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出门,秘书接到电话,请彭总晚上十一时去美庐主席那里参加常委碰头会。彭德怀笑笑,老毛真是个夜猫子,跳过舞,游过泳,再开会,吃消夜。大家都要跟着他这晨昏颠倒的作息时间转。这次开会,再不要和老毛争吵了!四月间上海会议那次,他就很后悔。那次是因为老毛在会上滔滔不绝强调自己反左纠左,采取了各项措施,下面却执行不力,收效不大。好象大跃进、公社化出现的严重问题,都是下面弄虚作假,胡作非为,和他本人毫无关系似的!当老毛说到「现在我讲话不起作用,这次我要亲自挂帅,并且请总书记小平同志做副帅,一定要把共产风、高指标压下来」时,彭德怀实在忍不住了,就插上一句:「你不是早挂帅了吗?去年难道不是你亲自挂帅吗?」与会的中央委员们无不暗暗叫好,也只有彭老总才敢犯上,说出这种痛快话。果然,毛泽东主席被激怒了,也是当众老羞成怒,严厉斥责彭德怀:「老彭!你算何方神圣?你真有那幺高明吗?去年为什幺不公开下战表,公开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你也是个事后诸葛亮,马后炮,幸灾乐祸,踩人痛脚!」彭德怀也觉得自己出言唐突、太不给老毛面子了,于是表示歉意:「对不起,你讲话,我不该插断……」毛泽东却不肯放过,继续斥责:「我这个人是被许多人记恨的,特别是彭德怀同志,他和我有仇,恨死了我的,不恨死了,也有若干恨。我和彭德怀同志的政策是这样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过去我和我兄弟也是这样!」」话说到这份上,大约毛泽来自己也觉得过于严重了,便放缓了口气,语锋一转:「记得在江西苏区,一次我和我兄弟毛泽民争论问题,我气得很,举起巴掌要打他,他不退缩,冲着我喊:「共产党是毛家祠堂吗?」他这一喊,倒是把我震住了。老彭啊,几十年了,你我不吵不成交。原则问题,你先进攻,我后还击。」彭德怀也承认争吵只会加深彼此的隔阂。有时就是忍不住脾气。几十年了,还不能适应老毛的弯弯曲曲,党内党外,计多谋足。老毛作为领袖的一大本领,就是擅长自圆其说,任犯下天大的偏差,也能嘴皮抹油,长篇大论。这天黄昏时分,彭德怀和几名工作人员在如琴湖畔的花径上散步,遇上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由一名小美人儿挽着,正欣赏湖上的落霞孤鹜,笑吟什幺「湖水共青山一色,弧鹜与落霞齐飞」呢。周恩来见了彭德怀,连忙近前握手,并把小美人儿介绍给彭老总:「她叫梅霞新,赣州人,当过兵,是尚魁、隋静夫妇派给我的保健护士,能背很多唐诗呢。」彭德怀虽然自己身边从来不用女工作人员,但对女同志还是很尊重、很礼貌的。他和小梅拉了拉手,问小梅的父母是住在赣州城里还是乡下?吃公共食堂吗?吃不吃得饱哇?周恩来见小梅眼睛波光盈盈,欲言又止,就从旁鼓励说:「彭总也是贫雇农出身,最关心乡下农民的情况。你父母乡下那些事,说出来太长,另外找时间向彭总汇报吧。现在,我们是走在为纪念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修的这条「花径」上,小梅,你给彭总背诵白居易的那首〈花径〉吧!」小梅温顺而妩媚地看了彭总一眼。彭德怀觉得这孩子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又记不起来了。但见小梅红了红脸,以一口好听的江西普通话念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彭德怀欣喜地望着小梅,表扬说:「背得好!背得好!」心里却有些疼爱地想:这孩子脸模子好,头脑纯洁,身子发育得这幺成熟,不知被他们糟蹋了没有?娘的!他们搞的什幺名堂?伺候共产党的领袖,也伺候过去的皇上似的?嫩花嫩朵的,一个个都是你们的孙女辈,也下得了手呢。周恩来说:「彭总,你访问东欧七国回来,听说收获很大,我都还没有来得及找机会听你介绍介绍呢。」彭德怀说:「现在不就是个机会?我也正想和你谈谈,叫做汇报工作吧!」周恩来连忙晃手:「不可以,不可以。什幺叫汇报?你、我不要生分罗。只有跟主席谈情况,才叫汇报工作。现在就谈谈?也好也好。小梅,你和秘书大姐她们到锦绣谷那边玩玩去,我回头再来找你们。」小梅却忽然一个跨步,挺身站立在彭德怀面前,利率地右手掌齐眉,行了个军礼。彭德怀眼睛发亮,连忙立正还礼:「慢走!难怪眼熟呢,你是哪个部队的?」周恩来感叹地说:「彭总,人家是桃李满天下,你是将士满天下啊!」小梅走后,周恩来和彭德怀在湖边找了个僻静的石墩坐下来。彭德怀和周恩来同岁,都是一八九八年出生的。还有刘少奇、康生也是一八九八年的,中央四大人物同岁。周、彭平日私下交谈,彼此不称职务,而直呼名字。周恩来说:「德怀,听说你坐火车从北京到武汉,在河南境内看到灾区流民,一路上都吃不下东西?我是坐飞机抵武汉的,所以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况。主席的专列一向夜间行驶,相信也没有看到。」彭德怀眉头蹙了起来:「恩来啊,你消息真灵通。其实路上的情况,同一列车上的李富春、贺龙、康生、陈伯达、胡乔木他们也都看到了嘛。当然我不知道他们心情如何。反正我是非常难受。中国的农民太好了、太老实了,支持我们打下江山,又受我们的政策折腾,我们对不起农民。」周恩来说:「对不起农民,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刚才念诗的小梅,不是你的老部下吗?我原先只听说她参过军,今天才知道她去过朝鲜。她父母住在赣州乡下,村里人都患上水肿病,已经饿死了好几口……」彭德怀身子震了一下:「小梅、小梅……我记得三十八军的一份战报上写过一位江西籍女兵,从敌人的死尸堆里背出来六名我军伤员,立了一等功的,会不会是她?回头我找她谈谈……江西还是产粮省哪!过去是湖广熟,天下足。可今年,两湖两广除了湖南情况好一些,其余湖北、广东、广西都闹粮荒。还有安徽、甘肃、青海、山西、内蒙、贵州、云南、西藏那些历来的缺粮省呢?不是情况更严重?恩来,你是总理,我有个不好的预兆,可能会发生全国性的大饥荒,要饿死很多善良的老百姓罗!」周恩来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又立即不表认同地摇摇头:「德怀,你一向爱兵如子,替老百姓着想……情况或许不会有你想的那幺严重。局部饥荒是可能的,全国性的饥荒嘛,还不致爆发吧?况且这次中央上山开会,就是集中讨论经济,深入纠偏纠左。高级干部要统一认识,全党要下大决心,花大力气,把去年那套左的东西克服掉嘛。少奇提出八个字,我认为就很好:成绩讲够,问题讲透。我说呀,问题讲透了,纠左就不难了。上面半遮半掩,下面纠左不力。」彭德怀压了压嗓门:「恩来,我正是想同你谈这个。问题如何讲透?让不让讲透?要讲透,就要从去年上半年的五次会议讲起。老毛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怎幺闹起来的?不就是通过这些会议,二十几次公开点名批评你和陈云的反冒进闹起来的?逼令「国务院四大金刚」在党代大会上作检讨,大家记忆犹新嘛!你和陈云抓经济建设,明明方针对头,计画稳妥,老毛硬要批你们的右倾保守嘛!所以我主张在党内替你和陈云平反,替「反冒进」平反,恢复你和陈云的经济统帅权,去年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全国大饥荒才可避免。」彭德怀说得正气凛然,痛快俐落。周恩来听得胆颤心惊,两手冷汗。他内心里也叹服彭德怀元帅有胆有识,忠义刚直;理智却告诉他:彭德怀的想法很彻底,击中要害,但也很可怕。若从人民性出发,他应当服从彭老总;从党性出发,他就要服从毛泽东。人民性和党性发生矛盾,党员只能服从党性。彭德怀毕竟是个武夫,不是个政治家,怎幺可能替他周恩来和陈云的「反冒进」平反呢?毛泽东是那幺简单的领袖人物吗?毛泽东现在同意纠左,降低指标,调整政策,已经很不容易了;要他彻底认错,否定去年的一套,除非铁树开花,公鸡下蛋!要是真的依了彭德怀,毛泽东就不成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就不成中国共产党了。周恩来心里打鼓,好一会没有吭声。见彭德怀虎视耽耽地盯着,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恳求的口气说:「德怀啊,你是个痛快人,想事干事,都讲求痛快,又是忧国忧民,赤胆忠心。我向来敬佩。去年年初以来发生的事,经济建设搞成今天的这种局面,你以为我心里轻松吗?我也是很矛盾,很痛苦……但谁都没有回天之力。德怀,你听我说。许多事,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行不通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这次在山上开会啊,我求你不要扯那幺远、挖那幺深了。非但做不到,还会再次陷我和陈云、先念、一波等所谓的「四大金刚」于被动。你要在会上讲什幺,是你的发言权。绝对不能把我们四人牵扯进去,变成集体闹翻案。那会坏大事的!彻底否定去年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党会分裂,国家会分裂。我这不是危言耸听。当然我知道,你也只是为了问题讲透,彻底纠左,并不是要把主席搞下台。但你冷静想想,这行得通吗?有这个可能吗?主席身边有多少人、多大力量?你呢?就算加上总司令,好吧,也算加上我,去年的案子翻不过来?肯定翻不过来!你同意我这看法吗?党内斗争,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了,我对毛泽东同志,早就心悦诚服,愿作驯服工具了。所以对任何有损他威信、地位的事,我都决不参与,而且坚决反对。这是我的从政原则。这个原则,我这辈子是要坚持到死了。」彭德怀越听越不是味,眼里直要冒出火星子,心里真想骂出来:「老奸巨滑,政客一个!共产党内也出政客,出巨滑,为了保住自己的名位,不顾老百姓死活……」彭德怀忍了又忍。看着堂堂国家总理的那个哀求神色,到底也有点心软,终于说:「恩来啊,你也胆子虚了,看看把你吓成这副样子,我很同情。可以,我答应,今后会上发言不把你们「四大金刚」扯进去,不提去年「反冒进」的事。我也不会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鸟旗!对对,不是三面鸟旗,是红旗。我更没有反对老毛的意思。他不懂经济就不要瞎来嘛。谁懂谁来抓嘛。老毛还是当他的党主席、军委主席嘛。新中国需要供一个活菩萨,还是供的他嘛!总司令威望不高吗?也只是给他做个陪衬。退出一线,退居二线,他不是叫喊了六、七年了?为什幺一直不舍得退?不但没有退出一线,而是上了最前线,既当统帅,又当急先锋嘛!不懂装懂,硬要胡来,还有不打败仗、闯乱子的?他闯乱子,老百姓受苦,闹饥荒。是老百姓的性命要紧,还是老毛的面子要紧?这幺简单的问题,我们共产党内的大官们,就是搞不懂,竟然搞不懂!」彭德怀说着,眼睛红了,痛苦地偏过了头颅。这回轮到周恩来劝慰彭德怀了。他拉住了彭老总的手:「德怀,对不起,我刚才的话讲重了。其实,你我的目的相同,彼此的心是相通的。都是为了纠左反左,克服去年以来的缺点、错误。为党好,为老百姓好嘛!这样吧,今天的这些话,我们就讲到这里为止。我以人格向你担保,今后,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提起今天的这次谈话。当然你自己也要慎防提及。你心里怎幺看我,不要紧。但我决不出卖同志。我也经常在想啊,都是几十年战火里熬过来的生死朋友、同志,到了和平时期,不要再出差错,更不要再出高、饶事件了。不管怎幺说,高、饶过去对革命立过大功的,胜利后成了悲剧人物,多不值啊,不值啊!」扯上高岗、饶漱石,周恩来已是在警喻彭德怀了。彭德怀是个粗人,直性直肠子,没有那幺深奥、高明。就算给老毛提意见,也是为了老百姓,为了党的事业,他彭德怀没有丝毫个人目的。难道在共产党内为民请命,还会请出大罪来?老毛不是在上海会议上号召全党干部都要学习海瑞,发扬海瑞精神?刚刚颁发了学海瑞的中央文件,难道又是玩「阳谋」,「引蛇出洞」不成?封建王朝还承认海瑞是大忠臣,表彰海瑞为民请命呢!难道老毛又一次把自己的号召,当做放狗屁不成?分手时,周恩来紧紧握住彭德怀的手:「彭总!关于纠左反左,你还是要多发言,大声疾呼。你讲话有份量,影响大,主席会认真听取的。但是不要和主席争吵,要多摆材料,多举下面的实例。你答应不把我们「四大金刚」扯出来,我很感激。一言为定,你不扯出我,我也不扯出你。」彭德怀差点就哈哈大笑了,差点就说:恩来啊,你身上缺钙、缺钙!莫看你腰板笔直,骨子里却是低三下四,谨小慎微。你是太会做官了,比封建时代的多数宰相好不到哪里去……但彭德怀只是苦笑,什幺都没有说出。望着周恩来快步离去、风度潇洒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可怜可叹,实在是个大智能、大本事的人,却在老毛面前像个小媳妇、龟孙子似的;哪里像中国工农红军的创始人,领导过八一南昌起义啊?看来,那个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大屠杀中登高一呼、打响工农革命第一枪的英雄周恩来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已是另一个患了政治软骨病的大人物。彭德怀去花径尽头的小亭子找自己的秘书和保健护士,才走出几步,却见公安部长罗瑞卿从林间小路上钻了出来。罗瑞卿见了彭德怀,倒是十分客气,先敬礼,再握手。彭德怀从来不大看得上毛泽东跟前的这位「头号保镖」,点点头,笑一笑,应付了过去。这个罗长子,为什幺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什幺名堂没有?彭德怀没大往心里去。娘的,庐山上也有搜山狗呢。当晚十一时,四位在山上的中央常委毛、刘、朱、周,加上两位列席常委彭德怀、彭真,加上中央常委会秘书田家英,齐集在美庐二楼会客室,举行上山后的第一次常委碰头会。毛泽东身着长睡衣,随随便便,看来精神愉快,显得神彩奕奕。他把政治局扩大会开幕式上所讲的十八个题目,又念了一遍,再征求各位的意见:「本次扩大会议成员分成六个组,就讨论这十八个题目,看看有什幺需要删减或是补充的?」照例是刘少奇第一个回应:「就这样吧,该讨论的问题大体上都有了。」周恩来第二个应声:「主席提出的这十八个问题已很全面,很全面。」朱德没有应声,只是笑笑眯眯,点了点头。毛泽东和蔼地望望彭德怀和彭真:「还有两彭呢?发表发表高见?」彭真说:「没有意见,可以作为讨论题纲,印发给各组。」彭德怀翻着手上的笔记本,说:「可不可以再念一遍?我笔头慢,没有记全。」毛泽东把几页纸交给田家英:「家英,尊重老彭的要求,你来重复一遍,只念题目就行了。」田家英双手接过稿纸,声音清亮地念道:「一、读书;二、形势;三、任务;四、体制;五、食堂;六、学会过日子;七、恢复三定:定产、定购、定销;八、恢复农村初级市场;九、综合平衡,大教训之一;十、农林党团作用;十一、宣传问题;十二、质量问题;十三、生产小队改半核算单位;十四、对去年的评估;十五、群众路线;十六、全国协作关系;十七、团结问题;十八、国际问题。」田家英念完,毛泽东问:「老彭,这回都记下了吧?还有什幺补充的,可以谈谈嘛。你去东欧周游列国,历时五十多天,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听听你的简报。今天不行。改天把在山上的军委负责人都找来,专门听你简报一次。今天还是先确立这十八个问题,明天一早耍印发下去。」彭德怀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也好,你们不谈,我谈谈,提供一个参考。十八个题目够多、够全面的了。我只是觉得不够突出重点。去年的问题实际上是「两大元帅」的问题,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我们是在「两大元帅」上栽了大跟头!去年不是发愁粮食多得吃不完吗?为什幺今年好多省份闹开了粮荒?粮食都到哪里去了?还是本来就是上下骗,层层骗,谎话牛皮满天飞,我们中央领导人就是喜欢,不是要追谁的责任,但要承认事实,吸取教训,不能浮皮潦草走过场,会后又是老一套;去年九千万人上山炼钢铁,国家计委有份材料说浪费了二十三个亿,更有人说,用这二十三个亿,可以把去年全世界所生产的钢铁全部买回来了!国际市场上,才八百美元一吨嘛,折合人民币也只有一千两百块①。把这些钢铁堆起来,总怕有庐山这幺高了吧?当然是个比方,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对我实施物资禁运,不可能把钢铁卖给我们。」毛泽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老彭这人嘴巴就是臭!开口就刺人,好象全党就只有他高明,他鹤立鸡群。毛泽东环顾一眼在场的各位,见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彭真都面无表情,实际上是默许了老彭的高论;田家英那小子埋头记录,眼角似有笑意……他忍了忍,改用调侃的口气问:「用二十三亿把去年世界各国生产的钢铁全部买回来,能堆成庐山这幺高?我不信。庐山可是高得很呢,大小九十峰,宽广两百哩。」彭德怀却仍不收口,不饶人:「堆不成庐山高,也可堆至半山腰!九千万人上阵,浪费二十三个亿,还不是大教训?哪里是十八个讨论题目所说的那幺轻松?我们前两天从北京坐火车到武汉,河南沿途都有逃荒的饥民。中央的工作简报上也注销了各地的灾情。黄克诚同志同我讲,各大军区都抽调了大批卡车帮助运粮。说实在话,这几天我睡不着觉,担心出现全国性饥荒。我们党中央一定不要掉以轻心,不要总是用几根手指头来衡量形势。」彭德怀的话好比突如其来的团团烈火,一时间把常委们都烧灼了似的。他见除毛泽东闭上眼睛充耳不闻,其余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彭真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他干脆拾高了声说:「大家不要以为我把情况夸大了,说严重了。去年的「大跃进」政策究竟怎幺样啊?从根本上来讲是不是错了呢?我看是错了!这话,找可以不到讨论会上去讲。我会维护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但在中央常委会内,我应当把真实情况摆出来,供决策参考。到了现在这一步,大家还不肯讲真话,有的人还在讲假话,或者讲些半真半假的话,怎幺行?错误的东西光在会上说说不行,如不采取措施彻底纠偏,其后果不单是影响到军队无法落实战备,还会危及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到时候,恐怕人民就不再相信你这个共产党,你这个社会主义了!」田家英一边作着记录,一边在心里暗暗叫好:英雄!彭总是大英雄,能言人之所不言,为民请命,字字金石,敢为天下先。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彭真也都为彭德怀的发言所震撼,内心里无不承认彭德怀是一条汉子,也只有他敢在毛泽东面前脸红脖子粗,想说什幺就说什幺,全然不避利害,不计后果。毛泽东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他望着彭德怀,就像望着一位陌生的人。朱德担心两个湘潭老乡又会发生争吵。刘少奇见彭德怀的发言告一段落,便立时出来缓和气氛:「彭老总忧国忧民,事事从人民的利益出发,精神可嘉。其实,包括主席在内,大家和你是一样的心情。要说我们对下面的灾情,就那幺掉以轻心,也不是实情喽。中央动用部队的运输力量往灾区抢运粮食,就是例子嘛。凡有各地的灾情报告,家英同志都及时报送主席批阅。关于本次扩大会议,讨论去年的得失,我是提过八个字:成绩讲够,问题讲透。对去年的成绩,还是要基本上予以肯定。许多事情,也不能光算经济帐,还要算政治帐,精神帐。问题讲透嚒,当然比较复杂。什幺算讲透了?从什幺时候讲起好?也难有个具体的界定。依我看,当前主要的不是要算去年的帐,而是要提倡大家讲真话。主席四月上海会议时就号召全党干部学海瑞。学海瑞就是讲真话,不要再吹牛,再浮夸。假话害死人,浮夸使我们失信于老百姓。恩来,总司令,还有彭真同志,你们看呢?」周恩来说:「同意少奇意见,敬佩德怀的胆识,是赤胆忠心。当然有些话说得过了一点,对灾情也可能看得过于严重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忧民之心,人皆有之嘛。对总的形势估计,我还是同意主席讲的,问题只是两个指头,至多三个指头。不可能有四个指头那幺多。更不是一半对一半。那一来,就等于承认去年的大跃进基本失败了。还是要坚持三七开。不然对内对外都不好作出交代。至于讨论的十八个题目,要不要突出「两大元帅」?我看提法虽好,实际上多余。为什幺这样讲?因为只要扩大会议的分组讨论一开,大家议论最多、讨论最热烈的,必然是「两大元帅」问题。德怀你信不信啊?不信,明天就见分晓。如果不是如我所说,主席和德怀,你们两位部可以打我的板子!」朱德嗬嗬笑了:「恩来,是打巴掌还是屁股?你不像我和润芝身上肉多皮厚,禁不起几板子罗。」总司令几句轻松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彭德怀也咧了咧嘴。朱德接着说:「我同意恩来的,十八个题目,可以印发了。「两大元帅」,不说也是重点中的重点。去年确是在粮食和钢铁上的教训最深,浪费最大。我倒是觉得,这次扩大会要广开言路,让人讲讲心里话,包括有怨气的出怨气,有牢骚的发牢骚。怨气、牢骚都在山上发完,心情舒畅下山,轻装上阵抓工作。去年多有是非颠倒、良莠不分。润芝就多次和我提到湖南省委被插白旗的事。吹牛皮、浮夸虚报的插红旗,当上游,春风得意;讲真话,实事求是的插白旗、当下游,见人矮三分,甚至受到批判处分。到了今年见真章了,红旗省缺粮,白旗省有粮。红旗省要从白旗省借粮。所以我说啊,这次山上开会,去年浮夸厉害、骗得红旗的,都应该作出反省;去年办了实事被插了白旗的,则应当由中央发个奖状,以示表彰。中央要有个态度,起码不是鼓励吹牛浮夸,越是能吹越吃香,一害国家,二害百姓,三害自己。」朱德是厚道人讲厚道话。彭德怀最爱听。毛泽东也能听,总司令一向偏袒彭德怀,但讲话不带刺,不气人。彭真见毛主席望了他两眼。他会意,挺了挺腰捍,说:「我还是那个意见,十八个讨论题目,可以定下来,不要增减了。彭总爱民心切,看形势似乎负面因素多了点。国家这幺大,人口这幺多,那一年都会有局部地区闹些灾荒,只要中央处理得宜,应当不会酿成全局性的。河北、山西、陕西的情况我注意得多一些,目前闹灾的也只有少数几个县。大部分县市还是稳得住,粮食定量供应,没有出现短缺。我赞同主席对整个形势的估计,问题只是一个、两个、三个指头,越不出这个大范围。我倒是主张由人大立法,来制止吹牛皮、搞浮夸。要改变吹牛皮不犯法的习俗。领导干部搞浮夸造成严重经济损失,甚至人命伤亡的,依法严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刘少奇说:「我同意由人大制订相关法规,依法行政。」周恩来说:「是个好主意,可以考虑。」彭德怀说:「举双手赞成,谁再浮夸,绳之以法!」朱德说:「润芝兄,由人大来做这件事,名正言顺。」这回却是轮到毛泽东苦笑了:「刘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彭副委员长,还有位彭副总理,由人大立法制止吹牛浮夸,是个新提法,行不行得通啊?别的国家有没有谎言法、牛皮法啊?反正从马、恩、列、史的经典著作中是找不到理论依据。只怕会束缚干部群众的手脚,打击干部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动辄得咎,谁还敢动?去年积极性高的同志、包括柯庆施、李井泉、谭震林、曾希圣、吴芝圃、王任重、陶铸等在内的大部分省市主要负责同志,还有你彭真同志,或许再加上小平、少奇和我,都要因为犯了浮夸,被绳之以法罗!对了,上山才两天,听讲你又要返回北京去?」彭真听毛主席这幺一说,不禁急了,忙分辩道:「主席,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在革命干劲和实事求是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或是规范。既然行不通,我收回建议,收回建议。……小平同志住医院,要我回去打理书记处事务。」毛泽东对彭真历来都很器重、信任:「好了好了,你肯动脑筋,想办法制止浮夸风,动机是好的嘛,不然少奇、恩来和总司令怎幺会异口同声的同意?我只是有些担心,党内有些同志看形势,和中央不一致。能说现在中国的形势一团糟,前途黑暗,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吗?我看不能说这个话。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吹牛皮,讲大话,搞浮夸。能说党中央包括本主席,对纠左纠偏不重视吗?去年的大跃进,从八月北戴河会议起,大轰大擂了三个来月,发现问题,即从十一月的郑州会议开始纠左,八个月来开了多少会议,发了多少文件纠左,降温,压缩指标、制止共产风等等,难道不是事实吗?整个形势不是正在好转吗?所以我说,一些同志所说的严重问题,我看仅仅是枝节问题,局部问题,是底下同志贯彻中央纠左方针不得力的问题。彭德怀同志,你看是不是这样?」从来党中央开会,不管有多少意见,多少建议,只要毛泽东一讲话,就一捶定音,百鸟禁声了的。唯彭德怀是个例外。彭德怀见毛泽东绕了个大弯子,根本听不进自己的意见,也不同意彭真提出的由人大立法制止浮夸风,不禁又涨红了脸,执拗地说:「不是!我不同意。整个形势虽然不是一团糟,前途也不是黑暗;但许多省份已经开始闹饥荒,开始饿死人。没有饿死的,外出讨吃、逃荒!我有材料、有数字,不是空口说瞎话。就说庐山所在的江西,全国的产粮大省,可是赣州乡下就水肿病流行,饿死了人。我们的江山是依靠农民打下来的。到了和平时期,还能因我们的政策错误、看着他们被活活饿死吗?我不是说中央没有纠左。我是担心纠左走过场,浮皮潦草,半纠不纠,骨子里还是左的一套吃香,以左纠左,五十步笑一百步。今年的钢产量仍然定在两千万吨,内部定一千八百万吨,粮食总产量仍订在八千亿斤,就是很好的证明!还是跃进再跃进一套,明明达不到,你叫下面的各级干部不浮夸,不吹牛,不弄虚作假?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中央,这就是我的看法。」毛泽枣被针刺了几下似地动了动身子。但还是强忍住了心里的怒气。既是上山来开神仙会,就要避免吵架……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望一眼大家,才说,「最近,我常常记起明代杨继业的两句持:「遇事虚怀观一事,与人和气察群言。」我的体会,头一句「遇事虚怀观一事」难就难在「遇事」这两个字上,即有时虚怀,有时并不怎幺怀。我毕竟不是托翁②式的忏悔主义者,人家打我左脸,自己再把右脸凑上去;第二句「与人和气察群言」难在「察」字上面。察,不是一般的察颜观色,而是要虚心体察,从群言中吸取智能,得到教益。德怀同志,我承认你是一家之言。各位有所不知,上个月回老家韶山住了一晚,才记起来自己的乳名叫石伢子,德怀的乳名叫石穿伢子。几十年了,两块湘潭乡下的石头,硬碰硬,每碰出火花。」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彭真脸上有了笑意,无不叹服毛主席的博学和幽默,莫测高深。彭德怀不知毛泽东葫芦里卖的什幺药,瞪起眼睛申辩道:「我不是和你私人争什幺,这次争的是老百姓的肚皮!」毛泽东说:「这次在山上,我已决定不和你发生争吵。因为你现在是全国六亿农民的代表。你出身贫苦,可以代表农民讲话。粱漱溟就没有这个资格。我相信在座的常委,都会同意你的这个资格。但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你是中央分工管军队的嘛,国防部长,不应当过多干涉地方党政工作。你干涉太多,别的同志怎幺想?工业、农业、粮食、钢铁,经济建设的许多间题,也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去解决。中央能下一道命令,取消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还有公共食室。那一来也天下大乱,只能让帝国主义高兴。说得严重点,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过去有个「杞人忧天倾」。我看,现在你是要来个「武人忧天倾」。一句话,你现在的身份是国防部长,要避免「军人干政」。」毛泽东就是毛泽东,一句「军人干政」、「枪指挥党」,不愠不火,却雷霆万钩,泰山压顶,把彭德怀攻了个猝不及防。彭德怀不得不转为退却、防守,替自己辩解:「你是党主席,少奇、恩来、总司令都在座,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原意看到乡下人挨饿。我是真心实意为我们这个党好,国家好!我并不是以一个军人的身份讲话。我是以一名党员身份发言。我应该讲话!而且我还要重复毛泽东老弟当年说过的那句话:「共产党不是毛家祠堂!」毛泽东表现出罕见的海量,并不计较彭德怀引用毛泽民的话,而满意于自己略施战法,就迫使彭德怀转攻为守,处于被动,不禁笑了起来:「晓得晓得,彭大将军,历来如此。程咬金三板斧。」彭德怀的脸孔刷地一下白了,喘着粗气,胸膛一起一伏,一时竟找不到适当的话作回应……这时,毛泽东的卫土长进来,在毛泽东耳边说了句什幺,毛泽东随即站起来,和蔼地对彭德怀说:「石穿同志,你不是关心大家的肚皮吗?楼下厨房里己替我们准备好了消夜,有你喜欢的长沙臭豆腐。请请,大家一起下楼。」凌晨两时半,大家步出美庐。少奇、朱德、田家英都和彭德怀握了手道别,以表慰藉。田家英的握手还特别有力,仿佛在表示敬佩与支持。周恩来则一边拉着彭德怀的手,一边语气恳切地说:「彭总,我们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进入和平时期,我们的许多观念,思想方法都要有所转变,才能适应新环境和新情况。主席不是多次讲过:要自觉维护党的威信,特别是中央的威信,要正确对待崇拜观点,对正确的领导,对马、恩、列、史正确的东西,还是必须崇拜。这和指挥作战是一个道理。今后,你也不要再引用毛泽民烈土在江西苏区时说过的那句话了。」彭德怀「哼」了一声,苦笑着叹口气,才心情沉重地说:「我认为在党的领导班于内部,还是要少讲些崇拜、多讲些相互信任和理解为好。找看啊,他是被柯大鼻子那一班子马屁精棒坏了!什幺对毛主席的崇拜要崇拜到盲目的程度,对毛主席的服从要服从到驯服的程度!在党的会议上公开讲这种话,真放他娘的狗屁!明明是反马克思主义,却吃香得很。到头来,吃亏受害的是老百姓!」周恩来环顾左右,怕彭德怀再说出些犯忌的话来,被人听去,就生是非了。他点了点头,说声「保重保重」,即快步离去。彭德怀抬眼望去,原来雾霭中,那美得仙女似的小梅和一名警卫员,来接周恩来回去。这幺晚了,小梅还来接他?①当时中国人民银行自定的人民币与美元的比值为一点五比一。②指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 ※※※※※※※※※ 第十三章 邑有流亡愧俸钱 毛泽东请湖北王任重、广西刘建勋共进晚餐。这是他上山后第一次请人吃饭。他视王、刘二位为私人性质的朋友。毛泽东年年南巡,每次都要在武昌东湖住些日子。不单是东湖宾馆环境优美,湖光潋滟;而是作为晚辈的王任重,替党主席提供了别的省区所没有的周详服务。这种服务是不便明说的。气蒸云梦泽,波撼武昌城。武汉向称千湖之城,自然不乏女子宛如出水芙蓉。住东湖宾馆夜夜丝竹,美人常新了。王任重任重道远,是毛主席的爱卿。唯蓝苹恨得牙痒痒,从未涉足过东湖宾馆。刘建勋主政的广西南宁,地近热带,邕江清澈,冬日水暖,是毛泽东避寒冬泳之地。广西是全国出名的穷省区,财政靠国家补贴,粮食靠兄弟省支持;但在首府南宁却为毛泽东修建了两座行宫,一为明园,一为西园。平时就那幺空养着园子,专候毛主席冬日临幸。广西僮族自治区缺钱缺粮,却盛产民间歌舞,一出歌剧《刘三姐》,唱遍全中国。自治区主席韦国清,亦是毛泽东的爱卿,亦乐于为毛泽东提供周详的优秀服务。刘建勋作为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与韦国清配合默契。省级领导人受到毛泽东的宴请,不在乎美味佳肴,而在于那份恩宠荣耀。现今庐山上住着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党委第一把手,加上中央各部委办的主要负责人,共是一百多位诸侯,能被主席宴请的实在有限。其余人唯有羡慕,不敢有异议的。顶多只是想从受到宴请的人物那儿探听点新风向、信息。其实毛泽东请客,从来就是那样几道湘潭乡下菜:红烧猪肉或是红焖肘子,梅菜扣肉或是米粉蒸肉,蒜苗炒腊肉或是辣椒炒腊肠,豆豉火焙鱼或是辣子炒腊鱼块,东安子鸡或是焦盐香酥鸡,再加上两盘小菜,一海碗酸辣汤。可说无菜不辣,无辣不成席。主客三人,边吃边聊。毛泽东拿起一支烟,先不让点火,而吟诵一首唐人的七律: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吟罢,问王任重:「记得是谁的诗吗?」王任重是颇通诗律的。他给主席打火点烟,给刘建勋也点上一支,自己并不吸烟:「是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吧?收在《韦苏州集》里。韦应物在任苏州刺史之前,当过江州刺史。江州是庐山的治所,韦应物曾是庐山的父母官,写有〈庐山遗爱草堂〉等诗篇。唐制,州、县守官每逢春日都要到地方巡察,劝耕赈济,叫做「春行」。」刘建勋说:「邑有流亡愧俸钱。他应该算个清官吧?」毛泽东点点头:「你讲对了,韦应物是清官。他看到自己主政的地方,因为发生灾荒,老百姓四处逃难、讨吃,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守,而愧对优厚的俸禄……这和我近来的心情有相似之处。上月下旬我回了韶山老家,故园三十二年前啊,新中国成立也是十年了,乡下还那幺穷、落后,看不到多少改变,心里很不好受。去年嘛,想加快建设步伐,搞了场大跃进,又惹了祸,使得上下紧张,不少人有牢骚加怨气,要冲着我发……我都忍着,顾全大局。」王任重见毛泽东心情沉重,便替其抱不平说:「去年全国头脑发热,主要责任在我们省级领导人。谁不想快些把国家建设富强,提高生活水平?出了些偏差,怎幺可以把责任推给中央?我看这种人不是没有良心,就是别有用心。」刘建勋不大认同王任重的看法,绕了个弯子说:「面对困难,还是要强调团结,强调统一认识,统一步伐。昨天听了传达,主席在常委碰头会上引用了明代杨继盛的诗句:遇事虚怀观一是,与人和气察群言。大家觉得很受教益。」毛泽东喝着酸辣汤。酸辣汤是他的开味汤,也是几十年喝不厌。他忽然问:「常委碰头会上有人向我发炮,传达了没有?人家讲去年的错误主要在两大元帅,一个粮食元帅,一个钢铁元帅,都栽了大跟头;讲全民炼钢浪费了二十三个亿,用这二十三个亿可以把去年世界各国生产的钢铁全部买回来,堆起来会有庐山这幺高。好家伙,你们看看,这怨气大不大?都气冲宵汉了。」王任重和刘建勋心里明白,只有彭老总讲得出这种话。但既然主席没有点穿,他们也就跟着含糊了。说全民炼钢浪费了二十三个亿,去年大跃进的总浪费超出五十个亿,他们倒是在国家计委的一份简报上看到过。毛泽东说:「现在是消极面材料满天飞。我就问过田家英,一片黑暗中,还有不有光明一点的材料啊?」王任重说:「主席的几位大秘书,加上湖南二周,上山后很活跃。他们不跳舞,好清谈。」毛泽东若有所思地看王任重一眼:「知道,知道。秀才嘛,忧国忧民,有点魏晋之风,可以理解。建勋,你看哪?」刘建勋说:「趣味相投,有口无心。昨天中午,周惠请我一起吃中饭,就说去年全国的省委第一书记都该打屁股。我差点和他吵架。第一书记该打屁股,常务书记就不该打?屁话!」毛泽东呵呵笑了:「周惠是老实人,去年抵制五风有功。谭震林代表中央到南方要求各省水稻密植,越密越好,周惠就没有执行,按下不表。结果是密植的减产,不密植的增产。凡事都要讲个合理性。全国的省委第一书记都该打屁股?起码湖南的周小舟就不应当打嘛。至于你们二位,去年是紧跟了我的,报了千斤省,今年粮食紧张,是该各打屁股五十大板罗。」刘建勋红了红脸,随着毛泽东笑了笑,神情有些尴尬。王任重则脸色如常。这时卫士长站在餐室门口报告:「杨主任来电话请示主席,庐山剧院那边今晚上演出赣剧《西厢记》,原订八时开演。杨主任说,如果主席来不及的话,就改在八点半或是九点开演。」毛泽东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一刻就是八点了,怎幺来得及?遂说:「告诉尚昆同志,那就九点吧。如果少奇和总司令他们先到了,请先安排跳跳舞。」卫士长退下后,毛泽东继续喝绍兴状元红:「开了两三天的小组讨论会,你们两个都在中南组,大家都发表了什幺高见啊?我从简报上看到的,经过文字整理,都四平八稳,不见棱角。」刘建勋笑着说:「任重同志记性好,笔头也快,记录比我全。任重同志向主席汇报一下吧?」王任重看刘建勋一眼,心里骂道:你个滑头,总是避实就虚;嘴里却说:「讲讲就讲讲,反正是给主席做参考。不准确的,请建勋补充。」说着,王任重掏出身上带着的小本本,翻上几翻,开始汇报:周小舟谈湖南情况。首先是对总的形势估计,认为不可太乐观,宁可估计得严重些,决心下得大些,解决起来较有利。对不同地区、不同行业要做具体分析。把问题看成一个、两个、三个指头,是大的比喻。有的地区,有的行业,问题可能已经超出三个指头。要承认这个事实。去年湖南还是有浮夸,上报生产钢铁七十六万吨,实际上只是六十万吨生铁。把六十万吨生铁虚报成七十六万吨钢,还当了右倾,汗颜不汗颜?所以说湖南不浮夸,不吹牛,是笑话。只是还不够,没有跟上形势。去年全国钢指标安排为八百万吨就好了。批了反冒进,冒进大行其道,相互攀比,不靠实干而靠浮夸,毫无节制了;湖南粮食情况较好,暂时无饥荒,是由于我们没有推行敞开肚皮吃。但其它一样紧张,基建搞得太猛,县以上一千个大中型项目,只有三百个经批准,其它都是自由化的。省委明知不对,想压缩,但怕扣上反对大跃进帽子,不敢动作。现在三分之二缺原材料,成半吊子工程,铁路修一半,烟囟盖一半,桥梁只有几个墩子,风吹雨打,浪费可怕。相信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去年湖南的工人从九十万增加到一百三十四万,一年之内猛增百分之四十,加上老婆孩子,城镇人口增加近两百万,能不紧张?公社问题,形势所迫,太快、太大,几股风一齐刮。建议中央制订政策,进行整顿、充实。在现有条件下,工业、农业究竟能按什幺速度发展?农业能够年增长百分之三十、五十?我和周惠都不相信。更不相信能翻番。工业也一样。去年太离谱,什幺都翻番,天方夜谭。今年见真章,好几个省区开始闹饥荒。公共食堂问题,湖南的反对派有六条理由:一、根本不节约粮食,而是天天浪费。二、不利于养猪,过去各家各户的馊水、剩饭剩菜都是养猪的精饲料,现在家庭不起伙,人都吃不饱,社员想养猪都养不起。三、破坏森林。公共食堂的燃料就是砍公家山上的树,一砍一大片。过去每家每户起伙,只是弄些茅茅草草、麦杆、棉杆做燃料。四、不能积肥。过去家家养猪,猪多肥多粮多,猪栏肥是主要的农家肥。现在吃食堂,家庭不养猪,农家肥减少三分之二。五、不节约劳动力。办食堂时大力宣传解放妇女劳动力,但办食堂占用相当的男劳力。六、社员普遍反应吃得不愉快,粮食一紧张,村干部就多吃多占,形成干部吃稠、社员吃稀的局面,严重破坏干群关系。毛泽东听到这里,蹙了蹙眉头说:「在长沙时,周惠和我也谈了相同的意见。湖南省委是不赞成办食堂的。只是迫于形势,相当勉强。有的人恨不能一个晚上解散所有公共食堂。此事,存疑吧。」刘建勋和湖南二周关系不错,这时插言补充:「记得周小舟发言中也提到,食堂既已办起来了,就还是要努力办好。湖南实行定量到户,按月领粮,节约归己。坚决不吃大锅饭。农村小自由范围要放宽些,自留地、自养家禽,允许社员上市场出售蔬菜、鸡鸭蛋品。不要害怕出资本主义。农村普遍贫穷,想出资本主义都不容易。尤其不能取消农民的鸡屁股银行。」毛泽东问:「什幺鸡屁股银行?我在湖南一星期,没有听二周他们提起。」刘建勋说:「开始我们也听不懂。周小舟解释,农民家家户户养几只母鸡,母鸡生蛋,鸡蛋到集市上卖钱,再买回油盐酱醋日用品,所以称为鸡屁股银行!」毛泽东呵呵笑了:「好,鸡屁股银行允许保留。任重,你继续,简要些,摘其精妙而言之。」王任重继续汇报:陶铸同志谈了广东情况。消极一面和湖南大同小异。积极一面,他说,不能光看去年以来发生的问题,要看三年、五年,看长远,看发展,去年交了学费不冤枉。广东有了年产五百万吨煤、五万吨钢的能力,也有了水压机。去年苦战一下,不后悔。兵无苦战不行。不要光看消极面,不要有牢骚怨气。广东讲了三个月的一个指头问题,现在不讲了。落实指标已经差不多了,仍要鼓足干劲,继续跃进。不少人怀疑总路线,我们广东省委坚信,不动遥我这个人一向只左不右的。」毛泽东又笑了:「陶铸只左不右?对总路线立场坚定,是好的。湖南二周告诉我,今年初,广东有五十万人涌到湖南境内借粮,差点出事。陶铸有没有提到?」刘建勋补充说:「陶铸同志对问题一面也谈得很形象、很具体,头脑还是冷静清晰的。他没有提五十万人到湖南借粮的事。我只是听周惠说,今年春上湖南借了几千吨谷子帮助广东度春荒。」毛泽东晃晃手:「好了,如今消极材料比比皆是。任重,你继续,择其精妙而之。」王任重汇报说:吴芝圃同志谈了河南情况。去年一年,河南共产风刮得厉害,浮夸虚报也出名,影响及于全国,特向各省同志道歉。基层干部严重违法乱纪的三千六百多人,如趁集体生活、集体劳动乱搞男女关系,强奸妇女等等,坚决处理。春节时有几万人浮肿,由于及时调配粮食,今年春荒安全度过。没有人逃荒、讨饭。现在公共食堂一个未散,百分之九十以上可巩固下来。去年六百万人上山搞铁,从小土群到小洋群,算是有了工业。全省每个县有了机械厂,每个公社有了小发电站。总路线完全正确,大跃进是客观存在,只是步伐大了,欠些稳当。错误已经检讨,怨气不要太大。河南今后的方针,一切为巩固公社、公共食堂,持续大跃进,年年能增产,岁岁有进步,浪漫主义变现实主义。毛泽东面无表情。河南是全国灾情最严重的省份之一,彭老总他们白天坐火车经过,河南沿途都看得到农民成群结队逃荒……吴芝圃作为省委第一书记,却仍在隐瞒真相,唱高调,讲假话,不诚实。这是另一类走极端的人。毛泽东忽然问:「吴芝圃是哪一年的?好象年纪比你们都大?」王任重回答:「好象是一九0六年的,和罗瑞卿同志、王稼祥同志同岁。」毛泽东扬了扬眉头:「我只晓得他是新四军出身。」刘建勋因摸不清毛主席的意向,这次,他没有插言补充。接下来,王任重问:「主席,我也在小组会上谈了湖北情况,要不要汇报你听听?」毛泽东手一挥:「免了。任重道远,你去年是紧跟我,还有谭震林,老老实实办错事,吹牛皮,现在心情沉重,湖北全省已死一千五百多人,还有十五万人浮肿。今年早稻下来情况会有好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哪有打仗不死人的?你对三面红旗仍有信心,没有泄气。是不是这些?」王任重知道主席待自己情同弟子,既感激,又羞赧。但他并没有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哪有打仗不死人」这话。他要说了这话不得了,简直无颜回去见湖北父老。毕竟是和平时期,我们的政策失误饿死了老百姓。刘建勋也主动请示:「主席,我在小组讨论会上介绍了广西情况,要不要……」毛泽东又手一挥:「也免了。你的发言简报上登了,没有大谈广西存在多少问题,强调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已成定局,现在人心思定,怕政策再变。你还特别重视广西的煤炭生产,今年只有两百万吨,明年需要三百万吨……言不及义,环顾左右而言它。建勋啊,你是个聪明人,不想加入困难大合唱。我不批评你,反而比较欣赏你。」刘建勋被毛主席洞穿了心事,心里暗暗叹服:领袖真是明察一切,不喜欢干部再搞假、大、空,也不喜欢干部有怨气。毛泽东再次看了看墙上挂钟,八点十分,还有时间,遂又取过一支烟,让王任重点着了,嘶嘶地吸着,说:「现在山上是两股风,一股是大吐苦水,一切都要退,要求退到底,最好退回一九五六、五七年的反冒进、反左倾去;一股是不承认有严重问题,文过饰非,隐瞒真相,继续浮夸虚报下去。还有就是建勋同志这样,鲤鱼溜边,谁也捉不到他。」刘建勋被毛主席点了穴似的,浑身麻木一下。王任重是河北人,不懂什幺是「鲤鱼溜边」。毛泽东解释:「南方乡下多水塘,春天农民放鱼苗喂养,冬天把水塘车至半干,再把水搅浑,草鱼、鲢鱼都浮出头来呼气,农民很容易用网捕捞。唯鲤鱼最鬼,只在水边流蹿,逃过捕鱼人的注意,得以逃脱。因此用来比喻某些聪明人的行径。」王任重哈哈笑了:「建勋同志,你今后要多个外号了。」毛泽东手中烟灰一弹:「不可以。重申纪律,你们在我这里的谈话,都是私人性质,不要外传。记住了?好。下面,任重啊,在你们中南组,还有不有其它的要言妙道?中央常委里,有不有下到你们组里去的?有的话,略叙一二,如何?」王任重翻着手中的笔记本,迟疑了。倒是刘建勋爽快地抢着回答:「有,少奇同志和总司令都到过中南组,有过几次重要的插话。记得任重谈湖北情况时,少奇同志就插了一段话。」毛泽东眼睛望住王任重:「啊,少奇和朱总的插话,我没有在简报上看到。任重道远啊,你给转述一下,尽可能详细些?」王任重脸上温顺,心里很恼火刘建勋扯出少奇同志插话的事来。也太会计算人了。弄不好就是在中央领导人之间搬弄是非,不知死活。今后对此人不可不防。王任重硬着头皮,眼盯着笔记本,声音有些发涩:「少奇同志是有几次插话,其中一次较长……」去年一股风,说老实话的人日子不好混,又是插白旗,又是评下游,逼得人不说假话都不行……一九五八年的跃进,吃光一九五七年的库存,预支了一九五九年,因此一九五九、一九六0年都要补课。领导看好的多,而且估计偏高。去年二类苗比一类苗好,施肥不当。产量有的红旗队低,白旗队高。省级也是这样。一九五八年最大的成绩是得到教训,比跃进的经济意义大。全党全民都得到深刻教训;也证明了可以「大跃进」。另一方面又出了这幺多乱子,是破坏性的……聪明人是碰了钉子知道转弯;没碰钉子就知道转变,是难以办到的。要避免犯长期性、全国性错误,那会形成大灾难……王任重念了好几分钟。毛泽东在心里默默覆述着:「一九五八年的跃进,吃光一九五七年的库存,预支了一九五九年……很深刻。难怪主张「问题讲透」。怎样才算问题讲透?」毛泽东伸手抹了一把脸,彷佛抹掉脸上的不快。他待王任重念完,忽又问:「总理这几天去过中南组吗?有什幺插话没有?」王任重和刘建勋都不明白,主席为什幺突然问起总理来。王任重回答道:「总理没有到过中南组。大前天总理邀我去游仙人洞,说起这些天他都在忙着和富春、先念、一波他们调整各项经济指标。他说指标往上调,皆大欢喜;往下调,几乎每个省区都有意见,也是上马容易下马难。」毛泽东倒是宽慰地笑了笑:「总理不难,谁还难?正可说明多数同志尚未泄气,要求持续跃进嘛。建勋,你说说,朱老总在中南组,都作了些什幺指示啊?」刘建勋摸不准主席的意向,仍想推给王任重去汇报;但王任重已起身去倒茶水,根本不理会他,只得以指头敲了敲太阳穴,尽力回忆起朱总司令的原话:我们要承认这样的事实,农民基本上是个私有者阶层,教育农民改变私有者的观念,需要很长的时间。这和城市工人每天进工厂上班,按月领工资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不要以为办了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就解决了问题。私有制观念经历了两千多年,是根深蒂固的。在现阶段,还没有条件实行供给制,半供给制也行不通。供给制就是共产制,城里工人还有月薪,乡下人只有个吃饭不要钱,何况还吃不饱,就那幺愿意接受你这个共产吗?我看人民公社已经办起来了,全世界也都知道了,我们已经骑到老虎背上,只有把它调整好,继续办下去。但公共食堂关系到几亿农民的吃喝,办不好就不要硬来。全部垮掉,解散,又有什幺不好?总比吃出饥荒、人命来强。我看湖南二周提到的反对食堂的六条理由,就条条都过硬,值得我们重视。现在变成吃大锅饭,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谁还肯出力?不成了养懒人?农民不养猪,不种菜,农闲也不从事手工业,情况令人担忧。还是应当允许农民勤劳致富,号召一切劳动者勤劳致富、兴家之业,而不是要他们致穷。走集体富裕的道路是好的,如果变成集体贫穷,就糟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家庭制度、家庭观念要巩固下去。去年有种理论,说是马上就进入共产主义了,可以考虑取消家庭制。还说家庭是私有制的细胞,取消了家庭,就从根本上消灭了私有制的基础,消灭了资产阶级法权。我当时就持保留看法。少奇同志也没有吭声。传统的家庭制度的基础就是夫妻制,封建时代允许一夫多妻,新中国实行一夫一妻、男女平等。就算真的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能消灭家庭,实行公妻制?又回到原始社会去?身强体壮、孔武有力的男人,当然会有很多的公妻;体弱者、病病歪歪的,就可能根本得不到公妻,还是人和人的不平等。总而言之,取消家庭制这个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我坦率地说,没法子接受。那整个的社会,不就成个大动物园了……刘建勋详尽回叙,毛泽东面无表情。王任重却急得直要跺脚,暗骂道:姓刘的,你想找死啊?还不赶快闭嘴?你平日滑的像条泥鳅,这会怎幺没心没肺了?考虑取消家庭制度这话,是毛主席去年在北戴河会议上讲的,讲了好几次!后来没有再讲。当时编会议简报、起草会议文件的胡乔木、田家英等人,请示了少奇、小平同志,才没有写上去……朱总司令的发言,就是针对毛主席的上述言论的。你个蠢家伙,竟敢当着主席的面,揭他的伤疤?其实刘建勋去年八月间因病没有参加北戴河会议,是由广西自治区政府主席韦国清代他出席的。病后他赶看了全部的会议简报、文件,也没有看到毛主席有关取消家庭制的讲话。他发现王任重正以严厉的眼神瞪他,便停住了。毛泽东却不是王任重的这等想法。他反倒欣赏刘建勋能原原本本地把朱德的言论反映上来。要不,光是看六个大组的会议简报,就根本看不到刘少奇、朱德等人的精彩讲话。特别是朱德的言论,和彭德怀是相互呼应的呢。人民解放军的总司令、副总司令,欲否定去年的三面红旗,解散公共食堂,是唱的一个调,吹的一个号……毛泽东见刘建勋像是汇报完了,倒也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避重就轻地说:「总司令的指示就是这些了?很好嘛,又多了一个公共食堂的解散派。农村吃公共食堂,果真吃得怨声载道、饿莩载道了?你们二位相信不相信?反正是我存疑。新生事物总会有缺点,不那幺完善罗。即使垮掉一半,也还有另一半……对了,你们听没听到,有无要求为去年中央批周、陈的「反冒进」平反的呼声?很可能出现,我有这个思想准备。」王任重和刘建勋相互望上一眼,一起摇了头。他们登时心里沉甸甸的:天爷,如果再扯出总理和陈云「反冒进」的事来,可就是党内的大麻烦了,日子就不得安宁了。偏偏大家心里又都有数:总理和陈云的反冒进是正确的,去年不批周、陈,就不会栽大跃进这大跟头。正沈默着,毛泽东的保健护士小钟进来了。小钟丰容靓饰,满室生辉。是来提醒毛主席和客人去看戏的。王任重眼睛一亮,心里歆慕一声:好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人儿。刘建勋则目不旁视,看了一眼手表:「哟,八点三刻了。」毛泽东起了身,由小钟陪着边往洗手间走,边问王任重:「赣剧〈西厢记〉,演的是王实甫的本子,还是董解元的?你们先下楼等我。」王任重随前两步;「赣剧演的是董西厢,他们去年到武汉上演过,水平不错。我们湖北汉剧演的是王西厢。两个本子各有长处。」晚上十一时半,毛泽东由卫士、护士、医生一班人陪着返回美庐。按规定,其余人都在美庐楼下值班,只有小钟随他上楼。毛泽东在一张软榻上坐下,先让小钟替他做每晚上的肩、背部例行推拿。小钟边推拿边柔声问:「主席,等会子你是先洗澡,还是先躺躺,听我弹一曲琵琶?您还说要把白香山的〈琵琶记〉抄录给我呢。」不知为什幺,毛泽东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书桌上。上面新放着一个他熟悉的黑色文件夹。那是政治局常委会秘书田家英报送材料专用的。文件夹共有红、白、黑三个:红色的用来报送各类喜报、捷报、请柬、贺电等等;白色的用来报送一般的,但必须知会他的各类简报、日程、亲友书信等等;黑色的用来报送国内外突发事件、紧急军情,党、政干部思想异动、各地严重灾情等等。去年一年,红色文件夹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书案上。今年以来,却是黑色文件夹频繁出现了。田家英又报来什幺消极材料了?毛泽东总算耐着性子让小钟替他做完肩、背部推拿。小钟的推拿手法不如周恩来那边的那个小梅。小梅更能准确捏拿背部穴位。但他喜欢小钟身上的青春气息,一股淡淡的甜香,常常是双手和双乳一齐在他肩背上抚触……他站起身子,伸手抚了抚小钟的水蜜桃似的脸蛋。小钟正要顺势猴上来,他却轻轻推开了:「你先去歇歇,我要赶看桌上的材料……半小时后你再来,我们吃消夜,洗澡。」小钟乖顺地退下。毛泽东取过黑色文件夹,半仰在躺椅上审阅。里面有田家英一纸短简:主席,这份材料不是江西省委送来,是我无意中在庐山管理局党委办公室的简报中发现的,盖了「机密」字样,今报请你一阅,或许对了解近一段地、县两级党委书记们的思想动向,有某些参考价值。毛泽东随手翻着材料,没可奈何地叹口气。材料名曰〈江西中级党校学员对人民公社的各种看法〉。还好,总算不是某省某地又有多少万人患浮肿病,多少万人死亡……这类报丧似的材料,实在不想再看了,又不能不看。无视下情,就可能成为商纣王,脑袋被搬家还不知道怎幺回事……嗬哟,原来是在他们省委党校学习的八十多名县委书记、县长大人们的高见,看来确有点代表性,值得注意。他们对去年的大跃进,有三点看法:一、大跃进是吹起来的,是浮夸、谎报的结果;二、大炼钢铁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三、粮食、副食品供应紧张,就是去年一年成败、得失的证明。好家伙!县太爷们倒是直接了当、不留余地,指去年大跃进一无是处,毫不足取,简直要效法古人的公车上书了。还有呢,他们对人民公社的看法是四条:一、是「早产儿」,群众是不自觉地入社,是被风刮进来的;二、违反了客观必然性,是根据上级指示人为的产物;三、没有高级社优越,农民只说高级社好,没听说人民公社好;四、搞人民公社根本没有条件,供给制无物可供。公社的缺点大于优点,现在是空架子、金字招牌。毛泽东看到这里,脑子里轰轰响,再也躺不住了:这算怎幺回事?江西当年还是老革命根据地,中央苏区的所在地,中央红军在这里组建、成长……如今,为了去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江西全省的县委书记们却集体反对党中央的决策,矛头直接指向党主席。去年,我毛泽东说了多少个「人民公社好」?登在全国的报章杂志上、中央文件上,家谕户晓,妇孺皆知……如今江西全省的县太爷们却说:农民只说高级社好,没有听说人民公社好!缺点大于优点,空架子,金字招牌!堂堂省委党校,印出这种简报,哪里还有半点革命传统的气味?江西省委听之任之……这类简报,恐怕比台湾国民党《中央日报》的反共宣传,尤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毛泽东欲按铃传唤小钟来陪陪,今晚上恐怕又要失眠了。还是把罗瑞卿找来,让公安部长去对付?不不,那一来,山上的神仙会就乱套……遇事虚怀观一是,与人和气察群言。还是要冷静看待这类右得不能再右的言论。暂不宜又搞「钓鱼」、「引蛇出洞」。当前各地已发生局部饥荒,已经开始饿死人。鱼米之乡的湖北省,王任重说十五万人患水肿,一千五百人死亡。可武汉军区的一份报告上说,湖北全省一百五十万患水肿,已饿死一万五千人……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史公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老子过函谷关。伍子胥过昭关。总要过了这关口再谈其它。 ※※※※※※※※※ 第十四章 庐山清流众书生 一天傍黑时分,周小舟、田家英、李锐三人从黄龙瀑、三宝树一带散步回来,路过胡乔木所住的别墅,正好遇上胡乔木在别墅外送客。见了三人,笑说:「心到神知,心到神知,正想约你们来摆摆龙门阵!请,请。」胡乔木江苏盐城人,一九一二年生,与周小舟同岁。一九三五年,两人同在北平加入地下党,胡任北平市地下团委宣传部长,周任北平地下工委宣传部长。一九三七年到延安后,二人又同时做了军委主席毛泽东的政治秘书,为毛泽东起草、修改了〈矛盾论〉、〈实践论〉。如果说,毛泽东思想靠「两论」起家,胡乔木、周小舟实为毛泽东思想的奠基者了。抗日战争期间,周小舟去了晋察冀根据地。一九四九年随大军南下,回湖南任省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李锐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那时的省委第一书记由第四野战军第二副司令黄克诚兼。黄克诚调北京任全军总参谋长后,周小舟升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胡乔木则一直留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号称党内第一笔杆,成为陈布雷式的「文胆」,一路晋升为毛泽东主席办公室主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书记处候补书记。胡乔木性情温和,为人儒雅,才情冠于一时却不忌才,且爱惜人才。他和周小舟算挚友。年纪比他小的田家英、李锐都是经他力荐做了毛泽东的秘书。因之田、李都尊他为兄长。此次来到庐山,胡、周、田、李,自是诗词唱和,谈天说地,议论时政,才情横溢了。说起来也是巧合,胡乔木所住的别墅,正是当年陈布雷任蒋委员长侍从室主任时在山上的住所。别墅不大,但布置得相当精雅,四壁书架,白木书台,文房四宝原样摆设着,甚有书香气息。四人在客厅里坐下。即有服务员泡来一壶庐山云雾茶。胡乔木吩嘱服务员说:「多备些开水,我们四位都是茶桶。晚十二时,再备四份消夜,每人一碗阳春面,他们三位加辣椒,我的只放葱花。」服务员退下后,胡乔木打开了话匣:「昨天有人来看我,说了两则河北、湖南的谚语。河北的谚语我大致上懂,湖南的我就摸不清头路了。河北人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湖南人说:长沙理手湘潭票,宁乡伢俚做牛叫!李锐你先不要忙于回答。我要考考家英,你我进北京已满十年,家英说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是什幺意思?」开篇不凡,话题饶是有趣。田家英笑道:「幸而我们四人中没有保定府的,不然该抗议了。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看吗,是讲北京遗老遗少多,说话油腔滑调,贫嘴贫舌,好论古今,又玩世不恭;天津俗称天津卫,京津门户,市井多刁钻之徒,巧舌如簧,能言善骗,与之交道,最要留心了;保定地方穷,过去不少人当二狗子、跟班、听差、太监、线民,抗战时期更是出了不少汉奸,因而落下不雅名声。」周小舟摇头说:「民间俚语,以偏代全,常有很大的片面性。我倒要为保定府人叫屈了。三国时候的桃园结义,千古传颂,就发生在保定府地界上嘛。哪座庙里没有烂菩萨,哪口池塘没有王八?一个村落出了几名贼人,那村落就易被人称为贼村、贼窝,实在有欠公允。」胡乔木端起茶壶,边为三人添茶,边说:「小舟所说极是。俚谚俗语,只能反映某些特定时期的地方民俗。李锐技痒了?好,你是长沙人,你来解说湖南人的谚语。」李锐朝周小舟拱拱手:「小舟兄,你是湘潭人,要饶恕小弟冒犯了。」周小舟哈哈一笑:「我才不在乎呢!主席、彭总,还有副总参谋长彭绍辉上将,国画大师齐白石,都是湘潭人嘛。对了,湘潭也出了孬种,军统特务沉醉就是一个。」李锐说:「长沙理手湘潭剽,宁乡伢俚做牛叫,这句俚语的确很带地域偏见。是说长沙人见多识广,自以为是,不懂装懂,好为人师;湘潭人则是做牙行生意的多,在集市上妙舌莲花,活的说死,死的说活,强词夺理,无理也有理。据说和湘潭生意人打交道,易被迷惑,上当受骗还不自觉。另有一说,是讲湘潭人善于剽学偷师,你若不防备,其技能、秘诀、法术、学问即被湘潭人一番花言巧语,剽学而去,并据为己有了;宁乡伢俚做牛叫,是指宁乡的汉子土语生涩,性情执拗,遇事难通融,不易打交道。」胡乔木问周小舟:「周兄对李锐的解说,有何评价?究竟是「票」还是「剽」?同音不同义呢。」周小舟笑道:「他呀,真正的长沙理手,少不更事,牵强附会,似是而非。存疑吧。我以为是「票」而非「剽」。湘潭「票」,我听老一辈人讲,是清末民初,湘潭市面上流通过一种票据,坑了不少商家,因此得名。另外,湘潭南乡土语「骗」和「票」的发音相近,「票」就是「骗」。李锐老弟说的「剽」,也不无道理。过去民间风气保守,技艺不传外姓,外姓有志者,只好剽学偷师了。但算不得湘潭人的专利。再说吧,以我们彭老总为例,他这个湘潭人却是一身正气,直筒子脾性,习惯直来直去,爱憎分明,厌恶拐弯抹角,尤其厌恶在党内、对同志也耍手腕,搞策略。我听他骂过:娘卖屄!什幺湘潭票?就是骗人、害人,讲一套,做一套!」胡乔木忽然说:「我们的元帅、大将、上将,大致上都有各自的粗口吧?彭总喜欢骂「娘卖屄」,贺总喜欢骂「操鸡」,陈总喜欢骂「操蛋」,罗总喜欢骂「操娭姆」,徐总喜欢骂「操奶奶」,过去高岗喜欢「操姥姥」,王震同志喜欢「操老娘」。倒是没有听林总骂过,他身体不好,没有力气的罢。」胡乔木的江苏口音的普通话温文尔雅,娓娓道来,引得座中大笑,声震屋瓦。李锐笑得两手直拍沙发背,之后说:「我还有个补充,小舟同志也是湘潭人,但他书生报国,自小读经习史,信奉孟夫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而为诸侯,得乎诸侯而为大夫。」小舟和我谈过,孟夫子的「民本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是相通的。」田家英深表同感地点着头。周小舟本人却说:「李锐啊,你当面和我说这些,我并不受用呢。倒是少奇同志是宁乡人,办事很认真,口语也好懂,显然不能归入「牛叫」一族。」大家又笑了。正说笑着,服务员来请乔木同志接电话,说是美庐主席那边来的。胡乔木暂时离席。周小舟、田家英、李锐三人不觉地把话题转到去年大跃进的成败得失上来。田家英说了他四、五月间回四川成都平原蹲点搞调查的情况。他发现直到今年开春,李井泉同志仍在强调水稻密植,越密越好。农民十分反感。去年明明因为密不透风减了产,今年还不肯服输?他为此和李井泉同志发生激烈争论。李井泉同志争论不赢,竟搬出老资格,以势压人:老子当红二方面军师政委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哪!你以为你当了几天主席的秘书,就可以跑回来对省委领导指手划脚、说三道四?对不起,你只是名副部级干部,还不算老几!再敢放肆,老子到主席那里去参你!气得田家英许多日子都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争论问题嘛,堂堂政治局委员,省委第一书记,又是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去年搞得那样左,损失那样大,却至今不肯认错。天府之国的老百姓也都面带菜色,两百多万人患上水肿玻对于李井泉同志的工作作风,周小舟、李锐也是早有所闻,幸而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惹不起,躲得起。他们建议田家英把回四川调查的材料尽快写出来,及早报给主席。党内某些封疆大吏式人物,一方称王称惯了,很难听得进不同意见,有的甚至对少奇同志、周总理的指示都大打折扣。他们只听主席一人的。只有主席说了才算数……。这种风气,很不利党中央实行集体决策,助长的是一言堂、家长制,其后果已相当严重。胡乔木接过电话返回客厅,对田家英说:「对不起,插断一下。主席问国家计委的那个李仲云,六月九日给他的那封信,我们看了没有?一万多字哪,对去年的大跃进持全面否定态度,勇气可嘉,动机也不算坏,能写这种信,党内第一人啊!李锐,你是替主席联系工交战线工作的,认识这个李仲云吗?」李锐说:「见过几面,三十几岁,精明能干,有头脑。记得是国家计委基本建设局的副局长。去年因提过一些反对意见,计委主任李富春同志对他很恼火,调他去东北经济协作区办公厅当综合组组长,明显是降级。」胡乔木说:「对了,李仲云正是以他综合组组长的名义,给主席上万言书的。家英,你看了李仲云的信,印象如何!」田家英说:「不瞒各位兄长,读了李仲云的信,我感到愧疚。他在信中所反映的情况、意见,正是我们人人心中所有,又人人笔下皆无的。有如空谷足音,林中响箭。我们这些常年在主席身边的人,就没有勇气写出这种信来。」胡乔木默默地点点头。周小舟、李锐没有看过李仲云的信,见田家英评价这幺高,遂问:「乔木兄,你这里有副本吗?可不可以拿来赏析赏析?」胡乔木说:「有啊,正好,正好,一起来合计合计。主席电话里的意思,是要我们替他起个回信稿,讲不定要在党内传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