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圆叶,自是一尘不染。在清浅的洲边和远处的水滨,它亭亭玉立,一望清绝。尚有如谁遗落的碧玉簪似的嫩叶芽,它不肯展开秋心,可又能卷得住多少炎热的日子呢?鸳鸯在叶下讲着悄悄话,如故人相遇,彼此一同倾侧绿色的车盖。请暂且不要告诉浣纱的姑娘,恐怕她们唱着怨歌,忽然动手攀摘起来,如断了花信风似的,使这千叠翠云都因此而破损了。回想当年汉宫里赵后起舞,皇帝怕她会随风飞去,胡乱地让人把她翠绿的留仙裙也给弄皱了。身穿青衫的诗人,总对它恋恋不舍,衣上还染着枯荷的香气,又感叹自己的鬓髪都已飘满了白雪。翠盘的中心蓄着清露,看去如同铅水一样发亮。可惜又在一夜之间都被西风吹折了。最叫人欣喜的是,静观天上飞来的银光,如同一匹白练,倒泻在荷塘里,让半湖水中都辉映着明月。【赏析】咏物固须避免就物言物,但也不可处处都深求其微言大义。寄情寓兴,应该是广义的。过于穿凿,反致失却本意,倒不好了。张惠言云:“此伤君子负枉而死,盖似李纲、赵鼎之流。‘回首当年汉舞’云者,言其自结主知,不肯远引。结语喜其已死而心得白也。”(《词选》)此语笔者不敢苟同,所以宁可浅说。起三句正面总说荷叶:“碧”“圆”,是荷叶的形象;“洁”,是荷叶的特点;“洲”“浦”,是荷生长的环境;“亭亭”,是它的风姿;“清绝”,是它的品格。然从特写初生未展的荷叶,以“(碧玉)簪”为喻,可与钱珝以“冷烛无烟绿蜡干”状未展芭蕉媲美。“遗”字,若就荷叶生长的时节来说,是已属剩余之意,因时已至秋(故称叶心为“秋心”,凄然之心也),故接以“能卷几多炎热?”“卷”字,是借初叶之形来说它欲留住炎夏。这怎么可能呢!热日无多,寒风将至,此中似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感慨。再后四句,化用了郑谷“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诗意,然从容说来,语同己出。“倾盖”之喻,比郑诗只多一字,却机杼别出,饶有风趣。以“翠云千叠”比荷塘绿叶之浓密,也极恰当。下阕过片三句,用历史故事。以赵后之舞来咏荷叶,当从绿罗裙想来。吾师蒋礼鸿有题画荷诗云:“荷花怜惜泥中藕,摆弄清风不肯飞。”因思以荷比隹人,则花其姿容,叶其翠裙乎?赵后欲乘风飞去,其裙裾被牵而留皱折,正可比花欲谢而叶稍萎。“恋恋青衫”三句,似言潦倒之文士诗人,亦留情于枯荷,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之句,被写入《红楼梦》,则“犹染枯香”四字,或即指此吧?“盘心”句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事,以荷叶比承露盘,故易原诗中“清泪如铅水”为“清露如铅水”。莲叶终被折于“一夜西风”,犹铜人终被拆于辖车魏官。这又是可寓亡国伤痛的地方。末了以匹练秋光,倒泻水中,写荷塘月色,已是荷被吹折之后,词人通过他描绘的景象告诉我们,虽花叶都尽,而明月长在,秋光似画。因意识到荷叶“质本洁来还洁去”,所以觉可“喜”也。以此回应发端“自洁”“清绝”,使荷叶之品格精神,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月 下 笛张 炎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①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② ,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无语。 张绪③ 。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④ ,问杜曲⑤ 、人家在否?恐翠袖天寒,犹倚梅花那树。【注释】①万竹山:当在甬江以东、亦即今宁波市以东的鄞县境内。与《赤城志》所载的天台西南四十五里的万竹山无涉;又其所寓之“积翠山舍”也只是寓舍之名,或以为积翠山在定海县,定海隔海,属舟山,不能称甬东。《黍离》之感,故国之思也,参见姜夔《扬州慢》注。 ②连昌:唐高宗所置之别宫名,在河南宜阳县,多植柳,元稹有《连昌宫词》。 ③张绪:南齐人,少有文才,风姿清雅。齐武帝时,人献蜀柳数株,植殿前,帝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 ④西州泪:见前《八声甘州》注。 ⑤杜曲:在长安县南,唐时杜氏世居于此。借指南宋临安大家贵族聚居地。【语译】我像万里长空的一片孤云,当年结伴北行“踏雪事清游”的事已逐渐遥远,那些老朋友们如今都在哪里呢?我在山舍的寒窗里,做梦也还记得从前一路走过的地方。临安故宫里已几乎没有多少杨柳了。最难忍受的是独自夜听雨声了。这场梦胡乱地被惊醒后,只觉一片凄然寂静,我对着烛光发呆,拥着被子睡觉,心里的话能跟谁去说呢?当年的我,就像翩翩美少年张绪。但我归来得太晚了!已大半零落了啊,我依依眷念着老朋友们——那断桥边的鸥鹭。我已倦于天涯漂泊,此刻又有心事,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只愁再到临安,会因又一次触动伤心的回忆而痛哭。请问那户居住在贵族区的人家,现在还在吗?我恐怕她已沦落为贫家女子了,在大冷天里还衣衫单薄地靠在那株梅花树边。【赏析】张炎自那年与几位友人结伴北行,去“玉关踏雪事清游”归来后,先闲居山阴,以后又东游至甬,还到过天台。从史书说他“后复至鄞,设肆卖卜,遂以落拓而终”看,他初到甬时,当寓居于鄞。那里是甬江东岸,天台山脉的北端,山间松竹茂繁,即今宝幢、天童一带。这首词,应该就是那时候写的。上阕写客居寂寞中回想往事和怀念故人。以“万里孤云”起兴,是眺望远天,遐想联翩之状,孤身漂泊无定之形象在焉。“清游”一词,其《八声甘州》中曾用,指的是北行燕都事。那一次“经行”路上感受颇深,且有几位好友结伴同行,不乏言笑之欢,与眼前孤身独处大不一样,所以十分怀念。但这早已是事过境迁了,故曰“渐远”。北归后,“故人”都各自分散;居越“逾岁”时,尚有沈尧道前来“问寂寞”,而今自处深山,更不知他们都在“何处”了。“寒窗”二字,说所寓之“积翠山舍”。“犹记”“旧时路”,其中也包括“老泪洒西州”的临安,故接以“连昌”二句。元稹《连昌宫词》通过连昌宫今昔变化,写唐王朝经乱后的衰颓寥落,故用以比南宋临安残破后的宫禁,只说“约略无多柳”已足,西湖之荒芜自可想见。三更桐雨、夜雨闻铃,都是相思断肠时分,所以这里也说“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三句,兜回到眼前。“惊回”遥接“梦里”,一丝不乱。看烛拥衾、凄悄无语,极写自己幽居地僻,“愁思黯然”。词写“动黍离之感”,故下阕以特写临安事为主,其中换头四句是以前经行时所见和感触,结尾四句则是预想重游故地的心情和此时的惦念。张炎少小时曾过着锦衣骏马驰骋于西湖之上的贵公子生活,故以张绪自比。齐武帝见杨柳“风流可爱”而想到“似张绪当年”,所以张炎见宫苑“无多柳”而兴“归何暮”之叹,照应了上阕和史事。“半零落”者,表面是指“断桥鸥鹭”,以见湖上景象之荒凉,而实质上是借“鸥鹭”暗示当年的旧相识已稀,即杜诗所谓“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赠卫八处士》)意。这已暗逗末了“问杜曲人家”。中间“天涯”二句,说眼前,前后交待分明。提到“心事”,现在从前都有:“倦旅”是其新愁,“西州”尚有旧恨。说“重洒”,知前经时已曾为伤心的回忆而洒过泪。张炎有旧好在临安是情理中事,因为他本来也属“杜曲人家”,这位他所关心的人,大概也如杜诗中的“佳人”,本是“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了,故于寂寞中惦念起她的近况来了。变杜诗“倚修竹”为“倚梅花”,实在是高明的,因为西湖孤山,少竹而多梅;“那树”二字,能令人想像出对方居处的一草一木,作者都是非常熟悉的。天 香王沂孙龙 涎 香①孤峤蟠烟② ,层涛蜕月③ ,骊宫夜采铅水④ 。汛远槎风⑤ ,梦深薇露⑥ ,化作断魂心字⑦ 。红瓷候火⑧ ,还乍识、冰环玉指⑨ 。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 娇半醉⑩ ,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 ,总忘却、尊前旧风味。漫惜余薰,空篝素被 。【注释】①龙涎香:抹香鲸病胃的一种分泌物,得之于海上,因称龙涎或龙泄,和以其他香物。其香加烈,经久不散,为一种珍贵香料。宋元时,也用作薰香。古人则以为“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则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入香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岭南杂记》)。 ②峤:山锐而高,此指海洋中的礁石。蟠,蟠绕。 ③蜕月:谓月映于层涛,粼粼波光如从鳞甲中蜕退而出。 ④骊宫:传说骊龙所居之处。铅水:指龙(实为鲸)所吐出的白涎。 ⑤汛远槎风:意谓龙涎已随采香的人所乘的木筏(槎)而远去;槎须趁潮汛、乘风力而行,故谓。 ⑥梦深薇露:意谓和以蔷薇水,使龙涎香气更烈,如使其进入深深的梦境。 ⑦心字:一种制成“心”字形状的篆香。杨万里《谢胡子远……报以龙涎香》诗:“遂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 ⑧红瓷候火:意谓等候其用慢火焙成,以红瓷盒贮之。 ⑨冰环玉指:指龙涎香制成如环如指的形状。 ⑩ :音替,困慵。 荀令:三国时荀彧,曾为尚书令。曹操称其为荀令君。习凿齿《襄阳记》:“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气不歇。”李商隐《牡丹》诗:“荀令香炉可待薰。”可知其喜薰香。 篝:薰香所用的薰笼。作动词用。【语译】大海中,孤立的礁石上有烟雾在蟠绕,层层波涛如闪闪的鳞甲正在蜕退着月光,深夜里鲛人来此骊宫采集如铅水般的龙涎。于是这宝物便趁着潮汛,随着风中的木筏远去了,它在深沉的梦境中发现自己与蔷薇花露混合在一起,化作了令人消魂的心字形篆香。红色的瓷盒等待着烘焙的火候成了来盛装这奇香,还让人初次见到它制成后如同冰环玉指的模样。将香点燃,便见有一缕翠绿色的烟雾升起,萦绕着帘幕,仿佛是飘浮在大海上空的云气。有多少次,那娇懒半醉的美人,在寒冷的春夜里慢慢地把灯花剪碎,陪伴着她的就是这香。在那故乡的溪边,空中飞着雪花,小屋子的门窗都紧紧关闭,那是更合适这香的地方。素以爱薰香而闻名的荀令,展眼间,现在已如此衰老了,他老是忘记从前饮酒前爱焚香薰衣、保持高雅风味的习惯,连香也不再焚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徒劳无益地为舍不得这残余的香气而在空薰笼上覆一条素被呢?【赏析】王沂孙曾与周密、张炎、陈恕可、唐珏、王易简、冯应瑞、李居仁、仇远等十几位南宋遗民结社倡和,择调填词,分别咏龙诞香、白莲、莼、蝉、蟹等物,藉以寄亡国之痛,结集为《乐府补题》,这首《天香·龙涎香》词被编录于开卷第一首,可见是其极用力、极成功之作。词上阕写龙涎香的产地、采集、制造、形状和焚爇。“孤峤”二句,说龙涎生于海上。“峤”,当指传说中蟠着龙的“洋中大石”。“烟”,即写其“上有云气罩护”,以近代科学眼光看,其实就是抹香鲸呼吸时喷出水面的水柱水气。又因传说龙“枕石而睡”“卧而吐涎”,故写“月”夜。以“蟠”“蜕”二字,形容烟云聚绕,月光波动,择字极精心,未写龙而龙若呼之欲出,而“蜕”字尤见功力,盖月下层波,望如鳞甲,波涌向前,则水中之月便如节节后退,此所以比龙蛇之蜕皮也,非静观其景者不能知。“骊宫”句,言采集,明点龙。“铅水”之喻,因龙涎“新者色白”“凝结而坚”而使用。“汛远槎风”,说被载取而远去。舟船须趁潮汛、借风力而始行,以“槎”代“舟”,用张华《博物志》“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故事,增加了传奇色彩。“梦深薇露”,说被和以香料制造。蔡絛《铁围山丛谈》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积而为香……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此正制龙涎香时,与之共研和的重要香料。龙涎因之而“梦深”,是说其有此奇遇,真是意想不到的,赋予香以人情,启人想像无数。“化作断魂心字”句,可作梦中所经历来看,其实际制成,犹有下文。“断魂”二字写出龙涎为能成为绝品而自喜自豪,此正梦之深也。“红瓷候火”,说其焙制和贮存。制香用慢火,须看火候,待其“稍干带润”,即可“入瓷盒窨”。“冰环玉指”,谓其制成的形状,“冰”“玉”,因色白而用,“环”作圆形,“指”为条状,两者同用,则将香比之为有纤纤玉指的佳人,故用“还初识”三字。“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是说焚爇之状。所谓“入香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至此,上阕描述龙涎香本身告一段落,故将室内“萦帘”之翠烟,比之为“海天云气”,以回应篇首,仿佛海峤烟云、月夜波涛之景象又再现于眼前。下阕借人事咏香,以转入抒情。“几回 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此谓龙涎香焚于闺阁,与娇慵女子作伴。寒夜而“半醉”,又坐剪灯花,岂待郎不至或寂寂春宵惹其相思情怀耶?奇香极贵重,故非朱门大户人家不能用。“几回”,言其常也,然问句语气间,已见出是往昔的情景。“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说得近了,该是作者自己,只是咏物于人事宜泛而不可太实,所以毋须明说。“故溪”,故园之清溪也。雪夜小窗下,吟咏读书,焚上一炉,异香满屋,温暖如春,岂不大好。就香而言,其所以觉“更好”者,乃因为“深闭”也,即陈敬《香谱》所谓宜焚于“密室无风处”。“荀令”二句,已是分明寄慨了,也是可以作为自比自述而又毋须坐实的。荀令已老,其“忘却”之“旧风味”,即旧时待客必衣着薰香之高雅风味也,则今之落拓不修边幅;已无风情雅趣之状可想。结尾“漫惜余薰,空篝素被”八字,顺流而下。香即不焚,薰衣被所用之“篝”(薰笼)亦当闲置,今为惜尚残存于篝间的余香,而将“素被”覆置于“空篝”之上,岂非徒劳无益(“漫”)!藉此寄托南宋既亡,旧梦难温的悲哀感慨。此词叶嘉莹曾著文详析之,所见极精当,拙评得益于该文不少。叶氏尚提到会稽盗发南宋诸陵,理宗被悬尸沥取水银及厓山覆亡,陆秀夫负帝蹈海事,并论及本词是否有寄托此类史事之可能,语谨慎而多卓见,可参见《迦陵论词丛稿》诸作。眉 妩王沂孙新 月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① ,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② 。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③ ,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④ ,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⑤ 。【注释】①深深拜:李端《新月》诗:“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②帘:一本作“奁”;上言“银钩”,以作“帘”为是。 ③玉斧:用吴刚以斧伐月中桂树传说。“慢”,同“漫”,徒然。 ④太液池:陈师道《后山诗话》:“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问:‘当直学士为谁?’曰:‘卢多逊。’召使赋诗。请韵,曰:‘些子儿。’其诗云:‘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太祖大喜,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 ⑤此句一本作“还老尽,桂花影”。【语译】渐渐地新生的月儿已悬挂在柳梢头了,它那淡淡的光华穿过花丛,隐约地把才降临的暮色冲破。纵然这新月已有渐渐团圆的心意,可向月儿深深下拜、祈祷如愿的人,却有谁与她在花径中相逢呢?好像纤纤的眉毛尚未画好,我料想嫦娥也还怀着离愁别恨。最可爱的是新月像一弯小小的银钩,将天幕如宝帘似的高高地挂在寒冷的秋夜里。千万年来,月亮总是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这道理你不必去追究,可叹的是徒然磨快吴刚的玉斧,也难以把这破碎的金镜修补起来。从宋太祖起,许多皇帝都来赏月过的太液池,至今还在,它是那么的凄凉,有谁再来这儿重新赋诗、吟咏月儿的清影呢?故国的青山,夜是漫长的,试待他日明月团团、清光窥户之时,再看那云外的大好河山,怕是连月中桂花树也都要老了!【赏析】《眉妩》之调,义同词题,故用来咏新月,以寄遗民之恨。陈匪石云:“起处‘渐’字领句,已从‘新月’着想。以下八字力写‘新月’,继之曰‘依约破初暝’,是一线光明气象,皆题之正面也。”(《宋词举》)所谓“一线光明”,其实只在新月之趋向,它一天天地圆起来,似乎能带给人们以某种希望。古代民间有拜新月的习俗,又多是妇女,她们拜月祝祷,愿自己能与钟情之人谐合、离别之人相逢。可愿望总是落空。“便有”之后再说“谁在”,先纵而后收,带出“离恨”来。新月如纤眉,故言“画眉”,自有“张敞画眉”美谈后,画眉几成夫妻和合相爱的象征。以“未稳”暗示未谐,而月即嫦娥,眉亦嫦娥之眉,故料其“犹带离恨”,天上如此,况人间乎!“最堪爱”,再回到正面来,收束上阕。“银钩”为挂“帘”之用,故一本“帘”作“奁”不妥。出一“冷”字,承前启后,确定了全篇基调。过片大处落墨,将月之“盈亏”提到哲理高度。人之欲“问”,正为新月之“亏”耳。故以感叹替代了回答,以示理虽难明而情实至深。“难补金镜”,切缺月而言,所喻则金瓯已破之恨也。“太液池”二句,紧承之以足前意。自宋太祖宴赏,命卢多逊赋诗留下佳话后,南宋之高宗、孝宗亦相继效法。当时曾觌献《壶中天慢》词,有“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之句,与碧山词先后成了对照。池苑“犹在”,盛事难再,低回之情无限。末了推开一步,由新月而想像到圆月,即所谓“窥户端正”之时。其时,“看云外山河”分外明丽,然竟非汉家之山河,能不更令人痛心欲绝?“还老桂花旧影”,正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齐 天 乐王沂孙蝉一襟余恨宫魂断① ,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② ?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注释】①宫魂断:《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嚖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 ②娇鬓:魏文帝时,有宫人莫琼树制蝉鬓,望之缥缈如蝉翼。见崔豹《古今注》。【语译】齐后抱着遗恨而死去,其魂化为知了,年年在庭院中树木的绿荫间鸣叫。刚刚还在凉爽的枝头呜咽,随即又转移到密叶的深暗处,重新把一腔离愁深深地向人们倾诉。西窗外,一场雨刚停歇,奇怪怎么会有佩玉之声从天空流过,又是谁在调弦柱弹奏玉筝呢?镜已昏暗,妆也残了,却又为谁还把双鬓做得如薄薄的蝉翼那样娇美动人呢?金铜仙人铅水般的泪水流满脸颊,可叹魏官将他承露盘拆下,远远地运走,再也无法贮存夜空落下的甘露了。病弱的蝉翼已惊觉秋天的来到,蜕下干枯的躯壳来经历这人世沧桑,它还能经受几番夕阳暮景呢?袅袅的余音,更显得悲苦。怎么它独自抱着清高的节守,却霎时变得如此凄惨哀伤呢?徒然地还憧憬着那暖风吹拂,柳丝千万条飘舞的情景。【赏析】此词见于《乐府补题》,与前《天香·龙涎香》词当同是与张炎、周密等十数位词友倡和,借咏物以寄亡国之痛的作品。首以齐女含怨尸化为蝉事发端。说词者多与宋陵被盗所发事联系起来,虽未必即可落实,但怨恨之气,确已统摄全篇。“乍咽”二句,善状蝉之物性,总归于“离愁”二字。“西窗”三句,形容蝉鸣有佩玉筝弦之铿锵声,更是体物至细的精彩之笔。“镜暗妆残”而仍作“娇鬓”,说者有以为是讥刺献媚新朝者,如端木采云:“‘镜暗’二句,残破满眼,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之臣,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见张惠言《词选》评)作者是否真是表达如评者之激烈情怀,还很难说,也许只是因为“蝉鬓”之缥缈轻盈而设词。“铜仙”三句,是南宋王朝覆亡之哀歌无疑。因传说蝉藉饮露而生想来,故落脚到“难贮零露”。“病翼”三句,转出哀音一片,陈廷焯云:“字字凄断,却浑雅不激烈。”(《白雨斋词话》)正指这些地方而言。“枯形”二字,因蝉有蜕壳而用。蝉鸣停歇前,其声必拖长而渐止,此所谓“余音”,而南宋遗老们结社倡和,填词寄愤,不也是“余音”吗?双关语多能令人玩味。“甚”即“怎”,用反问醒意。蝉饮露而自洁,此所谓“清”,“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诗)此言其“高”,故当作“清高”,而非如《词综》等本作“清商”。陈匪石云:“以多情者每似无情,转疑‘清高’者不应‘凄楚’,更透过一层。”(《宋词举》)所言甚是。结尾二句,回溯“薰风”时节,此正蝉之初鸣环境。回首前尘,夫复何言!故只说“柳丝千万缕”便止,含蓄不尽之势,使此词亦似蝉鸣之有袅袅余音。长亭怨慢王沂孙重过中庵故园①泛孤艇、东皋过遍。尚记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苔,酒痕罗袖事何限。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② 。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 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注释】①中庵:唐圭璋笺:“元刘敏中号中庵,有《中庵乐府》。”王筱芸云:“中庵,或以为是元代的刘敏中,但刘敏中是由金入元者,据其存词和《元史》所载事迹看,似与碧山无涉。疑此中庵别是一人,是碧山的朋友,其事迹已不可考。”(《唐宋词鉴赏辞典》二二四六页) ②成秋苑: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梨花落尽成秋苑。”【语译】我乘坐一条小船独往,经过了东岸的每一个地方。我还记得当时园门关着,园内绿叶成荫。进园后,一路经过处,莓苔上留下了木屐的齿印;开宴饮酒时,罗袖上沾满了点点酒渍,往事知多少啊!如今想要寻找从前的遗迹,只能是白白地惆怅,繁茂的花园已零落成秋天的林苑了。当年邀约同来赏花的人,自别以后,都风流云散了。水流向遥远的地方。哪里知道在流水之外,还有那起伏的乱山更为遥远。与天涯未归人相逢的梦境,真是太短暂了,我想是故人已忘了这儿雕刻精美的台榭槛栏了吧。一眼望不尽的是斜阳渐渐西下的景象,我用手抚摸着大树,深深地感到年华已将迟暮。只有残存的几朵红花,还能领会得到这西园凄婉的风味。【赏析】此怀旧之作。中庵其人,固不可确知,然重过故园,见人去园荒而兴慨,却和写故国之思的词作,在感情上是一脉相通的。首句先概说此行。“孤艇”,说独游;“东皋”,是其地;“过遍”,见重游处处留连,启下文,也先摄“寻前迹”之神。自“尚记当日”至“事何限”四句,回忆昔游所见情景。“绿阴”,写花木繁茂;“门掩”“屐齿莓苔”,说其境清幽;“酒痕罗袖”,言相见之欢;“事何限”,总其事而兴叹。转入眼前,则“空惆怅”而已。时未至秋,而已觉满眼萧条,故用李贺“梨花落尽成秋苑”句意。末了才说到人事。从写“赏花人”而知园内必种植好花,而上阕不写,正为可以想见,且避免与词末“数点红英”行文重复。至此点出“别”来,以“风流云散”。四字束往,感慨无限。园在水边,故换头从“水远”说起,这“远”字,不为水,不为山,专为故人而设。“怎知”二句,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词意的变化,故接以“天涯梦短”四字。此“梦”是作者因想念故人而做的梦。那么,故人因何迟迟不归呢?这不是词中要说的,也未必是作者所能回答的。“想忘了、绮疏雕槛”,也只不过说说而已,当然另有缘故,不是真的“忘了”。“疏”,亦雕刻之意,四字指代园中精工细作的种种建造。“望不尽”十四字,无限低回。斜阳欲落,树犹如此!“年华将晚”,是说季节,也是说人。结语若说花都落尽,倒反没有余味,留得“数点红英”自好。花亦如人,在故友都“风流云散”之后,所余一身,已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所以才真正识得“凄婉”的滋味究竟是什么。高 阳 台王沂孙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①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② 。小帖金泥③ ,不知春是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说与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春风,几度飞花。【注释】①周草窗:周密号草窗,沂孙之词友,其时各居杭、越。草窗词《高阳台·寄越中诸友》云:“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 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阳,后到梅花。” ②玉管春葭:古代候验节气的器具叫灰琯,将芦苇(葭)茎中薄膜制成灰,置于十二乐律的玉管内,放在特设的室内木案上,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见《后汉书,律历志》。 ③小贴金泥:宋代风俗,立春日,宫中命大臣为皇帝后妃所居之殿阁撰写帖子词,字用金泥写成。士大夫间,也彼此书写了互送。【语译】庭院的背阴处还留有残雪,寒气微微从帘间透入,密密的玉管中芦灰已传出春天的讯息。此时,不知谁还写金泥字宜春帖,也不知春天落在谁家。我做了一夜相思梦,窗前的梅花都已开放,怎奈我思念的人却被江水阻隔,被云天遮没。凄然相看的,只有满树的清幽芳香,满地的疏影横斜。江南本来就是最能使人感到离愁痛苦的地方,何况回想起你曾骑着青骢马游历于古道上,乘着小舟看过平沙落雁的情景呢。我真想找来一张泥银花笺,不厌其烦地跟你聊聊这里春天的景象,可如今处处都长满了芳草,即使我登高凭眺,也见不到远在天边的你啊!人生易老,我又怎能再消受得几次春风吹拂、落花纷飞呢?【赏析】周密用《高阳台》词调填了一首词,从临安寄给在山阴(今绍与市)的几位词友,其中也有王沂孙。于是王沂孙就用周词的词调、韵脚,和了一首,即此词。词写好友间彼此的思念,其中也有遗民情绪的流露。起三句写春已来临。残雪未消,轻寒犹在,而应验节气的灰琯,已飞出春天消息。金泥宜春帖始自宫中,在士大夫之间,既作春联,又作贺年卡用。如今朝代更换,不知谁还喜洋洋地忙于书帖分送,又不知谁还兴冲冲地挂上此帖,此即“不知春在谁家”之意,亡国之感慨,于此一泄。然后写到对隔着钱塘江、远在临安的友人周密的思念。唐卢全《有所思》诗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为此词所用,故于“梦”字前加“窗前”二字。特别提到梅花,还因为周密所居之杭州,孤山多梅。今见花而不见人,所以“凄然”。写梅而并不说出“梅”字来,前借卢全诗暗示,后又将林和靖“暗香”“疏影”名句化用,如此措词,方称高雅。换头“江南自是离愁苦”,虽以“离愁”承前而过片,其内涵却要比说同住在“江南”的故人间的离别要多得多。南宋之亡,至尊皇室,或被掳北去,或南窜蹈海,临安残破,臣民离散,这些应亦包含在“离愁苦”范围内,至于说与周密彼此间因春到江南而引起的“离愁”,当然也就在其中了。“况青骢”二句,是想故人周密也曾有过旧游的回忆,也必在思念着越中旧友们。“怎得银笺”二句,则说想尽情地与老友谈谈春来的感受。再一折,说可惜芳草遮断了去路,虽登高也不能望见。也就是说,填和词以寄还是一回事,相聚尽欢又是一回事,词终以不能与故人相见为憾,又以经受不起几次风吹花落作结,是叹息人生易老,不堪几度离别,说来更添一片悲情。法曲献仙音王沂孙聚景亭梅,次草窗韵①层绿峨峨② ,纤琼皎皎③ ,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 已消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注释】①聚景亭:杭州聚景园中的亭子。据草窗题,是雪香亭,未知是一是二。园建于南宋孝宗时,曾经四朝皇帝临幸。故址在清波门外,今柳浪闻莺公园一带。周密原词云:“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枝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欲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②层绿:谓绿梅。 ③纤琼:谓白梅。【语译】绿梅层叠如碧云,白梅皎洁似琼玉,倒映于湖畔清浅的微波上。美好的年华,过眼即逝,清幽的意境,楚楚动人,我与你相逢,已更换了几次春天?还记得当年与朋友唤酒赏梅,我们寻找你的芳踪,你那时春色盈盈,迟迟没有褪妆凋零。如今你已黯然消魂,何况近来又离思萦怀。你也该忘掉那明月当空的深夜里,皇帝车驾归宫时的情景了。光阴荏苒,一枝难寄,可恨东风催春晚,人去比天远。纵然尚有残花,飘落在远行客身上,恰如铜仙的铅泪把衣衫洒满。没奈何,我只好勉力折取一枝,以排遣我满腔的幽怨。【赏析】聚景园是南宋诸帝常临幸游赏之处,这首次韵草窗之作,即借咏园中亭梅寓亡国之痛,一抒其内心之积怨。上片先正面描写亭梅,并回忆赏梅事。一二句分别写绿萼梅和白梅。曹植《洛神赋》云:“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此以“峨峨”形容绿梅层叠生长状,也给人以云髻堆翠的联想。“皎皎”,常言月色,此则说白梅如琼玉之莹润洁白。“倒压”句,从“疏影横斜水清浅”化出,借此点明是咏梅。“过眼年华”三句,打通今昔,引出片末两句,而“春换”二字,显然有寄托。“唤酒寻芳”,昔日人之欢愉;“盈盈褪妆晚”,梅亦若有知,盈盈迎客,不辜负人之游兴。过片“已消黯”,语出江淹《别赋》,承前忆共游而来,又引起下句。“消黯”“凄凉”“离思”,皆可兼指自己与梅花:就自己说,是离别友人的愁绪,就梅花说,是告别了昔日的繁华。所以有下面既像揣测,又像劝告的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直接把园中梅花与“曾经四朝临幸”(董嗣杲《西湖百咏注》)事联系了起来。必曰“明月夜深”,(一)是指出月下赏梅最富情趣,是极好时光;(二)是说皇帝、后妃们曾在此留连忘返。这对梅花来说,是最幸运、最光荣、最难忘的时刻,而作者说,该是“忘却”的时候了!叙来极为沉痛。“人似天远”“铅泪都满”,推敲起来,都超出了念友的用语。以折梅“自遣一襟幽怨”作结,此“幽怨”,也远非孤居寂寞心情而已。读此词,令我联想起扬州史可法衣冠冢前的一副对联,云:“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碧山此词,倒也有几分仿佛。疏 影彭元逊寻梅不见江空不渡。恨蘼芜杜若① ,零落无数。远道荒寒,婉娩流年② ,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尽孤城、落木萧萧,日夜江声流去③ 。 日晏山深闻笛④ ,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事阔心违,交淡媒劳⑤ ,蔓草沾衣多露⑥ 。汀洲窈窕余醒寐⑦ ,遗佩环、浮沉澧浦⑧ 。有白鸥、淡月微波,寄语逍遥容与⑨ 。【注释】①蘼芜、杜若:皆香草名,见《楚辞》。 ②婉娩:柔顺貌,引申为不知不觉。 ③“落木”二句:杜甫《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④闻笛:笛曲有《梅花落》。 ⑤交淡媒劳:《楚辞·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⑥“蔓草”句:《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 兮。” ⑦汀洲窈窕:《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⑧“遗佩环”句:《楚辞·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⑨逍遥容与:《楚辞·九歌·湘君》:“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语译】大江空阔,不见船渡。可恨蘼芜、杜若都已零落殆尽。前路迢迢,荒漠而寒冷;流年似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那日夜盼望的美人,已入迟暮之年。风烟渺渺,雨雪霏霏,傍晚阴晴不定,我又何须春风带来树树花开,万紫千红?任凭他孤城里落叶萧萧、大江日夜滚滚流去吧!夕阳快要西沉,山深处只听得笛声吹出《梅花落》的曲子,我怕自己将来流落,也与这笛曲中的梅花同命,事事都与愿违,既然交情如此淡薄,又要媒人何用?野外的蔓草多露水,将我的衣衫全打湿了。梦醒之余,见汀洲的窈窕淑女,将佩环投入澧浦赠其所思之人。看悠闲的白鸥、淡淡的月光、微微的水波,我以为你不妨逍遥自在,从容地等待。【赏析】这不是一首咏物词,也不是纪游词,而是用象征手法写成的抒情词,题为“寻梅不见”,我们不能当他真的是在写实事,否则不但作者寻找不到梅花,我们从词中也很难找到有写梅花的影子。原来,“梅”只是作者理想中有高尚品格情操的人的代词。因为全篇是用《楚辞》中“香草美人”的表现方法来写的,所以词题也就以“梅”来代替贤者了。杜甫《贫交行》云:“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彭元逊的感慨,也与这差不多。“江空不渡”,畏世途之艰难也。恨香草零落之多,是说他所钦佩的人,今已所剩无几。然后说环境很艰苦,流年不待人,看看那些德高行洁者,都已“美人迟暮”了。后四句,自述心志:当此“风烟雨雪”时代,又何须羡慕荣华富贵,任凭自己的遭遇像晚年的杜甫那样好了,独立孤城危楼,对落木萧萧,看长江滚滚东流。换头“日晏”三句,总算让我们从“闻笛”中猜到一点可与梅花相关连的事,作者也藉此自叙了对生活前途的悲观。“事阔心违,交淡媒劳”,愤激之语,出自骚人,而又直言无隐,是全篇作意之所在。“蔓草”句,除用《诗》语外,还兼用了陶潜《归田园居》诗:“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末了湘君遗佩,是自信美人终得眷顾,虽一时寂寞,仍不妨“逍遥容与”,且放浪于山水间,与白鸥为伍,以保持清高淡泊的操守。此词风格特异,在宋词中实为别调。六 丑彭元逊杨 花似东风老大,那复有、当时风气。有情不收,江山身是寄,浩荡何世?但忆临官道① ,暂来不住,便出门千里② 。痴心指望回风坠,扇底相逢,钗头微缀。他家万条千缕,解遮亭障驿,不隔江水。 瓜洲曾舣③ ,等行人岁岁,日下长秋,城乌夜起。帐庐好在春睡,共飞归湖上,草青无地。愔愔雨④ 、春心如腻,欲待化、丰乐楼前⑤ ,怅饮青门都废⑥ 。何人念、流落无几,点点抟作雪绵松润,为君浥泪⑦ 。【注释】①官道:官修的驿道。 ②出门千里:辛弃疾《水调歌头》淳熙丁酉:“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③舣:船停泊。 ④愔愔:静寂无声地。 ⑤丰乐楼:南宋临安的著名楼观。在杭州涌金门外向北,其楼“瑰丽峥嵘;掩映图画,俯瞰平湖;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亭榭翚飞,远近映带;游桡冶骑,菱歌渔唱,往往会合于楼前”。(《西湖游览志》) ⑥青门:汉长安之霸城门,后泛指京城的城门。 ⑦浥:湿润。泪:使泪湿其物,意即拭泪。【语译】杨花也像东风,已衰朽无力了,哪里还有那种风发意气。虽然有情,却不收敛,江山到处都成了它寄身之所,浩浩荡荡地四方飘流,也不知今天是什么世道。只是心里还回想着自己曾走在官家的大道上,可为时未久,留不住,便告辞出门,去千里外遨游了。却又痴心地指望风能转向,将自己再吹回原地去,终至是或相见于歌扇底,或点缀在钗头上。从别人家的万条千缕中飞出的杨花,能遮行人于长亭、阻车马于驿站,长江的流水却隔不住它飞越远去。它曾在瓜洲渡靠岸,年年在那儿等待过往的行人,从漫长的秋季夕阳西下,到城上乌鸦被半夜惊起。青庐帐中的人春睡正香,梦魂与杨花一同飞回到西子湖上,那儿草色青青已无地可容。雨在无声地下着,杨花心里似乎也腻烦了,想要在这风光佳丽的丰乐楼前随风化去,可这故都城门外,举行饯行宴会的事早就取消了。谁又能想到经这番流落,杨花已所余无几,还是把这点点花絮揉成似雪如绵、蓬松柔软的团团,来为你擦拭眼泪吧!【赏析】这首咏杨花的长调,所寄托的是作者自己坎坷不幸的身世遭遇。词一开头,先将杨花与无力的东风相比,“老大”二字,仿佛是在说一位上了年纪而又疲惫的人。然后说出它过着寄身于江山的流浪生活。从“但忆临官道”六句看,作者大概一度曾在元朝做过官,只是为时不久,便告辞了,语用稼轩词“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意,说是继续过他的浪迹四方的生活去了。他之去官,当不是与新朝抱不合作态度,因为丢官后,他还“痴心指望回风坠”,希望能再入仕途。可现实未能让他如愿,所以只好出入于秦楼楚馆,跟歌女舞姬们混日子了;“扇底”“钗头”二句,当即指此。末三句,又说“他家”之杨花,自己当个旁观者,说他们纷纷送至长亭,马行于驿道,还过江而去,想是上燕都去觅前程了。下阕前四句,说自己漂泊羁旅的苦况。“瓜洲”之地,不知是作者曾有过的真实经历,还是因为它在多次战乱中总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城乌夜起”,是夜来城内不平静之兆,这在杜甫《哀王孙》诗中写过。帐庐春睡,当是写旅途劳顿困倦。梦魂与杨花,皆轻飏不定者,故写共飞而同归。柳絮本畏泥沾,特以“愔愔雨”渲染其腻烦而欲化的心情。“丰乐楼”已无昔日之欢情,连都门帐饮也都已废除,则杨花之流落又有谁惜?末以柳絮成团,想像其可揾君泪作结,则人与杨花同命之作意十分明显。紫萸香慢姚云文近重阳、偏多风雨,绝怜此日暄明。问秋香浓未,待携客、出西城。正自羁怀多感,怕荒台高处① ,更不胜情。向尊前又忆、漉酒插花人② ,只座上、已无老兵③ 。 凄清。浅醉还醒,愁不肯、与诗平。记长楸走马④ ,雕弓 柳⑤ ,前事休评。紫萸一枝传赐⑥ ,梦谁到、汉家陵?尽乌纱、便随风去⑦ ,要天知道,华发如此星星,歌罢涕零。【注释】①荒台:指彭城之戏马台,宋武帝重阳日曾登临。 ②漉酒:陶渊明曾取头上葛巾漉酒。漉,过滤。 ③老兵:晋谢奕尝逼桓温饮,桓温走避之。奕遂引温一兵帅共饮之。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借以指酒友。 ④楸:落叶乔木,树高可达三十米。 ⑤ :音责,射。 ⑥紫萸:即茱萸,重阳佩之以避邪。 ⑦乌纱随风:用孟嘉落帽事,参见史达祖《贺新郎·九日》注。【语译】快到重阳节时,偏偏又多风雨天气,这一天忽然暖和晴明,真叫人喜之不尽。请问茱萸花香是否很浓了呢?我准备拉着朋友的手同出西城。如今正是我客子情怀多感触的时候,只怕登上荒凉的戏马台,就更不胜其悲哀了。拿起酒杯,又使我回想起曾效古人葛巾漉酒、头插黄花的朋友来了,只可惜座中已没有原来的那些狂放的酒友了。真凄凉寂寞啊!我微微有点醉,可依然清醒,这愁绪总不肯像赋诗一样能得以平静。记得曾在高高的楸林下纵马驰骋,挽起雕弓去把垂杨树枝射穿,往事就不说也罢。一枝紫红的茱萸花传赐了下来,可又有谁梦到了汉家的陵墓呢?任凭这乌纱帽随风吹走吧,我要让老天知道,我头上已长出这么多斑斑白发了啊!唱完此歌,我不觉热泪淋淋。【赏析】作者是南宋咸淳年间的进士,入元后,仕于新朝,当过承直郎、儒学提举之类没有多少实权的官,看来也是为了能混口饭吃。他心情是十分矛盾的,甚至非常痛苦,从这首通过写重阳节感受的慢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恋恋于南宋王朝的沉痛感情看,他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丝毫也不逊于那些结社共咏《乐府补题》的遗民们。词的上阕,先从重阳节的天气、自己“羁旅多感”,又不见故人等较浅的层面上泛说。稼轩有《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词云:“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此首句所本。次句即转愁为喜,说不料到重阳日天气晴暖,令人兴奋异常。“绝怜”,是动相约登高、一览秋光之念的起因,然而实际所获得的只是一腔悲怀而已。欲扬而先抑,然后总体上又是先扬而后抑,词笔夭矫,波澜起伏。接着自述情怯,分两点:怕“羁旅多感”,“更不胜情”,是一层;已无旧时狂放之“老兵”同饮,是二层。这样,就便于下阕放开来抒发重阳之悲感。“菊花须插满头归”“折得黄花插满头”之类写重阳的诗句甚多,此“插花”二字之所出。“已无老兵”,典故之用,也颇幽默;知前所言“携客”之“客”,非在同有前事之经历的人的行列,故无同样的感受。即便能饮,也只好算“新兵”而已。换头“凄清”二字,文意语气,都与上阕末直接。“浅醉还醒”,也仍就饮酒而言,只是其实意已从重阳风俗之饮菊花酒,转为写借酒浇愁。吟咏者虽有“诗魔”能扰人之说,也不过是说作诗用心良苦,然诗成时,魔亦去,非如愁思之耿耿难遣也。“记长楸”三句,见作者年轻时,不但文章能中举夺魁,还英姿勃勃,驰马弯弓,在众目睽睽下能一献其武艺之身手,从而博得过朝廷的青睐,如此“前事”,而今又岂堪回首!故“紫萸一枝传赐”句,说的也应该就是“前事”,也正值重阳,赐萸是当年朝廷恩宠的表示,所以铭记在心而不能忘。由此,我才想到上阕中作者见重阳日丽,便急着“问:‘秋香浓未?’”这“秋香”,不是菊花,不是桂花,必定就是“紫萸”,因为它在作者心目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从而又悟到作者选择“紫萸香慢”词调(前此未见,或竟是自度)来写,又岂是偶然。在这句之后,接“梦谁到,汉家陵”,几近痛哭。说秋风落帽事,亦如向天表白其心意,求天谅解其苦衷,读来令人生悲。金 明 池僧 挥天阔云高,溪横水远,晚日寒生轻晕。闲阶静、杨花渐少,朱门掩、莺声犹嫩。悔匆匆、过却清明,旋占得余芳,已成幽恨。却几日阴沉,连宵慵困,起来韶华都尽。 怨入双眉闲斗损,乍品得情怀,看承全近① 。深深态、无非自许,厌厌意、终羞人问。争知道、梦里蓬莱,待忘了余香,时传音信。纵留得莺花,东风不住,也则眼前愁闷② 。【注释】①看承全近:仔细看来,十分亲切。 ②也则:依然是。【语译】天宇广阔,白云高浮,清溪在前,流水去远,傍晚的太阳在寒冷的空气中蒙上一层轻晕。无人的台阶静悄悄地,杨花也逐渐稀少了。大红门关闭着,黄莺的叫声听去还很稚嫩。我后悔匆匆忙忙地就让清明节过去了,便赶紧去观赏余留下来的花朵,但也已经成了内心的憾恨。却又接连好几天天气都阴沉沉的,从白天到夜晚,人都感到懒洋洋的,十分倦困,等我再起来去看,大好春光都已完结了。怨恨进入双眉,眉头总是紧蹙,只是白白地折磨自己。我忽然对这种情怀有所领悟,仔细想来,还十分亲切。人们深深地表示失望,无非是自己有所期求;懒懒地精神不振,必不好意思被人追问。你哪里知道只有幻梦里才有蓬莱仙境,等到把你留恋的一点余香都忘个干净,自然会时时传给你美好的音信。否则你即使能留得住黄莺和鲜花,只要东风不停,也依然会让你的眼前充满愁绪和烦闷。【赏析】僧挥,现在很多书中都称他为仲殊;他是北宋人,与苏轼有交往。因为朱考臧编此书,还遵皇帝后妃提前、僧道妇女移后的体例,所以将他这位出家人和两宋之交的李清照排到了最后。此词的词调,一本作“夏云峰”,并题曰:“伤春”。“伤春”之题并不太符合作意,应是后人所加;词倒是劝人不要伤春的,其中有些话,还很有神学意味。上阕主要写春去花落,人不免要伤春。所以先看上阕,似乎题作“伤春”也没有错。起头三句,可看出作者是一位善于用文字来作风景画的高手;十四个字,便是一幅意境很美很深的描写旷野的图画。接着转为某一院落的景象:“闲阶静”“朱门掩”,暗示春光在无人观赏中过去。“杨花渐少”“莺声犹嫩”,恰好符合“清明”才过不久的光景。至于人呢?先是“悔”,为的是“匆匆”过了佳节,没有来得及尽情地赏玩;所以立即“补课”,这样虽不能早占春光,也算是“占得余芳”了。可是人心难足,总以未见其盛时为恨(“幽恨”),这便是“憾”了。最后,当然就是“怨”,因为客观上天气接连“阴沉”,主观上自己总觉“慵困”,以至不知不觉中“韶华都尽”了。下阕以“怨入双眉闲斗损”句过片,承上阕末意,也补足了人对春光去尽的反映。一“闲”字、一“损”字,暗暗透露作者对这种怨情的保留态度。以下渐渐转出真意:先用“乍品得”二句过渡,语极委婉。大意说,此类情怀,一经懂得,也不足为怪,乃人人皆有,故觉其亲切。“看承”,宋元时俗语,是看待之义;“全”,甚也。这两句真像耐心布道者的口吻。“深深态”二句,又忽作狮子吼,将悔憾怨恨种种情怀之实质一语道破:自我期许太多,就难免不深深作态;羞于向人吐露,才必定会恹恹不振。“怎知道”以下又如佛手指点迷津。从正反两面说去:想闻得好“音信”,关键在于“忘了余香”,不必有所留恋,这是从正面说;若总想“留得莺花”,执迷不悟,那只会招来“愁闷”,自堕苦海,这是从反面说。禅理而能入词。又说得如此有诗趣、理趣,也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