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的合伙人史蒂芬从桌上抬起头来。“嘿,安德烈!真是令人感到意外。我不知道你这么在乎。” 安德烈在进门之前,把嘴里的玫瑰取下,他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露西呢?” 史蒂芬咧嘴而笑。“在戴她的假睫毛。一会儿就好。最近如何?” 安德烈听到身后的门打了开来,回头看到露西,穿着蓝色牛仔裤以及宽松的白色高领毛衣,后者刚好衬托出她那漂亮的奶油巧克力肤色。她注视着安德烈手中的玫瑰。 “来,”他说,把玫瑰送给她。“这个刚好可以配你的毛衣。” 史蒂芬的头从一张严肃、专注的脸庞转到另外一张。“太可惜了,露西,”他说。“你错过了开场。”他转向安德烈。“法国人有这个习惯吗?嚼玫瑰?” 安德烈从长沙发上抬起露西的外套,帮她穿上。他的手指拨拨她的颈背,好释放出夹在衣领下的头发。他用力吞吞口水。“提醒我送给你的合伙人一大束毒藤。” 史蒂芬眉开眼笑地望着他们离去,很高兴地看到,几个月前已经很明显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他拿起电话打给女朋友。他决定带她到好一点的餐厅吃饭,或许也送些花给她。浪漫是会传染的。 回到家没几分钟,塞鲁斯·派因便开始与同行联络。虽然他有一则听起来多少有点正派的故事,但他所认识的正派画商都是同样的说词。我们处理的全是真品,他们告诉他,而且他几乎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目中无人的鄙视。他很清楚,大多数至少都被骗过一次,但是提醒他们并不会使事情更加顺利。于是塞鲁斯放弃,开始翻阅通讯簿,想找个比较愿意接受事实的人。在他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翻到V 开头的地方,看到威里耶这个名字。他记起了当时的谣言以及后续的公然出丑。要是有任何人可能帮他忙,那就非威里耶莫属了。 威里耶曾经是八十年代的宠儿,那时候大把大把的钞票似乎毫无间断地涌入纽约的艺术界。他削瘦。偏好细条纹西装,是英国人,而且与贵族稍微有点亲戚关系(很神奇的,随着他待在美国的时间越久,这层关系变得越来越近),还有一双正直的眼睛。拍卖公司向他请教、博物馆对他言听计从、收藏家有点担心地邀他造访他们的房子。大家告诉他,他注定要出名,注定要荣登研究机构和博物馆的委员会一员,而且最终注定要获得有关当局应有的报酬。 然而“最终”还是不够好。“最终”不能跟即刻到手的现钞相比,威里耶开始帮某些名画收藏者的忙,他们的收藏品来源往往有可疑之处。对这些拥有人来说,他的认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他们对他的感谢也是以传统而实际的方式进行。威里耶飞黄腾达起来,然后变得很贪婪,这在艺术界当然不算罪恶。不过更糟的是,他变得太有自信、太不小心。还有,或许更不幸的是,他变得喜欢炫耀铺张。他的双井公寓、他的本特利古董车、他在汉普顿的土地、他那成群的金发女郎,以及他在八卦专栏里被特别报导的派对。他们称他为艺术金童,而他也欣然接受。 只是他的垮台既快又嘈杂,由媒体以特殊的口味报导,此一口味在新闻记者们抓到某位比他们幸运的人没穿裤子时,变得更为明显。事情的导火线是一帧由威里耶宣布为真品的十七世纪名画,卖了几百万美金。新买家在保险代理人的要求下,把画送去试验。可疑之处逐渐浮出,于是再做更多的试验。结果显示,将画布固定在框上的钉子属于十八世纪,而画布本身则是近代的材质。这帧画被视为赝品。消息传出,其他曾经购得过威里耶认可的名画的买家,加入了这股送画实验室做科学试验的潮流。更多的假画浮现出来。几星期的时间,艺术金童变成可疑的骗子。 诉讼与反诉讼迫使威里耶卖掉财产。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发美女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有关当局不再眷顾他,最后他沦落为替一些对他的眼光比对他的名声更有兴趣的人服务,以此勉强维持生计。塞鲁斯·派因的电话,在他这段特别落魄的时刻,当然颇受欢迎。挂上电话不到三十分钟,威里耶已经坐在派因的书房里,迅速干掉一杯伏特加。 “你能来真好,威里耶先生。如我先前告诉你的,我不想再浪费任何的时间。”派因耸肩以示歉意。“我敢说你知道顾客都是那副德性——他们要每件事情早早在昨天就完成。” 威里耶的身材瘦弱,外表落魄。他身上那套白里条纹西装,虽然剪裁得很好,但需要整烫。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开始磨损,他的头发有的卷,有的没卷,盖住衣领,显然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未曾造访理发师。他对着塞鲁斯微笑,露出一口黄牙。“事实上,目前我不是太忙,”他一边说,一边转杯中的冰块。“也许我可以拨出时间来。” “太好了,太好了。”塞鲁斯放下饮料,身体向前倾,眉毛竖了起来。“当然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威里耶点头。“我的委托人的收藏非常可观——大部分是印象派,再加上一两个像哈克尼这样的近代画家。他把其中几幅藏在日内瓦的公寓里,其他的则留在多斯加尼的老家。不用说,也是相当精致。总之,他变得有点紧张。不久前,那个地方发生很多窃盗案。这件事你可能听说过。当局把风声压下来——因为这会对观光业,投资不利,全是些老掉牙的借口。无论如何,我的委托人不太想把珍贵的名画留给防盗系统和老管家保护。我会不会说得太快?” 事实上,威里耶比他还快。他以前全部听过。故事大概先说,然后再讲重点。而重点总是一成不变的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了获利。“他一定担心得很,”他说。“你想我能不能再来杯伏特加?” “我亲爱的伙伴。”塞鲁斯一边继续说,一边为威里耶斟酒。“有两幅画他特别关心,所以我给了他忠告。”他把酒杯递给威里耶,坐下来。“把原画存在银行,”我告诉他,“然后请人画些复制品。你觉得呢?” 我就知道,威里耶对他自己说。他想要找人伪造。“非常明智。” “他也如此认为。不过他坚持要第一流的复制。”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他不想泄露身份。都这样的,不是吗?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他财力雄厚。”塞鲁斯注视威里耶一会儿,接着说道,“而且他不小气。我敢说费用一定没有问题。” 从头到尾跟着剧本走,威里耶暗忖。出钱找上等货。“画家是谁?” “毕沙罗,还有塞尚。” “嗯。”威里耶把他原先想到的价钱乘以二。法兰岑是最佳人选。不过他必须先把事情考虑清楚。我也许可以帮你忙,派因先生。能给我二十四小时吗? 在搭计程车回公寓的途中,威里耶盘算着他可以分到多少介绍费,或是是否该冒着直接联络法兰岑的危险而一人独吞。最好不要,他遗憾地决定。最后总会给他知道,到时候又会多一个人再也不找他。有仇必报、贪婪的死猪。几千块美金对他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计程车停到路边时,威里耶以厌恶的眼神望着他目前居住的烂建筑。他付给司机过低的小费,快步走过人行道,驼着肩膀抵抗身后传来的流利诅咒。 喝下另一杯伏特加让运气好些之后,他拿起电话。 “他在吗?我是威里耶先生。” “霍尔兹先生正在用餐,先生。” “有重要的事情。”妈的,当男管家不属于你时,他们真是讨厌。 一分钟过去了。电话被转到另外一只,传来咔哒声。“喂?” 威里耶强迫自己和气一点。“抱歉打扰你,鲁弟,不过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有工作给法兰岑,我知道你喜欢亲自跟他接触。” “替谁?” “塞鲁斯·派因,他替一个匿名的欧洲人询问。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需要毕沙罗和塞尚。” 霍尔兹从书房的门看出去。他在考虑时,卡米拉的笑声从走廊对面的餐厅过来。他知道派因,而且经常在画展上遇到他。这个人的名声不错,将来也许用得着。只要霍尔兹继续做藏镜人,威里耶会替他承担任何可能的不愉快。“很好,”霍尔兹说道。“明天我会打给法兰岑。等你听到我的消息,再把电话给派因。虽然——”霍尔兹发出很容易被误认为笑声的声音“——我不知道‘给’这个字用得信不恰当。” 威里耶吃了一惊。这只小赠殊的花招还是这么频繁。“这个嘛,”他说,“我可能会向他收点介绍费。” “当然。不过我不会要你跟我分享。就算你欠我人情好了。我明天会和你联络。”走回餐厅时,霍尔兹有相当足的理由觉得自己真是慷慨。他从法兰岑那边分到的百分之五十将会是六位数。一丝一毫都有助益,他对自己说。他坐下时,对着宾客微笑。“请原谅,”他说。“我住在佛罗里达的母亲晚餐吃得早,她以为我们这里也是。”他尝了一口早春的羔羊肉,盘算着也许百分之六十可能更为合适,因为国际电话费实在贵得离谱。 在此同时,威里耶检视冰箱的内容物——剩下半瓶伏特加和一包放了很久、已经卷曲的肝泥香肠——他决定以即将赚到的费用壮胆,外出用餐。在他买给那个下贱的混蛋香槟之后,应该还会留下不少钱。他决定买那种没有标明年代的。 第13章 电话在离安德烈十八寸的地方响起,将他从睡梦中吵醒,铃声刺耳、宏亮,他抓过一个枕头盖在头上。然后他感觉到旁边的东西在动,然后是裸肤的温暖以及一具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此时露西滑过他去拾起话筒。 他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一个带有睡意的哈罗,接着他脸上的枕头被提起来。露西轻咬他的耳垂。“是卡米拉。”她将话筒给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德烈试着抑制哈欠。 “终于逮到你了,我运气真好。”卡米拉的声音亮而大,使他吓了一跳,赶紧将话筒拿离耳朵。 “最近好吗,卡米拉?” “再好不过了,甜心,只是渴望见到你。有很多事情要谈。听着,我刚取消一个约会,我想我可以带我最爱的摄影师去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德烈听到露西在他的颈旁耳语。“最爱的摄影师,我的天。” “安德烈!” “好啊。当然。没有问题。” “太棒了。一点钟在罗伊顿?” “罗伊顿。一点钟。” 卡米拉实在忍不住:“安德烈,刚才是谁接电话的?” “啊,是清洁妇。”露西抬起头咧嘴而笑,咬一下安德烈的脖子,致使他不由得发出呼嗜。“她星期四来得比较早。” “今天是星期三,甜心。一点见。” 安德烈丢下话筒,花半个小时向露西道早安,直到她把他的手推开,从床上跳下来。“我必须走了。其他的稍后再做,OK?”她将枕头推回他的脸上。“还有,不要忘记我们做到哪里。”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远处传来淋浴声,他觉得很懒懒的,有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闻着她留在床单上的香味,搞不清楚他们俩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她在他肩膀上的碰触以及咖啡的香味,把他带回清醒状态。 “安德烈,你不能再活得像个流浪汉了。” 他坐起来了,用双手握住马克杯,吸入蒸气。“你说得对,露露。” “那台冰箱就像是个科学实验室。里面还有生命在繁殖。” “我知道,露露。” 她弯身吻他。“不要惹麻烦,听到了吗?”在听到前门关上之前,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四个小时之后,仍然有飘飘然的感觉,安德烈在“罗伊顿”等着被带往卡米拉的桌子。服务生带着他到座位上时,许多张脸庞如苍白的相机镜头般,把焦点集中在他身上——简短、搜索的一瞥,以决定他的名气是不是大到值得长时间地凝视。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兴趣;脸转开时,也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缺乏兴趣。 安德烈认出这是提供高伏特纽约午餐的许多餐厅常见的筛选过程。这些机构的成功所建基的并非在于优秀的而常被忽略的烹调品质,而是在于顾客的地位等级。对这些传奇人物而言——炙手可热的模特儿、演员,以及作家,也就是媒体精英中的精英,对游戏的每项细微之处都极为做醒的玩家——坐在一个好位置是相当重要的事情。若被放逐于一张偏远的餐桌,生鲸鱼片吃起来可能味如嚼蜡,而布里亚一萨瓦兰所立下的律法似乎也被淘汰了。“告诉我你吃什么,”这位伟人过去经常如是说,“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那些单纯的日子已经过去。“告诉我你坐哪里,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是一句更恰当的箴言,而且也许过不了多久,每日特餐将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个名人——焦点人物,菜单送达时,这位人物的莅临会被审慎地宣布。 正当脑海里满是这些想法时,安德烈在一张显赫的窗边桌就坐,忙着进行身为该餐厅最虔诚的贵宾所应做的繁琐仪式。她,当然是迟到了。当她最后终于抵达,凭着记忆绕过一张张的餐桌时(她的眼睛被大而深色的太阳眼镜所遮掩),她的前进吸引了一波波的兴趣以及阵阵长距离的飞吻。 “安德烈!”好像他的出现,令她感到彻彻底底的惊讶,为原本将会无趣的一天带来喜乐。“你好吗?让我看看你。”她的确如此做,先把头歪向一边,然后另外一边,深色眼镜半挂在鼻子上。“我发现你的眼中闪烁着火花,甜心。还有,你脖子上那个是什么?” 安德烈迅速把头低下,咧嘴而笑。“你瞧得真仔细,卡米拉。我们好久没见了。忙吗?” “快疯掉了,甜心。日日夜夜,就是为了要带给你一个小惊喜。不过先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听说你到欧洲去了?” “在英格兰待了几天。”安德烈把改编过的旅程说给她听,描述了八目鳗大人和斯洛特园的挂毯。他正要说完那天吃烤鸡的故事时,卡米拉袋子里的铃响打断了他。她接她的电话,他点他的菜;服务生盘旋在桌旁,直到电话被放回袋子里为止。卡米拉点了她喜欢的绿叶荣沙拉,然后以工作过度、不可或缺的主管的懊悔叹息,转向安德烈。“我们说到哪了,甜心?” “你正要告诉我那个害你这么忙的计划。” 不知道会听到什么,安德烈靠在椅背上,让能言善道的卡米拉发挥了半个小时。取下深色太阳眼镜,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锁住他,双手来回晃动,强调时便轻捏他的手臂。她那一整盘绿叶完全没有动到。旁观者会以为,除了坐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之外,她根本没有看到周遭的事物。这样的动作她已经练就了好几年,即使安德烈曾经看过她在别人面前做过,发现自己仍旧被她的表演深深吸引。而且。必须承认,他竟然因为她如此努力地想要卖掉自己而感到欣慰。她跟他很熟,已经深思熟虑地挑了鱼饵。 是一本书;不对,不止是一本书。是地球上最富丽堂皇居所的划时代记录,将全由他拍摄,费用则管由杂志社承担。“加洛贝丹的关系企业将负责出版及行销。甜心,全球最伟大的房子,”卡米拉说道,她的嗓音如同政治人物在做竞选承诺时般的响亮又有诚意,来做措词上的强调。“还有你的大名”——在这里她停下来用手在空中勾勒笔划——“你的名字将放在书名的上方。会有促销旅行,会有国外的版本——德国。意大利、日本、全宇宙——摄影展,还有Cft──ROM。”这铁定会使他成为整个领域中最举足轻重的摄影师。当然还有广进的财源——来自于国外版权、连载版权,以及版税。钱将会泪洒地涌入。卡米拉对着所有令人兴奋的事情甩头发,等着安德烈的回应。 有一会儿,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如卡米拉所说的,这是毕生难逢的机会,完全符合他期望中的梦幻任务。在正常的情形下,他一定会请服务生送香槟过来,然后以热情的拥抱来打破卡米拉的沉着,甚至于,她脸上的妆。但当他在寻找适当的答复时,他的内心不禁翻搅着疑虑。这太顺利、太完美了吧。 “必须请你谅解,”他最后说道,“我实在是太过惊讶。我可以需要时间来进入状况。告诉我你对时间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说,该不会只有十天的拍摄吧。” 卡米拉以挥手来驳斥如此多余的担忧,结果使得服务生跑了过来。“你要多久就可以多久,甜心。”服务生困惑地瞅她一眼,在第二次挥手把他遣开之前,他试探性地扑向沙拉。“这本书将会是划时代的巨着。我看到了圣彼得堡、齐浦尔、苏格兰城堡、马拉喀什。巴里岛、威尼斯——我的天,威尼斯。”头发又甩了起来。“一年、十八个月,多久都可以。”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更机密。“事实上,我已经拟出了第一趟,开头一点都不用急。是香港最出色的老大班房子,没人敢说香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人敢说?” “中国人,甜心。他们已经接收香港。所以你最好尽快到那边去,免得我们的小朋友裘伊先生决定临阵退缩,奔向比佛利山与他的钱财会合。”她把盘子推开,将手肘靠在桌上。“越快越好,说真格的。” 他的疑虑一直增加。“那我还有时间喝咖啡吗?” 卡米拉面露喜色,拍拍安德烈的手。“真高兴你喜欢我的看法,甜心。这才是真正的你。” 她把他留在饭店的门口,指示他去接受预防注射以及办签证,还有打电话给诺尔,要他准备机票和费用。在坐车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恭贺自己。他似乎已经上勾了,而且看来在一个星期之内,他便会出发前往香港。鲁弟将会满意。 安德烈返回饭店大厅,拨电话给塞鲁斯·派因。这个画商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好消息,亲爱的孩子,好消息——我已经知道法兰岑在哪里,感谢老天,是住在文明的地方。你不会讨厌去巴黎吧?我希望。” 塞鲁斯咯咯地笑。“她漂亮吗?” “美极了。” 他们约好在“菲利克斯”见面。在打给一肚子问题但没时间听一长串答案的露西之后,安德烈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打发。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走路到苏活区去。 在这个神清气爽的春日午后,不慌不忙地散步在第五街上,是曼哈顿的很大的享受。当纽约的天空是蓝色时,便是一片片无边蔚蓝,而且当纽约客感觉到冬天已经结束时,他们就会放松原本驼起的肩膀,脸宠迎向阳光,甚至偶尔对着陌生人微笑。此时的天气很符合安德烈的心情,虽然他觉得应该试着弄清楚卡米拉的提议背后隐藏什么,但他发现他想要解开谜题的尝试,总是被露西和巴黎的念头挤向一边。这是个神魂颠倒的结合。 他经过第四十二街喧嚣扰攘以及在阳光下庞大而慈祥的纽约图书馆前的狮子像,头上栖息着一群鸽子的狮子有多尊严,它们就有多尊严。然后是第五街商业区的店面和办公室,与它们堂皇的住宅区邻居相比,显得谦卑而平凡。每走过一条街,他便看一次手表,计算还剩下几分钟。他悠闲地晃过华盛顿广场,停下来喝咖啡,享受着渴望见到某人的新鲜感。已经好久他未曾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磁场。 当他在快五点走到西百老汇时,他的决心——在办公室关门时到达——瓦解了,而且最后几百码几乎是跑起来,希望能够找到独自一人的露西。 史蒂芬在办公室的门口与他相遇。“你来早了,我正要离开,露西回家去换衣服,要是你明天敢再让她上班迟到,我会告你。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史蒂芬,既然你在这里……”安德烈将他轻轻推回办公室。“我在想……我希望你能够一两天没有露西。你知道,一个长周末。也许一个礼拜。” 史蒂芬微笑耸肩。“我能拒绝吗?” “我还没有问她。” “你们要去哪?” “巴黎” 史蒂芬将手搭在安德烈的肩膀上,表情严肃。“尽管放手去做。不过有一个条件。” 安德烈点头。 “如果她拒绝你,那就换我。” 他们一起离开办公室。安德烈等在建筑物外面,他的头转向每一辆慢下来的计程车。现在晚上变得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柔和。神秘而谄媚的黄昏已经掩饰了犀利的西百老汇不完美之处。灯光亮起,欢迎夜晚的莅临,一辆计程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一条细长的美腿伸出来时,安德烈感觉到血液在奔腾。他心想,不管你喜欢纽约市计程车的哪些特色,设计它们的一定是对美腿有偏好的男人。他以赞叹的眼神欣赏着第二条美腿的出现,然后他越过人行道去帮露西下车。 她穿着深灰色洋装,短而简单,一件黑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往后梳,她的眼睛在街灯下闪烁。她帮他弄平衬衫领子。“你早来了,”她说。 “我只是刚到,”他说,“希望我的运气会变好。” 他们互勾着手臂,慢慢走向格兰街。“露露,我有惊喜要给你。” 她抬头望着他,耳朵上的银饰针闪闪发亮。“我猜猜看。你把冰箱清理好了。” “比这件事还要棒。” “你让卡米拉在午餐时吃薯条。” 他摇头。“你有没有去过巴黎?你想去吗?” “巴黎! ” 几乎是尖叫,大声到使两个路人停下脚步;他们等着想听下去。“巴黎!这是真的吗?” “都准备好了。我跟史蒂芬谈过。你因为表现优良,可以休一个礼拜的长假。我们现在要去跟塞鲁斯碰面,决定日期,还有……” 她的头伸向他的脸,两人的亲吻威胁着西百老汇的交通。路人甲以手肘碰路人乙。“他们很快就会换气。”他的朋友一叹,摇摇头。“要是你,你会吗?” 他们抵达餐厅时,露西已经有效地控制住她的兴奋之情,在吧台旁坐下,点了加水的兰姆酒,然后开始问问题——这是一份工作吗?巴黎的天气是什么样子?我们将会住在哪里?在那边戴贝蕾帽看起来会很蠢吗?塞鲁斯要来吗?他会不会喜欢她?——好几十个,滔滔不绝地倾泄出来,安德烈根本没有回答的机会。最后,他拿起她的饮料,放在她的手中。 “干杯,”他说,“在你声嘶力竭之前。祝你的法国之旅成功。” 他们互碰酒杯,看着对方喝酒。正当安德烈身体往前倾时——他尚未决定是要亲吻还是耳语——他们的后方传来礼貌性的咳嗽声。安德烈转头,逮到塞鲁斯正愉快地打量露西,在大胆瞄到她的曲线以及服装时,眉毛竖了起来。栖身在凳子上的她,身材显得更性感了。 安德烈放下杯子。“露露,这是塞鲁斯。” 她伸出手,塞鲁斯以双手托住。“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到苏活区来了,不过如果所有的女孩都跟你一样漂亮,那我一定要常常来。” “塞鲁斯,要是你能把她的手还给她,你会发现比较容易处理这个。”安德烈递给他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夸赞他那红底白斑的蝴蝶结,然后把他们带到附近的桌子。 他们坐下来, 露西在两个男人中间。 “我们要从哪边谈起?”安德烈问道。“塞鲁斯,你要先说吗?露露知道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每件事情。” 塞鲁斯是个喜欢把故事讲得完完整整的人。他首先提到不幸的威里耶如何崛起,如何没落,接着继续描述他们的会面、简短的商谈,以及在公园大街一家银行大厅里的第二次会面,在那里他用五千美金换来了法兰岑的电话号码。 露西轻声吹口哨。“就一个电话号码来讲,可真是一大笔钱。” “大家都想在这种状况下分杯羹,”塞鲁斯说道,“而且当你越接近画作时,羹就得越来越多。想到法兰岑的价值,我就不寒而栗。总之,我到那边,带着装满现金的信封躲在门旁。威里耶抵达后东张西望,就好像中央情报局的人员在跟踪他,然后偷偷摸摸地向我靠过来。它是你一辈子中所能见过的最可疑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有人会自暗处跳出来,用枪指着我的鼻子。我们交换了信封,这个无耻的家伙还让我等他数钱,之后他就离开。”塞鲁斯以惊讶的眼神注视他的空酒杯。 “我再去帮你拿。”安德烈往吧台走过去,塞鲁斯转向露西。“我这个岁数的一个特权是,我可以问些没礼貌的问题。”此时他的眉毛迅速抽动。“你和安德烈——该怎么说——亲密吗?” 露西咧嘴而笑。“我们还在进行当中。也许你应该问他。” “不需要,亲爱的。我看得非常清楚。从我到达之后,我不认为他用正眼瞄过我。我高兴得很。我已经变得相当喜欢他;他是个好男人。” 露西旋转着杯子。“是的,”她说。“我想他是。塞鲁斯,在他回来之前——如果我也跟去巴黎,你会介意吗?他在来的路上问过我,不过我不想——” 塞鲁斯举起手来阻止她说下去。“不用再说了。要是你不来,我会非常非常的失望。” 她靠过去亲他的脸颊,而此时手中端着苏格兰威士忌回来的安德烈,很肯定自己看到塞鲁斯的脸红起来。他坐下时,他从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我是不是得离开了?” 露西对安德烈使眼色。塞鲁斯清清喉咙。“我在等你回来,好把其余的说完,”他说。“但是我受到我们的旅伴的攻击。好了。”他喝下一大口数料。“我拨了威里耶卖给我的号码,跟法兰岑通过话,他似乎兴致勃勃,虽然我们在电话中没有谈到细节。我们下个礼拜和他会面,在他所谓的中立领土上。我必须说这个人有高贵的幽默感。他想要在‘卢加斯——卡敦’见面,他说那里的艺术气息浓厚,是画家土鲁斯一劳将果克最常去的地方。” 安德烈猛摇手指,就好像被火烧到了,接着他瞥到露西的脸上有困惑的表情。“是巴黎最好的餐厅之一,”他解释,“就在玛德琳广场。我生日时去过。” “不便宜。”露西说道。 “没有那么严重。” 塞鲁斯以摇手把财务上的考虑撇向一旁。“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必须把这次旅行看成是投资。里面藏着无限的生机。而且,”他注视着安德烈说道,“今天下午很顺利——那个老女孩帮她的孙子买了两幅水彩画,我现在很宽裕。我们的资金不会短缺。” 安德烈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塞鲁斯。你已经投下那么多钱。” 塞鲁斯用手指指着他。“你必须投机才能积聚,安德烈。我跟你说那幅画值多少? 三千万以上。 ——手指头放下来,塞鲁斯靠回椅背,仿佛刚赢了一场辩论。“现在,谈谈你的主编。” 安德烈开始叙述卡米拉的提议,偶尔传来露西的咕噜声,塞鲁斯则专心聆听,没有开口。安德烈在描述书和出版的细节时,他感觉到他同伴的疑心越来越强,结束时,他自己耸耸肩,评说是目前一个不错的主意。即使对他本人而言,这听起来还是有点薄弱。 露西是第一个打破短暂沉默的人。“她就是这副德性,卡米拉。难道她真的以为她这种临时通知,就能让你拨出十八个月的时间来吗?这个女人我看是疯了。”她转向塞鲁斯。“你可能已经留意到,我不是很仰慕她。” “露露,还是有可能。”安德烈在手指上板出重点来。“她有合约、她有加洛贝丹的钱作后盾、她的主意不离谱,还有她知道我最近没什么任务。塞鲁斯,你认为呢?” 塞鲁斯正在摇头。“可疑,亲爱的孩子。露露说得对——是时间的问题。假若我是个生性多疑的人。那么我一定会说,所有有关展览和国外版本和其他事情的胡诌,全是烟幕。这些漂亮的说词——我承认很有看头——都是为了要把你送上飞机。她要你到很远的地方去,最好昨天就上路。” “OK。但是为什么呢?” “啊,”塞鲁斯说道。“你考倒我了。不过绝对不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而且我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影响到我们的小探险。你同意吗,亲爱的?” 露西的回答是具有感染力的大微笑,传遍整张桌子。“我想我会爱上巴黎。” “你们已经说服我了,”他向服务生招手要菜单。“出发之前,让我们练习一下吧。” 第14章 轮子的吱吱叫和粗拉链被拉开的擦刮声,使得昏昏沉沉、失去方向感的安德烈坐了起来,只知道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这是一张女性化的小床,整体来说比他的弹簧垫床精巧,如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堆衣物盖住了半个床面。房间的另一端,在灯罩柔和的光线下,他可以看到露西蹲伏在打开的皮箱旁,而四周有更多的衣服。她的身上穿着白T恤,当她听到翻动的声响而回头凝视他时,脸上露出恶感的神情。 “露露?你在做什么?” 她站起来,一只手捂在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身上的T 恤刚好长到让她免受牢狱之灭。“安德烈,很抱歉。我并不想吵醒你。我睡不着,所以我想我可以……你知道。”她对着皮箱模糊地一扇,耸耸肩。“……开始打包。” 安德烈用还没清醒的手指,在床头桌上搜索手表。“现在几点了?” 露西再度耸肩。“啊。好像还很早。”闪出一口白牙。“除非你要去巴黎。” 他找到手表,费力地凝视着它。“露露,是凌晨四点。班机今晚八点起飞。打包要花你多久的时间?” 露西走过来坐在床边,将头发推回额头。“你不了解。我有很多东西必须准备。我不想在那些巴黎宝贝的面前看起来像个土包子。”她低头对他微笑;油光的头发,在她皎白的三角型脸庞周围形成纠结的黑云。 安德烈让自己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滑行,感觉到肌肉在他的抚触下移动,他的睡意全跑光了。“你说得没错,”他说。“而且那些巴黎宝贝也会烧饭。” 她将他推回去,把他的肩膀按在床上,整个人撑在他的上方。“用我的材料她们就不会。” 他们过了一整天怪诞如四月初的耶诞前夕:打包、再打包、电话告别、最后一分钟的差事、节庆气氛,然后在法航的候机室和塞鲁斯碰头。之后他们半路上停下来吃顿稍晚的午餐,有意大利面和香槟,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时,他们两人都因为疲劳与兴奋的结合而有轻飘飘的感觉。从一份折起的《纽约时报》顶端窥视他们的塞鲁斯,看起来他当天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到裁缝那边试穿衣服。 “晚安,亲爱的孩子。你们的填字游戏厉不厉害?我需要一个五个字母的字来解答‘光之城’。你们想可不可能是巴黎?”他微笑着放下报纸,站起身来亲露西的脸颊。“你的贝蕾帽非常迷人,”他说。“你将会成为‘圣杰曼大道’的话题人物。安德烈,你是个幸运的年十轻人。” 与朋友共享冒险之旅,乃是生命中美好的时刻,而且是现代旅行的少数几个剩余的乐趣之一。合得来的伙伴,再加上急速升高的期待,提供了颇强的免疫力来对抗无趣的繁杂手续。班机的延误、不耐烦的地勤人员、安全检查,以及身为一件不便且麻烦的人形行李的感觉,都退而成为背景的一部分。由于塞鲁斯和安德烈两人轮流向露西诉说着他们最喜爱的巴黎一一丽池酒店的酒吧间、跳蚤市场、奥塞美术馆、新桥、布寺街的食物和鲜花——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最后把他们送到座位上的缓慢过程。 露西端详飞机上的空服人员,他们都穿着时髦的深蓝色制服,男的体格比美国班机上的小一号,女的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有礼的高傲神情,简直就是大家公认的法国脸极明显的特征。她用手肘碰碰安德烈。“我对那些宝贝的看法没错。她们全都看起来像是‘迪奥’服饰的常客。” 安德烈对她使使眼色。“那边只是你看到的部分。法国女人是全欧洲花钱买内衣裤最凶的。这是我从《华尔街日报》的女性贴身衣服记者那边听来的。” 露西倾向前,看着一对紧束的香臀摇摆手走道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飞机从容地驶离登机门时,她捏捏安德烈的手。“不要有坏念头,小鬼。你已经被预约了。”她的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下来,如疲惫不堪的小孩般,马上坠入梦乡。 塞鲁斯可就没这么幸运,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活泼的中年妇女,从华盛顿特区来的,她似乎渴望着交谈与指导,这是她的第一次法国之旅——独自一人,如他以诱人的微笑所指出的。然后她侃侃而谈着个人进一步的细节,还有更多甚至是以暗示法进行,不过半小时之后,塞鲁斯决定宣布头痛。他把椅背往后调,闭上眼睛,再次衡量他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处理一笔三千万美金交易的机会。 评析结果还是像他上次所认为的一样渺茫。大部分要看法兰岑的情况——他和狄诺伊的交情、他的谨慎(或是,运气好的话,他不再谨慎)、他对他们三人的反应。可以让人理解的,仿造者本性容易紧张,多疑而活少,他们的专业生活中永远有一双眼睛往后瞧。像法兰岑这样的人会如何向朋友提起他以何为生?他会不会相信像威里耶这种瘪三所介绍的人?不过另一方面来说,还有谁会替一个仿造者拉生意?当然不是纽约市立博物馆长了。 至于卖塞尚的画,塞鲁斯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如他所知,艺术品的黑市相当大。其中有一些藏私者会把画作藏在地窖中,不给公众欣赏,但可以造访,这样的秘密方式令他们兴奋;有些日本人,可以从保护私人财产隐私权的法律获益;在香港,各式各样的珍宝皆可以顺利地消失。他有信心安排一场安静、明智的交易。富有、贪婪的人们是永远不短缺的。 塞鲁斯隔着走道瞥向露西和安德烈,他们的身体瘫在一块,正在睡觉。他把即将进行的空中晚餐拿来和华盛顿来的女士的热情相比,然后决定控制自己的食欲,到巴黎时再补偿。 然而巴黎并非那么容易抵达。由于早晨罗伯西机场上方的淡蓝色天空交通阻塞,因此他们的班机未能准时降落。入境时又延误了一段时间,入境关员正在怠工,在为一年一度的夏季罢工热身。而从机场入城的交通,其行进速度比凝结的糖浆没有快多少。计程车以一连串短促的摇晃及紧急煞车开在高速公路上时,咖啡早餐的计划只好就此打住。在三位旅客越过塞纳河,加入“左岸”窄街上的汽车爬行行列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他们打算住在蒙大林饭店,在巴克街的一条小路上,外观有老巴黎的风味,内部则酷而新颖,时装界的黑衣名流很喜爱这家饭店。安德烈之所以选择它,并非只是因为外表和地点,而是由于饭店员工迷人。年轻,而且——公然背离巴黎人的传统——从心底里友善。酒吧间也是一大乐趣。 蒙大林的酒吧间就在大厅的左手边,是人们可以轻松度过一天的场所。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有供应。酒精饮料则在接近中午时便有了。整个世界来来去去,生意谈成、恋情开始(因为某种原因,很少结束;也许是怕人的照明,未曾替泪水和悔恨预留空间)。没有摆电视机,娱乐相当合乎人性。 她们等着向柜台报到时,露西端详着坐在附近的两位细瘦、光鲜亮丽的女人,她们面前摆有香槟酒杯,抽着香烟,而且每喷一口,长而高雅的脖子一扭,身体便往后编,以躲过烟雾。“这些宝贝,”露西说道。“瞧瞧她们,她们在较量颧骨。” 塞鲁斯拍拍她的肩膀。“她们都是些住在郊区的家庭主妇,亲爱的。也许正在讨论晚餐要给先生吃什么。” 露西吸起嘴唇。试着把她们与厨房的任何地方联想在一块。安德烈转离柜台,手中拿着两支钥匙。“露露,不要一直瞪着那些可敬的女士。” 他递给塞鲁斯钥匙,护送两个同伴进入一台特别为高卢人尺寸打造的电梯,这种交通工具颇鼓励亲密的人际关系。假使刚搭进去的乘客互为陌生人,出来时肯定不会是了。 露西以“米其林”轮胎检查员的敬业态度来检视他们的房间,用手指抚触红木、测试披有鲜明蓝白条纹被单的床、欣赏浴室的钢制品和石板、推开可以俯瞰杂乱的巴黎屋顶的高窗扉,该市的屋顶容貌可说是举世无双。安德烈面带笑容,看着她从一个发现冲向另一个。 “怎么样?”他说。“还满意吗?” “我不敢相信我在这里。 ”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向窗边。“看,”她说。“巴黎!” “一点都不错,”他说。“你想先参观什么?” “全部。” 在巴黎,就如此深具野心的行动者而言,光是出发点便可以找出好几千个,不过对第一次到来的访客而言,很少会有地方比“双壁”更怡人或更有魅力,它是圣杰曼大道上的典型咖啡屋。批评者也许会说,观光客太多了;厌世、扁平足的传者把暴躁的服务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价格高到足以吓跑许多客人。也许这些评语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还有哪个场所能够让你坐在露台的桌子旁,观看巴黎人做一些巴黎人最擅长的事情:散步、按姿势、互相检验春装、交换一个个的耸肩、吸嘴,以及亲吻、看人与被看。 随着早晨逐渐退去,中午天气变得温和、晴朗起来。微风吹自塞纳河面,是最舒服的天气。树上的叶子,由于尚未被汽车排放的废气所治污.在树头上闪耀着光芒,仿佛刚被漆上干净的鲜绿色。就是这样的一天,使巴黎的四月成为一首歌。 露西坐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心醉神迷。她就好像在看网球比赛,头不停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这个地方与纽约截然不同。有那么多的烟客、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美丽的古建筑,以及一种在摩天大楼城市中无法享有的开阔感。咖啡香醇,空气的味道特别,连安德烈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看着他对服务生说话。他讲法语时,他的身体换了档,变得较为流畅,双手和肩膀不停地动着,下巴和下嘴唇都往前翘,所吐出来的字句,对习惯盎格鲁撒克逊语言刺耳节奏的耳朵来说,听起来是如此的曼妙。而且很快,大家都说得很快。 塞鲁斯提议他们吃些清淡的食物,好留下空间迎接费时而精致的晚餐。咖啡之后,他们点了几杯葡萄酒和火腿三明治、结实的棍子面包,露西首次品尝到道地法国面包涂诺曼第奶油。她以鉴赏的心情咬下第一口,停下来望着安德烈。 “为什么巴黎人都不是胖子?”她一边说,一边挥向他们周围人。“看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东西,还有葡萄酒。而且晚餐还会全部重来一次。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是不是有特别的减肥法?” “当然,”安德烈说道。“午餐不超过三道菜,晚餐不超过五道菜,而且他们在早餐之前不喝酒。是不是这样子,塞鲁斯?” “大概是如此,亲爱的孩子。但是不要忘记每日一瓶葡萄酒和睡觉前来一点白兰地——嗅,还有烹调时用上大量的奶油。运动量也很少,这点颇为重要。再加上每天一包烟。” 露西摇头。“OK,也许我问了笨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连一个胖子都没有看到,真是奇怪。”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法式吊诡’。”安德烈说道。“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所发生的大骚动。刚开始他们调查了二十个国家还有这些国家的饮食习惯。他们想了解各国饮食与心脏病发生率之间的关系。” 塞鲁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葡萄酒。“我不确定我想要听这类资讯。” 安德烈咧嘴而笑。“只要继续留在这边,你会很好的。他们的调查结果显示,有最健康的饮食习惯的国家是日本——这没什么好惊异的,真的,因为他们吃的主要是鱼和米饭。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第二名的国家,竟然是法国;尽管他们的面包、乳酪、肥鹅肝。调味料、酒、费时三小时的午餐,听起来很不健康,所以人们当然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一定有秘密在,某种让你能够尽兴吃喝、却可以逃过惩罚的诀窍。最后他们所提出的解释是红酒。” 塞鲁斯点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电视上播过,不是吗?美国大多数的酒品专卖店通常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卡百内葡萄酒就会被抢购一空。” “没错。然后人人开始谈到法国的肝硬化发生率比美国高,于是大家又回去吃汉堡和可乐。” “美国人的饮食习惯排名第几?”露西问道。 “啊,很后面。好像是十四还是十五,我猜。红酒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实际上,我的看法是,红酒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效。很显然的,你吃什么喝什么很重要,但是你如何吃喝也同样重要。而各个国家的饮食习惯存有很大的不同。食物对大部分的美国人而言,是燃料——在车子里吃,在街上吃,十五分钟之内解决一顿饭。但食物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乐趣。他们从容不迫地用餐,在饮食上非常的专心。他们喜欢坐在餐桌旁边,而且不喜欢吃零食。你永远不会抓到法国总统在办公室里啃薯条。烹调在这里很受尊重。它被视为一门艺术。顶尖的厨师几乎就是电影明星。”安德烈停下来,喝完他的葡萄酒。“抱歉,我好像是在演讲。不过是真的。”他转向露西。“等着看今天的晚餐。” “我忘了告诉你们。”塞鲁斯说道。“在饭店我打了电话给法兰岑。” “一切都没有问题吧?” 塞鲁斯滚动眼珠子。他们相当感兴趣。不断谈着菜单——山多伦显然是个很棒的厨师,而法兰岑听起来就好像他已经把刀叉拿出来了。我们八点钟在那边跟他见面。他似乎非常友善,我想我必须提一下,他要我叫他尼可。我有预感,我们的运气会不错。” 此时露西看着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身穿黑色皮衣,牵着一只俄国狼犬大步穿越马路,女郎和狗都对车子视若无睹,头抬得高高地走着路,脸上露出高傲、优雅的神情。不过这效果却被狼犬的行为破坏殆尽,它在一辆停好的汽车的后轮旁跷起脚来,此时车主正要跨上汽车。车主告诫了几句,他的腿也跷起来,跨过坐垫。女郎听而不闻,继续往前迈进。 露西摇摇头。“要是在纽约,他们早就打起来了。然后那只狗会被控告。”她再度摇头,转向塞鲁斯,“我们不能谈谈正事?” “当然!” “你觉得我今晚要不要穿黑洋装?算了,我开玩笑的。你想从法半岑那边得到什么了’ “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塞鲁斯把蝴蝶结调正,目光飘过马路对面的利普啤酒屋。“我希望他会觉得跟我们在一起很自在,能够信任我们。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替狄诺伊工作的,然后看看他对那幅塞尚的真品了解多少——它在哪,要运往何处。”他微笑地注视着露西。“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不该告诉我们的事情。” 露西皱起后头。“你有计划吗?” “当然,”塞鲁斯说道。“把他灌醉,抱着最大的希望。” 卡米拉脸色铁青。她以烦躁的小碎步在诺尔的桌子前面踱来踱去,她的手肘弯曲,香烟举到肩膀高度。实在太糟了。她提供给安德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诱惑任何摄影师都无法抗拒,现在他却消失了,消失了。过去两天里,她打到他公寓的电话一定有一二十通以上。他到香港的班机已经订好座位,细节也都安排妥当——为了这些复杂的安排,卡米拉可以说是卑膝织颜地乞求别人一一旦是他到哪里去了?居然跑得不见踪影。搞创意的人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她很想从此以后将他逐出记事本。 “诺尔,再试试他的办公室。找那个沃科特小妹谈谈。也许她知道他在哪。” 卡米拉停止踱步,站在诺尔的身边看着她拨电话。他把话筒放下时,猛摇着头,“她不在。度假去了,下星期才会回来。” “度假。”卡米拉嗤之以鼻。“我想一定是参加旅行团到琼斯海滩去了。好吧,继续拨安德烈家里的电话。” 诺尔看着她走回办公室,他满脸的不悦,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第15章 八点时他们在大厅集合,露西身穿她最漂亮的黑洋装,安德烈由于打着领带而有即将窒息的感觉,塞鲁斯则穿着印有威尔斯王子方格图案的纨持弟子装。他迅速而彬彬有礼地握住露西的手,弯下腰。“你令人销魂,亲爱的。肯定是巴黎最美的女子。” 露西的脸红起来,然后感觉到,站在塞鲁斯背后的门懂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她对他微笑,立即听到连珠炮似的法语:一辆计程车刚送客人到饭店来。现在是空的,等着要载客。如果她需要,他将很荣幸地为小姐保留。从他那茫然的神情看来,他最想保留的可能是小姐本人。困惑的露西转向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后者的脸上挂着半个微笑。“他说什么?” “他说他认识许多女人,不过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想要带你回家去见他老妈。” 计程车载着他们行驶于圣杰曼大道上,开过协和桥时,露西屏住气息欣赏着塞纳河,是一条黑色的大缎带,绣过数条桥的光彩夺目。安德烈凝视她的脸庞。“我要他们为你打开所有的灯光,露露。右手边是杜伊勒利花园,正前方是协和广场。胜过星期一早晨的西百老汇雨景,不是吗?” 露西缓缓地点头,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周遭的超凡美景:打着聚光灯的建筑物、匀称精确的树线、落于大石墙上的雕像浓影。她没有说话,震慑于她的第一眼巴黎夜景。司机先生显然没心情分享观光的乐趣。他猛然加速开出皇家路,一股脑儿抛人玛德琳广场,出奇制胜地抢过一位大吃一惊的机车骑士,对臭骂声充耳不闻,然后发出胜利的咕喀声,把车子停靠到路边。他们又完成了另一趟没有丧失性命的危险之旅。在检查他的小费,发现还足够之后,他嘟饿了一声“用餐愉快”,然后便冲回车里,把他们三位留在餐厅门口的人行道上。入口处稍带戏院的风味,明星的名字——大厨阿林·山多伦——写在门上的演员表上,就在餐厅的头衔之下。 “卢加斯一卡敦”这个名字的起源要回溯到十八世纪,当时一个叫做劳勃·卢加斯的英国人开了一家“英国人饭馆”,提供缺乏美食学的巴黎人冷盘肉和蒸布丁。这两种不可能结合的菜色赢得了当地老里的芳心,大受欢迎,以至于在卢加斯死后,他的名声还是继续流传着。 这家餐厅在一百三十年后易主时, 新老板将它命名为“卢加斯饭馆。”生意持续兴隆。本世纪初,场址接受了“新艺术”潮流的洗礼,到了一九二五年,由另一位老板承购,他名叫法兰西斯·卡敦。 今日的内部装演其实跟九十年前看起来没多大的差别:线条流畅的枫木、被悬木及青铜,镜子和饰有雕花的护墙板,一簇簇颜色亮丽的鲜花,米黄色某单”后面的轻声细语,整个地方弥漫着奢华、欢欣的气氛。 塞鲁斯以双手互相摩擦,然后深深吸入一股愉快的气息,仿佛他吞人的是特别浓纯的氧气,“我觉得我身上应该穿着佛诺克大衣,头上戴着大礼帽。”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有没有看到我们的人。” 大部分的餐桌都坐着服装整洁、色彩单调的生意人,而且是这类昂贵乏味餐厅的主流顾客。有几位女士突显于簇簇暗淡的西装之中;其中几个戴着耀眼的珠宝以及涂着足以与这匹配的浓妆,其他人们则穿着特别订做的制服,显出她们是国际企业管理阶层的生力军。餐厅另外一头的角落里,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埋首于菜单中,他那蓬乱的后脑勺反映在他背后的镶镜护墙板上。 传者带他们到这张桌子,法兰岑的目光越过眼镜顶端朝上瞧,那蓝色的圆眼镜摄人了安德烈和塞鲁斯,在看到露西之后,睁大开来。他有点困难地起身,轮流向他们每一个伸出一只手时,他的上半身就伏在餐桌上方。他的个子高大,由于穿着看起来厚到足以防弹的棕色灯芯绒西装,因此显得更加魁梧了。顶扣没扣的格子衬衫,因为打着一条起皱的黄色毛织领带,而染有少许的正式味道。 他的头很大,顶着一片四面八方冒出的粗浓花白头发,下面是高耸的额头、长而直的鼻子,以及细心修剪过的人字胡。他说话时所用的英语,就一个荷兰.人来说,几乎太完美了,仿佛在幼儿园便开始学习了。 “我看起来很惊讶吗?”他说。“你们必须原谅我。我以为只有派因先生。”:他把菜单阅上,亲切地对其他人点头。“‘所以今天晚上只是大家认识认识,对吧?” “也许我们也可以办点正事,”塞鲁斯说道。“沃科小姐和凯利先生都是我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很谨慎。” 原本在调整桌旁冰桶位置的服务生,抽出一个滴着水的酒瓶,直到标签显露为止。 法兰岑转过去仔细地读它, 点点头,对塞鲁斯微笑。“招牌香按,”他说。“我相信你会喜欢。味道非常的好。”在他们暂停说话时,传来投出软木塞的响声,不会比忽然吐一口气的声音大多少,接下来是气泡自玻璃杯升起的耳语。 塞鲁斯靠过桌面,低声说话。“我们先说好,今天晚上我付账。我坚持。” 荷兰人以手指抚摸玻璃杯脚,似乎是在考虑此一提议。这是好的开始,他暗忖:一点都不像那个吝啬的小混蛋霍尔兹,把每分钱都拿来当谈判的筹码。他的头微微一倾,说道,“真是慷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我的朋友。” 塞鲁斯看着二桌子人,举起酒杯。“敬艺术。”他说。 “敬生意,”法兰岑说道。“不过肚子要先填饱,0嗯?” 膝盖在桌下互相碰触的露西和安德烈,在这两个前辈礼尚往来的同时,他们俩正分享着一份菜单,安德烈轻声翻译着菜名,露西一副听得出神的模样。旁观者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讨论婚姻。实际上,安德烈正试图要把bigorne。x解释清楚。 “这是玉黍螺,露露。你知道的——玉黍螺。海里来的。” “一种鱼吗?一种螃蟹?” “不尽然,不是。跟蜗牛比较像。” 露西不禁打起哆佩。“那么risdeve。又是什么?” “很好吃,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想要知道。” “这么糟?” “这么糟。” “好吧。我的运气应该很好才对。介绍一下?cuiss- “美味极了。就像最嫩的鸡肉。” “不过不是鸡?” “不是。是青蛙的大腿。” “噢” 法兰岑把某单放下,看着露西。“如果我可以给点建议,”他说。“这里有一道你在法国其他地方,甚至全世界都吃不到的菜肴:Canard Apiciou。这份食谱可以回溯到两千年以前的罗马人。”他停下来喝口香按。“是鸭子,不过独一无二,裹着蜂蜜和香料烤,一只狂喜的鸭子。你下半辈子会永远记得它的美味。”他把手举到嘴唇,以手指比出花束的形状,大声地吻着它们。“你会告诉你的孙子这只鸭的故事。” 露西对着三张看着她的脸咧嘴而笑。“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想要吃鸭子。” 等到服务生过来接受他们的点菜时,法兰岑已经担负起为每一个人安排茶色的责任,此一任务他以极大的热情与充分的知识执行。当他和服务生及斟酒传者为食谱搭配美酒时,他们的桌子变成餐厅里面最有生气的一张,点菜结束之后,安德烈向法兰岑指出这个事实。 “很简单,”荷兰人说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因为错误的理由来这样的餐厅吃饭的。他们到这里是要向别人炫耀他们花得起几千法朗吃晚餐。由于他们把钱看得很神圣,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就仿佛他们是在教堂里。”他双手合十,抬头望向天花板,宛如年长的天使。“缺乏笑声,葡萄酒不够多,也没什么胃口。这样子对服务生,对斟酒传者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将食物和葡萄酒端给把价格看得比品味重要的人,你说还会有乐趣可言吗?呸!”他把酒一饮而尽,眨眼示意服务生再倒。 “不过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吃饭,喝酒,享受。我们兴致勃勃。我们信仰‘食物之乐’,我们是大厨的观众。这会受到在这里的员工欣赏。现在,他们已发现我们和他们是同路人了。等这顿饭吃完,他们还会买酒请我们喝。” 法兰岑的态度极具感染力,再加上美味的勃员绪和波尔多葡萄酒伴随着巴黎最精致的烹调,他机四个人很快便培养出倾心的同志情谊。塞鲁斯耐心等候,留意着葡萄酒,他们三人一块在法兰岑身上下工夫,等待适当的机会谈起他们会面的目的。 结果是在他们用完主菜正在休息之际,法兰岑自己把它提出来的。 “鸭子这道菜让我很希望每天晚上能在这里用清。”他一边说,一边以餐巾轻拭他的人字胡。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声地沉思着。“永久有效的订位,每晚同一张桌子,葡萄酒已经冰镇在水桶里,服务生知道我的喜好,大厨不时跑出来探望我。如果能这样,那该有多好。”他小心地把餐巾塞回衬衫领子,将它抚平,然后以一个已经下决定的男人的神情,将身体靠向塞鲁斯。“由于我有这么大的野心,所以我需要工作。你想要什么?我和在纽约的朋友谈话时,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细节。告诉我。” 长久以来饱尝艺术界柔弱的敏感及无所不在的自我的塞鲁斯,开始谨慎地摸索,一心要向荷兰人保证,他的艺术家身分会受到彻底的尊重。法兰岑微笑地摇摇头,举起一只手。。 “我的朋友,”他说。“你并不是在跟毕卡索讲话。”我是个拿画笔的生意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塞鲁斯说道。“既然是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要塞尚的画。” 法兰岑的眉毛扬起。“真是不寻常。从九二年到现在我都没有做他。现在,今年,我已经完成我的第二幅,在这边你还要一幅。可见得这位老兄真是当红炸子鸡。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在塞鲁斯有机会回答之前,服务生过来问他们吃什么甜点,法兰岑马上分了心。“翻到某单的最后面,”他说。“你们一定要试试看。”在其他人遵循他的指导的同时,法兰岑继续说下去:“传统上,你会在吃干酪时喝红酒,不过看看这个——──‘卡门贝干酪配苹果白兰地’、‘伊波干酪配勃员第酒酿’、‘老母羊干酪配西班牙雪莉’。这些搭配实在太传神了。想象力相当丰富!研究得很透彻*法兰岑一面摇头,一面盯着某单上三十种不同的干酪,每一种都有特地挑选搭配的饮料。过了会儿,他才交出菜单,回到塞尚这个主题。 “我非常敬佩他,”他说,“不只是他的画作而已。能不能帮我把酒瓶传过来,然后我要说我最喜欢的塞尚的故事给你们听。”他把剩下的波尔多倒出,举起酒杯对着光线,一叹,噪一口。“跟许多画家一样,他在世时往往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而且还被只配帮他洗画笔的人批评。这件事发生在艾克斯市,我很确定你们I知道,“就美术而言,这个城市并不全然是全球的首府。总之,那边举行了塞尚的画展一一则很往常一样,当地有很多画评家莅临——塞尚本人发现自己站在某个画评家的后面,这个人正滔滔不绝地评论其中一幅画,而且越说越离谱,然后,在听到一句尤其无知的评语之后,塞尚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拍拍画评家的肩膀。对方转过身来。‘先生,’塞尚说道,‘你在放屁。’回应当然是哑口无言,对吧?我真希望能看到他的表情。啊,干酪来了。” 一等他们结束用餐,塞鲁斯便运用结合他一大杯白兰地的手腕,设法将越来越快活的荷兰人导回正题。他们同意早上带着清醒的头脑,到法兰岑画室解决细部问题。法兰岑说,事情做完之后,他们也许会想要吃顿清淡的小午餐,来庆祝新建立的关系;他晓得到哪边用餐。在此同时,他匆匆写下他在圣裴瑞街的住址,还加上可以打开建筑物大门的密码。塞鲁斯则以蒙大林饭店的号码回报。 他们是最后离开餐厅的客人,由三个服务生、斟酒传者和侍者总管所组成的仪队向他们道晚安。这是一顿令人惊叹的饭局,他们送荷兰人坐上计程车时,塞鲁斯觉得这顿饭已经彻底达成了他原先所预期的成果。今晚他们成为朋友。明天,只要一点点的运气,就可以让他们变成共犯。 他们搭车回饭店,因为喝酒而感到暖烘烘,也由于时差而觉得昏沉沉。眼皮半闭的露西,把圣杰曼大道的灯光看成一片股俄,而且觉得自己的头不断地往前点。“安德烈?我们原来是要到那座桥散步吗?可不可以明天再去?”没有回答。“安德烈?”无回应。“塞鲁斯?” 她在后视镜逮到计程车司机的眼睛在偷脑他们。“哦,”他说。“全睡着了。很好。” 法兰岑进人自己的公寓,熟悉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穿透他头里的酒气。他穿过用来作为画室的大房间,霍尔兹。他凝视着渗滤式咖啡壶,旧恨一古脑儿浮上心头:霍尔兹贪婪、霸道、卑鄙、不可信任;不过,悲哀的是,他却是法兰岑主要的收入来源,“而他们两个都了解此一事实。要是替这位有教养的新顾客所做的工作,能够带进来其他财源,那将是多么情人的事情啊。或许明天他会把两帧即将打包送走的油画,送给派因看。真假画作并排,好让这位画商欣赏他巧妙的手艺。 端着一杯咖啡和肯定是当天最后一份白兰地,法兰岑在破旧的皮制扶手椅上坐下来,手正在口袋里摸索雪茄,此时电话响起,而且响个不停。他告诉自己,有一天,甚至明天,他要买台答录机;他踉跄地走过房间,拿起话筒。 “法兰岑?我是霍尔兹。我相信你和派因先生的晚餐吃得很愉快。” 法兰岑打了个哈欠。霍尔兹总是这副德性。从第一次接触,到颜料干掉,他就一直咬着你不放——核对、嘈叨、确定他该分到的那一杯羹。“没错。他这个人很够意思。” “他想要什么?” “塞尚的画。” “老天,我知道他要塞尚的画。我打给你之前,威里耶早就告诉我了。哪一幅?”’ “我还不清楚。” 霍尔兹咕嗜一声。画作会关系到赝品的价格。他们竟然花了整个晚上吃饭,却没有讨论到工作?他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好听一些。“你什么时候才会弄清楚?” “明天。他们十点来画室,然后我们会——” “他们?他们是谁?我以为只有派因一个人。” “澳,不是。他带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 霍尔兹警觉起来,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名字——他们的名字?” “男的叫凯利,安德烈·凯利。女的叫露西,不记得她姓什么。” 霍尔兹没有说话,只听到他用力呼吸的声音。 “霍尔兹?你还在吗?” “你必须出去,带着画走。今天晚上。现在。” “为什么?我不懂。” 霍尔兹吸了一口气。他开口时、他的语气就像一个人不耐烦地跟某个顽固的小孩子理论。“带着你的画去住旅馆。在柜台登记之后,马上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会守在电话旁边。听清楚了吗?” 法兰岑脑瞄手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拜托,这件事很严重。照我的话去做。马上。” 法兰岑望着手中挂断的话筒,耸耸肩。他有一点不想理会这通电话,上床睡觉去,不过职业上的谨慎战胜了他。不管霍尔兹为人如何,他绝不是容易惊慌的人。而且他说很严重。法兰岑放下话筒,走向藏着那两幅画的地方。 霍尔兹坐在画房里,套着一只黑色鹿皮潘普鞋的小脚,不安地敲打着欧布桑地毯。这个天杀的摄影师。他究竟在巴黎搞什么鬼?他应该在香港才对。 “甜心?”卡米技站在门口,衣服上挂着银色的管状珠子,由于脸庞化着她最认真的晚妆而颇具戏剧效果,看起来她已把自己准备好参加当天的慈善晚会。“甜心?我们快迟到了。” “进来,把门关上。我们哪儿也不去。” 第16章 不悦且突然毫无醉意的法兰岑,快步地走在寂静的午夜街上,目的地是他租来的专属车库。他一只手拎着小提箱,另一只手提着很大的铝制置画箱。箱子里面,裹着层层的泡沫橡胶和气泡包装纸的是两幅油画——《女人与瓜》,保罗·塞尚所作,以及《女人与瓜》,尼可·法兰岑所作。两帧画共值六千多万美金。 正常来说,深夜带着如此贵重的行李独自逛在巴黎的后街,会让这个荷兰人忧心忡忡。不过在他转入阴暗的巷子时,他的紧张,已经被他那越来越火的怒气推向一旁,其中有一部分是生自己的闷气。他从未喜欢过霍尔兹,从不信任他。该行业中的一个说法是,万一你跟鲁道夫·霍尔兹握过手,那么最好数数自己的手指。然而他现在却按照霍尔兹的交代在做——走离温暖的床铺以及前景看好的工作,宛如一尊傀儡被一个急惊风偏执狂的小人扯来扯去。有什么事会这么严重?他们已经查过派因的底细,是个如假包换的画商,在艺术界很有名气。而且据说为人诚实。威里耶还特别强调这一点。像这样的人会把别人出卖给警方吗?当然不会。 法兰岑在车库门前停下来,笨手采脚地开着对号锁,一只有着破耳朵和犀利大眼睛的猫,正在一旁观察他。他发出嘘声想把它赶走,还记得有一次邻居的猫闯入他的画室,在一幅颜料未干、画得很完美的画上磨爪子。他讨厌猫。对艺术品毫不尊重。 他拉起车库的门,开灯,给这只猫狠狠的一脚,此时它正蹲下来想要跳上雪铁龙DS车布满灰尘的引擎盖。堆在车库墙边的是好几十份依年代排列的画布和一木框,它们是造访跳蚤市场和清仓大拍卖一百趟的战利品,也就是这位仿冒家的原料。大块头的他挤到车边,把两个箱子装上车,发动引擎,驶离车库。他回去关灯、锁门时,空转的柴油引擎噪音在巷壁之间反响。那只猫在安全距离外以责备的眼神瞅着他。法兰岑启程去寻找一张床铺。 现在已经过凌晨一点,没有多少旅客会在这种奇怪的时刻敲旅馆的大门。法兰岑缓慢地行驶在里昂车站后面肮脏的街道上,内心思念着克里伦饭店的豪华套房。他认为,火车站附近的旅社应该比较习惯暗夜登门的顾客。等到他看见“里昂舒适饭店”一闪一灭的招牌时,他已经疲惫到内心只有充满了感恩,一点都不想挑剔。 柜台是个昏昏欲睡的阿尔及利亚人,守着电晶体收音机和折角的《他》杂志,他要法兰岑先付费,然后才交出钥匙,之后把头朝向一截昏暗、铺着秃顶橙色地毯的水泥楼梯。法兰岑沿着狭窄、有酸臭味的走廊走下去,打开当夜的家门:一张铁架床、一条布满污渍的烛芯纱床单、两颗被打败的薄枕头。浴室看得出来是由厕所勉强改建的。五斗柜和床头桌的表面满是香烟烫过的痕迹,床的上方挂了一张褪色的艾菲尔铁塔海报,某个房客在上面写了一个大而愤怒的“屎”字。这个跟在“庐加斯一卡敦”吃到的高雅、美味的晚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法兰岑把置画箱藏到床下,从小提箱里面翻出一本载有地址和电话的联络簿。在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床头柜之后,他才了解到,这家旅社的客房服务并没有包括电话。 假若床铺看起来稍稍吸引人,或甚至卫生一点,他有可能把这通电话留到隔天早上再打。相反的,手中抓着联络薄,他无精打采地下楼到柜台,后者的眼睛几乎未从特大的折叠插页抬起,他将电话推向法兰岑,然后启动桌上计算时间和费用的小机器。 霍尔兹在响了一声之后便拿起话筒。 “你在哪里?把房间号码给我。”’ “不用了。这个地方我只待一晚。告诉我出了什么情况。” “是凯利,跟派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他看到塞尚的画运离狄诺伊的房子。” “那又怎么样?” “他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你想他为什么会跟派因在一块?他为什么会跑到巴黎去?他有可能搞砸我们的计划。” 柜台把杂志转半圈,想换个角度欣赏对着他微笑的跨页美女,接着他点了香烟。为了抵抗烟雾,法兰岑半闭着眼睛。“我不了解。派因又不是国际刑警,他是个画商,如果我为他工作他就会牵扯进来。他不会——” “你不用了解。人家付钱给你是要你画画,不是思考。现在听我说。我不要你出现在你的工作室附近。赶快消失掉,然后让我知道你在哪。忘记为派因工作这档子事。” 法兰岑摸着八字胡,试图控制自己的怒气。“你是要我忘掉一大笔钱。” “我是在告诉你:帮派因做事,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喜欢威胁,霍尔兹。还是你在答应我什么?” 霍尔兹聆听着线上传来的静电,尽力使说话声柔和下来。“尼可,尼可,我们干嘛吵成这样子?”一想到两幅画目前还在荷兰人的手中,霍尔兹继续温柔下去,试图亡羊补牢。“想想看我们合作过的生意——还有我们即将完成的工作。让我们理智一点好吗?明天我就要去巴黎。到时候我们会把问题弄清楚。把你在丽池酒店的号码留给我。” 法兰岑环顾小而破旧的接待区:桌子摆有沾油污的塑胶植物、舔手指翻阅杂志的柜台服务员。“丽池酒店。”他重复一次。 “我们明天晚上在那里见面,我的朋友。不要忘记把画带来。” 法兰岑付了电话费,返回房间。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停下来瞄一眼塞鲁斯·派因的名片,背后还草草涂着饭店的房间号码,既然不再为他工作,就当做是纪念品吧。法兰岑以厌恶的眼神瞅着床铺,看起来似乎最近刚被几个有头皮屑的人睡过。不愿冒险把自己裹人床单中,他穿着整套衣服躺下,望着天花板,想着霍尔兹。他真是个小混球。 “这个蠢荷兰人。”霍尔兹说道。他腾视坐在扶手椅上、双脚塞在身体下面的卡米拉。被训诫过的卡米拉,正从刚刚的大声斥责中复原过来。她看着他那修剪过的白手指敲在桌面上,他的头沉入肩膀,他的险因为生气而皱缩着,活像穿着无尾礼服的狂怒林儒。 她打破沉默时,声音有些犹豫。“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霍尔兹站起来,双手平撑在桌上,仿佛正在会议上发言。“明天让我们搭上飞往巴黎的协和班机。打电话给丽池,订一个房间。” “你要我跟去吗?” “你可能会有用。也许可以帮上不小的忙。” 卡米拉注视他的表情,决定识时务,不要发表任何意见。她暗忖,这不是时候。而且,看看事情的光明面吧,甜心。四月的巴黎。她离开去打几通电话,然后动手打包。她心想,春天真是难侍候。没人知道天气将会如何。 霍尔兹坐下来,回忆他和法兰岑的对话。这个智障好像还不知道事情糟了。跟画匠合作,就有这种麻烦:他们没有头脑。要不然就是,他们只会想到自己的芝麻小事,永远看不到大格局,看不到未来,缺乏宏观。如果这场混乱继续发展,如果狄诺伊一旦发现有第二件赝品存在,如果派因和那个摄影师到处乱讲,那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大灾难。 霍尔兹预想了几个可能的结果。一方面,他那奢华的生存可以持续下去,由每年进账的数百万美金所支撑。另一方面,狄诺伊跟他结下仇,鲁道夫·霍尔兹的名声报销,几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人们只要看看威里耶的下场,便可以知道,当成员不幸失足时,艺术界会是如何的翻脸不认人。当然,有罪恶感不是罪;被人家揭发,才会彻底完蛋。 实际上,完蛋离霍尔兹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他可不想再让它继续接近。极端的问题需要极端的解决之道。他瞧瞧手表,伸手拿电话。他应该出多少钱?七万五?十万?他一边等电话打通,一边对令人咋舌的花费摇头。而且还不能用来扣税。 对布鲁诺·帕拉多来说,三更半夜的电话是一项职业风险。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中——他的名片把他描述成“保安经理”——惊恐是很正常的一部分。顾客们总是没有耐性,有时候还歇斯底里的急迫。即使如此,他在凌晨三点的心情可不怎么好,他接电话时所发出的咆哮声,足以吓走任何决心不够强的来电者。 “帕拉多?我是霍尔兹。我有事情跟你说。” “等一下。”帕拉多离开床铺和轻声打鼾的太太,到客厅去接电话。他看看时间,收集了香烟和便条纸,准备来一场耗时的喊价战——每次遇到霍尔兹,使得如此。“我在听。” 霍尔兹将任务叙述一次,强调事情相当紧急。帕拉多跟着重复细节时,他心里开始把价格提高,准备应付无可避免的讨价还价。 “值三万块。”霍尔兹说道。 “每一个?” “你疯了吗?他们全部。” “不可能。你只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必须到那边,我必须观察,我必须把东西装好。高速度,高风险,高价格。这很正常。” 霍尔兹叹气。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知肚明。“你所认为的高价格——是多少?” “十万。” 传来一阵呜咽声,像是动物疼痛的哀嚎,然后霍尔兹复原过来,咕俄出:“五万。” “七万五。” “你老兄真是精打细算。明天晚上我会在巴黎丽池酒店。打到那里给我。” 帕拉多着好装,开始整理出他可能用得到的设备。他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头发仍留着小平头,自加入“外籍兵团”。以后,他就一直理这样的发型。他最初得到霍尔兹的青睐,是在好几年前,当时他还是个平民,工作是当名人的保镖。在艺术品拍卖会之后的派对中,帕拉多当晚的委托人,某位离婚多次的电影女演员,抗议一个八卦记者不断地骚扰她。霍尔兹相当佩服帕拉多所表现出来的谨慎效率,他打断记者的鼻子,且妥善地安排救护车把他送走。自那时起,每当霍尔兹在事业上遇到需要借用帕拉多特长的地方,便会雇用他。 不过今夜的工作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比起例行的恐吓或骗人有野心多了,他把袋子的拉链拉上时,帕拉多发现自己愉快地哼着歌。虽然他享受单纯的暴力,但这已经不再能满足他了。他需要挑战,最好能够让他运用到“外籍兵团”费心教给他的技巧。而这一次是他的机会,可以确实测验出他的策划能力和专业技术,更不用说丰富的报酬了。毫无疑问的,他将在他所选择的事业上,更上层楼。 从他位于蒙巴纳斯的公寓到圣裴瑞街——街道安静而空无一人——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帕拉多小心地开着车,遵守交通号志,以免某个好管闲事的条子躲在小巷里,然后在离法兰岑的房子五十公尺外,找到停车位。他查看手表。,凌晨四点。时间其实有点紧。套上乳胶手套,他检查袋子里的物品,把车锁好,以穿着胶底鞋的脚无声无息地出发。 法兰岑所住的大楼,在当地算是常见的一种,三边围着一个由高墙及双扇大门自街道隔开的庭院。电子门铃镶于墙上,通行密码每个月更换一次,以确保住户的安全。帕拉多在暗处微笑。但愿他们晓得,这些可怜的笨蛋。巴黎的房东都是一个样:迟钝、平庸,跟不上现代科技。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狭长盒子,将它叠在键盘上,打开开关,读出小荧幕上闪现的六位数字。移开台子后,他按入通行密码,厚重的门便被推了开来。 站在阴影里一会儿,愉快地感觉到肾上腺素往上攀升,帕拉多环顾庭院。除了前门上方的一盏灯之外,并没有什么照明,鹅卵石上摆着漆黑的矮胖花桶的剪影,楼上的窗户一片昏暗。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他花了十秒钟的时间越过庭院,到达前门,老式的锁马上被撬开来。惜由门顶窗射人立关的灯光,帕拉多可以辨识出远处的墙边停靠着一辆车,以及一截石造楼梯的优雅曲线。他爬了两层,抵达顶楼,来到楼梯平台右手边的门,发现这是个八岁小孩都能撬开的烂锁。帕拉多摇摇头,人们竟然会相信这种劣质的蹩脚货。 将门关上之后,他把袋子小心地放在地板上。一直到现在,全是些轻松容易的事情。现在有的部分要上场了。帕拉多打开他的手电筒。 光线照出一个大房间,大约四十尺长,宽也几乎一样。在捷于倾斜屋顶中的天窗底下,立着一具画架和庞大的工作台,台上零乱摆着一罐罐的画笔、一瓶瓶一条条的颜料、一捆捆还没被起来的画布、装有各式铁钉和大头针的铸铁制钉子,以及一个有凹痕、塞满雪茄头的黄铜烟灰缸,从画架顶端如自杀般笔直垂吊下来的,是一件沾有颜料、已经褪色的蓝色工作裤。 工作区域再过去,一条长沙发和数把扶手椅群聚于一张矮桌旁,桌上摆有地堆的书籍和报纸、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以及一个盛有白兰地的大酒杯。帕拉多继续移动,经过小餐桌,进入狭窄的厨房,厨房和房间,只隔着顶端铺有大理石的柜台。他查看炉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瓦斯。它的潜力无穷。 退居到走廊尽头的卧房和浴室,既不能引发兴趣,也无法提供灵感,帕拉多返回大房间。他抬起白兰地酒杯,闻闻味道,喝了一口;没有辛辣味,完全是非常好、非常陈的干邑白兰地所散发的暖意。 他从百叶窗的缝隙窥向底下的庭院,足足有两层楼高。如果一个人能够安排三个人手牵着手往下跳,那么该有的效果便会产生。到处都是跌断的脖子。这机率很大。他再喝口白兰地,开始以步伐测量厨房到房中央的距离。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此时他瞄到一帧龟裂的旧画凭靠于工作台的桌脚。他把画拾起,置放在空的画架上,让工作裤盖住大部分,如此一来,这幅画只剩下角落可以看到。谁能够抵抗揭露它的诱惑呢? 他花了一个小时布置画室,咒骂着时间太紧。倘若能给他二十四小时取得合适的雷管,他就可以在整个房子里布满地雷,烟火释放时,他已经安睡在家中的床上了。然而天就快亮了,再过不久,这栋建筑物将会苏醒过来。这样子应该行得通才对。他再次检视塑胶炸弹,一份粘在画架旁,另一份在瓦斯炉边,连接两处的线路固定在地板的板条或是塞入狭缝中。他回到厨房,打开瓦斯,然后调整前门的门闩,好让它可以轻易地由把手转开。在环顾一周之后,他轻轻地关上门,爬下楼梯。 他们会在十点钟到达,霍尔兹是这样说的。他刚好还有四个多小时可打发,足够等到一个靠近建筑物的停车位。不过还是先喝杯咖啡再说。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时,他正走在圣杰曼大道上。 法兰岑坐在床边。他度过了一个很不舒服、令人疲惫的夜晚——断断续续的睡眠夹杂着霍尔兹在丽地酒店的影像,他如怪兽般,蹲伏在塞满钞票的手提箱上,正以手指示意法兰岑过去。这个小混蛋根本没资格获得法兰岑为他所做的一切。荷兰人打打哈欠,伸伸懒腰,感到背部的肌肉紧绷。然后他摸摸下巴的胡渣,露出微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在这个遍遇、沮丧的早晨,床下摆着极大的慰藉。画作在他手上。 他下楼去还钥匙时,嘴里正吹着口哨。已经看完杂志的柜台服务员,以无趣、惺松的眼睛瞅着旅社外的街道。 “这一夜我永远不会忘记,”法兰岑说道。“你们的热情、你们的房间、你们的服务——精致极了。” 服务员点起香烟,外表看不出来他已被法兰岑的赞美所感动。“你有没有洗澡?” “浴室里没毛巾。” “我有毛巾。二十法郎。” “早知道就好了。”法兰岑说道。一只手拎着手提箱,一只手携着六千万美金,他走向附近的里昂火车站用早餐,顺便思考他接下去该如何行动。 第17章 法兰岑坐在里昂火车站大厅的咖啡馆中,沉思着他的牛角面包,中间金黄色,两端较深的棕色,他就喜欢这样。他把牛角浸到咖啡里,将它咬掉,然后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火车站的牛角面包能有如此的品质,算是很不错了,是一大早刚出炉的,热咖啡也香醇而提神。内在的法兰岑开始稍感觉到更有人性。而外在的他,则需要些许的整理,他低头注意到他那起皱的衬衫和沾有几滴肉汁的领带。刮个胡、淋个浴,穿上洁净的衬衫——然后他便能够迎接崭新的一天。等地吃完早餐,他马上要找间像样的饭店。 饭店的念头使他想到丽池,接着不可避免地便想到即将与鲁道夫·霍尔兹见面。法兰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经验,而现在,在被逐出他的公寓之后,荷兰人感觉到怒火中烧。在他们通电话时,霍尔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法兰岑只是他的男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如他此时所回想的,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变。霍尔兹有工作,有钱,以操纵别人为乐。这是他的本性。 法兰岑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屑刷离人字胡,当他这样做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微笑。这一次,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他低头瞄一眼塞在桌下的箱子。画在他的手上,这个事实使他占有优势。虽然他的行业见不得人,但多少还算是个讲信用的人,绝对不会狮子大开口,胡乱敲诈别人。但是些许的互信互谅是必要的。他可不是霍尔兹的私人财产。理所当然的,他应该有诚实谋生的自由,机会上门时,为其他人制造伪画。而现在这样的机会正路在他的门阶上,或者也可以说。几个小时之内便会发生,在派因和他的朋友抵达公寓时。 法兰岑换了几个口袋,找出派因的名片。他注视着手表:对一个文明人来说,这个时候还算太早。他有足够的时间找间饭店,在那边打电话给他们。这个决定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拿起行李,走出火车站,进入崭新、更好的一天的阳光中。 布鲁诺·帕拉多坐在车内,望着圣裴瑞街开始活络起来。一扇门打开,走出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悲观的人,穿着雨衣,握着伞,无视于早晨天空无云的蔚蓝色。这个男的抬头,瞥一下手表,迈开步伐走向大道:是个地铁的通勤者,对帕拉多没有用处。 过了半小时,他才看到他在等待的事情。一个女人穿越狭窄的街道,打开停在法兰岑的公寓对面的汽车。帕拉多开人道路,把车子堵在停车位的人口。女人坐入驾驶座,对着镜子开始一项一项地检视她的化妆,然后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梳子,整理她那已经梳理得很好的头发。在帕拉多的后面,一个久候不耐的驾驶猛按喇叭。帕拉多把手伸出车窗,做了个历史悠久的手势,然后按下自己的喇叭。女人转头瞧他,脸上露出典型的轻蔑表情。以很夸张的慢动作,取出一副深色眼镜,戴上它,缓缓地驶离路边。 帕拉多停车,关掉引擎,将一本给博学的外籍雇佣兵阅读的《富军人》杂志摊开在方向盘上。由于只晓得几个从酒吧捡来的英文字,他读不太懂编辑内容的奥妙之处。不过他喜欢看杂志上的照片和广告。以勤劳的投资者细读《华尔街日报》的态度,他专心地看着有关最新毁灭性武器的报导。今天,他的眼睛首先被新出品的“哥拉克二六”所吸引,照片上这只枪被握在一只阳刚的手上。九厘米的口径、十发弹匣。重五六0 公克,是那种可以把它塞入双面针织军袜里的手枪。翻过数页之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其他广告上:一把可以切断三寸马尼拉绳的刀子、“机关枪新闻”诱人的订阅优惠、防弹背心、配有铅指节的鹿皮手套。各种尺寸的夜视设备,狙击手训练课程。他在研究一张有金发美女的照片时,心想,美国真是个帅呆的国家,这位美女的身上除了弹药带和自动武器之外,一丝不挂。不时,他抬头查看一下街上,然而目前除了考虑如何花掉酬劳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七万五千美金是一大笔数目,连贵得令人咋舌的乌兹冲锋枪都买得起。 跟平常一样,时差的兴奋作用比任何的闹钟都强。再加上露西想要多看看巴黎的勃勃兴致,促使她和安德烈七点过后便下楼用饭店的早餐。他们发现塞鲁斯已经在那边,脸颊红润,散发着淡淡的桂油香水味道,正在翻阅《先驱论坛报》。 “早安,亲爱的孩子们,”他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早起。床上早餐有什么东西啊?一颗俯瞰巴黎屋顶的浪漫水煮蛋,加有几滴香榜的柳橙汁……” 露西弯身亲他的脸颊。“我想该是我们帮你找女朋友的时候了。” “好的,拜托。”塞鲁斯取下他阅读用的眼镜,环顾四周。“你们在这里有没有看到和我速配的人?性情如天使般的有钱寡妇,大而结实的酥胸,圣路易上岛上的公寓,最好还会煮饭,而且一定要有幽默感。” “你试过客房服务了没有?”安德烈问道。 咖啡壶送过来、餐厅的人越来越多时,他们讨论了世上最愉快的难题:在晴天的巴黎要做什么。当然他们十点钟有约会,如果一切顺利,可能还会跟法兰岑用午餐。不过下午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时间,而塞鲁斯和安德烈不断地用好意但极端令人困惑的提议,轰炸露西:奥塞美术馆一定要看、凯旋门的风光、圣心大教堂、巴黎的船河、安德烈度过大部分大学时光的调色盘咖啡厅、罗浮宫的金字塔、王尔德的安息地、威利葡萄酒吧等等。最后他们终于停下来,给露西发言的机会。 她想要的,她告诉他们——她真正想要的,“听起来也许毫无创意——是当个典型的观光客,只要一天就好。香谢大道、艾菲尔铁塔、塞纳河。而能够使她成为巴黎最快乐的观光客的方法就是,安德烈帮她拍几张照片,寄回去给她在家乡的沃科特奶奶,她奶奶最远的地方只到过西班牙岛,二十年前奶奶的外甥娶了一个特立尼达女孩。她以担心的眼神注视两位男士,问说她的愿望听起来是不是很恐怖。 “我好想再看一次艾菲尔铁塔,”塞鲁斯说道。“你不想吗,亲爱的孩子?” 安德烈保持沉默,望着露西的脸庞。她不确定塞鲁斯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她的玩笑,她的表情有一种甜美的严肃。“你在说笑吧?”她说。 “这么早我从不开玩笑的。好,在我们去找法兰岑之前,我们先去哪儿?塞纳河还是铁塔?” 塞纳河赢了。他们一过八点便离开酒店——不巧的是,没几分钟之后,一通电话打来说要找派因先生,想要更改早上的安排。门僮冲到大道上,希望能传达这则讯息,不过晚了一步。在上班潮流的人群当中,已见不到派因的踪影。 如往常般,他们采取另类路线,经由后街抵达安德烈最喜爱的巴黎角落,也就是布奇街附近,在这里,每一天都是市集日。 该区的气氛不像一国的首都,倒像是忙碌的乡下小镇。摊子布满街道;市场的狗在隔板桌下相互争夺食物的碎片;摊贩和他们的老顾客之间交换着问候。侮辱、对健康以及尤其是肝状况的热切关注。空气中充斥着令人胃口大开的气味,其中大部分是干酪、面包和香肠;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蔬菜,从叫做“老鼠”的大肚马铃薯到细得像火柴棒的四季豆都有,后者非常的新鲜,折断时还会发出劈啪声。摊贩的后面是固定商店,其中有许多是专门办酒席的,橱窗中摆着如艺术品般的冻肉卷、陶制盖碗、水果馅饼和美味小吃。在角落里,正值当令时,就会有几桶牡蛎和戴着皮手套的男士坐在一旁,他负责把牡蛎去壳,放在碎冰床上面。再来就是永不缺席的花朵——数量极为庞大,为路人的鼻子提供各种乐趣:小苍兰的郁烈。花瓣的潮湿、蕨类植物的细腻绿味。 露西在卖花摊位停下来,做出她在法国的第一笔交易:两朵暗红色的小玫瑰花,她把它们别在男士的夹克翻领上。“好了,”她说。“现在你们已经可以上镜头了。”他们沿着多芬尼路走向塞纳河以及巴黎最老的桥,被命名为“新桥”,实在够很自然。 一个小时过去了,稍显愚蠢的一个小时,为了沃科特祖母,露西在所挑选的背景上摆姿势,由塞鲁斯和安德烈轮流拍照。没在相机后面时,每个男士都扮演起一件额外的人形道具——安德烈一只脚跪在露西面前,塞鲁斯则从灯柱背后瞅出——直到最后安德烈得以说服一名警察让他为他们三人在桥上拍照,手臂连在一块,背景里有“城市岛”。当警察同意和露西拍照时,她很肯定这张照片肯定会成为巴贝多岛的话题。 “很有意思,”她说,此时他们正一块走向裴瑞街的约会。“我经常听人家说巴黎人蛮横无礼。你知道的?难相处、粗鲁、高傲。但是你能想象在纽约找个警察帮你照相吗?” “你必须记得的是,”安德烈说道,“他们先是法国人,然后才是警察。而典型的法国人总是会愿意为美女效劳的。” “说得一点也没错。”塞鲁斯看着手表,加快脚步。“还很远吗?我们最好不要迟到。” 在他们转离码头,走上圣裴瑞街时,帕拉多把一连串烟屁股,弹出车窗,将他的杂志摆在旁边——有好几页做了折角,以便将来参考——然后专心地监视街道的动静,寻找霍尔兹先前描述的人物:银发的高个子男人,穿着讲究;较年轻的男子,肤色黝黑,有可能背着照相机;苗条的、漂亮的黑人女子。这样的三个人应该很容易察觉才对。帕拉多从一旁的乘客座位上的袋子里,拿出引爆装置。差五分钟十点。现在随时都会出现。 他看到他们从圣杰曼大道的方向匆忙地走过来,表情生动,春风满面,女孩几乎得用跑才赶得上二位男士。他冷冷地观察他们,将他们视为套着鞋子的七万五千美金,而非人类,他的心里盘算着时机。在他们进入庭院大门五分钟之后,但是如果那个老的楼梯爬得慢,大概还要多一点时间。然后,砰! 他们在门外停下来,塞鲁斯自口袋取出纸条,瞄一眼法兰岑给他的密码,然后把数字按入迷你键盘。他站到一旁,让另外两位通过,弄正他的蝴蝶结,脸上挂着半个微笑。帕拉多看着大门关了起来,开始计时。他决定给他们七分钟。 他们穿过庭院,在前门寻找门铃,此时门刚好被打开,走出一个推着脚踏车的男子,耳边贴着行动电话。他几乎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进门来到室内的走道。塞鲁斯再度查阅纸条:顶楼,右手边的门。他们开始爬上右边楼梯。外头的街道上,帕拉多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手表,不耐烦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嘿,”塞鲁斯有点喘不过气来的说道,此时他们抵达楼梯顶端,“住在这上头经常会有运动的机会。”安德烈敲了两下,旧黄铜门环的低沉音调.在墙壁之间回响;他只是碰了一下门把,门就晃了开来,成半掩的状态。他们等待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他的门没锁,。一定是因为我们要来。”安德烈说道。“进来吧。”他将门推开。“尼可!早安。我们到了。” 他们停留在门槛上,鼻子由于闻到弥漫的瓦斯味而皱了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非法的侵人者,就在这个时候,后头传来穿有拖鞋的脚在走廊上拖曳的声声。 “他走了!”细而起疑的说话声,来自一位年长的女士,她从对门的房子出现。她的手在褪色的围裙上擦拭, 明亮的老眼睛从塞鲁斯瞄向露西, 再瞅向安德烈。“走了。”她又说一遍。 “但是他知道我们要来。”安德烈说道。 老女人耸耸肩。她说,这当然有可能,不过艺术家很难捉摸,不太可靠。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她——睡得不深,你知道,并非出于下流的好奇心,虽然邻居之间有守望相助的责任——她听到了噪音。显然是离开的声音。然后她以鼻子嗅嗅空气,说道,一定是有人离去时把瓦斯打开。她对这种粗心、鬼祟的行为摇摇头。“艺术家都是这样。有点疯狂。” 帕拉多看到手表的秒针标示出七分钟的结束,他按下按钮。 双重爆炸如一阵雷击般扯过房子。毁掉厨房、画室的一端、天窗、窗户,以及一大片的屋顶。由瓦斯所辅助的爆炸威力,将整扇门轰离铰链,掀起楼梯平台的一群人,把他们四位丢掷在墙壁上。接着是一片静寂,只有一块砖头掉下的撞击声以及灰尘坠落的浙沥声。 然后,当老妇人挣扎着把躺在她胸前、头昏眼花的塞鲁斯推开时,她的嘴里发出一阵怒骂。安德烈耳鸣得厉害,甩甩头,感觉到露西的手碰着他的肩膀。他们两人同时说话。“你还好吧?”接着两个安心地点头。 “塞鲁斯?你呢?” “应该没什么问题。”他谨慎地移动手臂,导致老妇人又破口大骂起来。“很抱歉,夫人。请你原谅。安德烈,赶快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慢慢的,他们分了开来。安德烈扶起老妇人。“我们必须打电话给消防队,”他对她说。“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老妇人点头,她的手不自觉地扶手围裙的正面。“进来之前,先把你们的脚弄干净。” 即使距离很远,又有墙壁围堵,爆炸的怒吼听起来还是相当大声。帕拉多纳闷着警察和消防队多久之后会赶过来。还有救护车。他需要看到尸体。三四个路人驻足于建筑物则方,凝视通往庭院的双扇门,正在告诉对方,惊天动地的事情无疑已经发生。没过多久,整条街一定会被封锁起来,到时候脱身将会很困难。帕拉多决定冒着被开罚单的危险,将他的车子停在圣杰曼大道上,然后再步行回来,以幸灾乐祸者的身份出现。 由高音警报器的鸣叫开路,消防车转入街道,停在建筑物外头,后面跟着警车,然后另外一辆。几分钟之内,穿制服的人员接管了整个区域,打开双扇门,将越来越多的旁观者推开,疏导交通,对着劈啪作响的对讲机吼叫着命令。帕拉多戴上深色眼镜,加入建筑物对面人行道上一小撮人的阵容之中。 穿制服的人员在楼梯顶端分为两群,一队消防员谨慎地移过法兰岑公寓的废墟,两名警官到邻门询问四位幸存者。老妇人现在已经自震惊中复原过来,义愤填膺,正对着资深警官——他有一个篮下巴和满脸的倦容——演讲,诉说着她的邻居是如何的不负责任到远近驰名的地步。到现在,连瓦斯味都远远闻得到。他们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她是容易紧张的女人,除了爱猫之外,形单影只。 警官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尽力表现出同情的模样。消防员从门缝处把头探进来,报告说,事故现场没有发现尸体。接下来便开始登记名字、住址、做笔录的漫长过程。 帕拉多枉然地等待心目中的救护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由于看不到进一步的爆炸、流血或尸首来娱乐他们,旁观者—一地散去,使得他想要不引人注意的努力变得更加困难。他望向街道两边,试图寻找庇护所,然后使潜入一间古董店,在这里他站到橱窗旁边,手中捧着一本拉辛的皮面装帧书,仅装在逛书店。 警官将笔记翻回几页去检视记录,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我想这样就够了,”他对安德烈说道。“我的人会开车送你们回饭店。很遗憾,让你们在巴黎遇到如此不幸的事情。”他转向老妇人。“感谢您的合作,太太。” “我猜我必须跟你们到分局去。 ” 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尽责的市民。“再问我一些问题。” “不用了,太太。没有必要。” “啊。”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表情有些失望。 帕拉多看到三个人形,衣服脏污,但没有受伤,从建筑物里走出来,进入警车的后座,一位消防员跑去移开挡住他们的消防车。 “他妈的!”将书丢到桌子上,他冲到门外,奔向他的车子。书店老板场起眉毛,望着他离去。据他所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拉辛,不过对这位伟人的名作如此强烈的反应,倒是他首次见识到。 警车快速地开在圣杰曼大道上,帕拉多费力地紧跟在后,不断地咒骂。该死的条子。他们开起车来就像疯子。他摇摇头,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香烟。他们怎么能够逃过这么强烈的爆炸?现在他可以看到他们,三个人全坐在后面,老男人正转头对旁边的孩子说话。七万五千美金就坐在那边,不到十公尺远。而此刻,仿佛他的麻烦还不够多,他忽然觉得膀航有很大的压力。他们到底要去哪? 轮胎吱吱叫了几声,警车向右转入巴克街,沿着侧街驶去,在蒙大林饭店停下来,使得越来越不舒服的帕拉多,此时必须找个地方停车。 “我不知道你们二位怎么样,”塞鲁斯说道,“但是我想喝一杯。”他们正要转入酒吧间时,柜台的一个女孩子跑过大厅。“派因先生?你一离开,这个就来了。我们想要赶上你——”她迷人地耸耸肩,“——不过你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塞鲁斯谢谢她,大声读出纸条上的内容:“很遗憾计划必须更改。我在‘瑞蕾克莉斯汀餐厅’请打43——C26-C71-C80给我。法兰岑。” “现在他跟我们讲了,”安德烈说道。“你想他知道吗?” “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帮我叫一份他们这里最大杯的伏特加好吗?我马上回来。” 安德烈和露西进入酒吧间,似乎没有注意到走在他们前头的魁梧男子,好像有点烦躁,他点了茴香酒,然后以同样的口气问说男厕所怎么走。他们坐了下来,安德烈自露西的脸上拭去泥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