镜后面那张有点浮肿的短脸,姚文元那张惟一没戴眼镜的圆圆的胖脸,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他们在汇报北京大专院校及中等学校学生反工作组和工作组镇压学生的情况。江青的话最多,其次是张春桥和康生,陈伯达话不多,姚文元的话最少。无论话多话少,这些人围拢在他身边的人,都像是一个忠诚的战斗小组。 隔着缭绕的烟雾,他们的目光都在恭恭敬敬地、小心谨慎地观察他的表情,等待他的反应。这样略皱着眉、沉默不语地听着这些如临大敌的汇报,他有一种特别从容的好心态。事情到了这一步,反而好做文章了。偶尔,他也会问一两个细节,譬如北京反工作组的学生中有多少人被打成反革命?江青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立刻回答道:"仅仅24所重点大专学校,就有一万多学生被打成反革命,有将近三万人遭到不同性质的批斗。"毛泽东抽着烟,背靠着沙发很舒展地坐着,继续听着汇报, 一位工作人员走到身边,低声请示:"刘少奇同志来了,他想向您汇报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江青等人此时都停下汇报,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毛泽东抬起手,用手背轻轻向外摆了摆。这位身材高挑的工作人员是他贴身的小护士,叫李秀芝,一个连江青也不敢轻视的年轻女性,她点点头,轻声说道:"我就说您休息了。"毛泽东略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表示反对。李秀芝步履轻捷地走出客厅,去做安排了。 汇报还在进行,毛泽东却在心头浮现出一丝隐隐的冷蔑。眼前浮现出刘少奇那不阴不阳、让他看着不顺眼的面孔,同时过眼云烟般地掠过一些可以称之为历史性的场面。 1964年12月,正是中共中央召开四清工作会议期间,那天开会,主持会议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没有通知他。他很生气,打了电话。邓小平在电话中解释:"今天是个一般性的工作会议,听说主席这两天身体小有不适,就没有预先通知您。"毛泽东当时就说:"这个会我要参加,而且有话要讲。身体小有不适,不影响开会,轻伤不下火线嘛。"到了会上,刘少奇、邓小平一班人都在,他讲了话,而且郑重其事,口气严厉,他说:"农村现在的问题实质上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斗争,这是主要的矛盾。"他义正辞严地强调了这个治党治国之本。作为国家主席和党的副主席的刘少奇这时却在一旁插话:"农村的矛盾是各种各样的,有干部和群众的矛盾,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具体的矛盾还是要具体分析,是什么矛盾,还是作为什么矛盾解决为好。" 刘少奇的话虽然声音不高,却明显表现出一种固执的对立情绪,令他极为不快。这样打断他的讲话,公开造成僵局,虽然短暂,性质却十分明显。他当即提高了嗓门,继续讲述自己两条道路斗争的观点,同时深刻感到了自己在中央工作中已被排除在外。一班子人似乎都知道刘少奇的观点,他们之间也形成了相当一致的工作气氛。他踏进这个会场时,虽然表面上仍然得到了领袖的待遇,然而,从刘少奇、邓小平以及这班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敬而远之。他们正在情投意合、按部就班地操作着,他来了,他们都有些尴尬、不自然,似乎他不该来打扰他们,不该不信任他们,不该干预他们。就好像一群玩得正高兴的小孩见到家长,虽然不得不表现尊重,骨子里却眼巴巴地希望家长不要打扰他们,赶紧离开。他在这班人的眼里读到的就是这种意思。 他在声色俱厉的讲话中始终能够感到,这些人不过在表现敷衍的尊敬。刘少奇手中一直轻轻转动着铅笔,目光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面。邓小平抬着头,似乎在聆听他的讲话,又时而低下头看看手中的材料,记几个字,其实,那神情是在想其他事情。这是他自遵义会议执掌权力以来,首次被冷落、被顶撞的会议,在毛泽东心中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他知道,自己长期以来退居二线,将党政军日常事务交给身居一线的刘少奇、邓小平处理,已经在形成大权旁落。 在紧接着的又一次会议上,他决定做出反击。他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中国共产党党章》出席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就做了一个让全体都出其不意的讲话,他看着邓小平和刘少奇说:"你们一个是不让我开会,一个是不让我讲话。"他一手拿起《宪法》,"这是一本宪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讲话的自由。"又一手拿起《党章》,"这是中国共产党党章,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有权利参加党的会议。"然后,他把《宪法》和《章程》都放在桌上,沉稳有力地拍了拍,说道:"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参加会议?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讲话?我一讲阶级斗争,你们就不爱听,共产党不讲阶级斗争还算什么共产党?你们手中的权力到底是谁给的?" 那天,他多少有些雷霆大怒了。 正是从那时起,他决定把丢失的权力夺回来。 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今年6月初的情景。当时,刘少奇、邓小平乘专机到杭州向他汇报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他含威不露地坐在沙发上。这时的刘少奇和邓小平已经显得相当恭敬了,两个人都坐在沙发的前沿,前倾着身子。邓小平用两肘撑着大腿,恭恭顺顺地看着他说:"文化大革命如何搞,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请主席回北京主持工作。"刘少奇也连连点头。毛泽东很平稳地说道:"还是委托你们主持一段工作,各种情况你们相机处理。需要我回去时,我会回去的,现在还没有那么要紧。"他当时在心里说:"文化大革命还没真正展开,你们就都变了个样。以前你们的得意忘形到哪里去了?"看着刘少奇、邓小平今非昔比的恭敬目光,他深感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刘少奇、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造成了工作组大面积镇压学生运动的现状。他游泳、看书过了半个夏天,可以出来收拾局面了。他一瞬间想起自己写的一首词:"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眼前的汇报还在进行。他既是在听具体汇报,也是在享受听汇报的感觉。眼前这班人才是真正随着他的号令闻风而动的力量。一个领袖失去了令行禁止的权威,也就名存实亡了。刘少奇、邓小平6月初在杭州露出的那点恭敬是迫不得已的表面态度,他们有他们的韬略,有他们的势力。眼前这班人却像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争先恐后地围着家长要糖吃。看着他们一个个急于汇报又有所谦让时,他甚至想到,政治家的天伦之乐就是身边总围拢着忠心耿耿的信徒。 他又点着一支烟,吐着烟雾,更舒服地往后靠了一下。他的身躯比他们都高大,坐姿也更轩昂、舒展,他能站在一个比他们高得多的高度上听他们汇报,指挥他们。平等的权力没有中心。接近平等的权力也不能形成足够的权威。诸侯强大,天子不存。悬殊的权力才能造成真正的领袖权威。眼前这些人远没有羽翼丰满,他们在中国这个政治大国中具有的权力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这样,他们对自己才能有绝对的忠诚。当然,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权力,然而,这些人大概永远没有威胁他的可能。眼下,他正需要这班人权力的逐步扩大,以解决整个政治权力的重新建设。 在中国,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的深谋远虑,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甚至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经常愿意住到南方,而不愿留在北京。中南海明明是他的首府,但实际上,他在中南海远得不到他在杭州、在武汉、在上海、在长沙得到的隆重待遇。 在中南海,他是最高领袖,有足够的服从、足够的保卫、足够的服务,然而,这里的人对他太熟悉了,一切都司空见惯、按部就班了,就连警卫见到他的机会都比较多。根本不像外地,在杭州,在武汉,总有一些诚惶诚恐、分秒不离的崇拜与服务包围着自己。那里的每一个省市领导、军区领导都会日夜围绕在身边,以此为重任。服务人员一见到他,都如绽开的鲜花般露出羞怯的兴奋。整个世界更灵敏地反应着他的意愿,到处一触即动。 当他在各省市视察时,能够感到他的巨大权力在空间上的移动。当他在远离北京千里之外的杭州、武汉游泳、晒太阳,与簇拥着他的人海阔天空地谈笑时,北京的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还要听他的指挥。全国各地走一走,才更自在,更舒畅,更悠闲;悠闲完了,再到庄重严肃的中南海指挥政治,更是一件非常有兴致的事情。 江青总是喜欢打断别人的话,张春桥正在汇报北清大学的情况,她就插话进来:"现在北清大学真正和工作组斗争的是造反派第二号人物呼昌盛,武克勤态度暧昧。"毛泽东摆了摆手,说道:"她是反北京市委起家的,这个基本立场她不会改变。"康生扶了扶眼镜说道:"武克勤只是有些观望而已,主席一做出新的战略部署,她会紧跟而上的。"毛泽东又摆了摆手,说:"凡是贴第一张大字报的革命派,今后即使犯错误,都要想办法保护。"江青在黑框眼镜后面眨了眨眼,看着左右的同僚说道:"主席这个指示我们一定照办。"陈伯达连连点头,康生也连连点头,张春桥、姚文元更是连连点头。 毛泽东心中讽刺地笑了。现在的江青比前些年顺眼了,不过再顺眼,他也很不愿回忆延安时期与江青故事的开始。那时,江青刚到延安,每当他做报告时,她总是想方设法挤到第一排,仰起面孔目光崇敬地看着他讲话。他承认,作为大城市来的年轻漂亮的女性,江青的目光也曾激励了他讲演的热情,当时的江青相貌是很出众的,大大的黑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后来的发展,特别是进城以后的故事,是他最不愿意回顾的。看着江青在这个年龄还忸怩作态,不由得心生厌恶,一闪而过地浮现出一句有典故的话:"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弛。"他知道这是历史上哪个皇帝身边的哪个女人说的话,却不在记忆中确认它。江青那白皙而略显松弛的面孔,特别是脖颈上那已显松驰的皮肉,让他生出又怜悯又嫌弃的情感。他知道什么叫年轻的生命,他喜欢年轻的生命。任何东西衰老了,陈旧了,松驰了,懈怠了,就唤不起他的热情了。而他总希望保持自己的热情,总在寻找新鲜的生命和新鲜的事物。文化大革命就很新鲜。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表演中,江青的敏锐积极倒很有点可爱。不谈感情,只谈政治,江青倒颇有一种生龙活虎的新气象。 听着汇报,毛泽东由姚文元那张胖胖的圆脸想到他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恍惚之间,又由这篇文章想到原北京市委书记彭真。一想到文化大革命,毛泽东眼前最先冒出的总是两个人。一个是刘少奇,阳光照得刘少奇的白发和白上衣耀眼发亮。刘少奇总是目光有点发直地看着别处,无论他如何回忆,都难以在记忆中出现一个刘少奇正对自己的面貌。另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人物就是彭真。这个和自己身材一样高大的人物倒总是在记忆中正对着他,他那张长大的脸,很高的发际,常常给你古代人扎束起头发的感觉。彭真的桀傲不驯是更令他不快的。离开理论的思考,文化大革命就变成一幅把彭真、刘少奇这两个人物赶下台的画面。 他问了一句:"彭真现在表现怎么样?"江青扭头看看康生,康生动了动那张多皱的面孔,回答道:"没有写出更深刻的交待检查。"毛泽东没有任何表示,缓缓地抽着烟,让烟雾在客厅中有如千军万马铺展开。 1965年9月至10月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上,毛泽东曾经别有深意地讲到:"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很可能出,这是最危险的。"讲这话时,他注意到彭真毫不在意地抽着烟。后来他问彭真:"吴晗可以不可以批判?"彭真看着他想了想回答说:"吴晗有些问题可以批判。"但话中有着顽固的保留态度。毛泽东心中掠过一丝冷笑:对彭真这样的人物,很难晓之以理,只有晓之以利害。毛泽东在那时已经准备好了一枚重型炸弹,那就是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这篇文章是由江青往返于北京、上海之间,和张春桥、姚文元联合炮制,姚文元执笔的,前后十易其稿,毛泽东亲自审阅、修改。当它于1965年11月10日在《文汇报》发表之后,全国和北京的各主要报纸在彭真等人的控制下竟不予转载,毛泽东至今还能体验到自己当时的愤怒。北京在彭真等人的把持下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姚文元的文章就是要打破这个独立王国,批吴晗就是为了打掉彭真。 当11月29日、30日全国各大报纸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之后,毛泽东知道,文化大革命终于由此打开了突破口。政治上的反动人物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今年2月8日,彭真拿着一个《二月提纲》【2】到武汉向他汇报文化大革命情况。他问彭真:"吴晗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种问话的结论不言自明,彭真却说:"不能算。"这是彭真又一次顽固的政治对抗。当时,他虽然含威不露,却在心中对这个与自己同样高大的男人产生了极为仇视的情绪。他知道,凭体力自己不可能打倒他。凭面对面的谈话,也不能压服他。他既不动手,也不动嘴,依靠的是政治。他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勃然大怒地批判对手,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他所要做的是把手中的力量调动组织起来,从从容容地解决问题。他想到自己在接见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时讲的话了:"对这样一个政权,就要不断地清洗坏人,像剥笋一样不断地把皮剥下去。"李立三、王明、张国焘不用说,高岗、饶漱石、彭德怀都这样被剥掉了,现在又剥掉了彭、罗、陆、杨,今后,无非接着剥就是了。 汇报听得差不多了,他摆了摆手,对江青等人说道:"你们把几个大学反工作组的材料留在这里,我看一看。另外,转告刘少奇,明天让他主持一个情况汇报会。你们把情况在汇报会上再谈一谈、议一议,问题不难解决。"他指着面目严肃的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说:"不要杞人忧天,天塌不下来。"众人都笑了,纷纷起身告辞:"主席,您早点休息吧。"毛泽东拍了拍茶几上刚刚堆上来的材料,从容大度地起身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我连夜完成你们交给我的这些任务。" 众人恭恭敬敬地走了,江青走在最后,转身对毛泽东说:"主席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毛泽东摆了摆手:"你们就准备去情况汇报会上放炮吧,我先看看材料。"江青顿了顿,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走了,边走边挽住小护士李秀芝亲亲热热地交待着什么。 人散尽了,毛泽东在客厅里踱了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他拿起茶几上的材料,翘起腿,把材料放在膝头,一边看一边举起右手。李秀芝这时已回到客厅,连忙将一支粗铅笔放在他手中。毛泽东在第一页材料上就做了勾画。李秀芝俯下身问:"主席,您就在这儿看材料?"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我给您按摩一下肩膀吧。"毛泽东继续看着材料,李秀芝站在沙发背后,解开毛泽东衬衫领口处的两个扣子,把领口撩开,隔着里边的汗衫按摩起毛泽东肥厚的肩膀。 她看到毛泽东在材料中随手划了一道,标出一个错别字,在那一行中,北清大学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的"呼昌盛"错写成了"呼昌胜"。在又一行中,他在"北清大学学生卢小龙"中的"大学"二字下划了一道杠,李秀芝知道,这里应该是"北清中学"而不是"北清大学","中"错写成"大"了。接着,毛泽东在又一页材料上郑重地画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 李秀芝手底下觉出了毛泽东很接受这种按摩,并且微微动着肩膀,把需要着重按摩的部位表示了出来。她更加用力地按摩起来。注: 【1】《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该文不久被全国各大报刊转载,开始了批吴晗(《海瑞罢官》作者)、批"三家村"、批中共北京市委的运动,由此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2】《二月提纲》1966年2月3日,针对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彭真担任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讨论通过了《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2月8日,彭真等人专程到武汉向毛泽东汇报该提纲,随后,《二月提纲》经政治局常委传阅同意后,作为文件批发全党。此后不久,1966年5月,《二月提纲》被毛泽东及政治局会议通过的《五·一六通知》否定。第24章 卢小龙被北清大学工作组当作反革命学生隔离审查了。他原本是北清中学的学生,因为进行了破坏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活动,便成为北清大学反干扰、查反革命运动的对象。北清中学是北清大学附中,北清中学工作组又是北清大学工作组的分支,所以,将卢小龙当作北清大学查反革命的成果也是顺理成章的。 最初,他被关在办公楼最高一层的一间小空房里。由于四层楼的窗户与楼下校园里的人随时可以联络,隔离效果不好,又有跳楼自杀的危险,所以,又将他转移到校办工厂一个闲置的危险品仓库中。 转移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候进行的,卢小龙被六七个人押送着来到新的隔离审查地。为了防止他逃跑,他被反剪着胳膊,穿过一片楼,又经过一片校办工厂,沿着校办工厂红砖围墙,走过一段还算平稳的小路,跨过几条污水沟,又走过一段杂草簇拥的土路,在一片榆树、灌木、荒草的包围中,出现了一个旧青砖小院。院墙很高,上面布着铁丝网。猪肝色的大铁院门左右对开,两米高的门上是一排标枪一样的铁栏杆。大门两边的院墙上,可以半清楚半模糊地看见"危险物资,请勿靠近"的大字。院墙外的荒草一人多高,靠门口一株细瘦零丁的向日葵从荒草中探出小得可怜的圆脸,让人想到"正西风落叶下长安"【1】、"人比黄花瘦"这两句不相干的诗来。向日葵四周的金黄色花瓣有点蔫卷,像一夜辛苦留下的倦怠。 押送他的人中有一个长方脸络腮胡的校办工厂工人,大夏天的早晨,披着一件破棉袄。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大锁,哗啦哗啦地上下摇着,试图拔开水平走向的铁门栓。因为年久不动,风吹雨淋,铁栓和铁箍锈在一起,拔不动,只能用力将门栓转动。铁器磨擦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的清晨,在空中撕开了一个有形的裂口。看见铁锈粉末似的落下来,络腮胡像拔河一样向右侧用着劲,在上下转动的同时进行横向拔出的运动。一个趔趄,铁门栓终于拔开了,披着破棉袄的络腮胡几乎摔倒在地。因为双手始终没有离开门栓把柄,他实际上是贴身歪倒在大门前。 几个人用力推开大门,大门装了小铁轱辘,门被吱吱嘎嘎很沉重地一点点推开了。院子里荒草一片一片,有的已经没膝,让卢小龙想到农村的大牲口棚。他们进了院门,门里边也有铁门栓,络腮胡吭哧吭哧将院门关上,从里面插上了门栓,扭押他的人便松开了手,在这里不用担心卢小龙逃跑。几个大学生显然不熟悉这个地方,跟着络腮胡往里走。拐过一个弯是一排库房,一个个灰漆大铁门上边分别用红油漆写着1、2、3、4、5、6、7、8、9、10,一共十间。他们用脚踏倒沾满露水的没膝荒草,趟出一条路来。到了5号仓库门口,络腮胡在一大串钥匙中寻找一番,挑出一把,插入门上的大锁。锁锈住了,一番忙忙碌碌的周折,终于将锁打开了。一边旋转着横向用力拔,将铁门栓拔开,吱吱嘎嘎将库房打开。 库房里黑洞洞的,扑面而来的阴潮窒闷让几个学生踌躇了,相视的表情似乎对在这里关人感到不安。一个戴眼镜的方脸学生问:"里面有床吗?"络腮胡说:"库房哪儿来的床?待会儿拿个草席往地上一铺就行了,大夏天的,就睡水泥地吧!"一群人往里走,发现有什么东西迎面飞舞起来,吃了一惊,随即有人说:"蝙蝠!"空间中到处张开的蛛网在透进来的光线中银丝一样发亮,有的扑面缠到脸上。几个学生为了掩饰心头的踌躇,非常严肃地对卢小龙说:"这里安静,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隔离审查,把你反革命活动的全部背景交待清楚。" 他们拿来了一张草席铺地,一套被褥撂在席子上,又撂下一个破水桶,说道:"小便就在这儿,每天中午、晚上给你送饭时,自己提到外面倒了。"他们指了指院子中间的水龙头,又指了指院子角的厕所,"每天给你送饭时,你可以上厕所。"他们放下一个脸盆、一块毛巾:"中午、晚上送饭时间,你可以出来洗脸,脸盆可以存水。"他们用扳子将锈死的水龙头拧开。水哗哗哗流开了,带着黄黄的锈色。过了一会儿,水透亮了,再拧,就拧不紧了,只能让它滴滴嗒嗒地流着。 交待问题的纸和圆珠笔也没忘记拿来,当一切都交待完毕后,他们拉亮了库房里的电灯,说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那个戴着眼镜的方脸学生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表情也并不凶恶,他说:"你已经是反革命了,要认识自己的罪行。"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戴眼镜的方脸学生说:"你要好好提高认识。"其他几个人显然不耐烦了,说道:"别和他废话!"戴眼镜的方脸学生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绝食。" "吃不吃饭还不由你?"络腮胡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将房门重重地拉上,吱吱嘎嘎地插上铁门栓,哐当一声上了锁,又哐里哐当地晃了晃。听见他们踏着杂草的脚步音,停下来试水龙头的声音,水龙头哗哗地开大了,又拧住,络腮胡说:"拧不紧了,垫圈老化了,就这么着吧。"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接着是嘎吱嗄吱打开院子大铁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一边旋转一边插铁门栓的声音,最后是上锁的声音。听见铁锁在铁门上拍响了两下,表明检查完毕,便无声无息了。 卢小龙开始绝食。 中午,来了三个膀大腰圆的男学生给他送饭:一个馒头,一碗菜。问他上不上厕所?倒不倒尿桶?洗不洗脸?卢小龙坐在地铺上一动不动,他让他们把馒头和菜拿回去,并重申了自己绝食的行动。他们说:"吃不吃是你的自由,送饭是我们的任务。"三个人撂下碗筷走了。 门一上锁,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四面连窗都没有。好在铁门上下都不严,贴地有半砖的空隙,上面也有缝。屋里一关灯,便能看见白晃晃的光从外面渗进来。当阳光从门上的缝隙直接照进来时,在黑暗中劈出一个斜面,空中的灰尘在这片光明中栩栩如生地发亮。凝视着这片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让人想到宇宙的亿万星系。 到了晚上,院门又哐啷哐啷响起来,开院门,关院门。脚步声,杂草被踏倒的声音。卢小龙在黑暗中坐着,先看见门缝下面几双穿球鞋的脚,六只脚就是三个人。铁锁哐啷哐啷打开了,门被推开,在夏日白亮的黄昏中,又是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大学生给他送饭来了:一个窝头,一些咸菜,都在饭盒里。卢小龙指了指地上的碗说:"中午饭还在这里,都拿回去吧,我已经宣布绝食了。"他上了厕所,到水龙头洗了脸,打了半盆水,又回到5号库房里。三个大学生相互看了看,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眼睛男生说道:"饭盒、碗我们都留在这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开始了。既然是绝食,就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坚持才能取得成效,首先应该保存体力。卢小龙用饭盒盖舀着脸盆里的清水喝了几口,把口腔、喉咙以及食道、胃润湿,然后静静躺在房角的地铺上。库房的地面稍有些坡度,向着门口方向略有下坡倾斜,可能是为了冲洗时排水方便。他看着门上门下透进来的光亮一动不动。一旦躺下,景物也便发生了变化。库房很空旷,水泥房顶硬硬地罩在头顶,黑暗中能够闻见水泥的味道,空气中更多地洋溢着院子里飘溢的杂草气味。眼睛贴着地面望出去,看见一片墨绿色的杂草。那条刚刚被脚步趟出来的小路使他的视线得以延伸,迤迤逦逦地看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水龙头在水池边立着,虽然看不到水龙头,却能看到不停流淌的细水柱飘飘曳曳地挂着。偶尔一阵微风吹来,细水柱便散开成为风中垂柳般的线条。飘来摆去的水线往往飘到水池外边的草丛中,同时断了流落在水池中的细细的滴嗒声。 天渐渐暗下来,门缝泻进来的光明越来越微弱,院子里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黑暗像巨人一样陌生地矗立在面前。在一片沉闷的阴森寂静中,耳中嗡嗡作响,他感到耳膜的压痛。正当他在形而上的精神困难面前寻找力量时,形而下的问题出现了:黑暗的恐怖压迫被庸俗的蚊子骚扰取代。他这才想到,在这个杂草包围的库房里过夜是多么难熬。他决定拉开电灯,那样也许好一些。 当他拉亮墙上那盏横探出头的电灯后,发现微弱的灯光一点不能使蚊虫有所收敛,这群饥不择食的蚊虫无论怎样用手挥打,都毫不退却。他想到,电灯的作用大概是把院外的蚊子都吸引到房子里来,那太可怕了。于是,他把那床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掉,关上灯,将整条被面罩在身上。 他用脚和胳膊将被单绷成一个布棚。听见蚊子在布棚外嗡嗡地叫着,觉出了牢房生活的艰难。夏日炎热,捂在布棚中自然十分闷热,他却只能偶尔扇动一下,让棚里通一通风。稍一不慎,就有蚊子钻进来,在布棚里嗡嗡乱转,不顾死活地叮在自己的脸上咬开了。这时,他就必须非常狼狈地重整山河。这样熬到后半夜,他实在撑不住了,在朦胧中睡去。知道蚊虫隔着被单将胳膊和脚叮咬了几十处,却已无力周旋。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毛主席的《矛盾论》,想到主要矛盾的说法。刚才,被蚊虫咬是主要矛盾,现在,困倦成了压倒一切的主要矛盾。这样糊糊涂涂地想着,就又糊糊涂涂地睡去。 突然,听见哐当当的响声,是水泥地上的铝制饭盒和瓷碗的声音,听见筷子掉在地上的哗啦哗啦声。他一个激灵,一定是老鼠来偷吃东西了。他立刻跳起来,听见老鼠吱溜溜逃窜的声音。他晕头晕脑地摸到库房门口,又一次拉亮电灯。 碗中的馒头已被咬得面目全非,馒头下的白菜炒粉条也油汤淋漓地洒了一地,饭盒盖掀到了一边,里面的窝头也被咬得残缺不全,只有窝头旁边的那块咸菜纹丝未动。为了保护自己绝食的战果,他从尘土中拾起筷子,将洒落的菜都夹到碗里,又将饭盒盖上。他本想把馒头和菜也一并放到饭盒里,但是,若将碗里的菜倒到饭盒里,压得稀巴烂,就看不清绝食的严格记录了。他想了想,端起脸盆又喝了两口水,到明天中午以前不喝水也能活了,就把脸盆里剩下的水倒在了尿桶里,然后,将脸盆倒扣在饭盒和饭碗上面。这就绝对安全了。他关上灯,重新蒙上被单,在蚊虫的包围中再度躺下。困倦中,听到蚊虫嗡嗡地飞舞。 过了好一阵,恍恍惚惚听到脸盆发出吱吱的磨擦声,像有人用铁刷子刷脸盆。一定是老鼠的爪牙在挠脸盆。他心中生出半无奈半得意的冷笑:老鼠的力量绝对推翻不了脸盆的统治。但那声音越来越挠心,越来越积极,听声音似乎脸盆被老鼠拱得有点离地,脸盆在地上轻微地滑行,又砰地一声落地,随即听到老鼠四下逃窜的声音。他不禁觉得有趣地微笑了,这些老鼠将它们自己吓着了。他想到小时候在农村学会的一种抓老鼠的办法,一只大海碗扣在地上,用一只光滑的小酒盅倒扣着将碗的一边微微支起一指多高,在碗底放几粒油炸的黄豆,老鼠钻进大碗里稍一活动,大海碗就从小酒盅的支点上滑落,将老鼠扣在碗里。一晚上支六七个大海碗,就能扣住六七个老鼠。 他叹了口气,自己现在没有闲情逸致玩"扣老鼠"的游戏,否则,他可以找个光滑的小石子将脸盆微微垫起来,把胆敢钻进来的老鼠扣在里面。老鼠扣在脸盆里,就比自己关在库房里更黑暗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拯救,老鼠在里面团团打转,终不能逃出牢狱。这样一想,就觉得老鼠分外渺小:为了贪吃一点食物,就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真可谓"鼠目寸光"。 朦朦胧胧中,听见脸盆又被挠响了。听声音显然不是老鼠所为了。脸盆被有力地推着滑行,黑夜中,似乎有人在用指甲挠脸盆,用手在推脸盆。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一下被惊醒,却不敢从被单里钻出来。一会儿,听到"喵喵"的叫声。他从被单里露出头,黑暗中看见两点蓝蓝的光亮,他知道那是猫的眼睛。随后,又看到一只猫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在黑暗中冲猫招了招手,并"咪咪、咪咪"地叫了起来。猫在黑暗中犹豫着,门缝透进来的微亮和猫眼的亮光使他越来越看清了猫的轮廓,他又"咪咪、咪咪"地叫着它。 那只猫显得很孤独很寂寞地走了过来。它好像并不怕他,之所以走走停停,只不过是担心卢小龙并不喜爱它。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蹲下了,似乎对与卢小龙的交往不存奢望,同时呆滞地慢慢转动着头。卢小龙又"咪咪、咪咪"地叫了它几声,猫在黑暗中转过头看了卢小龙一眼。它对有人躺在这里并不奇怪,只是在判断他们的关系可否进一步接近。终于,猫一点点走过来,在离卢小龙面孔很近的地方蹲了下来。 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和脊背,猫很舒服又是麻木地接受着爱抚,似乎是遭受过很多遗弃而看透世态炎凉的家伙。卢小龙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让它躺下来。猫的尾巴在空中摇了摇,盘在了他的身边,脸很舒服地埋在了前爪中。卢小龙继续轻轻地从前往后抚摸着小猫,猫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温顺地躺着。 小猫的毛又滑溜又滞涩。滑溜是猫原来的质地,滞涩是无家可归流浪的结果。毛粘连着一些草茎、枝叶,他一边抚摸一边梳理着,将它们一一摘掉。毛上还粘连着一些泥土,他也将它们一一揉碎,梳理掉。原来蓬乱的毛经过一番梳理,显得更加平滑了。他从头到尾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觉出了毛皮下面烘热的体温,也觉出了小猫松软的躯体和脊背的骨骼,这是一只瘦猫。他一边抚摸一边问道:"咪咪,是不是没有家呀?"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卢小龙又抚摸了它一会儿,拍了拍它说:"好,咱们一块儿休息吧。"他蒙上被单睡了,同时发现在伺弄猫的这段时间脸上又叮了几个大包。 天亮了,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熬过去了。 中午时分,院门的大铁锁才又被哐啷哐啷打开,铁门栓哐啷哐啷被拔开,铁门被吱扭扭推开,接着是一群人趟着杂草走过来的声音。显然不像昨天送饭的声音那样平常,显得有些气势汹汹。从门底下的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脚总有七八个人。开锁拔门栓,门吱嘎嘎推开了,一直蜷在身边的小猫立刻窜到黑暗的角落里。与外面的光亮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七八张洋溢着对敌斗争情绪的面孔。那个戴着眼镜的方脸学生被比他高大的学生簇拥着,他对卢小龙说:"抓紧时间吃饭,下午要开批判大会。"卢小龙感到心跳猛然加速,他问:"是批判我吗?"对方回答:"是。"接着又说,"你先吃饭吧。"一个学生手里拿着饭盒,这时递给卢小龙。 卢小龙说:"我从昨天已经开始绝食了。" 一伙人相互看了看,那个膀大腰粗的小伙子说道:"昨天中饭、晚饭我们都送来了。"卢小龙指了指地上倒扣的脸盆说道:"都在这里呢。"有人翻开脸盆,看到馒头表面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们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卢小龙说:"那是半夜老鼠啃的,后来我就用脸盆扣上了。" 几个人背对着光亮又相互看了看,昏暗的地铺上蜷居着一个正在绝食的中学生,是他们需要理解和适应一下的情况。但也就是几秒钟的沉寂,革命的程序便开始了。一个人喝令卢小龙站起来穿好鞋,说道:"不吃就不吃,准备上大会。"然后,不顾卢小龙的抗议连推带搡把他推出了黑洞洞的库房。 正午的阳光刺得卢小龙睁不开眼,毕竟是一天没有吃饭,他感到有些站立不稳,一阵晕眩。这群人却气汹汹地呵斥他系好扣子,整理好衣服。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敌对与仇恨是很快就能培养起来的。刚才,在打开倒扣的脸盆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绝食在这些人心目中引起的比较善良的反应,那时,他们和他之间显得没仇没怨。然而,就这么一会儿推推搡搡的呵斥,就既激起了他的反抗,也调动起了这群人的凶狠。人既能被对方所激怒,也能被自己装模作样的行动所调动,这是卢小龙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经常感受到的一个心理规律。你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事物没有仇恨,没有攻击性,但你只要攻击它,攻击性和仇恨就自然而然会生长起来,好像原本就种在自己心中。 批斗会结束了,卢小龙被押送回"牢房"。他躺在墙角的地铺上,在昏暗中看着门下那半砖高的空隙的光亮,看着院中的暮色。在对批斗会恍恍惚惚的回忆中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来到身边,是那只小猫。他伸手握住小猫的一只前爪,小猫用爪子轻轻挠着他的手心,然后温顺地靠过来,在他的脸旁卧下了。他感到一种回到家中有亲人相伴的慰藉。 他轻轻抚摸着小猫,又想起批斗会上的情景,妹妹卢小慧、华军和田小黎与纠察队的冲突历历在目。那个和妹妹站在一起的美丽女子似乎就是那次在日月坛公园喷水池旁遇到的,不知她和妹妹说了些什么,妹妹又和她说了些什么。这样想着,他的手停止了对猫的抚摸,小猫便轻轻地"喵"了一声。卢小龙还在遐想着没有对它做出反应,小猫便站起身走了几步,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蹲下了。然后,寂寞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沉默。 卢小龙回过神来,伸手招呼小猫。小猫转过头,在昏暗中看了看他,没有任何表情,还蹲在那里不动。于是,他又用非常亲切、爱惜的声音叫它:"咪咪,过来,过来吧。"小猫这才慢慢起身走过来。他抚摸着它的头和脖颈,说道:"我没有忘记你呀。"小猫在他手中矜持地又是舒服地转动着脖子。他继续在它头上、身上抚摸着,并轻轻给着压力。最后,小猫又安静地躺下了,将脸埋在了前爪中。 在小猫的陪伴下,卢小龙度过了绝食后的第二个夜晚。 卢小龙拒不交待罪行,继续坚持着绝食。到第五天,他昏迷了。在夜的朦胧中,只有一个勉强的意识,就是用被单将脸和上身罩住。腿脚已经无暇顾及了,任凭蚊虫叮咬。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始终知道那只小猫在身边陪伴着自己。这是一只纯白的猫,因为流浪,毛皮有些发灰。 绝食坚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时,他完全昏迷了。在梦一般迷离的世界中,这只小白猫一直在空洞的库房里游游走走、时走时卧地陪伴他,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 后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年后,他重逢了那个曾每日来送饭的大学生,他告诉他,他们每天过来看两次,每次都发现那只白猫在库房里,他说:"如果没有那只猫的守护,你完全有可能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圆头圆脑的小伙子是北清大学地球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他说他当时很佩服卢小龙的勇敢。而卢小龙事后曾几次寻到这个危险品仓库,却始终没有寻到那只陪伴他度过12天牢房生活的小白猫,他还记得小白猫右前爪的腕部有一个小小的伤疤。 当卢小龙绝食到第十二天时,被送入北清大学医院抢救。注: 【1】正西风落叶下长安毛泽东诗词《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1月9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这首词最早发表于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诗词》。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第25章 一辆由普通轿车护卫、引导着的红旗轿车开出中南海,经长安街转过木樨地北行,在钓鱼台国宾馆东大门减速,左拐弯进入大门。两边的警卫举手敬礼。院子里已经停了四辆小轿车: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一辆坐着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一辆坐着中央文革顾问康生,还有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张春桥和中央文革成员姚文元。中央文革的主要成员都在这里了。红旗车停稳后,副驾驶座位上的警卫迅速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从车上走下来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他冲那四辆车挥了挥手说:"咱们就走吧。" 江青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招招手说:"走吧。"周恩来上了车,警卫刚准备关车门,江青又将头探出车窗,喊道:"等一等,我和总理坐在一起。"说着,她便下了车,向周恩来的车跑去。警卫关上了右侧车门,又拉开左侧车门,照顾江青上了车,以极轻捷灵敏的速度坐到司机旁边,关好车门。车队启动了。 周恩来有坐车办公的习惯,身旁经常放着一摞文件。这时为江青腾地方,就把文件收起来放在腿上。江青说:"影响总理办公了。"周恩来用他通常的幽默而又不失严肃的口吻说道:"和江青同志谈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大的办公。"江青笑了,她从来喜欢得到男人的赏识与恭维,特别喜欢那些出色的、有地位的男人对她的赏识与恭维。周恩来顺手将一个有一定厚度的松软而又光滑凉快的草席垫从自己身后抽出来,垫到江青腰后,江青对这样的照顾十分满意。 从三十年前她到延安起,党内高层人物中就很少有人像周恩来这样给她关照的感觉。周恩来对待任何人、处理任何事之得体、周到,是难以挑剔的。记得她在延安和毛泽东发生冲突时,没有别人可以诉说,便去找周恩来。周恩来总是耐心地倾听,和蔼地劝解,严肃地批评。当她心平气和后对周恩来表示感谢时,周恩来会非常郑重地说:"我是主席的管家,这些小事应该我帮主席解决。说我周到,我周恩来姓周,做事就应该周到。"这时,他就会像刚才那样幽默而不失严肃、爽朗而有节制地笑了。 江青注意到,周恩来今天穿着一件白衬衫,并随身带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中山装,刚才连同文件一起放在后座上,现在都放在了腿上。想必一下车就会穿上它,整装出现在公众场合。对于这个大事、小事都一丝不苟的国家总理,江青从延安时期就有点别样的态度。她对自己人生的那个阶段记忆犹新。 她这个1914年出生于山东的女孩,1929年就跑到山东实验剧院学戏,并投入了新潮,她那时的名字叫李云鹤,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后来,经过漩涡一样旋转的努力,她成了电影演员蓝苹,活跃在上海,主演过名剧《娜拉》。娜拉出走的故事相当符合她当时的心境,她当时就是坚决反对婚姻,大胆追求爱情,既投入、又拿得起放得下地前后经历了四五个男人。她还投入左翼文化大潮,卷入共产党的政治,后来,因为危险,因为追踪情人,因为感染左翼文化大潮的政治倾向,她于1937年8月跑到了延安。 在进入延安之前,她先到达西安,去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接待过她的人中有一位质朴平易的女性,叫邓颖超。邓颖超看到她演戏的一些剧照,曾惊叹地说:"哦,是个电影明星。"江青顺利来到了延安。一到延安,她就知道这个共产党上层特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而又干练的周恩来,就是西安办事处邓颖超的丈夫。这一点颇刺激了她,也启发了她。在她眼里,邓颖超作为一个女人再普通不过了,居然能够成为共产党第二三号人物的夫人,她目睹了邓颖超在西安办事处受人尊重的地位,那一定和她是周恩来夫人有关。 正是从那时起,她迅速进入了她自然而然进入的角色:在追求革命的过程中,突出地追求革命领袖。延安绝对不是上海,在这里绝不可能反对婚姻、追求爱情。她便将自己全部年轻的热情投向延安最高的领袖、最伟大的男人毛泽东。 毛泽东的第一个夫人杨开慧早已牺牲。第二个夫人和毛泽东感情不和,去苏联养病。这是她一个很好的机会。一开始她也并没有十分的大胆,因为毛泽东在她心目中还像神一样高大。她追求领袖的念头也是逐步萌发、成长起来的,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伟大的革命领袖在喜欢漂亮、可爱的女人这一点上与其他男人没有差别。从最初想都不敢想,到后来有了追求领袖的想法,再到后来有了行为的冲动和自信,她发现,没有几次接触,她已在革命领袖的身边了。 到延安的第二年,她就和毛泽东结了婚。当时,倘若不能嫁给毛泽东,她也必然会嫁给其他哪位中共上层领导人物。 跟毛泽东在一起,你必须表现出女人的全部计谋和乖觉。你必须知道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什么是他洋洋自得的,什么是容易触怒他的。你要欣赏他的政治,欣赏他的才能,欣赏他的书法,欣赏他的诗词。你要表现得天真无知,时时惊叹,你要充满新鲜的崇拜热情。这些都是最能打动他的。遇到他烦躁的时候,你要由着他发脾气,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出气筒。谁能真正成为他的出气筒,谁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当他雷霆大怒发作时,你只能小心地稍做顶撞,绝不可过于顶撞,随后就要委屈、垂头、沉默,坐在一边流泪。在他继续发怒摔打东西时,你要一声不响地蹲下身,把他扔在地上的书本、纸张一本一本、一页一页捡起来。那时候,他还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着你,发作着,你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将捡起的书本、纸张一点点理好放在案头上。然后躲到一边去,听任他继续发作脾气的尾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当那边屋子里又响起烦躁的踱步声和拍打桌上的书籍、纸张声时,你便低眉顺眼地轻轻走到他的门口,站在那里。领袖这时会气呼呼地站住,训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就要说:"我怕你见我烦,躲开了。你现在要我做什么?"领袖会一屁股将他魁梧的身躯坐到椅子上,怒气未息地不理你,还会说:"不需要你做什么。"这时,你绝不可再离开,而要在门口静静地靠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轻轻给他捶肩膀、捶背。领袖经常熬夜批阅文件,容易肩背酸痛。你捶了几下之后,领袖就会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说道:"不用你捶。"你便停住手,然后一动不动,等对方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再换另一条腿时,你便尝试着再给他捶起来。 这时,他似乎余怒未息地、不耐烦地接受着。你便继续捶,然后,开始给他捏拿肩膀。又过了较长的时间,领袖就会叹息着举起大手,拍一下面前的桌子,说道:"你怎么这么混?"这时,你就可以哭了,而且不妨哭得厉害一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噎起来。 这时,领袖也会出现罕见的温存。他会站起来走到脸盆架那里,拿起毛巾走过来,塞到你手里说:"不是英雄不落泪,好啦,我们的英雄。泪落得多了,要成林黛玉的。"这时,你就该破涕为笑,然后,把头抵在领袖宽大的胸脯上捶捶他。领袖也会拍拍你的背,说道:"好啦,烟消云散。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然后,领袖可能就会坐下来,伏案写东西,你就可以为他研墨、削铅笔、整理纸张。也可能领袖会坐下来抠脚趾,你就端盆水来给他洗脚。领袖会说:"我会自力更生。"你就要说:"请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再后来,就会出现一个很恩爱的夜晚。 一瞬间流烟飞云般掠过的这些回想,江青在心中止不住微微叹了口气,而这心绪在她的形体上也有流露,周恩来笑着说:"我们的江青同志在感叹什么事呢?"车一路北上,过了甘家口、百万庄,迎面丁字路口是动物园花岗石砌就的围墙。车队在这里左拐,再右拐北上。江青一指围墙说道:"文化大革命现在还没有发展开,以后连这围墙上都贴满大字报才声势浩大。"周恩来点点头:"会发展壮大的,不过交通要道、马路两边最好不要贴大字报,那样司机开车注意力不集中,会出事故的。"说着,他显得很愉快地笑了。周恩来的笑声很浑厚,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然而他的浓浓的剑眉,炯炯有神的眼睛、浑厚的声音还有那独特的端着左臂的站立姿势,都显出一个男人的伟岸。 思绪飘浮中,毛泽东的形象又在眼前矗立起来。事业、思想和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就这一点来讲,江青从来感到自尊心的满足。她毕竟成为了中国最伟大人物的妻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这一点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一切男人,也以同样优越的目光打量一切女人。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崇拜毛泽东的伟大时,她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一些十分了不起的男人在毛泽东面前俯首贴耳时,作为毛泽东妻子,她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甚至从心底里轻视他们,这种轻视当这些男人对她表示轻视时尤为加倍。 她知道,共产党上层大多数元老不把她放在眼里,从延安和毛泽东结婚时起,他们就搞了一个"约法三章":限定她在贺子珍未和毛泽东正式离婚前不得以夫人自居;限制她只能在生活中照料毛泽东;限制她永远不可干预政治。毛泽东为了不得罪他的同僚,接受了这个"约法三章"。而她为了得到毛泽东,根本没有其它选择的可能。在延安时,不管毛泽东的窑洞里来了谁,刘少奇、彭德怀、朱德,她只是端茶、倒水、拿烟,完了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些人坐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吞烟吐雾地谈话,窑洞三间相连,进门中间是堂屋,堂屋右手一门连通毛泽东的房间,左手就是江青的房间。江青原本已经沏茶、倒水、拿烟完毕,退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想到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共产党宣言》放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谨小慎微地走过去,穿过团团就座的人,去窗台上拿那本小册子。当时,作为总司令的朱德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毛泽东谈着什么,这时抬起眼,用非常不信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虽然那只是一眼,却让江青感到浑身发冷。朱德那眼白眼黑分明的眼睛至今还刺着她,令她终身难忘。在随后这些年中,这样的目光她还经常遇到。那天,从毛泽东的屋里拿回《共产党宣言》之后,她坐在自己的屋里,手摸着《共产党宣言》,两眼直直地喘了半天气。当她隔着桌子从窗台上拿到书转过身时,发现不仅是朱德,其他几位领导也都用类似的目光看着她,她的出现显然使谈话暂时停顿,表明了他们对她共同的排斥。 进了中南海以后,她也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有一回,外交部长陈毅来看毛泽东。她在中南海住所的门口迎候,并非常亲热、礼貌的微笑着告诉他说:"主席在里面等你。"陈毅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径直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当时,陈毅那不拿她当回事的傲慢样子,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陈毅那肩背滚圆的身影,她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别人的人都记不住自己伤害别人的历史,而被伤害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一切。在这些年中她心头积满了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背影,现在,历史的讲台终于轮到她了。 毛泽东的面孔又浮现在面前。那张面孔后来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经常坐在沙发上用冷淡的目光看看自己。每当这时,她就会非常酸楚地回想起延安时期那段虽然不时有雷霆大怒、却还亲热的经历。她知道,爱情的最大敌人是厌倦。在这方面,她面临的是不平等待遇。毛泽东有厌倦她的权力,她却没有厌倦毛泽东的权利。每当这时,她就敌视有可能和毛泽东接触的一切女性。那些在毛泽东身边照顾毛泽东起居的小护士,尤其是她嫉恨的对象。她们能够成天围绕在毛泽东身边,而她见到毛泽东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她的眼前浮现出毛泽东的小护士李秀芝,她那和和善善、恭恭顺顺的小样,想必在毛泽东看来更顺眼得多。想当初,李秀芝刚进中南海时,还需要自己对她的指点,介绍主席的生活习性,那时李秀芝是何等地小心,何等地恭顺!现在不同了,自己要见毛泽东,还要通过她的安排。她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她面对的是领袖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全部生存地位都取决于她和毛泽东的关系。毛泽东可以决定她的一切,她却没有丝毫违抗的可能,"顺者昌,逆者亡"这句古话用在这里非常合适。 她要更加打磨自己的秉性。她要学会沉住气。她要仔细观察和体会毛泽东所思所想。她要迎合他的一丝一缕的意图。他不允许自己干预政治,然而事在人为。她从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入手,抓动态,搞京剧改革,开座谈会。这样做了,她就多了一点见到毛泽东的机会,毛泽东那冷淡的、不耐烦的目光也变得平和一些了。当她跑到上海与张春桥、姚文元炮制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后,她和毛泽东的联系进入了比较热线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她心头的辛酸苦辣,也没有人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更敌视、也更仰视和惧怕毛泽东的权威。当她终于在政治上迎合了领袖的需要时,她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她从这里获得的成就感、兴奋感和陶醉感,超过延安时期与毛泽东结婚。 在延安,一步登天成为毛泽东的夫人,使她几乎得罪了延安的全部男人和女人。她不在乎,她从来都是直扑最高目标。今天,她再一次出现在毛泽东身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哪怕得罪北京的、中南海的全部男人和女人,她都无所顾忌。她顾不过来,她依然是直扑最高目标。她从15岁开始学戏,知道任何人在生活中都是演员。生活的才能就是表演的才能。政治生活的才能就是政治表演的才能。 一路掠过黄昏暮色,和周恩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文化大革命,车队鱼贯而入北清大学。因为事先已有通知,校园内道路通畅,车队非常顺利地穿过教学区和宿舍区,来到北清大学的大操场。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近两万名师生聚集在这里。围绕大操场,七八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嘹亮的革命歌曲。暮色苍茫中车队亮着车灯驰向主席台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扩音器中的歌曲停了,有人在台上带头高呼口号:"热烈欢迎中央首长来北清大学!""向首长致敬!""毛主席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几盏聚光灯将主席台照得雪亮。 周恩来早已穿上那件灰色中山装,从容地走下汽车。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也都分别下了车。永远有着整体意识和组织意识的周恩来伸手示意,让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跟着江青一起往主席台上走。当这些人前后衔接之后,他才不前不后地走在江青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周恩来一边走一边用非常冷静的目光打量着主席台上下的情况和后面康生等人走上来的情况。 主席台上的格局很清楚,两排桌子由一张张长条桌连接而成,上面铺着红布。第一排桌子上放着几个麦克风,桌子前面台前还立着几个麦克风,主席台后面张挂着多面红旗,主席台四角都有学生纠察队。主席台下面一圈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学生和工人。密密麻麻的人群云集在大操场上,灯光由近及远逐步暗淡,在人山人海的最边缘,还有四面八方的人往这里聚集。再远处,隐约可见一个一个等距站立的保卫人员。 周恩来在前后招呼的过程中,早已将一班人中的每一个人都看在了眼里。江青戴着一副黑眉眼镜,白皙而略有些虚肿的脸上有种春风得意、激昂慷慨的神态,那是一个正在准备激情讲演的神态。陈伯达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厚厚的嘴唇,肥胖的短脸,他打量会场的目光表明他在全心全意履行一个政治任务,这是一个对政治背景从来缺乏真正洞察的夫子。康生那张多皱的长脸上,倒是一种胸有城府的镇静态,不过他打量沸腾会场的眼光中无疑也露着由衷的兴奋与喜悦。由此,你便看到这个城府很深的政治斗争老手也有兴高采烈而忘乎所以的时候。从康生此时的快乐表情中,你似乎还能发现他童年时某种恶作剧的调皮。张春桥那张像鹰又像狼犬的阴郁面孔架着眼镜,显得比所有的人都冷静,那是一个随时在打量周边环境并做出判断和应变的人物。当江青完全沉浸在准备讲演的自我安排中,而在脸上堆出矫揉造作的亲切微笑时,周恩来知道,她现在根本没有余力观察其他人,她只是在众人目光的盯视中准备自己的台词。只有张春桥的目光不仅扫向台下,也偶尔扫视一下台上的江青、康生、陈伯达等人,这是一个真正注意研究自己和研究他人的人物。姚文元跟在最后,随大家一起鼓着掌上了主席台,他那鼓胖的圆脸、凸起的大眼睛看着操场上的浩荡人群,有一种半痴呆的笑容,这也是一个对周边环境毫无清醒洞察的人物。 周恩来将这一切都看清楚了,又显得毫无观察。他总是亲切地、和蔼地、平易近人地同时又不失严肃地在自己的角色中。他永远知道自己面对着成千上万的群众,也永远注意自己身旁的一班人。 一群人就座了,一阵阵高呼的口号和持续不断的掌声慢慢平息下来,现在高音喇叭里响起的声音是"热烈欢迎周总理和中央文革首长给我们讲话",全场一片热烈掌声。周恩来示意陈伯达、康生、江青先讲,他们推让着示意周恩来先讲。这时,大喇叭里响起热烈的声音:"我们首先请敬爱的周总理讲话",全场掌声雷动。 周恩来非常从容地站起来,走到主席台前沿的麦克风前。这样站着讲话,是对广大师生足够尊重和支持的表现。他的话很简单:"同志们好。"全场一片热烈掌声。"今天我与江青同志、康生同志、陈伯达同志、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一起来看望大家。"全场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高呼"向周总理致敬!"周恩来接着说:"我们今天来看望大家,是要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现在请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陈伯达同志宣布这个决定。" 周恩来的讲话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接着,陈伯达有些臃肿地走到麦克风前,在讲了一些向北清大学革命师生问候、致敬的话之后,他说:"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准,中共中央决定,从今日起撤消北清大学工作组,由北清大学革命师生自己掌握文化大革命的命运。"全场响起了狂热的鼓掌、欢呼声。 在周恩来、陈伯达讲话的过程中,江青获得了一点观察会场的冷静。这种冷静更加剧了她内在的紧张,她两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似乎很镇静地端坐在那里,实际上却不由自主地用力相握着。她在准备自己的表演,自己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她珍惜每一次表演的机会,她要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塑造自己的形象。她对自己终于出现在中国的公开政治中有着强烈的激动。她这是第一次以中央领导的身份出现在人民群众面前。 陈伯达的讲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周恩来转过目光看过来,江青用手指着康生轻声说道:"请康生同志先讲。"周恩来拿起桌上的麦克风说道:"现在欢迎康生同志讲话。"全场又是热烈的掌声,又是"向康生同志致敬"的口号。康生从容不迫地讲开了,讲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讲了毛主席的伟大思想,讲了工作组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那沙哑的声音在夜空中同样换来狂热如潮的掌声和口号。 康生讲完之后,江青又示意张春桥、姚文元讲。张春桥、姚文元摇了摇头,表示不讲了。江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绕过长桌,走到主席台前沿的麦克风前。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她伸手挥出一个酝酿许久的动作,然后说出了在这个时代最博得热烈反响的话:"毛主席派我来看望大家。"全场一下沸腾起来,在一片狂热的掌声中,有人在麦克风前带领全场长久呼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这样的热潮持续了一两分钟之久,江青知道,这个头开成功了。现在,周恩来也好,陈伯达也好,康生也好,张春桥、姚文元也好,都成了她的陪衬,她才是真正的中心人物。 掌声、口号声终于平息下去,她看着台下被雪亮的灯光照亮的成千上万的面孔,说了一句很富有感情色彩的话,这句话是她刚才坐在那里反复构思的,她说:"红卫兵小将们早就站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到来,我们来晚了,让你们受压迫了,受了错误路线的压迫。"全场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的口号此起彼伏。江青显得深情挚重地站在那里。她知道,站在这个黑暗天幕中灯光雪亮的主席台前沿,有如站在舞台上一样,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满怀深情又似乎是沉重地说道:"刚才我坐在那里就很不安。"她挥手指了指台下的人群:"同学们站在这里革命,我们有什么理由坐在这里?我们本来就来晚了,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全场响起了极为长久的掌声。在一片"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的呼喊中,很多年轻人泪光闪闪,几个站在第一排的女孩子居然泪流满面。 这时,周恩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挥手示意将面前的桌子搬开,接着,亲自动手拉起桌上的台布。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也都站起来效仿。主席台上的学生们立刻将第一排长条桌撤掉了。在周恩来示意下,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都上前两步,站到了江青的两侧。全场响起了更为长久的、热烈的掌声。 江青为自己的成功所兴奋。今天,她的举动明显地树立了革命旗手的形象。当周恩来、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这些都算得上非凡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时,她是在男人的簇拥中前进,那感觉真是万分良好。她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演,讲她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讲她如何配合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 这时,天下起雨来,这是在黄昏的阴霾中酝酿出来的一场清凉阵雨。有人为首长们送来了几把雨伞,第一把雨伞首先罩住周恩来,周恩来挥手表示不要。那把伞赶过去护住了江青,接着,更多的雨伞将第一排首长全部罩住。这次,是江青带头推开头上的雨伞,将自己暴露在雨中和灯光中。周恩来也再一次挥手示意,让所有的雨伞都退开。 在越下越紧的暴雨中,江青慷慨激昂地讲着话,她挥手带领全场高呼:"要砸碎一切旧锁链!"江青为自己的成功所兴奋。今天,她的举动明显地树立了革命旗手的形象。当周恩来、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这些都算得上非凡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时,她是在男人的簇拥中前进,那感觉真是万分良好。她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演,讲她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讲她如何配合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 这时,天下起雨来,这是在黄昏的阴霾中酝酿出来的一场清凉阵雨。有人为首长们送来了几把雨伞,第一把雨伞首先罩住周恩来,周恩来挥手表示不要。那把伞赶过去护住了江青,接着,更多的雨伞将第一排首长全部罩住。这次,是江青带头推开头上的雨伞,将自己暴露在雨中和灯光中。周恩来也再一次挥手示意,让所有的雨伞都退开。 在越下越紧的暴雨中,江青慷慨激昂地讲着话,她挥手带领全场高呼:"要砸碎一切旧锁链!"第26章 人民大会堂灯火通明,三层看台上坐满了北京大中学校的师生,使得万人大会堂真正满员。1966年7月29日,北京新市委在这里召开了全市大专院校和中等院校师生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大会。 会场的气氛相当热烈,这种热烈还含着抑捺不住的兴奋、激动和期盼。北京二十多所主要大专院校都来了比较多的师生,一些中学也来了比较多的中学生。当一万多张男女学生的面孔在那里晃动时,胖的、瘦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红脸的、白脸的、黄脸的、黑脸的,颇像一个探索生命目标的生物大世界。人们的目光不断看向主席台,焦躁地踏着脚或不时欠起身,他们在等待一个时刻,等待着主席台上出现领导人物。 主席台上除了工作人员,基本还都空着。在下面的第一排座位上,我们看到了熟悉的人物:武克勤,马胜利,呼昌盛,卢小龙。他们很荣幸地坐到了临近主席台的前沿。在呼昌盛旁边,坐着自他被关押以来一直通过下水孔给他传递消息、输送饮食的胡萍。在卢小龙身边,坐着他的妹妹卢小慧。 掌声突然从前几排座位响起来,接着,迟迟疑疑席卷了大半个会场。当三层看台上的人们都看到十几个中央领导从主席台一侧的帷幕后面走上来时,全场的掌声就响成一片了。走上主席台的中央领导有头发灰白神情拘谨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有永远保持端正风度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有个子不高但神情严整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有一脸理论家气的陈伯达,有黑脸、瘦削的康生,有左顾右盼、目光闪烁的江青,有神情阴郁的张春桥,有表情迟钝的姚文元。在热烈的掌声中,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依次在主席台上就座。 刘少奇的表情严肃而沉重。邓小平的表情很平淡,刚一坐下,就拿起面前的茶杯,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好像在出席一个与他无多大关系的活动。周恩来的表情是镇静的,又是郑重其事的,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下。江青的表情中有种矜持的喜悦,当她随其他中央领导人步入主席台时,一边鼓掌一边还穿插一两个向台下亲切致意的挥手动作,似乎学生们对她有着特殊的欢迎,而她对学生们也有特殊的号召力。及至主席台上的人物都坐下了,他们不再鼓掌了,全场的掌声也逐渐停下来。细心的人会发现,最先停止鼓掌的是邓小平,他率先中止了这个通常的礼仪。接着是刘少奇。当他们两人坐下后,其他人才相继坐下。最后坐下的是江青,只有短短的一瞬,台上只剩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与台下的学生鼓掌相呼应。当她最终坐下后,用一种全场都在注意她的心理状态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和形象。 大会的主题非常单纯,就是宣布文化大革命派工作组的做法是错误的,决定撤消工作组。这是7月18日毛泽东回北京后,通过一系列坚决有力的措施扭转的局势。大会很快进入主题,新改组的北京市委书记李雪峰代表新市委宣布了7月28日中共北京市委做出的《关于撤消各大专学校工作组的决定(适用于中等学校)》。李雪峰是一个相貌、做派都十分典型的中国共产党省市委书记。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宣布着决定,决定中有一句关键的话在全场师生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那就是在工作组撤消之后,大专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由学校师生员工分别选举成立各级文化革命的群众组织负责领导。 此刻,如果我们认为全场大专学校的师生代表都只是在做热烈拥护的反应,那么我们就会沦入历史学家简单、枯燥的判断。事实上,台下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所处形势的变化有着独特的心理反应。每一个人物的反应都包含着深刻的故事。 北清大学张贴第一张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武克勤正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她特别意识到自己最中间的一号位置。她那张带着白框眼镜的比较多皱的干部面孔十分符合她原来担任的国际政治系党总支书记的职务。 如果我们对她的描述做一个新的补充,那么就是,她的身材中等偏瘦小。当你觉得她不胖不瘦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实际比较干燥,比较轻飘,缺乏重量。她年轻时有过丰满的时候,生了孩子以后还有过稍稍发胖的时候,后来就逐步干瘦起来。这似乎与她同丈夫分室而居不无联系:自从她将失败的丈夫从月光的光明中推到月光之外的黑暗中后,她就逐步变得心绪烦躁,失眠多梦。 现在,面对着轰轰烈烈的革命场面,坐在离首长最近的第一排,她眼前之所以浮现出那无聊的一夜,浮现出丈夫那在隐入黑暗之前跪在月光之中的瘦削裸体,就是因为她怨恨丈夫前不久做的狗头参谋:因为对北清大学造反派批斗黑帮的行动保持了距离,把与工作组对抗的位置让给了呼昌盛,结果,在这一轮政治斗争中她失去了风光。 今天大会召开之前,陈伯达与江青都专门打过电话,询问呼昌盛能否参加大会?北清中学的卢小龙能否参加大会?呼昌盛被关押近二十天,卢小龙绝食十二天,都使他们赢得了重要的政治资本。据说毛泽东还讲过卢小龙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学生领袖,这让她感觉十分不好。现在,她的左手坐着呼昌盛,再过去就是卢小龙,从他们全神贯注的兴奋中,她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她贴出了北清大学第一张大字报,这个老本或许还可以吃下去,然而,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的光彩夺目、众星捧月的光荣地位却暗淡了不少。康生从台上望下来的目光对她也没有特别的关注,这也让她感到冷落。 恍恍惚惚中,眼前又浮现出丈夫那天当狗头参谋时用蒲扇拍打两条并在一起的白灿灿的细瘦长腿的样子。那张高颧骨的瘦白脸在眼镜下面生冷发光。眼前又叠映上马胜利那黑壮剽悍的形象,同时也便闻到了右边散发过来的狐臭。一瞬间,她对呼昌盛遇难后拼命向她靠拢的马胜利升起一种又有所依靠、又十分轻蔑的情感。 马胜利坐在武克勤的右边,他更多地处在大革命的亢奋中。今天,终于能坐在跻身于最前列的位置,仰视着这些只能通过报纸得知信息的中央首长,他有一种感恩涕零的激动。他想起十二三岁时拉着三轮平板车将受伤的父亲送往医院的经历。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他一走一个趔趄,经常几乎滑倒。父亲裹着破棉大衣,在平板车上蜷缩着,晃动着。银白的大雪厚厚地覆盖了街道,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西北风将街道扫荡得行人稀少。两边店铺睁一眼闭一眼地瑟缩着,任何一个小店如果冒出一股煤烟,都让你觉得茫茫世界中有一点稀罕的人烟和暖意。他吃力地把握着三轮车,顶着风朝前走。他多么渴望有一个暖暖的家、暖暖的火和暖暖的饭桌,那样,他真会跪在雪地里拜谢。那场厚厚的雪不仅淹没了街道,也将房顶厚厚地覆盖了,往前望去,两边店铺的门窗、墙壁只是模模糊糊的两道灰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若有若无……想到这里,马胜利真有一种跪拜向主席台、表达赤子之心的激动,自己是用勇敢和发达的体格争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时时感到坐在武克勤左边的呼昌盛和卢小龙,他对他们有着最直接的仇恨。如果现在他获得了打倒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权利,他首先就要打倒这两个人。看到坐在呼昌盛身边的一股子酸臭小姐气的胡萍,坐在卢小龙身边的卢小慧,他尤其深化了对他们的仇恨。胡萍对呼昌盛忠心耿耿、大胆勇敢的陪衬,让他想到李黛玉胆胆怯怯的若即若离。卢小龙那个美丽而又大方的妹妹,衬托出了卢小龙高干子弟的出身,同时也让他想到自己在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黑洞洞的房子里啃窝头、吃咸菜熬大的身世。他眯着眼盯着眼前,在轰轰烈烈的气氛中,他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想象中将胡萍和卢小慧予以了彻底的强暴。他把她们一个一个用标枪挑起来,那标枪就是他男人的标志,他让她们鲜血淋淋地跪着向他乞求。 呼昌盛此时没有过多的联想。他像一头被囚禁了几十天的野兽放出了笼子,有一种狂奔进取的冲动。工作组垮台了、撤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领导权落在学校的师生手里了,如何掌握这个权力,是他现在真正注意的事情。 他让胡萍自始至终记录首长的讲话,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本,他正在迅速思索领导权的组建。自己的右边坐着武克勤,过去曾是亲密战友,今天不用面对面,胳膊挨胳膊,已经感到了相互间的对立。他觉出了这个中年女人的动心思、用计谋的特征,你随时随地都觉得武克勤在谋划什么,你也随时能够感到她有一种挥舞指挥棒、将一群为非作歹的人团结在身边供自己调遣的能力。虽然他和武克勤之间还没有展开正式的冲突,然而,和黑帮的矛盾、和工作组的矛盾似乎都已过去,和武克勤的矛盾却迫在眼前。 他看着主席台上的中央领导,他现在还不能将他们的政治特征做出细致的区别。他只知道陈伯达、江青曾明确指示让他来参加这个会议,他就更留意地观察这两个人,希望得到接近他们的机会。他已经写好了《关于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意见》,抬头写着敬爱的首长陈伯达同志,敬爱的首长江青同志。为这个抬头,他费过很多思量。到底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要处理好。按公开的地位,陈伯达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当然应该排名在前。按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地位特殊,似乎也可以写在前面。或者分别给两人写一封同样的信?可是,如果他俩交流情况,似乎更加不妥。最后,就变成敬爱的首长陈伯达同志,敬爱的首长江青同志,每人一个"敬爱的",这样好一些。 他怀中现在就揣着这封信。夏天的衣服没有太大的口袋,他就把牛皮纸信封放在衬衫里面,背心外面。牛皮纸信封粗糙硬挺,信封角扎得胸脯有些疼,他怀揣着它,像怀揣着自己的前途。他不断保持着系在皮带里的衬衫的宽空,他要使信封不被弯折、揉皱,不被汗水湿濡。每当觉得身上有汗了,他就用手捏住衬衫,兜一兜风,让汗水被吹干。顺着脖子流下来的汗水就用手绢不断擦拭。在和牛皮纸信封磨擦接触的过程中,他觉出自己的胸脯既瘦削又结实。上面薄薄一层紧绷的胸肌,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一只凶猛的食肉兽。 在被关押的二十来天中,他对通过秘密通道看望和帮助他的胡萍有了越来越深的情感。在那充满铁锈、机油、煤油味的牢房中,他每天都想着将胡萍搂在怀里的情节。一旦走出牢房,这种想象同星空一起被淡忘了,占据他心头的激动是政治上的战斗。 胡萍是个有点外国味的女孩,头发自然卷曲,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的有点流光闪烁,显出一点学生所没有的风流,让你想起三四十年代旧中国电影中的姨太太和小姐。她现在紧紧跟随着呼昌盛,一种根深蒂固的美女爱英雄的意识完全支配了她,她为自己二十天来的英勇表现而幸福陶醉。当她一页页飞快记录着首长的讲话时,那翻笔记本的感觉,一行一行书写的感觉,都十分令她充实和兴奋。 胡萍的左边坐着卢小龙,当他被从医院直接接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大会时,他并没有过分的激动。他不是一个特别爱激动的人,就像他决定贴出反工作组大字报和决定绝食一样,他只是在认真地做事。 因为挨着妹妹,卢小龙飘飘忽忽的脑海中倏忽闪过自己与父亲的对峙:父亲高高大大矗立在面前,他硬挺着生嫩的额头抵抗着父亲的训斥。除此以外,别的意识都显得影影绰绰。包括那只在牢房中陪伴他的小白猫,也像儿童在阳光下吹出的肥皂泡一样,飘过消失了。他一边摘要记录着台上中央首长的讲话,一边也在想一个问题:下一步自己要做什么? 坐在哥哥身边的卢小慧显出了与众不同的思路。台上的中央领导,她从没有这样面对面见过。她打量着每一个人:刘少奇比她想象得衰老,邓小平比她想象得年轻,陈伯达比她想象得简单矮小,康生比她想象得黑瘦干巴,张春桥比她想象得难看,姚文元比她想象得窝囊。她最注意的是江青,这样近的距离,江青远比她想象得年轻漂亮。江青坐在台上的位置正好和她面对面,在灯光的照射下,卢小慧能够看得很仔细。 江青三十年代就到延安,现在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比妈妈的年龄大得多,却比妈妈显得年轻多了。皮肤是透亮的一种白,远远看着就像小女孩的皮肤,只有脖颈处露出的松弛显出她已经不年轻了。她虽然穿着军装,走上台的时候,高高的个子,仍然可以看出保养得十分苗条的腰身。听别人讲话时,她不时摘下军帽,露出一头修剪得十分漂亮的黑发。江青一定注意到了台下第一排一个女学生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受到打量的不自然来。想到这么大的首长会为她这个小姑娘的注意而显出某种不自然,卢小慧觉得很好玩。 从小得到的判断和欣赏女性美的能力,使她对江青做了细细的端详和评价: 江青的眼睛黑黑的,当她微笑凝视时,甚至可以说是很打动人的,但不够温柔,不够沉静。闪烁不定的目光让你觉得她有点神经质,也让你觉出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话多的女人。她的下巴比较宽,嘴也比较大,嘴唇有些厚,这样的下巴和嘴给你的感觉是"厉害"。这是一个敢说敢做、坚毅顽强的女人。从她的表情中能够看出她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经历过许多冲杀。从她微显的眼袋和脖颈处的些微松弛,能够想到她那看来挺拔的身体其实已有了这个年龄常有的松弛和懈怠。这是一个看来身体孱弱多病但又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的争强好胜的女人。 卢小慧为自己能够从一个普通中学生的位置上观察中国最重要的女性人物而有些得意。江青的目光似乎在镇定地面对整个会场,然而,那微微闪烁的表情却表明她一直觉得台下有很多人在注意她,而且一定知道第一排有人在注意她。她显得无意下落的目光居然和卢小慧很短瞬地对视了一下。卢小慧依然大大方方地看着她,江青却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转移走了。卢小慧想到,自己这双特别亮的眼睛一直近距离地注视着江青,使她躲也躲不开,于是,她觉得很好玩地微笑了。 在微笑中,她觉出自己作为一个女孩而有的对江青的羡慕与嫉妒。这是一种遥远的、温和的、不折磨人的,甚至是给人幸福和陶醉感的羡慕与嫉妒。像吃了草莓一样,一股酸甜的味道悠然浸润整个身心,这股悠悠的酸甜味道像烟一样稀薄地撩逗起幼年时读过的许多童话故事:白雪公主,灰姑娘,白马王子。与此同时,她对坐在哥哥右边的胡萍有了反感,反感她在呼昌盛旁边嘀嘀咕咕地告知什么,似乎在扮演一个得力助手的形象。卢小慧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充分运用自己善于观察的能力,把台上就座的中央首长都细细观察一下,好给哥哥当好参谋。 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在主席台上讲话了。他严肃的神情下掩不住一种儿童的神态,让你觉得这是一个直来直去、比较好相处的人。邓小平讲到:"必须说明,在党的北京新市委建立以后,以新市委名义向各大中学校派出工作组,这是根据中央的意见办的。"这些话引起了江青、陈伯达等人的表情反应,卢小慧也便从中敏感到这些话一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意义。邓小平接着又说:"现在市委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撤消工作组,"这个说法显得十分着重、突出,从周恩来那似乎一动不动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对这样的话早有准备,也十分在意。邓小平最后讲:"有的同志说,老革命碰到新问题,的确是这样。" 邓小平的话讲完了,这是一个郑重其事又照章办事的讲话。他坐在那里,像是做完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整理着眼前的材料,目光不看台下。 接着,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讲话。 周恩来讲话时更不流露个人感情色彩。他显得比新闻纪录片上看到的瘦削一些,脸上已有了隐隐可见的老人斑,只是他有力的神态和不时笼罩会场的目光使人忽略这样的细节。卢小慧听到周恩来讲文化大革命的任务是一斗、二批、三改,也听到他讲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周恩来一直是她心目中神往的人物,所以她更多地注意了他的神态和仪表,并未多注意他讲话的内容。 她隐隐觉得周恩来有种主管一切又与一切保持距离的状态。刘少奇、邓小平一走进来,你便感到他俩比较亲近。陈伯达、江青、康生、张春桥、姚文元一走进来,你会觉得他们之间比较亲近。周恩来不同,他不给你与任何人比较亲近或比较疏远的感觉。他总是很端正,很严谨,很亲切,又很严肃,在政治漩涡之中,又在政治漩涡之外。卢小慧想,要把这种感觉对哥哥传达一下。 最后讲话的是国家主席刘少奇。 卢小慧发现,这些领导人物面对面近距离观察时,大都比新闻纪录片或照片上显得衰老一些。刘少奇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这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事情,头发很整齐地向后梳着。刘少奇讲话时露出的牙齿似乎不太整齐,脸上也隐隐约约有一些老人斑。他显得心事重重,像是没睡好觉,神情十分疲惫,他说:"党中央热烈支持北京高等、中等学校革命学生、老师和革命员工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话引起了场内不算热烈的掌声。刘少奇又说:"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们问我们怎么革,我由衷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其他许多同志、工作组的成员也不晓得。"卢小慧注意到江青冷漠地垂下目光,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地、无声地叩击着桌子,显出对这一说法的明察秋毫与姑妄听之。与此同时,和江青相挨而坐的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的表情中也都隐含着一种朦胧的、模糊的、一致的东西。这种一致的东西让你感到,他们与刘少奇、邓小平不是一家人。 刘少奇接着又讲:"过去派工作组,是中央决定的,中央同意的。现在看来,工作组的方式已经不适应当前文化大革命形势的需要,中央决定撤除工作组。"从刘少奇的表情看,这段讲话对他来讲是一个严肃的、郑重的又是稍有些勉强的宣布。当卢小慧觉出这些意味后,既被自己敏锐的发现所兴奋,又有些紧张。 当刘少奇最后宣布"中央决定半年不上课"时,全场大中学生反应极为热烈。在不该鼓掌的时候,很多人拼命鼓起掌来,并且显出一种兴奋的骚乱。一种自由、快乐、解放的气氛在会场内蓬勃升起,就好像一大片雨后春笋瞬间凸出地面一样。 在刘少奇讲话的过程中,不仅江青,张春桥脸上也露出明显的不以为然。刘少奇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张春桥就收拾起面前桌子上的材料。这些掩盖在轰轰烈烈万人大会中的细节给了卢小慧深刻的印象,她甚至想到她该如何对哥哥提出下一步的行动建议。 正在这时,随着"东方红"的乐曲,大会以一个意想不到的高潮进入尾声──毛主席走上了主席台。全场顿时欢声雷动。主席台上的所有中央领导都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向毛主席鼓掌。毛主席微微蹙着眉,神情凝重地鼓着掌,一边向台下招手。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 卢小慧顾不得观察台上的中央领导了,她激动万分地站起来,加入了狂热的欢呼之中。她的眼睛此刻只盯着毛泽东,吞咽般地注视着那日思夜想的高大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她不会注意台上那些领导人如何觉得自己黯然失色。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等人恭顺地朝向着毛泽东鼓着掌。周恩来面对毛泽东很周到地鼓掌。刘少奇、邓小平则一边面对毛泽东鼓掌,一边目光恍惚着有些走神。 在激动之余,卢小慧看见哥哥卢小龙与呼昌盛眼里闪出了泪花。第27章 听说北清大学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已被撤走,卢小龙关押、批斗、绝食十几天后,总算没事了,他松了一口气。半个月来,他一直为卢小龙的命运忧心忡忡,现在雨过天晴,事态明朗,让他心里坦然了许多。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好事却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在家中的权威地位明显发生了变化。 当他此刻坐在客厅里与女儿卢小慧谈话时,就开始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了。 他们的住房是楼上楼下两层,一栋楼住着两个副部长,各有各的正门,各有各的后门。所谓后门,就是一层客厅直接可以出去。这一面全是玻璃窗、玻璃门,推开就是自家的后院,种着葡萄。后院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装饰性竹篱笆。大院里住着部级、副部级干部,有围墙,有院门,有警卫。大院安全,小院就略呈开放性。卢铁汉一边抽着烟看着玻璃门外的景物,一边听卢小慧讲述7月29日人民大会堂万人大会的情况。 当他听完整个会议进程以及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的讲话内容之后,确知中央做出了正式决定,及至听到毛主席也出席了大会,他的一切疑惑便更不存在了。他看着卢小慧手里的油印传单,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此重大的政治决定不是由红头文件正式传达下来,而是被学生的油印传单大面积传播。作为部级领导,他要通过儿女的小道消息才能掌握情况,这让他太不舒服了。以往,都是他这个当副部长的父亲看过文件夹里的各种文件,用含蓄的方式对子女讲讲形势,做做指导,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要听女儿讲形势了。正是通过女儿的"传达",他知道了毛主席这些天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讲话:严厉批评了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错误,严厉批评了中央前一段时间主持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全国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自己在家庭地位的变化,都让他感到浮浮荡荡,不大稳定。 当卢小慧讲到几十天前卢小龙和他的争执时,他更是蹙紧眉头一言不发了。卢小慧说:"爸爸,你应该承认,哥哥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卢铁汉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又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填满烟丝。女儿习惯他这种沉默不语的态度,接着说:"你得跟上形势。"卢铁汉点着了烟斗,抽了两口,喷出了烟雾,显出做父亲的宽和与从容,他看着女儿说道:"把你刚才念的传单给我看一下。"卢小慧把传单递到他手里。 用蜡纸刻印的传单,字迹并不十分整齐,粗糙的白纸,蓝黑的油墨。显然油墨未干就被蹭了,显得模糊一片,还有错别字。粗拙的传单散发的油墨香,让你想到成千上万大中学生风是风、火是火的大革命狂热。他明显感到,学生们的传单和他阅读的文件是两个世界。他与铅印文件是一个稳定的、既成的、不容侵犯的秩序和规矩的世界;而这些传单让人想到那些汗淋淋的、年轻的手臂,像风一样刮来刮去,是一个躁动的、骚乱的、燃烧的没有秩序和规矩的世界。 傍晚时分,客厅有些昏暗,喷出的青烟在暗淡的客厅里缭绕。透过青烟看着外面的葡萄架在夕阳下朗朗生辉,他就有一种与屋内暗淡光线相一致的情绪。听见外面停放自行车的声音,正门走廊里进来了儿子卢小龙。这是几十天来与儿子头一回见面。 虽然经过十几天的绝食,儿子并没有显出特别地消瘦,大概是这几天恢复过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与人为善的笑意,这在卢铁汉眼里绝对是个新现象。他一进门就亲热地叫了声"爸爸",这也让卢铁汉产生一种复杂的心理。往常那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抽着烟面对儿子的态度,今天显然被松动了。他端着烟斗从仰靠沙发的姿势里坐起身,说道:"你回来了?热不热?要不要先洗个脸?"他从来没有这样琐碎的、家长里短的开头。卢小龙对此似乎毫不奇怪,他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呼噜呼噜冲洗了一把,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又进到客厅,对卢小慧说道:"又有最新消息了,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儿子这种在他面前如入无人之境的轻松随意是史无前例的,但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在哪儿写的?"卢小慧问。卢小龙擦完脸,又大大咧咧擦着胳膊和腋下,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两杯凉开水,站着对卢小慧说开了:"这两天正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呢!8月1日开始的,听说毛主席大前天写了一张大字报,叫做《炮打司令部》。""炮打谁?"卢小慧问。卢小龙说:"等我坐下来给你念。" 卢铁汉被这个重大的政治动态震惊了。与此同时,几乎同样冲击他的是儿子与他的关系的巨大变化。当儿子一反以往的拘谨,兴高采烈地言谈举止时,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被极大地削弱了。儿子现在已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了,这是让他很别扭的事情。事实上,他也非常关注儿子刚才讲的消息,然而,儿子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做父亲的便只能旁听,这很让他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和屈辱感。 儿子在沙发上坐下了,从身后的书包里抽出一个日记本,打开之后,清了一下嗓子,就念了起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题目,"到这时,儿子才想到父亲,他转头看了看卢铁汉,"爸爸,这是毛主席在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写的一张大字报,8月7日就印发给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了。"卢铁汉抽着烟,略点点头,表明做父亲的持重和宽和,心中却又添几分不快。他不是中央委员,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全会,却要听儿子传达消息。倘若过去,他可以用足够的威严说:"这样传播小道消息是很危险的,政治上也是很不严肃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必须正视和接受另一个秩序。 看着儿子一头汗气和刚刚冲洗过的一脸水气,卢铁汉想到最初把他从农村领出来时的情景。第一次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光着瘦小的身体,肋骨一条一条的,屁股上有几个伤疤,肩膀上也有一条柳叶状的疤,头上也有一些疤。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喷头下,惶惑着不知该如何洗浴。他把儿子从喷淋的水中拉出来,让他闭上眼,将肥皂抹在他头上,同时教他如何用双手把头上的肥皂沫搓起来,又把他拉入淋浴中冲洗。儿子不适应偏热的淋浴水,一边洗一边哇哇地叫着,好像烫着了一样。把头洗干净了,又教他搓洗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背、屁股、生殖器、腿、膝盖和脚。农村来的儿子从没有这样洗过澡,怯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怜悯和爱惜,还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隐隐的嫌弃。他问儿子:头上、身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儿子一一说了:有在井台上摔的,有在土坡上摔的,有上树摔的,有打架破的……儿子现在长大了。 卢小龙一句一句大声地将大字报读出来:"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大字报念完了。卢小慧问:"这是针对谁的?"卢小龙合上紫红皮的日记本,说:"当然是指刘少奇。""可能吗?"卢小慧问。卢小龙说:"你问爸爸,他一定能够判断出来。" 儿子对父亲的亲热和友好,颇让卢铁汉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依然不失威严地、持重地慢慢点点头,说:"那最后一句话,六二年右倾、六四年形'左'实右,很可能是针对刘少奇的。"他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感到珍贵。家中的格局在完全意想不到中变了。当他不得不接受新格局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意识到儿子现在成为全国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了,自己似乎也开始用新的目光来看待儿子了。他知道这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在往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还要依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他又恼怒又痛苦。 卢小慧对卢小龙说:"刚才我还和爸爸说来着,那次你和爸爸的争论,你坚持反工作组的决定,结果你对了,爸爸错了。"卢小龙立刻笑着说道:"不能那么说,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总理不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吗?中国除了毛主席,有几个人能自觉看清文化大革命的?"卢小慧说:"那你怎么看清的?"卢小龙说:"我不过是受压了就反抗呗,我那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卢铁汉一口一口抽着烟,儿子对父亲的宽和态度让他想到一句格言: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范立贞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一见卢小龙,她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将菜篮放到墙角,问道:"听说江青都接见你了?"卢小龙点点头:"是。"范立贞今天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衬衫,她一边用干毛巾拍打着衬衫上的尘土,一边问道:"她都讲些什么了?"卢小龙敦厚地笑着:"让我好好干呗。"卢小慧看着哥哥那长长的脸、宽宽的下巴和大大的嘴,还有那凸起的额头,觉得哥哥长得非常像父亲。母亲又接着问:"听说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卢小龙有些讷讷地笑了:"是。"范立贞说:"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卢小慧说:"那当然。" 卢铁汉这时抬起拿烟斗的手,指了指厨房,说道:"准备晚饭吧。"范立贞隔着烟雾看了看丈夫,收起了惊叹的笑容,拿起靠在墙角的菜篮子,刚要进厨房又放下了,说道:"我再说两句话怕什么的?吃早吃晚也不差这几分钟。"她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卢小龙问:"听说你绝食了十二天?难受不难受?心里怕不怕?小慧去北清大学好几回,就是打听不到你被关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每天就操你的心。"卢小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简简单单地回答着。卢铁汉在烟灰缸里磕打着烟斗,瞟了一眼妻子。范立贞也瞟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和卢小龙说话。 这时,卢小慧看看卢小龙,又看看父亲,看看父亲,又看看卢小龙。做母亲的奇怪了:"小慧,你看什么呢?"卢小慧说:"我在比哥哥和爸爸呢。"母亲问:"比出什么了?"卢小慧说:"我今天才发现,哥哥长得特别像爸爸,只是比爸爸小一号。"范立贞笑了,也看了看父子俩,说道:"儿子当然像爸爸了。"卢小龙低着头含笑不语。卢铁汉又点着了烟斗,抽了一口,喷出烟来,说道:"那可不一定,有的是儿子不像父亲的。" 晚上,卢小龙独自坐在写字台前,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他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是米娜的近照。她规规矩矩像个犯人一样立在那里,脸上带着两横三竖的可怕伤痕。卢小龙思忖地看着这张照片,妹妹卢小慧推门进来了。 他把照片夹到笔记本里,卢小慧看见了,笑着问:"你看谁的照片呢?"卢小龙说:"谁的也不是。"卢小慧说:"女生的照片吧?"卢小龙说:"不是就是不是。""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卢小慧问。卢小龙说:"女的,但和我没关系。"卢小慧看着哥哥笑了:"哼,肯定和你有关系。"卢小龙稍有一点恼:"不是和我有关系,是和我有关系的人有关系。我不解释了,你看吧。" 他把照片从笔记本里抽出来,放到桌上。卢小慧拿过照片,借着灯光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不是那个米娜?"卢小龙说:"是。"卢小慧说:"她脸上的伤疤太可怕了,整个毁容了。"卢小龙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卢小慧又端详着照片说道:"米娜原来挺好看的!"卢小龙冷冷地说道:"那当然。"卢小慧看了哥哥一眼,觉出了话中含有的对父亲的批判。 她用手摸着照片上米娜的面孔,似乎想摸出那几道伤痕:"你怎么有她的照片?她这样了怎么还愿意照像?"卢小龙说:"这是学校那些学生照的。北清中学这两个多月揪出了一大堆牛鬼蛇神,好几十号,都给他们列了罪行榜,罪行榜上每个人都得有照片。"卢小慧问:"你们学校的运动现在谁掌大权呢?"卢小龙说:"有一拨学生和几个年轻老师。"卢小慧问:"你不回去掌?"卢小龙说:"我想掌,我可能要掌更大的权。" 卢小慧在写字台旁坐下了,她把台灯往里推了推,从写字台侧面看着卢小龙说:"这张照片你准备让爸爸看吗?"卢小龙想了一下,说:"原来想让他看的。""现在呢?"卢小慧问。卢小龙说:"暂时不太想,怕他看了思想上有压力。"卢小慧打量着他:"你原来准备让他看,就不怕他思想有压力吗?"卢小龙拿过照片看了看,夹到笔记本里,说道:"原来我觉得,他应该有点思想压力。"他看出妹妹还会接着问下去,便说:"不谈这个话题了。"他一瞬间对自己的心理变化有了一点自觉,他意识到今天回到家中,与父亲的关系无形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淡化了他对父亲潜在的敌意。他原本打算用一种似乎无意的方式让父亲看到这张照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道义上的责任,然而现在,他觉得心中对父亲的攻击性弱化了。 卢小慧有点调皮地看着表情不开展的卢小龙,说道:"你又在想什么呢,还在对爸爸的做法进行批判吗?"卢小龙拉开抽屉,把笔记本哐地撂进去,把抽屉一关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做了就得负责任。"这一瞬间,对父亲的敌意似乎又冒了出来。卢小慧垂下眼想了一下,说道:"爸爸也还有可以理解的地方。""有什么可以理解的?"卢小龙有些激烈地说,"他把人毁了,连一声都不吭,一点都不管吗?"卢小龙说着,两眼冒出了冷冷的怒火。 "哥,你怎么对爸爸这件事反应这么强烈?"卢小慧问。卢小龙正被自己的凛然正义胀满着,经妹妹这么一问,以及她那亮亮的打量他的目光,一下触动了内心深处的记忆,后脖颈一阵发热。他对妹妹恼怒起来,他说:"我有什么反应强烈的?我不过是一种客观的评价。真要揭出来,再贴上大字报,部长、副部长还不都得靠边站吗?"卢小龙此刻也觉出,自己对父亲的攻击性其实还在心灵深处强烈地存在着,那是一个根深叶茂的植物,在心中生长了很久。 他拉开抽屉,又关上,似乎这个动作能够加重他的语气:"你还老说他可以理解,你还同情他。"卢小慧两手玩弄着桌上的一把铅笔刀,盯着自己手里的动作,说道:"是。""是什么?"卢小龙有些带气地问。卢小慧说道:"他和妈妈早就没有什么感情了。"说着,她抬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怔愣了一下:"没有感情,当初为什么结婚?"卢小慧说:"当初结婚,当初有。当初有,并不等于现在有。"卢小龙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了,那对他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他的思维在这一瞬间短路了。卢小慧说:"你没看见爸爸每月一发工资,就全都交给妈妈吗?妈妈把钱管得紧紧的,连烟都是她去给买。"卢小龙的目光与妹妹相视了,他知道父亲在金钱上的拮据。过去,他从来以为这是个挺正常的家庭"风俗",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卢小慧看着手中的铅笔刀说:"不说爸爸的事了,说你的事吧。哥哥,你现在考虑这些事吗?""哪些事?"卢小龙稍有些没好气地问。"你现在有你喜欢的女同学吗?"卢小龙说:"没有。我不考虑这个。""为什么不考虑?""我从来就不考虑。"卢小慧略低着头挑起眼角,有点揭老底地说:"别胡说了。" 卢小龙一瞬间后脖颈又发热了。那还是上小学时的事,是他从农村到北京后的第三年。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叫徐安安,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他编织的故事从那时就开始了。那时编的故事很可笑,想象自己当了总司令,徐安安就跟着当副总司令。有一天,两个人在进出教室时撞了个满怀,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强烈感受。女孩身体的温暖、柔和、弹性和明亮、芬芳的气息直扑过来,令他激动不已。他至今还记得一个暑假,徐安安来家中找他,通知他返校的时间。那天,因为天气炎热,他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徐安安显得毫不介意地说完话就走了,他却懊恼了许久。他为自己瘦削的上身和肩膀上的伤疤感到懊恼。在小学最后的两年中徐安安一直盘踞在他心头,这个秘密无意中却被妹妹发现了。 那是冬季里的一幕,一天家中没人,他抑捺不住自己,用手指在结着冰花蒙着雾气的窗户上写下五个字:我爱徐安安。他对这五个字看了许久,窗玻璃蒙着雪花雾气,只有这五个字亮亮地透着外面的光明。他想把这五个字在玻璃上多留一会儿,临到家人回来前再擦掉。但他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小学二年级的妹妹问:"哥哥,徐安安是谁呀?"他一下脸红了,赶紧跑去把玻璃上的字迹擦掉。玻璃凉凉的,手热热的,擦了一气,玻璃上一片水湿光亮。妹妹当时眨着眼睛问:"哥哥,你特别喜欢她吧?"他当时就恼了。 后来,妹妹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今天,却又在隐隐约约地暗示这件事了。卢小龙有些恼怒,他不能理解妹妹为什么总对这件事记忆在心?卢小慧看着哥哥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的样子,也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卢小龙摆摆手:"咱们别谈了。"卢小慧垂下眼想了一下,她在理解哥哥的心理,说道:"你不愿说,不说就完了。犯不着发这么大火啊。"卢小龙看着台灯的圆形底座,说道:"我没发火。"卢小慧说:"我知道你没想这类事,可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啊。"卢小龙显得心气平和了一些,为刚才的恼火感到歉意,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真的不想,也没有时间想。"说这话的同时,又对自己有了一点自我意识,自己其实是一个特别渴望异性的人,又是最不愿意坦露这一点的人,这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卢小慧说:"你对别人不感兴趣,别人可对你感兴趣呀。""谁对我感兴趣?"卢小龙似乎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学校的华军、田小黎对你就挺特别的。"卢小慧说。"那是战友关系。"卢小龙说。"我觉得不全是。"卢小慧说。"她们要那么想,就太无聊了。"卢小龙不屑地挥了挥手。田小黎俊俏的小脸还说得过去,那个华军实在是太难看了,把这样的人和他联系在一起,他感到不快。"那天批斗你的时候,她们俩冲纠察线,对你特忠诚。"卢小慧说。"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卢小龙不耐烦地说。 卢小慧一下想到那天遇到的那个惊人美丽的姑娘了,其实,她刚才说那些话时,心里想的一直是她,她说:"那天还有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特别关心你。"卢小龙一下有些注意了。在批斗大会上,他注意到了那个与妹妹说话的姑娘,可以肯定她就是他在日月坛喷水池边遇到的女孩,他问:"你怎么知道她是音乐学院的?" "她告诉我的。"卢小慧回答。"她都和你说什么了?"卢小龙问。"她问了问你的情况,"卢小慧仔细打量着哥哥,"你对她感兴趣吗?"卢小龙有点脸红了:"什么意思?"卢小慧觉得很有趣地笑了,问:"你想和她联系吗?" 卢小龙问:"怎么联系?她在哪儿?"卢小慧垂着眼想起了什么,又自我宽解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说真话,我就不管。"卢小龙看了看妹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管就不管吧,我有什么办法。"卢小慧说:"那是我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好看的女孩,她又对你挺关心的,真要错过机会,我觉得有点可惜。" 卢小龙提了一个跳到思路第一位的问题:"她今年多大了?"卢小慧说:"她告诉我她已经从音乐学院毕业,可能比你大一点,也可能不大。"卢小龙又问:"知道她住哪儿吗?"卢小慧说:"没有来得及问。"卢小龙说:"那怎么找到她?"卢小慧说:"我当然有办法。" "那……"卢小龙挠着后脑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卢小慧揶揄地笑着:"那你刚才对我发火对不对?""发火当然不对。"卢小龙乖乖地承认着。"那你错了吗?"卢小慧问。"错了。"卢小龙回答。第28章 1966年8月18日对于朱立红来讲,是又兴奋又沮丧的一天。当一场大革命将各种机会像雪花一样洒落到人间时,人人都可以捡起自己的机会,人人也都可能错过自己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这一天是文化大革命史上值得记录的一天。在毛泽东亲自提议下,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百万群众大会,庆祝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展开,其实是庆祝刚刚结束的八届十一中全会的伟大胜利。关于这个伟大胜利,在那些天自然有覆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报纸、广播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宣传。毛泽东与中共中央全部可以出场的领导都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毛泽东还别有深意地穿了一身绿军装,那后来被外电评价为特殊的政治姿态,表明他决心发动一场特殊的大革命,以改变现存的全部权力结构,身着绿军装表明,他的行动得到了军队无保留的支持。 天安门自然是红彤彤的,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自然是万众欢腾的,辽阔的天安门广场自然是人山人海的。很多革命师生代表被请上天安门城楼两翼的观礼台,一批最幸运的革命造反派学生有机会登上天安门城楼,得到毛泽东的亲自接见与握手。当一群中学生臂戴红卫兵袖章簇拥在毛主席身边时,朱立红也在其中。因为个子矮,她踮着双脚,伸长了脖子,跳着、喊着、鼓着掌。 当红卫兵们争相簇拥在毛主席身边时,朱立红想到小时候将红领巾献给首长的故事,她闪过一个念头,应该把红卫兵的袖章献给毛主席。然而,簇拥毛主席的红卫兵太多了,她没敢采取最坚决的行动,因为她又想:这样做是不是符合政治原则?会不会犯错误?就在她犹豫时,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中学生将她的红卫兵袖章献给了毛主席,戴到了毛主席的左臂上。毛主席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中学生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因为这个举动,第二天就成为全国报纸上出了名的红卫兵小将。 看到毛主席戴着别人献上的红卫兵袖章,朱立红的懊悔与沮丧像墙上的爬山虎一样爬满了心头,这个懊悔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都使她非常难受。每当看到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革命群众挥手致意的照片时,她就恨恨地两眼发直。这时,她往往会挥一下手,像用皮带抽人一样中断和转移自己的情绪。她曾经后悔没有像卢小龙一样贴出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现在又后悔没有比别人更早地抢到前面向毛主席献上红卫兵袖章。 后悔归后悔,必须继续革命行动。每个人都在自己可以行动的基础上行动。因为卢小龙成了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人物,也因为毛主席8月18日戴上了红卫兵袖章,所以,在全国大专院校纷纷成立红卫兵的热潮中,北清中学红卫兵一下发展成几百人的大组织。朱立红虽然没有成为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第一号人物,却也成了前几号人物。因为她从小当班干部、团干部,特别有组织观念,所以便把全部热情放在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组织建设上。 当别的学校红卫兵一哄而起时,北清中学红卫兵在她的努力下显得组织严密。她造了花名册,对每个要求加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人都进行了政治审查。审查主要是审查家庭出身,红卫兵首先要红五类【1】出身的人,这一点和她当共青团组织委员的思想完全一致。至于政治表现的审查就很简单了,只要拥护北清中学红卫兵,态度坚决,就可以加入。她还别出心裁地将北清中学红卫兵按年级分成了六个支队,并尝试着成立各个支队的领导机构。在支队下,她甚至还想按班成立小队,后来发现较难实施,也就将支队这一级作为基层组织。当她日以继夜地忙着编印花名册,召集各支队红卫兵进行组织活动时,卢小龙把更大的精力放在了北清中学革命委员会筹备会的组建上,还忙于全市性的革命串连,因此,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组织大权就在朱立红废寝忘食的努力中逐渐被她掌握。虽然这种组织建设远不那么严密,多少有点像她想象中的农民起义队伍,然而,不管学校里如何乱,也不管各校的红卫兵组织如何风起云涌,她就是非常有原则性地做着这份工作。为此,她和总部的好几个人发生了冲突:自命不凡的黄海对她不满;贫下中农出身的宋发也对她不满;一天到晚跟着卢小龙屁股转的华军还对她不满;好像没有几个人对她满意。 她习惯据理力争,也习惯放开喉咙辩论。她矮矮地立在那里,用高亢的嗓门覆盖住周围的空间:"我觉得应该这么做,文化大革命是革命,革命就该有严密的组织。"其他人之所以反对她,是因为她发展红卫兵的组织手续太繁琐,为此,学校里已经有人在酝酿成立其他的红卫兵组织。她却坚持原则,一意孤行。她的好斗常常使人畏惧。不论什么人和她发生争论,她都会一句一句、不紧不慢、也绝不停止地表达她的主见。不管你用什么意见反驳她,她都绝不动摇。她常常用那使大庭广众都能听见的嗓门对付近在眼前的争论对象,这种态度足以使很多人怯阵而逃,她由此便能够无往而不胜。 一个人经常在别人的眼里看到自己,也在别人的眼里习惯着自己。一个胖得出奇的人,一定会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肥胖的形象,他无论自卑还是自信,也便习惯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肥胖形象,并用一个胖人的眼睛面对世界。一个人如果瘦得出奇,也每天都会在别人的眼睛里读到自己的形象,他也便无论自卑或自信,都习惯用一个瘦人的形象面对世界。一个人倘若在额头突然长起一个肿块,他就会时时感到别人的目光注意到这一点,无论他怎样难堪,他最后都不得不以一个头长肿块的人的角色面对世界。 朱立红习惯自己的原则性强、斗争性强、组织能力强、爱管人的形象,这个形象给她很大的优越感,她凭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活在世界上。她也习惯于自己的身材矮胖、眼睛凸起的形象,她也从这个形象来看世界。她矮矮地立在那里,不必对与异性交往有什么敏感,因为她几乎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微妙经历。当所有的男性都对她没有特别的意思时,她便生活在一个没有性别的世界里。她才不会像有些女生那样,一与男生交往就脸红心跳,或者有意无意地言语撩逗。她比她们都大方磊落,她就是男的女的一起管、一样管,用她那嘹亮的嗓音说话。她并不是嚷,她只是完全解放了自己的声音,使说出的每个字都能送到最远的地方。她也习惯了自己学习不好不坏的中等水平。她也想成绩好,却达不到,便在半自傲半自卑的状态中维持着。人只要在一个方面找到支撑自己的优越,就会在那里充分展开。 随着运动的急剧发展,她也顾不上红卫兵太严密的组织建设了。破四旧【2】的浪潮在一夜之间席卷北京,席卷中国。不少学校的红卫兵已经冲上街头,传单满天飞。听说,北京东交民巷已经改为反帝路,西交民巷已经改成反修路,越南民主共和国大使馆所在地光华路被改为援越路,东安市场被改为东风市场,同仁医院被改为工农兵医院,协和医院被改为反帝医院,全聚德、东来顺、荣宝斋、亨得利这些带有封资修特点的招牌都被打碎。北清中学红卫兵也立刻行动起来。几百辆自行车狂风一般席卷过街道,赶到就近的颐和园。 一到门口,看到那些大铜狮子、麒麟等封建文物早被就近的几所中学的红卫兵糊满了大字报、大标语。颐和园的大红门上,门两边的墙上,也都贴满了红卫兵的大标语。几百人顿时有些泄气,乱糟糟地盘旋了一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跨在自行车上挥了挥手,说道:"我们去黄村破四旧,把那里商店的旧牌子都砸了。"一阵吆喝,就有人跟上来,接着几百辆自行车都拥了上去,滚滚而前。朱立红也跟着人群骑上车,作为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负责人之一的她已行使不了任何领导权。在革命的狂潮中,谁能够提出新的口号,大家就跟谁走。 几百人的队伍呼啸着杀回来,经过西苑,南下扑进北清大学南边的商业区黄村。一到这里,发现已经有许多中学的红卫兵在扫荡四旧了。几个红卫兵正站在一个商店的房顶上,双手叉腰指挥上上下下的人将商店门脸上吊着的大招牌摘下来砸碎。那是一个叫做"西来顺"的羊肉铺,西风代表资本主义,西来顺就是反革命招牌。照像馆橱窗里的照片已经荡然无存。有两个新华书店,他们扑进去一看,早被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占领了,他们指挥着新华书店的员工们把书架的书籍搬下来,书架上基本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两个书架上陈列着毛主席著作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及《斯大林全集》,墙上贴满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地上散乱着纸张、宣传画,一些高考辅导书被踏得零乱不堪。一个身穿旧军装的红卫兵将一本《高中数学难题解答》踢球一样踢了几脚,书在凌空飞行中破碎,纸张飞散。 在这片商业区中,北清中学的红卫兵队伍因为找不到攻击目标,明显地涣散了。有人哑着嗓子嚷道:"咱们去五塔寺,那是封建迷信。"于是,涣散的队伍又振作起精神来,嗷嗷叫着冲出黄村,一阵风似的朝南刮向动物园后门的五塔寺。 等到了寺门口,队伍已经损失一半。冲进院门,迎面是一个方坛,方坛后面就是在北京小有名气的五塔。五塔下面是十米来高的四方石座,四面刻满了佛像。石座上面矗立着五座七八米高的石塔,像五棵石笋一样指向天空。塔的前面有两棵巍峨的银杏树。令人失望的是,这里也已经贴满了红卫兵的大标语,塔前的香炉早被掀翻。石座正面的圆形红漆大门早已被红卫兵贴上了封条。塔周围的石雕也都被贴满了大标语,有的石雕已经被打残。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抱起几棵粗木头将五塔石座四壁上的小佛像撞碎几个,也便因为手掌震破出血而罢休。 朱立红看到大家很懈怠地散在院子里,有的游游窜窜,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便站到一个高台召集道:"这些四旧都破过了,我们要破一个别人没有破过的。"一个剃着光头的男生懒懒地背靠树坐着,这时头也不抬地向上挥了挥胳膊,说道:"你给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吧。"朱立红翻起金鱼眼从从容容地地说道:"现在有一个最大的四旧,全国都一样,我们破了它。""你就快说吧。"有人不耐烦地说道。她说:"那就是马路上的红绿灯。" 这句话提起了人们的兴趣,有人说:"怎么,把红绿灯都砸了?"朱立红说:"当然不是。红色象征着毛泽东思想,象征着红太阳,象征着红旗,象征着鲜血,象征着文化大革命,所以红灯应该代表通行。绿灯代表着资本主义,所以绿灯应该停止。要走社会主义的路,而不走资本主义的路。我们马上回学校印一个传单,向全国发出倡议,把红灯停绿灯行改成红灯行绿灯停,然后,大家分头把它贴到全市一切大中学校和交通要道,再寄给党中央、国务院和毛主席。" 人们一下兴奋起来,在朱立红的号召下,纷纷从地上、石头上、台阶上懒起身来,跨上自行车,前呼后拥地刮回北清中学。一路上朱立红倍感兴奋,充当革命的带头人真的很幸福。她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有关教导:不要做群众运动的尾巴,要走在群众运动的前面。只有走在前面,才能成为领导。她身材矮胖,高把的女车原本骑不大快,今天一路上她跟在人流的后面都很吃力,屁股都磨疼了,此刻,在杀回北清中学的路上,她却骑得意气风发。 回到学校,她立刻起草"红灯行绿灯停"的倡议书。她的文笔并不太好,但她决心亲自起草,她不能再错过这样的机会。虽然传单的署名肯定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然而,谁都知道这一革命倡议是她提出的,又是她起草的,和她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天安门城楼上没有向毛主席献上红卫兵袖章的遗憾。 忙了一个通宵,终于将传单写好了,也印好了。当她满手满身都是油墨地把几百份传单整整齐齐摞好,准备指挥北清中学红卫兵张贴到全市时,田小黎骑着车气喘吁吁从校外赶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在外面街道上揭下来的传单,放到朱立红面前,说:"你看,咱们又晚了。"朱立红一看,黄纸蓝墨印着一份通令,题目是《彻底砸碎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制度》。再一看,里边的内容与自己想到的完全一样,而且比自己写的传单更有战斗性。一看落款,是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再一看时间,是昨天。 朱立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了看散乱的办公室,不禁有点泄气。这里原本是教导处,现在被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占领了,墙上还贴着一个文化大革命前留下的教导处工作计划。她上去一把将它扯下来,撕碎了,这是一张很硬的图画纸,猛烈的撕扯将手划破了,一抹鲜血与手上的油墨染在一起。她生气地将手一下摁在一张白纸上,红血、蓝墨印下了她残缺不全的手掌图形,像是泥地上走过的鸡爪印。她已经尝到了昨天在五塔寺发出倡议时的成功感,她绝不气馁,她必须提出新的号召,要不她只会成为红卫兵运动的尾巴。她说:"我们破四旧先从身边破起,身边的革命最重要。"田小黎眨着眼问:"破什么?"她一挥手说道:"把全校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右派坏分子都拉出来!" 天一亮,全校所有的革命对象都被揪出来了,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他们在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上低头站成两排,准备接受红卫兵的处置。很快,全校一千多名学生及教师都聚拢在教学楼前。朱立红穿着一身从父亲那里找来的旧军装,带着红卫兵袖章,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站在教学楼前。她挥手喝令将牛鬼蛇神们押上来,北清中学的红卫兵便两个人反剪一个,将二十多个牛鬼蛇神押上了大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一个将他们摁成了喷气式。他们脖子上都挂着牌子:有"反革命黑帮分子",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反革命右派分子",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个破了相的米娜依然挂着"反革命流氓犯"的牌子。 朱立红挥手道:"反革命坏分子就没有权利和无产阶级平起平坐,就不能让他们混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为什么要挂牌子?就是要把他们揭露出来。但是,他们不挂牌子的时候,走在学校里或者回到家中,还会混到人民之中。这是四旧,应该破掉。今天,我们就要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每人做一个摘不掉的牌子。"她一挥手,上来二十多个红卫兵,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推子或剪子,一对一地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剃剪起阴阳头来。 北清中学的教学楼是一栋四层的青砖楼房,门前的小操场是全校师生做课间操的地方。操场中心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是节假日升旗用的。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台比楼前的空场高四五级台阶,是体育老师领操的地方。现在,全校师生在这块升国旗的空场上伸长了脖子,围观水泥台上进行的阴阳头剃度仪式。这个仪式一开始,就显出了它触动灵魂的力量。过去的批斗、挂牌子、抽打虽然以有声有色的场面刺人耳目,却都没有今天这无声无息的剃阴阳头更有力。所谓阴阳头,是将头发从中间分开,剃掉一半,这显然是比任何批斗和体罚更污辱人的惩治。 排在第一的黑帮分子是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姓桑,今年已然七十岁,当她前些日子被揪上台挂牌批判时,还能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今天,当推子将她的白发齐齐地推掉一半,露出截然分开的一半光头时,她的精神垮了。她那瘦削衰老的身体原本还能令人尊敬地站立着,当看到自己的头发从头上滚落下来,并且从头皮的凉意和推子的推动中感到自己已经一半像人一半像鬼时,老太太的精神崩溃了,她一下从台阶上栽倒在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朱立红镇定地挥了挥手,叫几个红卫兵将她架走。很多人看着她那一半白发、一半光头的人形象,都止不住一阵痉挛。一个人哪怕晕死过去被抬走,都不能引起人们如此强烈而又难以描述的心理反应。一只被打死的老虎,还保持着它仪表的威严。一个被剥了皮的老虎,即使还有一口气,却真正令人惨不忍睹了。老校长在被拖走的过程中,一只布鞋掉了,一只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脚在石子路上拖着过去,像是一条死狗的尾巴。 被剃阴阳头的第二个人,是五十多岁的副校长,姓高,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当他被剃掉一半头发时,身体一直像筛糠一样打着抖。剃完了,右边是厚厚的黑发,左边是惨白的头皮,红卫兵抓住头发使他抬起头来面对大家。在场的很多人的眼里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惊恐。抓他头发的红卫兵一松手,高副校长的头就像折断了一样,低低地垂在胸前。 阴阳头的剃度在年轻女性的身上尤为惨烈。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姓冯,挂着"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牌子,被剃掉了一半头发,同样露出惨白的头皮。她垂着头,另一半黑发垂挂下来。当红卫兵从后边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亮相时,她双手捂脸一下跪倒在地,像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伤以后嚎叫一样痛哭起来。红卫兵从后面抡起武装带抽打着她,喝令她站起来。她哽噎着迅速收住哭声,老老实实地挣扎着站起来。这个被定为"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语文老师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推门进去的红卫兵看到这个剃着阴阳头、吐着长舌头的人悬挂在房梁上时,都吓得目瞪口呆,不敢走近。 接受阴阳头剃度的二十多人,大多都驯服地接受了。当这群人头顶半黑半白、阴阳分明地弯腰站立在两排台阶上时,朱立红站在楼门前的水泥台上,冷冷地从背后打量着这些反革命坏分子,也冷冷地看着台下一千多张面孔。她对自己倡导的革命举动深为满意。她没有想到这个行动会产生如此威慑全场的强烈效果。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够像今天这样鸦雀无声,一千多人都抻着脖子、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往常各种集会的骚乱,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震动。 当二十多个坏分子被哗哗地剃掉一半头发时,她觉出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让她想到那天在大操场用皮带抽打米娜时体会到的快感,那是她一生中首次体会到的特殊享受。这种享受让她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报纸上报道,在四川熊猫产地发现一只熊猫居然咬死村民的几只羊,喝羊血,吃羊肉。据有关科学家说,熊猫原本就是杂食动物,这种罕见的吃荤现象,不过说明熊猫原始食性的复苏。她被这条消息深深触动。当一般人对可爱的、温柔的、只吃竹子的熊猫的嗜血行为惊骇时,她却十分理解。她能够感到熊猫在尝到羊血、羊肉的滋味后的一发而不可收。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在小学时就有的"熊猫"的绰号。思绪闪动中,她还想到动物园里的熊池曾经出现过小孩跌落进去的事故,结果,小孩被平常看来驯养温顺的狗熊吃掉了。这是人人感到毛发悚然的惨案,她却能体会到另一番滋味,甚至能够体会到狗熊吃人肉时的鲜美感觉。 反革命流氓犯米娜被排在剃度队伍的末尾。当推子指向她时,她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哀嚎起来:"留下我的头发行不行?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两个与朱立红一样身穿旧军装的女学生抡起皮带抽了她两下,说道:"别人都剃,你怎么能不剃?你还想混在广大革命师生中吗?"米娜跪着膝行了几步,面向台下人群仰起脸,闭着眼大声哭嚷道:"我脸上已经有标记了,我不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吧。"一千多人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脸上那两横三竖的触目伤痕,是青春的永远的封条。 米娜又转身跪着爬上四五级台阶,跪到朱立红面前,哭着哀求道:"我已经有标记了,我不可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留下我的头发吧。让我扫厕所、掏大粪,干什么都行,求你留下我的头发吧。"朱立红冷冷地看着她。她现在已然没有再举手抽打米娜的情绪了,她对米娜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她觉出自己矮胖的身躯里有着无比坚定的革命性。她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像一座英雄雕像一样坚实有力。田小黎在一旁问:"还给她剃吗?"朱立红撇了一下嘴:"当然。"米娜在哽噎的哭泣中被剃成了阴阳头。她的头发原本茂密黑亮,被剃掉一半以后,黑白分明,那样子实在是触目惊心。 朱立红在这场行动中体会到比动手打人更痛快的感觉,你只需通过指挥来达到进攻的目的就可以了。虽然第一次抽打米娜时曾经给她带来特殊的革命快感,奇怪的是,那既是她第一次打人,也是她最后一次打人。从自己革命上升到领导革命,她尝到了不断提出革命新举措的甜头。她立刻带领北清中学红卫兵把这二十多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和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都抄了,既破了四旧,又查获一批新的反革命证据。卢小龙这两天在参加中央文革组织的一个座谈会,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 她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校师生发出倡议:人人回家破四旧。特别是出身反动家庭的学生,要在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督促下,对其反动家庭实行彻底清查。北清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行动。朱立红想到本班同学李黛玉的父亲已经在北清大学被定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她决定抓一个典型,带领几十个红卫兵冲进北清大学,直奔李黛玉的家。他们在小院门口留下几人守门,剩下的人便一拥而上,冲进了住在二楼的李黛玉家。 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两手发抖地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李黛玉的母亲茹珍像个吓傻的大头娃娃一样抬着她那浮肿、松弛的脸,直愣愣地看着这群人,不知说什么好。李黛玉更是万分惊恐。朱立红当着自己作为团组织联系人帮助了三年的同班同学李黛玉,有一种大义灭亲的冷静和严肃,她照章办事似的说道:"我们来帮你们破四旧,你们自己动手吧,我们起个监督的作用。你们动手不彻底,我们再帮着清查。" 老两口哆哆嗦嗦将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一个柜子一个柜子打开后,红卫兵们便上来将所有的书籍、相册、笔记本、信件做了一番清查。书架上一多半书被作为四旧扔在地上,当书架空空如也时,房屋中央就堆积如山了。朱立红很严肃、又很讲政策地说道:"这些书你们自己把它处理掉,撕掉、烧掉或者作为废纸卖掉都可以。"李黛玉的父母如同得到大赦一样连连点着头。 清查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个红卫兵嚷了起来:"看,这是什么?"在衣柜的一扇门上,贴着一张英文画报。这是一张早已黄旧的画报纸,撕下来一看,居然是一个背景有国民党青天白日旗的贵族太太。"这是谁?"朱立红问。李浩然和茹珍吓得脸色煞白,李浩然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只得说:"这是宋美龄。"红卫兵们立刻同仇敌忾地发出质问,李浩然连连解释道:"这是从国外回来时带的一本英文画报,因为这个柜子裂缝了,就撕了画报来裱糊。"他指着柜子里边的其他几个内壁说道:"这也贴着呢,也是那本画报。"他一边说着,一边哗哗哗地把那些早已黄旧得发脆的画报纸从衣柜的内壁上撕下来,上边是各种人物和风景。然而,他们恐惧地发现,这个解释已为时过晚。 朱立红指着这页画报说道:"这是在你家搜查到的?"李浩然点头说:"是。""那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李浩然哆哆嗦嗦还想解释,朱立红冷着脸说道:"签字吧。"李浩然手打着抖在这张画报的边缘上签了字。朱立红又看着茹珍说:"你也签个字。"茹珍两眼发直:"他一个人签了还不行?"朱立红说:"这是你们共同窝藏的。"茹珍还要解释,朱立红说:"不签就抗拒从严。"茹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在丈夫的名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立红将这页画报卷起来,握在手中,一挥手:"咱们走。"便带着成群的红卫兵冲下楼,留下几个人把守院门,不让反革命分子跑了,然后就雄赳赳气昂昂骑上了车。这时有个人问:"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搜查结果交给北清大学的革命造反派?李浩然和茹珍是北清大学的教授,应该交给他们批斗。"朱立红说:"这是我们搜查出来的,是我们的革命成果。""那应该怎么办?"田小黎问。朱立红说:"我们回学校,拿着浆糊桶、大字报纸,立刻到北清大学来刷大标语──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落款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田小黎双手松开自行车把,拍手道:"太棒了。" 他们出了北清大学西门,北上回学校。路过与日月坛公园相对的西苑大门口时,朱立红又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应该到西苑去抄家。"田小黎说:"这里住的都是民主党派,政协委员。"朱立红说:"就是要抄他们!共产党内的走资派都打倒了,他们还不能抄吗?我们是破四旧,听说国民党军阀沈昊就住在这个院里,肯定能抄出问题来。咱们这伙人太少,回学校叫人去。" 回到北清中学,朱立红让一拨人拟了几条大标语,扛着大字报纸、浆糊桶去北清大学贴大标语,自己则领着浩浩荡荡几百人风卷残云般冲进西苑。她要趁卢小龙参加中央文革座谈会没回来之前,多打几个漂亮仗。 几百人分头扑向十几栋小洋楼。朱立红亲自带领几十人扑向沈昊家。当他们冲进大门进入客厅时,沈昊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杜蓉坐在那里扇扇子,沈丽刚从楼上下来。一家三口看着这群红卫兵,不知出了什么事。 朱立红在众人的簇拥中说道:"我们来破四旧。"说着,一指客厅里挂的一幅国画"老牛识途",上面画着背着酒葫芦的老头闭着眼坐在一头老牛身上,朱立红说:"这就是四旧。"立刻上去一个高个子红卫兵将那幅画扯了下来。沈昊用十分惊讶又多少有点束手无策的目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朱立红一指楼梯,说:"上!"红卫兵们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楼梯口挡着,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朱立红看着这个站在高处的高挑而美丽的女性,一时有点找不到思路,她感到了内心的强烈冲突,一下子有了那天抽打米娜时的冲动,她说:"我们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 沈丽眼睛一亮,说:"卢小龙是你们学校的吧?" 朱立红说:"怎么了?" 沈丽面对一群气势汹汹、准备冲锋的红卫兵,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他。"注: 【1】红五类"文化大革命"中指如下五种家庭出身的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 【2】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中"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运动的简称,实施这一运动的生力军是红卫兵。第29章 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将"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 茹珍"的大标语贴满了北清大学后, 马胜利急急忙忙领着一群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直奔李黛玉的家。北清大学红卫兵是"8·18"毛主席接见了中学红卫兵之后紧急成立的。 马胜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发出成立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号召, 并立刻着手组建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联络总站的负责人。 武克勤还提出名称的革命化,联络站的负责人不叫总指挥、副总指挥, 而是叫总勤务员、副总勤务员。各系相继成立了联络分站,分站的负责人就叫勤务员, 副勤务员。武克勤自然成了总勤务员,呼昌盛虽然因反工作组誉满天下, 也只能屈居为副总勤务员之一,马胜利也当上副总勤务员。 对于自己能够成为与呼昌盛平起平坐的第三号人物,他满意极了。 今天,当武克勤把揪斗李浩然、茹珍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 马上就非常坚决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再好不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脚下有些颤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门口还有北清中学的两个红卫兵站岗。 他立刻布置了几个人把岗哨接替下来,然后,带领一二十人上了二楼,冲进了李黛玉家。 李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及抽屉都打开着, 地上是成堆被践踏的纸张:有从墙上撕上来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有旧报纸,有稿纸。每间房子中央, 特别是书房里堆满了书。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地看着进来的这伙人。 马胜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侧转过身, 翻拣起面前齐胸高的书堆,说道:"李浩然,茹珍,你们两个准备一下。""准备什么? "茹珍的声音在打抖。"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师生的批判。"马胜利回答。 茹珍问:"两个人都去?"马胜利依然不看他们,像在审查书堆上的书,说道,"是,快一点, 不要拖延时间。"然后, 他冲挤了一屋子的男女红卫兵挥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隐藏的反革命罪证?"红卫兵立刻分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马胜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系着鞋带, 李黛玉蹲下身帮助父亲把鞋带系好。马胜利抡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书籍,说道, "这些早就是没用的垃圾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保留着?"李浩然唯唯诺诺地说道:"是, 早就应该烧掉。"马胜利将空荡荡的书架上残留的几本外文书籍扔到书堆上。 茹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那些是字典。"马胜利说:"字典也不用保留了。 "茹珍连连点头说:"是,是。" 马胜利又从书堆里拣出一本《新华字典》,很大气地撂到书架上, 说道:"这可以保留。"一瞬间,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着脸看了他一眼,她那驯服的、 察颜观色的目光让他心里一动。倘若过去,跨入这样的家庭,他会局促不安、自惭形秽,他会觉得自己的黑大粗壮侵犯了不该侵犯的地方;今天踏进来, 却是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怜处境, 反而让他对李黛玉生出一种更温和的感情。 他背着手站在书堆面前,显得很宽大又很权威地对身后的李浩然、茹珍发着指示:"要低头认罪,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态度要老实, 要认真交待罪行,不许耍滑抵赖。"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后,踹了一脚书堆说道, "这些你们来不及处理,我可以派人来处理。"红卫兵们满面尘土地从各屋归拢过来说:"搜查完了,没发现别的。"他显得极为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押出去。 "红卫兵拥上来,一左一右分别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双臂。 马胜利这一刻觉得自己体格极为威严:大大的脸盘、突起的颧骨及额头都显出钢铁一样的权威。 他像首长一样微皱着眉头指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执行《十六条》。好,走吧。" 红卫兵架着李黛玉的父母踏响着楼梯下楼去了。 马胜利背着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转过目光很有首长气派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批判大会现场吗? "李黛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像一片可怜的柳叶一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 觉得自己像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 对方十分弱小的感觉。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 那零乱的、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 "他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 很权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在,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 在这个"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 窗外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 所有的墙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 从点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 一下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傍晚时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 急忙穿过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身哆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 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 剩下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 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 押送父母的是中午来抄家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模样, 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 两眼发呆。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 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安眠药。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 在枕头上欠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两片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 又是认真地说道:"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 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 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说道:"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 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明天开始, 每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不了也得受, "她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 "李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闭上眼, 说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 走到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 似乎从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 他先写了一份给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命照片多年, 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 这是为了到时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 因为茹珍与他的政治立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杀。 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 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 我们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也不愿意理解我,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 当然,在政治上我们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 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家庭的压迫,我常常为此苦恼。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 如果有来世,我想我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 因为我敷衍了你几十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人, 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 特别是当你婚后将你得意的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不可原谅了。现在看来, 我和我的第一个恋人张薇才是应该走到一起的。想不到你把她给我的接连几封来信都藏匿起来。我以为她离开欧洲去美国,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才得知,这是你欺骗我的一个阴谋。 我是在失恋的痛苦中与你结合的,这原本已是我的不幸。你若将事实始终对我隐瞒到底, 我也会获得一种平静。然而,你却因为得意将这一阴谋泄露给我,以为这是令人嬉笑的往事, 这不啻往我心中扎了一刀。那天,你得意地放怀而笑,我却浑身发冷。在你得意的笑容中, 我看到了你的冷酷和自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我们的婚姻。然而,我为黛黛忍受着。当然,后来也因为回国后的政治环境,尤其要忍受。 "你以为世界是你眼里看到的那个样子, 其实你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以外的世界,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两个人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婚姻是一种契约, 这个契约从一开始就要以双方的诚实及心甘情愿做基础。当你玩弄了欺骗之后, 这个婚姻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意义。当我今天因为政治而畏罪自杀,既是为了逃离政治的压力, 也是为了逃离家庭的压力。 "告诉你这个真实的心理,可能是很残酷的。然而, 如果我一生都用假象作为对你欺骗行为的报复,是更残酷的。你只欺骗了我两年,便向我坦白了你的欺骗, 而我却欺骗了你一生,直到这时才向你坦白,相比之下,我比你更虚伪。 我们相处了几十年,在分手之际,我把真话说出来,顿感如释重负。 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过去的欺骗,也原谅我此时的坦白。我憎恨我的软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敷衍, 以为这样能够照顾好我的黛黛,然而,我们并没有给黛黛带来好运。 "最后,我对你还有一个欺骗,那就是我在政治上的反革命罪行, 是我将那张反革命画报隐藏在大衣柜门里边。我知道你和我的政治立场一贯不同, 你在政治上是始终要求进步的,我无法拉拢你,便想,什么时候反革命复辟了,有了这个凭证, 就可以对国民党表示效忠。那时候,我政治上翻身了,再和你离婚, 在婚姻上也解放了。现在看来,这一举两得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大势已去,只好以一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理想活下去,能够活得好。希望黛黛以后嫁给一个出身红五类的人,嫁给一个工农兵, 这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惟一愿望。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 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 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你无关,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 我想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难, 现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毁。至嘱。 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珍收",然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这些都做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 将两瓶安眠药倒在一张稿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 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 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 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 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罢, 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 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 油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 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 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 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 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 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 想到就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 他拿起床脚卷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 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 还要轮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 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 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 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 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 心中升起无限感慨。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 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 女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 他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 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 将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 小篷顶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 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案的小车篷顶,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 向靠窗的方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 他轻轻拿起这只手,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 让他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生命的关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写给茹珍的信, 想到自己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他关上台灯,轻轻往外走。女儿的房间背对着月光,屋里显得很暗。 他想了想,又回过身将台灯轻轻打开。他记起了女儿从小睡觉就胆小怕黑, 今天晚上就让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门,走了出来,又回到书房里,眼前一片云雾飘摇。 他赶紧走到沙发上坐下,面对与他头一般高的书山,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让自己坐端正,坐舒服, 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极乐世界。第30章 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粗重的拍打门环的声音所惊醒,打开院门,冲进来臂戴红袖章的一男一女, 他们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红袖章说道:"我们是北清大学红卫兵,今天到你们家里破四旧。现在家里只许进人,不许出人, 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家里的东西一律不许转移、藏匿和销毁。一会儿大队人马就过来搜查。"说着,他们一个在院门口、一个在当院站定, 两个人的红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毛泽东的笔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间,门在中间,一进门便是客厅, 客厅各有一门通左右两间。靠西的一间住着这家的男主人鲁湘岭,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东的一间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岁,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 西北角的耳房是厕所,东北角的耳房是贮藏室。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也是中间开门,进门堂屋, 左右各有一门通两边屋子。西厢房堂屋左右的两间屋子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大女儿叫鲁敏,在天津南开大学上一年级。二女儿叫鲁继敏,在北京上中学,高二。 东厢房两边的屋子里住着三女儿鲁续敏和最小的小女儿鲁敏敏。鲁续敏上初三,鲁敏敏上初一。南边,中间大门占去了一间屋子的宽度,左右各一间房,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放煤、 放菜、放自行车的空房。靠厨房的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 洗脏物的地方。厨房及卫生间都各有水龙头。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东南角上, 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许多杂物。院子是青砖地面, 四边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阶,屋里也是水泥地面,青砖墙和红木门窗显得雍容、整洁。 大女儿鲁敏在天津上大学,其余三个女儿在北京上中学,也大多住校, 周末才回家团聚。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无所谓周末不周末了, 四个女儿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临着被抄家的局势。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厅里。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女孩,有的年龄还和他们相当, 立刻有了不同的感觉。原准备抄的是写过很多资产阶级文学作品的作家, 及至他的女儿们一出现, 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大中学生及他们的父母构成的家庭,敌我气氛显得不浓了。男的红卫兵长下巴,厚嘴唇,剃着马桶盖一样的头, 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四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来的刚刚起床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门口。 女的红卫兵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矮个子,和男红卫兵一样穿着褪色的旧军装, 看到左右厢房出来四个同时代的女孩,也减了几分革命的锐气,退到院门口站住, 和自己的同伴低语道:"他们家四个女孩,有一个看袖章是南开大学的红卫兵。 "厚嘴唇的男红卫兵点点头,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别着红卫兵袖章, 只是没有看清"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一家六口人在客厅里坐下了,看了看站在院门口的守卫者,便敞着房门, 在对方的监视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父亲鲁湘岭居中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沙发式木椅里,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给人以夏天的凉爽,也随时使鲁湘岭觉出屁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屁股不被硌得那么疼。他说:"待会儿他们就来抄家, 咱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敞开的内院门使他的目光穿过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两重门,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里任何人出进,视线都可以直达这间客厅。 妻子方可人坐在他的左边,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什么权力抄我们的家? 你们不都是红卫兵吗?" 四个女儿在学校都加入了红卫兵,但都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大女儿鲁敏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点不像出身于文化人家庭, 倒像工农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贯的戏语是属于"母党"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亲身旁。她说:"红卫兵想抄谁家都可以。""那不对吧?"母亲迟疑地说道, "那你们也可以去抄别人家了?"鲁敏说:"谁家有问题,我们当然也可以去抄。" 二女儿鲁继敏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在这个家庭中, 她总是扮演着"父党"的角色。她比姐姐高,也没有姐姐那么胖,显得很健美。这时, 她对爸爸说道:"北清大学红卫兵可以来抄你。"母亲问:"为什么? "鲁继敏说:"北清大学前段时间有人贴了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 "鲁湘岭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紧张,鲁继敏接着说道:"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部曲》。 "做父亲的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着丈夫, 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想象, 一部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点告诉爸爸妈妈?"鲁继敏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是身体不好吗? 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敏,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敏又高了一些, 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 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 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道:"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 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 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 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 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 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匙、 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 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 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 "二女儿鲁继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 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们破吧, 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 "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