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白如昼,四人都进庵坐定,上边圣姑姑居首,张鸾居次,瘸子旁坐,蛋子和尚在下相陪。圣姑姑问道:“小女媚儿,何处与先生相会?”张鸾便把十三年前淑景园中风吹媚儿下来,直到胡员外投胎养育,备细叙了一遍。圣姑姑称谢道:“若非先生始终用情,吾女永绝人身矣!”又对瘸儿道:“可记得严三点之言乎?真神医也!”张鸾道:“莫非益州严半仙么?”圣姑姑道:“先生也曾会来?”张鸾道:“贫道曾在东京一个宦家窃得一丸催生药,送与胡员外家妈妈,度其产厄,晓得是半仙堂严太医家来的,但闻其名,实未会面。”瘸师道:“你们丢了正务不说,却讲闲话。” 张鸾方才问起贝州之事,圣姑姑也把梦中遇见了武则天娘娘一段说话叙过,又道:“此乃天数,不可强也。”张鸾又提起胡家女儿王家后之语,道:“今在胡员外家托生,上半句已应了,只不知王家后是如何?”圣姑姑道:“他日到贝州,自有分晓。”张鸾道:“此事何时起手?”圣姑姑屈指道:“从此去一十五年,真人方出。先生乃第一起手之人,帮助的尚该有几位。且看缘分如何,大家去用心招引,以成其功。” 说话良久,蛋子和尚唤小沙弥看茶。里面走出一个清瘦小沙弥,捧朱红托子,托出杏子一盘,比梨还大,比橘还黄。蛋子和尚道:“此临淄所出金杏,汉武帝最爱之,至今士人称为汉帝果。聊当一茶之敬。”恰好是八枚金杏,四人各取二枚食之。只见小沙弥在旁看见众人吃杏,口内流涎,把朱红托子失手堕地打得粉碎。蛋子和尚大怒,一手提起小沙弥,步出中庭,抛向半天里去,在空中打滚。张鸾方欲上前劝解,只见那小沙弥从空中坠下,一声响亮,直挺挺的跌在地下不动。张鸾看时,却是一根齐眉短棒,再看那朱红托子,乃是石榴花一簇。圣姑姑喝道:“大匠面前,何须弄斧!”这句话分明是说张鸾同是法师,不可相戏。张鸾道:“蛋师神通广大,非某所及也。” 此时月色西沉,东方将亮。圣姑姑起身道:“老拙今往东京看女了,不时相唤,便得聚会。”说罢腾空而去。张鸾等三人也一时俱散,不知所之。有诗为证: 茅庵夜月清如水,偏称幽人促滕谈。 自去自来真自在,如斯妙法几人探。 再说东京胡员外请个学究先生在家,教永儿读书。这永儿聪明敏慧,胜于男子,读过的便会,讲过的便知。看看长成一十三岁,生得一貌如花,又且写算皆通,伶俐无比。多少一般样的员外人家,慕他才貌,央人说合,欲聘他为媳妇。胡员外爱惜过了,拣来拣去,只是不就。正是婚姻前注定,迟早不由人。不在话下。 且说圣姑姑自到东京,在胡员外家前前后后串了好几遍,因是来无迹,去无踪,他家那里知道。已自看见永儿长大聪明,心中欢喜,意把法术教导他。想他处这般富贵,好道了深闺绣阁,如何相见。便相见时,他如何肯信心学!不如使个神通,把他家万贯家财摄去,弄得流离颠沛,那女儿到十分穷困苦之际,然后设法诱之,无有不从。 不提圣姑姑。再说胡员外家每年八月中秋,整备酒席,请陈学究玩月饮酒。其年因永儿年长,陈学究辞去了,没有外客,吩咐备酒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至亲三口儿赏玩。那一夜天色晴明,东方月色如一个玉盘堆起。但见: 桂华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轮皎洁,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圆,解使乾坤明白。影摇旷野,惊独宿之栖鸦。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轮碾破三千界,玉魄横吞万里秋。 胡员外早早打发解库掌事的及主管各人,回家赏中秋,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门户,仔细火烛。自己同妈妈永儿到后花园中八角亭上来坐下饮酒,只用奶子侍婢伏事,并无三尺之童。看看坐到一更天气,只见门公慌慌忙忙来报道:“员外祸事!”员外道:“祸从何来,事在那里?”门公道:“外面中间这个解库里火起!”员外和妈妈永儿吃那一惊不小,都立下亭子来看时,果然好大火。怎见得这火大?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势难当,万个水盆敌不住。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扬子江头,不若周郎施妙计。氤氲紫雾腾天起,闪烁红霞贯地来。楼房好似破灯笼,土库浑如铁炮杖。 这火从解库中起,延入中堂内室。若有一层层次第烧将入来,还好做准备,这火是圣姑姑使神通降来的天火,能穿墙透壁,倒柱崩梁。就是炮杖上的药线,也没这样传递得快。更兼刮起大风,风随火势,火趁风威,必必剥剥只顾烧着。员外跌脚叫苦,呼神道,唤祖宗。一面教奶子侍婢,开了后门,唤院子传话云,愿出重偿,倩人救火。一面教家中男女到内室里面,抢些细软家私,紧要箱笼。那伙地方邻里,初时也有许多人掮挠钩、担水桶,似蚁蚂一般,缘梯上屋,那里救得灭!一时间,火头透起,如天摧地裂之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前后一周围房子,顷刻之间,变做个烟团火块,男女们一个也进步不得。妈妈和永儿抱头而哭,员外见他母子悲切,倒去安慰道:“你两个且不要慌,便烧尽了,也穷我们下半世不得!” 那时只见火焰腾腾,越冒越炽,整整的烧了一夜。三口儿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权歇。等天晓起来,叫人去爬火地盘。众人去爬开看,开了口合不得,睁了眼闭不得。常言道:人虽有千算,天只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无穷汉。胡员外不想被这场天火烧得寸草皆无,前厅、后楼、通路、当房、侧屋都烧尽了。只指望金银器皿铜锡动用什物,虽然烧烊了,也还在地下,收拾拢来还有个小小家私。教人爬看时,不料都被圣姑姑摄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满地盘爬看,并没寻一丝儿处。 真个是百万豪家一焰穷。胡员外三口儿就在亭子上住下,那伙掌事主管,都辞去了。家中男女们没屋住、没饭吃,只得都打发出去。存几个丫头养娘,不免转卖与人。因妈妈平昔吃醋捻酸,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头,就卖与人家也不值大钱。况且财主的性儿还在,受不得十分清淡,除了煤炭之外,其余那一样不要买的。不多时,手中用得罄尽了。看看早晚三餐,都不接济。亲邻朋友好意的,送了一两遍,也索罢休。又不免去借些米柴,也只好一遭两次,一日三,三日九,半年周岁,口内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无。央人作中,情愿将空地贱价卖与左右两邻。却又道:“天火烧过地,十年没生气。地经天火烧,十年害枯焦。”有这些俗忌,那个要他。看看穷得褴褛,走去求告旧时相识,在家里的,只说不在。平常里认得的,只做不认得。街上撞着他,把扇儿遮脸,只当不看见。自古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又道是:行得春风,便有夏雨。胡员外平日问得一盘十,得十盘百,原是刻苦做家的人。说起穷似他的,一辈子不曾受过他一分恩惠。若与他一般样的财主,常时你知我忌,到今日还有喜谈乐道的,谁肯道个可怜二字。就是说旧时相识,总为他有钱有钞,才相扳来往的,那里有个管鲍心腹之交。所以有行止的穷汉,反有人持扶他起来,没下梢的富家,往往一败涂地。那胡员外住在亭子上,四下又无墙壁。遇着晴天还好,倘然风雨雪落,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厮求院里住,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时逢仲冬,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纷纷洋洋下天好大雪。怎见得这雪大?但见: 纷纷柳絮,片片鹅毛。空中白鹭群飞,江上素鸥翻覆。千山玉砌,能令樵子迷踪。万户银装,多少行人肠断。畏寒贫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孙,愿滕六平添几尺。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爱雪的是高楼公子,嫌雪的是陋巷贫民。在东京城都这个才落魄的胡员外,原是大财主,只因天火烧得落难,荡尽了家私,搬在不厮求院里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儿厮守着火炉子坐地,日中兀自没早饭得吃。妈妈将指头向员外头上指一指,胡员外抬起头来看见,道:“妈妈,没甚事!”妈妈道:“大雪下,屋里没有饭米。我共你曾丰衣足食,享用过来,便今日忍饥受饿,也是合当。”指着永儿:“他今年只得一十四岁,曾见什么风光来,叫我儿吃恁般苦楚,做爹妈的又于心何忍!”胡员外道:“没奈何,教我怎生是好?”妈妈道:“你是养家的人,外面却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冻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终不成我三口儿直等饿死!你趁如今出去,见一两个相识告得三四百文钱归来,也过得几日。”员外道:“近来世情,你可也知道的。今番我出去,见兀谁是得?”妈妈道:“虽然如此,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你不出去,终不成我出去。”胡员外吃妈妈逼不过,起身道:“且把腰系紧些个,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即今的世界,只有锦上添花,那肯雪中送炭。却不是徒手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你们且耐心着,莫要看得十分便易。”说罢,含着一包眼泪,开了门出来。走得两步,倒退了三步。口里说道:“好冷!”劈面寒风似箭,侵人冷气如刀。被西北风吹得倒退几步,欲待回身转来,妈妈早把门来关上了。没计奈何,只得荡风冒雪而行。走出不厮求院来告人,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彤云密布雪纷纷,满地琼瑶路不分。 欲乞青蚨赡妻子,眼前谁是孟尝君。 胡员外要寻相识,顾不得羞,只得在旧宅左近街坊串走。这市上人多有认得的,见他来时,点点搠搠道:“这便是财主的下场头了。”也有那轻薄的,却低低唱道:“胡员外,天降灾,好日去了,恶日来。”又有曾在解库内吃过亏的,便道:“出戥轻,入戥重,假纹出,真纹入,世间只有开典当的欺心。只愿一个个像胡家老儿,现世受报。”员外低着头只顾走,劈面撞着一个人,手里拿柄小伞,叫一声:“员外,这雪天那里去?”员外看时,却是旧时请在家内教永儿经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胡员外满面羞惭,作了个揖,道:“不瞒学究,家中实是艰难,只得出来寻个相识则个。”陈善既道:“既是窘乏时,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个人来?”胡员外问道:“是那个?”学究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员外大喜,拱手道:“全仗学究扶持撺掇。”陈善道:“当得当得。”就把胡员外扯向小伞底下,一同遮盖了。胡员外趁着伞,复身从旧路转南向四牌坊门楼下投那个人。原来那人姓糜名必达,东京人氏。原是个闲汉出身,得了枢密院一个官员的心,就扶持他做个提辖。三年前要谋升迁,缺少些使用。因陈善是他的故友,晓得他在胡员外家教书,托他去借了三百两银子,凑办衙门管干,得升冀州都监之职。做了二年有余,因与同寮不睦,改调青州赴任,顺路带家小上任。看看回家,才得两日。当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陈学究花押,今日胡员外虽然烧没了文契,且喜保人见在。况且是恩债,万无不还之理。今日陈学究正去拜望。有他引进,却不两便。所以胡员外欣然而去,到得门首,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好不热闹。也有管门的门公一见员外衣衫褴褛,分明像个乞丐模样,咄喝起来,谁肯放他进去。陈教授分说,也不作准,只得把小伞与他,教他权且站在街头,等我进去见了都监,必然相请。众人又道,街头上站立一个叫化模样的人,坏他官府体面,直赶得他在对门檐头下去了。 却说陈学究进厅去和糜都监相见,叙了寒温贺喜的话头,茶罢。糜都监请陈学究到书房中宽坐。 陈善道:“还有个朋友在外面,特来奉拜。”糜都监道:“是甚人?”陈善道:“原与都监有往来的,叫做胡大洪。”糜都监道:“莫不是平安街上开解库的胡员外么?”陈善道:“然也。”糜都监道:“快教请进。”家童即忙传话出去,请胡员外进来相见。门公道:“从不见有什么胡员外到来。”胡员外在对门檐头下听得了,便走过来说道:“只我便是胡员外。”众人笑道:“走尽了四百军州,也没见你这个员外。你这副嘴脸也叫员外时,像我们都该叫尚书了。”门公把他拦住,不放进去。胡员外便高声叫起陈学究来。只见宅里走出一个老汉,姓留名义,是糜家的老苍头,为人老实忠厚,向来跟在任上,近日方回。当初糜必达在胡员外家借银,是他经手担回,也往来了好几遍。今日员外虽然改样,面庞兀自认得。他便喝住门公,上前迎住员外。胡员外便将遇难的大略,并今日来意对他说了。留义道:“家主相请,必有好情。”便引着员外到厅上来,陈学究望见慌忙起身,那糜都监看见是个褴褛穷汉,便有欺他之意,竟自坐定。胡员外走近椅子边,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尊官,久违了。”糜都监在椅上把手浅浅的一兜,又依旧坐下,问陈学究道:“此位何人?”陈善道:“便是胡大洪员外。”糜必达故意斜着眼睛,觑了一觑,便道:“一别三年,竟不相认了。”也不另作个揖,叫声请坐,又不看椅。倒是陈学究半主半宾的,拖把椅子在上面同坐了。胡员外见糜都监不言不语,只得先开口道:“在下有句不识进退的话奉告。”糜必达只做不知,问道:“有何见教?”胡员外道:“当初三年之前,在下还开解库,家事颇裕,尊官曾立个券约,与在下取银三百两,契上加二起利。尊官荣任冀州时,在下并不敢启齿。近因在下命运穷困,招了一场天火,烧得罄尽,寸草不留,食缺衣单,实难度日。幸遇尊官高转回府,特来叩谒。利钱已不敢计较,只望见赐本银,与在下为营生之资,恰似尊官见惠一般。”糜必达道:“下官初任提辖时,曾借过百金使用,也没借许多。到冀州一年,本利都寄还了。那里又欠什么银两。”胡员外道:“贵人多忘事,实是三百金,并不曾见还。”糜都监道:“既是未还,必有借券,取出来看便知。”员外道:“借券也被火烧了,”指陈学究道:“见有保人在此为证。”陈善道:“是学生经手的,果系未还。想都监错记了。”糜必达变了脸道:“闲说常言道,有文便不斗口。既无原券,有何凭据,你两人口里说三百,就是三百,若说三千,就是三千么?”陈善还只道他偶然忘记了,便道:“都监休要执意,天理良心,有则有,无则无,请自慢慢思量。”胡员外陪着笑说道:“如今在下也不敢说三百二百,但凭尊官斋发些便了。”糜必达大怒,立起身来说道:“你两个一吹一唱,同谋同伙,硬要人的钱钞,好没来由。你若有原契时,三千两也还你。没有原契,休想半文破钱到手。”说罢,一直走进内宅去了。老家人留义先前见家主口气不好,只恐问他一句时,有无难好答应,预先躲过,倒是有些良心的。却在大门口相等,只见胡员外和陈学究气忿忿的走将出来,留义道:“员外休要着急,容小人从容向家主再禀,定有处置。来了这半日,想饥饿了,若不嫌小人下贱,请到店上吃三杯,便屈教授同去一遭,何如?”陈善一肚子气,那里要吃留义的东西。见胡员外面有饥色,只恐自己辞了,连累他也没得吃。只得倒扯胡员外,劝他同走。留义便引着胡员外、陈学究,到左近处一个僻静酒店内来,胡员外这番真个是绝处逢生,死中得救。正是: 饱食三餐非足贵,饥时一口果然难。 毕竟胡员外怎地回家去了,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陈善留义双赠钱 圣姑永儿私传法 近日厨中乏短供,婴儿啼哭饭箩空。 母因附耳和儿语,爹有新诗谒相公。 话说糜都监倚富欺贫,见胡员外穷形窘状,负债不还。胡员外冒雪而往,落得一场怠慢,肚里又气又苦。倒是糜家老院子留义见饥寒之色,看他不过,拉他到僻静之处,一个小酒店内,拣副干净座头,请员外上座,陈学究下面陪席。唤酒保吩咐:“打两角酒,要暖得滚热,却不用小杯。有上好嗄饭,只顾搬来。”酒保道:“只有新出笼的黄牛肉,别没甚卖。”留义道:“有壮鸡宰一个却不好。”胡员外道:“一味足矣,何劳过费。”留义道:“简亵休笑。”留义亲到瓮边把酒尝得好了,方教酒保去暖。酒保满满的切一大盘牛肉,连小菜盐醋碟,一齐摆下。放着三个大瓯子,正待斟酒。留义夺了他酒壶道:“待我们自便,你自去宰鸡,快快煮来。”胡员外对留义道:“你老人家也请坐下。”留义道:“员外和教授在上,小人如何敢坐。”陈学究道:“你不坐时,连我与员外坐下的都不安了。”留义道:“既恁地吩咐时,小人旁坐斟酒,大胆休怪。”把大瓯子满斟两杯送与员外和学究吃。胡员外还是空心出门的,吃了两瓯热酒,便觉面红心跳,道:“在下不能饮了,有饭求一碗罢。”留义怕他肚饥,也不苦劝。便吩咐酒保道:“等鸡熟了,先拿一位的饭来,我陪教授还吃壶酒。”酒保煮熟了鸡,也剁做一盘,连酒送到。才去取碗盛饭,将一吃一添捧来问道:“那一位用饭?”留义叫送在胡员外面前,叫一声“请!”员外擎着饭碗在手,刚咽到一口,想着家中妻女,眼睁睁在指望,如今却空手而回,我便有这碗饭吃了,他们的饭,还不知在那里,几时到口。不觉吊下两行珠泪。陈学究已知其意,乃道:“当初是我多嘴的不是,带累员外将财买气,也料不到糜家是这样人。”又对着留义道:“你家家主公,少年与我相交,如一个人。百事与我商量,有仁有义。今日纱帽上了头,叫声老爷,就似阎罗王面前重换个人身一般,连肚里心肝五脏都变过了。”留义道:“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员外暂时落寞,终有好日。且请吃个饱,却又理会。若是我家主到底不认时,在小人身上会也打一个来与员外经纪过活。”胡员外道:“如此多谢了。”吃了两碗饭,便放下筷。留义道:“再请些。”胡员外道:“多了些酒,实吃不得了。”留义看着陈善道:“既不用饭,还劝杯酒么?”陈善道:“员外从来节饮。”胡员外道:“自从患难之后,一发来不得。真个是酒落愁肠,今日领二位高情,已为过分了。”陈善与留义两个也吃完了酒饭。陈善便立起身来,在袖里摸出三百文铜钱,把与员外道:“这一串钱,胡乱拿回家去,买顿点心,只恨穷教读,不能十分加厚。”留义唤酒保会过了钞,还剩得一百多钱,也送与胡员外,说道:“小人却轻亵了,聊当一茶之敬。”胡员外想着家中苦楚,又见他两个都出于至诚,只得受了,作揖称谢。正是: 有意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有诗为证: 欺心官长输穷汉,有意家奴胜主人。 善恶俱由心上发,由来不在富和贫。 从来施不在多,要于当厄。东京城内有名堆金积玉的胡员外,今日患难中见了三百多铜钱,便十分欢喜,百分感激。可见好人原是容易做的,越显得糜都监的人品,反不如陈学究与留义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院君共女儿冷冷清清坐着。永儿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妈妈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遂高低,爹爹没奈何担着脸皮去告人,知道如何。”永儿又道:“妈妈!雪又下得大,风又冷,爹爹去告谁?”妈妈道:“我儿!家中又没钱,不叫爹爹出去,终不成饥得过日了。我儿!你且去床头边寻几文铜钱,出巷去买些点心来吃,待你爹爹回来,却又作道理。”当时永儿去床头翻来倒去,止寻得八文铜钱。妈妈道:“我儿!都拿去买几个炊饼来,你且胡乱吃几个充饥。”永儿拖着一只破鞋,将衣襟兜着头,踏着雪走出不厮求院子来。那街市上不比深山旷野,这里往来人众,地下积雪不起,都践做烂泥,十分难走。永儿才转个湾,一脚踏个高低,跌上一交,手中铜钱,撒做一地,衣服都泥污了。永儿爬将起来,顾不得衣服,在烂泥中检起铜钱,只有七文,那一文不知抛向那里去了。寻了一会不见,只得罢了。行到大街卖炊饼处,永儿便与店小二道个万福,道:“叔叔,买七文钱炊饼。”小二哥接钱在手看时,有一文钱是破的,拣出不用。永儿把来系在衣带上,道:“只买六文钱罢!”小二哥把一生荷叶,包了六个炊饼,递与永儿。永儿接了,取旧路回来,已是未牌时分。永儿沿着屋檐正走之间,到一个空处,只见一个婆婆拄着一条竹杖,胳膊上挂着一个篮儿,从背后赶上前来。那婆婆怎生模样的,但见: 腰跎背曲,面瘦皮宽。眉分两道云,髻挽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发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却原来是个叫化婆子,看着永儿道个万福。永儿还了礼。婆婆道:“你买什么来?”永儿道:“家中母亲教奴家买炊饼来。”那婆婆道:“我儿!好教你知道,我昨日没晚饭。你肯请我吃个炊饼么?”永儿口中不语,心下思量,我妈妈也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这婆婆许多年纪,好不忍见,便解开荷叶包来,把一个炊饼递与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饼道:“好却好了,这一个如何吃得我饱,何不都与了我?”永儿道:“告婆婆,奴家心不是都把与你,家中三口儿两日没得饭吃。妈妈叫爹爹出去告人,只留八文铜钱,教奴家出来买炊饼。中途跌了一文,又退了一文破钱,只买得六个炊饼。妈妈吃两个,奴家吃两个,还留两个等爹爹回来。只怕他没吃什么东西,要把与他救饥。因是婆婆年高,奴家不忍,只得让一个与婆婆吃。”婆婆道:“你妈妈问炊饼如何买得少了,你却说甚的?”永儿道:“妈妈问时,只说奴家肚饥,就路上先吃了一个就是。”婆婆道:“既然炊饼要将回去,把这文破钱舍我罢!”永儿全无难色,真个就在衣带上解下这文钱,递与婆婆。婆婆道:“倘你妈妈问起钱来,又是怎的回答?”永儿道:“只说街上泥泞,跌失了两文钱就是。”婆婆道:“难得我儿心好,且自聪明,实对你说,我不肚饥,不要吃这炊饼,还了你去。”永儿道:“我与婆婆吃,如何又还了奴?”婆婆道:“我试探你则个,难得你这片慈悲孝顺的心。我撩拨你耍了!”将这文破钱在手心中颠一颠,呵一口气,便变成周周正正的一文好钱,递在永儿手里。问道:“这法儿好么?”永儿道:“什么样法儿!婆婆教会奴家则个。”婆婆道:“这小法不为希罕,你肯学时,还有许多好耍子的,一发教你,你识字么?”永儿道:“奴家识得几个字。”婆婆道:“我儿!恁地却有缘法。”伸手去篮儿内取出一个紫罗袋儿来。外面细细一条麻索儿缠紧,看着永儿道:“你可收了。”永儿接了袋儿,道:“婆婆这是什么物事?”婆婆道:“这个唤做如意宝册,许多好耍子法儿,都在上面,你可牢收了。若有急难时,可解开册子来看便有解法。倘不省得处,只暗暗的唤圣姑姑,我便来教你,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儿把册儿揣在怀内。把这文变的好钱,直穿在里头裙带上。谢了婆婆先走,不上几步,回头看时,那婆婆忽然不见。有诗为证: 一枚炊饼见人心,罗袋天书报德深。 识得好心还好报,施恩何必吝千金。 永儿捧着炊饼还家。妈妈道:“我儿如何归来得恁迟,衣服都泥污了,敢是跌了一交么?”永儿道:“妈妈!街上雪滑难行,又跌失了两文钱,只买得六个炊饼。”妈妈叹口气道:“我儿!命苦的只是苦,多两个钱的炊饼,也饱不得我们一世,只索罢了。这泥污处莫动弹他,等待干时,擦去了就是。”娘儿两个把炊饼各吃了两个。那两个仍把荷叶包了,放在一边。 不多时,员外归来,妈妈见他脸红,问道:“你去这半日,见甚人来,那里得酒吃?”员外把中途遇了陈学究同到糜都监家这段话述了一遍,又道:“喜得天无绝人之路,亏了他家老院子留义,一片好心,请我到店中吃了酒饭,又与陈教授凑出三百多钱相助。”妈妈欢喜,教员外去籴些米,买些柴炭,且过三五日,又作区处。娘儿两个把剩下的炊饼又分吃了。等待米来,免不得做些饭吃。到晚去睡,永儿却睡不着,思想:“日间那婆婆与我册儿时说道,有急难,便可解开来看。今是爹爹虽籴得些米,彀得几日之用,少不得又是饥饿,也算做急难了。我且去开开看,有救饿的法儿没有。”永儿款款的起来,轻轻的穿了衣裳,走出房门。原来胡员外住下房屋,是一间一披。无非是些篱签土砌,那侧边披屋又破了,只好将就做个炊爨之所。把那一间屋隔断,做下两个卧房。前半段逼近了外街,自己老夫妻住着,后半段便把与女儿做房。却又在左边抽出一条走路,通着厨下天井里去。当夜永儿开门出去,虽不经由爹妈床边,却在紧贴壁,如何不惊觉了!妈妈问道:“我儿那里去?”永儿道:“我肚痛,起来有事。”妈妈道:“我儿想是受寒了,你起身时,仔细避风,多穿件衣服,莫要重重做病。”永儿道:“不妨事。”下床夹着了鞋儿,到侧边破屋内,只见雪光照耀,如同白日。厨下土灶沙锅面桶之类,无物不见,永儿去怀中取出紫罗袋儿来,解开细麻索儿,打一抖,抖出这个册儿来看时,只因胡永儿看了这个册儿,有分教:少年闺女,变成作怪妖精;倒运乞儿,仍作多钱员外,正是直教: 三十六州年号改,五六七载战尘飞。 永儿怎么样变化成就,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回 胡浩怒烧如意册 永儿夜赴相国寺 九天秘册好惊人,但恐于中传不真。 若得善传并善用,等闲疑鬼复疑神。 当夜胡永儿解开紫罗袋外边缠的麻索,抖出那本册儿来,走出披屋外。仔细看时,上面题道:“如意宝册”。揭开第一板看时,第一行就写道: 变钱法 将一条索子穿着一文铜钱,打个胳瘩,放在地上,用物掩盖。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喷,喝声“疾!”揭起盖时,就变成一贯铜钱。 永儿道:“原来如此方法!”就把解下来的这条麻索子,将日间婆婆变的一文好铜钱解下裙带来,穿在索子上,打了胳,放在地下。将面桶来盖了。去水缸内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喷,喝声“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时,青蛇也似一堆铜钱!永儿到吃了一惊,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把去与爹爹妈妈,必问是那里来的。如何回答?”永儿就心生一计,轻轻的开了后门,一撇撇在自家篱笆内雪地上。只说别人暗地里济我贫户的。然后把后门关上,入房里来,把册儿藏了。妈妈道:“女儿肚里痛也不?”永儿道:“不痛了。”依然上床再睡。 到天晓,三口儿起来,烧汤洗了面。妈妈开后门泼那残汤。忽见雪地上有一贯钱,吃了一惊,慌忙提起把与员外道:“不知谁人撇这贯钱在后面雪地上,我拾得在此。”胡员外道:“妈妈宁可清贫,不可浊富,我的女儿长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后生来撩拨他,把这铜钱来调戏。我今又是没运气的时节,一时间取用了,引得后生们到家啰唣,没法摆布。”妈妈道:“你好没见识,东京城内有多少财主做好事,济贫拔苦,见老大雪,可怜这院子里有许多没饭吃的。夜间撇在人家屋里来舍贫也不见得。”员外只摇手道:“难说!难说!我也做过财主的,几曾有此事么?”妈妈焦燥起来,骂道:“老无知!真个是人贫智短了。自古道,贤愚不等,也有舍得的,也有不舍得的。那里都要与你一样,你被天火烧了,怎的别个财主,天火又不烧他们?行好事的到底好。自家女儿,你却三心四意去疑他。我女儿又不曾出去一遍两遍,认得什么人来,你却这般胡说!”骂得员外顿口无言点头道:“也说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百钱,兀自不能够得。如今有这一贯钱,且籴五百钱米,买三百钱柴,把二百钱来买些盐酱菜蔬下饭,且不烦恼雪下。” 三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日。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后,永儿自思:昨夜变得一贯钱也好,今夜再去安排看。日里便有这心,预先寻得一条索子,藏在身边了,永儿款款的起来,着了衣服。妈妈问道:“我儿做什么?”永儿道:“肚里又痛,要去大解则个!”妈妈道:“苦呀!我儿先前那几日,有一顿无一顿,这两日有些柴米,不知饥饿,只顾吃滞了。明日叫爹爹出去赎帖药吃。”永儿下床,来到破披屋下,一如昨夜安排。如法用索穿钱,将面桶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揭起桶来看时,和夜来一般,又有一贯钱。永儿开后门把这钱又抛在雪地上,关了后门,入房里睡。 到天晓,妈妈起来烧汤洗面,开后门泼汤,又看见一贯钱,好不欢喜,拿了回来。胡员外道:“好蹊跷,这钱来得不明。”妈妈说:“莫胡说,我不怕!这是当方神道不忍见我们三口儿受苦,救济我们。又把这一贯钱安在我家。”员外见妈妈昨日焦燥。今番再不敢说,只得含糊答应道:“妈妈说得是,安在家中,慢慢用度。”过了三五日后,雪却消了,天晴得好。妈妈对员外道:“趁家中还有几日粮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见熟人,赚得一二百钱也好。”员外听得说,只得走出去。妈妈心宽无事,便到邻舍家吃茶闲话。 永儿见妈妈出去,屋里没人。关了前门,取出册儿,揭开第二板看时,上首写着变米法。永儿道:“谢天地!既是变得成米,忧他什么没饭吃!”妈妈床头原有一只米桶,一只米缸。永儿去看时,都盛得有米。想了一回,便把桶里的米并在那缸内。剩下的把被单铺在地下,都倾出了,只存十数粒米在空桶内。提在披屋内来,把件衣服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喝声道:“疾!”只见米从桶里涌将出来,永儿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来。桶箍长久,却是烂的。忽然一声响,断了桶箍,撒一地米。后人听说变钱变米之事,因戏作诗云: 钱满索时米满屋,何物咒语能神速。 有人肯把咒传吾,生愿事他死当哭。 永儿见了,失声叫苦!妈妈在隔壁,听见女儿叫苦,慌忙走过来看。米被生人一冲,便不长了。只见披屋内一地都是米。妈妈吃了一惊,道:“如何有这许多米?”永儿生一个急计,唤做脱空计道:“好教妈妈得知,一个大汉驮一布袋米,把后门挨开来,倾下在此便去了。吃他一惊,因此叫起来。” 妈妈看见桶箍散了,问道:“这米桶是我房里的,拿出来做甚,这桶里米那里去了?”永儿道:“是我倾在房里,要用这空桶,盛这披屋下的米。不想箍桶年久断了。”妈妈道:“那大汉却是何人,是何意故?”正在絮叨,却被隔壁张大嫂听了,不知高低,敲着壁儿叫道:“胡妈妈!你直恁地不晓得,是那有钱的员外财主,见雨雪下了多日。情知院子里有万千没饭吃的,做这样好事,不叫人知道。撇钱撇米在人家里,这是阴骘。若明明的舍,怕人啰唣。这个何足为道。”妈妈因张大嫂听见了,便不言语。叫女儿作急收拾,自己也来相帮。 两个兀自收拾未了,员外恰好归来,见娘儿两个在地下扫米,便焦燥起来道:“那见你娘儿两个的做作,才有一两顿饭米,便要作塌了。”妈妈道:“我如何肯作塌,叫你看!瓮里、缸里、桶里、盆里,都盛得满了。这里还有许多兀自没家伙盛得哩!”员外看了吃惊道:“这米却从那里得来?”妈妈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听得女儿叫起苦来。我连忙赶将回来时,只见披屋内一地上都是米。”员外道:“却是作怪,这米从何而来的?”妈妈道:“永儿说他见一个大汉,驮着一袋米,挨开后门,倾下米在家里便去了。”那胡员外是个晓事的人,开了后门看时,篱笆内外都没有人来往的脚迹,心下疑惑,把后门关了,入来寻条棒在手里,连叫“永儿!”永儿见势头不好,躲在自家房里,不敢出来,员外把他扯将过来。妈妈道:“没甚事打孩儿做什么?”员外道:“且闭了口,这件事却是利害。前日两贯钱来得蹊跷,今日米又来得不明。叫这妮子实对我说,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实,我一顿打杀他。我问他,因何有这两贯钱的雪地上,因何有这米在屋里,这大汉的是何人。便做道是财主家行好事的,难道偏照顾我家。其中必有缘故?”永儿初时抵赖,后来吃打不过,又逼他招称那大汉的来历。这天大冤枉,承当不起,只得实说道:“不瞒爹爹!妈妈!说那一日初下雪时,爹爹出去。妈妈叫我出去买炊饼,回来在路上撞见一个婆婆,看着我说肚饥,问我讨炊饼吃。是奴不忍,把一个炊饼与那婆婆。他道,我不要吃你的,试探你则个,便还了我。道是难得你慈悲孝顺好心。便把我一个紫罗袋儿,内有个册儿,说道:你若要钱和米,照这册儿上的咒语,都变得出来。我初时不信,便一连两夜依那册儿上咒语,都变得有钱。今日妈妈在隔壁人家去了,我把变米的法儿试用,果然又变得米来。”胡员外听得说,跌脚叫苦道:“如今官司张挂榜文,要捉妖人,吃你连累我,我打杀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来便打。永儿叫“救人!”隔壁张大嫂听得打永儿,走过来劝时,却关着门。大嫂在门外叫道:“员外饶了孩儿则个,闲常时不曾这般焦燥,为甚事打他。妈妈!怎也不劝劝?”员外含着一口气答道:“大嫂可奈这妮子藏着一本册儿,”说了半句,就住了口。大嫂道:“册儿上写着些什么?”员外道:“都是些闲言闲语。”大嫂认错了,只道是什么私情本儿,便叫道:“你女儿年纪小,又不理会得。须是街坊上浮荡子弟们,撩拨他论口辨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这册儿来烧了,戒他下次便是。何须动气,把孩儿恁般狠打。”员外倒被他提醒了,应道:“大嫂说得是。”看着永儿道:“你把册儿来我看。”永儿便向怀中取出册儿来,递与爹爹。员外接了道:“你记得上面的言语也不?”永儿道:“告爹爹,记不得。若看上看时,便读得出。”员外叫妈妈点点一把柴火来,连紫罗袋儿一包的烧了。看着永儿道:“今日看间壁干娘面皮,饶你这一遭,后番苦再恁地,活打杀你!”永儿道:“告爹爹!再不敢了。”员外对妈妈道:“又是我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还外人传闻时,却是老大利害。”妈妈被员外乱了一场,不知高低,只索由他。有诗为证: 昔年妈妈焚仙画,员外今将宝册烧。 似此火攻能调惯,争教天火肯相饶。 说话的,有一句来问:你这书第十三回上,说圣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炼法,三年方就,何等烦难,今日胡永儿变钱变米,却恁地容易,可不前后相背了?看官有所不知,当初炼神炼鬼,都是生手做事。今日是圣姑姑设法来度他女儿,在空中暗暗佐助。若初次见得烦难时,永儿又不肯学了。你看这册儿第一页便是变钱法,第二页便是变米法。也只拣永儿家中缺少的打动他心。这都是圣姑姑引诱入门处。 闲话休题,且说胡永儿被父亲打了一顿,逼取册儿烧了。好不气闷,自去流泪。妈妈看见,劝住了。过了一夜,到次日,员外又出去了。妈妈仍到间壁张大嫂家闲话。永儿把前后门都闭了,闷闷的坐在房中思量:这本册儿,千金难换。那婆婆一团美意,把来与我。就是变些钱米来度日,也免得求人。却被爹爹烧了,可惜后面都没看得,不知是什么耍法。那婆婆吩咐不省得时,叫圣姑姑,他便来教导我。我今日虽没了册儿,且唤一声,看他来也不来。若肯来时,或者他还存留得有,再与他取讨一本。只怕那婆婆来时,惊动了妈妈,却不稳,便走到天井中去,仰面看着天,低低唤一声:“圣姑姑!”只见那婆子手携竹杖,从屋檐而下,迳入披屋,悄然无声。永儿跟进屋去,道了万福。便把父亲火烧册儿之事,告诉过了。婆子道:“册子不曾烧,原是我取得在此!”便在袖里摸出册儿,依然紫罗袋儿包着,毫无损伤。永儿吃惊,连忙下拜相求。婆子扶起永儿道:“我儿!我原是你前世的亲娘!今番怜你受苦,特来度你。你要这册儿,家中不能施展,也是无用。可依我言语,日里睡眠,养息精神。夜间莫脱衣服,待黄昏人定后,但闻鹤唳之声,便是我差来迎你的。你便悄悄出房,跨鹤而来,我与你相会,五鼓仍回。这册儿上的术法,我一一传授与你。得道之日,神通广大,逍遥快乐,不可尽说也。”永儿道:“如此甚好,只是怕爹妈夜间觉察,寻觅起来,不见了奴,奴早晨回去,如何抵赖?”婆子道:“这个容易!”把手中竹杖递与永儿,吩咐道:“我儿把这杖儿藏好,如到夜间动身时,放在卧处,将被盖着。你爹妈若来时,便如你睡着一般。此乃仙家替身之法。”永儿接了竹杖在手。那婆婆飞上屋檐,忽地又不见了。永儿方才欢喜,把杖儿藏在席子底下,依着婆婆言语,不脱衣服。到黄昏时候,果然听得一声鹤唳,永儿便在里床席子下取出杖儿覆于被内,悄悄步出庭中。只见一只仙鹤,舒颈迎接。永儿跨上鹤背,望空飞去,须臾到一个所在歇脚。只见婆婆先在,又不是先前打扮了,头戴星冠,身披鹤氅,甚是齐整。那婆婆把手一招,那鹤便钻进他衣袖中去,取出看时,却是一个纸剪的仙鹤,慌得永儿又拜下去。婆婆扶起道:“我儿休得惊恐。”永儿觉得站身之地,甚是高峻。问道:“此处是那里?”婆婆道:“这是大相国寺中浮图第一层,人迹不到,正好教导你。先教你个藏形法,可以穿窗入隙,出入不用开门。次教你个飞行法,跨在个板凳上,念个咒语。这凳随意变化,腾空而起。你每夜自来自去,何等方便!”永儿会了这法,自此暮去晨回,把这如意宝册次第领会。一来永儿聪明灵性,书符念咒,一教便会。二来多分是圣姑姑见炼成就的法儿,交付与他,只须指点运用,甚是省力。 不提永儿学法,再说胡员外烧册的时节,米桶里有米吃,床头边有钱用。古人原说: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里过得半月十日,桶里吃的渐渐浅了,床头钱渐渐短了。再过几时,米尽钱空,依然有一顿,没一顿。求告人,又没求告处,依先没饭得吃。妈妈重复思量起永儿变钱变米,冷痛热疼埋怨老公道:“你却把永儿来打,又烧了他的册儿。今日你合该饿死,连累我和女儿受苦。你如何做这般人,靠米缸饿死,叫我娘儿两个忍饥受饿!”员外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你只顾埋怨我怎的?”妈妈道:“才有些饭吃,便生出许多事来。你既然大胆打他,须有用处置钱米。如今穷性命尚在,那册儿却把来烧了。”员外道:“是我一时没思算,千不合万不合烧了。早知留了那册儿也好。”妈妈道:“你省得时却迟了。”员外道:“没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儿,想他还记得,再变得些钱和米,搭救我们则个。你且去问他看。”妈妈道:“女儿自从吃你打了,再不到爹妈身边来,日里只在自房里,闷闷昏昏打瞌睡。夜里上床,便如一块木头相似,昏迷不醒。我前晚半夜里起来解手,见后房门关得不紧,被风刮开了。我怕女儿伤了风,打得灯火看时,他紧紧拥着被儿睡倒,随你左摇右摇,只是不醒。好端端一个聪明孩儿,被你一顿拳头打呆了。还记得什么册儿不册儿。要问他时,你自进他房去问,我没这副嘴脸。”员外真个走进房里,陪着笑道:“我儿!爹爹问你则个,册儿上变钱米的法你记得也不记得?”永儿道:“告爹爹!不记得了。”员外道:“我儿!救了爹娘,又不搭救了别人,休得使性,是做爹的不是了。”永儿只不开口,妈妈跨进房门,把员外一,骂道:“死汉走开!”娘的向前道:“我儿!莫看爹面看娘面,好歹记得些法儿,便救娘的性命则个。”员外道:“今后再不打你了。”永儿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记了,暗暗记得些儿,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取凳子坐定。我叫你看。”员外依了女儿在板凳上坐了,只见女儿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那凳子从空便起。吓得妈妈呆了。员外头顶着屋梁,叫:“救人!”下又下不来,若没这屋,直起在半天里去了。正是: 不曾施展神通手,先把亲爹耍一场。 未知胡员外如何下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一回 平安街员外重兴 胡永儿豆人纸马 五雷正法少人知,左道流传世亦奇。 不作欺心负天地,神通游戏机仙根。 话说胡永儿耍着员外,坐在板凳上,凳便飞起,直顶屋梁。那时员外好慌,看着女儿道:“这个是什么法儿,且教我下来。”永儿道:“告爹爹知道!变钱米法儿都忘了。只记得这个法儿,救不得饥,又济不得急。”员外道:“好怕人吓,且放我下来则个。”永儿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凳子便下来了。员外道:“好险!几乎跌下来,便不死,也少不得青肿了几处哩。”永儿道:“爹爹!你真个要钱也否?”员外道:“我儿!你说痴话,爹妈两三日没有饱饭吃了。不要钱也罢,难道不要性命的?”永儿道:“既是爹爹要钱时,去寻两条索子来,且变一两贯钱使用。”员外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有心央女儿不着,一客不烦两主。趁他心肯时节,多寻些索子。要他变几百贯钱,教我快活则个。事发到官,却又理会。”到床头处看时,只剩得三条索子,员外心上嫌少,一迳走出巷来,到大街相识的邹大郎离货铺内问道:“大郎!细麻索要大些一捆。”邹大郎道:“什么用的?”员外是老实人,便道:“穿钱用的。”邹大郎笑道:“员外又发财了,有许多钱穿哩。索子尽有,数钱来便了。”员外道:“在下身边不带钱。”便将身上旧布氅衣,脱下权时为当。邹大郎想道:“他买索子的钱也没有,那里有钱要穿,眼见是虚话。他恁般贫困,口食不周,知道将麻索子去做什么把戏。明日弄出一场是非,连累着我。”便道:“小店本少利微,现钱便卖。这衣服休要脱下。”员外道:“寄下一时,少停便来取赎。”邹大郎那里肯依。员外只得下了阶头。想着:相熟的如此,别家定然也是不肯的,足见我命薄。且把三条索儿,先变三贯钱再处。急急跑回院子里来,钻进房里,在床头忙忙检看,不见了索子。妈妈和永儿看了,忍不住笑。妈妈道:“老无知!你忙着什么?”员外道:“我检出三条索子在此,如何不见了?”妈妈道:“我把与女儿变得三贯钱在此,你又跑到那里去来?”员外道:“我想著有心央女儿一遭,多寻百十条索儿,变些钱来,长远受用。叵耐开离货铺的邹大郎,定要现钱才卖。我脱这氅衣与他为当,他再三不肯。”妈妈道:“你莫要利心忒重,每日不脱一二贯钱在家,也够你下半世不求人了。”员外问:“钱在那里?”妈妈道:“在被里头盖着。”员外不胜欢喜,便取赤狸果买柴。明日又同妈妈去求永儿变钱。 自从这日为始,永儿不时变些钱来,缸里米也常常有。员外自己身边,也常有钱买酒食吃,衣服逐件置办,身上也比前光鲜了。 一日,员外出去买东西归来。永儿道:“爹爹!我教你看件东西。”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员外接在手里颠一颠,看约有二十四五两重。员外道:“这锭银子那里来的?”永儿道:“早起门前看见卖香纸老儿过车儿上,有纸糊的金银锭,被我把一文钱买他一锭,将来变成真的。”员外道“变成百十贯钱,值得什么,若还变得金银时,我三口儿依然富贵。”走到纸首铺里,买了三吊金银锭归来,看着女儿道:“若还变得一锭半锭,也不济事。索性变得三二十锭,也快活下半世。”永儿接那金银锭,安在地上。腰里解下裙子来盖了。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道:“疾!”揭开裙子看时,只见一堆金一堆银在地上。胡员外看见,欢喜自不必说了,都是得女儿的气力变得许多金银。员外看着妈妈和永儿,商议道:“如今有了金银,富贵了,终不成只在不厮求院里住。我意思想在热闹处去寻间房屋,来开个彩帛铺。你们道是何如?”妈妈道:“我们一冬没饭得吃,终日里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开个彩帛铺,只怕被人猜疑。”员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辈的相识们,我去和他们说道:近日有个官人照顾我,借得些本钱来。问牙人买一半,赊一半。便不猜疑了。”妈妈道:“也说得是。” 当日,胡员外打扮得身上干净,出去见几个相识说道:“我如今承一官人照顾,借得些本钱,要开个小铺儿。你们众位相识的,肯扶助我么?只是要赊一半买一半,望作成小子则个!”众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们身上。”众相识一时说了,便去那当坊市井赁得一所屋子,置些橱柜家伙物件,拣个吉日开张铺面。 虽说赊一半,买一半,其实只做个媒儿,能收得许多货物?都亏得永儿在铺中听了要长要短,便到里面去变将出来。因不费本钱,所以但是一贯货物,只卖别人九百文,加一相饶。人都是要讨便宜的,见买得贱,货物又比别家的好,人便都来买。铺里货物,件件卖得,员外不胜欢喜。家缘渐渐的长,铺里用一个主管,两个当值,两个养娘。没二三年,一个家计甚是富足。次第把平安街火发场空地依先造起屋来。虽比不得旧时齐整,一般有厅堂房室,后园种植些花草。正是:顿开新气象,重整旧门风。 那时东邻西舍,都来作贺。几年断绝来往的人家,到此仍旧送盘送盒,做相识来往。胡员外住在八角亭上和那不厮求院里,将及二年,赁房子开铺,又是三年,共是五年。还归故里,依然是个胡员外。这才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有诗为证: 贫富升沈总运该,家资摄去又还来。 凭谁寄语糜都监,财主于今复有财。 别家店里见他有人来买,便疑道:“跷蹊作怪,一应货物主人都从里面取出来。”主管们又疑道:“货物如何不安在柜里,却去里面取出来?”胡员外便理会得他们疑忌的意儿,自忖道:“我家又不曾买,却是女儿变将出来的。如今吃别人疑忌,如何是好?”过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铺,便进里面教安排晚饭来吃,养娘们搬来,三口儿吃酒之间,员外吩咐养娘道:“你们自去歇息,我们要商量些家务事。”养娘听了言语,各自去了,不在话下。员外与永儿说道:“孩儿!一个家缘家计,皆出于你。有的是金银缎疋,不计其数,外面有当值的,里面有养娘,铺里有主管人,来买的缎疋,生疑道只见卖出去,不曾见上行。从今以后,你休在门前来。听了卖得百十贯钱,值得些什么。若是露出斧凿痕迹来,吃人识破,倒是大利害,会把家计都撇了。今后也休变出来了。”永儿道:“告爹爹,奴家自在里面,只不出来,门前听做买卖便了。”员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将饭来,吃罢,女儿自往房里去了。 自从当晚吩咐女儿以后,铺中有的缎疋便卖,没的便交去别家买,先前没的便变出来。如今女孩儿也不出铺中来听了。胡员外甚是放心。隔过一月有余,胡员外猛省起来:“这几日只管得门前买卖,不曾管得家中女儿。若纳得住定盘星好,倘是胡做胡为,教养娘得知,却是利害!” 当日胡员外起这念头来看女儿,来到中堂,寻女儿不见,房里又寻不见。走到后花园中,也寻不见。往从柴房门前过,见柴房门开着,员外道:“莫不在这里面么?”移身挺脚,入得柴房门,只见永儿在那空阔地上坐着一条小凳儿,面前放着一只水碗儿,手里拿个朱红葫芦儿。员外自道:“一地里没寻他处,却在此做什么?”又不敢惊动他,立住了脚且看他如何。只见永儿把那朱红葫芦儿拔去了塞口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赤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红盔,红甲,红袍,红缨,红旗,红号;赤马在地上团团的转,摆一个阵势。员外自道:“那个月的初十边,被我叮咛得紧,不敢变物事,却在这里舞弄法术。且看他怎地计较?”只见永儿又把一个白葫芦儿拔去了塞口的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白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白盔,白袍,白甲,白缨,白旗,白号。白马一似铜墙铁壁一般,也摆一个阵势。这柴房能有许多宽转?却容了四百多人马,排下两个阵势还空得有战场,并不觉一分儿狭窄。看得员外眼花撩乱,如在梦中光景。只见永儿头上拔下一条金篦儿来,喝声“变!”手中篦儿变成一把宝剑,指着两边军马,喝声道:“交战!”只见两边军马合将来,喊杀连天。惊得胡员外木呆了,道:“早是我见,若是别人见时,却是老大的事,终久被这妮子连累。要无事时,不如早下手,顾不得父女之情。”员外看了十分焦燥,走出柴房门,去厨下寻了一把砍骨的蛮刀,复转身来。却说胡永儿执着剑,喝人马左右旋合,龙门交战。只见左右混战,不分胜负。良久,阵势走开,赤白人马分做两下。永儿把剑一挥,喝声“收!”只见赤白人马,依先变成赤豆,白豆,寸草。永儿收拾红白葫芦儿内了。胡员外在背后,提起刀,看得永儿分明,只一刀,头随刀来,尸首在地面上时,有诗为证: 父子天性岂忍戕,只妨妖法惹灾殃。 可怜两队如云骑,不救将军一命亡。 员外看了永儿身首异处,心中又好苦,又好闷,又好慌。便把刀丢在一边,拖那尸首僻静处盖了,出那柴房门把锁来锁了。没精没彩走出彩帛铺里来坐地,心中思忖道:“罪过!我女儿措办许多家缘家计,适来一时之间,我见他做作不好,把他来坏了,也怪不得我。若顾了他时,我须有分吃官司。宁可把他来坏了,我夫妻两口儿,倒得安全。他的娘若知时,如何不气。终不成一日不见,到晚如何不问着什么道理杀了他?”胡员外坐立不安,走出走入有百十遭。 到晚,收了铺,主管都去,吩咐养娘:“安排酒来,我与妈妈对饮三杯。”员外与妈妈都不提起女儿,两个吃了五七杯酒,只见员外叹了一口气,地两行泪下。妈妈道:“没甚事,如何这等哭?”员外道:“我有一件事,又是我的不是处。你我夫妻两个方得快活,我看女儿做作不好,一时间见不到,把他来坏了。恐怕你怪,你不要烦恼。”妈妈道:“员外怎的说这话,孩儿又做什么蹊跷的事?”员外把永儿变人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妈妈听得说,捶胸足,哭将起来道:“你忘了三年前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时,忍饥受冻,不是我女儿,如何有今日。你便下得手,把我孩儿来坏了!”员外道:“单是我一时间焦燥,却也是为着身家所系,万不得已。你休怨我,且看日常夫妻之面。”妈妈道:“你杀了我女儿,我如何不烦恼!”妈妈又疑道:“适才我见女儿好好地在房里,如何说是坏了?”乃问道:“你是几时杀的?”员外道:“是日间杀的。”妈妈道:“既是日间杀,我教你看一个人。”妈妈入去不多时,膊臂胳膊拖将出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了一惊道:“正是我女儿!日间我一刀剁了,如何却活在这里?”吓得员外肚里慌张,想道:终久被这作怪的妮子连累。不免略施小计,保我夫妻二人的性命。只因员外动了这念头,有分教:永儿弄得一段奇异姻缘,闹遍了开封一府。正是: 一味平安方是福,万般怪异总非祥。 毕竟员外施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二回 胡员外寻媒议亲 蠢憨哥洞房花烛 多言人恶少言痴,恶有憎嫌善又欺。 富遭嫉妒贫遭辱,思量那件合天机。 话说妈妈一只手牵着永儿臂膊出来。永儿见了爹爹,背转了脸道个万福,对娘道:“爹爹没甚事,叫孩儿出来做甚?”说罢,依旧进房去了。胡员外亲眼见了女儿好生生在那里,到是满面羞惭,开了口合不得。又被妈妈抢白了一场,员外只得含糊过了一夜。 次日早起,走去开柴房门看时,吓得员外呆了。只见刀在一边,剁的尸首,却是一把株笤帚砍做两截。员外道:“昨日明明是我下手的,如何却是笤帚?似此成妖作怪,决留他不得了。只教他离了我家便了。”员外踌躇一日,到晚来与妈妈夜饭,便商议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如今永儿年已长成,只管留他在家,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终身,也是不了。”妈妈道:“今日家计都是女儿挣的,何忍推他出去!况且你我膝下并无第二个人,还是赘一个女婿在门帮家过活,你我也得个半子倚靠。”员外道:“妈妈!我初意亦是如此。只是女儿从幼娇养惯了,好的是顽耍。”便赶开养娘,把柴房中豆人草马争战之事,述与妈妈听了,“似此弄手弄脚,倘然落在别人眼里,说将出来,可不断送了你我的性命!不如择个良姻缘,嫁出去,在公婆身边,到底不比自家爹妈,少不得收敛些。过了三年五载,待他年长老成,连女婿收拾回来,可不两得其便?”只这一席话,哄过了妈妈,便应道:“员外见得也是。”次日天明,便叫当值的去前街后巷叫得两个媒人来。当值的去不多时,叫得两个媒婆儿,有一首小词名“驻云飞”,单道做媒婆的行径: 堪叹媒婆,两脚搬来疾似梭。八字全凭做,年纪传来错。喳!舌上弄风波,将贫作富,撮合成交,那管终身误。只要男家财礼多,只望花红谢礼多。 那两个媒婆,一个唤做快嘴张三嫂,一个唤做老实李四嫂。两个来到堂前,叫了员外妈妈万福。妈妈叫坐了,请茶。茶罢,安排酒来相款。张三嫂起身来告妈妈和员外道:“叫媳妇们来,不知有何使令?”员外道:“且坐!你二人曾见我女儿么?”张三嫂道:“前次曾见小娘子来,好个小娘子!”员外道:“我家只养得这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要与他说亲。特请你二人来商议则个。”张三嫂道:“谢员外妈妈,照顾媳妇。既是小娘子要说亲事,不知如今要入赘,却是嫁出去?”胡员外道:“我只是嫁出去。”李四嫂道:“若要嫁出去时,这亲事却有。”员外取出二两银子来,道:“权与你二人做脚步钱。若亲事成时,自当重重相谢。”两个道:“媳妇们不曾出得分毫之力,如何先蒙厚赐,受之不当。”口里虽恁般说,两个都伸手去接那银子。是张三嫂先接到手,作谢出来,到彩帛铺里,借戥子夹剪把银子平分了。两个于路上商量道:“那里有门厮当户厮对的好人家,趁热就去说便好。”李四嫂道:“急切难得,只看我们造化。”张三嫂道:“今日讲过了,你也不要瞒我,我也不要瞒你。大家分头去寻访,访得一头来,我两个有话同说,有钱同共,有酒同吃。”李四嫂道:“说得是,我寻得来也对你说,你寻得来也对我说。”两个约定了分路而去。张三嫂想道:“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单生一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只要说一个好媳妇,我且去走一遭。只怕他嫌胡家年长,成不成吃三瓶,且去哄杯酒吃也好。” 当下张三嫂迳到张员外家。张员外见个媒婆入来,问道:“有何事到我家?”张三嫂道:“有一门好亲,特地来说。”员外道:“多少媒人来说过,都不成得。如今不知是谁家女儿?”张三嫂道:“是开彩帛铺胡员外的女儿,生得花枝般好。”张员外道:“我曾在金明池上见来,真个生得好。只不知多少年庚?”张三嫂道:“一十九岁,独养女儿。”张员外道:“长两岁也不妨,只怕他不愿嫁出。我只有这个儿子,我却不肯入赘。”张三嫂道:“胡员外也情愿嫁出来。”张员外见说,十分欢喜。教安排酒来与张三嫂吃三杯。取出一两银子相送,说道:“若亲事成时,别有重谢。”张三嫂收了银子,作谢出门。吃了两家的酒,醺醺的自言自语道:“今日是好日,都顺溜。这头亲事,管情要成。过了今夜明日起个黑早,到胡家去说,莫要通知李老实。” 却说老实李四嫂,这日因在金沙唐员外家门首经过,想着:“他有个儿子,年方二十一岁,向来定下徐大户家的女儿。因此女害了痨怯,未曾完娶。二月间女儿已死,那唐小官人是要紧做亲的。若说胡员外宅里女儿,必然乐从。”走到唐家门首,却好唐员外在门前闲坐,看见李四嫂前来,原来相熟的,便道:“四嫂那里来?”李四嫂道:“有句话特来到宅。”唐员外道:“既有话,请到里面讲。”李四嫂跟员外进去,坐了,问道:“小官人在宅么?”唐员外道:“出外去收些小货未回。”李四嫂道:“徐家小娘子没了,另扳得有好亲么?”唐员外道:“还不曾,你看见有好头脑作成则个。”李四嫂道:“有一头在此,说来必定中意。”唐员外道:“是那一家?”李四嫂道:“是开彩帛铺的胡员外的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唐员外听得说,笑道:“我知胡员外的女儿,且是生得好个聪明伶俐。当初胡家开典铺的时节,我家便央人去说,胡员外要招赘在家。摇得头落不肯,因此扳了徐家这头亲事。只不知胡员外有口风没有,你却如何来说?”李四嫂道:“昨日胡员外叫将我去,与我一两银子,又与了三杯酒吃,要说门当户对的亲,情愿嫁出。故此媳妇特来宅上说。”唐员外见说,十分欢喜,即时叫安排酒来,叫李四嫂吃了,也把一两银子相送,道:“若亲事成时,另有重谢,有烦用心着力则个。”李四嫂谢了唐员外出来,一路上欢欢喜喜,也打帐瞒过了快嘴张三嫂,明日独自个去做这头媒人。 却说次日胡员外家开了大门,是张三嫂先到,刚要进门,远远地望见东边来的,好似李四嫂模样,张三嫂道:“这婆子清早起那里去,我且躲在一边看他。”只见李四嫂到了胡家门首,两头打一看,迳钻进门内来了,正与张三嫂打个照面。正是:夜眠清早起,更有不眠人。两下都吃了一惊,好生没趣。张三嫂道:“你来有甚话说?”李四嫂道:“看见你在此,特地进来陪你。”张三嫂道:“我也想到你决然到这里的。所以先来等候。”两个笑了一场。李四嫂道:“阿姆!你实说,寻得头好主儿么?”张三嫂道:“不瞒你说,有一个上好头脑,管取十说九成。”李四嫂问:“那家?”张三嫂道:“是大铺张员外家一十七岁花枝般的小官人。”李四嫂道:“阿姆莫怪!我说男大女小团圆到老,到是雌的大了两岁,恐怕不中本宅的意。”张三嫂道:“你快闭了口,常言道:妻大一,有饭吃;妻大二,多利市;妻大三,屋角摊。如今刚大两岁,正是利市,发财旺夫。如何不好!你嫌我这主儿不好,有甚别个主儿胜得这一头的?”李四嫂道:“我这家却胜得多哩。是金沙唐员外家儿子,长房长媳。目下说成,就行聘就做亲的。”张三嫂道:“便是那望门寡的硬东西么?谁家女儿是铜盆,肯去对那铁扫帚!恁般头脑,不讲得也罢,也省些后来抱怨。”李四嫂道:“我与你打个掌,偏要员外成我这头亲事。”张三嫂道:“不须赌得。从今说过了,成了你的,我也不来争。成了我的,你也休指望八刀。只吃杯喜酒便了。”铺里主管听得了,便插口道:“这句话说是!各人船底下有水,各人自行。拌干了涎唾儿,也是没用。正不知我家员外喜那一头哩。姻缘是五百年前结下的,勉强不得。”两个方才住了口,双双的走进客房座里来,有诗为证: 媒婆两脚似船形,有水河中各自行; 空自相瞒争起早,谁知员外不应承。 却说胡员外正走出客座来,两个媒婆相见了。员外叫坐道:“难得你们用心,昨日说了今日便有。”张三嫂不等四嫂开言,便抢着应道:“有一头好亲事,是小媳妇寻来的。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家单生一子年方十七,人才出众。真个十分俐伶,一手写,一手算。”胡员外听说了道:“且放过这头亲事!”李四嫂道:“我说的又是一个主儿,是金沙唐员外家。好个小官人,年二十一岁了,百伶百俐,写算俱精。五六年前,曾在宅上求过亲的,不曾成得,今番又来相求。”胡员外摇着头道:“这头亲也且放过一边。别有亲时,再烦你二人来说。”两个媒人都道:“恁地好亲事,如何教放过了?员外且与院君商议则个。”胡员外道:“我心里便是有些不在意,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便去衣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来,送与二位,道:“天早不敢相留,权当一茶。有烦用心体访一头诚实小官人。直待我心里像意方好。”两个媒人受了银子,只得起身出来,说道:“虽然亲事说不成,也不白折了这个早起。想起来,这头媒人不是独做得的。今后须是你吹我唱,大家撺掇怂恿,不怕他不听。”两个又把一两银子分了,各自去讫。 从此两个媒婆真个和同水蜜,一条跳板上走路。话休絮烦,但有好亲去说,听得说儿郎聪明伶俐,便教放过了。如此也不知几次。又隔了数日,两个媒人商量道:“难得胡员外,去时便是酒和银子,不曾空过,我两个有七八头好亲事去说,只是不肯,不知是甚意故?”李四嫂道:“我说要寻个小官人,莫非到嫌忒聪俊了么?”张三嫂道:“今日我们两个没处去了,我和你去胡员外宅里骗他几杯酒吃。又骗得他两把银子,大家取一回笑耍。”李四嫂道:“你有甚亲事去说?”张三嫂道:“你休管,只顾同我来,叫你吃酒便了。”两个来到胡员外家,却好员外正在铺内。两个坐定吃茶。员外问道:“有甚亲事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今有和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焦员外,他有个儿子甚是诚实,只怕太过分了些。”员外问道:“他儿子几岁,诸事如何?”张三嫂道:“焦员外的儿子虽则也是一十九岁了,还是奶子替他着衣服,三顿喂他茶饭,口边涎沥沥,他不十分晓人事,满门都称他是憨哥。”胡员外听了道:“这头亲事倒称我意,烦你二位用心说则个。院君面前莫说实话,只是褒奖罢了。”两个媒婆听得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千头万头好亲,花枝相似儿郎,都放过了。却将这个好女儿,嫁这个疯子。两个又吃了数杯酒,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谢了员外出来。对门是个茶坊,两个人去吃了茶。李四嫂道:“你没来由,教我忍不住笑,捏出两把汗。只怕胡员外焦燥起来,带累我,什么意思。”张三嫂道:“我和你说这许多头亲事,都教放过了。我且闲耍着他,若胡员外焦燥时,我只说取笑。谁想到成了事。”李四嫂道:“想是中意了。若不中意时,今日如何把四两银子与我们,比往常更是加厚。”两个厮赶着,一头走,一头笑。迳投国子门来见焦员外。焦员外叫请坐吃茶。员外道:“你两个上门是喜虫儿,有什好话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我两个特来讨酒吃,与小员外说亲。”焦员外道:“我的儿子是个呆子,不晓人事的。谁家女儿肯把来嫁他?”李四嫂道:“与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胡员外宅里,花枝也似的一个小娘子。年方一十九岁,多少人家去说亲的,都不肯。方才媳妇们说起宅上来了,胡员外便肯应承,特教我两个来说。”焦员外心中好生欢喜,道:“你两个若说得成时,重重的相谢。”两个吃了数杯酒,每人送了二两银子,出得焦员外家,迳来见胡员外。李四嫂道:“焦员外见说宅上小娘子,十分欢喜,教来禀复,要员外拣个吉日良辰,下财纳礼。要甚安排,都依宅上吩咐。”胡员外听说,不胜之喜,自叫媒人去对张院君说。院君细问时,只说小官人生得丰厚,是个有造化的。只是从小娇养惯了,穿衣服还要别人服侍。生在这般的富贵人家,好不受用。院君也允了。媒人去焦家回复。话休絮烦,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财纳礼,奠雁传书。焦员外因是自家儿子不济事,每事从厚。不只一日,拣了吉日良辰,成那亲事。 却说焦员外和妈妈叫奶子来吩咐道:“小官人成亲,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使夫妻和顺,我却重重赏你。”奶子道:“多谢员外妈妈,奶子自有道理。”妈妈道:“恁地时,你慢慢教他好。”奶子与妈妈入房里来看憨哥道:“憨哥!明日与你娶老婆也。”憨哥也道:“明日与你娶老婆也。”奶子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奶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们员外好不晓事!这样一个疯子,却讨媳妇与他做什么。苦害人家的女儿!那胡员外也没分晓。听得人说,这个女子十分生得标致,又聪明智慧,写算皆能。却把来嫁这个疯子,不知是何意故。 当夜过了,至次日焦家打点迎娶,不在话下。晚间,胡妈妈送新人入门。少不得要拜神讲礼,参筵拂座。奶子扶那憨哥出来,胡妈妈一时就看见,吃了一惊。但见: 面皮垢积,口角涎流。帽儿光歪罩双丫,衫子新横牵遍体。帚眉缩颊,反耳斜睛。靴穿歪,脚步踉跄,六七人搀。涕挂掀,嘴唇腌臜,一双袖抹。瞪目视人无一语,浑如扶出狰狞。短毛连鬓有千根,好似招来鬼魅。蠢驱难自立,穷崖怪树摇风,陋脸对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见花灯,那解今宵合卺。虽逢鸳侣,不知此夜成亲。送客惊翻,满堂笑倒。洞房花烛,分明织女遇那罗。帘幙摇红,宛似观音逢八戒。便教嫫姆也嫌憎,纵是无盐羞配合。 当晚奶子扶着憨哥行礼,揖不成揖,拜不成拜。平昔间惯随人口里说话,到此没随一头处,口中只是乱哼。胡妈妈看见新女婿这般模样,不觉簌簌的泪下,暗地里叫苦道:“老无知!却将我这块肉,断送与这样人。我女儿的终身,如何是了!”要叫两个媒人来发作时,那李老实已躲过一边去了。张快嘴看见辞色不善,先把说话来迎住道:“老院君!这头亲事,媳妇们也不敢斗胆,都依着老员外吩咐下来。老院君回去问老员外时,自然明白。今日大喜之日,列位高亲在此,望院君凡百包涵,隐恶而扬善则个。”只这几句话,张院君到不好开得口了。正是哑子慢尝黄连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没奈何与许多亲眷,劝酬了一夜。 次早,只得撇了女儿,别了诸亲回家。一见了员外,不觉怒气冲天,掇了髻儿,撞一个满怀,便叫天叫地价哭将起来。员外说道:“好时好日,没事为着甚的?”妈妈道:“只想你是一家之主,百事凭你。谁知你是个老禽兽,没人心的!我这一个成家立业的好女儿,千百头亲事来说,只是不允。偏拣这个疯子嫁他,是何道理?”胡员外道:“我女儿留在家中,久后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出别人家里去,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压不住定盘星,露出些斧凿痕来,又是苦我。如今将他嫁个木畜不晓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会得。”妈妈道:“这等一个好女儿,嫁恁地一个疯呆子。岂不误了我女儿一生?”员外道:“他离了我家,是天与之幸。你管他则甚!”妈妈只是哭亲肉,骂一回,哭一回,整整的厮闹了一夜,不在话下。 却说胡永儿见妈妈去了,眼泪不从一路落,苦不可言。陆续相送诸亲出门,晚饭已毕,谢了婆婆,道了安置,随了奶子入房里来。见憨哥坐在床上,奶子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睡。”奶子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睡休!”奶子心里想:只管随我说时,几时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奶子先替憨哥脱了衣服,扶他上床睡倒,盖了被。然后看着永儿道:“请小娘子宽衣睡了罢。”永儿见奶子请睡,含着两行珠泪思量:“爹爹!妈妈!我有甚亏负你处,你却把我嫁个疯子。你都忘了在不厮求院里受苦,到如今富贵,不知亏了谁人,休!休!我理会得爹爹意了,教我嫁一个聪明丈夫,怕我教他些什么。因此先识破了,却把我嫁这个疯子。”抹着眼泪,叫了奶子安置。脱了外面衣裳,与憨哥同睡。奶子自归房里去了。永儿上得床把被紧紧的卷在身上,自在一边睡,不与憨哥合被。心里思道:“我久有跟随圣姑姑出门之意。只为爹妈难忘,一时撇他不下。他又无第二个男女靠着,何忍将奴嫁出,又配着这个歪货。不知圣姑姑那边知道也不知道。”叹了一回,不觉睡去了,梦见圣姑姑乘鹤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永儿安心息念,又过几时。正是: 夫妻本是前生定,莫怨东风枉自嗟。 毕竟圣姑姑说出什么话来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 蠢憨哥误上城楼脊 费将仕扑碎游仙枕 骏马惯驮村汉走,巧妻专伴拙夫眠。 姻缘都是前生债,莫向东风怨老天。 话说胡永儿梦见圣姑姑骑鹤而至,叫声:“我儿!闻得你嫁了新郎,特来看你。”永儿便把心中苦楚告诉了一遍。圣姑姑道:“你终身结果,自在贝州。这里原非你安身之所。”永儿道:“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罢!”圣姑姑道:“宿债未毕,还不是脱身的时候。”永儿道:“奴家与那疯子有甚宿债?”圣姑姑道:“你前生做我的女儿时节,我同你到剑门山关王庙中避雪。有个年少的道士名唤贾清风,与你眉来眼去。虽则未曾成就,你却也不曾决终得他。那道士为思忆你,一病而亡。只为他情痴忒重,所以今生投胎,变成痴子。但他的情根,却也种得深了。少不得今世要开花结果,今日与你做一场夫妻,也是还债。到缘分了时,自有个散场。你也须索忍耐,休得搬弄神通,惹人猜忌。若有急难,可到郑州来寻我。”说罢,依旧乘鹤风去了。永儿醒来,一句句都记得在心里,晓得前缘宿业,倒也心定了。 张院君回家到第二日,一心只牵挂女儿,不知这一夜女儿如何过了。眼儿也一定哭得红肿了。差两个养娘去看,回来说道:“欢欢喜喜在那里。”妈妈不信,连看了几次,回报都是一般话儿。妈妈叹口气,也放下了心,从此不和员外争嚷。那焦员外夫妻两口儿,也只怕新妇心中不乐。见他两个孝顺,十分欢喜,自不必说。焦员外又自到胡亲家处来称谢,从此两家无话。 再说永儿与憨哥虽为夫妇,实则同床千里,憨哥从来不省人事,不来缠老婆。永儿也落得推开,闲常倒怀个可怜之意,冷冷热热常照顾他,恰像添了个奶子一般。有时节闭上房门,演弄法术儿顽耍,憨哥呆呆的看着,只不则声,所以一向相安无事。荏苒光阴,不觉过了三载。时遇六月间,这一年天气倍加炎热。永儿到晚,来堂前叫了安置,与憨哥来天井内乘凉。永儿道:“憨哥!我们好热么?”憨哥道:“我们好热么?”永儿道:“我和你往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永儿见憨哥七颠八倒,心中好闷。当夜永儿和憨哥合坐着一条凳子。永儿念念有词,那凳子变做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背上载着永儿和憨哥从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楼上。这座城楼叫做安上大门楼。永儿喝声:“住!”大虫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儿与憨哥道:“这里好凉么!”憨哥道:“这里好凉么!”两个乘凉到四更。永儿道:“我们归去休!”憨哥道:“我们归去休!”永儿念念有词,只见大虫从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里落下,依旧变做凳子。永儿道:“憨哥,我们去睡休!”憨哥道:“我们去睡休!”自此夜为始,永儿和憨哥两个夜夜骑虎直到安上大门楼屋脊上乘凉,到四更便归。有诗为证: 白云洞法大神通,木凳能令变大虫。 不信试从吴地看,西山跳虎是遗踪。 忽一日,永儿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憨哥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永儿念念有词,凳子变做大虫,从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门楼乘凉。当夜却没有风,永儿道:“今日好热。”拿着一把月样白纸扇儿在手里,不住的摇,此时月亮却有些朦胧。有两个上宿军人出来巡城,少不得是张千,李万。两个巡了一遍,回到城门楼下。张千猛抬起头来看月,吃了一惊道:“李万!你见么,门楼屋脊上坐着两个人?”李万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张千定睛一看,道:“真是两个人。”李万道:“据我看时,只是两个老鸦。”当夜两个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摇。李万道:“若不是老鸦,如何在高处展翅?”张千眼快道:“据我看,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鸦,教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内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满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歪不正射着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声,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得就似烂冬一般。张千、李万,上前看时,却是个汉子。幸得不曾跌死,将他缚了。再看上面时,不见了那一个。 至次日早间,解到开封府来。知府升厅,张千李万押着憨哥跪下,禀道:“小人两个是夜巡军人。昨夜三更时分,巡到安上大门,猛地抬起头来,见两个人坐在城楼屋脊上,摇着白纸扇子。彼时月色不甚明亮,约莫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小人等计算,这等高楼,又不见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飞檐走壁的歹人。随即取弓箭射得这个男子下来,再抬头看时,那个妇人的却不见了。今解这个男子在台下,请相公台旨。”知府听罢,对着憨哥问道:“你是什么样人?”憨哥也道:“你是什么样人?”知府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知府大怒,骂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憨哥也瞪着眼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满堂簇拥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无可奈何,叫众人都来厮认,看是那里地方的人。众人齐上认了一会,都道:“小人们并不曾认得这个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门城楼壁斗样高,这两个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个像妇人的,如何不见下来,却暗暗地走了。一定那个像妇人的,是个妖精鬼怪,迷着这个男子,到那楼屋上,不提防这厮们射了下来,他自一迳去了。如今看这个人胡言胡语,兀自未醒。但不知这个人姓名家乡,如何就罢了这头公事。”寻思了一会,喝道:“且把这个人枷号在通衢十字路口。”看着张千、李万道:“就着你两个看守,如有人来与他厮问的,即便拿来见我。”不多时,狱卒取面枷将憨哥枷了。张千、李万搀扶到十字街口时,哄动了大街小巷的人,捱肩叠背,争着来看。 却说那焦员外家奶子和丫头,侵晨送洗脸汤进房里去,不见憨哥、永儿,吃了一惊,慌忙报与员外妈妈知道。员外妈妈都惊呆了,道:“门不开,户不开,走那里去了?”焦员外走出走入,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说道:“昨夜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有两个人坐在上面,被巡军射了一个下来,一个走了。”又有的说道:“如今不见枷在十字路口?”焦员外听得说,却似有人推他出门一般,迳走到十字路口,分开众人,挨上前来看时,却是自家儿子。便放声大哭起来,问道:“你怎的走城楼上去,你的娘子在那里?”张千、李万见焦员外来问,不由分说,将他横拖倒扯捉进府门。知府问道:“你姓甚名谁?那枷的是你什么人?如何直上禁城楼上坐地,意欲干何歹事,与那逃走妇人有甚缘故,你实实说来,我便恕你。”焦员外躬身跪着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这个枷的是小人的儿子。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纪,一毫人事也不晓得。便是穿衣吃饭,动辄要人。人若问他说话时,便依人言语回答,因此取个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时伏侍的奶子看管,虽中门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来。三年前偶有媒人来与他议亲。小人欲待娶妻与他,恐误了人家女儿。欲待不娶与他,小人只生得这个儿子,没人接续香火。感承本处有个胡浩,不嫌小人儿子呆蠢把一个女儿叫做胡永儿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饭,双双进房去睡,今早门不开,户不开,小人的儿子并媳妇,都不见了。不知怎地得出门到城楼高处。又不知媳妇如何不见下来,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说,既是你的儿子媳妇,如何不开门启户走得出来?媳妇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来见我。”焦员外:“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说谎,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杀小人!”知府听他言语真实,更兼憨哥依人说话的模样又是真的。再差两个人去拿胡永儿父亲来审问,便见下落。公差领了钧牌,飞也似赶到胡员外家里来。 却说胡员外听得街坊上喧传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儿做出来的勾当,害了憨哥,与妈妈正在家暗暗地叫苦。只见两个差人跑将入来,叫声“员外有么!”员外惊得魂不附体,只得出来相见,问道:“有何见谕?”公差道:“奉知府相公严命呼唤,请即那步。”胡员外道:“在下并不曾管闲为非,不知有甚事相烦二位唤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则便知分晓。”员外就在铺内取银十两,送与二位:“权当酒饭,没事回来,再当酬谢。”两个公差接了银子,不容转动推扯出门,迳到府里。知府正等得心焦,见拿到了胡员外,便把城楼上射下憨哥,次后焦员外说出永儿并憨哥对答不明,要永儿出来审问的情由说了一遍。胡员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闻你女儿极是聪明伶俐,女婿这般呆蠢。必定别有奸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难为他说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来遮掩。”焦员外跪在那边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来,救我儿子性命。”胡员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拐带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女儿不知怎的缘故,断送那里去了。故意买嘱巡军,只说同在城楼屋脊上,射了一个走了一个。相公在上,城楼在半天中,一般又无梯子,难道这两人插翅飞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时,怎的瓦也不响,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须是鞋弓袜小,巡军如何赶他不着,眼睁睁的放他到小人家中来躲了?”知府听他言语,句句说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亲,与张千李万俱夹起来!”指着焦员外道:“这事多是你家谋死了他的女儿,却同张千、李万设出这般计策,把这疯癫的儿子做个出门入户。不打如何肯招!”喝将三人重重拷打。两边公人一齐动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焦员外受苦不过,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谋死胡永儿,容小人图画永儿面容,情愿出三千贯赏钱。只要相公出个海捕文书,关行各府州县,悬挂面貌信赏。若永儿端的无消息时,小人情愿抵罪。”知府见他三个苦死不招,先自心软。况兼胡员外也淡淡的不口紧要人,便道:“这也说得是。”一边把三个人放了。一边取憨哥进府,开了枷,并一干人俱讨保暂且宁家伺候。又著令焦家图画永儿面貌,出了海捕文书各处张挂。有诗为证: 自古公堂冤业多,无如讼口惑人何。 上官比及回心转,一顿严刑已受过。 这四句诗说听讼之难,假如两边说来都是有理,少不得要看那一边理胜一分的,听他。及至有恁般理的,未必有恁般事。即如胡员外当堂一番说辨,何等可听!知府为此将焦玉和巡军一同提打,谁知都是冤枉。所以坐公堂的,切不可自恃聪察,轻易用刑。 闲话休题,且说那胡永儿见憨哥中箭跌下去了,便口中念念有词,从空便起。独自个回到家中,想道:“失了憨哥,住在这里不成了。爹爹妈妈家中,也不好去得,如何是好?想起成亲之夜,梦见圣姑姑与我说道:此非你安身之处,若有急难,可来郑州寻找。现今无处着身,不若去郑州投奔圣姑姑,看是如何。” 当下穿了几件随身衣服,带了随法物。依旧跨了凳子,从空而出,直到野地无人处,渐渐下来撇下凳子,独立一个取路而行。此时天色方明,恰好遇见旧时从他读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从乡里赶早入城,有些事干。认得是女学生胡永儿,吃了一惊,问道:“贤弟为何独行至此,爹爹妈妈何在?”永儿道了万福,答道:“奴家为夫家遭难,只身逃出,不及对爹妈说知了。”身边取出一个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儿,递与陈学究道:“有烦师父将此枕儿寄与我家爹妈,聊表挂念。此乃九天游仙枕,悦人魂梦,枕之百病俱除,师父是必寄去。”陈学究接了在手,问道:“贤弟!如今往那里去?”胡永儿指着前面:“有个亲眷在前面,等我同到他家去。”陈学究抬向前面望时,永儿使个隐身法,忽然不见了。 陈善把眼睛一抹,噀了一口唾,叫声“见鬼!”莫非永儿已死,方才精魂出现么!这泥做的枕儿,分明不是阳间用的。欲待抛弃了,又想道:“他特地寄与爹妈,再三叮咛。难道是鬼话。我也莫管他真假,便掯去问个信儿,怕他怎的!”便将衣袖裹枕儿,忙忙的走入城来。忽然又想道:“我今日自家还有紧要事件,不得工夫。况且平安街不是顺路,带着枕儿行走,好不方便。”看看走到费将仕门首经过,一个小厮叫道:“陈师父那里去?” 原来陈善也曾在费家教授过来,这小厮正是旧时学童。陈学究便把枕儿递与他道:“这东西权寄你处,今日忙些个,明日来取,就顺便来看将仕。”说罢自去了。 学童看着这土做的枕儿,也不在意。带进宅里,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铺上。早饭后费将仕出去拜客,书童没些事,到铺上去睡觉,见枕儿方便,就用着他。也是这小厮夙世有缘,好个九天游仙枕,多少王侯贵戚,目不曾见,耳不曾闻,倒是他试法受用。正是: 黄梁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学童正在熟睡之际,有与他一般样的两个小厮,来寻学童同打升官图耍子。寻到耳房里,见他齁齁的睡着。一个便去抓脚心,一个去捻个纸条儿,弄进他鼻孔底去。只见学童一连几个喷嚏,似风邪般舞将起来,乱嚷道:“好快活!好快活!”两个小厮每人挦了一只耳朵,唤他醒了,问道:“什末快活?”学童道:“我才去睡,忽见枕墙上两扇门开。异香扑鼻,一班女乐吹弹而出。个个有月貌花容,迎我去仙界游玩。转步之间,果然仙山,仙水,仙花,仙鸟,景致非常。一个仙女执壶,又一个把盏,连劝我仙酒三杯。第三杯还不曾吃干,被你们啰唣醒了!”一个道:“我不信!我不信!”一个便去抢那枕儿在手。看时,只见一边枕墙上,泥金涂写九天游仙枕五字。那一边画成两扇门儿,上面横个牌额写仙界二字。看看仔细,方知所梦乃此枕之故。一个道:“不知你是真是假,今夜把这枕儿,我拿去也睡一夜,看有梦也没有。”那一个道:“不要偏枯了!大家受用受用,上半夜是你,下半夜是我。” 费将仕拜客方回,在耳房边过去,听得说要分上下半夜受用。只道商量什么歹事,一脚踢开门来。三个小厮,丛着一个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儿,在那里胡言乱道。费将仕一时怒,双手抢那枕儿在手,眼也不去瞧,高高的望空一扑,在青石板上打个粉碎。可怜无价游仙枕,化作阶前一片尘。难道这枕只与寻常枕头一般,随手而破,别无一些灵迹显示么?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四回 八角镇永儿变异相 郑州城卜吉讨车钱 游仙枕上游仙梦,绝胜华胥太古天。 此枕有谁相赠我,一生情愿只酣眠。 话说费将仕不由分说,将枕儿望空扑下。学童刚叫得一声“啊呀!”那枕儿跌在青石阶前,打得粉碎。就那枕儿碎破之时,喤的一声,只见一阵东西,又不是蜂儿,又不是蝶儿,有影无形的,飞起屋檐上去了。费将仕走下阶头看时,原来是三寸多长一班的仙女,手中执着乐器,笙箫弦索,无所不具。也有执壶,执盏,执扇,执如意的,共二十余人,如一棚木偶人儿相似。一个个艳质浓妆,美丽无比。那一班仙女一字儿站在檐头,向着费将仕齐齐的道个万福,启莺声,开燕语,说道:“妾等原系前朝内班近侍宫人,被九天玄女娘娘符令拘禁在此。今叨恩庇,释放逍遥,实乃万分之幸也。”说罢,把乐器一齐动起,声调和谐,凄婉可听。徐徐从屋脊上行去,向北方即渐没了。 费将仕从来未见此异,呆呆的看了半日,再把破枕片儿细细检起看时,里面滑滑净净的都画着细山细水,亭榭树木。这枕儿是一块白土捻就的,外面又无丝缝,不知里面画工如何动手,岂不是个仙枕!费将仕才把三个小厮喝来跪下,问这枕儿的来历。那两个小厮指着学童道:“是他说陈学究先生寄与他处,约明日来取的,小的们并不知情。只听得他说枕着睡去时,便有许多快活受用。看的是仙境,吭的是仙乐,吃的是仙酒。小的们见枕墙上写着九天游仙枕五个金字,心下疑惑,正在此商量议论,不期老爹回来。”再问学童果是如此。费将仕只是不信,将三个小厮锁禁一间空房里头。且待来朝陈学究来时,问明是实,方才饶恕。 再说陈善到次日,身上空闲了,要去平安街胡员外家走遭。先来看费将仕,就便讨枕头儿去。费将仕一听得陈学究来,忙请进内书房相见坐下。费将仕先问道:“教授曾有个枕儿寄在小童来?”陈善道:“不曾教对将仕公说,将仕公何以知之?”费将仕道:“此枕有些怪异之处,教授实说,从那里来的。下官亦有言告诉。”陈善道:“小弟旧时曾在平安街胡大洪家住馆,那女学生叫做永儿,年长嫁人,已经三载。昨早忽然在城外相逢,说夫家遇难,故此潜逃。将此托兄寄与他家爹妈收下,聊表情念。小弟因昨日有些事忙,也不曾细看得,不知有何怪异?”费将仕道:“如此说,又是教授不曾替他寄得到好!”便把学童梦见这般,这般这般,及自己扑碎了枕儿,又是如此如此恁样怪异。现今官府行文,出三千贯赏钱,要拿妖人胡永儿。教授若将这枕头去时,刚好做个表证,须有分吃官司。早是下官扑碎了妖物,泯于无迹倒好。陈善吓得魂不附体,谢道:“小弟因僻居乡村,与城中吊远,并不知官府事情。若非将仕公说明,小弟险为所误。只不知官府怎见得胡永儿是妖人,将仕公必知其详?”费将仕又把张千、李万在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射下憨哥,并焦胡两家见官对证始末,述了一遍。说得陈善毛骨悚然。 当下费将仕留了酒饭,陈善再三作谢而别,竟自回去,也不到胡员外家去了。 费将仕开了锁,放出三个小厮出来吩咐:“从今以后,再不许提起枕儿一节。若有外人闻风时节,我把你三个狗奴当妖人解官。”三个小厮连声不敢。自此无人提起游仙枕之事。 语分两头,再说胡永儿离了陈学究,独自行了一日。天色已晚,到一个凉棚下,见个点茶的婆婆。永儿入那茶坊里坐下歇脚,那婆婆点盏茶来与永儿吃了。永儿问婆婆道:“此是何处,前面是那里去?”婆婆道:“前面是板桥八角镇,过去便是郑州大路。小娘子无事,独自个往那里去?”永儿道:“爹爹妈妈在那里,要去探望则个。”婆婆道:“天色晚了,小娘子只可在八角镇上客店里歇一夜却行,早是有这歇处,独自一个夜晚不便行走。”永儿变十数文钱,还了茶钱。谢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见一个后生: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纪;三牙掩口细髯,七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似白纱衫子,系一条蜘蛛斑红绿压腰,着一对土黄色多耳皮鞋,背着行李,挑着柄雨伞。 那后生正行之间,见永儿不戴花冠,绾着个角儿,插两支金钗,随身衣服,生得有些颜色。向前与永儿唱个喏道:“小娘子那里去来?”永儿道:“哥哥!奴去郑州投奔亲戚则个。”那厮却是个浮浪人家子弟,便道:“我也往郑州那条路去,尚且独自一个难行。你是女人家,如何独自一个行得。我与小娘子一处行!”一面把些恐吓的言语惊他。 到一个林子前,那厮道:“小娘子!这个林子最恶,时常有大虫出来。若两个行便行便不妨得。你若独自一个走,大虫出来便驮了你去!”永儿道:“哥哥!若如此时,须得你的气力拖带我则个!” 那厮一路上逢着酒店便买点心来,两个吃了,他便还钱。又走歇,又坐歇,看看天色晚来。永儿道:“哥哥!天晚了,前面有客店歇么?”那厮道:“小娘子!好教你得知,一个月前,这里捉了鞑子国两个细作,官府行文书下来,客店里不许容单身的人。我和你都讨不得房儿。”永儿道:“若讨不到房儿时,今夜那里去歇宿?”那厮道:“若依得我口,便讨得房儿。”永儿道:“只依哥哥口便了。”那厮道:“小娘子!如今不真个,只假说我们两个是夫妻,便讨得房儿。”永儿口中不言,心下思量:这厮与我从无一面,萍水相逢,并没句好言语,只把鬼语吓我,要硬讨人便宜。我胡永儿可是怕事的么!永儿道:“哥哥!拖带睡得一夜也好。”那厮道:“如此却好!” 来到八角镇上,有几个好客店都过了。却到市梢头一个客店。那厮入那客店门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没,我夫妻二人讨间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没房了!”那厮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何以今日没了房儿?”店小二道:“都歇满了,只有一间房,铺着两张床,方才做皮鞋的胡子歇下。怕你夫妻二人不稳便。”那厮道:“且引我去看一看。”店小二在前,那厮同永儿随后。店小二推开房门,与那厮看了。那厮道:“怕甚么事,他自在那边。我夫妻二人在对床。”店小二道:“恁地时,你两个自入房里去。”店小二交了房儿,永儿自道:叵耐这厮!我又不认得你。却教我做他老婆来讨房儿,我只教他认一认老婆手段。有诗为证: 堪笑浮华轻薄儿,偶逢女子认为妻。 黄金红粉高楼酒,谁谓三般事不迷? 岂不闻古人云:他妻莫爱,他马莫骑,怎的路途中遇见个有颜色的妇人便生起邪心来。那厮看着店小二道:“讨些脚汤洗脚。”店小二道:“有!有!”看看待诏说道:“他夫妻两个自东京来的,店中房都歇满了。只有这房里还有一张床,没奈何教他两个歇一夜。”待诏道:“我只睡得一张床。有人来歇,教他自稳便。”永儿进房来,叫了待诏万福,待诏还了礼。那厮看着胡子道:“蒿恼则个!”待诏道:“请自便。”待诏肚内自思量:两个言语不似东京人。恁地个孤调调的行,两个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脚叉样子。干我甚事,由他便了。胡子道:“你们自稳便。”那厮和永儿床上坐了。 店小二掇脚汤来,那厮洗了脚,讨一盏油点起灯来。胡子不做夜作,唤了安置,朝着里床自睡了。那厮道:“姐姐!路上贪赶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买些酒食来吃。”转身出房去了。永儿道:“却叵不耐这厮无礼!他买酒去了,我且作弄他耍子则个。”口中不知道些什么,舒气向胡子床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脸上摸一摸,永儿就变做个胡子,带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诏,待诏却变做了永儿。假待诏也倒在床上假睡着。 却说那厮沽了酒,买些下饭,拿入店中来。肚里寻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着这等一个好妇人。客店里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厮推开房门,放酒瓶在桌上,剔起灯来,看那床上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疑惑道:却是什么意故,如何换过来我床上睡?看那对面床上时,却睡着妇人。那厮道:想是日里走得辛苦,倒头就睡着在这里。向前双手摇那妇人,叫道:“姐姐!我买酒来了,你走起来,走起来。”只见那做皮鞋的待诏跳将起来,劈头掀番来便打。那厮叫道:“做什么便打老公?”胡子喝道:“谁是你的老婆?”那厮定睛看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慌忙叫道:“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店小二听得大惊小怪,入房来问道:“做什么?”待诏道:“可奈这厮走将来摇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瞎眼,你的床自在这边。”店小二劝开了,待诏依旧上床睡了。那厮吃了几拳,道:“我的晦气,眼睁睁是个妇人,原来却是待诏。” 看这边床上女娘睡着,叫道:“小娘子!起来吃酒。”定睛只一看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獠牙的。叫声有鬼,蓦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门前吃饭,只听得房里叫有鬼,入来看时,见那厮跌倒在地上。连忙扶起,惊得做皮鞋的待诏也起来。店里歇的人,都起来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厮吃剥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那厮醒来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脸两个噀吐道:“我这里是清净去处,客店里有甚鬼?是甚人叫你来坏我的衣食?”将灯过来道:“鬼在那里?”那厮道:“床上那妇人是鬼!”店小二道:“这厮却不弄人!这是你的浑家,如何却道是鬼?”那厮道:“不是我浑家。我在路上撞见他,稳议同到此讨房儿,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出去买酒,来到房里看他,却是胡子。我却错叫了待诏,吃他一顿拳头。再去看他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獠牙,原来是鬼。” 众人吃了一惊,灯光之下看那妇人时,如花似玉一个好妇人。都道:“你眼花了!这等一个好妇人,你如何说他是鬼?”永儿道:“众位在此,可奈这厮没道理。我自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这厮路上撞见了,到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恐吓的言语来惊我。又说:捉了几个细作,底内不容单身人歇,强要我做假夫妻,来讨房儿。及至到了这里,又只叫我是鬼。一晚胡言乱语,不知这厮怀着什么意故。”众人和店小二都骂道:“可奈这厮,情理难容。着他好生离了我店门。若不去时,众人一发上打,教你碎骨碎身!”把这厮一时热赶出去,把店门关了。那厮出到门外,黑洞洞不敢行。又怕巡军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门外僻净处人家门前蹭了一夜。 到天晓,那厮道:“我自去休。”离了店门,走了六七里路了,却待要走过一林子去,只见林子里走出胡永儿来,看着那厮道:“哥哥!昨夜罪过,你带挈我客店里歇了一夜,你却如何道我是鬼。今番青天白日里,看奴家是鬼不是鬼?”那厮看了永儿如花似玉生得好,肚里与决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个眼花了?”那厮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两次被你吓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儿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却又怕我。我有些怕冷静,要哥哥同行则个。”那厮道:“白日里怕怎的?”永儿道:“哥哥昨日说有大虫出来伤人。”那厮道:“说便是这等说,那里真个有大虫。”永儿用手一指,道:“这不是大虫来了?”说声未绝,只见林子内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看着那厮只一扑。那厮大叫一声,扑地便倒。那厮闭着眼,肚里道:“我性命今番休了!” 多时没见动静,慢慢地闪开眼来看时,大虫也不见了,妇人也不见了。那厮道:“我从来爱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拨这妇人,吃胡子一顿拳头,又吃他惊了,叫我魂不附体。今朝他又叫大虫出来。我道性命休了,原来是惊要我。这妇人不知是妖是鬼。若是前面又撞见他,却了不得!我自不如回东京去休。”那厮依先转身去了。后人有古风一篇为证: 美人颜色娇如花,独行踽踽时兴嗟。路旁忽逢年少子,殷勤借问向谁家。答言郑州访爹妈,客店不留鳏与寡。假为夫妇望成真,谁道欢娱翻受耍。交床对面神难察,迷(目奚)色眼真羞杀。岂是美人曾变鬼,美人原是生罗刹。老拳毒手横遭楚,明日林中惊复睹。何曾美人幻虎来,美人原是胭脂虎。少年贪色不自量,乍逢思结野鸳鸯。英雄难脱美人手,何况无知年少郎。 且说胡永儿变大虫出来惊了他,他再不敢由这路来了。“我自向郑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此时天气炎热,且行且住。将近已牌时分,看见一根大树下好歇,暂坐一回。正坐之间,听得车子碌碌剌剌的响,只见一个客人头戴范阳毡笠,身上穿着领打路布衫。手巾缚腰,行缠爪着胯子,脚穿八搭麻鞋。推那车子到树下,却待要歇。只见永儿立起身来道:“客长万福!”客人还了礼问道:“小娘子那里去?”永儿道:“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去,脚痛了,走不得,歇在这里。客长贩甚宝货,推车子那里去?”客人道:“我是郑州人氏,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永儿道:“客长若从郑州过时,车厢里带得奴家去,送你五百钱买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货物又卖了,郑州又是顺路,落得趁他五百文钱。客人道:“恁地不妨。”叫永儿上车厢里坐。 那客人尽平生气力推那车子,也不与永儿说话,也不打眼来看他。低着头,只顾推那车子而行。永儿自思道:“这客人是个朴实头的人,难得难得。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虽不害他性命,却也惊得他好看。一似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后也有用处。”那客人推那车子,直到郑州东门外,问永儿道:“你爹爹妈妈家在那里住?”永儿道:“客长!奴家不识地名,到那里奴家自认得。”客人推着车子入东门,来到十字路口,永儿道:“这里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车子,见一所空屋子锁着。客人道:“小娘子!这是锁着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说是你家?”永儿跳下车子,喝一声!铁锁便落下来了。用手推开一扇门,走入去了。 客人却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不见有人出来。天色将晚,只管舒着头向里面望。不提防背后一个人说道:“你只望着宅门做什么,这宅门谁人打开的?”吓得客人回头不迭。见一个老人,慌忙唱喏道:“好教公公知道,适间城外十字里路见个小娘子,说脚痛了,走不得,许我五百文钱,催我载到这里入去了,不出来。叫我等了半日。”老儿道:“此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原系封锁在此,此是谁人开了?”客人道:“恁的时,相烦公公去宅里说一声,取些银子还我则个。”老儿道:“我问你,谁打开的宅门?”客人道:“是你小娘子自家开的。”老儿道:“锁的空宅子,并无一人居住,那有什么小娘子!你却说恁般鬼话,莫非诳我么?”客人道:“好没道理,我载你家小娘子来家,许我五百文钱,又不还我。倒说鬼话儿。你叫我入去,若是小娘子不在时,我情愿下情陪礼。”老儿道:“你说了这话,不见时,不要走了!” 老儿大开了门,叫客人入去。到前堂及迥廊,直至后厅,远远的见永儿坐在厅上。客人指着道:“这不是小娘子么?”老院子心中正在疑虑,这妇人那里来的!只见客人走上前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来还我银子,是何道理?”永儿见客人来,忙站起身望后便走,客人即踏步到后厅。永儿见他赶得紧,厅后不好躲闪,一直走到井边,看着井里,便跳下去了。客人见了,吓得连叫“苦也!苦也!”却待要走,被老院子一把捉住,道:“这妇女你又不认得。你自同他来,却又逼他下井去。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逼死人命,你却要脱身。倘或这妇人家属知道,到此索命,那时那里寻你说话。今番罢休不得!”紧似抱着,叫起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只因这番,有分教:老实客长,却打着没影官司;无墨州官,转弄出欺心手段。直教:匹夫跌足,壮士捶心。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五回 八角井众水手捞尸 郑州堂卜大郎献鼎 偌大乾坤何事无,壸中天地井中区。 有人从此翻筋斗,便是人间大丈夫。 话说老院子和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正值太尹在厅上断事。地坊里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备说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将不识姓名女子,赶下八角井里去了。太尹将客人勘问。客人招称:系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贩皂角往东京货卖回来,行至板桥八角镇五十里外大树下,遇见不识姓名女子。言说脚痛行走不得,欲赁车子前往郑州东门十字街爹爹妈妈家去则个,情愿出钱五百。是吉载到本家,即开门入去,并不出来。吉等已久,只见老院子出来,言说我家是刁通判廨宇,无人居住空房,不肯还银。一时间,同老院子进去寻看。不期女子见了,自跳在井中,并非相逼等情。 太尹教且将卜吉押下牢里,到来日押去刁通判宅里井中打捞尸首。次日太尹委官一员,狱中取出卜吉,同邻里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里来。街上看的人,堆肩叠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里,时常里面听得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里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捞尸首何如?” 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问老院子并四邻人等,卜吉如何赶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入井,并不曾赶他下去。”委官叫:“打捞水手过来!”水手唱了喏,着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台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须仔细打捞!”水手道:“方才小人去井中看验,约有三五十丈深浅。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济事。须用爪扎辘轳,有急事时,叫得应。”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叫一面即速办来。”水手道:“要爪缚辘轳,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一个大竹箩,一个大铜铃,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便摇动铃响,上面好拽起来。”不多时,都取办完备。水手扎缚了辘轳、铜铃、竹箩,俱完备了,便道:“请郎中台旨,教下井去打捞。”委官道:“你众水手中,着一个会水了得的下去。”四五个人扶着辘轳,一个水手下竹箩坐了。两三人掇那竹箩下井栏里去,四个人便放辘轳,约莫放下去有二十余丈,只听得铜铃响得紧。委官叫众人退后,急把辘轳绞上箩来。众人见了,一齐呐声喊。看那箩里时,亘古未闻,于今罕见。那水手当初下去,红红白白的一个人,如今绞上来看时,一个脸便如蜡皮也似黄的,手脚却板僵,死在箩里了。委官叫抬在一边,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殡殓,不在话下。 委官道:“终不成只一个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罢了。再别差一个水手下去。”众水手齐告道:“郎中在上!众人家中都有老小。适才见这样子么!着甚来由,把性命打水撇儿?断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愿押到知州相公面前,吃打也是岸上死。实是下去不得。”委官道:“这也怪不得。我们却是如何得这妇人的尸首上来。你一干人都在此押着卜吉,等我去禀复知州相公商议则个。”委官上了轿,说了一遍,知州也没做道理处。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说刁通判府中不干净,不意今日又死了一个水手,谁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捞不得那妇人的尸首起来,如何断得卜吉的公事。依卑职愚见,不若只做卜吉着,教卜吉下去打捞。便下井死了,也可偿命。”知州道:“也说得是,你自去处分。”委官辞了知州再到井边,押过卜吉来,委官道:“是你赶妇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捞尸首起来。我禀过知州相公,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愿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众人道:“说得是!”随即除下枷,去了木杻,与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箩里坐了,放下辘轳。 许多时,不见到底,众人发起喊来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时,只二十来丈索子便铃响,这番索子在辘轳上看看放尽,却不作怪。放许多长索,兀自未能够到底。”正说未了,辘轳不动,铃也不响。 且不说井上众人,却说卜吉到井底下,抬起头来看时,见井口一点明亮。外面打一摸时,却没有水。把脚来踏时,是实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约莫行了一二里路,见那明处,摸时却有两扇洞门,随手推开,闪身入去看时,依然得见天日。卜吉道:“井底下如何有这个所在?”提着刀正行走之间,见一只大虫伏在当路。卜吉道:“伤人的想是这只大虫。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踏步向前,看着大虫便杀,喝声“着!”一声响亮,只见火光迸散,震得一只手麻木了半晌。仔细看时,却是一只石虎。卜吉道:“里面必然别有去处。”又行几步,只见两旁松树,中间一条行路,都是鹅卵石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个去处。”仗着刀入那松径里。行了一二百步路程,闪出一个去处,吓得卜吉又不敢近前。定睛看时,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 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卜吉道:“这是什么去处,却关着门,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门又不敢,欲待回去,又无些表证。终不成只说见只石虎来,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踌躇之间,只见呀地门开,走出一个青衣女童来。女童叫道:“卜大郎!圣姑姑等你多时了!”卜吉听得说,想道:这个女童如何认得我,却是什么姑姑姓圣?我三党之亲,都没有这个姓,他却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随女童到一个去处。见一所殿宇,殿上立着两个仙童,一个女童。当中交椅上,坐着一个婆婆。卜吉偷眼看时,但见那婆婆: 苍形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绣衣玉带,依稀紫府元君,凤髻龙簪,仿佛西池王母。正大仙客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卜吉想道:必是个神仙洞府,我是必有缘到得这里。卜吉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谨参拜。”拜了四拜。婆婆道:“我这里非凡,你福缘有分,得到得此间,必是有功行之人,请上阶赐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婆婆道:“你是有缘之人,请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婆婆叫点茶来。女童献茶已罢,婆婆道:“你来此间,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贩皂角去东京卖了,推着空车子回来,路上见一个妇人坐在树下,道:“我要去投奔爹妈,脚痛了,许我五百文钱,载他到东门里刁通判宅前。妇人道:这是我家了。下车子推门走入去了,不见出来。见我寻进去,他就跳下井里。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捞,又死了一个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来,见井里有路无水,信步走到这里。”婆婆道:“你下井来,曾见甚的?”卜吉道:“见一只石虎。”婆婆道:“此物成器多年,坏人不少。凡人到此见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到剁了他一刀,你后来必然发迹。卜吉!我且教你看个人!”看着青衣女童道:“叫他出来!” 女童入去不多时,只见走出那个跳在井里的妇人来,看着卜吉道个万福,道:“客长昨日甚是起动。”卜吉见那妇人,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骂道:“打脊贼贱人!却不叵耐,见你说脚痛走不得,好意载你许多路。脚钱又不与我,自走入宅里,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捉了,顶上带枷,臂上带杻,牢狱中吃苦。这冤枉如何分说?只道永世不见你了,你却原来在这里!”人相见,分外眼睁,“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边拔起刀来,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儿喝一声,禁住了手,卜吉和身与脚都动不得了。胡永儿道:“看你这个剪手一路上载我之面。若不时,把你剁做肉泥。因见你纯善稳重,我待要度你,你却如此无礼,敢把刀来剁我,却又剁我不得。”婆婆起身劝道:“不要坏他,日后自有用他处,还要他们来助你。”婆婆看着卜吉脸上只一吹,脚便动得。这卜吉看着婆婆道:“小娘子是个唫(口庶)的人。”婆婆道:“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性命休了。再后休得无礼。”卜吉道:“小人有缘,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狱之苦,出得井去,无事时回家,每日焚香设位,礼拜姑姑。”婆婆道:“你有缘到这里,且莫要去,随我来饮数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随到里面,吃了一惊就道:“我本是乡村下人,那曾见这般好处。”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四壁张翠幙鲛绡。独桌排金银器皿。水晶壶内,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峰。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婆婆请卜吉坐,卜吉不敢坐。婆婆道:“卜大郎坐定,异日富贵俱各有分!”卜吉方才坐了,只见酒来,又见饭来,他几时见这般施设。两个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杯杯斟满,盏盏饮干,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从井上来到这里许多路,见恁地一个去处,遇着仙姑,又见这个妇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长之计。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车子钱物,恐被人捉了。”婆婆道:“钱物值得什么。我教你带一件物事上去,富贵不可说。不知你心下如何?”卜吉道:“感谢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钱的物事,便是不值钱的,把去井上做表证,也免得小人之罪。”婆婆叫永儿近前附耳低声。 入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青衣女童从里面双手掇一件物事出来,把与卜吉。卜吉接在手里,觉有些沉重,思量:这件是甚东西,用黄罗包袱包着?卜吉道:“告姑姑,把与小人何用?”婆婆道:“你不可开,将上井,不要与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当付与知州,便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吩咐你,你凡有急难之事,可高叫圣姑姑,我便来救你。”卜吉听得说,一一都记了。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来,复旧路入土穴。行到竹箩边,走入竹箩里坐了。摇动索子,那铃便响,上面听得便把辘轳绞起。 众人看时,不见妇人的尸首,只见卜吉掇抱着一个黄罗袱包,来见委官。卜吉道:“众人不要动,这件物事,是本州之神交付与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开看。”委官上了轿,一干人簇拥围定着卜吉,直入州衙里来。正值知州升厅,公吏人从摆开两旁。委官上前禀说:“卜吉下井去了半日,续后听得铃响,即时绞他上来。只见卜吉抱着黄罗包袱,包着一件东西,口称是本州之神,付与州官。卑职不敢擅动,取台旨。”知州叫押过卜吉来,知州道:“黄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来?”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见妇人的尸首。却没有水,有一条路径,约走二里许,方见天日。见只虎,几乎被他伤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见火光迸散,仔细看时,是石虎。又有一条松径路入去,见一座宫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见一仙人。仙人言称是本州之神,与小人酒食吃了,又将此物出来,叫小人付与州官收受,不许漏泄天机。”知州捧过黄包袱,放在公案上,觉得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宝物出世,合当遇我。叫手下人且退,亲手打开黄包袱看时,道:可知这般沉重,却是一个黄金三足两耳鼎。上面铸着九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贵。”知州看罢,再把黄袱来包了,叫出家里亲随人拿入去,为守库之宝。该吏向前禀道:“卜吉候台旨发落。”知州寻思道:欲待放了卜吉,那州人都知道赶一个妇人落井,及至打捞,又坏了一个水手性命。若恁地放了,州里人须要议我。我欲待把卜吉偿那妇人的命,怎奈尸又无寻处,倒将金鼎来献我。却如何是好?蓦然提起笔来断道:“卜吉……”有分教:知州登时死于非命,郑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宁。正是: 有兴店中赊得酒,灾来撞著有情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六回 野猪林张鸾救卜吉 山神庙公差赏双月 君远天高两不灵,滥官污吏敢横行。 腰间宝剑如秋水,要与人间断不平。 话说知州心下踌躇了半晌,举笔判道:“卜吉不合逼取车脚钱,致不识姓氏妇人情慌走避,误落入井。井在久闭空宅之中,素多凶怪,及打捞不获,亦一异事也。卜吉原无威逼之情,似难抵偿。然误死人命,不为无因。合应脊杖二十,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军。”当下当厅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字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一个是董超,一个是薛霸。当厅押了卜吉,领了文牒,带卜吉出州衙前来。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回头向着衙里道:“我卜吉好屈!妇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别人,是本州土神,教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你得宝物,自应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我若挣扎得性命回来,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须要和你理论!”董超见他言语不好,只顾推着卜吉行了。薛霸道:“你在这里出言语,连累我两个,却是利害。”急急离了州衙。走到一个酒店,三个人同入来坐定。董超道:“取两角酒来。”薛霸道:“卜吉,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东密州。路程许多遥远,你路上也要盘缠,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的。你有甚亲戚相识,去措置些银两,路上好使用。我两个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钱,为吃官司时,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今叫我问谁去讨。小人单身独自,别无亲戚,盘缠实无措办处。”薛霸焦躁道:“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不似你这般嘴脸。你道没有盘缠,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要捏出汁来。有我们手里的行货,不轻轻的放了。”说了一场,还了酒钱。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 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董超!”董超回头看时,认得是本州吴孔目。便叫薛霸押着卜吉先行。自己落后一步,与他相见。吴孔目道:“在下奉知州相公所委,适断配卜吉出来,这厮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叫你二人怎的做个道理,就僻静处结果了他,揭他面上金印回话,重重赏的。”董超应承了,自赶上来和薛霸知会。只就前面林子里结果了他休。 两个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有些困倦,行不动,且就这林子里睡一睡则个。”薛霸道:“才离州衙,行不到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恁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逃走了时,生药铺里没处买你。等我们缚一缚,便是睡也心稳。”卜吉道:“上下要缚就缚,我决不走。董超将条长索把卜吉缚在树梢上。提起索头去那边大树枝梢上倒吊起来,手里拿着水火棍道:“卜吉!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叫害你,却不干我们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死忌。”卜吉慌得魂不附体,两眼吊泪,哀告道:“二位!我与你目前无冤,往日无仇。便是知州相公,我也并没得罪于他。如何就要结果我性命?望二位开天地之心,保留残命,生生世世,当效犬马之报。”一头说,一头泪如雨下。董超道:“你啼哭也没用。知州相公怪你在州前放刁,要结果你。他是一州之主,谁敢违拗。你要性命,我回去倒要替你受毒棒不成。”薛霸道:“董超哥!有恁般闲气力与这蛮子讲话。早了早放,等他阎王面前快讨个好人身。”说罢,在董超手里劈手夺过棒来,却待举起要打。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记得与我宝物的圣姑姑,曾说有急难时教我叫他。乃大叫“圣姑姑救我则个!”叫犹未绝,只见林子外面一个人大喝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听得多时了。”董薛二人吃了一惊,慌忙就跑出林子外面来看时,是一个先生。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奕奕风神出众,堂堂七尺身材。面如紫玉美胡腮,两点朗星堪怪。 束发铁冠如意,红袍腰系黄绦。天师张姓自天来,只少虎儿骑在。 那道士摔拳拽步,赶入林子里来,看着两个公人道:“知州叫你们押解他去。如何将他吊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两个公人慌了手脚,道:“先生!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并无私怨。”先王道:“你乱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镜,缘何无罪要坏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当不管闲事。适才听得林子里高叫圣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来,待我问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听卜吉说。我因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路上见一妇人叫脚疼走不得,许我五百文钱赁我车子载他。到郑州东门内一个空宅子前,这妇人跳下车子走入去。我不见他出来,入去一时妇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叫我自下井打捞死户,我下去时原来井里没水,却有一条路,见一所宫殿。遇着个仙姑与我一件宝物。叫我送与知州免罪。临上道时吩咐我道,若有急难时便叫圣姑姑。”先生听得说了,道:“原来恁的。”看着两个防送公人道:“这卜吉不当死,遇着贫道。”可同来林子外村店里吃三杯酒,更赍助你们些盘缠,好看他到地头则个。”董超薛霸道:“感谢先生!” 四个人同出林子外来。约行了半里路,见一个酒店。四人进那酒店里坐了,酒保来问道:“张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来,有鸡回一只与我们吃。”酒保道:“街市远,没回处。”先生道:“又没甚蔬菜,如何下得酒?”酒保道:“酒来了。”四个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请人,却无下口。”东观西望,见壁边一只水缸。先生看时,是一缸干净水。先生袖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拔了塞儿,抖出一丸白药来,放在水缸里,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来道:“我们四个如何吃得淡酒!我方才将下口放在你水缸里,与我将去煮来。”酒保道:“张先生!你四个空手进来,不曾见什么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里看。”酒保去看时,只见水动,双手去捞,捞出一尾三尺长鲤鱼来,道:“却不作怪!”只得替他犀了鱼,落锅煮熟,又加些盐酱椒醋,将盘子盛了捧得来与他,四个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谢先生厚意。”薛霸道:“这鱼滋味甚好,怎的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这个不足为礼,贫道平日好饮贪杯,难得相遇二位,四海之内,皆相识也。若不弃嫌,同到贫道院中,尽醉方休,来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如何?”薛霸是后生心性,道:“难得先生好意相请,今日也将晚了,我们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当取扰。”董超终是年纪大,晓得事,叫薛霸到静处说道:“这先生是个作怪的人。着甚来由,同他到院中去?”薛霸道:“董大哥!你空活这许多年纪,不识得事。这酒店里主人家也认得他,但有差迟,只问酒店里要人。”董超道:“也说得是。” 先生还了酒钱,四个人离了酒店。一路说些闲话,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见那先生用手一指道:“这个便是贫道小庵。”董超看时,好座茅庵!不甚大,盖得团簇。庵前庵后没一个人家,两个便有些心疑。 先生开了门,请三人,就门前坐地。先生道:“你们三个莫忧,这里尽有歇宿处。今晚且快活歇一夜,来早便行。”此时是六月中旬,月儿早上。先生掇张桌子出来,放在外面。入里面去安排出荤腥菜蔬之类,铺在桌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请二位,不足为礼,就此尽醉方休。”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私议道:“这先生酒店里请我们吃了。如今来在庵里,又安排许多酒食。欲待不吃,肚里又饥。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两个押着这一个罪人,干系不小。方离郑州一程路,就撞着这个蹊跷张先生。倘若是有些缓急,都有老小在家里,不是耍笑!”董超道:“不来由客,来时由主。既到这里,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将酒出来,各人吃了十数杯,都饱了。两个公人道:“谢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个借宿一宵,来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为礼,何心致谢。你二位且请坐。”那先生起身进去不多时,拿出两锭银子,都有五十两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锭,休嫌轻微。”薛霸不则一声。董超道:“感谢先生赐了酒食,已为过扰。这银两决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权自收了,表意而已。” 二人被先生推不过,各收了一锭。先生道:“贫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么?”两个思量道:酒也吃了,银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说不妨。”先生道:“你二位各收了五十两银子,做养家钱。念卜吉是个含冤负屈的人,贫道又不认得他,只是以慈悲好生为念。且听卜吉说来,他是平白的人,却叫他吃这场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个方便,留他在庵里相伴贫道,贫道姓张名鸾。若知州问时,只说张鸾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则声。薛霸却叫将起来道:“先生!你好不晓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虽是出家人,住在郑州界上,也属知州所管。他是本官问出来的罪人,什人敢收留他。你道我们得了你的银子,你便挟制着我们。你的银子分毫不动在此,请自收去。”先生道:“不须焦燥,肯留时便留下。不肯留时,你二位收下银子,再告杯酒。”董超道:“扰了先生酒食,又赐了银子。何须只管劝酒?”先生道:“不只劝酒,贫道有个小术,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教他们赏个双月则个。”先生就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将剪刀在手把纸剪了一个圆圆月儿,用酒滴在月上,喝声“起!”只见那纸月望空吹将起去。三个人齐喝采道:“好!”只见两轮月在天上。有诗为证: 堪怜卜吉本无辜,献鼎翻教险害躯。 只为覆盆难鉴察,故将双月照糊涂。 先生道:“看贫道这轮明月面上,请一杯酒。”这里四人自吃酒。却说郑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动了城里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两轮明月。有那晓事的道:“只有一轮月,如何有两轮月?此必是个妖月。”且不说哄动众人。 却说这先生与三个赏月吃酒将散,先生道:“二位做个人情,把卜吉与了贫道罢。”董薛二人道:“我们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两家实难分解。”先生道:“知州吩咐你们,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叫你两个带一件表证回,与知州看。”只见先生将道袍袖结做一个胳,揣在背后。双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将卜吉背剪绑了,缚在草厅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救他,缘何如今又要缚他?”先生道:“教你二人带他一件物事去见知州。”董超道:“不知教我两个带什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坏他性命,如今贫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带去与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这是断了的罪人。知州要谋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将着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杀了他。不知道的,只说是我两个谋财害命。这一场屈官事,叫我两个吃不起。”先生道:“原来你们怕吃官事,我也是取笑你们。”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个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里去时,说我张鸾要救卜吉,可牢记取。”三个叫了位置,就在外面歇宿,先生自进里面去了。 董超、薛霸二人一睡直睡到天明,闪开眼来看时,两个吃了一惊。身边不见了卜吉,也不见了庵院、先生。却睡在山神庙内,纸钱堆中。两个面面相觑道:“苦也!苦也!我两人不晓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们不要慌,和你且告知州。”一迳回到郑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厅。两个公人来厅前跪下,知州便问道:“你两个解卜吉往山东,何如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见一个道士,邀到庵中,要夺卜吉,小人们和他争执。那道士是异人,剪一轮纸月,吹在空中,便见两轮明月。”知州听得,就道:“作怪!昨晚因见两轮月,吵闹了州城一夜。后来却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叫小人们就庵里歇睡了一夜。今日早起,开眼打一看时,却是个山神庙的纸钱堆里,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里去了。那道士自称他叫做张鸾。”知州道:“既有姓名,这妖人好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