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露露。你确定你一切都OK吗?” 点头。“我们运气很好,不是吗?如果那个妇人没出来……” 安德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一只还在颤抖的冷手。“兰姆?” 她咧嘴而笑。“双份。不加冰块。” 帕拉多返回酒吧间,坐在尽量远离安德烈和露西的位置。他躲在报纸后面,沉思着自己的挫折。在这样暗淡的早晨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他知道他们目前的行踪。但是能有多久?只要他们继续待在饭店里,他便毫无机会安排意外事故。霍尔兹说他今晚会抵达巴黎。也许可以给他一点建议。在此同时,除了监视他们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做手势叫来另一杯茴香酒,自报纸的顶端往别处偷窥,此时老男人加入了这二人。 塞鲁斯喝了一大口的伏特加,身体往前倾,表情严肃,声音低沉。“恐怕这通电话没什么太大的启发,”他说。“我告诉法兰岑爆炸的事情,他相当震惊——听起来非常害怕,问你们两人是不是安好——他还是要和我们见面。不过不是在巴黎。” “为什么不?” “他说……很危险。他好像在怕某件事——或某个人。但是他不愿意明讲是什么事或是哪个人。只说巴黎对我们大家都不安全。” 安德烈感觉到露西的手握着自己的。“嘿,到目前为止,他都说对了。他想要在哪边碰头?” 塞鲁斯凝视自己的饮料,摇摇头。“他说他会让我们知道,不过他得先离开巴黎。我们必须坐在这边。等他的电话——啊,还有一件事:他说我们有可能被人跟踪。” 他们不约而同地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有任何的异常现象。用餐者三三两两的分坐在几张桌子旁边——微笑、谈天、点菜。一个瘦削、苍白的女孩独自坐在一张二人桌旁,投向外面大厅的方向,偶尔瞥一眼手表。远处角落里的男人正在看报。在如此怡人的环境里,在轻松、平常的人们当中,脑海里浮现危险的念头,是很荒谬的事情。 “告诉我,塞鲁斯,”安德烈说道。“你相信他吗?怎么会有人想要跟踪我们?” “我是这样想的。”塞鲁斯把伏特加一饮而尽。“首先,如我刚才所说的,他听起来相当认真。而且非常害怕。第二,其实我们随便想想,就知道这件事跟塞尚的画有关。还有,第三——”他的头转向露西,“——我认为你最好回纽约去。你也是,安德烈。想做生意的人是我。没理由把你们连累起来。” 他们默默地注视对方,邻桌轻言细语的交谈突然大声起来。“……所以我跟他说,”美国英语的腔调说道,“如果下个月离婚还没办好,我就走人,不管我承诺了什么,去他妈的爱的小窝。老天爷,这些法国男人。你认为如何?娃鱼好像很好吃。” 露西哈哈笑着。“好了,塞鲁斯,放轻松点。只是一场意外嘛。你闻到瓦斯味的。要不然就是法兰岑的仇家。无论如何,我要留下来。”她瞄向安德烈。“我们要留下来,对不对?” 安德烈对着坚决、几乎好战的下巴微笑。“露西说得没错。我们跟定你了,塞鲁斯。” “这样我最高兴。”塞鲁斯说道,而且的确,当他毅然吸入一大口气时,他们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愉悦,以及眼睛中返回的火花。“我好像记起这附近有一个很棒的小地方,叫做‘寻找南方’,在经历一场大爆炸之后,我们的胃口一定好得不得了。要不要去?” 帕拉多给他们时间越过大厅,走出饭店,才开始跟踪他们。开胃的法国茴香酒,使他的肚子咕噜起来,十分钟后,他看着他们进入一家小餐厅,此时他觉得更饿了。在等待他们就座之后,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去寻找三明治。 第18章 法兰岑加入环形道路的车流,由于快要离开巴黎。霍尔兹及嗜血的炸弹疯子,而松了一口气。他怀疑——不,他几乎很肯定——霍尔兹是爆炸事件的主谋,为了保护那两幅画而给他警告。法兰岑暗忖,上帝赐福给那些画,它们是可携带的寿险保单。目前他所需要的是安全的避风港,让他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抉择。他知道一个基本的决定等着他下:霍尔兹还是派因。只能二选一。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跟随往南的路标,行驶于穿越动员第通往里昂的A6公路上。他在法国南部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其中的一个尤其可能——只要正确地混合着道歉、奉承、虚构、明显的绝望,以及迷人的魅力——为他眼前的问题提供答案。他的心智荡回到克鲁丹镇,是一个迷失于艾克斯市场与群山之间的小村落,以及那栋可以眺望圣维多利山的破败房子。还有阿奴。 他和阿奴好了六年——断断续续,必须这么说,因为阿奴的性情多变。各方面来说,她都是令人着迷的女人:她的声音、她的身高、她的意见、她的仪态。她那浓密的秀发、丰满的曲线。也许会有人觉得她的身材太过紧绷。但是鲁本斯不会,法兰岑也不会。大体而言,他们交往了一段好时光,而且随着时间为这些事情染上玫瑰般的色彩之后,似乎变得更好了。 分手发生在十八个月前,原因是法兰岑所认为的“艺术上的小误会”。一天下午,阿奴出其不意地提早回家,发现法兰岑正在为一个答应当他模特儿的村女,调整纤细的四肢。 其实, 假使这个女孩除了头发上的花环之外,身上还有其他衣物(为了画一幅浪漫派的画),或是假使她躺的姿势端庄些,或是真的,假使法兰岑穿着长裤,那么一切都会没有问题。如往常般,阿奴骤下结论,将他们二人赶出家门。想要澄清误会的尝试,未能成功,法兰岑只好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撤往巴黎。 然而时间是伟大的治疗师,巴黎的市郊逐渐转为乡下的旷野时,他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尽管她的性情难以捉摸,她的心地毕竟还是很好。他今晚会打电话给她,请她发发慈悲,原谅他这个无家可归的男人。先在内心达成和解之后,他的思绪跑到更为世俗的事情上面,原因是,从清晨到现在,他那大容量的胃一点食物也没有进,正咕唱咕嘻地抱怨。 在前一夜的邀遇以及错过一顿午餐的悲哀之后,法兰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顿美好的晚餐和干净的床铺,作为补偿,而写有梅肯和里昂的路标,勾起了他的回忆。就在两地之间,偏西一点,有个叫做罗盎的小镇。他和阿奴刚交往的时候,曾经于此地停车,在“三胖客”吃一顿此时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午餐,他们用了几道精致的菜肴,喝了好多壶该店的冰镇招牌饮料”芙乐喜”,两个人酷配大醉,以至于几乎无法越过马路到餐厅对面的小旅社去。这对一个逃难者来说,可说是天堂般的享受。仿佛是在确认那明智的决定,法兰岑的脚把油门踩得更有力了。 帕拉多的下午并没有改善他的心情。先前他趁机回去把车子开过来,在“寻找南方”外头等了两个小时。等安德烈一伙人终于离开餐厅,他又跟着他们的计程车前往艾菲尔铁塔,再一次无止尽地等候。现在,他们在凯旋门看风景,而帕拉多的香烟已经耗尽。他用移动电话打给老婆,看有没有人找他。她问他会不会回家吃晚饭。他妈的他怎么会知道?最糟的一点是,他知道在这种公共场所,暗杀任务是没办法执行的,不过他至少可以告诉霍尔兹他们去了哪里。已经快要五点钟。他们到底还要低头凝视香谢大道多久? “还有一个你今天应该看的观光点,”塞鲁斯对露西说道,此时他们站在凯旋门下,数条马路自四周往外辐射。“第一次来巴黎玩的女孩,都应该到丽地酒店去喝一杯,而且我可以带你参观五七时间。” 安德烈咧嘴而笑。“你好邪恶,塞鲁斯。” “我已经准备好在丽池遇到邪恶的事情,”露西说道。“告诉我那是什么。” “是个老传统,”塞鲁斯说道,他的手拧一下蝴蝶结。“五点到七点这两个小时之间,巴黎的绅士会先款待他们的情妇,然后才回家见老婆。很谨慎,很浪漫。” “浪漫?”露西愣了一下;要不是她那么喜欢塞鲁斯,她早就变脸了。“这很可怕。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沙文主义的事情。” 塞鲁斯对着她堆起笑容。“绝对是,”他说,眉毛往上竖起。“不过沙文本来就是法国人,虽然他的爱国主张比性主张还要明显。” 露西摇摇头。“你真是博学,塞鲁斯。这是法国人的快乐时光,对不对?我是不是得做点特别的事情?” “的确,亲爱的。散发美丽,双腿交叉,品尝香槟。” 露西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喜欢。” 安德烈另有计划。“我有差事要跑,”他说,“而且我的穿着不适合丽池。露露,如果你能把裙子往上拉个几英时,他们也许会多给你一些花生。” 她对他吐舌头,把手勾住塞鲁斯的手臂。“我甚至不想问你要去哪里。” “暂时保密,”安德烈说道。“我们回到饭店再见。” 帕拉多看着三人朝两个方向走去时,他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老人和女孩在找计程车,年轻男子迈向克莱拜尔路的地铁站。这帮他下了决定。他不能把车子留在此地,也不能将它开向地铁。他将监视其他二人。 当露西和塞鲁斯陷在香谢大道的尖峰交通中时,安德烈已经从圣杰曼大道的地铁站出来,朝雅各街的古董店前进。该店就像附近许多类似的店铺,以精心设计的摆设来吸引街上的观光客人入内——一些巧妙。看起来随便堆放的物品,大部分都蒙着灰尘,没有一件有标签。瓷碗、一束束用线绑好的餐具、黄铜挂帽架、古色古香的镜子、护摇杯、乌木制和银制的钮扣勾、把手有刷毛的瓶塞钻、高脚杯和甘露酒杯、小脚凳、鼻烟盒、药丸盒、水晶墨水池——全都以随便。粗心的方式置放。天真的逛街者可能会以为,他们幸运地撞上现代生活中的稀有之物:廉价商店。然而从学生时代就跟店老板很熟的安德烈,知道事情的真相:商品的价格贵得离谱,而且最好的货色总是藏在后头。 他将门推开,直接跨过那只经常骗过访客的仰卧玩具猫。“赫伯特!起床了!你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已经光临。” 漆屏后面传来咕嗜声,接着出现了店主,高个子的男人——对法国人来说,算是相当高——有着棕色卷发,眼睛半闭,双唇之间喷出雪茄的烟雾。他穿着无领白衬衫,以及一条由同样古老的丝带所支撑的细条纹长裤,丝带的颜色可以让人看出他是“马诺朋板球俱乐部”的成员。 自暗处走向店铺的前头时,他拿掉雪茄,脖子往前伸。“你是我认识的人吗?摩登的拉提吉?明天的卡地夫?还是你,安德烈你这个小坏蛋?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块头先给安德烈一个充满古巴烟草味的拥抱,然后再把他推开些,检机一番。“你太瘦了。不过我忘记你住在纽约,那边没什么食物可以给文明人吃。你还好吗?” “我很好,赫伯特。你呢?” “啊,马马虎虎。跟往常一样,混口饭吃。” “还养赛马吗?” 赫伯特使了个眼色。“三只,但是不准告诉卡琳。” 两个男人谈论一下最近的历史,以老朋友的轻松模式寒暄起来:老掉牙的笑话、热情的互夸、聊其他朋友的闲话。臆测他的妻子。过了半小时之后,他们才开始谈到安德烈造访的目的。 赫伯特专心地倾听安德烈解释他要找什么,然后点点头。“你真是来对地方了,朋友。”他把安德烈带到一张旧的伙伴桌。“这里——瞧瞧这些东西。”他拉出中间的宽抽屉,取出罩有破天鹅绒的大托盘。以魔术师变出白兔子的戏剧手法,迅速地抽掉覆盖物。“这儿。巴黎的上上之选,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 透过雪茄烟的迷漫,安德烈低头看,吹出口哨。“你在哪儿分这些货的?” 赫伯特耸耸肩。“有你中意的吗?” 安德烈更仔细地鉴赏一排排银制的小相框,全属“新艺术”风格,流畅、优美的线条,圆滑、闪亮、柔和。赫伯特已经在每一个相框中放入乌贼墨照片——黛德丽、嘉宝、皮亚夫、珍妮、梦露、芭社——而那边,托盘中央最显着的位置,丝毫不差就是他想要的东西。稍微比其他的大一些,它是地铁站上方铁制招牌的完美复制。镶于其上的是一个由简单的大写字母所拼成的字:PARIS 。乔瑟芬·贝克在相框中微笑,她的前额有一小终卷发构成黑色的新月。安德烈拿起它,抚摸着银器的沉重以及背衬的丝绒。“我喜欢它。”他说。 刹时之间,朋友赫伯特摇身变成专业古董商赫伯特,着手为他的顾客做好心理准备,以接受高价位的震撼。“啊,没错。你的眼光真好,安德烈。这个款式只做了几个——过去五年里我才看过两次,而且它们的状况都没有这个维持得这么好。从头到脚都是真品,连玻璃也是。”大块头点点头,手臂措住安德烈的肩膀,挤压一下。“因为是你,所以相框中的照片不收费。” 它的价格——赫伯特哀伤地提起,就好像他是被别人所逼迫,不得已才说出来的——安德烈早就预料到了,刚好花掉他身上所有的钱。相框以当日《世界报》的一页,包装成礼物的样子,接着,等生意做完之后,安德烈向他的朋友借了一百法郎,前往佛罗尔咖啡厅喝杯葡萄酒,以庆祝自己买到好货。 相框沉甸甸地放在夹克口袋中,他坐着观赏大道上的晚间游行,心里期盼看到露露在收到礼物时,脸上的表情。他对着这个念头微笑,一阵幸福感溢了上来。能看到她爱上巴黎,实在太美妙了。 “交通状况总是这么糟吗?”露西和塞鲁斯坐在计程车内,车子慢吞吞地行驶于圣奥纳瑞街上,司机以不悦的单调语气,抱怨其他驾驶的愚蠢、让拥塞更加恶化的警察,以及这样的情形,要养家活日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不需要了解他的话;这是计程车司机的悲叹,一首国际共通的哀歌,全球各大都市皆同。 塞鲁斯在皇家街的转角处付完车费,以步行来完成剩下的路程,把司机留在动弹不得的车阵当中。在他们后面一百码的地方,帕拉多从车子里面出来,瞥到他们左转入凡都姆广场。无法移动,无法离开,他坐回车内,气馁地大鸣喇叭。 “现在,亲爱的,”塞鲁斯说道,此时他们正走向纪念拿破仑军事胜利的大柱子,“我不想把你带往任何靠近‘亚曼尼’”的地方,相信我,这完全是为你好。有没有看到他在那边的店?真不知道毁了多少人的信用。我经常很吃惊的——” “塞鲁斯,等一下。”露西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入一扇门。她的头朝向丽池酒店的入口处,在那边,一辆黑色奔驰停在门阶。有个男人和戴太阳眼镜的女人站在打开的行李箱旁,看着行李被卸下车子,女的比她的男伴高一个头。“我认识她,”露西说道。,“她就是经营杂志社的那个女人,卡米拉。” 塞鲁斯仔细瞧一服那对男女。“嘿,快把我吓死了,”他说。“我认识她旁边那个男的。他就是鲁道夫·霍尔兹。”他一边摩擦下巴和皱眉头,一边望着他们爬上阶梯,进人酒店。“如果我们省掉丽池的节目,你会不会很失望?我想我们最好赶快回酒店,和安德烈会合。来吧——路上我会跟你说说霍尔兹的事情。” 帕拉多开车绕了两圈凡都姆广场,停下来,再走一圈,然后只好接受他跟丢他们的事实。他在丽池前面停住,看看手表。除非霍尔兹有所耽搁,否则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他和他的七万五千美金。他妈的,今天真背!挺起胸膛,诅咒着腿肌,他冲上阶梯,进入酒店。 卡米拉正在打那两通她一到达饭店便习惯打的电话:向“客房用餐服务”点香槟,以及请服务生帮她把重要的衣服拿去快速洗烫。在一趟令霍尔兹的心情改善许多的旅程之后,她现在感觉起来自在多了,如往常般,只要事情顺他的意,一他的性子就会变好。虽然他未曾提到详细的情形,显然他是在期待好消息。旁人可以从他的所作所为看出来:他会把小费赏给饭店的服务人员,而不是装作没看到他们。香槟送到时,他正在讲电话,以流利的法语喋喋不休。卡米拉把一杯香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顺道瞥一眼窗外她最喜欢的景色;这里的亚曼尼精品店真是赏心悦目。等明天鲁弟去做马杀鸡时,她要抓住机会造访。 当他结束谈话,伸手拿香槟时,电话响了起来。“对,”他说。“让他上来。” “现在,甜心,”卡米拉说道,“今晚你想去哪吃饭?” 霍尔兹拾起杯子, 带到自己的鼻下。 “啊,一个简单的地方。‘泰风’或是‘康维富’。你决定好了。柜台会帮我们弄到桌位。”当第一口香槟还在他的舌头上时,有人在房外敲门。 卡米拉把门打开,帕拉多如一只羞怯的螃蟹般走进来,打招呼的头几乎还没点完,便要求借用洗手间。 卡米拉等厕所的门关起来,问道:“他到底是谁?他走路一直是那个样子吗?” “他在帮我做点事情。”霍尔兹觉得没有告诉卡米拉的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他露出带有歉意的笑容。“恐怕他不会说英语,亲爱的,所以你会发现我们的会面很无聊。” “你的暗示我了解,甜心。我会到楼下去,跟柜台安排一下。”她斜眼瞅着跑出来、正在拉拉链的帕拉多,对他礼貌性地微笑,走出去,安静地将门带上。 “好了,帕拉多。”霍尔兹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自己倒杯酒喝,然后把好消息告诉我。” 说话之前,帕拉多饮下一大杯的香摈。等他真的开口说话时,语调是“外籍兵团”的风格,简短有力、不带感情,不管是报告胜利或失败。时间、细节、环境,每样东西都按照先后顺序,没有意见,一大堆事实。他说话时,看到霍尔兹的表情自和蔼的期望转变成硬梆梆的不悦。他的报告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凝重的沉默。 “所以,”霍尔兹终于说话,“我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有没有办法在那边设计设计?” 帕拉多摇摇头。“不可能。” “不可能。”霍尔兹叹气。“十万美金能不能克服呢?” “霍尔兹先生,如果一个人不怕被抓,那他随时可以杀人。狂热分子就是这么做。是的——我当然可以在他们走出饭店时,开枪射他们。杀人很容易。脱逃就不同了。最近由于阿尔及利亚人乱搞,现在整个巴黎到处都是警察。”他把双手合在肚子上。他的话已经说完。 霍尔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是挫败,很严重的挫败,不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爆炸事件只是一场意外,巴黎每天有上百次。完全牵扯不到鲁道夫·霍尔兹。法兰岑过来时,他必须编个合理的故事来应付他,不过这并不难。但是派因和他的朋友……他们毕竟太靠近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消失。在此同时,还得派人监视他们。 霍尔兹站在窗户旁,双手合抱于胸前,往外凝视凡都姆广场的灯光。“我要你守着他们。早晚你会逮到机会的。不过要记住,你必须对付他们所有的人。我可不想留下活口,让他到处去张扬我们的事情。”他转身盯着帕拉多。“了解吗?” “全天候?”帕拉多换个坐姿,感到腰酸背痛。“我必须找人跟我一块办事。不过新费用可以包涵这个。” 霍尔兹迅速地眨眨眼,就好像刚被掴了一巴掌。然后,很勉强的,他点点头。“他们所有的人。”他再强调一次。 帕拉多露出微笑。“十万美金,可以吗?”他起身准备离去,发现当天并没有全部白费。“我会再和你联络。” 安德烈进入蒙大林饭店的大厅,吹着口哨,转入酒吧间。令他惊讶的,露西和塞鲁斯已经在里面,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二位遇到了什么事情?”坐下去之前,他弯身亲露西。“他们香槟卖完了吗?” “有新发展, 亲爱的孩子。 非常奇怪的发展。”塞鲁斯等安德烈点完饮料。“你的朋友卡米拉刚住进丽池酒店,他跟一个叫做霍尔兹的恶毒男人在一起。一个画商。我跟他见过一次面。”他嗤之以鼻。“已经够我受的了。” 安德烈向前倾。“他们看到你了吗?” 塞鲁斯摇摇头。“我们运气好,露西先看到他们。现在,我必须告诉你,霍尔兹在这一行里以做大买卖闻名,其中有些是最大的,像是他谈成价值四千万美金的毕加索。不过另外还有下文——只是谣传,没经过证实——人家说他的副业是买卖赃物。”服务生送来安德烈的葡萄酒时,塞鲁斯继续。“如我所说的,只是传言,不过我相信确有此事。他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这个行业里有不少人上过他的当。” “他跟卡米拉有什么关系?”安德烈从未在社交场合看过他的主编,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DQ》没有人知道,连诺尔也是。该主题是让杂志社风风雨雨的一大来源,其中有一部分纯粹只是毁谤。他在伯格姐美容院的发型设计师、加洛贝丹弟弟,以及好几位室内设计师,都曾经被点名是她的追求者。却没有一个叫做霍尔兹的。 “最重要的问题是,”塞鲁斯说道,“他们在巴黎做什么?也许是我年纪大,所以疑心病较重,不过我觉得这之间也许有什么关联。不可能是巧合。” 安德烈忍不住笑了出来。塞鲁斯看起来就像只正在追踪猎物的猎犬,机警、眉毛扭曲、手指头在桌上敲击着,一心想要钻入最近的地穴中。“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安德烈说道。”“现在能够告诉我们事情真相的,只有法兰岑。他有没有留话?” 手指头停止敲击。没有,还没。不过我觉得希望相当大。不管他跟霍尔兹有没有牵扯,仿冒家从来不喜欢拒绝工作,而他以为我们会有工作给他。他会打来的。”塞鲁斯以点头来消除自己的疑虑。“我知道他会打来。”他用惯常的轻微惊讶注视着面前的空酒杯,然后看看他的手表。“我们目前除了等待之外,没别的事可做。洗个澡、吃顿清淡的晚餐,听起来如何啊?” 露西穿着大三号的白色浴衣自浴室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你有没有看出来?这件事情让塞鲁斯非常陶醉。他肯定是兴奋极了。” 安德烈脱下夹克,将手伸入口袋里拿相框。“那你呢?” 露西甩甩头发,挂着微笑走向他。“你根本不需要这个问题,对不对?”她把毛巾披在脖子上,低头望着安德烈取出来的一包东西。“这是什么?” “纪念品,露露。可以把你和你的警察男友的相片放上去。” 她将它平摆在手上,隔着报纸抚摸物品的形状,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抱歉,随便包一包。请打开它。” 她撕掉报纸,整个人呆在那边,她凝视着相框,以手抚摸它。“噢,老天。太美了,安德烈。谢谢你。”她抬头看他时,眼睛是湿的。 “你不一定要把警察的照片放进去,你知道,沃科特祖母、晃在灯杆上的塞鲁斯——”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嘴温暖、湿润、香甜打断了。 稍后,站在淋浴间里,热水打在他的颈背上,他听到露西叫道:“今晚我们要去哪?我在想要穿什么。” “紧身的衣服会很合适,露露。” 在卧室里,她站在镜子前面,举起总重量才十盎斯的托卡装,是她几个月前买的,以备适当的时刻到来,然后她又叫道,“紧到很危险的地步吗?” 法兰岑坐稳在他的单人桌旁,将餐巾塞入衬衫领子,感觉到这个世界毕竟没那么糟糕。阿奴的确如他所预料地吃了一惊,不过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乐观的人——而法兰岑当然够资格,无论就先天或环境而言——有可能以亲切二字来形容她的态度;有防卫心,但是亲切。或至少不是冷冰冰。他会带给她美味的花色肉冻,还有鲜花。一切都会没有问题。他让自己想起普罗旺斯才刚开始的漫长夏季,充满着阳光和玫瑰红、美味的蛋黄酱,还有桃子的甜美多汁。以一个满足的微笑欢迎服务生之后,他对着菜单发言。明天早上,他会开始办事。明天早上他会打电话给塞鲁斯·派因。 放弃霍尔兹的决定几乎是自动跑出来的。私下所结的梁子不提,他的公寓被炸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肯定是霍尔兹的杰作。在归还画作之前,这笔账一定要算清楚,而且谁知道这趟新任务会把他带往何处?十来万美金,可能还只是开始而已。是的,早上一起床,他就要打电话给派因。 第19章 七点过后,帕拉多到蒙大林饭店外面去接查尼的班,后者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一边感激地伸懒腰,一边在哈欠之间对着老板做简报。 能说的话少得可怜。查尼在午夜左右看到他们返回饭店,之后一切都非常的平静。在新鲜面包和法式糕点于六点钟送来之前,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位赶早班机的客人半小时之后离开。除此之外,乏善可陈。这是个平安夜,不需要动作,钱赚得容易。他希望接下来都能如此。 离去时,查尼把外套领子翻起来,以抵挡清晨凛冽的空气。“都交给你了,老大,我下午会打电话来。” 帕拉多坐火车子,打开车窗让香烟和大蒜的臭味飘出去。查尼是个可靠的家伙,不过他会把该死的香肠带到车子里面吃,而且总是将发着恶臭、沾满油脂的包装纸塞到座位底下。帕拉多把它丢进水沟,开始整理四周的物品:香烟和移动电话在仪表板上,装有各式武器的尼龙袋在右边的乘客座位上,地板上还有一个五公升容量、配有螺旋盖的塑胶桶子。在昨天的两次惊恐之后,他不想再经历临时找不到厕所的窘迫。这是长时间街头跟踪的严重职业伤害之一;另外一个就是无聊。不过在好好睡了一夜之后,再加上六位数字的报酬浮现脑海,他可以忍受些许的无聊。 由于扫街车刚走过,街道仍然是湿的,空气清新,太阳尽力突破层层薄纱似的灰云。酒店的男孩正在大门外的人行道打扫,另一位则在为露台边缘的常青树浇水。帕拉多的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向隔壁的建筑物。它显然没人居住,窗户暗而脏,一条大铁链圈过大门,它的破败被完美无假的邻居衬托得更抢眼了。帕拉多心想,也许有可能潜入这栋无人的建筑物,在饭店的墙上钻个洞……然后怎么样?不对。太吵,太复杂了。他需要他们全在一块,远离街道,远离人群,某个像是布伦森林的地点。他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跑步?所有的美国人不都热爱慢跑嘛。 电话响起时,塞鲁斯在刮胡子,正对付着鼻子下面难搞的平面和隙缝。 “早安,我的朋友。我是尼可·法兰岑。你应该还好吧!”他听起来快乐而有自信,跟上次与他讲话的法兰岑截然不同。 “很高兴听你打来,尼可。你在哪里?” “撼谢主,离圣杰曼很远。现在听我说,我在路上,正要去找我在艾克斯市的朋友。我们能不能在那里见面?从巴黎去很容易。高速火车四个小时就能把你们截到亚威农,然后你们可以在车站租车。” 塞鲁斯把听筒上的剃胡膏拭去,伸手拿纸笔。“我们会去。你希望在什么地方碰面?” “我会给你我在那边的电话。你一到艾克斯市就打给我。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短暂的停顿,然后,“塞鲁斯,你昨天有没有注意到?有没有人跟踪你们?” 塞鲁斯想了一下。如果提起他们看到霍尔兹,很可能会吓倒荷兰人。这件事可以等他们见面再说。“没有,老兄,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好, 好。 你有笔吗?”法兰岑念出阿奴的电话,然后听塞鲁斯重复一次。“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声音里带着忧虑,使得塞鲁斯皱起眉头来。“你们昨晚在哪里用餐?” “利普餐厅。” “腌酸菜?” “当然。 “太好了。那么稍后见了。” 塞鲁斯打电话给安德烈和露西,剃完胡子,打包,半个小时后下楼去喝咖啡。他们几分钟之后加入,脸颊鲜红,头发有点蓬乱,渴望听到新消息。 “我就说他会打来,”塞鲁斯说道,他脸上的清新红光因为兴奋而变得更亮了。“待会儿我们要到别的地方去。很抱歉我们必须把年轻的露西拖离巴黎。”他的眉毛扭在一块,似乎是在说抱歉。“不过他们告诉我,普罗旺斯这个地方不错。我自己没有去过艾克斯市。你去过吗,安德烈?” “那里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大学生。也许还有一两个有钱寡妇。你会喜欢的,露露。那是个美丽的城镇。” 露西的嘴巴噘了起来,自从仔细观察巴黎女人之后,她便一直在练习这个动作:下唇突出,嘴向下扭,就仿佛是在用嘴做耸肩。“漂亮的女孩!”她说。“听起来像场梦魔。我们能不能把他约到别的地方?法国有没有像后波肯港的城镇?我在那里会感到自在些。” 等他们用完早餐,结完饭店的账,帕拉多已经抽第五根香烟了,他后悔自己没把杂志带在身上。他看到他们和行李通过大门时,他的心沉了下来。他们即将前往机场要回家了。还有他的十万美金。他妈的。一辆计程车在饭店外停下来,他发动引擎,直觉地瞧一眼燃料表。 计程车越过塞纳河,不过并没有朝东北方的罗伯西机场行驶,反而是向右急转。帕拉多闪起方向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定是要去火车站,奥斯特利或里昂。过了五分钟之后,看得出来他们的目的地是里昂火车站。这意味着他得把车留在拖吊区。管他去死。和十万比起来,罚金又算得了什么?他拿起仪表板上的移动电话,把它放入口袋中,此时他已经跟着计程车开到火车乘客的入口处。如果他们的票早已买好,那么要赶上他们,可能得大费周章。 然后他打滑后煞住车,几乎撞到正在报摊翻阅杂志的女孩。接着他看到其他二人。他们已经加入排队的人龙——长而缓慢移动的购票队伍,帕拉多是再欢迎不过了——等着购买单票。他抬起报纸,转过险去,加入他们旁边的另一行。 他刚好比他们先一两个人抵达售票窗口。乖戾、不耐烦的售票员瞪着他。“怎么样,先生?” 麦次?斯特拉斯堡?马赛?咕映出一声诅咒,帕拉多移到了一旁,假装在袋子里翻东西,背对隔壁的队伍,竖起耳朵。 他差点就错过,原本预期会听到美国腔调,而非安德烈以道地的巴黎法语说要买三张到亚威农的票。不过接着用英语说道:“塞鲁斯?下一班十分钟之内出发。” 那么他们是要去亚威农了。帕拉多以肩膀插回队伍,怒视着来自一位女士和一只狂吠的狗的抱怨,把钱推过窗。火车离去前,他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不过还不用打给霍尔兹。等他确定三个人都上了火车再说。 卡米拉努力表现出明朗、欢欣的模样,不过实在太难相处了。鲁弟前一天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她深知,被那个没有把马桶座放下来的鲁男子毁掉了,马桶座的起落,经常困扰着卡米拉。虽然美食当前,在“泰风”所吃的晚餐,可说是死气沉沉。而且整个早上,除了咆哮之外,鲁弟什么事也不做,几乎没有动他的早餐,不想马杀鸡,而且当她建议和一对有意思的夫妇吃午饭时,他变得很粗鲁。总之,她开始希望自己没有跟来。现在瞧瞧他,枯坐在电话旁,活像中了邪。不过该是她做点尝试的时候了,即使人们大多宁愿不知道那些肮脏的细节。 “甜心,我们谈一谈,搞不好你会好过些。” 霍尔兹的目光还留在电话上。“我很怀疑。” 卡米拉点起香烟,甩头把烟雾喷往他的方向。“鲁弟,有时候我发现你很孩子气。我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到底怎么了?那个荷兰人对不对?” 当然是那个荷兰人,带着价值三千万美金的塞尚,在巴黎乱逛。而这个荷兰人早该打电话来报告他在何处。直到他打来,直到帕拉多打来,霍尔兹除了坐在电话旁边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简直像是丽池酒店的囚犯。“你该不会真的想知道吧?” 卡米拉低下头,忍不住欣赏脚上的双色香奈儿鞋子,由欧布地毯柔和的绿色和粉红色所衬托出来的效果。“坦白说,甜心,”她说,“不,不,我不想知道。我可能会到外头散个步。” 霍尔兹发出不快的咕噜声。 火车缓慢地开出车站,最后一批上车的乘客,穿梭于隔间之间,寻找座位,勤劳的经理们脱去夹克,打开他们的笔记型电脑,妈妈和她们的小孩在行李中取出玩具和其他的消遣,度假者翻开杂志和旅游指南,他们几乎未曾注意到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个流畅、渐进的加速,将以每小时超过一百英哩的时速,将他们带往南方。 帕拉多买的是二等车票,正一路自火车的尾端往头等车厢走去,他的眼睛在太阳眼镜之后,从一边闪向另一边,寻找露西好认的一头卷发。他在车站时所感到的焦虑已经消失。他看着他们上车,而且他知道在哪边下车。在回报霍尔兹之前,他唯一必须做的事情是,确定他们在火车上没有与别人相遇。然后他便可以放松好几个小时。 在走到最前面车厢的一半时,他看到了他们,坐在摆有一张桌子的四人座间里面。 有一张椅子没有人坐。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移动电话,在车厢尾端潜入标有W·C的门后面,让自己在马桶座上尽量舒服地坐下来,按出丽池酒店的电话号码。 这通电话讲了很久,部分是因为霍尔兹抓住这个机会,将整个早上内心担忧的事情娓娓道出。假设法兰岑在跟他玩游戏,那么他早该打电话到丽池来了,结果他没有。为什么没有?不是因为他想要拿到更多的钱,就是因为他决定不理会警告与常识,以及他对霍尔兹的“庞大道德义务”,只为了要和塞鲁斯·派因一起工作。霍尔兹开始描述这位荷兰人。 帕拉多打断他。“他很可能是个贪婪、忘恩负义的荷兰put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霍尔兹先生,不过这对我认出他,一点帮助也没有。他长得什么样子,还有,万一我找到他,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霍尔兹定下心来,将自己的发言局限在法兰岑的外表,且让帕拉多复诵一次。他无法很精确地说出进一步的指示,即使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提出何种建议。除掉法兰岑——帕拉多最喜欢的选择;他可以看到费用节节高升——是万万做不得的……至少也得等到画作拿回来再说。“你一看到他,立刻通知我就对了,”霍尔兹说道,“然后我会决定怎么办。把你的移动电话号码告诉我。” 露西从酒吧餐车买了三杯咖啡回来,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现在我什么事情都听到了。这里的男人上厕所是不是都成双人对?法国人有这种习俗吗?” 安德烈抬起头,挂着微笑。“过去从没见过,露露。怎么了?” “我刚才经过厕所,可以听到里面有人在讲话。”她一边就坐,一边把头朝向洗手间的方向。“你知道,真正的交谈。”她摇摇头。法国的确与众不同。 火车继续朝南行驶,规律、柔和的轮子节奏,带着催眠的效果。里昂市来了又去,乡间由勤良第的青葱曲线,转变成米边区起伏有致的景色,一处处的葡萄园附着在陡峭的山坡上,天空也蔚蓝许多。在塞鲁斯轻声打呼的同时,安德烈告诉露西他所知道的普罗旺斯:一个截然不同的区域,有着自己的语言以及让人很难听懂的法语;当地人的个性热情而易怒,有地中海人的风格;对时间的概念,是依据季节的替换而非时钟,把准时斥为北方人怪异的钟爱;穷乡僻壤的空旷之美、市场拥挤的人情味;卡玛哥区的火鹤和牛仔;还有美食——蔬菜酱和炖肉、松露和无花果、山羊干酪、橄榄油、席斯特伦药草调味的羔羊肉、艾克斯市的菱形杏仁糖。 露西把手指放在安德烈的嘴上。“你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旅行社导游。而且你让我的肚子饿了起来。” 扩音器里传来法语和英语,告知乘客,下一站是亚威农,他们有不多不少两分钟的时间下车。塞鲁斯张开眼睛,摇摇头。“我差点就睡着了,”他说。“我们到了吗?” 介绍普罗旺斯,若从亚威农火车站开始,并不合适。这个地方永远等着清扫,等着被整顿,爱闹性子的电扶梯和一大段一大段的阶梯,使得携带大件行李的旅客很不方便,车站前的区域似乎是由特别恶意。讨厌汽车的都市规划家所设计的。混乱在这里称王。嗓子经常必须拉高,不时,受阻、受挫的驾驶会粗鲁地挥动手臂,向对方致敬。 帕拉多看着三人通过租车办公室的门,然后他坐到一辆计程车的后座。司机回头注视他,得起眉毛。 “等一下,”帕拉多说道。“我要跟踪一辆车子。” 司机将手挥向停车区。“有很多的选择,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又是一位小丑。帕拉多的眼睛继续盯着租车办公室的门。“等我看到它,自然会告诉你。” 计程车司机耸耸肩。“反正是你的钱。”他打开计费码表,回去看他的报纸。 十分钟之后,由安德烈驾驶的蓝色雷诺,谨慎地开出租车公司的停车场。“就是那辆。”帕拉多说道。“快,不要跟丢了。” 两辆车转到铁道桥下面,开火车阵之中,跟着路标驶向A7高速公路。在雷诺车里,安德烈小心地开着,试着让自己习惯当地的驾驶技术。每当他离开一段时间、再回到法国开车时,他总是很不舒服别人的超速、随意变更车道,以及后面总是有辆车子紧咬着他的排气管,等待千钧一发的时机超车。等到他们经过亚威农机场,开上较宽广的高速公路之后,他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露西和塞鲁斯静默不语,不时受到差点擦撞和愤慨的喇叭的惊吓。“我搞不懂这些家伙,”露西说道。“他们在赶什么?你跟我说这里很好、很安静、让人昏昏欲睡的。” 一辆小型雪铁龙突然抢到他们前面,安德烈急踩煞车板。“是基因的关系,露露。所有的法国人天生就有一只肥大的右脚。专心欣赏风景。不要看路上的汽车。” 他们仍然往南行,帕拉多的车在他们后面,保持舒适的距离,下午的太阳光彩夺目地一寸寸落入地中海。即使是在包得紧紧的车子里面,他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外面的热度,原因是笔直伸入蔚蓝天空的石灰岩群山,具有烘烤的特性。在接近艾克斯市时,他们看到陡峭、雄伟的圣维多山,塞尚对这座山情有独钟。 他们慢速驶入艾克斯市的车流当中时,安德烈打开窗户,感觉到空气中的清新,微风把米拉波林荫大道尽头壮观、精致的喷泉水花,送入车内。“我们已经抵达了,各位先生女士,”他说,“法国最美丽的街道。”他们进入长长的隧道:凉爽而绿意盎然,由林荫大道两旁悬铃木的枝叶所构成。“好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我好像记得一间饭店……对了,在那里。‘尼格丽卡’这间如何?” 帕拉多看着他们把车钥匙交给门僮,带着行李走入饭店。给他们五分钟的时间,以确保他们住到了房间,他把车资付清,在饭店对面找到一条长凳。他正在纳闷到哪边去租车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帕拉多?你在哪?”霍尔兹的声音软弱无力。 “艾克斯市。他们五分钟前住进饭店。” “有没有跟别人碰面?” 帕拉多不耐烦地摇头。“我的眼睛看不透石墙。等一下,他们出来了。还是三个人。”他看着他们沿着街道走去,暂时没出声。“OK,他们正在进入一家咖啡厅。待会儿再打给你。”帕拉多发现咖啡厅非常拥挤。服务一定很慢。在瞥到服务生端着好几杯冰凉的金色啤酒时,他舔了舔嘴唇,接着出发去找租车店。 塞鲁斯到里面打电话给法兰岑时,露西和安德烈正在观察“双男孩”露台上的其他顾客——在一天的辛勤之后,观光客和当地的生意人正在放松心情,还有大学生在度过没什么工作的一天之后,也在那边放松心情。露西对咖啡厅里的学生很感兴趣,其中有一些人,就如安德烈所说的,长得非常好看:调情、欢笑、卖弄太阳眼镜和香烟、经常站起来做些例行性的拥抱。 “那些人根本不像大学生,”露西说道。“他们是亲吻高手。你看看他们。” “露露,他们的课程有教授这个技巧,他们的主修是吻功。你要喝什么?” 他们点了饮料,看着人行道上潮水般的脸孔来来去去,路人的凝视与咖啡厅桌子的凝视在空中接触,是懒散的好奇心持续而闲适的交会。安德烈对着露西微笑;为了不想错过任何事情,她那专注的脸孔如雷达扫瞄器般,不断地从一边移向另一边,收入所有的讯息。他以双手托住她的下巴,把自己的脸靠向她的。“记得我吗?”他说。“跟你一块进来的那一位?” “天哪,”塞鲁斯说道,此时他跟服务生同时到达。“这一定有传染性。我旁边的电话亭里有一对男女根本已经粘在一块了。他们还在那里。啊,青春真好!”他坐下来,拾起眼镜。“好了,都谈好了。我们会在乡下跟尼可在一间叫做‘双轮马车’的餐厅会面,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他会和一个他称为女朋友的小姐一起来。”他喝下大口啤酒,满意地擦擦嘴。“今天晚上应该很有意思。” 露西滚动眼珠子。“又一个宝贝。简直到处都是。” “我想我们只好随机应变了,”塞鲁斯说道。“你们觉得如何?不过我想要跟他把事情摊开来谈。我认为是时候了。” 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性:法兰岑到底有没有画那幅画(相当可能);他跟霍尔兹的关系是不是够稳固(这点塞鲁斯很怀疑);法兰岑认不认识狄诺伊;他知不知道原画的下落等一大堆问题,但没有答案。最后他都同意塞鲁斯说得对,是他们老实说的时候了。 黄昏的第一道紫霞,把米拉波林荫大道转变成灯火通明的洞窟。学生们开始离开咖啡厅,去追求夜晚的教育机会。散步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于餐厅外头所展示的菜单前。帕拉多站起身子,揉揉隐隐作痛的屁股,离开长凳,跟踪走回饭店的三个身影。 “你们可以看出来,为什么塞尚那么喜欢画它,对不对?”塞鲁斯说道。“瞧瞧那个。太美妙了。”他们在D17 公路上朝东行驶,圣维多就在左边,它的高峰映照着夕阳余晖,较低的山坡已经笼罩于阴影之下。突然之间,整座山全暗下来了。虽然他们才离开艾克斯市没几英里,除了远处农舍的激光之外,人烟少得可怜。路上的车子也不多——偶尔会有没开灯的拖拉机呼啦呼啦地驶回家,以及对面方向飞驰的汽车呼啸而过。另外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对头灯,对法国的驾驶来说,所保持的距离似乎不寻常的远,后照镜上几乎显现不出来。 帕拉多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握方向盘。这就对了。在乡下,他成功的机会就大上许多。他很想飘到他们旁边,把他们逼离路面,然后使用已经在他的胳肢窝下磨出洞来的手枪,把问题解决掉;不过他的专业修养抑制了冲动。耐心,布鲁诺,耐心。他们不会再开多远,要不然就会把行李带在身边。只要他们停车,便可以送他们上西天。 “你确定我们走对路吗,塞鲁斯?这里不像是美食天堂,而我知道尼可的嘴很挑的。”安德烈一个大转弯时减慢速度。 “他说我们可以在D17公路旁看到招牌。你瞧,那边写了什么?” 是一根木头柱子,撑着一块上有红、白、蓝色字的招牌“双轮马车”。老板在这里吃饭。有根箭头指向一条小路。塞鲁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在弯来弯去的小路上开了将近半英里,矗立在穷乡僻壤之上。就建筑物本身来说,它并不起眼,两层楼,外表涂着常被用来盖住原始建筑结构的粉红色及泥;也许不起眼,但维持得很好。一排爬有葡萄藤的棚架横越房子的正面,以及一处摆有桌椅的露台俯看由聚光灯所点亮的花园,里面种有丝柏、夹竹桃,以及一棵起皱的老橄榄树。 “抱歉,塞鲁斯。”安德烈开入剩下没几个车位的停车场。“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这个地方看起来很正点。” 他们走向露台时,有几个头转过来瞧他们,他们看到法兰岑陶醉在交谈之中,对象是一位体型修长、姣好的女士,身上的灰洋装衬托着头上的花白头发。 “我们过去吧,”塞鲁斯说道。“祝我们好运。” 帕拉多从黑暗的小路步行过来,拎着袋子,他的车则停在D17 公路旁。站在花园边缘的暗处中,以丝柏作掩护,他所看到的情形颇令他失望。那里太多人,太多灯光了。不过车子总逃不掉吧。他悄悄地绕着铺有碎石的停车场走,直到他抵达蓝色的雷诺车为止。 第20章 一个矮胖的女人,挂着微笑在露台边缘迎接他们,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正用卷起来的某单帮他们抵挡餐厅的狗:对他们所作的喧闹表示着欢迎;这是一只脚上装有弹簧的猎犬。 “先生——小姐,晚安,晚安。你们是阿奴的朋友?”她设法在空中拦截猎犬。“够了,大力士!请跟我来。”她以水手惯有的摇摆步伐,领他们穿过一张张的餐桌。法兰岑一见到他们,便站了起来,又笑又点头地把他们介绍给女伴认识。 阿奴虽然称不上漂亮,但是端庄健美。她的侧面,在浓密头发的覆盖之下,倘若铸在钱币上,一定相当合适,而且她有一身橄揽色的地中海皮肤,似乎保有太阳的光辉。她的眼睛深黑色,双手巧而有力;不是可以小觑的女人。一看到她,塞鲁斯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自觉地动手调整自己的蝴蝶结。 法兰岑一面忙着拿玫瑰红帮大家斟酒,一面说道:“这里的食物都很好吃,不过鲳鱼馅饼特别美味,他们的羔羊肉也是普罗旺斯一流的。我说得对不对,亲爱的?”他以小心翼翼、有点挂虑的语气对她说话,就好像他们的基础还不太稳固。 “常常出错,”阿奴说道。“不过这回被你说中了。”她的英语带有很重的腔调,但说得很有自信,她的微笑取代了话里的尖酸。她以谨慎的爱意望着法兰岑,就像个妈妈,盯着她那麻烦、任性的孩子。 晚餐的前奏——在研究菜单以及讨论佳肴时,是最开胃的时候,也是充满快乐的犹豫不决——从从容容地进行着。一直等到第一瓶酒喝光、又点了一些菜之后,塞鲁斯才觉得该提正事了。“尼可,”他说,“我们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安德烈先开始,他意识到阿奴密切地注意他,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脸上,她的表情漠然。对比上,法兰岑对每项发展都有明显的反应——安德烈的造访狄诺伊,以及他的摄影器材被偷,使得在场人土的眉毛高扬。然后,在塞鲁斯有机会接手之前,首道菜肴抵达了:包有橄榄、洋葱和鲳鱼的大馅饼;散发紫苏和大蒜味的蔬菜通心粉汤;几锅蔬菜酱、奶油烙鳍鱼。油油新新的普罗旺斯杂烩——这些是典型普罗旺斯餐的头阵,是足以让人们停止交谈的美食。 塞鲁斯一边吃,一边偷瞄法兰岑,试图衡量他听到目前为止的反应。不过荷兰人把注意力全放在食物和阿奴身上,以一匙汤交换一口她的奶油烙鳍鱼,仿佛这只是平常、欢乐的朋友聚会。塞鲁斯希望,这样的气氛能够在接下来的一连串揭发之后,幸存下来。 桌子的另一端,安德烈不时轻声地暗示露西,要她有所节制,因为还有四道菜会上来,不过露西大多充耳不闻。这对她来讲很困难;她有健康的年轻人胃口,她午餐没有吃,而且这些味道浓烈的乡土食物,她以前从未吃过。她的吃相就像在星期天大快朵颐的卡车司机,令人看了很愉快。 在确定盘上的东西被吃个精光、桌上收拾干净之后,塞鲁斯做了深呼吸,开始诉说安德烈刚才还没讲完的故事。他提到霍尔兹出现在巴黎时,聆听者明显地有了反应——并非法兰岑,他当然早就知道,因此只是点点头,而是来自阿奴。她扳起面孔,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拿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就好像葡萄酒可以冲淡她嘴里恼人的气味。这一幕大大地鼓舞了塞鲁斯,他决定把最后一张牌掀开:他想要代理出售《女人与瓜》。真的那一幅。 端上来的芳香而粉红玫瑰色的羔羊肉,配着镇有切片烤蕃茄的薄脆饼,给了法兰岑时间消化他所听到的事情。不过只有一下子而已。阿奴转身用食指戳他。“然后呢,尼可,”。她说。“你已经听到他们的话。现在换你说。” 法兰岑的叙述显然得花些时间,因为他经常停下来处理羔羊肉。是的,他说,伪画是他做的,虽然他从未见过狄诺伊——霍尔兹认为他不需要。又一次,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阿奴的脸上掠过恶心的表情;塞鲁斯推测她很可能成为盟友。接着,法兰岑说道,有件很诡异的事情:霍尔兹委托他画出另一幅一模一样的伪画,这位曾经跟恶棍们一起工作过许多年的荷兰人,从没遇过这等怪事。 塞鲁斯一边想,便一边把内容说出来:“厉害,厉害。不知道这一幅是为谁做的?” 法兰岑耸耸肩。“我这行通常不问这种问题。他只告诉我很紧急。” “要是狄诺伊知道,霍尔兹在尝试把真品卖掉的同时,还有另一幅伪画四处流通,那他肯定不会太高兴。”塞鲁斯不由赞同地伸伸舌头。“真让人搞不懂——也许霍尔兹可能想要把两幅画都当真品来卖。”他留意到大家脸上困惑的神情。“他需要一对觊觎者——两个不喜欢张扬的谨慎顾客——其实可以找到很多这种人。我自己就认识几个。” “你是在说,买画的人都会以为他们买到了真品?”安德烈摇摇头。“得了吧,塞鲁斯。这不可能的。” “不要说得那么有把握,亲爱的孩子。有些人——大多数的人,也许喜欢炫耀他们买到的东西;但对其他的人而言,拥有伟大的名画就已经足够,即使是把它们藏在地窖中。事实上,有人跟我说,这样子还能大大地增加刺激感。”塞鲁斯喝口酒,若有所思地注视法兰岑。“你不会刚好知道原画在哪里吧,尼可?” 法兰岑看着阿奴。如果他是在寻找指引,那么显然是找不着的。她的表情漠然,而塞鲁斯已经知道了答案,就在荷兰人开口说话之前:“在我那里,”他说。“我两幅都有。”他点头,伸手拿酒杯。阿奴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笑容来。 塞鲁斯靠回椅背,没说话,此时沙拉、干乳酪块,还有更多的葡萄酒被端上桌。他望着荷兰人,后者正在为露西解答法国干酪的秘密:山羊的、母牛的、绵羊的,还有一坛子味道强烈的香肠,加有一丁点白兰地和蒜头。这是不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还是法兰岑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就像一个已经下了决心的男人?塞鲁斯聚精会神,身体向前倾。 “就我看来,”他说,“有两条路可以走。我们可以联合起来,联袂到法拉特呷和狄诺伊坐下来谈——告诉他第二幅伪画的事,归还真品,还有希望能够跟他商量,做些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安排。根据安德烈的说法,他似乎是个正人君子。他一心要把画卖掉,这件事我刚好能够处理。佣金将会相当可观,而我们可以分享。”塞鲁斯咧嘴而笑。“当然,前提是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不过我看不出来有失败的可能。” 法兰岑拭拭嘴巴,喝了些葡萄酒。“那么第二条路呢?” “啊,这个,”塞鲁斯说道。“恐怕没有第一条来得有意思。我们会感谢你请我们吃一顿这么丰盛的晚餐,飞回纽约,留下你和霍尔兹先生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一阵沉思的静默,在这段时间里,耳朵尖的人可以听到电话铃声,自露台外花园的暗处传来。 帕拉多慌忙从他在丝柏树后面的有利点撤退,直到距离远到可以开口说话为止。“他们在艾克斯市郊区的一家餐厅。和那个荷兰人在一块。” 霍尔兹以帕拉多无法了解的语言,咕哝了几句听起来很恶毒的话。然后,霍尔兹回过神来,说道,“我马上下来。最近的机场在哪里?” “马赛。等你到达之后,也许我已经有好消息等着你了。我在他们的车上做了手脚。” “我不希望荷兰人发生不测。我会在马赛打电话给你。”电话挂掉。以渴望的眼神向餐厅的灯光望最后一眼——感觉到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吃到像样的一餐了——帕拉多沿着小路走去,打算在车子里等待消息。 餐桌上的氛围从讨论移向庆祝。经由阿织带有鼓励性的点头和轻推,法兰岑已经决定跟塞鲁斯同进同出。明天早上,他们将会在阿奴的家里会会,一块前往法拉特岬。在那里;狄诺伊很可能会被他们的诚实所感动、因为他们的帮忙而充满感谢、被他们的魅力所吸引,以及被霍尔兹暗地里留一手的行径惊吓倒,因此指定塞鲁斯来替他处理卖画的事宜。他们的乐观与好心情,并非完全肇因于清晰的思路和理性的分析。喝咖啡时,法兰岑坚持点几杯大厨私下库存的渣酿白兰地。这种自压榨过的葡萄皮所获得的蒸馏物,除了有助消化之外,法国医学界还声称它对身体有某些益处。不过一整晚的葡萄酒再加上这个,足以使好酒量的人感到醉茫茫。 他们在停车场分手——阿奴和法兰岑返回一里外的村子,其他人则朝着他们认为是艾克斯市的大路方向前进。 安德烈的车速放得很慢,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露西和塞鲁斯,在零星的交谈之后,索性打起盹来。摇下车窗,尽量吸入大量的空气,安德烈继续开车,完全没留意到车后跟随着暗淡的头灯。 暗夜里在不熟悉、没标志的路上,充斥着突然出现的岔路和急转弯,安德烈头昏脑胀,越来越相信他们已经迷了路。然后他很高兴地看到一个指向A7公路的蓝白色路标。一旦上了高速公路,离艾克斯市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 他开入匝道,关起车窗,加速赶上公路上稀疏的车流——大部分是开往巴黎的夜班卡车,载的都是南方温暖土地的产物。由于急于赶回饭店,以及为了击退眼皮的沉重,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帮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他岔出车道,准备超越一辆加长型的西班牙冷冻车。 这时已经很晚,卡车司机并不怎么专心;他应该在变换车道之前,瞧一下后照镜的。在意外即将发生前,安德烈清晰地看到卡车尾端的名字、丛丛灯光。肮脏的挡泥板、“Viva Real Madrid”的贴纸、轮胎上的图案——看到了所有的东西,就在煞车前所花的半秒钟里。在看到所有东西极端特写的同时,煞车踏板却一点阻力也没有。 他用力将方向盘扯往左边,把车子带到青草带,穿过分隔高速公路的夹竹桃树篱,横越三条车道,冲破远端的栅栏,滑下栏外斜坡,辗过灌木丛和树枝。岩石,直到车子发出金属撞击的尖叫及玻璃的碎裂声,迎面撞上一棵松树为止。奇怪的是,引擎还在运转。安德烈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将它关掉。 看起来很好,帕拉多心想。非常的好。要是他们跟反方向的来车相撞,那就更理想了,不过这样子已经足够。现在他要开过去数数跌断的脖子。他寻找下一个出口,如此才能折回撞车的事故现场。 没什么事情比“与死神擦肩而过”更教人清醒了,三个颤抖不停、突然清醒的人影,爬上栏外斜坡,站在硬路肩上。“你们有没有办法冲到对面去?”安德烈说道。“我们可以塔便车回艾克斯市。”中断的车流,肾上腺素的突增,快步冲过感觉起来有半里宽的高速公路,他们已经在另外一边了,恶心与颤抖的症状越发明显。安德烈站在紧急车道的边缘,举起一根不稳但充满希望的拇指,伸向接近中的卡车。它经过时并没有减速。下一部也是,还有之后的其他半打车。 “这样子可能永远也叫不到车,”露西说道。“你们两个躲到下面,不要让别人看到。等我吹口哨,你们再上来。”两位男士到斜坡下的暗处等候,她解开衬衫上面的几颗钮扣,卷起已经很短的裙子,以微笑和举起来的手,迎接正要经过的车灯。几乎没一会儿的工夫,法国男人的豪侠行径,夹杂着液压制动器震耳欲聋的嘶嘶声,上前救援。 卡车司机打开乘客门,吸着嘴,眼睛闪烁着光芒,低头瞧露西。她对他眨眨眼,调整一下自己的胸罩肩带。“艾克斯市?” “巴黎,你高兴到哪里都可以,达令。” “太棒了。”她吹了口哨,塞鲁斯和安德烈的即刻出现,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拉上车门。塞入他手中的几百块法郎,征服了他的大失所望,安德烈煞车失灵和撞车的描述,甚至激起了一点点的同情心一一无论如何,足够令他愿意开离高速公路,让他们在市中心附近下车。当帕拉多手中握着枪,仍然在出事地点寻觅三人的下落时,他们已经回到饭店了。 霍尔兹和卡米拉怀着敌意、默默坐在一起。他们的口角开始于丽地酒店,继续于车内,此刻正在飞机的尾端以文火偎炖着,这是当天最后一班南下马赛的飞机。她非常的气他,竟然把她从巴黎拖走,只为了——她知道得很清楚,而他也没有费心否认——充当临时司机和打杂工人。这太过份了,而情况无疑会越来越糟,他们打算在机场某间设备简陋的小旅馆度过当夜。鲁弟的心情奇坏,再加上他们行色匆匆,明天根本没衣服可换。 旅馆果真如她所预期的烂,柜台的服务员一看到他们没带行李,脸上马上露出狡猾、心照不宣的表情,更是无法改善这个地方给人的坏印象。他色迷迷地瞅她。他真的色迷迷地瞅她——就好像任何一对正常的情侣会选择马赛机场作为幽会的场所。整件事情实在龌龊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一进房间,霍尔兹便立即冲向电话,展开一场费时且显然令他不满意的交谈。看到他整张脸皱在一块,卡米拉于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放一大盆水打算浸个痛快,希望她洗好时,他已经入睡了。 隔天早上的气氛,离欢乐仍旧有大段距离。他们很早起床,塔计程车到艾克斯市去跟帕拉多见面,然后三个人坐在他停在米拉波林荫大道的汽车里,对角便是尼格丽卡饭店的入口处。 “你确定他们还在里面?” 帕拉多把一只惺松的眼睛,转向和卡米拉一块坐在后座的霍尔兹。“昨天晚上我在柜台打听过了。他们已经回来,天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然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 静静地返回车内。阳光下林前绿街的美、咖啡厅遮棚的斑驳光点、苏醒中的美丽市区怡人的景象和声音——这些事情没有一项能够改善卡米拉的烂心情,霍尔兹的神经焦虑,或是帕拉多所开始感觉到的严重挫折。他多么渴望几分钟诚实而决定一切的暴力,以及任务的终结。他摸摸腋下手枪桶的平行排线。第三次好运,这一回他要在近距离行动,如此他才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倒下。他打了个哈欠,点起香烟来。 五十码外,消沉得很不寻常的三个人,坐在饭店里喝咖啡。震惊和酒精,带给他们一夜相当安稳的睡眠,仿佛是被下了麻药,不过该效果已经耗尽,他们正在一个可能性上获得共识:撞车事故也许不是意外。再一次,塞鲁斯提议他独自一人继续下去,同样地,安德烈和露西婉拒了此一提议。毕竟,他们现在唯一必须做的事情是,前往法拉特岬——不过不是开着租来的车子。他们决定先搭计程车到阿奴在克鲁丹镇的房子,和法兰岑一起出发。 因此,当太阳高悬天空时,他们已把艾克斯市留在后头,圣维多山平行的小路上,宁静、安详的景致,使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来自东方的阳光投射在这座山上面,使得它不再神秘兮兮或不怀好意。厢型车及拖拉机在葡萄园之间的尘土路上嗡嗡作响,好喧闹的喜鹊一旁跳跃着,几朵白云翻滚过早晨无限的蓝色穹苍:又是一个平常、美丽的一天。 计程车开到有岔路的地方,开始爬上通往克鲁丹镇短而陡的斜坡路,两只看守的村狗飙出来咬车子的轮胎,司机忍不住叫骂起来。 “是那间有蓝色百叶窗的房子,”安德列说道。“那里,在尽头,一辆雪铁龙停在外面。” 计程车司机发现法兰岑的车子让他没有回转的空间,他必须沿着街道倒车出去,于是开始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这些村子是建来给驴子走的。还好他多少从所收到的小费中得到慰藉,乘客下车时,他赏脸地对他们点头说再见,然后排入倒档的位置。 在他们有机会敲门之前,法兰岑已把门打了开来。“晦,我的朋友。请进,请进。”男士们握手,露西的双顿则各获得一个轻吻,接着他一面引领他们进入一个与房子同宽的低天花板房间,一面解释,习惯晚起的阿奴祝他们旅途愉快,希望能尽快再和他们见面。“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他说,“我想你们可能会有兴趣看看这些。”他随意地指向石造壁炉。“我承认灯光不够,不过要能辨别出它们的不同,必须有很好的眼力,即使两幅画排在一起。对不对,塞鲁斯?” 壁炉上方的石台上,塞尚的《女人与瓜》和她的学生妹妹一起往外凝视着他们,温柔、美丽,显然一模一样。塞鲁斯站近一点,摇摇头。“我要恭喜你,尼可。相当,相当的杰出。告诉我这一行的秘密:你花多久的时间——” “塞鲁斯!”安德烈听到车子的引擎声而向窗外瞥出去时,看到一个魁梧、留小平头、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从一辆白色的雷诺车走出来,他正越过街道迈向房子,一只手伸入夹克里面。“有人来了。”一会儿之后:“我的妈。他有枪。” 他们四个如雕像般僵在那边,直到持续、用力的敲门声将他们扯回现实世界来。“从厨房走,”法兰岑说道。“那里有后门。”他把壁炉台上的两帧画取下,带他们走出房子,来到一个有高墙围起来的小花园,这里有一扇铁栅门通向后巷。“我的车子就在转角。” “没错,”塞鲁斯说道。“我们拿枪的朋友也是。” “等一下。”安德烈指向法兰岑夹在腋下的画。“他一定是要来拿那个。一定是的。尼可,把其中的一幅给我;另一幅画交给塞鲁斯。将车钥匙准备好。露露,你躲在我后面。尼可在塞鲁斯后面。跟紧一点,我们就会没问题。没人会想要有弹孔的塞尚。” 帕拉多离开前门,自窗户往屋内窥视,一直等到他听到霍尔兹在汽车后座对他喊叫,他才转过身来,刚好看到两幅画绕过房子的一角,每一幅都有四只脚。小丑,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小丑。他摇摇头,举起手枪。 霍尔兹那边传来痛苦的哀嚎,他现在已经把头和肩膀从车子的后窗伸出来了。“不!不!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不要开枪!法兰岑!——尼可——有事好商量。听我说。这全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仍然由塞鲁斯和油画掩护的法兰岑,拉开雪铁龙的门,发动引擎。露西和安德烈溜进后座。塞鲁斯坐到法兰岑的旁边,雪铁龙沿着街道开下去,驶过霍尔兹时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安德烈能够看到他嘴唇上的唾沫,以及他后面的卡米拉苍白、模糊的脸孔。 “他必须倒车出来,”法兰岑说道。“我们比他们多出几分钟的时间。” 安德烈自后窗望出去,看到帕拉多正坐过雷诺车。“开到高速公路去,”他说。“那里的车子比较多。我们可以从哪边上去?” “要一直开到圣马克斯蒙。”他们的大车子绕过弯道时,摇晃了一下。“你想他们会追踪我们吗?” 塞鲁斯低头瞧瞧腿上的油画。“三千万美金?”他说。“肯定会。” 当法兰岑开到N7公路时,他们都安静地坐着,在平坦而笔直的路面上,他开始把车子加速到极限——路是如此的笔直、平坦,如此的缺乏转弯和躲藏点,以至于他除了一路猛按喇叭、向老天祈求好运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露西和安德烈则由后窗专心地监视着。半小时过去了,没什么事情发生,高速开在法国最致命的一条公路上,这并非不寻常,当他们离开N7,进入导向高速公路的匝道时,雪铁龙内的紧张气氛减低下来。 法兰岑把车子停在一行等候通过收费亭的车子后面,然后所有的空气似乎完全离开他的身体,就在他放松地吐了一大口气时。他挂着笑脸,转向塞鲁斯。“大家都还好吧?有没有人心脏病发作?” “我想知道的是,”安德烈说道,“跟那个家伙在一起的是谁——” “安德烈?”露西的声音小而紧。“他在那里。” 他们的眼睛跟随露西点头的方向。在一旁的车队中,朝前缓慢驶向收费亭前,是那辆白色雷诺。帕拉多回头注视他们。他在微笑。 “鲁弟,这太荒谬了吧。”卡米拉觉得虚脱,极度的虚脱,即使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完全不合——我是说,枪和——” “闭嘴,女人。帕拉多,你认为如何?” “高速公路对我们不利,不过他们不可能永远停在上面。我们跟着他们,等着瞧。” 卡米拉又试了一次。“要是他们开车去报警呢?” “他们带着一幅偷来的画和赝品,”霍尔兹说道。“我只是想要拿回我的东西。我不介意他们跑去找警察,不过他们不敢。你说得对,帕拉多。跟着他们。” 于是他就这样跟着他们,开过了布里纽和弗利乔,开过了坎城和安提柏,跟在他们后面两三个车身的距离。卡米拉错缩在角落,希望自己已经回到平静、安全的纽约。霍尔兹思量着各种可能性:倘若他是他们,他会前往意大利,往北折向瑞士,带着画去找苏黎世的那个人。派因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这是条很长的路途。他们必须停下来加油。夜幕终将低垂。帕拉多会找到机会的。在这个不正当的行业做了那么久,霍尔兹已经深深了解到耐心的重要。人迟早会犯错的。 人体系统的神经焦虑,有一定的限度,然后就会开始适应,停止惊恐,返回所谓的逻辑思考。在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法兰岑雪铁龙车内的乘客,已经适应,不过当法拉特岬越来越近时,白色的雷诺车依旧跟着他们,有时候在这条车道,有时候在另外一条,但总是出现在后视镜里。 是安德烈建议绕道尼斯机场的。“首先,那个地方总是挤满了车子,这样我们可能有机会甩掉他们。而且他们看到我们转离高速公路时,会以为我们要去搭飞机。我们进入其中的一个停车场,直接开向出口。”法兰岑点头,抓住方向盘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王八蛋,”霍尔兹说道。“他们要去坐飞机。”帕拉多尽力把另一辆车留在视线内,此时后者加人了混乱的交通,在环绕机场建筑四周如迷宫般的道路上,奋勇挺进。他被一辆开出来的观光巴士挡住去路,损失了珍贵的两分钟,等路面再度畅通,雪铁龙已经不见了。 “直接开到机场大厦。”霍尔兹说道。 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尼斯机场有两栋大厦,之间的距离颇远。把卡米拉和霍尔兹留在其中一栋的外头,帕拉多奔向另外一栋,幸运地看到法兰岑的雪铁龙的车尾,此时该车正快速弯出停车场,开上一条标有“各方向”的出口道路。 帕拉多汗流泱背、气喘吁吁、愤怒得想要杀人。他冲回雷诺车,发现它已经被一群计程车司机——滔滔不绝、指手画脚的计程车司机——包围起来,他们对着两个缩在后座的身影吼叫,要他们把那辆杀千刀的车子开走,因为他们已经侵犯了计程车司机在机场大厦外面神赐的停车权。他推挤过他们,力道一点也不轻,坐入车内。“那几个婊子养的耍了我们,”他说。“我看到他们离开了。” 在“英国人步道”上,安德烈回头注视他们后面的车流。每一辆车子似乎都是白色雷诺车。“我不敢确定,”他说。“不过我知道离开机场时,他们没有跟着我们。我想我们应该没有问题了。”’ 法兰岑的喉咙发出咕喀声。塞鲁斯静默不语,心里盘算着他该怎么对狄诺伊说。安德烈和露西继续由后窗监视状况,此时他们的前面出现“威勒弗”和“圣姜”的路标,雷诺车于是转弯,朝着海边驶去。 狄诺伊向他太太挥手说再见,他很高兴,当她和克劳德进入尼斯时,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将是自己的。前几年里,他总是喜欢刚返回法拉特岬的前几天:夏季宾客到达之前的宁静;在看多了巴哈马群岛枝叶茂密的植物之后,他的花园里经过修剪的松树和丝柏所带来的井然有序的偷悦;空气中不同的味道;他的葡萄酒窖和书房的慰藉。有如此之多让人享受的事情。不过今年不像以往。虽然他尽量试着相信鲁道夫·霍尔兹上次所跟他保证的话,塞尚的名作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而且过去几天的音讯杏然,有点令他心烦意乱。他明天还要再打给霍尔兹——不,他现在就要打。目前应该有消息了。 正要穿过门厅时,他听到了电铃声。 “狄诺伊先生?”对讲机传来陌生的声音。“送货。” 可能又是凯萨琳叫的。在他们回来的前几天里,总会有一阵忙碌的送货程序。狄诺伊按下按钮,打开大门,走到前门外等待。 白色雷诺车停在机场的暂时停车区内,在太阳底下煎熬着,此一情况完全无法改善车内热度过高的“脾气”。卡米拉生着闷气,对鲁弟、帕拉多、龌龊的小汽车、法国,以及徒劳无功的追逐,感到彻底的厌倦。她对问题的解决之道——走到机场大厦,搭上第一班往巴黎的飞机——果然引起霍尔兹带刺的回应。她现在坐着,双唇紧抿,以憎恶的眼神瞅着帕拉多粗脖子上的汗水。霍尔兹对着自己咕哝,想发出声音来。 “一定是这样,”他最后说道。“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卖掉;他们有可能要去谈生意。总之,我们目前只知道这么多。帕拉多,法拉特岬,越快越好。”霍尔兹突然转向卡米拉,她退缩了一下。“你可以找到狄诺伊的房子吧,对不对?你在那里待过那么久。” “你要怎么跟他说?”不过霍尔兹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他的想象力正在编写故事,内容是有关法兰岑的偷窃、叛变、阳奉阴违,以及他自己作为关键时刻的救星的英雄行径。 狄诺伊试图了解塞鲁斯和安德烈所轮流描述的细节,他度过了吓人、几乎耸人听闻的半个小时。在他们交谈时,他的眼睛不时地返回靠在椅子上的两幅油画。他暗忖,不管这些人还做了什么,他们至少把他的塞尚带回来了。而此一事实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诚实。他该不该相信他们?他该不该信任他们?既然画已经回到他的手上,他有必要吗? “理所当然的,”塞鲁斯说道,“你可能不想和我们再有任何的瓜葛——”他一脸愁苦的表情,“——不过万一你仍然决定要卖画,那么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处理得相当谨慎,而且你如果需要推荐人,我也会很乐意提供给你。” 狄诺伊凝视着身旁四张专注的脸庞,再瞧一眼油画一一伪造者画得实在太传神了——耸耸肩。“你们不会期望我马上回答吧?” 我当然期望,塞鲁斯心想。“当然不会。”他说。 门厅的电铃响起,狄诺伊告退去应门。他返回房间时,一脸的困惑。“有人说他和鲁道夫·霍尔兹在一块,”他说。“我没有开门。” 经由打开的窗户,他们听到连续两声枪响,然后又一声。“我想他已经自个儿动手了。”安德烈说道。“这里有没有别的出路!” 犹诺伊望着窗户。车道的尽头,一个身影正踢大门的铁栅。“跟我来。”拿起油画,他引领他们来到房子的后面,穿过外头的露台,进入通往码头的隧道。“我必须报警,”狄诺伊说道。“太过份了。” 那个可怕的家伙对着大门一口气射完一弹匣的子弹,卡米拉吃惊地缩在一旁。她可以感觉得出,严重的偏头痛即将在她身上发作。‘鲁弟!鲁弟!阻止他这里是法拉特岬!老天!” 霍尔兹没有理她,看着帕拉多又向门锁端一脚。法国人摇摇头。‘你想不想用车子撞开它?” 霍尔兹咬嘴唇,隔着大门的栏杆望向里面,试图接受“已经太迟了”这种事实。狄诺伊也许早就报了警,而他们只有一条路可退:就是他们的来时路。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可不想被警察逮个正着。而且他了解到,他无法把那幅画抢回来——即使能,也不是在这里。但是派因会回纽约,一旦他回到纽约……经由树梢,可以看到远处有物体在移动,霍尔兹眯起眼睛,望太阳光中。他看到一个小东西划过如镜的深色海洋,在海平面留下长长的白色切痕,自房子下方以一条直线延伸出去。他步出大门。“算了,”他说。“载我去机场。” 他们屏住气息,一直等到所乘的水境船驶离岸边有二百码远,才又恢复呼吸。露西放松她紧抓住安德烈的手。“我实在不想告诉你,”她说,“但是我会晕船,除非有能让我分心的事情。” 安德烈挂着微笑,凝视着她。他一生中从未看过这么一张柔弱的脸。“那么在巴黎再待一个礼拜的想法,能不能使你分心呢?” “会有帮助。”她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花。“要是待两个礼拜,就铁定能把我治好。” 狄诺伊将船速减慢下来,关掉油门,转头望向他的房子。“太过份了,”他又说一次。“枪!黑社会跑到法拉特岬来撒野!真是太过份了。我可以告诉你,派因先生。我们直接到圣美的警局报案,然后我再也不要和霍尔兹有任何的瓜葛。”他对着塞鲁斯微笑,后者以夹克盖在两幅油画上。“当然,如果这世界上少一幅假画,那我将会快乐些。” “的确,”塞鲁斯说道。“绝对。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尼可?” 荷兰人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倾向塞鲁斯,选出一幅油画。他把它带近脸庞,吻吻它,然后手臂往后一用力一扯——力道之猛差点使船翻覆——将它丢掷过他的肩膀。它平平地着陆,温柔地漂浮在水面上,《女人与瓜》仰望着天空,海水冲洗过她的脸庞。 “我希望他没有丢错。”塞鲁斯说道。不过他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