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到底怎么了?” 安德烈开始告诉她时,卡米拉脱掉一只鞋子,想减轻脚趾阵阵的疼痛。舒缓马上产生,这令她想到,她的脚实在不该硬挤进香奈儿的鞋子里,她可以考虑打扮成受伤的编辑的模样——当然是长裤,还有一双舒适的天鹅绒拖鞋,也许再来一根顶端镶有象牙的手杖。香奈儿本人在后来的几年里,不也是如此打扮的吗?是的,铁定要手杖。她开始做笔记。 “卡米拉?你还在吗?” “当然,甜心。只是被这个消息吓坏了。我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会活下去的。至少他们没有拿到圣像的照片。你认为拍得如何?” “好极了,甜心。非常完美。”卡米拉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不过事实上,由于最后一分钟才杀进来的广告,我们必须稍微更改计划,我已经丢掉了几页。唉,我伤心得找不到正确的字眼。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调整时间表,圣像不会在下期出现。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痛心。” 卡米拉对着空气故意说了一句“不要在那边晃来晃去。我就来。”以打破令人失望的沉默,然后对安德烈说:“得用飞的了,甜心。我很快会再跟你联络。再见了。”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她便挂上电话,接着按铃遣来秘书,所有的罪恶感消失殆尽,她现在一心想着如何张罗她的走姿——受伤行头。 安德烈这个星期,一开始就不顺利,然后变得越来越糟。他的患难之交,以保险公司惯有的作法对待他,就好像他是个招摇撞骗的坏蛋,他每打一通电话,他们便想出更高招的障碍来阻止他取得理赔。他所订购的新器材,费用已经累积到好几千美金。卡米拉尚未派给他新任务。而且虽然露西到处寻觅生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没打电话时,他都在整理被窃后的房子。在一堆旧杂志里面,他无意中看到那一期报导狄诺伊的房子的《DQ》。他停下来一页页地迅速翻阅。当他翻到主客厅的照片时,他感到一阵好奇的刺痛。塞尚的画就挂在壁炉上方,色彩辉映着普罗旺斯的灿烂,是整个客厅的焦点。它现在在哪里?根据狄诺伊的说法,正在坎城的一家画廊里展览。他凝视着该画,试着回想自己是否曾经在坎城参观过任何一间画廊。应该不是很多家才对。调查一下也应该不难,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至少能够让自己的好奇心平息下来。要是该画真的在狄诺伊所说的地点,那么整件事情便不会太离奇,他也就能够把它忘掉。 隔天一大早,他打电话给巴黎的一个朋友。在法国的电子电话簿上搜寻两分钟之后,他的朋友把一些坎城画廊的名称和电话告诉安德烈。安德烈一家一家地打电话,遗憾的是,画廊的人都告知他,他们的店里并无塞尚的画作,而且也不认识任何一个狄诺伊先生。 那么他在撒谎。 “他说谎,露露。如果他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那他干嘛说谎?”安德烈坐在她桌子的边缘,看着露西吃苹果。她在咀嚼完毕之后,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安德烈,那是他的画,他要怎样都可以。” “那他干嘛说谎?事实上,我很高兴地说谎。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露西举起双手投降。“OK。也许你是对的。不过那是他的问题。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她从桌上抬起一张纸,将它递给他。“这些是我打去询问工作的杂志社。没有一家回过电话。对了,你有没有跟卡米拉谈过?她派任务给你吗?” 安德烈摇头。“你知道的,每次杂志要出版的时候,她会变成什么德性:午餐时间之后,她几乎没办法思考。”’他意兴阑珊地瞥了一下露西的名单。“不过她跟我说,她要拿掉圣像那篇文章,太多广告了。总而言之,我这个礼拜的运气可真好。”他看起来就跟关在笼子里的猎犬一样哀伤。 “安德烈,我们都会有不如意的时刻。听我说。快去把你的新器材拿回家。等我谈成以后,你就需要它们了。”她的头往后倾,注视着他。“还有,我们能不能表现得快乐一点?拜托。”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西百老汇街上,他的眼睛被“里罗力”书店的侧窗陈列所吸引。一本新的《高更传记》已经上市,厚厚的,充满学术成就,在那叠摆得很整齐的新书后面,贴着一张海报,上有该艺术家的画作《女人与瓜》。这个女人的姿势以及她所面向的角度,让安德烈觉得很面熟。虽然颜色与技巧有所差异,却很容易令人想起狄诺伊的塞尚画作上那位年纪较大。较胖的女人。 安德烈进入书店,测览每一本他可以找到的有关印象派画家的书,直到看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为止。占满一整页的插图以及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女人与瓜》保罗·塞尚,约于一八七三年所作。曾为皮耶··雷诺阿所有,现为私人收藏。”没错,也许仍是,安德列暗忖。要不然就是被装在一个暖气管工的厢型货车里。但绝不会在坎城的画廊中展览。他买下该书,走回公寓,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会有一百个借口的“狐疑汤玛土”进行另一场争论,也就是他在保险公司的那个死敌。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弃守建筑物的顶端,曼哈顿的商业中心四处照耀着繁华夜灯。安德烈把最后一捆杂物交给垃圾桶,为自己斟了一杯红酒。他环顾公寓内部,比他刚搬进来时整洁多了。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要使一个人的生活单纯化,被偷倒是万中选一的途径,此时电话响了起来。 “哇, 我放心了。 你还没有自杀。”露西大笑,安德烈也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一直在想您的神秘画作。它是不是还纠缠着你?” “这个嘛——没错,我猜是如此。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附近开画廊。你想不想跟这个行业的人谈谈。” “露露,你人真好,不过你已经都听过了。难道你不会觉得无趣吗?” “无趣的事情还在后面。我表哥和他太太从巴贝多过来,要帮我和他们的朋友安排一场相亲。这个人是替巴贝多政府买电脑,第一次到纽约来,而且非常非的害羞。这听起来会有趣吗?” “很难讲,露露。我们害羞的人都很有深度。十分钟后我去接你。”安德烈匆忙地洗了个澡,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涂了过多的刮胡水,吹着口哨离开公寓。 这间画廊要上一层楼梯,在布鲁姆街上一栋雅致的老建筑物里;浅色的木造地板、马口铁天花板、柔和的照明,以及年轻得令人惊讶的业主。“老爸有钱。”当他们爬上楼梯时,露西曾经提到。“不过不要因为这点就看轻人家。大卫人很好,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卫在画廊的尽头向他们挥手,体格纤瘦、脸色白皙,穿着一套黑西装和白色T 恤,站在一张极具抽象派艺术风格的桌子后面,肩膀和耳朵之间夹着话筒。另外两个年轻人正把油画支撑在赤裸的墙壁上。吉斯·贾勒特在科隆的音乐会,从隐藏式喇叭里荡漾出来。 大卫讲完电话,走过来打招呼,他先在露西的脸颊上一啄,然后跟安德烈轻轻地握手。“抱歉,这里这么乱。”他指向大而无暇的空间。“我们在准备下一场画展。”他带领他们通过画廊后面的门,来到一个较有人性、较为整洁的房间,零星摆设着两张办公椅和一张磨损的皮制长沙发,一台电脑和一台传真机挤在成堆的艺术书籍中间。 “露西跟我说,你在找塞尚的画。”大卫咧嘴而笑。“我也是。” 安德烈把故事述说一回,年轻的画商安静而专注地聆听,不时举手去摸一只银耳环,当安德烈描述到他打电话到坎城去时,他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对吧?” “我知道,”安德烈摇头。“而且我也知道这不干我的事,不过我好像无法不去理它。” 大卫从牙缝中吸入空气。“但愿我能帮你,不过这种事情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小画商。”他搔搔头,皱起眉头;他的手指再次摸摸耳环。“我看看。你需要一个人——啊,等等。”他把椅子转回去面对电脑。“我知道谁能帮你。”他一边说,一边敲打键盘,叫出档案。“他是一个住在郊区的画商,我老爸的朋友。在‘东六十’区有一栋固若金汤的褐砂屋。”他在荧幕上转动通讯资料。“在这里——‘派因美术’,他开的小玩笑。他就叫派因,塞鲁斯·派因。”大卫将地址和电话号码速记在计算纸上。“我见过他几次面。他是个人物,买卖印象派的画,跟那些大收藏家都有联系。”大卫站起身子,把纸条递给安德烈,然后看看手表。“就这样,我必须走了。新画展明天开幕。帮我向塞鲁斯问好。” 回到街上时,安德烈拉着露西的手臂,以轻快的步伐把她导向西百老汇。“露露,你真是块瑰宝,你有资格享受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有时间喝杯香槟吗?” 露西微笑。看到他高兴起来真好。“可以有。” “太棒了。我们去‘菲力克斯’。我想让他们看看你的贝蕾帽。” 他们在小吧台坐下,周遭传来嘈杂的法语。一只好性子、眼睛无神的狗被拴在男厕所角落外的椅子上,鼻子因为嗅到厨房飘来的味道而抽动着。大家光明正大地抽着烟。在这种晚上,你几乎可以相信你人在巴黎。这是安德烈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当露西想从噪音的急流中分辨出熟悉的音时,她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解。“他们说话速度都这么快吗?” “没错。契柯夫曾经很高兴地写过这么一行文字:‘法国男人,在迈人老年之前,就一直是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 “那么近人老年之后呢?” “啊,他们继续追女孩子。不过速度慢一些,这样才不会不小心把饮料泼洒出来。” 香槟到达,安德烈举起杯子。“再次谢谢你,露露。也许是在浪费时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幅画怎么样了。” 往北一百个街道外,鲁道夫·霍尔兹和卡米拉也在喝香槟。这几天一直很令人满意。狄诺伊没有再惊慌失措地打电话来,而塞尚的画也安全地抵达巴黎。对偷窃的收获所做的彻底检查,并未揭露出什么特别让人惊讶的事情。幻灯片已全数烧毁,器材由班尼在昆斯区的叔叔那双狡狯但能干的手处理。 “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霍尔兹说道。“如果凯利真的想玩什么把戏,我们早就发现了。他会继续跟狄诺伊联络。” 卡米拉扭动穿着天鹅绒拖鞋的脚趾。疼痛已经消失,不过她很喜欢手杖所吸引而来的目光,而且也激发出她所认为的相当有品味的跛行。“这点我不清楚,不过他每天都打电话到办公室去。” “他当然会打电话。他需要工作嘛。”霍尔兹把他的无尾礼服袖子上的线头刷掉。“但是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跟他有瓜葛。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别的摄影师。”他放下酒杯。“我们该走了。” 轿车正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等待,准备送他们到四个街区外的私人募款宴会上。霍尔兹并不期待参加这种活动;这些慈善晚会有可能让男人在一夜之间破产,要是他不小心的话。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好确定忘了带支票簿。 第08章 曼哈顿“上东区”的街道,如同某些人对纽约的印象:宛如一个濒临战争边缘的前站。公寓建筑就是要塞,二十四小时由叫做杰瑞或帕特或客格的保安人员负责巡逻。私人屋宇经过改装,以对抗入侵:三道锁铁门、林立的钢条、防盗系统、重到可以防弹的窗帘——除了家用火箭筒和具杀伤力的地雷之外,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展示或标示出来。而这是该市最安全的区域。这些都市地堡乃是富裕与特权的大本营,位于寸土如金的地点,房地产的换手都在七位数以上。 安德烈转离公园大街,沿着第六十三街驶去,他暗忖,存活在一个永久被围攻的状态下,会是什么样子。它会不会变成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后甚至连注意都不曾注意?想到这种监狱式的家,让他觉得相当可怕,然而对某些人而言,这很正常。譬如狄诺伊,不管是在法国或巴哈马,他的日子都是在壁垒之后度过的。从房子的外观看来,塞鲁斯·派因也是如此。 那是一幢相当传统的四层楼褐砂屋,也许比大部分的同型房子宽一些,而且显然照顾得很好。门前阶梯洗刷得洁白无瑕,前门以及保护较低窗户的铁制品,都上着油亮的新鲜黑漆,黄铜门铃按钮在中午的阳光下,极为耀眼。门上无招牌显示该企业以营利为目的,不过它又几乎不是那种依赖“快速交易”或“冲动购买”的生意。 第09章 公寓又再度呈现混乱状态,好像窃贼又光顾了一次。外盒、内盒、一捆捆被撕破的泡泡塑胶皮、各式各样的聚苯乙烯塑料——模子、方块、模型,还有跟着每一阵微风起舞的无数飘浮碎片:地板上呈现了美国人热爱过度包装的最佳物证。 相反地,房间另一端那张长工作台上,一切都摆得井然有序。相机、镜头、闪光灯、底片,以及滤光镜,全排成一排,等着被收入深蓝色尼龙袋的衬垫隔间里,这是一幅令人舒服的影象。丧失了他这一行的工具,安德烈会产生脆弱感,就仿佛他的视力和专业技巧也跟着他的器材被偷走了。不过现在,他用手指抚摸着按钮和浪花边,以及聆听着镜头插入外壳的卡陷声,他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信心也恢复了。也许在完成英国的任务之后,他可以溜回巴黎几天,看看能否在法国的杂志社找个差事做做。在法国南部待一个礼拜左右,为“南方”工作,将能赶走这几天的晦气。他拿起“尼康”相机。这个牌子并非他的老朋友,但他喜欢那重量以及机体形状握在手中的感觉。将它拿到窗边,他眯着眼睛透过观景窗,看着外头傍晚的镶嵌阴影,灯光开始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去你妈的《DQ》,去你妈的卡米拉。没有他们,他照样能够活下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想着定会听到露西的声音以及那惯有的、奶妈式的行前叮咛,好确定他带了机票和护照以及充足的干净袜子,因此当他听到很有个性的、清晰的、拉长的男人声音时,他吃了一惊。 “亲爱的孩子,我是塞鲁斯。希望没有打搅到你。我猜你可能很忙,不过我还是想碰碰运气,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你可能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你人真好,塞鲁斯。”安德烈瞥一眼脏乱的地板。“事实上,我和一屋子的垃圾有约,不过我刚把约会取消掉。你想在哪里碰面?” “你听过‘哈佛俱乐部’吗?四十四街,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之间,二十七号。那边很安静,而且你能看清楚你跟谁说话。我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在昏暗的酒吧里了。六点半可以吗?,恐怕你需要戴条领带。他们喜欢领带。” “我会准时到的。” 安德烈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找到那第一百零一条领带,就卷在夹克的侧口袋里。因为领带所引起的事件经常激怒他,使他感到很不方便,最严重的一次是当他待在达拉斯一家贵得要命、做作得要命的饭店里时。在一个德州人的豪宅中拍了一天照片之后,他逛入饭店的酒吧,身上穿着假日才穿的布雷泽外套,清醒而令人尊敬,结果却被挡驾,只因为在他那刚洗过的白衬衫的雪白胸膛上,缺少领带的踪迹。有关当局借给他一条沾有威士忌、花得过分的丝织品——酒吧领带——然后他才得以进入喝一杯,就好像他是个突然被社会接受的贱民。坐在吧台旁的还有两个喧闹的男人,脖子上缠着靴带,以及一个除了一串珠宝之外,腰部以上全裸的女人。他记得,其中一个还戴着大帽子,那剪裁的格调铁定会让文明世界的许多区域皱起后头。自从那一次的经历之后,他旅行时总会在口袋里放一条黑色丝质针织领带——防皱、抗脏,且适合葬礼使用。他调整顿结,怀着期望,出发前往约会地点,也就是哈佛杰出分子在美国企业的股票涨跌、法律诉讼中度过辛劳一天之后,休养生息的避风港。 寄放外套时,他发现塞鲁斯·派因就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正在测览布告栏上的启事,他那剪裁合身的背影对着衣帽间。安德烈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我希望他们还没有禁止摄影师进入。” 派因转头,露出微笑来。“我在看是不是有会员被抓到引诱年轻女孩洗三温暖。以前常有这码子事。”他对着一张别在红毡布上的传单点头。“时代变了。现在我们竟然有日语午餐。你好吗,亲爱的孩子?”他抓住安德烈的手肘。“酒吧往这边走。” 哈佛俱乐部的酒吧没什么虚饰,很像一些旧时酒吧,当时垂挂的蕨类物尚未取代烟叶的烟雾,点唱机的吱喳声和体育评论也还没有毁掉安详的交谈。没错,有两台电视机——最近才设置的,让派因不怎么高兴一一在这个特别的晚上,它们没有画面和声音。是一个清淡的夜晚;四张小桌子只有一张有人,孤零零的身影正弯身看报。另一个会员坐在吧台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酒吧中并无琐碎的事物来打搅宁静饮酒的乐趣。 他们两人在吧台的尾端坐了下来,离那个正在阅览室翻阅《华尔街日报》的会员所制造出来的喧闹声很远。派因喝了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叹气来表示喝到了好酒,接着再让自己安稳地坐在吧台板凳上。安德烈竖起耳朵。最大的声音是酒保在排列酒瓶时,波本威士忌敲在伏特加上所发出的叮当声。“我有一种感觉,”他低声说道,“我们应该传纸条,或是讲悄悄话。” “老天,不用,”派因说道。“和我在伦敦经常去的一个地方比起来,这里还算有生气。你知道?一间老俱乐部。狄斯累里首相曾经是会员——我敢说他现在还是。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这应该是真的。”他的头往前倾,眼睛因为兴奋而亮了起来。“那边的阅览室有相当严格的安静规则,壁炉两边的扶手椅传统上都由两个最老的会员在下午沉思时所使用。好了,有一天老卡拉瑟瞒珊地走了进来,发现年纪一样大的司迈斯已经坐在椅子上,睡得很熟,《金融时报》如往常一样盖住他的脸。卡拉瑟读他自己的报纸,打他自己的脑,然后离开阅览室去喝琴酒。司迈斯还是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之后,卡拉瑟回来了。故事并没有交代他为什么回来——也许是他把假牙留在椅垫下面。总之,他发现司迈斯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完全没动。卡拉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他拍拍司迈斯的。肩膀。没反应。他摇摇他。没反应。他将报纸拿起来,看到瞪得大大的眼睛还有张得开开的嘴巴,然后他知道了。‘我的天!’他说。‘有个会员死掉了!赶快找医生来!’此时传来另一个会员严厉的声音,他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暗处睡午觉:‘安静,长舌妇!’” 派因的肩膀由于欢乐而科动着,他看到安德烈在笑,点点头。“你看,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这里可以说是菜市场。”他又喝了一口,用餐巾轻拭嘴唇。“现在回到正题,告诉我几件事情。”他说。“上次你见到这个叫狄诺伊的家伙时,你有没有印象他是否考虑卖掉塞尚?他看照片时,眼角有没有泪水?还是说漏一句什么?赶紧打电话到‘佳土得’去?或是任何类似的反应?” 安德烈回忆起库相岛那天晚上的反高潮。“没有。如我先前所说的,唯一不寻常的事情是,他一点都不惊讶。即使他有,他也掩饰得很好。” “难道你认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吗?”那双浓眉快速地上下跳动。“我对法国人完全没有不敬之意,不过他们并非以善于掩藏情绪闻名。冲动,没错。夸张,经常。深不可测,几乎从来没有。这是他们的魅力。” “控制得很好,”安德烈说道。“我想这样说比较恰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陌生人,不过我觉得他在回答问题之前,总会多想一会儿——一两秒的时间。他的话都经过大脑的。” “老天爷,”派因说道,“这很不寻常。要是大家都像他,那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好险,卖画这个行业大部分的人都没这个习惯。”他抬头瞥了一眼酒保,以手指打圆圈来表示他需要再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下午我打了几通电话,我必须承认我说谎。我说我是一个认真的收藏家——不便透露姓名,好保护我的工作,理所当然——我想在市场上搜购塞尚的画,是个德行高超、资金庞大、全球各地皆能付费的顾客,反正就是说了那些鬼话。啊!谢谢,汤姆。”派因停下来喝一口。“接下来是比较有意思的部分。一般来说,当你把一条像这样的虫放人水里时,要等会儿才会有鱼来咬。但这次不同。” 派因暂停,将头倾向一边,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安静地注视着安德烈那张专注的脸庞。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观察。“让我实话实说。如果这中间有交易存在,我很想了解了解。我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这些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所以让你分一杯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再次停顿,两个男人打量着对方。 安德烈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用他的葡萄酒寻求掩护,顺便理理头绪。这件事情从未让他想到钱;其实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你真的认为可能吗?一笔交易?” “谁知道?那幅画我明天就可以找到三个买主,要是他真的要卖的话——还有如果狄诺伊愿意让我处理的话。” “你认为他想卖画?” 派因大笑,使得坐在对面的会员皱起眉头,从他与马楔尼的神交中抬起头来。“你在避重就轻,亲爱的孩子。除非我们做些家庭作业,否则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 “为什么不?我了解卖画这个行业,你认识狄诺伊。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年轻人,而我则是绝绝对对的童受无欺,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总之,这似乎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好理由。让我再帮你叫些葡萄酒。”派因的目光仍然留在安德烈的脸上,手指再度向酒保打圆圈。“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可能很有趣。” 安德烈发现派因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而他也没办法立即想出任何他应该尝试的理由来。“我不会因为钱参加的,”他说。“这件事钱并不重要。” 派因的反应是脸缩成一团——如此的严重,以至于两道眉毛都快相撞。“别傻了。钱从头到尾都很重要。钱就是自由。”眉毛回到平常的位置,派因的脸放松成笑容。“不过要是能使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可以找一个崇高的理由告诉自己。” “是什么?” “我的年纪。” 安德烈望着他银白的头发、眨动的眼睛、时髦而稍稍倾斜的蝴蝶结。可能很有趣,派因已经说了,而安德烈的感觉也是如此。“好吧,”他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还是必须工作,你知道的。” “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会安排工作时间,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什么。”派因等着酒保将安德烈的酒杯放回来,然后悄悄地喝了一口酒。 “我们不能太兴奋,”派因说道,“因为这甚至还不是成熟的谣言;倒像是个小念头。不过就如我们所说的,反应来得相当快,就在我放出风声几个小时之内。有一个在市立美术博物馆做事的小老太婆——每年我都会请她吃两三次午餐——她的耳朵可以说是全市最长的。根据她的说法,我想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谈话,或是在某人的桌上倒着读人家的便条纸之后,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传闻,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一幅很重要的塞尚的画将会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没有具体内容,毫无细节可言。”派因的身体往前倾以示强调。“除了这一点:这幅画是私人所有,未曾牵扯到任何博物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流通了。这个跟我们的情节相符,不是吗?” 安德烈也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发现自己如此靠近派因。“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幅画,对吧?我是说,他是个多产画家。” “他当然是。首先,他画了六十幅圣维多山的画,而且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水彩笔。不过还是太巧合了。”派因看看他们的空酒杯,然后看他的手表。“你能留下来用晚餐吗?酒可以喝,食物很容易消化。除非你今晚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塞鲁斯,如果我告诉你我目前的社交生活,你听了铁定会想睡觉。这些日子我交往的都是那些会叫我系安全带的女孩。” “真的?你应该试试寇特妮。有味道的小妞,不过她在交男朋友方面,运气不怎么好。我遇过其中一两个——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中年人,非常自恋。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派因签下吧台的帐单,站了起来。 “吊裤带和条纹衬衫?” “和内衣裤还满搭配呢!我敢肯定。到餐厅去吧。” 他们离开酒吧,进人少说可容纳三百个哈佛精英的双层房间,停车场还可以拨出来供员工使用。装潢格调介于豪华宅第和狩猎房舍之间,到处都挂着动物标本,派因解释说,其中有不少是泰呢·罗斯福打猎队的受害者——大象和野牛的头、牛角和象牙、一大付废鹿角。人类纪念品则以肖像的方式存在,神情高贵的有钱人。“不是俱乐部的总裁,就是美国总统。”派因说,此时他们走过主房间。在他们上面,”宽敞的大厅摆放着更多的桌子,安德烈注意到用餐者之中有几位是女性,在如此阳刚的环境里有点令人惊讶。“我们是大学俱乐部里面最晚让女人进来的,我想是在七三年的时候。也是好事,比着墙上的野生动物让人愉快多了。” 派因向邻桌的熟识打招呼——一个修长、衣冠楚楚的男人,留着令人瞩目的八字胡,尾端还有充满异国情趣的小望。“那是查铺曼,优秀的法律高手,会吹竖笛。跟他在一块的那个毛茸茸的老兄,经营好莱坞的制片厂。他没戴太阳眼镜,我几乎认不出来。我猜他们两人在一块一定没干什么好事。好了,你想吃什么?” 安德烈从简单、干脆的菜单上,选了蛤蜊鲑鱼碎肉,然后看着派因在点莱表上填下他的抉择。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俱乐部用餐,他发现这地方虽老式,但很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这里不像纽约的许多餐厅,不会有失业演员跑来对你不断地背诵当天的特餐,仿佛非要你点它们不可。身着红夹克的服务生很少说话,如果有,也都是轻声细语。他们灵巧而不引人注目。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德烈相当希望自己曾经上过哈佛大学,如此一来,每当曼哈顿的噪音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他就可以到此地来避难。 在第一道菜消除他们的饥饿感之后,派因继续他在酒吧里的谈话。“第一步,”他说,“我个人觉得,就是要找出这幅画在哪里。你猜会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知道它不是在狄诺伊所说的地方,坎城的画廊里。我想它应该被送到某地清洁。” “不可能,”派因说道。“它没有那么古老,在你帮《DQ》所拍的照片上,画上的小姐和她的瓜看起来都很健康。再猜?” “重新装框?他们把它放入货车里时,它并没有画框。被送到他在巴黎的房子?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天知道。也有可能已经回到法拉特岬了。” “的确。”派因点头。“可能在那儿,也可能不在。我们目前必须查清楚,我想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时候是再怡人不过了。” “法拉特岬?你是认真的?” “还会有其他地方吗,亲爱的孩子?如果这幅画不在它该在之处,那么我们已经撞上某件好玩的事情了。万一它就在它该在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前往帛琉,在‘保留区’酒吧借酒浇愁。我已经二十年没去那了。”派因看起来就像是个学期快结束的小学生。“我告诉过你,会很有趣的。” 安德烈对这个逻辑无法提出辩驳,也不想提出。跟这个随和的老头度个假,也许会很有意思;反正他明天就要去欧洲了。因此他们最后决定在尼斯碰面,就在安德烈结束他那整理房子的宏伟任务之后。当晚的其余时间,在品尝了难以忘怀的陈年干邑白兰地的同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想办法如何在不干扰法国警方的情况下,进入法拉特岬的房子。 安德烈按下门铃,透过对讲机表明身份。六十秒之后,门被一个像是刚从第五街疯狂血拼回来的人打开——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就好像她花了将近一整个早上以及她父亲大笔的金钱逛街,以购得当天所需的行头。一件喀什米尔毛衣、一条丝巾、一件窄短但华丽的法兰绒裙,还有那种以盎斯定价的鞋子一一跟以及薄如纸的鞋底。从她对安德烈微笑的方式看来,她可能已经等了安德烈有一辈子之久。“请跟我来。”她说。他愉快地听从她的指示,她领着他走过铺有黑白瓷砖的走廊,进入小书房。 “派因先生马上下来。您要喝咖啡、茶或葡萄酒?” 安德烈点了白酒,招待得如此周到,他觉得有些不安。他打电话给派因已经显得唐突;虽然他提到年轻画商的名字以及“塞尚”这个神奇字眼,但并没有详细说明造访的目的。派因一定是把他当作上门的顾客。他抚平夹克,低头看鞋子,在书房红棕色的镶木地板上,显得黯淡无光,于是以一脚站立,在自己的裤管上拭去鞋头的灰尘,就在此时,女孩回来了。 “来。”她给他另一个微笑,还有一只凝结着水汽的水晶杯。“他刚讲完电话。请坐,不要拘束。”她走出去时把门带上,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安德烈放弃处理鞋子,开始打量房内的摆设。它很像是历史悠久的绅士俱乐部内安静的一角——护墙板、皮制扶手挎、一块细致但褪色的东方地毯、两张上等的十八世纪样式备而不用的桌子、蜂蜡的香味。安德烈惊讶地发现,四周并无画作;或是任何能够暗示派因职业的物品。房内推一的图画是两帧很大的黑白照片,井然挂在小壁炉的上方。他走过去瞧个仔细。 照片因为年久而发黄的色调,跟上面的年轻人成了明显的对比。在左边,一群正要长成大人的男孩,穿着正式的黑外套以及浆过的高领衣,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相机展示出各式装饰用背心。往后梳着油亮头发的脸庞,圆而严肃,近乎高傲,凝视着远方,仿佛摄影师不在那里。人物下方的文字说明是:伊顿,一九五四。 另一张照片上是较不正式的一群。更多的年轻人,这次穿着打网球的衣服,毛衣垂挂在他们的肩膀上,老式的网球拍随意地被握在身前。他们有着晒黑的肤色,在灿烂的阳光中微笑着。哈佛,一九五八。正当安德烈从一幅望到另一幅,看看能否找出一张相同的脸孔时,门打开了。 “我就是最左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的鼻子底下有气味。你好吗?凯利。抱歉让你久等。”安德烈转身看到塞鲁斯·派因满脸的笑容以及伸出来的手。 他很高,有点驼背,满头银发往后梳在宽广的额头上方,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眉。他着欧洲款式的灰色斜纹软呢西装、一件淡蓝色衬衫,还别着一个牛油色的丝质蝴蝶结。就像他的房子,他看起来保养得相当完善。安德烈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左右。握手干涸而有力。 “谢谢你接见,”安德烈说道。“我希望我没有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哪里会。跟大卫的朋友会面,总是很有趣。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大卫。他父亲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大学时在一起。” 安德烈对着照片点头。“你的学历很有意思。” 派因大笑。“我有爱四处流浪的父母——从来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待在大西洋的哪一边。”他走向照片,指着其中一个网球员。“那是我在哈佛的时候。你可以看到我的鼻子下面不再有气味存在。一定是留在伊顿了。” 安德烈试着找出他的英语是哪个地方的腔调,一种迷人、高雅的混合腔,似乎介于波士顿和圣詹姆士之间。“不过你是英国人,对吧?” “这个嘛, 护照我还留着。 但是我已经四十年没住那里了。”他瞄瞄手表。“好了,我实在不想催你,不过我的生意都是用刀叉谈成的,恐怕半小时后,我就得去赴一场午餐。让我们坐下来吧。” 安德烈在椅子上将身体往前倾。“我敢说你对塞尚的《女人与瓜》很熟。” 派因点头。“其实我跟那位小姐并不熟,虽然我很想。这幅画已经至少有七十年没有出现在市场上了。”他咧嘴而笑,安德烈得以在一刹那之间看到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你是要买还是卖?” 安德烈也笑了,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二者皆非,”他说。“虽然我很想。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派因坐着不动,他的下巴栖息在交合的双掌上,未曾打断安德烈的叙述。他从前听过类似的故事——不再流通的画作,之后跟随着无法证实的谣传,说它们在瑞士、在沙乌地阿拉伯、在加州、在日本。他自己曾经一两次协助别人以谨慎的方法,减低遗产税。价值以百万计的画作,往往贵得无法保留。在这段时间,你必须留意你何时、何地、如何死掉。安德烈说下去时,派因开始感兴趣起来。像这样诡异的小事件,在一个曾经被描述为“暗人兜售亮色”的行业中,理应严肃看待。 安德烈说完后,拿起杯子。“派因先生,让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认为这幅画值多少钱?猜猜就可。” “啊。你在说的时候,我也想到这个问题。让我们先谈谈我们知道的事情。”派因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一两年前,格帝博物馆用三千万美金买了一幅塞尚的画——《苹果静物》。那是被报导的价格。现在,要是先决条件完备,像是被证明是真的,还有画作的情况良好,那么我必须说,《女人与瓜》可以卖到同样的价位或是更多。当然,它曾经属于雷诺阿的这个事实,并不会伤害它的价值;即使长期消失在市场上,也不会。收藏家有时候发现,那些极度吸引人的东西很难定出一个价位。”他露出淘气的微笑,眉毛往上抽动。“虽然我想试试。但是让我们保守一点,就说它三千万好了。” “狗屁。”安德烈说道。 “的确。”派因站起来。“让我记下你的电话。我会打听看看。作艺术买卖这门生意基本上就像是住在一个七嘴八舌的国际村里。我敢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眉毛再度抽动。“要是真的有蹊跷的话。” 有人在门上轻敲,“第五街小姐”出现了。“派因先生,你该走了。” “谢谢,寇特妮。我两点半以前回来。要确定那时候你的崇拜者都离开了,可以吗?”寇特妮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打开前门,她的脸颊泛着轻微的玫瑰色。 两个男人离开房子,在他们步下门阶时,安德烈轻声赞美刚才那个女孩。派因扣上夹克的钮扣,将折起的袖口放下。“在一个外观占有重要地位的行业里,其中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可以毫无罪恶感地雇用美女。而且她们还能减税。我真的很喜欢美女,你呢?” “只要我有机会。”安德烈说道。 他们在第六十三街和麦迪逊大道的转角处分手。由于是在住宅区,所以安德烈决定走路到《DQ》的办公室,看看能不能逮到卡米拉。上次他们交谈时,她将他打发掉,而且后续的电话也都没有获得回复。卡米拉的沉默让他有些困惑。这不像她的作风;从前安德烈为别家公司出任务时,她会不高兴,而且在正常的情况下,即使她没有工作上的事情跟他讨论,也会经常打电话来,只是想要使你感到温暖,甜心,她曾经这样对他表白。 温和的天气带出麦迪逊大道一如往常丰富的多样性:身着牛仔裤和慢跑鞋、神情忧虑、担心即将被抢的观光客;在嘈杂声中对着行动电话大吼的生意人;精品店抢购者,拉皮、头发挑染、鼓鼓的购物袋;直排轮鞋玩家、按摩院拉客者、贩卖各种物品的小贩,从椒盐脆饼到五十块美金的劳力士脏物都有——另外,将交谈或甚至清晰的思绪淹没的永无止尽的叫嚣咒骂声,喇叭和警笛声、公车的气压咕喀声、轮胎的吱吱叫以及马达的加速声,全是一个城市在匆忙中所发出的机械噪音。 当安德烈抵达《DQ》的建筑物时,刚好是中午“大逃亡”的最高峰,一波人潮正经过大厅,要出外用餐。他决定不搭电梯上办公室,因为他不想错过正要下来的卡米拉;于是他在楼下等待,看着数百人推挤过他的面前,争先恐后地抢出大门。为什么在纽约没人散步呢?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迟到吧。 另一扇电梯门滑了开来。当卡米拉踏出时,安德烈瞥到她那过大尺寸的墨镜以及亮丽、有弹性的秀发,身边围着一队飞奔的编辑人员。安德烈移向该群人,认出这是卡米拉的一个行动会议。这类会议经常发生在该杂志社,一部分是由于卡米拉坚信,紧急与兴奋的感觉,来自于站立时的思考,不过大部分是因为她根深蒂固的迟到习惯。据说会议会在送卡米拉前往午餐的地点或“巴格朵夫百货公司”的车子里继续开下去。这是她做秀的一部分:成功、辛劳过度的主编,不愿在杂志社的工作上浪费一秒钟。 此外,如果卡米拉不想交谈的人正在接近她时,此时也可以被用来当作挡箭牌使用,而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她看到安德烈——她一定看到;他叫她时,他们只隔五尺距离——她瞧他一下,便把头扭开。然后,安全地由一道人墙保护着,她走过了他。当他转身跟随她时,她已经通过大门,进入车子的后座。 在无法置信与加剧的不快交战之下,他看着她的车子通过麦迪逊大道的交通,往郊区的方向驶去。他跟卡米拉工作有两年以上的时间了。他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以后也不会是,但他已经对她发展出好感来,而且他以为卡米拉也喜欢他。显然不是。最近打去的电话都石沉大海,还有现在这个故意、明显的怠慢。不过为什么呢?他哪里做错了? 他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犹豫了一会,不清楚该不该上楼去找诺尔,他通常能够从卡米拉的信号中,解读出一些意义来。但是骄傲混合着愤怒从心头冒了上来:如果她想要避开他,那么他是死也不想在后面穷追她。去他的卡米拉,去他的《DQ》。有那么多家杂志社,谁怕谁?在去公园大街的路上,他钻进“雄鸭”酒吧,庆祝自己不因为有困难而向别人低声下气。但当他注视着顺手写在鸡尾酒餐巾上所显示的新器材花费时,他必须承认这个困难的确不小。要是保险公司没有照他的要求理赔——他们的举动在显示,他们很想把付费延到二十一世纪去——很快地他就会经济桔据。解决之道只有工作。他举起酒杯,默默地为下一个工作祝福。不久露西应该会带给他好消息。 “OK,报酬是不够让你做完就退休,不过它至少比目前其他看得到的都好。”露西露出不解、稍稍防御的表情。“景气很不好。”她低头看一下记事簿。“除了水管工报纸,我每一家都试过了。而另外一个提议是拍目录。”她皱起鼻子。她不喜欢她的摄影师帮人家做目录, 除非赡养费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耸耸肩。“事情很难讲。也许会很有意思。” 这次任务是帮某家英国杂志工作,拿的是英国酬劳,比安德烈的美国酬劳低得很多。不过露西说得对。在宏伟的房子里拍挂毯,铁定比在矫柔做作的美术指导面前,拍摄数十个房间装潢这种苦差役好多了。安德烈刚入行时,曾经做过这类工作,他可不想重操旧业。 “露露,老实说,我目前也没有太多选择。他们希望什么时候开始?” 露西看看笔记。“昨天?是一个意外。他们都准备好了。摄影师也到了现场,结果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 安德烈吃了一惊。“他们该不会要我骑马吧?老天,他在马背上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用脚把马夹紧,你没问题的。”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露露。但愿你今天早上跟我在一块。”安德烈描述了他跟卡米拉的擦身而过。然后看到一个蹙眉出现在露西的脸上。“我就在那边,”他说,“像个connard站在大厅里——” “像个什么?” “像个大笨蛋——她装作没看到。但是她肯定看到了我,我敢肯定。” 露西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安德烈,她是个怪胎。你总是说她人不坏,行径怪异,但是出版是她的专业,她杂志编得很好。你说得也许没错——”露西摇着一只手指警告,“——不过这不能改变她是个怪胎这个事实。她喜欢你的时候,就像场麻疹盖得你全身;她不喜欢你时,你就不存在。现在因为某个理由,她不喜欢你了。”露西将双手盘在胸前,头翘向一边。“你确定在法国时,你们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安德烈忆起金鸽饭店那个晚上,摇摇头。“没有,完全没有。” 露西脸上的蹙眉被忽隐忽视的微笑所取代,一个相当会心的微笑。“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在细心维持对顾客欣赏、亲切、随和的扭力后面,塞鲁斯·派因是个相当不服输的人。自从就读伊顿中学以来,他的本性之中便有争强好胜的因素存在,当时他发现“名列前茅”——不管是在操场或课堂上——可以让他在严酷的公立学校生活中,获得些许的保障。就是在伊顿,他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才能,因为被别人看到太过努力,是不当之举。仿佛由于意外或运气所导致的成功,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明显的决心与奋斗所达到的成就,则不能。到了他上哈佛之后,特定的模式已经被建立起来:他表现得就像是生命中的幸运玩家。这样的伪装也让他在生意上一帆风顺,不过事情的真相是,他认真得像个拼命三郎,而且跟别人一样,喜欢在商场上大获全胜。 艺术界的交易——或是派因的精英艺术界的交易一一往往得依靠比别人快一步取得资料。数年的耐心耕耘之后,由旧合约所提供的长期服务报酬,自然会落在你的膝上。不过更常发生的情形是,你必须追踪及筛选大量流窜于该行业中的耳语与谣传,在此一领域里,常常有好几百万的美金追赶着区区几百帧的画作。塞鲁斯·派因平常喜欢开玩笑地说,理想的画商是一个把鼻子放在磨石上、耳朵贴在地上、眼睛凝视着大好机会的特技演员,对他而言,所有的耳语都有其来源而且值得追究。 当塞鲁斯与一位经常宣称她自己已经厌倦毕沙罗和西斯莱收藏的长年顾客(但也经常改变她的心意)共享一顿高品味、无葡萄酒的午餐,返回办公室时,他让自己舒服地坐在电话旁边。安德烈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也许奇怪、不重要,不过事情很难说。在饮用干邑白兰地来驱走矿泉水的味道之后,他开始翻阅通讯簿,电话一通通地打下去。 第10章 早春清晨的伦敦希斯罗机场。毛毛细雨不断地从低挂的灰色天空落下来;睡眠不足的脸孔排列在回转式输送带旁边,看着别人的行李缓缓爬过;机场内建于扬声器系统内的设备,将广播事项转化成令人费解的暗语;延误抵达;失去联系;焦虑发作——开启了又一个充满旅途乐趣的一天。 在避开酒精,睡了六个小时之后,安德烈觉得精神格外的好。要是交通状况尚可,那么他便能在午餐之前到达威尔特郡,把下午和隔天早上的时间花在拍照上面,然后及时赶回希斯罗,搭晚班飞机前往尼斯。由于被这个快乐的念头所鼓舞,他在经过绿色通道时,犯下了向海关关员微笑的错误。于是,当然被挡驾了。 “打开那个,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海关官员注视着袋中的器材,扬起眉毛。“先生是业余摄影师吗?” “专业。我帮杂志社拍照。” “是这样。”音调平而怀疑。“做很久了吗?” “是的,好几年了。” “但不是用这一套。” “不是。”为什么他起了罪恶感?“我的东西被偷了。上个礼拜我在纽约买了这些。” 冷冷的微笑,然后准许他继续前进。 发誓永远再也不和海关关员作目光接触,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车往西前进,跟美国的公路怪兽相比,四周的小汽车活像玩具。他暗忖,有多少个走私客会被抓到,他们偷带的货物是什么?精心包装的强效海洛因?有害公众健康的物品?或者是超出限额的免税白兰地和违法搞入的笔记型电脑?人们如何走私油画这种体积较大的东西?他将车速加到八十,很想赶快把工作做完,前去与塞鲁斯·派因会合。 他将市郊抛在后面,抵达威尔特郡葱郁的青山和漂亮的小原野时,毛毛雨已经让路给狂风骤雨。倘若有人能将水关掉,英国将会是多么美丽的国家。安德烈从雨刷单调的扫动中窥出,寻找通向目的地村庄的岔路。 他几乎开过“下脱勒普”,跟全村只有一条主要干道的小村庄没什么两样。三三两两的有梁村舍,湿答答的在雨中,显得阴郁不堪,还有小邮局兼杂货铺以及一个酒馆。 “八目鳗阿姆斯”以饱经风霜的油漆招牌向行人宣示它的存在,招牌上是只很像虫的动物——以尾端站立,有一副暴牙——蠕动于剥落、无法解读的拉丁箴言上方。悬挂于招牌下的补充说明,写着“酒·餐点”。安德烈开进停车场,走过浸水的碎石,他的脚印立即成为水坑。 他推开门时,所有谈话都中断,半打顾客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另一个沉默的打招呼是一阵很强的啤酒味和陈腐的烟味,夹杂着些许的湿衣服霉味。嘶嘶作声的炭火在壁炉里挣扎着,所散发的温暖全被一只可敬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吸收殆尽,它的鼻子在睡梦中抽搐着。吧台后方,一个丰满、黑发的女人由于化妆品用得太过慷慨,而令人难以置信地光芒四射。 “早,亲爱的,”她说。“真是好天气。不过谁晓得接下来会如何呢?” 安德烈点了一瓶啤酒。低沉的说话声又开始了,神秘兮兮的,仿佛园艺和足球是禁忌话题。 “这个给你,亲爱的。”女酒保将啤酒放在安德烈的面前。“只是路过吗?”她注视着他,好管闲事的眼睛,在午夜蓝眼影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我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忙,”安德烈说道。“我要找一个叫做斯洛特园的地方。” “你是要去见大人吗?”她吸了一口烟。这个动作也是由化妆品所强调,透过滤嘴上的一小抹胭脂。“沿着路过去只要五分钟。很大的铁门,门上有那种恶心的东西。你不会错过的。” “恶心的东西?” “是你的八目鳗,不是吗?就像招牌上那条。有牙齿的鳗鱼,让我毛骨悚然。我宁愿是狗、鸭子,或是皇家权杖,”但是因为那是八目鳗大人的酒馆,所以我们只好忍受它。” “那是有历史背景的动物,丽坦。”顾客加了进来。“很久以前。非常传统。” “我才不管呢。”丽坦在她的旧烟蒂上点燃新的香烟。“总是让我毛骨悚然,”她又说了一次。“它的牙齿。” 安德烈将手肘从吧台上的一小摊啤酒上移开。“八目鳗大人经常来这里吗?” 丽坦嗤笑了一声。“不常。不过黛芙妮常来。他女儿。”她点了两三次头,然后眨眨眼。 “星期六晚上。 ”她在低垂的眼睑下,给了安德烈意义非凡的一瞥。“黛芙妮喜欢她的小消遣。没错。” 安德烈故意忽略这个未明说的邀请,并没有问她黛芙妮到底在星期六晚上做些什么。“那么八目鳗夫人呢?你常看到她吗?” 丽坦放弃她在啤酒泵后方的位置,靠上前来。“夫人,”她说,声音几乎跟耳语一样小,“私奔了,不是吗?跟一个索尔斯堡来的律师。”她在香烟上涂上更多的口红。“男的比她小好几岁。不过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安德烈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想知道。他借由点了写在黑板上的“庄稼汉午餐”,来阻止她深入的揭露。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是一小条面包、一小块包着箔纸的“农场新鲜”奶油、厚厚的一片乳酪,以及两颗过度阉溃的大洋葱。纸巾上有一个胖男人,戴着厨师帽,手中挥着写有“老菲尔”的旗子。安德烈用它来封住洋葱的刺鼻味。他为庄稼汉感到难过。 半小时之后,肚子里装着一顿令人难忘、食而无味的午餐,安德烈走出车子,推开两扇通向宽广碎石车道的大门,车道软蜒穿过种有一丛丛老栗树和橡树的园地。他开过大门,然后走去把门关上。湿渌渌的羊群转过头来打量他。其中一只哗了一声,是相当微弱、哀伤的声音,几乎被雨滴打在碎石上的鸣鸣声压过。安德烈打着哆嗑,沿着车道开下去。 普林格的《英格兰豪宅指南》把斯洛特园介绍成“建筑于十六世纪的宏伟庄园宅第,之后并陆续扩建。”这则仁慈的描述粉饰了四百年来建筑美学上的肆意破坏。前几代的八目鳗大人在手头宽松时,一味地让他们自己沉溺于附属建筑、豪奢楼房、扶垛、雉堞、出形墙,以及哥德式雕饰中,直到伊莉沙白时代原始建筑的对称性被完全掩盖为止。现今,在接近二十一世纪之际,斯洛特园已经变成一处辉煌得很丑陋、布局零乱的营房。安德烈将车停好,走出来时,他很庆幸任务没有包括外景。 他在饰有嵌钉的双扇门旁的门铃拉绳上一扯,所产生的只是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扯得更用力些,结果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声,然后很快的,变得越来越吵、越来越狂躁。他听到兽掌在门的另一边扒动,接着是诅咒声,最后是未上油的门锁尖锐地吱吱叫。门打开时他踏向旁边,一群铁锈色的瘦狗跌撞出来,一面鸣鸣叫,一面兴奋地蠕动着,跳上来将他钉在墙上。 “我猜你就是那个摄影师。” 安德烈将狗从他的鼠蹊部推开,抬头看到系着长围裙的老人家,围裙之下是黑色的长裤和背心,衬衫袖子卷到瘦削斑驳的前臂之上,双手戴着满是污垢的白色棉手套。脸庞在数绺服帖于颅骨上的头发之下,显得窄而苍白,唯一的颜色,是脸颊上四散的网状微血管。 安德烈点头。“没错。八目鳗大人呢?” “在看赛马。”这位管家嗤笑一声,甩了甩头。“跟我来。”由蹦跳的狗群所护送,他领着安德烈进入室内的昏暗之中,他的步伐小而谨慎,身体微向前倾,就好像地板上结着冰。他们经过阴郁的大厅,由龟裂的镀金相框中的已故八目鳗大人们所注视,然后进人贴有护墙板的走廊。这个地方很冷,比室外冷多了,特殊的英格兰湿冷从地板上窜起,附在人的身上,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冻疮、风湿病以及支气管炎。安德烈枉然地寻找暖气设备。 当他们接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时,安德烈可以听到电视播报员高速的喋喋不休,偶尔被更低沉、更高贵的叫嚷声打断:“鞭下去,你这个蠢蛋。把它鞭下去!”然后是失望的呻吟。 他们在门口停下来。老人家大声咳嗽。“摄影师来了,大人。” “什么?啊,那个摄影师。”八目鳗大人继续凝视荧幕,此时马匹正要跑回围栏里。“好,去把他带来,史宾克。送他进来。” 史宾克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他就在这里,大人。” 八目鳗大人环顾四周。“老天爷,他在这里。”他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墙边桌上,把自己从扶手椅上推起来,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有一张被岁月蹂躏过。曾经英俊的脸孔,以及红润的健康肤色。安德烈可以看到在长长的斜纹软呢厚大衣下,穿着一只饱经磨损的虎皮鞋和棕色灯芯绒长裤,大衣的领子往上翻,以抵挡空气中的严寒。 “八目鳗。幸会幸会。”他伸向安德烈的手感觉起来就像是冰过的皮革。 “我是凯利。”安德烈的头点向电视。“不要让我打扰你看……” “离下半场竞赛还有半个小时——够喝茶了。史宾克,来杯茶如何?” 史宾克用嘴角对着安德烈嘟哝。“先是叫我清洁银器。现在又要喝茶。算来算去我只有一双手,不是吗?”然后问道:“大吉岭还是中国茶,大人?” “大吉岭好了。我们在长廊喝,这样子凯利先生才能看看那些挂毯。” 八目鳗带头沿着走廊走去,接连经过几个大房间,里面的家具都由防尘布遮盖,然后在宽阔的橡木楼梯间停下来。他在第一阶停住,拍拍有雕饰的扶手。“伊莉莎白时代,”他说。“你会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像是仓库,我的祖先染有喜鹊的习惯,回家时总会带些东西——雕像、绘画、不合适的妻子。”此时他们爬到了楼梯顶端,八目鳗的手挥向挂毯。“当然还有这些。” 长廊在楼梯两侧伸展开来,大概有六十尺,全展示着挂毯,有些挂在杆子上,另外一些则框成嵌板。“大部分是哥白林挂毯,”八目鳗说道。“相当可观,不是吗?” 安德烈缓慢地走过美丽的柔和色彩,嘴里嘟哝地同意着,内心则盘算如何在这条狭窄、光线不良的长廊上,克服技术方面的困难。不管地世纪以来有多少东西经过了改变,最初的电力设备还是原来的模样一一十世纪早期,每面墙只分配到一个插座。照明将会是大问题。 茶送来了,深褐色,炖煮得很彻底。史宾克似乎不想回去洗他的银器,他站着双手交叠,吮着牙齿。安德烈把手围在茶杯旁取暖,他的视线转离挂毯时,他逮到八目鳗大人在着手表。“棒透了,”安德烈说道。“它们在这个家族多久了?” “十八世纪从法国带回来的。”八目鳗走过去,摸着一块挂毯。“现在当然是无价之宝。” 史宾克斜靠过来,直到安德烈听到啜着琴酒的耳语声为止。“干来的,每一块都干来的。一毛钱也没付。”他用手背拭掉鼻头上的露珠,嗤之以鼻。“还说什么索价太高。” “好了,”八目鳗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作。” “不能错过两点半的开场。”史宾克嘟哝着。 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照明、更换烧掉的保险丝,以及克服早该退休的供电线路之后,安德烈才得以开始拍照。不时,史宾克会出现在楼梯下,吸着嘴巴往上瞧,然后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鳗大人则不见踪影。到了七点钟,史宾克过来请他换衣服,准备晚餐,此时安德烈的工作已经做好大半,觉得相当满意;如果电力能够持续供应,那么早上再做三个小时,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务。 晚上他将在史宾克所谓的“蓝室”里度过,这是个很合适的名称,不仅跟房内的窗帘相配,也符合其温度在客人的皮肤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许热水来注满浴盆底部的同时,安德烈在他的卧室里逛了一圈。尽管所陈设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为破旧,这个房间看起来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床的弹簧已经报废,在中间制造出塌陷的沟渠来。一盏小灯把残余的光线投射在床头桌上。另外一张桌子则摆着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显然是要提供麻木感来对抗寒气。有煤气暖炉,不过据了解,里面没有煤气。安德烈在三时高的温水里分段洗澡,然后穿得尽量暖和,往楼下走去。 斯洛特园的鸡尾酒时间是在较小的客厅里庆祝的,这个地方像个昏暗的洞穴,由一位热心的标本制作师所装潢,格调与哈佛俱乐部类似。房间的另外一边,八目鳗大人背对着柴火站着,他的夹克掀起,好允许暖气能够直接送达臀部。在角落里,饮料桌旁的史宾克假装很忙,将酒杯举起来对着光源,用他的衣袖试亮它们。安德烈越过客厅时,狗们全往他身上扑过去,以示欢迎之意。 “如果会让你不舒服,把它们踢走!”八目鳗大人说道。“很棒的家伙,是爱尔兰猎犬,不过一点都不懂礼貌。菲兹!坐下来!” 群狗不加理会。“哪只是菲兹?”安德烈问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远没办法分辨,所以干脆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你想喝什么?” 史宾克似乎已经代为决定了。他用银托盘将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这三个字故做神秘地从他的嘴角嘟咏出来。“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们喝完了。”’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 杯中并无冰块。 他挤过狗群,跟火炉旁的主人会合。“拍得还好吧。”八目鳗说道。“我猜你已经听说上个小伙子的事情,对不对?我想是被我女儿带到难骑的路上,摔下马来。” “我听说过。” “麻烦的是,黛芙妮以为每一个人都骑得跟她一样好,但是她三岁就已经在马背上混了。骑得像个男人,坐姿一级棒。”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炉火,从安德烈到达此地到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不过时间并不长。史宾克的表情忧心忡忡,一边走近他们,一边敲着表面。“厨师说七点半,否则会不好吃。” 入目鳗叹了一口气。“黛芙妮在哪?他妈的女人为什么她们总是迟到?啊,史宾克?” 史宾克斜脱了一眼。“梳装打扮,大人,我敢说。” “我们必须先用了。惹火厨子可不是好事。”八目鳗一饮而尽,将杯子交给史宾克,然后踢开躺在他脚边的那只狗。他带着安德烈穿过一扇门,经过走廊,嘴里埋怨着女儿缺乏时间观念——不愿让她那些该死的马匹等她,把家当成饭店,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守时已经变成过去式。在他们进入餐厅时,他仍滔滔不绝地说,显然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话题。 这里有更多的肖像,这次是八目鳗家的女人。其中几位,有着尖尖的脸型和呆滞的眼神,跟火炉上咆哮的那只巨罐标本,有几分神似之处。那张长橡木桌就在一座大校形吊灯底下,上面摆着三套餐具,安德烈有些担心,在穿透铅框窗户隙缝的强风的吹袭之下,那些细小的烛形灯泡会一个个地熄灭。 八目鳗大人在桌头坐下来,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使劲地摇着一个小银铃。他眯眼细读标签,喉咙里发出呼嗜声。“我们运气好。是六九年的拉图尔。我以为给史宾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里倒一点点,闻闻看。“棒透了。凯利,你是个葡萄酒迷吗?” “我当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宾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刚开始是在洗涤室当帮手。后来被留了下来。”八目鳗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伙,不过我们已经互相习惯了,现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欢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间那种感觉的。” 安德烈不需要应答,因为此刻在另一扇门,同时进来了拖着脚步、端着一锅汤的史宾克,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着马裤、高领毛衣,以及英国乡间女人相当钟爱的宽大绒毛背心的魁梧年轻女子。“爹地,抱歉我迟到了。柏西得了腹绞痛。”她的声音宏亮而稍稍压抑,回响于餐厅里;在人类声音的交响乐团当中,她属于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身时,她转头看着他。 正在检视汤的八目鳗大人,把头缩回来。“凯利先生,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边、手中捧场的史宾克轻声说道,“黛芙妮阁下。”他的强调使得安德烈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行屈膝礼或是一脚跪下来。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蓝,镶在红润的脸庞上。她的棕发往后梳,用黑缎带绑着,而她的额头上隐约有一条由一项刚脱掉的骑马帽所留下的线痕。十五年之后,她的身材可能会变,皮肤由于太多的风霜而变得粗糙。不过现在,在二十岁的当头,她激发的红光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健康动物。 八目鳗大人拿着汤匙,对着浮在场面的小塑胶顶针挥动。“史宾克,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史宾克赶过来,用他的长柄勺救起项针。“啊,厨师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从她烫到的那只手指上滑下来的。”他顺利地将它移转到手帕上。“她铁定会很高兴。这是最后的一个。” 安德烈低下头来看着汤,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东西遗失在浓稠的“棕温莎”底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味道还不错——调了不少雪莉酒在里面,喝起来挺暖和、挺舒服的。他觉得有人在观察他,抬起头看到黛芙妮注视着他。 “你骑马吗?”她问。 “很少。可以说只骑过一次。”他说。“很久以前,我爸妈带我到阿克擎的海边,离波尔多港不远的地方。他们有驴子在海滩上。我记得我稳稳地骑了十分钟。”他对她微笑。“不过那是一只很乖的老骗子。” 一听到法国的事情,八目鳗大人便暂停用汤,开始发表他对恶质法国人的看法——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傲慢与沾沾自喜、他们的势利、他们对食物的狂爱。青蛙,我的天,还有蛇。以及现在该死的法郎被高估那么多,以至于没人出得起到法国观光的旅费。其实这个老掉牙的观点,安德烈已经从他的几个英国朋友那边听到许多次。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邻居满怀恨意,就好像命运之神给了法国人特别的优待。然而每年好几百万的英国人还是渡过海峡,回来之后,继续谈论着一杯五镑的昂贵咖啡,以及无礼的巴黎服务生吓人的传奇故事。 安德烈等着八目鳗大人把怒气发泄掉。“最好玩的是,”他说,“法国人也在同样的主题上责怪英国人——当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复他们对英国食物的评论。不过傲慢、势利——尤其是势利一一会在海峡的另一边听到所有同样的内容。我想我们享受相互激怒的乐趣。”他对着黛芙妮微笑。“其实我自己是半个法国人,”他说,“而且我必须说,法国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黛芙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法国人可是很会骑马,”她说。“你不要把爹地的话看得太认真。他讨厌所有的人。你应该听听他怎么骂德国人,或是英国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让他谈谈政治人物——你只要提到布莱尔——那我们就得整夜坐在这里了。” “说说法国人的好处。”八目鳗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酒瓶往另外两只杯子倒酒。“他们的葡萄酒酿得很好。”他咧着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伟大的国家致敬。”然后低声加了一句,“但愿它还是我们的。” 史宾克先前在他们交谈时离开现场,现在又端着主菜出现了,一具焦黑的烤鸡,躺在一堆烤马铃薯和高丽菜心之间。在拇指上测试刀刃之后,他递给人目馒有骨质柄的切肉刀叉。 “没有什么比得上土鸡。”八目鳗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肉叉奋力一刺,然后变黑的皮盔甲抗拒了叉齿,整只鸡滑下盘子。冲过半个桌面,将高丽荣心和马铃薯洒了出来。八目鳗忧心忡忡地跟随它的去向。“老天爷,这东西还活着。史宾克!” “也许我们的第一刀太急了点,大人。”史宾克用餐巾取回鸡肉,把它放回盘子上。“我能不能建议,叉子的力度轻一点,然后用刀子从牛角之上刺进去。”他开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着八目鳗。 “牛角?什么牛角?这是一只该死的鸡。” “以前的斗牛用语,大人。” 八目鳗发出呼嗜声,成功地将鸡刺穿,开始用刀子锯下去。 史宾克得意地笑着。“安可,大人。” 安德烈发现要决定是鸡肉硬还是高丽菜心硬有点困难,不过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乡间口味的餐点下大快朵颐,快快乐乐地取第二份。当盘子上只留下肉被剥光的鸡架之后,八目鳗宣布停战。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干酪的残余。 交谈持续着,黛芙妮和她父亲聊着马匹、最近的定点越野赛,以及明年雉鸡射击的展望。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兴趣,这很适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厅喝了微温的咖啡之后,八目鳗大人宣称他想看看最近的灾难,也就是十点新闻,安德烈于是抓住机会告退,上楼回他的房间。 他坐在床铺的边缘,手中拿着一小杯威士忌,不想那么快脱掉衣物,钻人冷得像冰玻璃的棉被之间。酒精无法战胜严寒的气温,而卸去衣物似乎会危及健康。正当他在考虑到底是要勇敢地继续作战还是脱衣上床时,他听到急速的敲门声。他走上前去开门,希望看到捧着热砖块或热水袋的史宾克。 结果出现的是黛芙妮阁下。 “想不想奔驰一趟?” “什么?”安德烈说道。“在黑夜中?” “你要的话,也可以不要关灯。”她说完这句话,便把一只有力的手伸向他的胸膛,将他往后一推,然后用她那穿有马靴的脚把门端上。 第11章 昨日的雨已经停歇,微风吹送着春天的暖意,在午后的阳光下,即使是斯洛特园丑陋的外观,看起来也没那么令人反感了。完成任务,向主人告辞过的安德烈,把最后一个袋子装入,盖上汽车的行李箱。史宾克先前已把工作放下,躲在门阶上,直到时机成熟才冲上前来,索取他的小费。安德烈走到车子的前门,但史宾克的速度忽然快得出奇,抢过他面前,带着充,满敬意的眼神打开驾驶座的门。在往下膘一眼币值以及评估感谢的程度之后,才将那张二十英镑纸钞收入掌中。 “你人真好,先生,你人真好。”把钱安全地放入皮夹后,他觉得可以冒险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晚上舒服吗,先生?够不够暖?我想你应该充分地利用房子的设施吧?”他的脸庞扭曲成他自认为的神秘眨眼。 安德烈忍不住对丑老头微笑。他将安全带系上,发动引擎。“从来没睡得那么好过,史宾克,谢谢你。”我就知道,史宾克似乎在对他自己说。从她晚餐时注视他,打量他的样子,我分辨得出来。时髦的小女孩,跟她妈妈很像。他瞥一眼手表,显然是在暗忖,是否有时间跑到村子里,向丽坦姐拿一瓶琴酒,然后赶在八目鳗大人从午睡清醒前回来,电视上没有赛马时,这是主人的一个习惯。 开车回伦敦的希斯罗机场,安德烈摇着头忆起他和黛芙妮一起做高撞击有氧运动的一夜。在她开头的问候之后,她的话全局限于技术上的指导以及敦促安德烈更努力跳过障碍的要求。在场次之间的休息时间里,她都喝着床头桌上的威士忌以及打吨,根本忽视他尝试交谈的想法。显然他是提供服务,而非闲聊;服务他是给了,而且尽他最大的能耐。黎明时她离开了他,低着头,有些疲惫,给安德烈的屁股临别一掴,评说她有过比这次更糟的经验。 英文杂志社派了一个接机的人在希斯罗机场会面,安德烈交出几卷他所拍的挂毯底片,然后瘫痪在候机室里。曾经被他忘却的肌肉隐隐作痛;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晚上,那么他将需要T 型拐杖和物理治疗师。他伸手拿话筒打电话给露西时,注意到自己震颤的双手。 “安德烈!你在哪?” “希斯罗。我在等吉尼斯的班机。杂志社派人来拿走底片,所以你随时可以寄发票给他们。”他打了哈欠。“抱歉。这几天我忙得要命。” “如何?” “冷、湿、怪、厨师、管家、祖先肖像、无所不在的狗、数百英亩的山丘,而且没有暖气。八目鳗大人向我抱怨,再也叫不到男孩爬上去洗烟囱了。我不知道有人还这样子活着。” 露西的咯咯笑声从三千英哩外传来。“听起来很像是你喜欢的地方。有时间骑马吗?” “露露,我没有一分钟是自己的。我保证。”安德烈心想,他说得一点也不假。“你那边的情形如何?” “不错。生意还是有点清淡,不过史蒂芬已经从佛罗里达回来了,所以现在我能外出用餐。” “为我留一顿,好吗?今晚我要跟塞鲁斯·派因见面,不过我们应该几天之内就回去。我要带你到‘罗伊顿’吃饭,我们可以向卡米拉挥手。” “很好,”露西说道。“我会带一把枪。” 安德烈听到扩音器里放出租嘎、含混的声音,宣布登机时间已到。“露露,我会在尼斯打给你。” “哇,那听起来似乎是适合用午餐的地方。一路顺风。” 安德烈在机舱的后段就座。起飞之前他就睡着了,他最后一个意识的念头是,在俯瞰地中海的露天餐厅里,露西坐在他的对面。空服员在飞机着陆之前过来叫醒他时,她看到他脸上有一抹微笑。 在塞鲁斯·派因的提议下,他们在“美海滨”订了房间,是个怡人的小饭店,就在“英国人步道”后面,离歌剧院不远的地方。塞鲁斯告诉安德烈,外来的歌剧女主角住在这边,而且他对她们非常爱慕,因为他相当偏好丰满的酥胸。前一天晚上他已先飞到巴黎,然后再南下尼斯,比安德烈早住进饭店几个小时,他在柜台那边留了言:出去吃炸鱼加薯条。十点钟酒吧见。 安德烈把表拨快成法国时间,发现自己还有半小时。他整理行李,洗了个澡,检视身上的疤痕和瘀伤,感觉到大量的热水缓解了他的疼痛。他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说法国供水设备的坏话了,然后下楼到酒吧里,这是当天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人。 派因在十点钟后不久到达,穿着犬牙格子花纹西装,别着桃红色蝴蝶结,看起来很时髦,但稍微有点戏服的味道;从他话里你可以听出来他刚刚饱餐一顿。“我已经忘掉法国做的东西是多么的美味,”他说。“我敢说我身上还有蒜臭味。你尝过龙虾饺了吗?‘’ 此时安德烈想起了他的上一餐,是在斯洛特园的厨房打包的午餐。“我以为你是去吃炸鱼加薯条。” “我本来是想这么做,但是柜台的那个美女介绍一间叫做‘里土基’的餐厅,就在尼斯港旁,我决定向诱惑投降。这恐怕是我的坏习惯。”派因停下来,向酒保点了干邑白兰地。“总之,你会很高兴听到,海边并不危险。我按照我们的计划,打电话,结果狄诺伊还在巴哈马群岛。我和他通了话。人好像很好。” “我告诉他我是AT&T 国际顾客服务中心的副主任,我想要寄给他一张白金卡,让他的长途电话享有二五折优待。”派因对着他的白兰地微笑。“他高兴得很。有钱人最喜欢的就是省钱一事。他叫我把卡奇到法拉特岬去——他下星期才抵达。所以明天只有我们和那个管家。” 安德烈咧嘴而笑,举起一项想象中的帽子。“有没有带样品市来?” “带了好多,亲爱的孩子。我们已经准备妥当。” 隔天早上九点,他们坐在车子里,向着阳光的方向沿着通往法拉特岬的滨海公路开去。为了搭配场合,派因修正了他的行头,他放弃西装,改穿布雷泽外套和鲑鱼色的休闲裤,且以丝质的佩斯利涡旋纹领巾取代他惯常使用的蝴蝶结。 “你认为如何?”他问安德烈。“我这样看起来像是搞装潢的吗?我的裤子可能有点过火。它是我去火岛度周末时留下来的。” “老实说,塞鲁斯,我唯一遇到的一位装潢师是个女的——高大结实的体格,对她自己很有信心。我记得她做垫子。事实上,我遇到她时,她身上就穿了几个。”安德烈驶离九十八号公路,开上连接法拉特岬的公路。“不用担心,你的服装不成问题,在这里最大的错误是穿亚曼尼西装。要是你这样穿,人家会以为你是私人司机。” “我在飞机上做了点功课,”塞鲁斯说道。“是一本讲里维耶拉的书。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在法拉特岬有个房子,他在游泳的时候会把他的胡子塞进塑胶封套里面。很有意思。我们快到了吗?” “再过两分钟。”安德列说道。他先前以为自己会很紧张;毕竟,他要用虚假的借口骗入某人的房子里。不过他那愉快的同伴似很自得其乐——他的信心是如此的有感染力——以至于安德烈日前只是感觉到期待与乐观。他很确定他们能够进入房子。然后最糟的状况是,发现塞尚的画还是在那里,挂在它该挂的地方。接着反高潮,跟随着一顿美味午餐。他慢下来时,耸耸肩,转向寒鲁斯。 “就在这个转角之后。我们需不需要停下来,做个预演?” “不用,”派因说道。“我想我们知道基本情节。自发性乃生命之源,亲爱的孩子。只要让我们进去,其他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要记得,老克劳德也许懂些英语。” “我会非常谨慎。” 安德烈咧嘴而笑。“在那条裤子上可没有。”他在铁门前把车子停下来,按下门铃。声音自对讲机传出,尖细而生硬。“谁啊!” “日安,克劳德。我是安德烈·凯利——还记得我吗?那个摄影师。狄诺伊先生要我带他的朋友来这里。他要在客厅里做点工作。” “等一下。”一个味唯声,铁门缓缓地敞开来。安德列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向塞鲁斯。“你最好不要用真名。” “我很赞同,亲爱的孩子。”他调整他的领带。“佩斯利如何?菲特烈佩斯利,”他补充说道,“三世。棕榈滩的老家族。祖先苏格兰人。” “不要玩得太过火。”安德烈把脚从煞车踏板上拿开,让车子慢慢地滑下车道。这几天园丁们显然忙着准备狄诺伊的归来。草坪如刺刀刮过,丝柏和棕榈树都经过修剪成形,花床也新栽上植物。从隐藏的洒水系统所喷出来的水雾,在阳光下变成一道道彩虹,房子再过去,可以瞥见地中海在远处闪烁着。 “狄诺伊很会善待他自己,”塞鲁斯说道。“我并不介意在这边待一整个夏天。这是那位我在门阶上看到的忠仆吗?” “没错。”安德烈开到门口,他们下车,此时老克劳德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的身材粗壮,穿着棉质长裤和旧马球衫,他的脸色已经晒黑,微笑时闪着一点金光。他摇摇安德烈伸出来的手,点点头。 “你好吗,凯利先生?” “太忙了,克劳德。我到处旅行。我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你呢?” “哦。老了。”老克劳德的目光投向站在旁边的塞鲁斯,后者手臂里拿着好多本样品布、一束漆色样本,还有一个写字夹板。 “克劳德,这位是纽约来的佩斯利先生。”两个人互相点了头。“他将为客厅重新装潢,在他向狄诺伊家人提议之前,他需要挑颜色,还有量些尺寸。” “啊!”老克劳德亲切的神情转为困惑。“他们没提到这件事。” “没有?真奇怪。”安德烈假装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这个简单。我们为什么不打给他们?”他转向塞鲁斯,重述他刚说的话,这次用英语。 塞鲁斯意会到他的暗示。“你认为我们应该打吗?”他为了看手表,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下来。“那边目前是凌晨三点,而你知道伯纳是重视睡眠的。” 安德烈向塞鲁斯解释该问题。“而且很不凑巧,”他补充说道,“佩斯利先生今天下午在巴黎有约会。他只有现在才有空。” 一阵静默。安德烈试着不屏住气息。老克劳德盘算着,凝视着手表寻找灵感,最后耸耸肩。 “没关系, ”他说。他做了一个拿起话筒的手势,放到耳朵旁边。“稍后我会打给狄诺伊先生。”他点点头。他们进去了。 老克劳德带着他们走过铺有地砖的玄关,打开通往客厅的双扇门。天花板长而高的房间一片昏暗,他们必须等待老克劳德拉开厚重的窗帘,缓慢地推开百叶窗,安德烈发现这个慢条斯理的过程带给他极大的痛苦。阳光从窗户涌入时,他看到华丽的壁式烛台。褪色的桃花墙壁、精心摆设的家具、欧市桑地毯、矮桌上的书籍和小古玩。跟他拍照时一楼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真是神奇。”塞鲁斯走入客厅,先把样品布和色纸放在长沙发上,然后张开双臂。“比例相当完美,照明细腻,有些家具的确非常独特。”他将双手叉在腰上,以脚轻踩大理石地板。“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些壁式烛台,而且最好不要提到那些窗帘。不过我看到潜力,无穷的潜力。” 安德烈几乎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感到无精打采,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瞪着壁炉上的画作,塞尚的《女人与瓜》瞪了回来,就在它该在的地方。他黯淡地注意到,即使是画框也是同一个。搞了老半天他原来是在浪费时间。 老克劳德在门边取了位置,双手盘在胸前。显然他决定跟他们一块留下来。安德烈试着不流露出难过的语调。“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吗?” 塞鲁斯递给他写字夹板和笔。“介意跟着我跑来跑去,帮我做笔记吗?非常感谢。”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如果他正感到失望,他掩饰得非常好。“现在,我多少觉得,”他说。“整个客厅的焦点就是塞尚的画,这是一幅完美的杰作。所以我们不能让任何东西跟它抵触,对吧?颜色、抛光、布料——都必须配合画作。塞尚知道得最清楚。所以我们就从他开始,来吧。” 他带了捆样品布走向壁炉,专注地凝视着画作,偶尔举起一小块布料放在一旁比对,然后念出参考号,此时安德烈便会忠实地在写字板上记下来。油漆的颜色也经过这个程序,还有当塞鲁斯想到第二或第三个主意时,他似乎被塞尚的画催眠了。如此持续了两个小时,老克劳德则安静而无聊地待在背景里,安德烈的精神随着写字板上每增加一个无意义的号码而变得更坏。在塞鲁斯测量一些尺寸以及最后久久看一眼画作之前,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想我看够了,”他说。“你确定都记下来了吗?”并未等待安德烈的回答,他便走向老克劳德,猛摇他的手。“老兄,抱歉让你等那么久,你对我们太好了。多谢,多谢。法国万岁。” 老克劳德用困惑的眼神转向安德烈,此时他们已走向车子,安德烈又加了几声感谢。他们默默地驶过大门。在看不到房子之后,安德烈把车子停在路旁。“塞鲁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在那里混那么久。”他边摇头,边望着挡风玻璃。“很对不起。你是这样的棒,不过这使得整件事情更加恼人?” “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孩子。不过那幅画是假的。” “什么?” “一幅很棒、很棒的赝品。我敢肯定。”塞鲁斯愉悦地看着安德烈的脸被几乎漫到两耳的微笑分开。“好了,不要只是坐着。继续开下去。” “午餐,亲爱的孩子。午餐。” 就阳光午餐而言,很少有地方会赢过金帆饭店的露台,此地到处栽植着天竺葵,而且可以俯瞰圣约翰港。当他们在老橄榄树下的桌子旁坐下来时,塞鲁斯得意地哼着曲调。点了玫瑰红之后,他们研究着菜单,安德烈并没有打扰塞鲁斯。不过最后,好奇心征服了他。 “你怎么知道它是赝品?” “嗯?烤明虾好像很好吃,你认为呢?” “少来这套,塞鲁斯。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较老的男人说道,“我想这是几十年来仔细辨识真品的结果,而且自从我做这行以来,已经处理过几幅塞尚的画。等时间久了,你的眼睛自然看得出来。去年你有没有去费城看塞尚的画展?我在那边待了两天,不断地看。相当精彩。啊,很好。” 服务生将瓶塞取出,把柔美、粉红烟雾般的酒倒入他们杯子里,嘴里咕咬着有关一个年轻女子的腿红。他记下他们所点的莱,赞同地点头,走回厨房。 品酒之前,塞鲁斯把酒杯举向太阳。“法国可算是很独特的地方了,不是吗?好了,我刚说到哪?” “费城。” “的确。我所要强调的是,你必须让我的眼睛习惯于画家作画的方式,他对色彩、光线的运用应该跟你们摄影师差不多。我是说,你可以辨认出哪一张才是真正的埃夫登。”他露出笑容。“或是真正的凯利。” “不太一样,塞鲁斯。” “不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要找出赝品并没有简单的公式可套。关键在于你的眼睛、经验,还有本能反应。是有试验的方法可以断定画布、颜料、画布框。钉子的年代,不过即使是这些方法也不能保证万元一失。拿画布或木头来说。市面上流通着数千幅没名气的古画。能干的仿造者可以用几块美金买下其中一幅——当然是相近的年代——然后用它来做赝品。越近代的画作,越容易找到同年代的材料来伪造,而塞尚才死了九十年而已。”塞鲁斯喝了一些葡萄酒。“一想到那些人所获得的报酬比塞尚当时的原作高那么多,就令人生气!这真是个邪恶的鸟世界。” 服务生走过来,对着他手中所端的菜肴咕波。“先生的明虾,还有鲸鱼拌凉菜酱。来,请慢用。” 在他们专心享用食物时,安德烈知道此时不宜开口问。他们跟另外几桌食客共享露台,根据桌位的选择,可以看出他们是哪里来的:当地人在树荫下,北方人则坐在阳光里,以弥补阴题长冬之不足。在他们的下方,港口很安静,一排排的大小游艇空无一人,为了支付停泊费,它们的主人全在遥远的办公室里奋力工作。到了七八月,他们才会南下,充当两个星期的水手,船并肩地挤在相似的数千艘当中度过假期。不过今天拥有那些船只的是海鸥。 安德烈把最后一抹着计沾起来,看到塞鲁斯鉴赏的目光正投向乳酪桌。“我开始认为我住在美国太久了,”塞鲁斯说道。“我已经被别人的宣传洗脑了:乳酪有害健康,阳光有害健康,联想都不要想酒或烟草。但是法国人竟然能活得那么长寿,你说奇不奇怪?他们铁定是做对了某些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来这里定居?” “渴望得不得了,亲爱的孩子,不过要先把钱的问题解决。我在纽约的房子有银行贷款,而且我还在付前妻的赡养费。不过这很难讲——一宗大买卖就可以敲定一切。” “你认为这次可以吗?” “有可能。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画在哪里。” “你说房子里的不只是赝品,而且是很棒的赝品。这其中可以找到线索吗?” “噢,我知道是谁做的。只有一个人这么擅长印象派画家。要不是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把鼻子着实地靠在画布上,我绝对无法发现它是假的,仿制得很细腻。但即使我知道是谁做的,我们还是要设法找到这个混蛋。”塞鲁斯向负责乳酪桌的服务生招手。“电话簿里没有他。”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不太可能透露给我们任何消息,对吧?他是个骗子。” “一点也没错,”塞鲁斯说道,“不过骗子永远可以被收买。当然多少需要精心策划,但我确定我们两个可以办到。想想看,我们目前所知道的另一个牵扯其中的人是狄诺伊,他现在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已经说了一次谎话。听我的,瞧瞧那些乳酪。你认为我能冒险尝尝卡门贝干酪吗?它看起来就像随时准备起来要攻击我。” 他指向那块乳酪,服务生帮他切了一片,滑腻而香醇欲滴。“配那个吗,先生?” 他拿了硬干酪和一小片羊酪,再点了红酒,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安德烈选他的干酪。“你自己呢?”塞鲁斯问道。“你好像很喜欢这里,你会说法语。我可以想象你在巴黎开工作室,或甚至在尼斯。你应该不是每天都往办公室报到的人。” 安德烈眺望着港口。“最近我经常想到这个问题,”他说。“不过纽约是个可以找到好工作的地方。”他耸耸肩。“至少在过去,直到几星期前。”然后他继续把他受到卡米拉和《DQ》冷落的经过告诉塞鲁斯。“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他说。“就在我刚从巴哈马群岛回来时,她甚至不接我的电话。” 塞鲁斯对着他的卡门贝干酪皱眉。“有意思。他认识狄诺伊吗?” “是的。她去年和我去拍照,那时候认识他的。不过之后便没有提过他。” “你不认为有些诡异吗——我是说时间?你看到了你不该看到的事情,然后……”塞鲁斯用一根手指划过他的喉咙。 “我不知道。大概是巧合吧。” 塞鲁斯发出呼噜声。“我年纪越大,越不相信巧合这回事。” 当伯纳·狄诺伊在库柏岛的游泳池里执行他那尽责的五十趟时,他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老克劳德在六点钟从法拉特呷打电话过来吵醒他,而且所告知的事情使得他一大早便不得安宁。最初,他曾经以为——曾经希望——他太太凯萨琳可能偷偷安排人家去重新装潢,要给他一个惊喜。不过当他问她时,她根本毫不知情;而且也不认得什么佩斯利。 他游抵尽头,一个转身,在谁离池边时,将头浸入凉爽的水里,看着自己的影子缓缓滑过池底。万一霍尔兹的计划未能成功,那麻烦可大了。该计划听起来是这么的万元一失。只要用一帧很棒的赝品来取代塞尚的画,真品便可以谨慎地卖掉,获利藏在瑞士。不用缴遗产税,而且有一大笔现金来弥补“里昂信贷”事件所导致的不幸损失。现在却搞成这样子。这个年轻的摄影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叫做佩斯利的又是哪号人物?他游完全程,穿上浴施,走到书房,他先把门靠上,然后拿起电话。 只是此一次,鲁道夫·霍尔兹无法给予任何的慰藉。他与狄诺伊讲完电话,从床上爬下床阶时,也是心事重重,这个摄影师已经变成了讨厌鬼;不止是讨厌鬼,他变得很有杀伤力。霍尔兹刹了胡子,淋了浴,坐在厨房里喝着咖啡沉思。他所设计的骗局看起来万无一失,而且两年来未曾出过差错。就像所有最高明的骗局一样。它的步骤并不复杂。透过《DQ》,卡米拉得以进人有钱人家中。她能够花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流连于镶有艺术品的房间中、讨好拥有者和他们的仆人。做笔记、使用拍立得相机。等她结束之时,她便有足够的题材来拼凑一篇逢迎谄媚的文章。不过这只是门面而已。 她研究的其他目的——自然不会刊在杂志上——是要确定两件事情。其一是艺术品拥有者不在家的模式,也就是他们离开居所,前往加勒比海享受阳光或滑雪坡乐趣的日期。其二是安全措施的范围与难度,这方面往往过时而且出人意料之外的不足。 获得资讯之后,霍尔兹便向专业人员做简报:他的仿制者和他的搬运员。一幅先定的画作将会被仿制(这个荷兰人真是天才,毫无疑问),当拥有者安全地跑到某些遥远的高山或海滩度假时,搬运员——也是“艺术家”,以他们自己偷偷摸摸的方式——将会踮着脚尖进入,用赝品换掉原作。只有最专精、最狐疑的眼睛,才能辨识出二者的不同。原作将会在觊觎者的地窖或东京的阁楼里找到新家。霍尔兹和卡米拉的瑞土帐户因此而秘密地膨胀着。没人比他们更聪明。而且在这个特殊的案例中,由于狄诺伊是个自愿的共犯,所以应该一点儿险也没有,理论上毫无出错的可能。 卡米拉从健身房归来,打断了霍尔兹的沉思,她戴着太阳眼镜,穿着连衣紧身裤,以及那件从前一次大勾当里获得的红利:长及腿肚的栗鼠皮革。她弯身在他的额上一啄。 “为何皱着眉头,甜心?你看起来就好像女佣把那幅雷诺阿卷走了。”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然后在杯子里加片柠檬当早餐,接着脱掉外套,走过来坐下。 正常来说,霍尔兹会发现穿着连身紧身裤的卡米拉很性感,然后再让她做上另外一节的运动,不过今天这种事情他联想都没想到,而且也觉得她的好心情惹人恼怒。“你那个该死的摄影师,”他说。“他又在探头探脑了。” 卡米拉拿下了太阳眼镜,这表示她颇为在乎。“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甜心。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好几个礼拜没跟他说话了。他这次捅了什么漏子?” “他和一个叫做佩斯利的装潢师到狄诺伊的房子里去,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卡米拉的神情茫然。“毫无印象。他不可能是前四十打。我认识所有的人。” 霍尔兹用他的手一甩,以示他鄙视前四十打。“只不过是一票布料推销员罢了。” 第12章 他们留在法国已经没用。塞鲁斯更改他的订位,如此他才可以和安德烈一块从尼斯飞回纽约,两位男人都不大甘愿,但也心急地想要回家。 塞鲁斯提议他们避开空中厨房的餐点,前往机场之前,他们愉快地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漫游尼斯的市场,挑选野餐材料。在一商务能还算舒适的座位上坐稳,塞鲁斯立即召来空服员,交给她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熏鲑鱼、综合干酪、新鲜的棍子面包.以及一瓶勃良第白酒。“用餐时,”他对她说,“或许你可以用这个招待我们。这是我们的午餐。” 空服员接过袋子,她的微笑有些动摇,不过塞鲁斯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你是个可爱的女孩,”他说,面露喜色。“我们的肠胃很敏感。——你能不能留意一下,不要让葡萄酒冰得太冷?冰过但不要冻着?” “不要冻着?”她严肃地重复。“好。” 安德烈看着她拎着袋子走向厨房,暗忖自己为何没做过这档子事。不管菜单上的描述是如何的栩栩如生,空中的厨师立意良好的美食学早已扭曲,从未奏效,羔羊肉、牛肉、海鲜、小牛肉,面粉裹这个、原汁偎那个——班机上的食物永远是班机上的食物:神秘、凝结,而且无味。还有那些葡萄酒,即使他们标明着“由我们的空中斟酒传者特别挑选。”但很少能够名副其实。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塞鲁斯?” “总是如此。大多数人没做,我才觉得很奇怪。飞机上我唯一可能接受的是白兰地和香槟,因为他们无法加太多工。我看到酒送过来了。准备一下吧!” 七0七空中巴土在起飞之前,先经过地面上的收缩与隆隆驶离的程序。两个男人从容地品味香槟,透过窗户望到一群人在机场的露台上挥别。对安德烈来说,这是改变——相当怡人的改变——旁边坐着旅伴,这提醒了他,他最近大多是一个人度过的。他必须承认,是他自己的错。他有露西,甜蜜、单身的露西,结果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在机场打电话给她,让她落在穿红色吊带裤男人的手中。正当他决定要对露西多下点功夫之际——事实上,他一回去便要尝试——塞鲁斯的头转向他,就好像他一直在解读安德烈的心思。 “结过婚吗,安德烈?” “几乎。”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孔在他的记忆中很模糊。“大约五年以前。当时我开始必须到处旅行的工作,我猜她没有耐心在那边等我回去。她嫁给牙医师,搬到斯卡代尔镇去。我想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东奔西跑,这就是我的生活。” 塞鲁斯叹了一口气。“我旅行得太少。人家说距离是维持婚姻的秘诀;我试了两次,两次都以泪水收场。”眉毛充满哲学味道地一扭,他喝了口香槟。 “还喜欢女人吗?” “当然。问题是,我一直无法辨认出赝品来。” 这是安德烈首次看到塞鲁斯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神情,于是他决定停止讨论婚姻的危险性。“跟我谈谈这个做假画的家伙。你说你知道他是谁。你见过他吗?” “老天爷,没有。他一直不把头抬起来,就他所从事的工作而言,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你不可能在画廊的鸡尾酒会上与他不期而遇,或是收到他的名片。我甚至不晓得他住在哪一个国家。”班机上的电视屏幕以高档音量打开时,塞鲁斯皱了眉头,兴高采烈的声音正在教导乘客逃生的秘诀,以应付坠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他将身体靠向安德烈,好让他听到自己说的话。“他的名字是法兰岑,尼可·法兰岑,原本住在阿姆斯特丹。这个荷兰人对这种事相当在行。你曾听过弗美尔吗?” 安德烈摇头。 “有一个也是荷兰人,叫冯·梅贺伦,非常善于模仿弗美尔的画作——使用古代的画布、手磨颜料,所有的把戏他都会——而且听说搞出一大难来。有一阵子把全部的人都骗倒了。多多少少,你都必须钦佩那些顶尖的摹仿画家。他们也许是混蛋,不过很有才气。总之,法兰岑专门摹仿印象派画家,就如我们亲眼看到的,他做得好极了。其实,有谣言说,他的作品正挂在博物馆和私人的收藏里,每个人都信以为真。他一定是以此为乐。” “怎么可能?难道画作没有经过专家的鉴定吗?” “当然有。不过名画都会被系谱、历史、一连串专家的意见和背书所跟随,很像是法律上的判例。当一副画被承认是真品并历经时间的考验,这将是一项强而有力的保证。专家也是人;他们相信专家。如果他们没有期望所看到的是赝品——还有,如果赝品够水准的话——那么他们极可能没法辨识出来。在正常情况下,我也会说狄诺伊的塞尚是真的,因为它画得实在太美了。不过由于你的缘故,亲爱的孩子,我的眼睛早就摆好阵势,要认出假画来。”塞鲁斯停了一下。“而我确实看到了假画。” 安德烈甩甩头。“听起来就像是国王的新衣。” 塞鲁斯露出微笑,对着空服员挥挥空酒杯。“有点类似。人们看到的都是他们被设定看到的东西。我们的调查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这幅画的拥有人也加入了骗局。为了某种原因,狄诺伊想要让原画消失,不过他自己一个人是做不来的。除了我们的朋友法兰岑。还有看管法拉特岬的那个老顽童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牵扯其中。不止是家人,还有外人。” 空中小姐倒人更多的香槟时,塞鲁斯停下来对她施展魅力,此时安德烈想到了他先前提到的巧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说,“不过我从巴哈马群岛回来时,我的公寓被窃贼闯入,所有的摄影器材全被偷走——相机、底片、幻灯片档案。其他的东西倒还留着” 派因的额头充满了惊讶。“你看,你看。然后主编开始不接你的电话。” “卡米拉?”安德烈大笑。“我想象不出她有这个能耐,背着一袋相机从太平梯滑下去。” “我没有说是她做的。”塞鲁斯若有所思地用塑胶搅酒棒拌匀他的香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们在肯尼迪国际机场一起搭计程车下车之后,便各自分手。塞鲁斯准备向艺术村的居民放出风向球,看看能否获得荷兰人的行踪。安德烈则同意再做尝试,想办法恢复与卡米拉的交谈渠道,计程车载着他入城时,他考虑了几条途径。继续打到办公室,似乎毫无用处,但是打到她家,又完全不可行,因为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视为国家机密。在建筑物大厅埋伏已经证明无效。看起来唯一的方法是,一大早杀向她的办公室,给她个措手不及,然后帽子拿在手上,声称再没工作就会饿死。 这一趟与塞鲁斯的旅行,对他很有益处;他的直觉已经被证实不是无的放矢,而且即使法国到纽约有时差,他觉得精神还很好,随时可以往前迈进,挖出更多的秘密。他打开门锁,进人自己的公寓,即刻把袋子丢在门边,直接走过去按电话答录机上的留言。 “甜心,你在哪?我担心得不得了。”是卡米拉,用她那最佳的诱惑嗓音,低而沙哑,语调欠缺诚意;每当她有目的时,就会以这样的方式说话。“我打电话给你办公室那个小妹,她好像完全不晓得你的去处。我非见你不可。已经隔了那么久,我有很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给你。不要再躲了,赶快打电话给我。再见。” 然后是—— “欢迎归来,游子。猜猜怎么着?战争结束了。卡米拉打了两次,而且她像是彬彬有礼。她一定是吓坏了。总之,她说有甜头要给你。对了——我没有跟她说你去哪里。记得给我电话,OK?” 安德烈注视手表,扣掉六个小时,了解到此时才过了五点。他打到了办公室去。 安德烈深深吸了一口气,省掉简短的互相问候。“露露,我一直在想,而且我已经决定,我当保持距离的崇拜者太久了,应该是停止的时候到了。不对,等等,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希望遥远的部分将会结束。我想要这样子。也就是说,如果你……嗅,完了。听着,我在电话上解释不来。六点钟去接你可以吗,我们一块用餐?” 他可以听到露西的呼吸声,背景里传来的另一个电话在响。“安德烈,我有约会。” “把它取消。” “就这样?” “没错。”安德烈很肯定地对自己点头。“就这样。” 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停顿。 “安德烈?” “是的?” “不要迟到,还有,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机场。” 半个小时之后,淋过浴、刮过胡子的安德烈走在西百老汇贷上,吹着口哨,手里握着一枝长梗白玫瑰。而西百老汇的某个乞丐,由于精确地察觉到这个心情如此之好的路人,因此当他拖着步伐走向安德烈时,很惊异地收到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张十元美金。 安德烈按下门铃,把花梗咬在牙齿之间,将头自办公室门的边线探入时,还有几分钟才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