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达说:「我的题目叫做「彭德怀同志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党的同路人?」」毛泽东巴掌一拍:「好!挖到根子上了。我们党的某些高级干部,特别是某些拉队伍出身的同志,他们当初是抱着入伙、入股的思想参加革命的,完全不懂得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个终极真理。这种入伙、入股思想,几十年没能得到克服、改造,一遇适当气候、时机,就闹个人英雄主义,向党伸手,妄图凌驾中央。过去高岗是这样,现在彭老总也是这样。伯达,你这个题目四通八达,文章很好做罗。」陈伯达面露得色,看一眼胡、田、吴,嘴里说:「谢谢主席。主席画龙点睛,替我把核心思想都指点出来了,我只需查阅资料,斟酌文字了。」毛泽东目光转向胡乔木。胡乔木向称党内第一笔杆,文章快手。他气度从容地说:「我想到一个题目,不知妥也不妥。上山之前,在一份〈内部动态〉上,看到天津市某位局长说,中国党内也出了史达林晚年问题。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部分干部的活思想。就是到了山上,会内会外,也可能出现这种极端错误、有害的议论。但我本人尚未听到……题目也相当敏感。」毛泽东眼睛眯缝了起来。他是很欣赏胡乔木的文思、文采的:「乔木啊,怕什幺敏感不敏感?山上已经出现了这种高论,而且不只一处。矛头直接指向我。史达林晚年问题,就是独断专行,个人独裁。我现在也成了中国的史达林,荣幸之至。好,继续讲你的题目。」胡乔木说:「我的题目叫做「从十个方面,看毛主席和史达林晚年的不同」。这题目是大实话,文字长了点。」毛泽东被搔住心里的痒痒了:「大实话好,我就喜欢用大实话写成的文章。白乐天在〈与元九书〉中说,自登朝以来,年龄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洵时务;每读书史,多求道理。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清人李文治的一首绝句也说:「一代风骚多寄托,十分沉实见精神;随园毕竟沉游戏,不及东川老史臣!」这些,都是强调文章要内容充实,寓有深意,才可以称为佳作。很好很好,伯达重理论,务虚;乔木重实例类比,务实。二位的文章正可互为映衬,相得益彰。下面,是家英了?想出题目没有?一时没有也不要紧,可以宽限一、两天。」田家英心里明白,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有个鲜明的态度,不然极可能被划进周小舟、李锐一伙去。他举了举手:「我也有个题目,就是原原本本,以语录方式,把主席自去年十一月第一次郑州会议以来,有关批左、纠左的重要批示、讲话,一一条列出来。这样,会内会外,山上山下,全党同志都可以了解到,最早提出批左纠左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席本人。这次犯下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同志,只不过是些马后炮,事后诸葛,弄潮儿。他们是想从主席手里抢过旗帜,冒充一贯正确。」胡乔木暗暗叫好,家英真是个大智能之人。他欲以此一举,继续党内批左纠左的势头,不致因中央在山上反右倾,而波及整个国家经济。毛泽东的眼睛又眯缝了起来。田家英近年来已有他自己一套,不可轻看了。后生可畏。他的题目是一柄双面刃,既可砍向左,亦可砍向右,就看如何使用。毛泽东笑笑说:「家英跟了我十多年,日渐成熟,懂得资料的厉害罗。可以可以,你就替我整理出这幺一个材料来,让全党上下看看,究竟是谁最早发觉了经济领域里的左的失误,而提出批左纠左的!正可证明彭德怀、张闻天等同志的虚伪一面,不诚实一面。既然那幺高明,去年大跃进闹得热火朝天之时,为什幺不站出来反对?那才叫做反潮流的英雄;等到中央批左纠左都大半年时间了,问题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才能发威放炮,为命请命,哪门子海瑞式人物?想当彭青天、张青天,得有点资本呢。他们有什幺批左纠左的资本?没有。只能说他们是居心叵测。家英,我授权你替我整理这个材料,尽量简洁明快些。下面,只剩下吴社长了。冷西啊,你有了题目没有?来个尾巴结大瓜?」吴冷西一直在笔记本上写划着什幺,这时仰起脸来说:「有了,有了。结合我的新闻业务,我想从国际观入手,剖析一下庐山上的这场论争,和国际上的反华反共逆流的关系,和美蒋港英反动宣传的关系,和社会主义阵营内部某些人士对我三面红旗的诬蔑攻击的关系。通过剖析这些错综复杂的国际国内关系及其背景,来做一篇文章。赫鲁雪夫同志就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讲我们的大跃进是左倾盲动主义,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是喝大锅清水汤,三个人共一条裤子等等。总之,庐山上的这场论争决不是孤立出现的。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势力,是和国际上的反华反共势力、社会主义阵营内的修正主义思潮遥相呼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里应外合……」不等吴冷西说完,毛泽东即击节赞道:「果然是尾巴结大瓜,好,国际观好,登高一呼,把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势力,挂上美蒋台港的反华反共宣传,挂上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修正主义思潮,有水平、有分量。里应外合这个提法好。冷西啊,看起来当年我在延安,没有白栽培你这株苗子呢。我没有拔苗助长,是你自己在革命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伯达、乔木、家英也都是这样。」吴冷西赶忙谦恭地表示:「全仗主席栽培,长期教育、鞭策。」胡乔木、田家英心里又打一个激凌:「把庐山上的事扯上国际上的反华反共背景,新华社社长是要置人于死地了。」毛泽东说:「内因为主,外因为辅,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你们自己的努力才是最主要的。好了,你们四个的文章题目都很好,很重要。通过文章的写作,相信你们可以完成这次的思想转弯。我的经验,一篇文章的写作过程,往往也是自我论战、自我超越的过程。给你们一天时间,可否交卷?」正说着,机要秘书嗒嗒地敲了两下房门,进来请示报告:「主席,公安部罗部长、政保部谢部长已在楼下等候……」不知为何,一听到罗瑞卿、谢富治的名字,四位文臣登时肃然起敬,笔杆子总是不如枪杆子的。毛泽东看一眼手表,转过脸去对机要秘书说:「啊,已经过了半小时……去告诉罗、谢二位,再等几分钟,我这里谈话马上结束。」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吴冷西四人连忙收拾起各自的笔记本,准备起立告辞。毛泽东摆摆手:「不忙不忙。我还要布置一下功课嘛。你们除了按时交卷,还要准备替中央起草有关反击文件;乔木、家英两位,平日和小舟、李锐他们往来较多,可否代我做点工作,拉他们一把?望其不远而复嘛……当然,不要告诉他们我说了这个话。归根结底,要看他们自己能不能觉悟,肯不肯回头。」……四位文臣从美庐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半。各人都有一肚子感叹。事涉中央核心机密,他们再无勇气互敞心扉了。陈伯达、吴冷西大约觉得四人走在一起都有些不妥当,而快步离去,各回住处。胡乔木、田家英结伴走了一段路。田家英看看林间小路上,前后左右皆无其它人影,终忍不住说:「今后,我们再不能和吴冷西谈论什幺了,太可怕了。」胡乔木站下了点点头:「只谈风月,那就只谈风月吧。」田家英说:「乔木兄,二十年来,你于我,既是师,又是友……我想告诉你一个感觉,每逢党内政治的紧要关头,在主公面前,人就失去自我。真是渺孝卑微得很。」胡乔木说:「这没有什幺奇怪,朝朝代代,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和你一样,在重要的决策关头,必然被领袖的思想、胆识、气势所征服。像主席这样具备雄才大略的领袖,其征服力几近无所不及。不要说你、我了,连少奇、总理他们,都从来被其征服……我倒是想起古人的一首绝句:朝臣待漏五更寒,将军铁甲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功名不如闲。怎幺样?我是不是有点颓废主义了?」田家英一时想不起乔木兄吟诵的这首绝句,出自哪位古代先贤之手了,遂苦笑着说:「身在核心层,高处不胜寒。你、我连出家当隐士的念头都不能有,连生存都感到困难。」胡乔木说:「你比我小了十岁,没有经过什幺风浪考验。进入和平时期,要学会生存不容易。又不能不学习,不能不适应。主席最后提到要你、我去拉小舟、李锐一把,这话有深意。前一段我们聚在一起,口无遮拦很多次。你可以和李锐先谈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再惹事了,也不要再天天跑一百七十六号。李锐豪爽,讲义气,相信他是个有肩膀的人,不会乱供一气。你、我也要努把力,保护一下,力争不要把他划进那个「集团」去。」田家英说:「怕只怕泥菩萨过河……李井泉、柯庆施他们不会放过我。」胡乔木说:「从今晚上的谈话看,主席还是很器重你,不会放手的。对了,你不是拜康生为师,尊他为「东海圣人」吗?你抓紧时间找恩师谈一次。只要康生态度明朗,当可保你此番无恙。」田家英登时心里踏实了许多。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亏了乔木兄提醒。说话间到了岔路口。不远处就是胡乔木所住的别墅。两人互道明儿见,分手。胡乔木却在别墅外遇到杨尚昆同志。杨尚昆站下来和他聊几句:「我刚从少奇同志那里来。主席找你们四人谈过了?会议下一段,要转入批判「反党集团」了,布置你们着手起草有关文件了?」杨尚昆是中央机关的大管家,资格老,任事细心,又具兄长风范,是胡乔木可以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杨主任啊,为了彭总一封信,洛甫一次发言,就弄出一个「反党集团」来?中央对他们进行教育、批判都可以,但不能定为「反党集团」,要对历史负责任嘛。」杨尚昆以一根指头竖在自己的嘴皮上,嘱乔木老弟声音轻一点:「不要书生意气了,主席对你的器重,超过了其它秀才。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席的个性,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少奇、恩来、总司令都不想把问题搞这幺严重,但都无能为力。少奇同志晚上找我去,就是商量,要把「反党集团」范围尽量划小些,并且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当然是在经过批判斗争、教育挽救,彭、张等人有了深刻检讨之后。少奇说,主席已经答应,山上反右,山下还是继续纠左……我担心的是,彭老总脾气倔强,不肯低头……」胡乔木苦笑着说:「以硬碰硬嘛。山上反右,山下反左,有这个可能吗?到时候有关的决议文件,能不往下传达?又不是拉下一个什幺书记、部长,而是堂堂民族英雄、三军元师……」 ※※※※※※※※※ 第三十三章 林彪上山虎添翼 病夫元帅林彪上山,入住原国民党元老何应钦将军别墅。他本长住苏州一座园林里静养。三伏炎天旅途劳顿,上山后身体不适,保健医生要求他先服安眠片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再去拜见毛主席。黄昏时分,林彪仍睡得晕晕糊糊。叶群接到美庐值班室电话:「主席外出散步,会顺道来看望林总。」叶群赶忙找到保健医生、护士:「快快,让首长起床,给他吸两口鸦片,主席就要过来!主席就要过来。」医护人员著实忙乱了一阵子。原来林总大小便失禁,又拉在雪白的床单上了。一拉一大堆,消化不良,气味难闻。好在这「何公馆」窗户高阔,通风良好,大卧室和客厅又各在一头,卧室那头的气味也就传不到客厅这头来。林彪被擦洗乾净,换上整洁的军便服,踱步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下,迎候主席莅临。主席下顾,无疑是个殊荣,特殊礼遇。须知一九四九年入住中南海后,都是毛主席把老同事、老战友一一召到他的菊香书屋去谈话,赏饭,而很少下顾他人住处。说是进城十年,毛主席只去过一次少奇一家所住的福禄居。这次在山上,毛主席下顾其他领导同志的住处,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毛泽东拖著根当作手杖的竹棍进入「何公馆」时,他的随从人员都留在了院子里。林彪、叶群肃立在门口恭迎。依例是一声「主席好」,先敬礼,后握手。毛泽东把竹棍递给叶群,拉著林彪的手走至沙发坐下,以关爱的眼神问:「育容啊?病情有所好转了吧?你气色还不错嘛。」林彪身子坐得笔挺,清秀而苍白的脸颊上泛著些许红润,不大像个病入膏肓的样子:「报告主席,我还好,还好,谢谢关心……路上受了点暑气,早上到后应当先去看望主席,但医生不同意,现在是保健医生说了算,还有叶群总指挥。」叶群正好端了茶壶、茶杯上来,先给主席敬茶,再给林老总一杯白开水。毛泽东面前的茶水只是个摆设。他外出从不饮用他人的茶水。包括最亲密战友家的茶水、食品一概不用。喝的吃的,总是由他的贴身卫士随时带著。这些都是为了生命安全,万无一失。毛泽东说:「叶群啊,你替中央照顾育容同志,有功劳也有苦劳罗。这方面,你比蓝苹强,她就很少照顾我,只照顾她自己。」叶群说:「谢谢主席多年的关心爱护。蓝苹同志读书多,学问大,能帮主席参谋工作,我只怕连她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上星期,她代表主席去了一趟苏州,传达了主席的有关指示。我就对林总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身体再不行,这次也应当上山……」林彪见叶群嘴碎,话说得庸俗,便瞪上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头:「我身体很好,病情是被他们夸大了。只要主席下命令,我可以随时上阵。无论党内党外,国内国外,面对阶级敌人,我都会狠狠揍他狗日的!」按保健医生规定,因林彪怕风怕光怕水怕吵闹怕烟味,任何人不得在林彪面前吸烟的。毛泽东当然无视这「五怕」,照旧拿出烟来,叶群还乖乖地给点上火,当著林彪的面,吞云吐雾起来:「很好很好,如果身体可以,是应当出来做些工作了。育容,你的伤病,前前后后,也养了十年之久了吧?」林彪挺了挺身板,两手放在膝头上,恭恭敬敬地回答:「辜负了主席的栽培、期望。其实,我本人也早就想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军队的、地方的,都可以。我是遵守纪律,服从分配的。」这时,毛泽东看了叶群一眼。叶群懂规矩,主席是示意回避。她惺惺作态地起身:「主席,你和老总谈吧,我去院子里招呼客人们。」叶群离开后,毛泽东说:「育容,这次要你上山,是中央要借你一臂之力,参加政治反击。」林彪眼睛闪亮一下:「山上出事了?我已有预感……」毛泽东说:「彭德怀十四号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张闻天二十号有个三小时的长篇发言,都是否定去年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也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中央,指向我。他们会内会外扬言,中央去年犯了路线错误。彭、张下面,还有一小批摇旗呐喊的人。政治局已经作出判断,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有纲领的。中央不能将就他们。将就他们,就是将就了国内的地主资产阶级,将就了国际上的反华反共势力。我来看你,就是先给你通气、交底。」林彪目光坚定,锐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服从主席,紧跟主席,谁反对中央,反对主席,就狠狠批斗他狗日的!我主张摆开阵势来批斗。不管他资格多老,地位多高,功劳多大,坚决拉下马!」毛泽东说:「林总旗帜鲜明,立场坚定,中央如虎添翼。搞党内斗争,不同於对敌人开火,要讲方式、策略。对犯错误的人,在和他们进行严肃斗争的同时,还是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关键在於捍卫党的总路线、大跃进,其次才是人员处理。」林彪说:「主席从来站得高,看得远……这次要解决彭德怀、洛甫的问题,特别是要动老彭,恐怕是个大手术。」毛泽东说:「是罗,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一场朝鲜战争下来,老彭名满天下,也是事实。当年你不肯挂帅出征嘛,不然国际英雄的名誉就是林总的了……好了,不说那些了。育容你晓得,他和我吵了几十年,我都忍了。这次是不想忍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迟解决不如早解决。这就涉及到中央军委四总部几大摊子。正如你讲的,是个大手术。」林彪彷佛意识到什么了,他还从来没有统率过全军工作,遂扬了扬眉头说:「我主张快刀斩乱麻!山上闹事,山上解决。必要时,我建议召开中央全会通过决议。」毛泽东笑了笑,彷佛看到了林彪心里的小九九。但此种时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还是先开小会,后开全会吧。如果你身体还能坚持的话,可不可以出来接任彭的职务?你先考虑一下,过两天回答我,如何?」林彪知道,回答毛主席提出的这类重大职位任免,一定要沉著谦逊,切忌表态过急。如果你急於得到,毛主席是绝不给予的。於是他以诚恳的目光,勇敢面对领袖的审视,绕了个弯子说:「老彭最坏的毛病,在於他的目空一切,个人英雄主义,骄傲得很,十个元帅,十个大将,除了朱总司令,他就看得上一个黄克诚。人家讲他们是父子关系。」毛泽东问:「彭和黄是父子关系?大约不是年龄意义上的吧?老彭是一八九八年的,黄克诚是一九0二年的?」林彪点点头:「要下,彭、黄应同时下。帅下将不下,日后很麻烦。这个建议请主席考虑。」毛泽东说:「除了黄克诚,也还会有另外一些人……当然范围不能太大,能争取过来的,尽量争龋那么,谁来接替总参谋长一职?」林彪心里有数,关於新的总参谋长人选,毛主席大约早就意属罗瑞卿了。但领袖心事,不宜点破,而说:「还是主席指定吧,十个大将,除了黄克诚要下来,谭政已是总政治部主任,萧劲光主持海军,陈赓负责哈军工,许光达负责装甲兵,王树声负责军事科学院,粟裕、徐东海、张云逸养病,剩下牛高马大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了。」毛泽东再又深吸一口烟,把云呀雾呀绕进肺腑里去:「你是否想提名罗长子?」林彪一脸谦恭的笑意:「只是摆了摆十个大将的现况,不算提名。总长人选,请主席指定。」毛泽东不动声色,忽又话锋一转:「育容啊,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的病况……如果你觉得身体不行,考虑到今后主持军委工作繁重、累人;那么在其他几个元帅中,谁来挑这副担子比较适合?」林彪登时觉得脊梁骨升起来一股寒意,浑身打了个冷噤。毛泽东刚刚有所许诺,就又要收回钓饵?真是的,几十年了,他老人家对任何人都留一手,玩一手,有时简直把人玩的晕头转向。娘的,老子可是不吃这一套,大不了,仍当甩手元帅,百事不探,回苏州养病去……林彪此时刻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疑惑不悦,而是君子坦荡荡,无所讳言:「总司令年纪大了,向来不大管事;刘帅去年刚犯过军事教条主义错误,身体也不大行……主席要我推荐,我就推荐贺龙。」毛泽东了解,林彪和贺龙一向关系平淡,此一推荐算出以公心吧。不过还是要问:「育容啊,十个元帅,除了朱总、彭总、刘总、贺总加上你林总,也还有陈总、罗总、聂总、徐总、叶总嘛,他们都不行?」林彪向来心高气傲,轻易不把人放在眼里。当年率领第四野战军百万雄师,从东北黑龙江一直打到广东海南岛,现今元帅中谁人有此战绩?他定了定神,率性豁出去,把心里话说出来:「主席啊,既然蒙你问起,我就报告一下自己的一点不成熟看法……陈毅同志人爽直,爱诗文,但历史上没有打过几次胜仗。人讲他是属於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式元帅。过去华东战场上,三野的几次大战役,都是粟裕指挥的,人称粟裕为常胜将军。论军功粟裕大过陈毅,论资历陈毅老过粟裕;罗荣桓同志算我老搭档,他身体状况和我差不多,长期住医院,不宜担负过重的工作;聂荣臻同志分管国防科工委,主持「两弹一星计画」①,我党我军的长远战略利益所在,似乎不宜调动他,恕我直言,徐向前同志能够评上元帅,主要是他代表了红四方面军那座大山头。张国焘跑了,红四方面军出的上将、中将特别多,都是打硬战打出来的;叶剑英同志嘛,历史上几乎没有统兵作战过,也是吃的老资格的饭,黄埔军校的教官啦。不然,我和徐向前两个黄埔学生都当了元帅,他个教官还只当大将、上将?」毛泽东笑了起来:「你很坦率,也不无道理。我们的元帅、大将,一大半是黄埔出身……五五年授军衔,评定元帅、大将,主要看军职和资历。倒是五十七个上将,个个都是硬碰硬打出来的。不过,按你的标准,贺龙的军功也比较寻常罗。」林彪说:「贺龙不同。他是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蒋介石杀我共产党人最残酷的关键时刻,在周恩来同志引导下,率领一个军的人马,举行南昌起义,打响了工农革命的第一枪。我们不能忘记贺龙的这个功劳。当然他有匪气,和周的关系也很密切。我想主席心里有数的。」毛泽东说:「育容啊,谢谢你和我说起这些。若论资历,你、陈毅、聂荣臻、罗荣桓、彭德怀都曾是贺龙的部下罗,不是直属下级,也是间接下级。当然看干部不能光看资历,还要看功劳、看现在的路线立尝政治表现。你是中央常委,关於国防部长和总参谋长的事,我们暂时谈到这里。我还要和其他几位常委通气,再做决定。你刚上山,山上天气很凉,要注意身体。」林彪起立恭送。叶群适时赶到,带来了那根打狗棍似的竹手杖。女人毕竟心细,注意到她给主席泡的那杯太湖特产碧罗春,连杯盖都没有揭开过。毛泽东在一群卫士、医护人员的簇拥下,离去了。林彪忽然身骨子一阵发虚,又要拉肚子了。他没让人来搀扶,自己快步走向卧室,躺在床上去。他有一张特制的铝合金大床,无论到哪里都要命随行车辆带上。大床的中央有个可以在床头控制的活塞似的圆洞,下接金属便桶。多年来他只有躺在床上才能拉希如果新到一个地方来不及安装这张特制铝合金床,就只好拉在雪白的床单上了。叶群没有传呼服务人员来协助,而自己动手帮林总宽衣解带,把林彪削瘦的臀部对准床上那圆洞,免得又撒得床单上都是。她问:「主席和你讲什么了?」林彪拉稀,必出一头虚汗。他闭上眼睛,一面下腹部使劲,一面上嘴里呢喃:「什么都讲了,又什么都没有讲……娘的都是他耍人家,人家耍不了他……重在表现,干了大半辈子,打下江山,还要重在表现……娘的阿弥陀佛,又出高、饶事件……」田家英约李锐到锦绣谷散步聊天。今后这样的闲情雅兴恐怕不多了。他事先报告了杨尚昆。杨主任说:「既是主席吩咐过,你就放心去谈。李锐年轻气盛,好议朝政嘛。他没在军队工作过,大约算不上「军事俱乐部」成员。」黄昏时分,在一处静僻避风的岩壁下,两个延安时代的挚友抽著闷烟,相对无言。李锐长田家英四岁,忽见家英眼里噙著泪水……此时无声胜有声,彷佛任什么声音都是无聊,多余。满腹文章,往昔空谈,百无一用。李锐到底忍耐不住,劝道:「家英,你的心情我理解,总是民为重,社稷为重。但对老夫子的讲话,我们不要太过沉重。他还是左右开弓,只是对右边一掌如五雷轰顶。」田家英眼里的泪花隐去:「不是沉重不沉重,马上就要划「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了。」李锐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又一次引蛇出洞?在党的高层也搞这一套?一手遮天,我说老夫子是一手遮天。」田家英说:「岂止是一手遮天,简直是乾坤颠倒!经济大紧张,十来个省区出现饥荒灾情,他又不是不知道……前一段还批评我和乔木尽给他送消极面材料,说所谓的农村灾情,实际上是农村地主、富农的代理人钻进了我们的干部队伍,对拥护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贫下中农实行阶级报复。」李锐说:「亏他想得出……把一切不利因素往他那个阶级斗争理论上套,以为万事大吉,人家就不敢出声。」田家英警觉地望了四周一眼,确定无人「旁听」之后,才悄悄说:「已经找我们四人谈了话,伯达、乔木、冷西和我。布置每人写一篇反击文章,通过写文章来达成思想转弯,一百八十度转弯。之后著手起草批判「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的文件。」李锐低声叫道:「天爷!忧国忧民,讲了几句话,就是「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还有这样蛮不讲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我敢说,这是要制造历史冤案,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田家英说:「执国柄者,才不考虑什么历史不历史。况且历史从来是征服者、得胜者的历史,称为「正史」,其余都是「野史」。」李锐说:「不见得。只要把时间拉开来,几十年,至多一百年,终会真相大白。一部《三国》,一部《水浒》,以及《封神榜》、《金瓶梅》、《官场现形记》等等,就胜过历代官家的所谓「正史」。历史是由后人写的。」田家英说:「主公只管生前,不管身后……昨天晚上,从美庐出来,乔木也很灰心,他给我念了一首前人绝句,「朝臣待漏五更寒,将军铁甲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他说,他已经很疲倦……我呢,昨天也是通晚睡不著。十六岁到延安,十七岁入党,投身革命大家庭。后来做了主公的秘书,我敬他如父辈……以为遂了少年志愿,跟上了一位明君、英主。现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落到这个尴尬位置上,想出家归隐都不能……真想眼睛一闭,什么痛苦都没有,多好……」李锐一把抓住田家英的手:「不要胡说,不要把前景想得太坏。你的道路一帆风顺,没有挨过整,吃过革命的苦头,一受挫折就经受不起……当然,这不是你、我个人的挫折,是整个党和国家的挫折。但我不认为是大倒退,只是一次大挫折。相信到了一定时候,老夫子会明白过来、会回头的。况且也不是老夫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大批党内高干,不懂经济又要蛮干……我们这个党啊,自一九二一年成立以来就时右时左,一路摇摇摆摆。左的问题更是根深柢固,以左为本,以左为荣。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从党和国家的长远利益著想,乔木和你两人都不能倦勤,萌生退意。这种时刻撒手,形同犯罪。只要你和乔木一走,上海柯大鼻子的政治秘书张春桥,就会钻到老夫子身边来!你不是讲去年差点就调来了,为少奇、小平他们所阻?那家伙和我同岁,却是机巧阴险之徒,一肚子的歪理论,专事谄媚迎逢,听说很会侍奉取悦蓝苹,走娘娘路线。」田家英听了李锐一席话,深受感动。李锐面对逆境,却能从党的历史角度看问题,显得豁达冷静,或许正是他生命力顽强的表现:「放心,我不会跳崖,落个背叛革命的名声。你、我只有面对严峻的现实。我初步推测主公的意图,这次要划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彭、张、黄、周,你和周惠可能被涉入,也可能被宽耍昨晚上主公倒是讲了一句,让乔木和我找你、找二周谈谈,拉上一把。意思是要二周和你争取主动,交代揭发问题……你不要急,听我讲完。还有人给主公打小报告,说山上有两个小团体,一个是「湖南集团」,一个是「低调俱乐部」。「湖南集团」主要是彭、黄、周、周;「低调俱乐部」是指我们几位当秘书的,包括乔木、伯达、冷西、你、我。而你还是两个小团体的联络员。现在看来,主公对「低调俱乐部」还是手下留情,昨晚找我们四个谈话,让带著问题上阵。」李锐脸色发白。他本已隐隐意识到这次自己在劫难逃,经田家英之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强烈的震撼:「娘的,我还算联络员?为民请命,与有荣焉。老夫子也做得太绝情义了。人家彭总、张闻天真的反对了他吗?每到历史的关键时刻,还是站在他一边的嘛!怎么叫做新帐老帐一起算?说彭总和他吵了几十年,都是吵的工作、公事,并无私人利害;还有黄克诚同志,一位多么老实、正直、忠诚的老干部,打了多少胜仗,立下多少功劳,历史上十次被打右倾,三次差点丢掉性命,难道还要打他第十一次右倾吗?」这回轮到田家英劝说李锐:「不要负气、顶牛,那会头破血流……乔木兄也担心你的湖南骡子脾气。皎皎者易污,娆娆者易折。乔木兄让转告,看在二十年老朋友的份上,共产党人能上能下,能伸能屈,得低头处且低头,是非曲折,后人评说。眼下最当紧的,是先过了这一关。他相信你有这个勇气、胆识。延安整风搞抢救,关了你一年多窑洞,后来不也还你清白了吗?」李锐眼睛有些潮润:「谢谢乔木。他长我五岁,是我兄长加师长。一九三九年他到长沙,把我带到重庆,交给总理。三九年转延安《解放日报》社工作,才认识你。他那时已是老夫子的秘书头,挂了中宣部副部长。二十年来,我们三人算同志加兄弟。你转告他,我若榜上有名,根据延安挨整的经验,组织审查时,不推卸问题,不牵涉他人,自己揽下来,反而较有利。若有人揭出你们两位的某些言论,我可以揽过来。就是二周,我也估计周惠能过关。八仙过海怎么过?各显神通了。周小舟嘛,说穿了,他是老夫子湘潭乡下的亲戚子侄,总不致「灭亲」吧?」田家英说:「乔木的意思,只要他和我还在岗位上,即使你这次真的上了榜,我们也会适时向主公进言,让你早日解脱……小舟和主公有亲属关系?头次听说呢。」李锐说:「党内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在湖南工作时,听周礼老前辈偶然提到……唉!小舟那样正派、能干,那样好学不倦,原本前程不可限量。他也是性格悲剧,宁折不弯的……」田家英说:「好了好了,不要光讲人家了,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事吧。乔木和我的意见,你要争取主动,向主公认错、检讨,甚至讨饶,争取把你的名字拿掉。」李锐一脸苦笑:「那也要我思想通了才行。明知自己没错,彭、黄、张、周、周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夫子本人,我怎么去检讨?怎么讲得出口?」田家英批评:「看看,又顶牛了吧?你先前不是劝我,要忍辱负重,历史地看待当前处境?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左一个不通,右一个不行了呢?告诉你吧,林彪已经上山,主公如虎添翼……」李锐不无焦躁地说:「林彪上山,是要取代彭总……给我两天时间吧。人的思想又不是机器,叫声转弯一百八十度,就立刻转得过来。家英啊,你、我都是无神论者。但这山上发生的事情,却像命中注定,难逃一劫。高高兴兴来开神仙会,批左纠左;现在变做批右反右,风生鹤唳,杀机四伏。我怀疑老夫子是疑心太重,小题大作。湖南乡下有句俗语:疑心生暗鬼,暗鬼打死人。又出类似高、饶的事件,党内斗争,何时是了?彭、张绝不是高、饶……」田家英说:「不是小题大作,而是大题大作。主公常讲,在某些事情上,他是要防卫过当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了,我们不要再发这类敏感牢骚了。乔木讲,应尽早结束山上这场纠纷,大家尽快下山去抓工作。相信大多数的中央部长、省委书记都是这种心情。」李锐说:「顺从一人,辜负天下。或许只有先顺从一个人,才能尽量不负天下人?真是奇怪的逻辑。替我转告乔木兄,请放心,我会顺从和服从。我还有点肩膀,能担一些责任。宿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否则无法解释这一切。」听李锐再次感叹「宿命」,田家英忽然记起十多天前,他和乔木、小舟三人沿九十九盘下山,到东林寺参禅求签的事,遂说:「有个话,我还没有告诉你,本来乔木、小舟和我约定,要会议结束下山之时再告诉你和周惠……现在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权当文字游戏吧。」李锐说:「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文字游戏?二十三日之后,我是一点诗兴都没有了。苦中作乐想吟哦一两首,句子全无。真正的心智闭塞,文思枯竭。」田家英说:「我还是想告诉你,怕以后机会难再……那天,我们去东林寺求了签。小舟代周惠求了一签,我也代你求了一签。现在想起来,煞是作怪,那些签语竟像是某种警谕。当然还有待进一步应验。」李锐见说的神奇,便问:「还记得吗?就说说,你、我凶吉如何?」田家英博学强记,过目不忘,在中央秘书班子中人人服气。胡乔木曾夸为活字典。但见他拍拍脑门,逐一背出那五条签语。李锐也是个记忆力很强的人,且他大学生时代学过速记法,顷刻间已将五条签语记录下,并一一点评:乔木兄得签——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洽;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此签看似不著边际,却隐含禅机,主前程无碍吧;家英得签——廿年辛苦得从容,才尽筋疲少年翁,爱惜灯油坐枯夜,富贵堂前一梁空——此签不吉。家英你要担心呢。可老夫子仍然信任你,继续参予核心机密。显见荒谬;小舟得签——夜深残玉漏,鸡人报晓筹,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此签大凶。小舟果真难逃一劫?存疑;家英代我抽得一签——奋力推车过大河,提了油瓶买酒喝,从来祸福无定数,前路泥泞尽坎坷。打油俚句。看来我会吃许多苦头,终归保住性命?屁话屁话;最后是小舟代周惠抽得一签——品竹弹弦击罄,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禳星,牌谱棋经俱胜。此签倒是大吉,风流品性,安放到老夫子头上去都可以。看来,周惠有惊无险,……忽然,田家英神色紧张地晃了晃手,示意李锐住口……原来他们上边的岩板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一群人正路过……田家英、李锐动作敏捷地各将身子紧贴崖壁上。他们屏声静息地听到,是公安部部长罗瑞卿在陪什么人散步,边汇报:「二十三日晚上,已经十点半钟了,我路过一百七十六号别墅外,看见周小舟、周惠、李锐三个从彭德怀、黄克诚的住处出来……李锐一人先走,步子很快。主席上午刚发表重要讲话,他们几个又在晚上相聚?商谈了些什么?订攻守同盟?我当即上去拦住二周,问他们这么晚了,还在串门?二周神态极不自然,应付我说,黄克诚同志身体不适,来看望一下……可第二天,黄克诚照常参加会议,并没有生箔…彭、黄、张、周、周、李,他们之间肯定有名堂。建议中央对他们二十三号晚上的事,进行追查……」接下来,田家英、李锐更是听到了他们所熟习的那个湘潭口音,又冷又硬:「物以类聚,他们无非气味相投,聚在一起发牢骚,骂娘,骂我是史达林晚年,专制独裁,个人说了算……不说这个了。林彪同志上了山,你们是老上下级,你可以去看看他。」注①即五十年代中共开始研制的原子弹、氢弹、人造卫星。 ※※※※※※※※※ 第三十四章 小舟托孤老兵本色 按照毛泽东的要求,调整了会议分组,原先的六个讨论组合并成三个大组,以加强阵势,集中火力,深入揭批彭德怀、张闻天等人的右倾机会主义言行。紧接著,各组又传达了毛泽东在大组组长碰头会上的讲话:「前一段是对事不对人,下一段要对事也对人,因为事是人做出来的。彭德怀等同志既然作了那么多表演,为什么不可以讨论一下那些表演的性质和目的?不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他们,岂不是太不关心他们的存在了?」周小舟、周惠仍在柯庆施任组长的第二组。胡乔木、田家英、吴冷西、李锐、张闻天也仍在第二组。由於原第一组的人员并到第二组,全组已扩充到五十几人。张闻天已受命留在住处写检查,湖南二周成为众矢之的。曾希圣、张仲良、吴芝圃、王任重、江华等人声色俱厉,一是要求他们老实交代上山后的一系列活动,二是要求他们揭发彭德怀、张闻天等人如何在山上组织小团体,向中央进攻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昔日见了他们态度谦恭的兄弟省市的书记们,昔日对他们抵制五风表示敬佩的中央各部委头头们,如今视他俩为异类,一个个瞪圆义愤的眼睛,彷佛早看穿了他们的鬼胎歹意,就等著这一天的到来,好痛打落水狗。最不能理解的是胡乔木、陈伯达、田家英、吴冷西四大秘书也变了调,加入了揭批他们的行列。天爷,胡、陈、田、吴还讲不讲一点道义良心?一星期之前,你们还视我们为挚友,同声相应,同气相投,无话不谈的嘛!我们在湖南工作,甚少接触中央内部事务,那些有关去年中央决策种种,有关毛主席的专断作风、个人生活很不检点等等,本都是听你们私下聊天时聊出来的;要说犯下大的禁忌,也该你们占头份!怎么现在摇身一变,推得一乾二净?倒成了你们在上面护主心切,我们在下面的恶言攻击?面对大组会议上劈头盖脸的批判、训斥、责骂,湖南二周却也各有表现:周惠颇为冷静,采行的是「软磨」方式,默默地听取,认真地记录,实事求是地认错、检讨,决不牵涉他人。对於那些来势汹汹但又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所谓揭发,他不急於辩解、否认,神色茫然彷佛没有听见。实在逼得急了,他乾脆闭上眼睛,作休息状,大有一种「聋子不听狗叫」的从容气度。气得组长柯庆施、副组长王任重直拍桌子,喝令他不得耍无赖,装死狗。周小舟则属於激烈应战型,对那些无中生有、似是而非的所谓深揭狠批,实施「硬顶」,人家揭发一条,他当即驳斥一条,寸土不让。人问他:「你上山后和彭老总搞了多少阴谋活动?」他回答:「没有。什么叫阴谋活动?同志之间正常往来,喝茶、下棋、聊天,叫阴谋活动?那山上的同志,人人都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他回答:「我从来不反对党中央和毛主席,没有党和主席,就没有我周小舟的一切。但对去年的工作,我是有看法。共产党人不应当隐瞒自己的观点。为了改进工作,向党的领导人提意见,正是对党负责任。」人问他:「你当过毛主席的秘书,为什么要攻击毛主席?」他回答:「我拥护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但他在经济工作中,特别是在去年的大跃进中,犯了独断专行的错误。伟大的人物也会犯错误,马克思、列宁都曾经有过相关的论述。」人喝斥他:「你敢说毛主席独断专行?你的右倾帽子铁定了,你是疯狂加猖狂!」他驳斥:「你们如果把我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肯定是个历史错误!毛主席今年以来不下十次肯定了湖南省委去年抵制五风是正确的,早在全党中、高级干部中进行了传达。是忠是奸,历史总会还以清白的。」周小舟态度恶劣、顽固,气得柯庆施们七窍生烟,要不是有碍党政要员的身分,都恨不能冲上去挥动老拳。也有人暗中叹服,认周小舟儒雅书生,却是条汉子。连著几天,周小舟、周惠二人开过批判会回到住处,唉声叹气,茶饭无心,闭门不出。工作人员都暗自为他们的健康、处境担心。每顿做了又香又辣的湘菜、米饭,两人总是胡乱吃上几口,就放碗筷。跟随周小舟多年的老炊事员实在看不过去,含著眼泪给两位周书记提意见:「人是铁,饭是钢,天塌下来,也要吃饱饭!你们这样不吃东西,身骨子会垮掉的呀!」周小舟安慰老师傅说:「多谢多谢,我和周惠不是不吃,实在没有胃口。放心,我们挺得祝顶多,下山后到洞庭湖去办农场,培育水稻良种。你若愿意跟了去,湖区有的是鱼虾螃蟹,乌龟王八,正可施展你的厨艺。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少受窝囊气。」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周小舟仍然不失领导者的风范、气度。关起房门,只剩下他和周惠两人时,才又气不打一处来:「周惠啊,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一堆烂臭泥……你、我一起工作十来年,我的个性你知道,最看不得党内这些弯弯曲曲的事,弯弯曲曲的人!」周惠说:「这点你和彭总很相近,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粒。唉,可惜了,彭总那样一个大英雄,几十年出死入生,打了数不清的大战役,包括把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帝国主义打趴下……他没有败在战场上,这次却要败在自己人手里,真是个历史的大讽刺。」周小舟说:「所以我们不要乱招供,乱检讨。我敢肯定,这次会议批判我们,是个历史性错误。宁可生前受屈,也要身后清白。不是我们几个人有什么了不得,而是去年党中央、毛主席实实在在出了严重过失,导致国民经济空前紧张。你以为批倒了我们几个人,经济形势会好起来?适得其反,火上浇油,错上加错,他们还要栽更大的跟头。」周惠说:「我佩服你的坚定性,也同意你对整个形势的看法。但你也不要硬顶,不要再在会议上公开说毛主席独断专行之类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周小舟说:「我偏要说!他去年就是搞独裁,家长作风,和史达林晚年没有两样……唉!你以为低头认错,违心检讨,就会被轻易放过?这次在山上,我总算看清一些人物的面目了。我不是说柯庆施、曾希圣、张仲良、吴芝圃这些人。他们不顾国计民生,专事迎逢,一切为讨领袖欢心,有其一贯性,就那么个德行,面目清晰;我现在最痛恨的,也是感到上当受骗的,是交错了胡乔木、陈伯达、田家英、吴冷西几个文人朋友!自一九三七年到延安起,相识二十二年了,这次才认出他们的真面目。那些关於毛主席犯下错误的话,那些关於中央的内部信息,难道不是他们告诉我们的?如今竟然都成为他们批判你、我的材料,黑材料!你说世事上,哪有这样不讲廉耻的?」周惠说:「或许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吧?中央的笔杆子,在主席身边工作,不能不转向、不能不紧跟。我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但我给予理解、同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总比大家被一网兜尽了好。」周小舟说:「我不同意你和这团稀泥,没有党性原则。我想揭发,向大乡长揭发胡、陈、田、吴的有关言论,原原本本,一字不易,让大乡长知道身边的人对他的真实看法,可以促使他清醒。我觉得这才是对党中央负责任。」周惠很少断然否定周小舟的想法:「不可以!你这是打烂仗。讲得难听点,是拆烂污,不可以……那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令中央难以收拾。你不是也听李锐讲过吗?把胡、陈、田、吴拉下来,柯庆施的那个大秘书张春桥,就极可能被安插到主席身边去,还有湖北的那个小白脸,也可能调去中央取代胡乔木。那一来,主席身边就全是吹吹拍拍的人物了。偏主席老人家又耳朵软,平日就喜欢听好消息,甚至小报告。你想想看,那会出现一种什么可悲的局面?现在,好歹有胡乔木、田家英在他身边,总还能向他反映一些真实情况,报送一些灾情材料吧?」周小舟不出声了。这时,有工作人员在外边轻轻敲了敲门,但没有进来,只从门板下端缝里塞进一封信。周小舟知道是小通讯员送来的。小通讯员是周小舟一九五一年在湘西搞土改时带出来的一名贫苦孤儿,视周书记为再生父母。一看信封,知道是李锐的手迹。唉!如今连李锐那样豪气的人,都不敢上门了。牛皮纸信封贴了保密胶条。胶条揭不开,撕不掉,唯用剪刀才能剪下,一般用於中央机密文件的传送。信封内只有一张便笺,写著:「已内定划为右倾反党集团,彭、张、黄、周,有小舟,无周惠。家英意见,小舟找主席认错,要主动,争取把名字拿掉。此条看后烧掉,切切。」周小舟目光呆滞,脸色发白,如同遭了雷击似的,好一刻说不出话来。周惠则去洗手间,擦根火柴把字条连同信封一起烧了,纸屑也投入抽水马桶冲走,转回来劝解小舟:「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了。你还是主动求见主席一次,把一些事情当面汇报清楚。相信主席会念及旧情和乡情的。」周小舟神色冷漠地说:「家英是一片好心,担著风险传信息,我只能心领。也可能是大乡长有意让他透气的……求见大乡长,去了谈什么?揭发彭老总?出卖彭老总?」周惠说:「你去谈清楚自己的一些事情,就一定出卖彭老总?只谈自己,不涉及旁人嘛。」周小舟说:「你想得天真。人家早就要我和彭总划清界线!这界线怎么划?彭总错了吗?你、我错了吗?总得让我自己可以说服我自己嘛。一个月前,大乡长还在表扬:白旗省有粮,红旗省缺粮,下游倒比上游强……」周惠说:「我们总得过了这一关啊!以后日子还长著。你、我还只四十几岁,还有老婆、孩子、亲友一大堆。」周小舟说:「告发彭总、出卖彭总的事,砍了我的脑壳都不能做!当初鼓动彭总提意见的是我,建议彭总写信的也是我。事到如今,却要我去坑害彭总……我晓得,上头需要的就是这个。我若做了,是可以得到解脱……可是那一来,我周小舟还算个人吗?恐怕连牛马畜牲都不如!还怎么在这世上苟活下去?人无良知,与禽兽无异!」说罢,周小舟痛苦至极,泪流满面,低声抽泣。周惠忙去洗手间扯来一条乾手巾,也是含著泪水劝道:「莫哭莫哭,千万不要有糊涂念头……天无绝人之路,……莫哭莫哭,外面有工作人员,叫他们听见,传出去影响不好。」周小舟却泪流不止,抽泣不止:「周惠啊,我是难得熬过这关了……看在我们共事十年来、合作无间的兄弟情分上,求你一件事,求你一件事……」周惠说:「莫哭,莫哭,你想讲什么,就都讲出来,不要闷在心上,闷出毛病来。」周小舟哭道:「周惠,好同志,好兄弟,只一件事相托,今后我若有个长短,你要帮我把两个孩子哺养成人,送他们读书,不要读政治,不要读文科,让他们学理工……我们的后代,都应当学理工……这政治,太丑了,太脏了,不是我们这种人搞得了的碍…还有我爱人,她还年轻,对我感情很深……你要劝她思想开通些,劝她找个好人改嫁,改嫁……我辜负了她,对不住她……」周惠再也强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周小舟,陪著抽泣,哭做一堆……可怜这湖南省委的第一、二把手,去年被插白旗,今年有粮食支援兄弟省区度荒,如今反在庐山上遭到批斗,连哭都不敢出声,连哭都怕被人报告了上去。两人哭了好一会,周惠忽然放开了周小舟,昂起满是泪花的脸膛,决然说:「小舟!你不对!你听我讲,人都会有挫折,有失败,但不能轻言生死!黄克诚同志不是讲,他历史上十次被打成右倾分子,有两次还差点被「处理」掉!他还不是一路熬过来了?况且,你也要替你的两个儿子负责,不要让孩子背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告诉你吧,要死,我早就死掉了,而且已经死过几次了?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在太行山十字岭战役死里逃生的事?」周小舟也止住了哭泣。他把毛巾先递给周惠擦了脸上泪水,再接过来自己也擦一把。他心里木讷讷、空落落的,记忆、思维完全堵塞住,记不起周惠是否讲过死里逃生了。周惠说:「那我就讲讲,或许有助你疏导一下思绪。是一九四二年在太行山上,日军以优势兵力对我八路军司令部实施铁壁合围。彭总为了掩护主力部队转移外线作战,而率领司令部机关利用山区地形和敌人兜圈子,以一个警卫团的兵力四面堵击日军的几个师。战斗打得真惨烈,有的连队打得只剩下几名伤兵。那时我是司令部的政工科长。我和我的通讯员随部队撤退到十字岭的山腰上,子弹如同下雨点,四周都是战士们的尸体。但见彭德怀总司令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指挥部队快撤,大叫著冲出山口去,冲出山口去!不一会,彭总就率领一队人马冲出去了。随后山口就被敌人的机枪火力封锁了,我们的战士一排排倒下。我的通讯员还要拉著我朝前冲。我说:坐下,坐下吧,硬冲是冲不出去了,如果被敌人发现,我们就自己结束自己。说著我们紧贴著山石坐下,坐在战友们的尸体堆里,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日寇的大部队过来了,就在我们身边走过,整整两个多钟头,就是没有发觉我们是两名活著的八路……你讲算不算奇迹?后来,我和通讯员返回八路军司令部,战友们见了,竟是这个一拳、那个一掌的打我们:家伙!还活著,你两个还活著!彭总早上还问周惠呢?也牺牲了?快去给彭总看看,彭总会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的……所以小舟啊,我的一个经验,人到无路可走时,就停下来,等一等,或许会有转机的。现在和平时期,受到挫折,比起战争年代的那种生死险境,算不得什么呢。你本人也在晋察冀军区工作过许多年的嘛。」一百七十六号别墅,原先安设的与北京三军总部、全国各大军区的通讯设施,全部撤除了,连同一部收发报机都被收走,听说全部移到前不久上山的林彪元帅住处去了。彭德怀胃病复发,请假三天,没有出席合并后的第四组会议。保健医生向中办主任杨尚昆建议,根据彭总的病情,可否返回北京住院治疗?杨尚昆作不了主,彭是列席常委,下山须经毛主席亲自批准。毛泽东倒是立即作了批示:山上天高气爽,冷温宜人,有利治病,可以边休息边检查问题。杨尚昆作为红三军团的老政委、彭德怀的老战友,只能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悄悄通知彭总夫人浦安修上山,困难时刻,患难夫妻,或可给予安慰、照顾。彭德怀得知保健医生自作主张,代他去向中办陈情的事后,很不高兴。他把几名工作人员召集拢来开会,交代说:「我在山上的事,我自己负责,和你们无关。你们也不要替我担心,仍按中央规定做好各人的本职工作就是了。你们跟了我这些年,彼此都有革命情感,值得珍惜。但你们记住了,一定不要卷到我的麻烦里边来。你们都有老婆孩子,卷进来付出代价不值。还是一如既往,公事公办吧。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要求,包括要求调离、各奔前程等等,都可以当面提出。怎么样?你们各人都讲几句?」几位工作人员彷佛不忍心看到彭总憔悴的面容似的,都没精打采地低著头,不吭声。彭德怀笑笑说:「你们呀,还像群孩子呢。战场上,哪有不打败仗的将领?顶多,我在这山上也是打了一场败仗,总结教训,检讨错误就是了。你们不讲话,我可要提要求了,护士同志,等下替我去买回几条香烟来。一辈子没有抽过烟,近两天特别想,像犯了瘾。」保健医生抬起头来说:「彭总,我反对。你不能开这个头,对你的胃病很不利。」保健护士也开了口:「我也反对首长抽烟。同时还要给首长提三条意见,一是按时吃饭,二是按时服药,三是按时睡觉。」彭德怀和蔼地看他们一眼,说:「好,我接受你们的意见。只是抽烟的事,我也应当有点小自由。尽量少抽几根,好不好?我要思考很多很多的问题嘛。」说著,彭德怀发现平日虎头虎脑的警卫员,竟是两眼含泪,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遂问:「娃子,你怎么啦?男子汉大丈夫的,有话讲,有屁放嘛。」警卫员已跟随彭德怀多年,天天早起陪练拳脚,习得一身武艺,这时极不情愿地泪眼一抹,说:「首长,昨天警卫局开了会,汪副局长传达中央指示,说是根据情况变化,一百七十六号别墅、一百七十七号别墅的警卫工作,从现在起调整职能,变保卫为监护。话讲得很难听,说要保证首长不自杀、不逃跑……呜呜呜,我服从命令,但思想不通,就是不通……」彭德怀眼睛里冒出火星子,脸孔涨的通红。但面对自己日夕相处的工作人员,他很快平静下来,苦笑著说:「很好嘛,过去也是这么保护过王明、高岗的。你们放心,我一不会学王明逃跑,二不会学高岗自杀。彭德怀就是彭德怀。况且我的问题,中央还没有作出结论。你们呀,就按警卫局的命令行事,我尽量配合,决不影响你们的前途。」警卫参谋是名中年汉子,这时也眼睛发红地说:「彭总你要保重……警卫局还有个通知,要到这别墅走廊中间临时钉一堵间墙,并派专人守卫。你和黄总长各住一头,不得再碰面。上面怕你和黄总长搞攻守同盟。」要在平日,彭德怀早就火冒三丈、吼声如雷地骂娘了。此刻却出奇地平静:「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划地为牢,就划地为牢吧!黄总长这次是受到我的牵连,对不起他。还有不有别的限制?比方准不准我外出散步?准不准我早晚打拳?准不准有人来看望我?」警卫参谋报告:「没有,没有这些限制。并没有宣布首长属於监护居祝」彭德怀坦然地说:「实际上是软禁。中央还没有作出结论,他们预先动作了。很好,我都知道了。你们尽管执行命令。」接著,彭德怀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给讲了一段党的历史,江西苏区时期错误地在党内大反右倾的历史。黄克诚同志那时多次挨整。毛泽东同志本人就前后三次被划成右倾分子、富农路线,撤销他的红军政委职务。事后证明是博古、项英等人左倾嘛。所以在革命队伍内部,也常常会有各种误会、委屈,甚至冤枉。一个真正的革命同志,既要经得起敌我斗争的考验,也要经受得起党内斗争的挫折。不然就不是一个完全的革命者。有句俗话: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就是这个意思。听了彭总一席话,几名工作人员平静了许多。他们敬服的就是彭总的正直无私、光明磊落。彷佛应验中央警卫局的有关规定似的,下午就有两起客人来看望彭老总。头一起客人竟是梅霞新和乾女儿林燕娇。见到两个年轻人、当年朝鲜战场上的小战友,彭德怀心里登时亮敞、温暖了许多,脸上也现出慈爱的笑容:「贵客贵客,真没想到你们会来,什么糖果都没有准备。来来来,我们一人提一把椅子,到阳台上去聊天。」三人上到阳台,绕著一张小圆桌坐下。服务员送来一壶热茶,三只茶杯,退下。彭德怀坚持著要给两位客人筛茶,边高兴地问:「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怎么忽然又来了?而且两个一起来。」小梅强装出笑容,一双明眸隐隐透出忧虑之色:「报告首长,前几天我多次提出想来看望你,总理都没有答应。今早上,总理却特意吩咐,说你的胃病犯了,让到医院约上林医生,来看看你……」彭德怀听这一说,心里深有感叹,但又不便对年轻人说。这个周总理啊,总是在一些小事情上,替人想的很周到,体现出他对人的关心,他的人情味;大事上头,却紧跟老毛,一切看老毛的眼色行事,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林燕娇却是一副花容失色、神不守舍的样子。彭德怀问:「林妹子,乖女崽,你怎么了?来看我,也不笑一笑?」林燕娇却是强笑不起,只是痴痴地盯住阿爸说:「阿爸,你还好吧?不是我不来看你,是有纪律……你人瘦了,胡子也不剃,头发也长了……」彭德怀心里一沉,嘴上却说:「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一早一晚都打几路拳。不怕恶鬼,不敬邪神,阎王老子还离我远远的,哈哈哈……」林燕娇说:「那就好……我还没有带娃儿去北京看爷爷奶奶哪。」彭德怀说:「照去嘛,我又不是反革命,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们害怕,就是另外的问题。」林燕娇和小梅都已经在山上的医护人员大会上听了有关传达,说山上的负责人中,出现了背离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非组织活动,保卫部门正在清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严守纪律,不准串门,不准打听,不准私下议论,否则以党纪军纪处分。不过她们还是听到了悄悄话:这次在山上出了问题的大人物,有彭老总的名字。彭德怀见小梅愣愣地盯著自己,目光中充满敬意和信赖,也就忍不住问:「小梅同志,你上回和我讲的你赣州老家乡下饿死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啊?有没有夸大灾情?」小梅身子一挺,头一昂说:「报告总司令!千真万确。我要讲了假的,中央可以枪毙我!我和总理也反映过。但没有机会对毛主席说。有了机会,我会说,一定说!」彭德怀见小梅一身正气,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又摇摇头说:「好女娃,情况很复杂。你呀,不要去说了,说了也没有用,听不进……右倾机会主义这顶帽子,你可是戴不动呀……我的事,你们大约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了。不要紧,我们都是党员,还是要相信党,服从中央,对吗?」小梅是个刚烈性子,秀发一甩说:「我不服!我是个小人物,但对於党内只让讲假话、不让讲真话,就是不服!饥荒又不单是发生在我们赣州乡下,我和一些工作人员都听说了,全国十多个省区都有灾情,都在饿死人,为什么还要使讲真话的有罪,讲假话的有功?党章上,许多文件上,不都白纸黑字地写著,共产党员应当忠诚老实,忠於组织,忠於人民?」彭德怀很喜欢小梅爱憎分明、是非分明的个性。从这方面看,小梅要比林燕娇强。小林性格柔弱,遇事容易妥协忍让,委屈求全,不然就不会在四年前和老毛发生那档子事了。彭德怀慈爱地说:「小梅同志,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对我这里的工作人员交代了,要他们一切遵照组织的命令行事,不要替我讲话,抱不平,那样会毁了大家的前程。我还和他们讲了党的历史,当右倾并不那么可怕,黄克诚、毛泽东等人都当过右倾,挨过整……你们年轻,不懂党的这些复杂历史。列宁说历史是沿著螺旋形道路前进。螺旋形就是绕圈子,有时绕了一圈又一圈,结果发现绕回到原地。所以现在我很坦然,右倾就右倾,起码我可以保留意见,让事实、让时间来说明问题嘛。」林燕娇忽然颤著声音说:「阿爸,不怕你批评,我心里有个感觉……是不是过去封建时代那样,我们党内也有皇上,只许大家服从,要天下人都侍奉他啊?」彭德怀眼睛瞪圆了:「小林!要注意你的情绪。很不健康,也很危险,懂吗?你不要为了我,产生某些糊涂观念。你是革命军人,要服从党纪军纪。」林燕娇噘了噘嘴巴:「我这么想的……也只是和阿爸说。」小梅在旁加油添醋:「我也是这个想法。这两年,上上下下发生的事,哪里有半点党内民主?只能用出了皇上来解释。」彭德怀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话,心里疼痛有如刀割。他身子一晃,眼睛都红了:「听著!我命令你们,求求你们了……你们不要为了我,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你们才二十几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和你们讲了半天,还不明白?革命是个复杂、曲折的事业,在革命队伍里,要禁受得起误解、委屈、甚至冤枉的考验!我的事,你们千万不要牵扯进来。你们参加革命才多长时间?就算你们上过朝鲜前线,也是个学生兵嘛!我嘛,十四岁投奔湘军吃粮,今年六十一岁,已经当了整整四十七年丘八,老兵一个!我要倒下,早就倒在雪山草地,倒在太行山,倒在西北战场上了。你们以为我没有打过败仗,一路都打胜仗?胜利了,和平了,就有人吹嘘谁谁谁是常胜将军,放屁!哪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我替他们脸红呢。所以你们两个放心,山上的这点困难局面,我会度过的。错了的检讨,没错的坚持,天塌下来也是这两条!我还要在北京的家里,等著你们去做客,等著会我的女婿,抱我的外甥呢!小梅,也包括你。」一席话,说得林燕娇、梅霞新两人又敬爱又心疼,齐声答应:「我们听话,我们不闯祸,还不行?」彭德怀宽慰地笑了,宽慰中带著苦涩:「这就对了。你们生活好,工作好,学习进步,我就放心了。小梅啊,上次许诺你进军医大学的事,怕是不行了。我一挨整,下面就没人听我的话,我也不便开口了。总后勤部洪学智同志,这次恐怕也要受我连累……我名为元帅,却没有办成女兵的一件事,真是个窝囊废!」小梅不忍见彭总抱愧的样子,一把握住彭总的手说:「首长,哪里话嘛!比起乡下那些肚子都吃不饱的姐妹兄弟,我已是很幸运、很知足了!下山后我仍去参加进藏医疗队,军队编制,不就重新入伍了吗?以后有了探亲假,我先到北京去拜望你,替你做青稞粑粑,烧酥油茶!」彭德怀紧紧拉住小梅的手:「好,好,我们一言为定。林妹子,你哪?你要向小梅学习,她个性比你开朗、坚强。」林燕娇两手有些发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打开随身带著的军用挎包,拿出两只印著洋文的药瓶来:「阿爸,这是进口的胃药,适合你的症状,止痛有特效。但平日还是吃你原先那个中药方子的好。痛得厉害时,才吃一粒……要不要到医院去,替你做一次全面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