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乔木见长老不肯「泄露玄机」,也就不便相强,出家人吃形而上学的饭,让他故作高深去罢。而说:「敢问长老处可有灵签,供我们三人抽验?」长老听他们欲抽签玩赏,倒是当即答应了:「权作游戏,玩娱一回,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不妨不妨。」遂命那随侍在侧的老僧去他内室书案上取来三只签筒,每只签筒内密扎扎插有数十支竹签,任三人各持一筒。三人当然不可下跪。胡乔木就坐在蒲团上双手摇动签筒,好一忽儿,方有一签落到地下,捡起来一看,上面是三行小楷,一首四字谶语: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洽;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胡乔木读罢,笑道:「这算一支中签,倒也潇洒。」田家英效法胡乔木,也只是坐在蒲团上摇动手中签筒,摇得一支七绝谶语:廿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少年翁。爱惜灯油坐黑夜,富贵堂前一梁空。田家英读罢,侧过身子去问胡乔木:「这是一支下签,似是不吉?」胡乔木笑道:「方才长老说了,游戏文字,信之则有,不信则无,认真不得。」周小舟亦已摇得一签,轻声念将出来:夜深残玉漏,鸡人报晓筹。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周小舟笑道:「我这更是一支下下签,信不得,信不得。」田家英心里存了个意念,替好友李锐求得一签,是首七言谶语:奋力推车过大河,提了油瓶买酒喝。从来祸福无定数,前路崎岖费坎坷。周小舟也心存意念,替好友周惠求得一签:品竹弹弦击磬,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禳星,牌谱棋经俱胜。此为一支上签。三人都掏出记事本来,把各自抽得的签语录下。这时,但见三名年轻僧人搬来一张长案,很快摆上碗碟,并四盘收拾得十分精致净洁的斋食。僧人说:「长老请三位贵人用膳,他辟谷已久,就不奉陪了。」原来长老于他三人摇签之时,退避内室去了。用过斋饭,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三人坚持留下十元人民币,作叨劳之费。僧人再三推让之后,方道:「三位贵人光临敝寺,种下福田了。」出得东林寺,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仍循九十九盘上山。路上,三人约定:「回到牯岭,绝不谈及在东林寺参禅、抽签之事,免遭非议;周小舟和田家英代周惠、李锐两位抽得的签语,也得等到会议结束下山之后,才可转告,博他们一笑而已。」 ※※※※※※※※※ 第二十章 诉尽心中无限事 这天,毛泽东支走了美庐的工作人员,只留下一名卫士值班。他要了却一桩拖了多年的心事,召见一位曾经给过他十年欢爱、十年苦乐的女红军。入夜,小教堂仍有歌舞晚会。美庐楼上窗户半启,舞会的乐曲透过重重树梢冉冉而来,悠扬回旋,雾一般轻柔,烟一般妙曼。听得出来演奏的是仿唐舞曲〈丝路花雨〉,跳慢四步的。真个是:匡庐丝竹夜纷纷,半入山风半入云,此曲只应瑶池有,缘何风流到丛林?一辆江西省委的黑色轿车缓缓驰近美庐院门。岗哨认得车号,又事先得到通知,手臂一挥让进。卧车直驰美庐楼下。卫士闻声出迎。省委书记杨尚魁的夫人隋静扶出来一位头发花白、身子臃肿的中年妇人。卫士领路。中年妇人手脚不太灵便,幸而没有台阶。进大门,是过厅。再进第二重门,右侧有一道楼梯。卫士在楼梯口停住,轻声对隋静说:「主席在楼上等着,您陪客人上去吧。」隋静扶着步履蹒跚的客人,一步一级地上了灯火通明的楼梯。沿着宽敞的廊道右拐,右首房间是主席的书房兼会客室,左首房间是主席的卧室。廊道上有两把藤椅,原是替保健医生和护士临时歇息预备的。隋静熟悉这里房间的格局。她安排中年妇人先在藤椅上小坐,旋接快步进了敞着门的右首书房。毛泽东裹了件长睡衣,正仰坐在沙发上看书。隋静轻声说:「主席,我替您把客人领来了。」毛泽东手中书本一合,站起了身子:「噢,好,好。等会你下楼去休息,楼下有替蓝苹留着的套间。我不知道要和她谈多久。但你听到铃声就上来。不管谈到多晚,她不会留在这里过夜。」说着,毛泽东已步出书房,亲自到走廊上迎接中年妇人,轻轻唤了一声:「是子贞啊?我是润芝……」中年妇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彷佛要跌倒的样子。隋静立即上前扶祝立时,一老一少,竟像青春可爱的孙女儿扶着年长色衰的祖母,形成鲜明对比。毛泽东声音有些发嘎,再又唤了一声:子贞,我是润芝,润芝……之后拉住了中年妇人的手,搀扶着,进了右首书房兼会客室。隋静则依嘱下楼去那原是蒋夫人宋美龄的豪华套房里静候。毛泽东扶着神思恍惚的贺子贞在沙发上坐下,已经预备下了茶水、糖果、点心。真是世事沧桑,人生易老啊!二十二年不见,当年英姿飒爽的贺子贞已病衰成这样!一九二八年,三十五岁的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失败后的农军残部投奔井岗山时,贺子贞还是个十九岁如花似玉的女红军;就是一九三七年她离开延安赴苏联治病时,也还清清瘦瘦,满头青丝……要不是有江西省委作证,由省委书记的妻子陪来,毛泽东怎幺也想象不出,这个满头灰白、满脸上皱纹密布得像丝瓜筋一般的病老女人,会是那个刚强秀丽、泼泼辣辣、敢打敢冲的红军女英雄。二十二年了。贺子贞也像不认识毛泽东似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看,眼神有些发直。毛泽东替贺子贞倒茶,剥糖,递到手上。贺子贞呷一口茶,放下糖。她患有十来种病痛,其中一种是糖尿病,遵照医嘱,既不能吃盐,也不宜吃糖。她只是望着自己阔别了二十二年的丈夫、战友、同志,不流泪,也不说话……局面有点尴尬。毛泽东一向能言善辩,旁征博引,谈笑风生,如庐山上的道路,乱石铺街,斑驳迷离,看似无规则,实则有规则。可是此刻面对贺子贞,却理亏词穷似的,只能问得一句:「志珍,你还好吧?」没想到这句寻常的问话,忽然引发贺子贞声音尖厉的大笑:「好!好!好得不能再好……我是被人打入了冷宫的,新中国也有冷宫,哈哈哈,共产党内也有冷宫,哈哈哈……」毛泽东连忙起身去掩了门,关了窗。这美庐的房间隔音效果甚佳。他不再担心贺子贞大笑大闹。毛泽东说:「志珍,都二十二年过去了,你、我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我们要承认这个客观事实。你想对我讲什幺,就统统讲出来,不要憋在肚子里,对你治疗不利。」贺子贞记起了什幺似的,不再大笑,仍是目光直直地盯住毛泽东那保养得油光水亮的脸膛,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哪?当了万岁,万万岁,也都还好吗?」毛泽东觉得贺子贞神情正常了些,于是燃上一支烟,说:「我除了身体还算好,其它的就很难说了……国家这幺大,情况这幺复杂,底子又薄,很难应付。前两年,推广农业合作化,实行城市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反右斗争,都算打了胜仗;只是去年发动一场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搞得党内党外,问题很多,意见很大。今年以来,一直在做纠正,我算是好心办了坏事,让全党全国交了学费。可说是国步艰难吧!但一直没有忘记你。这次一上山,就想着和你见面。没想到你身体差成这样,我很心痛的。人非木石,安得无情?毕竟是你陪伴我度过了一生中那最困难的十年光阴。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气。今天,你就把气都吐出来。对你只有一个希望,早日养好身体,出来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过一名革命者的正常生活……要不要先吃些点心,都是专为你准备的,这碟是你喜欢的芋头糕,这碟是香酥饼,这碟是芝麻球。我记得你在江西苏区时就喜欢这几样,特地叫师傅少放了盐和糖。贺子贞却不为所动。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她只是眼睛亮了亮:「润芝……我是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讲。积攒了二十二年的话……。前天,隋静妹子去看我,要接我上山。我就觉得,是你到了山上。可是隋静妹子不肯讲明。」毛泽东说:「是怕你激动。另也有个保密问题。」贺子贞说:「你和我见次面还要保密?怕你小老婆蓝苹?我倒是想见她一面呢。放心,我已经无醋可吃。」毛泽东暗暗称奇。不是一直讲贺子贞精神有毛病吗?现在她就很正常嘛,反应也一如过去那样的敏捷:「志珍,我们好不容易见了面。谈话不要涉及第三者,好不好?」贺子贞眉头扬了扬:「这样讲,你也承认她是第三者了?」毛泽东眼睛一瞪,脸孔一板,咄咄逼人地:「志珍!我要求你只讲自己的事,不及其它。」贺子贞太熟悉毛润芝的这副表情了,从来只要人体谅他,而从不会体谅他人。井岗山、江西苏区七年,长征、陕北三年,贺子贞尽量收敛起自己的锋芒,顺从了毛泽东,从一名红军女将领变成一名家庭少妇,在生活上、工作上照料好比自己年长十七岁的丈夫。她学会了做湖南菜,变着法子炒各式各样的红辣子、青辣子,还有酸辣汤。毛润芝忘情地说过:「贺妹子烧的酸辣汤,堪称苏区第一,开味,通气,发汗,祛风寒,除潮湿,每顿一碗,百病不侵!」毛润芝的性欲极强,从不考虑贺子贞的感受、喜好,只求满足自己的需要。贺子贞虽然是一名年轻的女造反者,但还是依从了传统女性的习俗,随时地给予。江西苏区七年,贺子贞年年受孕,年年由老中医开单方堕胎。那时,毛润芝说:「行军打仗,居无定所,生死未卜,等生活稍能安定些再要孩子。」长征路上,三十万人从江西苏区出发,一年后抵达陕北时只剩下两万多人。在那样艰苦卓绝、九死一生的日月里,毛润芝也没有忘记发泄自己的性欲,使贺子贞三次受孕……一九三七年,中共中央机关已经在延安安定下来,毛润芝却几乎同时和延安的三名女子往来,其中一名还是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贺子贞忍无可忍了。她特别痛恨那个见了男人就搂抱亲嘴的洋婆子。她曾经命令自己的警卫员执行任务,像干「A、B团」一样干掉那名洋妖精,被毛泽东制止祝贺子贞在窑洞里和毛润芝大吵大闹,甚至拳脚相向,以告诉自己的花心男人: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付出了理想,付出了健康,付出了青春。我曾经先后为你怀孕十几次!却拴不住你一颗心……名为革命领袖,也是衣冠禽兽……两口子动嘴动手,时战时和,吵闹了一年之久。到了一九三七年底,贺子贞领着刚满一岁的女儿娇娇,身上还怀着一个等着出世的娃娃,和王稼祥的爱人朱仲丽,张闻天的爱人刘英,一起结伴远走莫斯科,去治并休息。原以为一年半载就回来,避一避,消消气……想不到,想不到就发生了后来的那些事情……毛泽东见贺子贞神情痴呆,目光发直,怕她又犯起病来,遂哄慰她说:「志珍,你心里有什幺话,就和我讲讲吧?我一定虚心听龋不管你讲些什幺,我都不发脾气。」贺子贞眼睛眨动两下,回复了一些灵动之气,平静地回答:「好吧,你既是愿意听,我就讲……哪怕今后不再见我。我知道你做得出来……我不疯,我知道我讲了的后果。」毛泽东忙说:「你放心,今后我们可以常见面,常交谈。前几年是因为太忙,没有顾得上。你知道,我已经在四月间辞掉了国家主席一职,今后退居二线,少管事,多研究问题,就有时间了。」贺子贞说:「那就多谢了。还要多谢你每年暑假,都让娇娇来陪我一星期。你每次交她带来的钱,我都替娇娇存着,一分没动……她是你我夫妻十年,怀孕十几次,唯一留下来的孩子。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幺要孩子改了江青的姓,叫李敏?这事你做得太绝。你不让孩子姓毛,也该让她姓贺。娇娇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本该姓贺,不姓李……你还把我的名字也改成志珍,不叫子贞。你是要我在被你抛弃之后,有志气,懂珍重!亏你想得出来……呜呜呜,你欺侮一个当年和你共过生死的女红军……一九三二年你在福建长汀拉痢疾,一九三三年在江西瑞金打摆子,你当时被博古、李德撤职,开除党籍,无权无势……都是我屎屎尿尿的服伺你,从鬼门关上把你的命捡回……呜呜呜,我不是讲我救了你的命,我做你的妻子,是把你的性命当做自己的性命,……呜呜呜……」毛泽东本来气鼓鼓的,但听贺子贞提到他在江西苏区患上重病,差点送命的旧事,也不禁动容,红了红眼睛:「志珍,我记得,记得的……你莫哭,莫哭……那时我受王明、博古国际派们的排挤打击,连警卫员都看不起我,过了一段最黑暗的日子。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挨得到参加长征。长征路上,也大病过一常没有你的照料,我不可能走出雪山、草地。那时,我就觉得,你简直是个生命的奇迹,一年时间,怀孕三次,饱一顿饥一顿,还日夜行军逃命,反倒要你来照料我一个男子汉……」贺子贞眼睛发亮了。从她发亮的眼神里,依稀看出点当年那个红军女将领的飒爽英姿。她止住了哭泣,浮肿的脸上有了些红润:「润芝,算你还记得那些事情……你知道吗?当一个女人用她全部的身心去爱自己的男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是不可以战胜的,就会出现在我身上出现过的奇迹,拖不垮,累不倒……在贵州遵义,我不是替你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娃娃吗?也就是在那里寄养、丢失了,你给取了个名字,叫毛岸红。……那时你身体不好,我身上有奶,就天天挤了奶给你喝。你代替娃娃把奶都喝了……」毛泽东忍不住眼里泛起泪花,连忙掏了小毛巾来擦。贺子贞笑了笑,说:「记得你还吃过一回醋的……我的那名警卫员病了,我也挤了奶给他喝。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后生嘛!你寻了我争吵:可以喝你的奶子,可不可以和你困觉?吃醋吃到这分上,我都懒得理你,认作你是爱我的……」毛泽东心里一动:原来怀疑她和警卫员乱搞,只是这幺回事啊?可自己还真当回事,在延安和江青同居前,一次书记处会议上讲了这件事……看来自己是误会志珍了。贺子贞至今并不知道毛泽东曾经向组织揭发过她的「生活作风问题」,继续平静地说:「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是在长征路上垮掉的……原想休息一年半载,可以恢复转来,我才执意去苏联养玻初到苏联,我就开始后悔不该到了陕北和你吵架,搞得生活不宁。不管出于什幺原因,我都不该和你那样吵,还相互动手。我原也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在江西苏区我是一名女战士加你的贤内助,张闻天、周恩来、博古都表扬过……一九三八年上半年,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向你认错,请你原谅,保证返回延安后,还像在江西苏区时期那样,过又简朴又恩爱的生活……」毛泽东说:「是的,我收到过你的好多封信。我也回过信,等着你早日回到延安团聚。」贺子贞说:」一九三八年下半年后,你再没有给我回信。我给中央书记处写信,给军委总政治部写信,要求返回延安,都没有回复。润芝,我离开延安时,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是怀了孕走的,还带着刚满一岁的娇娇……一九三八年十月,我记得是十月中旬,莫斯科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替你生下一个男娃,只活了半个月,得了肺炎……我又不懂俄文,被人家误诊,死了……没有人管我,是我自己用了把镐头,在莫斯科郊外的树林里掘了个洞。那泥土已经上冻了,硬得和铁板一样……挖了了半天,挖个小洞,把我们的娃儿埋了……呜呜呜,是你,是你断了我回延安的路……呜呜呜,我是到了一九三九年,才晓得你在我走后不久有了新欢,上海的女戏子……呜呜呜,……一九二七年十月,你带领一支叫花子样的湖南农军投奔井岗山根据地,那根据地是我哥哥和我拉队伍创立的……在一间庙里,你拉着我拜了天地,你起了誓,诅了咒:革命夫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生死一起……呜呜呜,我相信了你……我一个女红军,被你发配在苏联,被你剥夺了回中国革命的权利……」毛泽东耐心地听着,劝着:「莫哭,莫哭。当时情况很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只是想到你留在老大哥那边比较安全。」贺子贞边哭边诉:「润芝你知道吗?老大哥那边,也势利得很。当得知我姓贺的不再是你的爱人,就把我当成了一名普通的寄生者,不再有生活上的关照。我托王稼祥带信,托周恩来带信,任弼时带信,潘汉年带信……我想那些信肯定都到了你手里。你一个字都不回,也不让别人回。你把我丢在那冰天雪地里……你晓得吗?一九四一年,德军进攻莫斯科的前夕,老大哥那边也很紧张了。我们被疏散到了离莫斯科很远的地方。娇娇得了肺炎,高烧不退,送进保育院隔离室。那个天杀的大鼻子医生,诊断我娇娇神志不清,没得救了,人还没有断气,就被扔到太平间去了。我和医生大吵,我要女儿:为什幺我女儿还没有断气就扔进太平间去?我挣脱了他们的阻拦,发疯似的跑进太平间,在几十具冻成冰块的死尸里把娇娇抱了出来!娇娇还有脉搏,娇娇还有呼吸……我是骂了,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骂了他们天杀的,刽子手,没有人性的畜牲。他们当我是疯子,把我关进精神病院,连同不到五岁的娇娇,一起当作疯子对待……,也好,只要娇娇在我身边,疯子就疯子。可是,你知道老大哥那边的精神病院是什幺样子?我天天被电击,被注射镇静剂。治疗时,他们把我的手脚都绑住,嘴巴也被毛巾堵篆…润芝,呜呜呜,整整六年,我在疯人院里就是这样过的,不疯也被关疯……整整六年,延安党中央,和莫斯科共产国际之间,月月都有人来来往往,就是没有人过问一声,呜呜呜……」贺子贞和娇娇母女两个在苏联被关进疯人院的事,毛泽东虽然早就听人汇报过,但今日由贺子贞本人哭诉出来,仍然好不凄惶:「志珍,你和娇娇的事,我是后来才听到的。我太粗心了,光顾了处理党务军务,应付各种突然变故,没有顾得上……还以为你和娇娇在老大哥那边,有得吃,有得祝这事,我一直觉得内疚。你继续讲。」贺子贞已经哭诉成一个泪人:「整整六年时间,你对我和娇娇死活不问,一句内疚,就打发得过去吗?就算我是被你抛弃了的猪狗不如的女人,巴望我就死在苏联,可娇娇总是你的亲骨肉呀!你连亲骨肉都不顾……在那疯人院里,可怜我娇娇,总是在我昏睡醒来时就问:妈妈,我有爸爸吗?爸爸在哪里?人家都有爸爸……我虽是恨你,恨你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可我总是对娇娇讲:乖女崽,你有爸爸!你爸爸是英雄,名叫毛泽东;他在中国,在延安,指挥打仗,领导中国革命!你爸爸不会丢掉你,你爸爸一定会派人来接你回中国……」毛泽东插断:「一九四六年,党中央派王稼祥夫妇驻莫斯科,不是就让他们夫妇去打听你们的下落了吗?」贺子贞泪眼一扬:「不对!是王稼祥夫妇抱不平,觉得这幺多年了,对贺子贞母女生死不问,太不人道……他们夫妇后来告诉我,倒是彭德怀同志对他们提过,贺子贞究竟到哪里去了?井岗山上的女红军,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放心,人家夫妇没有讲你毛润芝半点不是。」毛泽东听这一说,脸都气乌了,茶几一拍,大声骂道:「什幺东西!都来挑拨我的家务事?我怎幺没有叫王稼祥、朱仲丽到苏联去打听你和娇娇的下落?这是对我最恶毒的人身攻击,对我人格的最大侮辱!你们哪个有胆子来当我的面讲这个话?我操他娭姆!操他老娭姆!都是狼心狗肺,混蛋亡八!我操他老娭姆!」毛泽东一怒,贺子贞倒是止住了哭泣,忽又爆发出一阵尖厉的大笑:「毛润芝,哈哈哈……毛润芝,哈哈哈……你伟大,你好伟大,好伟大,哈哈哈……」贺子贞笑得毛泽东有些儿不堪,有些儿狼狈。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失态了,遂又冷静下来说:「志珍,说好了不发脾气,又发脾气,还骂了娘,这很不好……你今天,总算把心里的委屈对我讲出来了,你、我之间的误会,可以冰释了。你同意不同意?告诉我,同意不同意?」贺子贞没有停止狂笑:「毛润芝伟大,哈哈哈,毛润芝好伟大……伟大,哈哈哈……」毛泽东面对贺子贞的狂笑,一时竟也束手无策。这是个疯子,果然是个女疯子……幸而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幸而原先吩咐好了楼下值班室的卫士,十一点时往楼上打一个电话。毛泽东拿起话筒,哼哼噢噢了好一会,并交代请隋静同志五分钟后上楼来。贺子贞其实是很灵醒的,一听到电话铃声,知道润芝有公家事,而停住了狂笑,安静了下来。不管怎幺讲,润芝现在是全党全军的主席,主一国之政……作为一名老红军、老党员,她从来没有在政治上怀疑过毛泽东。她内心深处仍然崇敬那个计多谋足、运筹帷幄、雄才伟略的毛泽东。至多,她也只是觉得,毛泽东于公德无亏,于私德有损。不然,怎幺别人都不行,最终只能由他来领导中国革命?毛泽东见贺子贞忽又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心里不禁一喜,遂和颜悦色地说:「志珍,你刚才也听见了,今晚上还有个小会,研究工作。我们明天晚上再谈,还是由隋静陪你来。你要听医生的话,在山上多住几天。我们还要见几次面……你治疗方面有什幺要求,要我替你打招呼的吗?」贺子贞目光清亮。她在毛泽东的书桌上发现了三小瓶安眠药:「润芝,好,你忙你的工作。我明天晚上再来。我保证不再讲气话,不再哭闹……对了,还有一句话,江西乡下在饿死人,你知道吗?有的老红军的后代都饿死了,你去年都搞了些什幺呀?」毛泽东只想尽快把贺子贞打发走:「你安心养箔…乡下缺粮的事,我知道一些,中央正在开会研究办法解决。」贺子贞指指桌上那药:「可以送给我吗?我失眠厉害,医生给的药,不起作用。」毛泽东站起身子,点了点头。贺子贞手脚出奇地灵活,一个探身,就把那三瓶药抓了过来,放进上衣口袋里。这时,隋静来到书房搀扶贺子贞。毛泽东却挥挥手,他要亲自搀扶自己的妻子。直到目前为止,党内党外,江青仍然没有被正式称为毛泽东夫人。名义上贺子贞仍是毛泽东的妻子。毛泽东搀扶着贺子贞,一直走到楼梯口。稍站一站,还是没有松开手臂,又一步一级地扶贺子贞下了楼梯。隋静请主席留步。但毛泽东仍扶着贺子贞,出了两重门,一直扶着进了汽车,道了珍重。毛泽东让汽车稍候,示意隋静跟他返回屋内,交代说:「她脑子坏了,一直和我哭闹,我都没法对她开口……你告诉尚魁,明天一早就送她回南昌,不要再留在山上。她还从我桌上拿走了三小瓶强效安眠药,装在上衣口袋里。今晚上要设法把药从她身上取回来,否则会出危险。万一出了事,药还是从我这里拿的。这是任务,无论多晚,你拿到药后,都要给我电话,反正我也睡不着。」送走了贺子贞。毛泽东心情很烦躁,乱糟糟。今后他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今晚上又要失眠了。可安眠片又全叫贺子贞拿走了,一瓶不留。这个女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可悲可叹。他给楼下的值班卫士电话,让通知小钟回来,立即回来。再有,去游泳池看看,把水温调低一点。一小时之后,毛泽东由保健护士小钟陪着,在游泳池内戏水。电话铃响了。让小钟把电话线拉过来。是隋静来的,报告已经完成任务,请主席放心。说她告诉贺大姐,尚魁失眠,影响白天开会,能不能把安眠药给尚魁去用?贺大姐一听,就把三瓶药都交出来了。她很清醒,也很能替人着想嘛。只是明天一早送她下山,又会哭闹一阵。毛泽东在电话里道了谢。他不愿再想那个疯女人的事,继续和肤色光洁、浑身上下透出青春气息的小钟游泳、戏水:「一见钟情啊,今晚上,我恐怕又要全无睡意了。你上次说要给我演奏白乐天的〈琵琶行〉?琵琶古曲里,我只知有〈十面埋伏〉、〈阳关三迭〉,不知有〈琵琶行〉呢!对了,我答应过的,要把〈琵琶行〉抄录一遍,送给你……」游泳之后,毛泽东由小钟牵着上楼,进到卧室,仍然毫无倦意。他今晚上是受了强刺激。没想到阔别二十二年之后,贺子贞竟会当着他的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来控诉他!什幺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打江山,夺政权,牺牲了那幺多人,总怕有两、三千万吧?贺子贞这女人还自称老红军、老党员,却是一肚子的个人恩怨,个人遭遇,心胸狭窄,气量何其渺协…看看,说了不再想这个疯女人的事,还是挥之不去。为了助他入眠,小钟替他做了全身按摩。他日常习惯穿长睡衣起居,倒是十他方便动作。看着他闭上眼睛,哼哼啷啷的很舒服,小钟以为他快要睡着了,就动作放轻了些,之后再替他盖上被子。没想到他被子一掀,双眼一张,神采奕奕。小钟瞋他一眼,不禁又粉脸飞霞,娇羞无状,知道又该那个、那个了……毛泽东视品箫为房事中极乐境界,是从杂书中得知的。他的头三个女人罗氏、杨氏、贺氏都拒绝替他行此事,并斥之为青楼女子的下流行径。一九三八年夏,上海影星蓝苹到延安,到底开通,窑洞里第一次欢好,就展现一流口技,令他欲仙欲佛。蓝苹还是读过几本杂书,又经见过人事的,有时把玩起来,竟说:「古今之道,无非立君牧民。你就是君,我就是民,任你放牧,任你耕耘……」后来的小孙、孟虹等人,也是愿意替他做的,口技却比蓝苹要差了。这个一见钟情也不错。立君牧民,好一个比譬。当然只能任由蓝苹私下里调笑,毕竟封建色彩太浓,不适合党主席的。小钟去洗手间漱了口,净了脸,匀了粉。返回床头时,见毛主席已经拥被坐起来了。小钟小心地问:「您真是个活神仙啊?弄人一嘴……就是不累不困?」毛泽东说:「我也不知道,今晚上情况很特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不是要弹一曲〈琵琶行〉吗?干脆,我们都起去,你来弹,我来写。」于是,毛泽东牵着小钟的手,从室内信道绕进书房,一个展纸,一个研墨。之后,一个怀抱琵琶轻挑慢抹,一个手挥狼毫直行草书,用的是「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公函纸。白乐天的〈琵琶行〉全诗八十八行。不知是有意无意,毛泽东漏写了以下六行: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 第二十一章 笑声震瓦四心通 牯岭河谷泉流密布,汇聚成三座人工湖泊,在北的是如琵湖,在南的是芦林湖,在西的是庐山水库。各有两、三百亩水面不等,如同三面宝蓝色的镜子,映照在高山之巅,云海之中。毛泽东约王任重到芦林湖上划船散心。昨晚上开了各组组长会议,指定胡乔木、谭震林、曾希圣、周小舟、田家英、李锐七人为会议文件起草小组成员。文件名称「庐山会议诸问题的议定记录」。毛泽东并讲了一席意味深长的话,给文件定下调子。刘少奇、周恩来亦有附议补充。王任重没有参加昨晚上的会议,亦未被指定为文件起草小组成员。他是在中南组会议上,听了组长陶铸传达的主席讲话。其中的重要内容,使他吃了定心丸。主席说:对形势的看法如不能一致,就不能团结。要党内团结,首先要把问题讲清楚。龙云说我们人心丧尽,天安门工程如秦始皇修长城。出了孟姜女千里寻夫没有?哭倒了天安门没有?党内天津的科局长们对去年有议论,否定大跃进,认为全民炼钢得不偿失,等等。他们不了解全面情况。「得不偿失」可以举出几十、几百上千件,无非是头发夹子、肥皂、猪肉、菜油、蛋不够,有的买不到了。对这些同志要讲道理,不要骂人,要帮助他们认识整个形势。得的是什幺?失的是什幺?为什幺大跃进之后,又发生市场大紧张?不要戴帽子,不要骂一顿了事。党内近年又兴骂娘风。主要是不满分子骂我们。上海有一个党委书记,否认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辩论之后,杀头也不肯承认大跃进好。态度够硬,可以不杀他的头。就算龙云那样的大右派,也让他多活十年好,否则到了阎王那里还要造谣。去年四件事,公社化,放卫星,公共食堂,全民炼钢。北戴河会议,人心高涨,埋伏下了一部分被动。去年还订下一九五九年要搞三千万吨钢,大型工程一千九百多项,粮食产量再翻一番,等等。今年承认有些被动,但并非全面被动,也不会垮台。公社没有垮嘛。垮掉一部分也不要紧,再办起来就是。食堂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暂时垮掉一部分、垮掉大部分,我都支持。清朝有个将军,每战必败。他在给皇帝上表时,写了「臣屡战屡败」,承认自己不行。他的幕僚帮他改做「臣屡败屡战」,一字之易,整个奏章的格调就不同,成了一名受挫不气馁、作战到底的勇敢分子。我们去年不是屡战屡败,而是有胜有败,胜多于败。有人讲总路线就是搞坏了,从根本上否定大跃进,即否定总路线。所谓总路线,无非多快好剩不能说一九五八年只有多快而无好剩也有又多又快又好又省的,要作具体分析。……前年右派进攻,张奚若四句话: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陈铭枢也有四句话:好大喜功,偏听偏信,刚愎自用,喜怒无常。他们的矛头都是直接指向我的。算他们两条汉子。关于好大喜功,急功近利,本人早已明确回答,我们就是要好社会主义之大,喜社会主义之功,急无产阶级之利。至今不改初衷。至于偏听偏信,我也要明确宣布,我们就是要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左中右,你总要有所偏嘛!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偏向,天经地义。我们同右派作斗争,能不偏在左派一边?左派就是要压倒右派,战胜右派……王任重听了传达,心里既敬服,又感叹:毛主席就是毛主席,他的思想感情,总是靠在左派一边。不左,还叫革命?还叫毛泽东思想?他老人家的纠左纠偏,只是形势的需要,是有限度的。这对党内那些思想右倾的同志,无疑是个严厉的警告。王任重也留意到了,听了传达,河南吴芝圃笑得嘴都合不拢;湖南二周,却脸露不安。毛泽东年长王任重二十五岁,自属父辈。王任重喜好读史,一部《资治通鉴》尤为熟知,记性又好,态度又谦恭。两人谈笑古今,臧否人物,有共同的爱好、话题。毛泽东说,和王任重算忘年交。王任重则甘为弟子。在北京中南海,在武昌东湖,毛泽东都喜欢邀人泛舟水上,一人一桨,边划船边聊天,就像他喜欢游泳、跳舞一样,都是有益健康的休闲方式。芦林湖当然比不上武昌东湖水面开阔,甚至都比不上中南海那园林湖泊。但芦林湖水倒映着四周秀美绝伦的峰峦峭壁,古树花丛,别墅亭台,水上水下,都是一幅又一幅的蓬莱仙乡似的画图。毛泽东和王任重在卫士的搀扶下上了一叶小舟。不一会,小舟便顺风飘到了湖心。两人都没有动桨。王任重看得出来,毛主席意在聊天,不在划船。也是王任重的一大优点,无论毛主席和他谈论些什幺,事后总是守口如瓶。他明白,毛主席日日夜夜都在思索着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有时老人家只是需要一个谈话对象而已。王任重见毛主席凝神眺望着南边的汉阳峰。他安静而恭谨地等着毛主席开口,只轻轻拨动手中桨片,保持住小船的平稳。过了一会,毛泽东的目光移回到王任重身上:「记得你前几天反应过,我的几位大秘书,这次在山上都很活跃……是不是他们的翅膀都硬了,要另择乔木而栖了?」王任重心里暗自一惊,难道老人家开始怀疑起自己身边的几位大才子来了?老人家离得了胡乔木、陈伯达、田家英、吴冷西、李锐几位?就像胡、陈、田、吴、李也离不得老人家一样的啊!这类捉摸不定又高度敏感的话题,还是保持沉默的好。于是,王任重表示为难地笑了笑。毛泽东说:「好,你可以不回答。《资治通鉴》上,司马光氏关于德与才发了一通高见,你还记得吗?」见问起《资治通鉴》,王任重思绪活跃起来,是在第一卷。周纪中,评论智伯败亡之教训时说的。臣光曰: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毛泽东说:「司马光讲得好,王书记记性好。用人之术,要讲德才兼备,以德为主。有德而无才,起码不会坏大事。无德而有才,就麻烦了,干起坏事来,防不胜防。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这话有道理……我的几大秘书,都是当今才子。其德如何?参差不齐。上山以后,他们都不大来找我,都是我找他们。他们喜欢去找我的那位小同乡罗。还有洛甫,在山上也很活跃。」王任重明白,主席指的是彭德怀同志。他对彭老总,从来又敬又畏,不敢议论的。毛泽东又见王任重呐呐无言的样子,便说:「好了,不谈这个叫你为难的话题了,我们谈点别的。这两天小组讨论会开得怎样?」王任重说:「您昨晚上在组长会议上的讲话,很及时,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呢。」毛泽东笑了:「各个小组都传达了?我是既反左,也防右,左右开弓,各打五十巴掌,让左派安心,右派也过得去。你自己是个什幺看法啊?」王任重说:「有人高兴,有人愁。我个人赞同主席的方略,反左不忘右,反右不忘左。对去年的大跃进,要坚持肯定成绩为主。如果否定得太多,盛地、县、社四级会乱了阵脚,去年的积极分子都下台,右倾思想就会占主导,大行其道。」毛泽东说:「有这幺严重?我去年也是积极分子,还是挂帅的,要下台我和你们一起下嘛,有什幺了不起?少数人要否定总路线、大跃进,谈何容易。我还有康生、罗瑞卿、谢富治他们三套人马保驾嘛。」王任重说:「我倒是要斗胆说一句,就是对去年工作意见较大的一些同志,也都是出于好心、责任心。起码在山上的同志都是这样。有的牢骚大一点,但基本上还都是肯定去年的工作以成绩为主,问题只是次要的。」毛泽东笑了一笑:「好你个王书记,我明白了,你在思想路线上是坚持反右,干部路线上却是主张右一点呢。」王任重红了红脸:「也是盼望党内团结,在克服经济困难的时候,不要出人事上的麻烦。」毛泽东愣了一愣,忽又想起什幺似的问:「你对「问题讲透」四个字怎幺看法?」王任重知道这四个字非同小可,是刘少奇同志提出来的,于是字斟句酌地说:「会议的前一段,提出「问题讲透」,有利大家打消顾虑,畅所欲言,反映真实情况;会议的后一段,似乎不必强调了。因为深入下去,就可能「透」到去年年初主席批周、陈、李、薄的「反冒进」上头,那一来,总路线、大跃进就被兜底翻了。」毛泽东说:「任重啊,你这个看法很深刻,我算没有白交你这名忘年友罗。当然,那大约也不是少奇同志的原意。怕就怕有人借重这句口号来搞事,中央已决定本次神仙会按时散会,你看怎幺样?」王任重说:「按时散会好。其一,各省市的工作那幺忙,急待处理的问题多,我看多数同志是身在山上,心在地方,都盼着早点下山;其二,现在山上三五成群,清谈成风,议论纷呈,难免说三道四、互相指责……湖南周惠同志就在讨论会上提出,去年工作失误,各省的第一书记都该打屁股。第一书记们意见大得很,要找他辩论。」毛泽东笑了:「周惠啊,是个干实事的人……你的意见很对,「问题讲透」四字不宜再用,神仙会应当按时散会。休息半个月,可以了。南方正在双抢,北方正在秋种。你对湖南二周还有意见?上个月我带你去借粮,不是都答应了幺?湖南去年的工作还是比较稳妥的罗。」王任重说:「我建议主席再找二周谈谈。他们会理财,会当家过日子,的确值得各省区的同志学习。他们基层跑得多,关于炼钢铁和公共食堂的几份调查材料写得很扎实,有说服力。人民公社的分配办法,他们提出「三级所有,队为基椿,公共食堂实行「粮食到户,节约归己」,都是可参考的」毛泽东点点头:「我原以为你对二周还有意见,原来你是佩服他们的罗。很好很好……呵哟,我未动一桨,船怎幺飘这幺远了?来来,人生在世不称意,从此散发弄扁舟!我们一起划,绕湖一周,如何?」晚饭后,周小舟、周惠、李锐加上张闻天,正在彭德怀的别墅里聊天,周小舟的秘书气喘呼呼地跑来报告:「两位周书记,美庐来了电话,请你们马上过去,主席正等着呢。」周小舟、周惠立即起身,向彭总和张闻天、李锐三位告辞。彭德怀拉住周惠的手,对周小舟说:「老毛找你们去谈话,抓住机会,给他反映下面的真实情况。尤其是农村公共食堂,再吃下去,会有更多的老百姓得水肿病送命。」张闻天也在旁说:「我们这个党的事情啊,毕竟是毛泽东同志说了算。对于去年的问题,只要毛泽东同志真正想通了,就一通百通,改正起来并不很难。」周惠说:「公共食堂的事,上月底在长沙,我向他汇报过;这次在山上,也专门谈了一次。主席似乎不大听得进去。」彭德怀坚持说:「民为重,老毛听不进也要讲!必要时大家都去讲。他的面子要紧,农民群众的性命更要紧。」李锐也对二周说:「在老夫子面前,我们是后生晚辈,可以放炮。其实老夫子有时耳软的。」周小舟、周惠出了河东路一百七十六号,直接去美庐,让秘书仍回住处去值班。周惠心细,问了秘书一句:「你刚才回答美庐电话时,没有讲我们去了哪里吧?」秘书恭敬地回答:「我只说两位周书记出门散步去了,可以立即找到。」二周来到美庐时,卫士已在门口等着,请客人上楼。楼上的主席书房里,毛泽东穿着件长睡衣正在书桌前手书〈回韶山〉一诗。看得出来,他兴致很好。二周在门口站了站,先轻咳一声,才说:「主席,我们来了。」毛泽东已经听到楼下的电话报告,知是二周,并没有停笔:「进来进来,我这就写完了。对了,还少个签名。」二周近前一看,立即高兴得要叫出声音来:「主席的这幅〈回韶山〉,是送给湖南省委的!」毛泽东手中的狼毫朝笔缸里一扔:「坐坐坐,也是了一桩事,答应了你们的,带回去做个纪念。」周小舟说:「周惠啊,这可是件墨宝,我们请人裱好了,是挂在湖南宾馆大堂,还是挂在省委会议室?」周惠脑子转得快:「先请人放大一幅,挂宾馆大堂;这幅真迹,挂省委小会议室。」长茶几上已经摆着茶壶、茶杯,还有一大盘鲜荔枝、一大盘鲜龙眼。周小舟先给主席添了茶,再给周惠及自己也倒上。毛泽东请二周剥荔枝、龙眼吃:「福建省委叶飞同志送来的。我历来反对各地给中央负责人送特产。叶飞保证了,下不为例。而且是他自掏腰包,发票都给我看了。」周惠笑说:「主席生活简朴,有时也的确使下面难办,孝敬之心,总有一点嘛。」周小舟说:「吃吧吃吧,湖南不产荔枝、龙眼。主席不让孝敬,我们就多到他这里打秋风。」毛泽东开心地笑了:「你们可以刮我的共产风……小舟每次到我这里,还有李锐,总是把水果吃光。湖南为什幺不多搞几座大的花果山?多种些桃子、李子、梨子、桔子,还有柿子、板栗、廿蔗,湖南气候合适。」周惠说:「民以食为天,先吃饱,后吃好。水果属于「吃好」范围。当然经济作物比粮食作物收入高。」周小舟说:「只要中央不再搞土法炼钢,今冬明春,我们可以大搞果树上山,多种经营。」毛泽东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月下旬在长沙,我看了你们新盖的那座湖南宾馆。「湖南宾馆」四个字是请郭沫若同志写的,那个「馆」字,他写成「馆」了?」周惠说:「当时省委接待处的同志请教过郭老。郭老解释,就是这个「馆」字,又吃又住,食为先,先吃后住!」毛泽东又哈哈笑了:「又吃又住,先吃后住,妙解妙解……」一边笑着,一边吸着烟问:「怎幺样啊?神仙会按时散会,你们心里的苦水,都在小组会上倒完了没有啊?」周小舟说:「主席,我们没有苦水。去年被谭老板插了白旗,评为下游,今年主席已一再肯定了我们,我和周惠心里都没有怨气。工作上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嘛。」周惠说:「其实去年谭老板也是好心做差了事。还记得他去年在广州代表中央插我们白旗的那个痛心样子,一再抱怨我和小舟,主席的家乡省插白旗,怎幺向主席交代?怎幺向主席交代?」毛泽东很开心:「谭大炮放空炮,没有作过田,不懂粮食是怎幺长出来的……光有好的动机不行,还要有好的效果。我们应当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去年我自己,也存在这个问题。各小组讨论会上,大家还能畅所欲言吧?」周惠看了周小舟一眼。周小舟会意:「李锐在华东组的几次发言,都被罗瑞卿同志所打断,不让李锐把话讲完。」毛泽东一听,奇怪地问:「有这个事?公安部长还管李锐的言论自由?我明天问问罗长子。小舟,你在我这里挂个电话,马上把李锐找来,一起谈谈,我给他言论自由。他在华东组没有讲完的,到我这里讲讲,我欢迎。」周小舟立即高兴地去到书桌前打电话。他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挂电话到彭老总的住处,而挂给自己的秘书,让马上去找到李锐同志,立即到美庐来参加谈话。十分钟后,李锐小跑着赶到美庐,进入毛泽东的楼上书房时还在呼呼喘气。周小舟、周惠起身相迎。毛泽东没有起身,亲切地招招手说:「李锐啊,来来来,加上你共是四个湖南老乡,我们来开个同乡会。」李锐笑嘻嘻地坐下,口无遮拦地说:「开同乡会?周惠不是湖南人啊。」周惠说:「我到湖南工作十年了,算半个湖南人总可以吧。」周小舟说:「主席是请我们来吃荔枝、龙眼,共他的产。」李锐动手剥荔枝:「主席是大户,他的东西,我一向的政策是不吃白不吃。」毛泽东是喜欢这几个后生晚辈的:「好好好,你们只差打我的土豪,分我的田地了!」幽默的话语,引得四人一齐哈哈大笑。毛泽东擦了擦眼睛,问:「李锐,你在华东组发表了什幺高见?以致被罗长子打断?你可以在我这里讲讲。」李锐看周小舟、周惠一眼,知是二周代他告了状:「其实也不是什幺出格的言论,只是心里想到什幺就讲什幺。我主要是谈冶金部的事。关于各地大炼钢铁的情况,如落实指标和保证质量问题,冶金部一风不透,连我这个主席的工业秘书都问不出消息。很明显是担心我把真实情况报告主席;倒是计委内部,还能及时知道点实情。今年四月上海会议之前,我就是从计委内部问到钢铁生产的若干实情。原订今年钢铁产量突破三千万吨,实际情况恐怕连两千万吨都完成不了。加上从其它方面的考虑,特别是电力供应紧缺,于是向主席写了信,建议钢产量指标下调,以免影响全局。钢铁生产关键是质量,宁可少些,但要好些。土法炼钢,人力财力原材料浪费过大,今年不要再提倡了。」毛泽东说:「今年不搞小土群,提倡小洋群。」周小舟说:「至少每个地区可以有一个小型钢铁厂,就地供应,解决农村犁耙、锄头、镰刀、锅灶等的用铁问题。」周惠说:「全国几百个地、市都建钢铁厂?要吸取去年遍地开花、严重浪费的教训。」李锐说:「史达林语录中有一条,社会主义如果发生经济危机,会比资本主义严重得多,因为社会主义是国家集中计划经济。这话很中肯。去年,是我们唯心主义、小资产阶级急性病大发作的一年,「敢想敢干」这个口号有太多的副作用。「以钢为纲」、「两大元帅」的提法更是不科学。」这话够坦率、够尖锐,周惠担心毛主席受不了。毛泽东却只是瞪了茶几一眼,接着就说:「去年把计画搞乱了,今后可以不提这些口号。也是「国乱思良将,家贫念贤妻」嘛。」李锐因听周小舟说过,毛主席在湖南视察时也说了这句成语,是指陈云同志;于是立即抓住机会说:「财经工作还是由陈云同志挂帅为好。南宁会议后,陈云同志只挂了国家建委主任,养病去了。计委这边是富春当家,相当吃力。」二周也附和说:「请陈云同志出来主持财经工作,有利于克服去年的失误。」毛泽东说:「「国难思良将,家贫念贤妻」,是《三国志。郭嘉传》上的话。曹操打袁绍,起初吃了大败仗,于是思念郭嘉,后悔没有采纳郭嘉的计谋……陈云做经济总指挥好。他这人的弱点是身体差,暮气重,联系群众不够。」周小舟心想工业问题谈到这里,适可而止了,便把话题引向农业。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业是立国之本。他说:「我还是更担心农业问题。农业是根本,去年是「粮食高产」引发工业高潮。全党上下都以为农业过了关,粮食吃不完,可以全民大办工业,结果还是吃了大亏。」毛泽东说:「不尽然吧?两条腿走路,一手抓粮食,一手抓钢铁。好好,小舟继续讲。」周小舟说:「去年农村最大的问题是「一平二调」,刮共产风。不能只怪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主要怪上面。哪里有什幺千斤盛十几万斤亩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周惠脸都白了,李锐也登时心里发急,小舟怎幺这样肆无忌惮?毛泽东脸膛红了一红,没有发作,以手指了指自己,再指指周小舟:「好小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讲得好,讲得好。小舟向来在我面前敢放肆,我不计较……去年啊,我是看了钱学森登在《人民日报》上的那篇文章,说是太阳能利用到百分之几点几,就可以亩产三万斤、四万斤,因此相信了。看起来,原子能科学家谈粮食产量,也是外行的很,今后还是多听他谈点原子弹、氢弹的好。」周小舟说:「去年传主席的话,中央和地方都有些乱,不是经过中央的正式文件,而是口头传达,报纸消息,出入很大。谭老板的某些讲话,在别的省传达到生产队一级,湖南压下了,没有传达。」毛泽东笑说:「去年湖南独立自主,抵抗瞎指挥。你继续讲。」周小舟说:「比如密植问题,谭老板说越密越好,越革命。许多省照办了,水稻密不透风,结果大减产。湖南坚持合理密植,按谭老板的标准是稀植,但湖南去年保住了粮食。」毛泽东风趣地说:「去年是圣旨满天飞,马克思说,恩格斯说,列宁说,史达林说,毛泽东说,谭老板也自由发挥,到处胡说……哈哈哈……」周小舟、周惠、李锐跟着哈哈大笑,很开心。笑过之后,毛泽东说:「你们还是要爱护谭老板。他这人是忠诚有余,干劲有余,实事求是不足。关于公社的管理体制,湖南有什幺具体想法?」周小舟示意周惠回答。周惠说:「去年还有个口号,叫做「书记挂帅」,变成第一书记说了算,其它人说了不算,不利于党委集体领导,发挥整个班子的智能……还是主席讲的好,一道篱笆三棵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毛泽东又笑了:「我看湖南倒是第一书记不大管事,第二书记挂了帅。还讲第一书记都该打屁股?」周惠争辩说:「还是小舟挂帅嘛。不过小舟作风民主,省委每次的重大决定,都经过了一班子人的群策群力。」周小舟提醒周惠:「你还是回答主席关于人民公社管理体制的问题吧。」周惠说:「我们主张人民公社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评工计分,按劳付酬,多劳多得。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公社一级主要负责行政管理,大队一级主要负责生产协调。」毛泽东问:「那不是退回到初级社水平去了?一大二公不见了。」周小舟说:「要巩固公社体制,在现阶段,经济核算单位还是一步到位,退回到生产队好。办水利,办企业,办学校,办医院,民兵训练等,还是一大二公嘛。」毛泽东笑笑说:「这事很重要,也很重大,我还要听听其它省区的意见,不要由「湖南同乡会」决定,搞成「湖南一言堂」。」二周和李锐又都大笑。李锐说:「南方人多地少,生产规模相对小一些,可以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北方地多人少,生产规模大一些,可以实行二级所有,以生产大队为经济核算单位。南北有别,因地制宜。」毛泽东故意脸一沉:「李锐啊,你是我的工业秘书,联系工业部门的工作,不要学钱学森,原子能科学家谈粮食高产,再给我惹麻烦好不好?」李锐打头,周小舟、周惠紧跟,三人大笑不止。笑过之后,周惠继续说:「农村还有个当务之急,是公共食堂,建议中央当机立断……」毛泽东插断周惠的话,说:「此事你和小舟已和我谈过多次。湖南省委是下马派,是不是?我倒是比较欣赏你们实行的「粮食到户、节约归己、忙时吃干、闲时吃息主杂搭配」这些具体办法。王任重讲他准备回湖北去推广。公共食堂不能一风吹。有条件的要坚持。没有条件的,允许垮掉一部分,以后再恢复。周惠你是个实干家。我还是送你那句话:既要埋头拉车,又要抬头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