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译】清明节,我在听着风雨声中度过,愁绪满怀,也懒得写《瘗花铭》之类的文字。楼前我们分手的路上已被浓绿遮暗,那一寸寸柳丝啊,都牵动我一寸寸柔情。春寒尚料峭,我终日被酒所困,晓梦惊醒时,耳边尽是纷乱的莺声。西园里的林园亭台,我天天都要打扫,我也依然像过去一样好欣赏雨后新晴。黄蜂不断地飞扑着鞦韆上的绳索,怕是绳上还留着你纤手的芳香罢。我为园中再也见不到你的足迹而惆怅,寂静无人的阶石上,一夜之间都长满了青苔。【赏析】这是一篇西园怀人之作。据夏承焘师考证,西园在苏州,为词人和吴姬寓居之地,词中屡及之。如《风入松》:“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等,所写都是这段情事。首句已为全篇定下凄苦的基调:凄风苦雨,又值清明,倍觉孤寂。用两“听”字,写尽小楼独坐,百无聊赖的情态。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佳处也正从听来体现。“愁草瘗花铭”句,历来解多歧义。其实,“愁草”犹言怕草、懒草,就是因愁而不欲草写的意思;“《瘗花铭》”,俞平伯以为是借用庾信篇名,意思只是“题咏落花的诗词而已”。(《唐宋词选释》)怕赋葬花诗词,是因为花落象征着青春凋谢、华年逝去;吟咏这一题材,会使因所爱恋之人已不在而感伤的词人,更不堪忍受心灵上的折磨。然而这层意思是由“楼前”两句看出的,“分携”二字点出了所述之情事和主题。垂柳成阴,绿暗去路,此风雨落花后的又一番景象。长条依依,千丝万缕,无不勾起心头往事,牵动丝丝柔情。“料峭”二句精警。盖病酒者怯冷,复值春寒料峭,更觉遍身畏寒;晓梦不知寂寞,正欲旧欢重温,却被交加莺声啼破。总写愁怀难遣,伊人难觅。刘熙载《艺概》云:“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此二句足以当之。换头先点出“西园”。“日日扫林亭”,犹望其来;“依旧赏新晴”,旧习不改。“新晴”与发端“风雨”相呼应。可以想见当初二人必曾携手同游,共赏西园雨后初晴之美景,如今伊人已去而景物和习惯都不改,故曰“依旧”;则言“赏新晴”实为“忆旧事”也。“黄蜂”两句,脍炙人口,能将无作有,写出情之痴迷。陈洵云:“见鞦韆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纤手留香是梦窗词中常见的意象,如《浣溪沙》之“玉纤香动小帘钩”、《祝英台近》之“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等等皆是。盖在痴情人眼中,一些平素不经意的小节,往往能在日后的追忆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以上数句极写相思之深,相望之切,故未以履迹不到,苔生石阶作结,愈觉怅惘不尽。“一夜苔生”,是神来之幻笔。以理而论,春雨本易滋藓苔,此夸张之基础;以情而论,恰如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头白,非如此写不足以表现愁思之甚也。谭献以为本篇“是梦窗极经意词”(《词综偶评》),这话是颇有见地的。莺 啼 序吴文英春晚感怀①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羇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② 、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③ 。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④ 、歌纨金缕⑤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⑥ ,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⑦ ,遥山羞黛⑧ ,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⑨ 。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⑩ 。暗点检、离痕欢唾 ,尚染鲛绡 ,亸凤迷归 ,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 ,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注释】①春晚感怀:陈匪石《宋词举》:“汲古本有题,为《春暮感怀》,《词综》等书均删之,以此等宽泛之题类《草堂》陋习,不如不用尔。” ②红渐:落花漂浮的流水。 ③锦儿:洪遂《侍儿小名录》载钱塘妓女杨爱爱的侍婢叫锦儿。幽素:深藏内心的情愫。 ④断红:指妆泪。 ⑤歌纨金缕:歌扇舞衣。歌者手执纨扇;唐杜秋娘有《金缕衣》诗。 ⑥六桥:西湖苏堤上有六座桥,名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北宋时苏轼所建。 ⑦盼:眼睛美丽的样子。《诗·卫风·硕人》:“美目盼兮。” ⑧黛:黛眉。 ⑨桃根渡:谓分别之处。参见姜夔《琵琶仙》“桃根桃叶”注。 ⑩苎:苎麻,因其白色而喻白发。 离痕欢唾:离别的泪痕和欢笑时的唾沫。李煜《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鲛绡:丝绸手帕。 亸凤迷归:凤钗下垂,凤已迷失归途。亸,音朵,下垂。 破鸾慵舞:鸾镜破碎,鸾已不再起舞。 “伤心”句:《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语译】正当残留的寒气欺侮我喝酒要犯病的时候,香闺的门紧闭着。燕子来晚了,它飞到杭州城西,好像在说春事已经迟暮了。画船载着我,在清明时节,经过蒙着晴光柔烟的吴宫一带的树木。我正默想这些年来作客异乡,到处游荡,离情旅思恰如轻盈的柳絮随风四处飞飏。西湖上,我度过了十个春秋,记得曾在柳树下系马驻足,趁着湖边软雾轻尘,一片美丽风光行乐。我沿着落红缤纷的溪水逆流而上,不觉被引入仙境,侍女锦儿为我偷偷地传递心中爱慕之情。入闺房,倚银屏,春意长,好梦短,她因伤离而扑簌簌滚下的红泪,沾湿了纨素裁制的歌扇和金丝绣成的舞衣。暮色终于来临,堤上游人散尽,就这样,轻易地把夕阳好景都交还给了水面的鸥鹭。幽谷春兰,渐渐老去,芳香的杜若,又生长了起来,而我却仍作客滞留于水乡。离别后,我也曾去六桥访寻过,可你总是音信杳然。事情过去了,花儿凋谢了,经过多少风风雨雨,美人已香消玉殒,长埋于地下。长波曾妒忌过你眼睛的美丽,远山也见你秀丽的黛眉而害羞,在渔灯的投影倒映在水中的那个夜晚,我们曾同宿于春江之滨,当时渡口送别的那番情景还分明记得。你住过的青楼依然如旧,与你临分手时我眼泪蘸着墨渍在破败的墙上题诗,如今字迹也该蒙上一层尘土而惨淡无色了罢。我登上高处的亭子极目远望,芳草绿遍天涯,我自叹鬓发半白,竟像苎麻。我暗中检点你惠赠的信物,那丝手帕上尚染有惜别的泪痕和调笑的唾沫;钗头的彩凤垂下翅膀,凤已迷失归路;铸鸾的宝镜破成碎片,鸾已不再起舞。我待要将这绵绵的憾恨用心写成书信,可蓝天高远,大海辽阔,飞过的大雁已没入杳冥,哪儿去找人传书呢?只好胡乱地将满怀相思交给哀筝去弹奏。江南千里地,无处不伤心,听哀怨的曲调重新在招呼:游荡的孤魂啊,你在哪里?【赏析】梦窗此词共240字,分四叠,是有词以来唯一最长的词调。同调词在集中共有三首,在此之前,并无其他作者,后人偶有填者,亦不多,当是梦窗自制。词为感怀杭州亡姬而作。首叠,借暮春之景,说羁旅漂泊久,今重来已迟;二叠,追忆当年初遇伊人,惜好景不长,旋成别离;三叠,述别后虽寻访而不得,竟成陈迹,然当时临别情景,尚历历在目;四叠,抒登高怅望之相思苦情,叹物是人非,断魂难招。首叠,“残寒”,暮春季节;“病酒”,有愁难遣;“掩绣户”,已人去室空。不说“人来晚”“我来晚”,而说“燕来晚”,婉曲兴起自好。“西城”,谓杭城之西,正傍湖之地。“画船载”,重来游湖;“清明”“吴宫”,是其难忘之时、难忘之地。杭州古时为吴之南界(有山曰“吴山”),又是吴越王建国之地,故泛称其宫苑楼阁为吴宫。“念羇情”二句,为一篇之骨,由此启以下三叠。此“羇情”包括离恨、相思和伤悼。陈洵云:“第一段伤春起,却藏过伤别,留作第三段点睛。”(《海绡说词》)说得是。二叠,追忆前事。“十载”是词人在杭住过的年头。写当时初遇伊人情景,若与前《渡江云·西湖清明》对看,同有傍柳沿溪、舍骑登舟的特点。此言“傍柳系马”“溯红渐、招入仙溪”,前词则云:“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又有“旧堤分燕尾”语,万云骏以为是“在苏堤与白堤交叉处”,则所谓“仙溪”,便是由岳湖(连着也属于西湖,在其西北角的小湖)西通灵隐飞来峰之水。“招入仙溪”,是沿桃花水寻源得洞天和入天台山逢仙姝二故事的合用。述相见欢情,仅用“倚银屏、春宽梦窄”七字,造语简洁,格调自高。“断红”以下,均是“梦窄”二字的注脚。红泪沾湿歌扇舞衣,暝堤空余鸥鹭夕阳,虽全写离情,然“分”“别”字眼,非至三叠,总不肯出。三叠,先述别后事,直说到葬花埋玉,然后再逆溯“临分”印象,词笔似游龙夭矫,变幻莫测。“幽兰”“杜若”,皆香草,既象征节候,也可喻美人。“旋老”“还生”,固是暮春逝去之象,又有人生易老、世事更替的感慨,其中之哲理,耐人寻味。“水乡尚寄旅”,是说自己离开杭州后,来到一个水乡(江浙多水乡,其地已无考),寄寓了一段时间,故下接“别后访”云云;杭州虽亦滨水之地,但当时为繁华首都之临安,不能称作“水乡”。此句落实了前“羇情游荡”的话。“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八字,并写花落人亡;“几番风雨”,含义亦双关。“长波”至“桃根渡”数句,句序倒装,将“记当时”云云置于后,补明春江夜宿为渡口送别情事。失去的东西,弥觉珍贵,故至此方描写其人之美貌。“长波”“遥山”,为春江即景,又恰好用来形容美人之眼似秋波、眉若远山;表述时再进一步将物拟人,说山水见人也“妒”也“羞”,则其人之美若天仙自不待言。歇拍三句,以时间论,又应在江头送别前,是“临分”时居处之饯行。昔日题诗寄恨,泪与墨俱;而今想来,定是“惨淡尘土”蒙“败壁”而已。事序虽倒溯,思路则顺流,最终仍回到眼前。四叠,先望极兴叹。“草色天涯”,暗示离恨无穷;“鬓侵半苎”,远应“来晚”、“迟暮”。点检信物都在,怅恨芳踪不归。“亸凤迷归,破鸾慵舞”八字,竟能将禽鸟、妆奁与人事三者同咏合写,炼字琢句之新奇,他人笔下未有。后半以书欲寄而不达,魂已断而难招,回应“念羇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收束全篇,一片凄迷,无限深情。陈廷焯盛赞此词云:“全章精粹,空绝千古。”(《白雨斋词话》)虽或誉扬太过,然四叠最长词调,能写得如此绵密醇厚,淋漓尽致,自是梦窗之绝技。惜黄花慢吴文英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① 。送客吴皋② ,正试霜夜冷③ ,枫落长桥④ 。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红衣老⑤ ,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⑥ ,曾系兰桡。 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⑦ 。醉鬟留盼,小窗剪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梦翠翘⑧ 。怨鸿料过南谯⑨ 。【注释】①吴江:县名,今属江苏。邦人:当地人。赵簿:姓赵的主簿。侑尊:劝酒。尹梅津:名焕,字惟晓,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进士,自畿漕除右司郎官。 ②皋:水边高地。 ③试霜:初次降霜。 ④长桥:淞江上的垂虹桥,上建垂虹亭。见《吴郡志》。 ⑤翠香、红衣:荷叶、荷花。唐赵嘏《秋望》诗:“红衣落尽渚莲愁。” ⑥瘦腰、沈郎:沈约久病而腰瘦。参见李之仪《谢池春》“频移带眼”注。 ⑦《九辩》:相传宋玉作《楚辞·九辩》,开头有“潦溧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句。 ⑧翠翘:首饰,指代女子。见前《花犯》注。 ⑨“怨鸿”句:南谯,南楼。赵嘏《寒塘》诗:“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谯。”【语译】我来到吴松江岸送客,正值初次降霜,夜气寒冷的日子,长桥边枫叶纷纷飘落。长空一望无际,背后的城郭已在暮色中逐渐隐没,桥上将分别的垂虹亭漠漠昏暗,桥下带离恨的松江水迢迢不尽。荷叶零落,荷花老去,残柳就像傍晚时发愁的人那样,紧锁着眉头。想如今瘦损腰围的我,当年也曾在这儿停桨系舟。美人似神仙,吹玉箫作凤鸣,幽咽哀怨。可叹送行人早已凄然魂断,纵然有宋玉能作《九辩》那样的妙曲,也难招回远行将归的人啊。姑娘微醉的目光顾盼留情,我们在小窗前共剪烛花夜饮,席上的歌声载着离恨,直飞上九天白云。清秋带了愁来,却并不随着船儿一起逝去,只有那衰败的红叶在寒潮中逐流漂荡。你若在梦中见到了佳人,我料想在你的家乡也会有鸣叫着的大雁飞过佳人居住的南楼。【赏析】这是一首送别之作。小序中提到的行客尹焕,是作者的好友,曾为周邦彦的《片玉词》作序,其中称“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黄昇《花庵词选》引)对吴文英词极加赞誉。起三句,先点明事(“送客”)、地(“吴皋”、“长桥”)、时(“试霜夜”)。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断句)、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枫桥夜泊》)等诗境,想都为其所化用。凝练的句法,刻画出秋夜的寂冷萧飒。词既为“僧窗惜别”夜宴席上所作,则“望天”以下,皆拟想中送友人至长桥垂虹亭分手时所见之景象。“离”“恨”于此点出。“黯黯”,状心绪之暗淡;“迢迢”,喻别恨之无穷,义兼比兴。经衰翠减,引起年华老去的感伤。古人送客舟行,多在傍晚,且有折柳赠别习俗,又柳叶如眉,残时似愁,正可藉此江头之景物以拟人,写自己的愁眉不展,琢句也很新颖。陈匪石云:“‘念瘦腰’三句,由地由时折入送客之人,而不说今日之惜别,转溯旧日之停桡,欲吐仍茹,又似此种感慨非自今始,更饶沉郁顿挫矣。”(《宋词举》)其说可从。又“瘦腰”与“残柳”对举,亦有“共临秋镜照憔悴”之意。下片写“夜饮僧窗惜别”。由小妓箫歌侑酒起,是席间情景。“仙人”句,用秦王之女弄玉引凤事;箫声幽咽,使行人似觉断魂亦将随客远去,能道出与好友将别时内心怅然若失的感受。《九辩》首段言“登山临水送将归”,举其篇,暗点客此行是回家乡,先已逗篇末结语。“醉鬟留盼”,紧扣题序语,美目留情,亦见有留客之意;“小窗剪烛”,由“共剪西窗烛”化来,见友情难舍。“歌云载恨,飞上银霄”,唱清真词也;融入秦青一曲“响遏行云”的故事(《列子·汤问》),令抒情的调子升到了最高音。秋本兴悲,况逢离别,若秋得随船而去,或能稍释愁怀;今既不解此,反教败叶漂红,逐寒涛而流,我能不对此而断魂?结尾两句,转说行客尹梅津,化用赵嘏诗,但借其辞而变更其意。一句言其归心急切,人未到家而先“梦翠翘”;一句料亲人也正在南楼望过雁而盼其早归。此亦饯行词应有之义。若两句仍说自身,因客归而引发乡心,亦可通。高 阳 台吴文英落 梅宫粉雕痕① ,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② 。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栏杆。 寿阳空理愁鸾③ ,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④ ?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⑤ 。离魂难倩招清些⑥ ,梦缟衣⑦ 、解佩溪边⑧ 。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清圆。【注释】①宫粉雕痕:形容落地梅瓣的颜色,下句则喻其姿质。 ②“金沙”句: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诗:“金沙滩头锁子骨。”任渊注引《续玄怪录》:昔延州有女子,有姿色,少年皆与之亲暱,后殁,葬道左。有胡僧曰:“此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众发墓,见其骨皆钩结如锁状。又《五灯会元》:僧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云:“金沙滩头马郎妇。”马郎妇为观音化身,俗传遂将二事合一,比喻梅花如菩萨化为丽姿,入世悦人,而质本清净。 ③寿阳:指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梅花妆事,参见姜夔《疏影》“深宫旧事”注。鸾:鸾镜。 ④调玉髓、补香瘢:段成式《酉阳杂俎》:三国时,孙和尝醉舞如意,误伤邓夫人颊,医谓以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可灭瘢痕。此合寿阳事说,以“香瘢”指其额上五出花状之瘢痕。 ⑤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北宋林逋曾隐居于此,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 ⑥“离魂”句:《楚辞·招魂》朱熹集注:“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倩:央求人。清:《招魂》开头化为屈原之词曰:“朕幼清以廉洁兮”。又《广群芳谱》:“曾端伯以梅花为清友。”“张景修以梅花为清客。”些:语气助词;《招魂》洪兴祖补注:“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 ⑦缟衣:白衣仙女。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 ⑧解佩:参见晏殊《木兰花)》“解佩”注。【语译】像是在地上雕出后宫佳人的点点粉痕,又像是仙界的白云堕下片片碎影,那梅花在寂寂无人的野水流过的荒湾飘落。古老的石块掩埋了她的芳香,恰如金沙滩头埋葬着那位化为丽质、入世悦人的锁骨菩萨的清净法身。我倒不恨南楼的横笛吹出《梅花落》的曲调,只恨那无情的晓风吹得雪片似的花瓣飞越过千里关山。大半飘零了,看庭院上天色已黄昏,月儿将寒光洒遍栏杆。寿阳公主临镜自照,空对着额头的五出花印发愁,试问谁能调制出掺和玉屑的髓膏来,暗地里将这梅花留下的瘢痕除去。濛濛细雨中已见雁儿北归,孤山的梅林都感受着无限的春寒。芳魂已离散,又能央求谁去把这一片高洁的精神招回?只有梦中见到的白衣仙子,她还留情于我,在溪边解下她身上的佩玉相赠。最令人发愁的是鸟儿在晴明的天气里啼叫,梅树已浓绿成荫,叶底都结满了清圆的梅子。【赏析】宋人咏梅者甚多,然梦窗此词所咏者为“落梅”(放翁有《落梅》诗),与一般泛咏梅花之词有别。它在表现上能处处紧扣落梅题意,颇见其填词艺术的功力。头三句,写梅花凋零于荒郊野外的水边。“粉痕”、“云影”,喻梅之颜色与姿质,造句总切花落意象。“古石”二句,用事生新,借山谷“金沙滩头锁子骨”句意,把原咏“连理松枝”变为咏“落梅”,着眼点完全不同:山谷由枝干的“连理”联想到佛骨之钩结如锁,着眼于形;梦窗则从梅花品格高洁、人所爱怜,很像锁骨菩萨清净之身,为徇世俗爱美之心而化为丽人想来,着眼于其质其神。笛曲有名“梅花落”者,故借“吹横笛”以点题;东坡《梅花》诗:“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此为“恨晓风”句所本。“庭上黄昏,月冷栏杆”,自然是借“暗香浮动月黄昏”意境,然林和靖所咏者乃盛开之梅花而非落梅,故须在此八字前又加“半飘零”三字以区别之。词家构意遣词之谨严细密如此。换头用寿阳公主卧含章殿故实,正好是落事。“空理愁鸾”,说飞花着额,拂之不去,侧笔旁敲,含蓄有致。接着便将“愁”因补明,妙在信手拈来本不与梅花相干的孙和误伤邓夫人事,只在“瘢”字前轻轻加一“香”字,便融入其中,前后连贯,天衣无缝。文心之巧,用事之活,都见大家手笔。“细雨”以后,或谓作者有怀人悼亡之寄托,这极有可能。说梅提到“孤山”本也常事,只是吴文英写西湖词多不离伤逝之感,况上片又用人所少用的埋骨典故,亦似有托。若然,则“无限春寒”应非专指气候而言,也是某种凄苦境遇的象征。隋薛道衡《人日(正月初七)思归》诗以“人归落雁后”写羁情,也正值梅花时,故此词也用“归鸿”;“细雨”,则能添愁,东坡《正月二十日往歧亭》诗:“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即是。下接“离魂”难招,伤悼之意,最是明显。用《楚辞·招魂》事,又保留其中最有特征的“些”字,将落梅比作不幸的楚客,看来也是受到苏轼《梅花》诗“夜寒那得穿花蝶,知是风流楚客魂”的启迪。想当年玉人曾留情于我,今芳魂不返,唯求之于梦中。这里又将赵师雄在罗浮山梦见梅仙——“缟衣”女留欢与郑交甫得江汉游女解佩相赠二事合一,其用典大抵如此。末尾将“最愁人”三字点出。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词用其意,以状梅子之“叶底清圆”四字一结,亦惆怅不尽。高 阳 台吴文英丰乐楼分韵得“如”字①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② 。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③ 。怕檥游船④ ,临流可奈清臞⑤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注释】①丰乐楼:宋时杭州涌金门外的一座酒楼。旧为众乐亭,又改耸翠楼,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间重建,宏丽为湖山冠。见周密《武林旧事》。 ②相如:指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多病。 ③熏炉:古时用以熏香取暖的炉子。 ④檥:也作“艤”,船靠岸。 ⑤臞:也作“癯”,瘦。【语译】修竹似严妆佳人,垂杨让行人驻马,登楼倚栏眺望,真像一幅浅浅勾勒出的图画。这秀丽的山色谁来题咏呢?楼前斜列成行的雁儿飞过,恰如写在蓝天上的文字。东风紧吹,催送着夕阳西下,播弄那去冬以来尚存的寒冷,当我傍晚酒醒之后。我独自感伤凝想,人生能得几回在花前留连呢?看我这多病的司马相如,展眼间便变得如此衰老了!对春天逝去的真正悲伤,其实并不产生于高楼之上,而是在孤灯下倚枕独卧和在熏炉旁寂坐听帘外雨声的时刻。我最怕游船靠岸登陆,临水照见身影的那一刻,看到自己那种消瘦的样子,真是难受啊!纷飞的落花如果能一直沉到西湖水底,那么搅动起清波碧澜的,一定是发愁的鱼儿了。不要再来这儿了罢!到那时,见柳絮被风吹尽,怕是要泪水洒满旷野了。【赏析】本篇是作者在杭州登城西丰乐楼与词友聚会,席上分韵填词的酬和之作。首两句由楼前景物写起。修竹凝妆以迎客,垂杨驻马以留宾,无不扣合酒楼的特征。小结一句,将眼前景物比拟作一幅淡雅的笔触勾勒而成的图画。周密《武林旧事》称丰乐楼“旧为酒肆,后以学馆致争,但为朝绅同年会拜乡会之地。吴梦窗尝大书所作《莺啼序》于壁,一时为人传诵”。可见是吴文英与僚友们常相聚会的地方。由近及远,说环湖山色之美,前“浅画成图”是实笔,此“谁题”则用虚写,然只二字,赞叹之情出焉。此时空中正有归雁斜列而过,人称雁行为雁字,故曰“有雁斜书”,写来恰似对“谁题”的回答,让人想像成这是天然图画上的题词。“东风”以下,忽变衰飒,转出哀音,感慨人生之易老。春冷是去冬未尽之寒,故称“旧寒”;“晚酒醒余”,是愁来时分;醉后怯风畏寒,因年老体衰而加剧,故惊岁月无情而生“顿老相如”之慨。上片徐缓而起,由平和而转为苍凉,感情逐渐积聚,正待发而忽收。换头平地拗折,如异峰突起。陈廷焯云:“题是楼,偏说‘伤春不在高楼上’,是何笔力!”(《白雨斋词话》)尚是从技巧着眼,作者是藉此语强调登楼之所以兴悲,实别有会心:“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则所伤者乃当年相聚之欢乐温馨,已随青春岁月一去不返耳。“怕檥游船,临流可奈清臞?”是上几句的延伸,说不但在孤卧寂坐时会引起感伤,每当泛舟湖上时也怕移船靠岸,因为人离船上岸之际,便会面临湖水而照见自己清瘦的容颜。“清臞”回应“顿老”。“可奈”二字,逼出“愁”字来;却又偏不说人,而借湖底之鱼来衬托:鱼犹如此,人何以堪?落花沉底,愁鱼搅浪,拟想奇特;“飞红”“翠澜”,色彩艳丽,意象亦美。“愁鱼”二字生新,当从鱼之眼长开不闭,如人之愁思不寐想来。《释名》:“无妻曰鳏,鳏,昆也;昆,明也,愁悒不寐,目恒鳏鳏然也。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者也。”末了回说自身,推向将来,语重情炽,束住全篇。作者之《浣溪沙》有“落絮无声春坠泪”句,其意象在这儿再次被成功地运用了。历来说词者多以为此篇尚有家国之恨。当然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只是所举理由似乎都不够充分。我们不想辨其可信与否,还是留待读者自己去判断好了。三 姝 媚吴文英过都城旧居有感湖山经醉惯。渍春衫① ,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② ?紫曲门荒③ ,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④ 。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⑤ 。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注释】①渍:沾染。 ②涴:为尘土所污。浣:洗濯。 ③紫曲:旧指妓女所居的坊曲。 ④谢堂燕:唐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⑤能:通“凭”,如此。【语译】记不清曾经有多少次,在这湖光山色间醉饮,那时我春衫上染遍了点点泪痕、斑斑酒渍。如今我又一次来到京城临安客居,可叹这破敝不堪的衣襟衫袖已被尘土沾污,可又有谁来为我洗涤呢?熟悉的坊曲门前已是一片荒凉,只有爬满枯井边沿的青青藤蔓在风中摇摆。东邻梁间相对呢喃的,大概还是旧时筑巢于华堂的双燕罢!人间的春梦总是要做完的我也知道,奇怪的只是那段如梦的情缘,竟会这样的短暂。还记得你在绣房里抚弄秦筝的情景,特别令我喜爱的是深夜里在海棠花下摆开宴席。不再能见到你跳舞了,你的歌声也从此沉寂,花儿仍不减当初的娇艳,可似花的容颜却早已凋残。我久久地站立在河桥上,当要离去时,夕阳洒下了余晖,我的眼中不觉已充满了泪水。【赏析】本篇是词人重访临安旧居时,悼念亡姬之作。词人面对熟悉的湖光山色,勾起对往昔与爱姬共度欢娱时光的追忆。残存在春衫上的泪痕酒渍,是当年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见证,如今人已逝,衫犹在,故地重来,自有一番凄凉的感慨。晏幾道《蝶恋花》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词人此时的心境,亦正与小晏相似。接下来由叙述转为抒情。“长安”,借指临安(杭州);“又客”二字,点明重来和词人的身份。“叹”字引出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四字,一方面形容自己落魄飘零、仆仆风尘的境况,一方面又以襟分袖断的意象,暗喻与爱姬的仳离。“涴尘谁浣”,扣合前面的“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说不再有人照料关心,用反问的口吻,追昔抚今,尤觉沉痛。“紫曲”以下,极写所见旧居破败荒凉景象,衬出词人此际怅然若失的情怀和世事沧桑的感慨。自刘禹锡写过《乌衣巷》小诗后,“王谢堂前燕”的典故似乎便成了用以表现朝代兴废、世事翻覆的专有名词,所以陈洵一看到“谢堂双燕”的词句,便将此篇的主旨定为“过旧居,思故国”的别有寄托之作(见《海绡说词》),甚至有人进而以此作为吴文英卒于宋亡之后的佐证,都未免有失穿凿。换头数句,紧承“谢堂双燕”抒发感慨。任何美好的生活都不会永远延续下去,这是平常人都懂的道理,然而一旦具体地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却又无不怨恨这种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春梦人间须断”,故意先宕开一笔,“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又紧跟着收束住,用的是“衬跌”手法。明知道理如此,却依然无以自解,更见其痴情执著。周尔墉称梦窗词“于逼塞中见空灵,于浑朴中见勾勒,于刻画中见天然”(评《绝妙好词》),以这几句看,所言不虚。接下来从“梦”字入手,追写当年美好生活的一二片断。词人只写“绣屋秦筝”,我们即可拟想伊人的才艺双全和他俩的琴瑟之好;写“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又可拟想伊人娇容似花和与之良宵共饮之欢。紧接着的三句切换到现实中来:“舞歇歌沉”,承合“绣楼秦筝”;“花未减、经颜先变”承合“傍海棠”云云,红花犹在枝头,筝声犹留耳际,而清歌妙舞之佳人,早玉殒香消。此正为“梦缘能短”一句作注脚。最后两句移情于景,以“河桥”照应“湖山”;“泪满”照应“啼痕”,首尾相顾,一丝不乱。这首小词比较突出地体现了吴文英词善于遣词炼句,使色调斑斓陆离、而又有性情灵气的艺术特点。“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戈载《七家词选》),“性情能不为词藻所掩”(周尔墉评《绝妙好词》)。词句色调关涉到技巧、功力,还是有形的,性灵则得自词人的天赋、创造力,是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只能由读者在对原作的反复吟咏中去细心体会了。八声甘州吴文英灵岩陪庾幕诸公游①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② ,残霸宫城③ 。箭径酸风射眼④ ,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⑤ ,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⑥ ,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栏杆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⑦ ,秋与云平。【注释】①灵岩:山名,一名砚石山。在今江苏省吴县木渎镇西北,太湖东岸。春秋末吴王夫差建离宫于此,今灵岩寺即是。《野获编》:“灵岩山有夫差馆娃宫、响屟廊、浣花池、采香径等胜,固吴中丽瞩也。”题一作“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②名娃金屋:指馆娃宫。 ③残霸:指吴王夫差。 ④箭径:《吴郡志》:“采香径在香山之傍,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如矢,故俗又名箭泾。”酸风射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⑤靸:拖鞋,作动词。响屟廊也叫鸣屐廊,廊以楩楠铺成,中虚,西子行,则有声。 ⑥五湖倦客:指范蠡,亡吴后游五湖而终。 ⑦琴台:在灵岩山上。【语译】云烟渺渺,四周是多么的空阔辽远啊!是什么年代,从青天陨落巨星,幻化为苍翠的山崖、白云缭绕的树木、绝世佳人藏娇的金屋,没落霸主盘踞的宫室。采香泾水直如卧箭,风儿射来,眼睛酸溜溜的,这曾被宫中脂粉所污的流水,又沾染了败花的腥味。仿佛不时地还能听到西施那双木屐在踢踢踏踏地响,那是长廊畔风吹黄叶发出的秋声。宫中沉醉于酒色的吴王夫差中了美人计,让清醒的范蠡替越王勾践成了大功,这无异是吴王自己为他创造了机会,请他去过漫游五湖、独自垂钓的隐逸生活。我将古今兴亡之理问苍波,苍波默默无语,我的鬓发已经花白,又怎奈山色依然青青。浩渺的太湖水包涵着天空,我在高处凭栏眺望,目送着斜阳在无数暮鸦的乱纷纷中渐渐地向渔夫的汀洲落去。我连声高呼把酒带上,再上琴台去,欣赏一下最高处秋色与白云齐平的景观。【赏析】灵岩山在苏州、吴县之西、太湖之东,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建离宫、留下许多遗迹的地方。吴文英三十余岁时,在苏州为仓台幕僚(即所谓“庾幕”),与幕友们同来游山,作此怀古之词。此词起头,周汝昌断句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他认为“词为音乐文学,当时一篇脱手,立付歌坛,故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不当“拘于现代‘语法’观念”(见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2037—2038页)。言之有理;今姑从现代观念断句者,只为使读者易解文义也。首言寥廓邈远,为写灵岩势如天外飞峙,故接有“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之问;空间时间,都渺渺茫茫,是先为登临凭吊遗迹、发思古之幽情造势。接用一“幻”字,说此山由坠地巨星幻化而成。句法上起领字作用,带出灵岩的自然景物、历史遗迹种种:先是“苍崖云树”的风景;再是曾住过西施的馆娃宫,以“金屋”称之,是用汉武帝年幼时说过要以金屋藏阿娇(后来的陈皇后)故事;末了说这里是当年夫差的离宫,称之为“残霸”,因吴王曾是春秋霸主,战胜越国后,荒淫无度而导致失败,使霸业成空。“幻”字从意象上说,由幻化进而会觉得历史的变迁,仿佛是一场梦幻,一切皆属虚幻,当年的名娃霸主,盛极一时的楼阁宫城,都不过是人世间的幻象。故箭径、鸣屐廊等景物,写来都带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径”,当作“泾”,为形讹。因望之如“箭”而取李长吉句意巧用“射”字,且李贺诗也恰好为写兴亡之悲感而发。“腻水”一句亦如此,杜牧述秦朝灭亡的《阿房宫赋》云:“渭水涨腻,弃脂水也。”因拟想吴宫美女当初于此洗妆濯脂,如今但见败花腐叶而已。不说“花香”而说“花腥”,非为凑韵或故意避熟就生。“腥”与“香”,有时确可替代,有时则又不可。大观园咏螃蟹,贾宝玉的“指上沾腥洗尚香”,“香”即是“腥”;林黛玉的“壳凸红脂块块香”、薛宝钗的“酒未敌腥还用菊”,则“腥”“香”绝不可互换。在词中,梦窗对季节环境的变化,花儿开败的不同,尤其是情绪色彩的差别,是把握得极其准确和有分寸的;“花腥”与“酸风”彼此协调。廊前秋叶瑟瑟,如犹闻西子双屐踢踏作响,用的是《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式的倒装句法,更能表现出词人凭吊时之恍惚惊疑心态。这几句都将史事前尘与眼前感受交织融合在一起来写,是真是幻,扑朔迷离。换头三句,换作对吴越争雄历史的评述,也仅此三句。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议论在词中该怎样写。杜牧对赤壁之战的评说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妙语调笑,今古传诵。梦窗之说虽不及杜牧诗脍炙人口,然其机智锋芒,实毫无逊色。盖夫差之败,败在陶醉于胜利、沉湎于酒色,即词中所说的“沉醉”;正为此,才使范蠡之美人计得以成其功;范是清醒的,这还表现在他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去五湖独钓,避开了妒才忌能的勾践可能的加害;所以说他“醒醒”,是“沉醉”之反面。这些话,一经锤炼精简,就成了“沉醉”的吴王请这位“醒醒”的谋士去当五湖垂钓客了。说得何等含蓄、机敏、深刻而富于诗趣!然后回到说自身,以“问苍波”寄慨,所问的问题毋须说出,承前而问,便知不外乎兴亡穷通之理。“泪眼问花花不语”,苍波亦自不能回答,可见人有悲欢而天道无情。“华发奈山青”,说自己已白发满头,怎堪见山色依然青青如此,是进一层说人生易老天难老。以下便渐转收束,“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句,意境尤佳;实景之中,或兼比兴,试想当时岌岌可危之南宋王朝,不也正是此种斜日西沉的景象吗?故周汝昌大赞云:“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二○三九页)末三句,再接再厉,“连呼酒”,振奋豪情,陪诸公同游的意思,也于此点出。前已交待“栏杆高处”,这里再说“上琴台去”,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意。果然,词人回答了再去更高处干什么:看看“秋与云平”的壮观。四字若用常言表述,大概就可以说成“连天秋色”,但常言表达不出身在云台最高处一望无垠的实感;能想得到又能说得出,方不愧大家手笔。踏 莎 行吴文英润玉笼绡① ,檀樱倚扇② ,绣圈犹带脂香浅③ 。榴心空叠舞裙红④ ,艾枝应压愁鬟乱⑤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⑥ ,香瘢新褪红丝腕⑦ 。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⑧ 。【注释】①润玉:形容女子肌肤洁白光滑。 ②檀樱:檀口樱唇。檀,浅红色。 ③绣圈:绣花圈饰。 ④榴心:石榴子。 ⑤艾枝:端午节用艾叶做成虎形,或剪彩为小虎,黏艾叶以戴。见《荆楚岁时记》。 ⑥一箭:漏箭之一刻。 ⑦瘢:印痕。 ⑧菰:水生植物。春天新芽似笋,名茭白;秋结实,名菰米,又称雕胡米,可做饭。【语译】软纱轻笼着莹润如玉的肌肤,团扇半遮住浅红的樱桃小口,衣领间的绣花圈饰依然带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舞裙空有石榴子重重叠叠的大红花纹,因愁思而蓬乱的环形发髻上,应是插着端午节的艾枝罢。午梦中我行遍了万水千山,醒来后发现窗前的日影才移动了一点点,梦中的你,臂腕上留有印痕,盘系着的红丝绳又因消瘦而宽褪了。我隔着江水在淅沥的雨声中思念着你,晚风吹过菰叶,景象是那么的萧飒,竟使我在初夏季节心中产生出秋天的哀怨。【赏析】这也是一首端午感梦之作,可与《澡兰香》一首参看。上片写梦。下笔极细腻逼真,首三句,既摹写人物的玉肤、樱唇、脂香,又衬托以轻纱、罗扇、绣花圈饰,从色、香、形、神、衣着、装饰各个角度来显示其人的艳美。后两句则以“榴心”、“艾枝”点明端午时令,以“舞裙”暗示其人身份,以“愁鬟”透露人物心情,已不单纯是静态的描摹,融进了许多直观以外的“潜台词”。舞裙“空叠”,知其人已无心歌舞;“愁鬟”散乱,则其人必为忧思所苦。上片句句写梦,却不明白说破,使人“几疑真见其人”(陈洵《海绡说词》),为下片的展开留下余地。换头“午梦千山”,一笔点破,原来只是一场梦。“千山”,形容梦魂所历之遥远,“一箭”,形容现实中时间相隔之短暂;虚实对比,暗寓一枕黄粱的慨叹。或以为“一箭”当喻光阴流逝之迅疾,与作者《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中所写“欢盟误,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的用法相同,细玩词意,或有未妥。古人以漏箭计时,昼夜分为百刻,词中以“一箭”与“千山”对举,用箭在刻漏上移动之微,反衬梦魂随思飞扬之远,正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之意,是梦醒后的霎时感受。人虽已梦醒,心犹在梦中,故有下句倒接“香瘢新褪红丝腕”的错综时空的梦境残留。大凡梦醒时分,尚清楚记得的零星细节,往往是脑海中最鲜明、深刻、难以磨灭的痕迹。端午系腕的彩丝因玉人消瘦而宽褪,以及盘系处留下的印痕,这组意象在吴文英的端午忆姬词中反复出现,如“合欢缕,双条脱,自香销红臂,旧情都别。”(《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愁褪红丝腕。”(《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竹西歌断芳尘去,宽尽经年臂缕。”(《杏花天·重午》)等等,说明这一情景,在词人心目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故此词中逆接于梦后。结尾两句又从梦境回到现实,盈耳的江雨,拂面的晚风,摇曳的菰叶,本一片初夏景象,而置身于其中的词人,感受到的却是阵阵秋日的哀怨与凄凉。这两句借眼前的景物,寄寓悠邈的情思,风格上由原来的曲丽秾密,一变而为清空骚雅,而内在意脉,仍以一贯之,宛然可寻,写情写景,堪称一时妙绝。难怪一向对梦窗词颇有微辞的王国维,也独赞此两句,认为唯此可当得起周济“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 ,追寻已远”的评语。(见《人间词话》)瑞 鹤 仙吴文英晴丝牵绪乱① 。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② 。正旗亭烟冷③ ,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歌尘凝扇。待凭信,拼分钿④ 。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注释】①晴丝:春天由虫类所吐的在晴空中的游丝。 ②吴苑:吴王阖闾所建的林苑。 ③旗亭:酒楼。 ④分钿:指诀别。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语译】晴空的游丝牵动我纷乱的思绪。面对着青青的江水、西斜的白日、飞舞的落花,但觉与你相隔遥远。吴宫的林苑已被垂杨的浓荫遮暗。正当寒食时节,酒楼上不见炊烟,河桥畔熏风正暖。歌女多情顾盼的目光,在这晚春酒边,又把相思惹起。你又哪能知道我这个会吟词的人因愁思萦怀已日益消瘦,渐渐地旧日的春衫又须重新剪裁了!伊人该也在凄然魂断。见落红随流水,翻起千层波浪;望缺月挂天边,照着孤寂的小楼。怨恨楼中总也留不住春燕筑巢相伴。无心再唱,歌扇已蒙上了灰尘。心想,与其等待你的凭信,倒不如豁出去与你诀别算了。试着挑亮灯芯,把这些话写信告诉你,可心里依旧不忍,又把写好的信笺连同纸上的眼泪偷偷地卷了起来。这一片痴情即使寄托给蓬莱山上的残云剩雨,也应该能被你梦见的罢!【赏析】本篇结构特殊,上下片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上片写漂泊者的相思,下片写闺中人的幽怨,两人都在思念着对方,又都在责怪对方体会不到自己思念之苦,把因时空阻隔造成的误解双方,并列于一首词中,相反相成,仿佛把一枚硬币的两面同时呈现在人面前,给这首缠绵凄婉的词作增添了几分深曲。首句即景起兴,春虫的游丝、纷乱的思绪,用一个“牵”字联结了起来。骀荡的春光因而被染上几分苍凉的色彩,纷飞的落花也变得那么凄迷,那都是因为“人远”的缘故。吴苑中杨柳的阴影渐深渐浓,是因为已当“斜日”时分,也因为到了暮春季节。邓肃《南歌子》:“玉楼依旧暗垂杨,楼下落花流水自斜阳”,吕本中《减字木兰花》:“花暗长堤柳暗船”,用“暗”字写暮色或春晚对心情的感染,亦词家惯用手法。“正旗亭烟冷”句,点明时令,正值寒食。周邦彦《琐窗寒·寒食》:“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情况相似。但梦窗词有意将烟火不举的旗亭与春风正暖的河桥对举,暗示客居者萧索落寞的处境。“兰情蕙盼”,是承“旗亭”而写陪酒歌女,以新相逢引起旧相思。面对歌女顾盼含情的美目,幻现的却是爱人望穿秋水的双眼,于是相思之情便从这春末的酒宴上油然而生。“春根”,就是春末。吴文英好用新字、替字,通常词中少见的“根”字在他的词中却反复出现,如“斗草溪根”(《祝英台近》)、“同抚云根一笑”(《齐天乐》)等等。结三句的主语即不知者,是所思的在远方的伊人;用反诘句式以增加感情的分量。所谓“萦销”,是说相思日夜萦梦魂、销肌骨,致使“旧衫”渐宽大而不再合体,故非得重新剪裁不可。柳永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作诀别语以见感情之深挚,此则于怨艾中寄婉曲之情,堪称异曲同工。下片转从对方落笔。“凄断”,一顿。“流红”,青春去也;“千浪”,心潮难遏;“缺月”,寓不团圆;“孤楼”,自叹寂寥;“总难留燕”,借燕子以说人,恨不能留其共叠香巢也。又“流红千浪”,照应上片“花飞”;“总难留燕”,绾合“人远”;回环往复,总不出“凄断”二字。“歌尘凝扇”,即“尘凝歌扇”,诗词中字可颠倒组合;此写别后无心歌舞,致使纨扇蒙尘,借韵脚再作一顿挫,接下来几句,则一气呵成。“待凭信,拼分钿”,一纵,“还依不忍”,一收;“笺幅偷和泪卷”,又将“试挑灯欲写”之心抹去。一句一折,层次分明,“疑往而复,欲断还连,是深得清真之妙者”(陈洵《海绡说词》)。末两句,写痴情于幻梦,神思天外。“残云剩雨”,明明用襄王神女事,因昔日之欢情难再,唯存于想像之中,故曰“残”曰“剩”,然将“巫山”换作“蓬莱”,乃又借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诗意,以切“人远”,其针线之细密如此。鹧 鸪 天吴文英化度寺作①池上红衣伴倚栏,栖鸦常带夕阳还。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② 。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③ 。【注释】①化度寺:在杭州西。《杭州府志》:“化度寺在仁和县北江涨桥,原名水云,宋治平二年改。” ②淡秋山:以远山比女子黛眉。 ③阊门:在苏州城西。【语译】我独自靠在栏杆旁,只有池中的荷花与我作伴;眼前不时有回巢栖宿的乌鸦带着夕阳的余晖飞过。浓云引来了阵雨,已稀疏的梧桐树又纷纷落叶。雨霁后明月使人感到阵阵凉意,漂亮的扇子可就用不上了。家乡的梦是如此的短促,水连着天又是那么的宽广!远处淡淡的秋山正像小窗前她那黛色的愁眉。吴地的大雁啊,为我带去将归的消息罢,那杨柳掩映的阊门旁的几间房屋,便是她住的地方。【赏析】本篇是词人由杭返苏途中,寓居化度寺,思念苏州的姬妾所作。《梦窗丁稿》中有一首《夜行船·寓化度寺》,当与此篇同时。其下阕云:“画扇青山吴苑路。傍怀袖,梦飞不去。忆别西池,红绡盛泪,肠断粉莲啼路。”可参看。首句由眼前景写起。“倚栏”,透露出望远思乡意。说与“池上红衣”相伴,见客中孤寂无聊。这里以“红衣”代荷花自好,正可用以拟相“伴”的人。接写远望所见,倦鸦犹知归还,况离家之人乎!鸦带夕阳之说,固有王昌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之诗可为依据,但也未必不是受李商隐“鸦背夕阳多”名句的影响。“常带”,非偶见一二只也,又可见倚栏之久,与上句紧相呼应。再两句分写暮雨与霁月两种景象。从向晚入夜,时间上自然推移:季节为新凉落叶之时,也已明确。意境闲淡清丽,宛如图画。换头点出“乡梦”,为全篇主旨。“天水”寥廓,当是化度寺周围风景的特色,寺原名“云水”,或即此意。两句一言时间之短促,一言空间之辽远,本非同一概念,现统一用“窄”用“宽”,打通时空之差异,形成对比,以表现归心之急切。“小窗愁黛淡秋山”,点“愁”字写对方盼归,借用“远山如眉”典故,由眼前之景过渡到所怀之人。故末了以期望吴鸿传信作结。“归信”,指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杨柳阊门”,则是心上人所居。陈洵云:“全神注定,只此一句。”(《海绡说词》)全篇疏快自然,不事雕琢,全以秀淡见长,代表了吴文英小词的一种风格。夜 游 宫吴文英人去西楼雁杳。叙别梦,扬州一觉① 。云淡星疏楚山晓。听啼鸟,立河桥,话未了。 雨外蛩声早,细织就、霜丝多少② ?说与萧娘未知道③ 。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注释】①扬州一觉: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②霜丝:白发。 ③萧娘:唐人对女子的泛称。【语译】西楼上的人儿已经离去,就像大雁一去不知飞向何方。提起分别的感受,正如杜牧十载扬州梦一觉醒来。记得当时天空云淡星稀,楚山已显现在晓色里。我们站立在河桥上,听着鸟儿啼鸣,彼此有多少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现在窗外正下着雨,促织的叫声这么早就传来了。它低声地织呀织,织出我头上白发多少?这一切即使说给心上人听,她也未必都能知道。在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对着秋夜的孤灯变老了啊!【赏析】陈洵解释这首词说:“楚山梦境、长安京师,是运典;扬州则旧游之地,是赋事;此时觉翁身在临安也。”(《海绡说词》)这话在我看来,只有最后一句是对的,即此词是吴文英在杭州时所作。以“长安”指代“临安”,在南宋习以为常,算不上“运典”;至于“楚山”与“扬州”,正好把用典和叙事弄颠倒了。说“扬州”是吴文英“旧游之地”,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想是看词看走眼了;“梦”字本属“扬州一觉”,偏移下而曰“楚山梦境”,想是把“楚山”理解为楚王梦神女之巫山了。其实,吴地之山,亦可称“楚山”,因其地先属吴、后属楚故也。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岂是用典?总之,我认为此篇是梦窗在临安时怀念吴中被遣去的姬妾的词。发端即点出“人去”。接以“雁杳”,有两层意思:既是以“鸿飞那复计东西”意象比去妾,又是音信杳然之意,以“雁”代“书信”,也是诗词中惯例。回想离别,如梦一场,故称“别梦”;然“梦”字又为下句四字而设,即藉此联成“十年一觉扬州梦”出处;用杜牧诗事,又为暗示原诗歇后一句——“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点出姬之身份;薄幸,为遣去之事自嘲;事非得已,情犹未了,又复赢得如此声名,想来不觉又带几分自怜。总之,是巧用典故而已,与想当然的所谓“旧游之地”“扬州”根本拉扯不上。由“别梦”而转入当初在吴中送归妾情景。“云淡星疏”,记得楚山拂晓之凄清;执手河桥,啼鸟知恨;话犹未了,从此各自东西。句短音促,如闻哽咽之声。换头回到眼前。窗外秋雨,虫声唧唧,寓舍凄凉,不堪离愁。蟋蟀虽名促织,然本虚织无成,今谓其“织就”头上“霜丝”,是化无为有、化虚为实写法。渲染愁况而总不肯用直笔说出“愁”字来。“说与萧娘未知道”,点明所怀之人;“萧娘”一词,虽是对女子的泛称,但习惯上又多指姬妾艺妓之类的心上人。“未知道”,即未必能够想像得到,与李清照所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的意思差不多。结尾是一句话断断续续地分为三短句,亦利用词调规定句式,在音节上增添吞声效果。至此点出身在京都,时值秋夜。不说“愁”而说“老”,在程度上加深了一层,同时关合“霜丝”;用反诘句以作成感喟语气;用“几人”,意谓如我之处境者,或尚有人在,是推一己之愁苦而及人,则又拓展了词的意境。贺 新 郎吴文英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①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② ,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③ ,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④ ,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⑤ 。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⑥ ?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⑦ 。后不如今今非昔⑧ ,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