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谎言》作者:琳达·霍华 文案 任何人都无法和联邦调查局争辩。因此当他们传唤洁伊去辨认她受了重伤、全身缠满绷带的前夫时,她同意在病床边不眠不休地看护他。 很奇怪,即使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之下,斯迪也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在他挣扎恢复意识的过程中,他表现出强烈的个性--一种男性的力量;而这正是从前的斯迪所欠缺的。而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受到他的吸引力,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等斯迪终于清醒过来以后,洁伊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重温--甚至加以润饰--他们的过去。但这个脱胎换骨的斯迪,是否就是那个和她共同拥有那些珍贵回忆的男人呢? 1 这一天就算不是她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也差不多了。 葛洁伊整天都勉强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直到她的头悸痛不已,胃如火烧。即使在拥挤不堪的公车上,她仍未失去自制。这一天她始终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心中都充满了挫折和暴怒,现在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排遣一下心情。 她无言地忍受着脚趾被车上的乘客践踏,不时有人的手肘不小心地撞向她的肋骨,鼻孔呼吸着密闭车厢中的汗酸味。好不容易等她下了车、又开始下雨了,她湿淋淋地冒雨走了两条街来到她的公寓。她当然没带伞,气象报告说今天会是晴天的。 她终于回到家,现在她是一个人了,这真是叨天之幸。她如释重负地吁口气,开始开门。这时她的自制崩溃了,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摔上门。门框发出如雷巨响,但这微不足道的暴力行为并未纡解她的紧张。把她上班的那幢办公大楼拆了,或是勒死伍法洛也许有用,可惜她做不出这种事。 她一想到过去这五年来她是如何努力,就想尖声大叫。她每天工作十四到十六小时,周末还把一些工作带回家处理。她还想摔东西,也恨不得真把伍法洛勒死,对一位职业女性,一位投资银行公司时髦干练的女主管来说,这种行为真不合适。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对一个刚名列失业人口的人来说、这种举动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他们真该死! 这五年以来,洁伊全副心力都奉献给了这份工作,她义无反顾地改变了她个性中与职业形象不符的部分。一开始主要是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的薪水,而她又不是个敷衍苟且的人。而今天她被一脚踢开并非由于她无法胜任,也许反而是她太成功了。有些人不喜欢和她打交道,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洁伊觉悟到这点,便试图表现得和男人一样积极利落,好让顾客相信她的工作能力不让须眉。为此她改变了谈吐和打扮,她从来不会在人前流过眼泪,也不咯咯乱笑。她还学会喝威士忌,不过她从未欣赏过这种酒。她这样严格自律的结果是不时头痛、胃痛,但她还是全心投入,因为这份工作的压力虽大,她却也喜欢接受这种挑战。这是份刺激的工作,为了得到快速的晋升,直到目前为止,她愿意付出代价。 不过现在一切都付诸流水,这都得感谢伍法洛。也非常遗憾,她的作风和伍卫杜公司的形象不同,他对她所作的努力致上深深的谢意,他曾给她一份极佳的推荐书,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让她做善后工作。不过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事实,她和他一样清楚,她被开除是因为伍法洛的儿子伍克刚看上了她的位置。伍克刚去年才进入公司,而他的成绩和洁伊一比,就只能算是二流。她挡了董事长公子的路,所以只好卷铺盖滚蛋。 她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真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让姓伍的自行设法处理她手上的业务。但是她需要这两个星期的薪水。万一她无法马上找到高薪的职位,就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她赚的钱不少,但是花得也凶,所以并没存下什么钱。她压根没料到会因为伍克刚而砸了饭碗! 斯迪丢掉工作的时候,总是耸耸肩,笑一笑;叫她别担心,他会找到另一份工作,而他始终说到做到。职业对他而言并不顶重要,他也不在乎是否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洁伊冷笑一声,打开一瓶胃乳片,取出两颗。斯迪。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想到他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她决不会像斯迪那样对失业毫不在意。斯迪喜欢刺激,他需要肾上腺素甚于需要她,最后这终于结束了他们的婚姻。 不过至少斯迪不会像她这样惶惶如丧家之犬,她一面嚼着胃乳片一面想道。如果今天被开除的人是斯迪,他一定会对伍法洛弹弹手指,然后头也不回地吹着口哨走出去。也许斯迪的态度有点不负责任,但他决不会被失业所击败。 斯迪是这样的人,而她不是。他是个有趣的人物,但最后两人之间的歧异超过了彼此的吸引力,于是他们在友善的情况下分手了。不过她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斯迪似乎永远不会长大。 现在她为何要想起他?难道是因为她已经把他和失业连在一起了?她笑了,明白自己的确有这种想法。她笑着倒了一杯水,举起杯子。“敬过去的美好时光。”她说道。他们年轻时是有一段嬉闹快乐的日子,只不过这种日子没有继续下去。 这时忧虑又涌上她心头,她忘了他,开始操心眼前的难题。她必须马上找到另一份高薪的工作。洁伊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已经三十岁了,却还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生活打算。 她打开冰箱,不悦地检视着里头的冷冻食物。这时公寓管理员按了她的对讲机。她决定暂时把晚餐的事情搁下,最近她常常如此。“丹尼,什么事?” “裴先生和麦先生来拜访你,葛小姐。”丹尼随即说道。“他们是联邦调查局派来的。” “什么?”洁伊问道,相信自己一定听错了。 丹尼又一字不改地复述了一遍。 她完全摸不清头绪。“让他们上来吧!”她说道,因为她不晓得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联邦调查局?到底会有什么事?除非摔你自己的公寓门也犯了联邦法,不过这倒也难说。这不正是这该死的一天的完美结局? 一会儿之后门铃响了,洁伊急急跑去开门。两个毫不起眼,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 “我是裴佛兰。”两人中年纪较大那个说道。“这位是麦吉柏,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和你谈谈。” 洁伊招呼他们进去。“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老实说道。“请坐,要不要喝杯咖啡?” 佛兰的脸上有种松了口气的表情。“谢谢你。”他真心诚意地说道。“今天可真累死人了。” 洁伊走进厨房,烧了一壶咖啡,为了安心起见,她又嚼了两颗胃乳片。最后她深深吸口气,才走向客厅。那两个男人状甚轻松地坐在她灰蓝色的沙发上。 “我犯了什么法?”她问道,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两个男人都笑了。“什么也没有。”麦吉柏向她保证。“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一个你认识的人。” 她跌坐在椅子上,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谁?”搞不好他们是盯上了伍法洛,也许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公理。 佛兰由口袋中掏出一本记事簿,然后打开,显然是在查对资料。“你是葛洁伊,柯斯迪的前妻?” “是的。”原来是和斯迪有关,她早该猜到的。不过她很少想到他,而今天她想到他之后,居然又有人为了他的事找上门来,实在奇怪。她几乎想不起来他到底长相如何了。 “你的前夫有没有亲戚?或是比较亲近的人?” 洁伊缓缓摇头。“斯迪是个孤儿,他在好几个认养家庭中长大,据我所知,他和曾经认养他的人并未保持联系。至于亲近的朋友--”她耸耸肩。“自从我们五年前离婚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所以我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朋友。” 佛兰皱起眉头。“你是否认得他从前的牙医,或任何一位医生的姓名?” 洁伊瞪着他摇摇头。“没有,斯迪健康得不得了。” 两个男人愁容满面,面面相觑。麦吉柏不动声色地说道:“该死的!这件事真难办。我们一直到处碰壁。” 佛兰脸上显出疲倦的纹路。他又为难地望了洁伊一眼。“你想咖啡好了吗,葛小姐?” “应该好了,我马上端来。” 她愁眉不展地端着咖啡回到客厅放在茶几上。“斯迪做了什么事?” “据我们所知,他并无非法行为。”佛兰急忙答道。“只不过他牵涉进了一个……敏感的情况。” 斯迪没有犯法,而联邦调查局却在调查他?她倒出三杯咖啡的时候,眉头皱得更深了。“是什么敏感的情况?” 佛兰面有难色地望着她。洁伊突然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的目光清明,并且很奇怪地,还带着同情的神色。这是一对温柔的眼睛。和她想象中联邦调查局探员的眼睛一点也不像。他清清嗓子。“非常敏感,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在那里,不过我们必须找到能辨识他身分的人。” 洁伊脸色转白。斯迪死了,虽然她对他的爱早已消逝,但她仍旧感到锥心的悲恸。他一向是个快乐的人,眼神愉悦,笑口常开。现在知道他再也不会笑了,感觉好象她幼年的一部分亦随之而逝。“他死了。”她怔怔地说道,注视着手中的杯子,她的手发着抖。 裴佛兰随即伸手取过她的杯子,放在桌上。“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脸色越发为难。“在一次爆炸后,有一人幸存。我们认为那人是柯斯迪,但我们不能确定。目前我所知也不多,无法对你做进一步的说明。” 这是漫长难捱的一天,看来现在并无改善的迹象。她用颤巍巍的双手用力压着太阳穴,试图了解他的话。“那人身上没有任何身分证明吗?” “没有。”佛兰回答道。 “那你们凭什么认为那就是斯迪?” “我们知道他在现场,他驾照的碎片在现场被发现了。” “你们见过那个人,难道还不能看出他是谁吗?”她叫道。“你们何不辨识出其它死者的身分,然后再推断幸存者是谁?” 麦吉柏调开目光,裴佛兰眼神一暗。“他们都被炸得粉身碎骨,无法辨识。”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想知道细节,但她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她倏然全身发冷,仿佛全身的血液已不再流动。“那斯迪呢?”她无力地问道。 “那幸存者伤得很重。不过医生们对他抱持所谓“审慎的乐观看法”。他还有机会活下去的。两天以前,医生们几乎断定他熬不过来了。” “你们为何急着现在弄清楚地的身分?如果他活下去了,你们大可以问他。他万一死了--”她猛然住口。万一他死了,那他是谁也无关紧要了。无人幸免,他们可以就此封闭这个档案。 “除了我们需要知道这人的身分以外,恕我无法告诉你其它的事情。我们必须知道死了哪些人,以便采取一些必要措施。葛小姐,我可以告诉你本局和这件事并无直接牵连,我们只是在配合别人的行动,因为这件事关系着国家安全。” 洁伊骤然明白他们希望她怎么做了。他们要她亲自去辨认那名伤者是否就是斯迪。她木然问道:“难道他们无法从一些个人资料查明这人的身分?他们一定有身高体重,以及指纹记录那些东西的。” 她垂着眼睛,所以没有看见佛兰眼中忧虑的神色。他又清清喉咙。“你的丈夫--前夫--和我们的人……身材近似。他的手被灼伤了,辨认指纹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你是我们所能找到对他认识最清楚的人,也许你可以从他身上的胎记或是疤痕什么的认出他。” 她仍然大惑不解!她不明白他们为何认不出自己的人,除非他已伤得面目全非……她哆嗦了一阵,不敢再想下去。如果那真的是斯迪呢?她并不恨他,从未恨过他。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并不残忍,也不恶毒。即使在她不再爱他以后,她仍然喜欢他,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 “你们要我跟你们一起走。”她说道,她这句话并非问句。 “拜托你了。”佛兰静静地答道。 她不想去,不过现在听来似乎成了她身为国民应尽的责任。“好吧!我去拿件外套。他在什么地方?” 佛兰又清清嗓子。洁伊紧张起来,她已经知道每当他要告诉她一些很难启齿的事情时,就会来上这么一下。“他在华盛顿的贝西连海军医院。你得收拾一下行李,现在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们。” 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使她无法了解,她似乎只有听凭摆布的分了。今天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先是她被解雇,回来发了顿脾气,现在居然又出了这种状况。过去五年来她的生活一直十分平淡,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得这么快? 她木然地取出两件适于旅行的洋装,然后到浴室去拿她的化妆品。当她将这些东西塞进一只小塑料背袋时,被镜中自己的影像吓着了。她看起来好苍白,而且疲惫枯槁,她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这显然是工作过度并仰赖胃乳片维生的结果。等她回来以后,就得赶快找工作,还有把她原来的职务做个了结,这表示她还会省掉好几餐。 这时她为自己感到可耻。斯迪--或是某个别人--正在病床上挣扎求生,她居然还在操心自己的工作。斯迪总是说她无法享受今天,因为她已经在替明天担心了。也许他说得没错。 斯迪。泪水忽然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希望他不会有事。 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想起她忘记带换洗的内衣,她已经乱了方寸。不过最后她终于拉上背袋的拉链,拎起钱包。“我已经准备好了。”她说道,走出房间。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她没想到会这样的,只是他们一升空,她便在舒适的皮椅上放松了,眼皮也沉重得张不开。佛兰替她盖上一条薄毯时,她根本毫无所觉。 佛兰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他对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扯进这种纠缠不清的事件之中,感到忐忑不安。就连麦吉柏也不知道情形有多复杂,他也和葛洁伊一样,只知道她要去辨认那名伤者的身分。不过知道实情不只如此的人也没几个,除了佛兰自己以外,可能只有一、两个人知道。而其中一人拥有极大的权力,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办得到。佛兰认识那个人已经好多年了,可是在那个人面前仍然感觉不自在。 她看起来好疲倦,而且出奇的脆弱。她太瘦了。她大概有一六七公分高,不过他怀疑她的体重有没有超过四十五公斤。他怀疑她是否坚强到足以被当作挡箭牌。 她要是再长出几两肉,精神好点的话,大概是个标致的美人。她的发质很好,呈蜜棕色,并且十分浓密,她的眼眸则是深蓝色。只是眼前的她似乎累坏了,她今天恐怕不太好过。 不过她还是问了些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今天她不是这么疲惫的话,她可能已经迫使他提及一些他不愿在麦吉柏面前讨论的话题。让一些事情保持表面的状况在计划中是必要的,这点绝对无庸置疑。 他们下了飞机,乘车抵达贝西达的时候,只有佛兰和洁伊一起下车。麦吉柏向他们点头告别。便开车走了。他们走进医院,搭电梯上楼,一路上并未有人注意他们。 电梯门打开以后,他们走上一条寂静的走廊。“这层楼是加护区。”裴佛兰说道。“他的病房在这边。” 他们转向左边,两扇玻璃门前有两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在守卫,两人的身上都佩了枪。他们显然认得裴佛兰,其中一人立刻替他们开门。 加护区内除了监视维生装置以及查看病人的护士以外,没有其它闲杂人等。洁伊听见周遭传来一阵低沉的哼唧声--是维生装置发出的声音。这时她才觉悟到斯迪身上一定也连接了这些仪器,躺着无法移动。她的脚步迟疑了,这实在很难接受! 佛兰在一扇房门前停下,转向她,清澈的灰眼中满含关切。“我希望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他伤得极重,他的头骨碎裂,脸部变形。你不要指望会看见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停了一会儿,注视着她。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最后他打开房门。 洁伊踏进房间,-时之间她的心肺似乎都停止了运作。然后她的心又开始跳动,她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看见白床单上的人形,泪水涌上了眼睛,她颤巍巍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这不可能是斯迪。 床上的男人简直像个木乃伊。他两条腿都上了石膏,用滑轮和吊带固定起来。他的双手到手肘都经满绷带,头部包扎着纱布,眼睛上还铺着棉垫,只有他的嘴和下巴露在外面。但其上也是伤痕遍布,血色全无。从他喉中插的通气管中发出微弱而规则的吸气声,他身上还插了些别的管子,他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的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可能认出他?”她沙哑地问道。“你也该明白我办不到。你看他这副样子!” 佛兰同情地注视着她。“抱歉,我知道你一定受了惊吓,不过我们需要你来尝试一下,你曾经嫁给柯斯迪,你是天底下最清楚他的人。也许你记得他身上的一点小特征,一个疤、一颗痣、或是胎记,什么都行。你慢慢花点时间看看他,我在外面等。” 他走出去关上了门,将她独自留下,面对着病床上毫无动静的人形。她握紧双拳,泪水又涌上眼睛,不管这人是不是斯迪,深刻的怜悯之情已使她心痛。 她的脚将她领到床边,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子和导线,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斯迪?他真的是斯迪吗? 她知道佛兰要她怎么做。他并没有明说,也大可不必如此。他要她掀起床单,在这人毫无知觉的时候,检视他的身体。他以为她曾是他的妻子,对她丈夫的身体应该有着亲昵的认识。但五年实在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还记得斯迪的笑容,和棕色眼眸中不怀好意的闪光。不过其它的细节,她早就淡忘了。 就算她掀开床单审视他,对这个男人而言也算不了什么。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也许还可能送命,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如果她能认出这人是不是斯迪的话,佛兰会说她这么做是为国家尽了一份力量。 洁伊迟疑不决地伸手触摸他未被绷带包裹的右臂。他的肌肤湿热,使她吃惊地抽回手。不知怎的,她本以为他应该是冰冷的。这体温是他体内仍燃烧着生命力的又一证明。她的手缓缓回到他的手臂,停在他手肘内侧的光滑肌肤上。她小心地避开静脉注射的针头。 他是温暖的,他还活着。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她心底涌起一阵几乎无法克制的情感,想到他仍然在顽固地抵抗、挣扎着活下去,使她心如刀割。对他遭受的痛苦,她仿佛感同身受。 他的肉体已经受尽了侵犯,针头刺进他的血管,电极和导线连接在他的胸膛上,记录他每一次的心跳。好象还嫌他伤得不够重似的,医生在他胸前和身侧又插进许多导管。每天都有陌生人来检视他,把他当作一团肉块一样对待,而这一切却都是为了拯救他的生命。 但是她不能侵犯他的隐私,不能以这种方式。也许他并不介意,但这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洁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世界上除了她眼前病床上这个男人,其它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这是斯迪吗?她试着回想。 斯迪的肌肉有这么结实吗?他的手臂和胸膛是否如此粗壮?他可能增加了体重,做了不少健身运动,才练出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她不能据此判断,男人成熟以后胸膛会变得比较厚实的。 她打量着那片毛茸茸的胸毛。斯迪也有胸毛,不过不多。 胡子呢?她注视他的下巴,但只看到满布的伤痕,勾不起一丝她熟悉的印象。连他的嘴唇都受了伤。 有什么东西滑下她的面颊,洁伊大惊失色地捂住脸,她不知道她已经泪如雨下了。 佛兰又进来了,默默地递给她一条手帕。等她擦干眼泪离开床边,他伸出温暖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我很抱歉。”他最后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好受。” 她摇摇头,自己居然这么失态,使她自觉像个傻瓜。她必须老实告诉他的话,更加深了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对不起,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斯迪。我就是……办不到。” “你想他可能会是柯斯迪吗?”佛兰不肯死心。 洁伊揉揉太阳穴。“我想可能。我不知道;他全身都是绷带--” “我了解,我知道这很困难。不过我需要给我的上司一个答案。你的丈夫有这么高吗?他有没有让你感到熟悉的地方?” 如果他真的了解,为何还要追问?这时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她叫道。“我想斯迪有这么高,可是他躺着我也说不准。斯迪黑发棕眼,可是我连这人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看不到!” 佛兰低头望着她。“他的病历上有写。”他不动声色地说道。“黑发棕眼。” 一时之间她还听不出这句话的重要性,接着她双眼圆睁。她对这男人完全没有熟识的感觉,但他在她心中激起的情感风暴却使她晕眩、怜悯。没错,还有敬畏,因为他还在挣扎着求生,他的决心和勇气使她衷心钦佩。 她白着脸,细声说道:“那他一定是斯迪了,对不对?” 佛兰脸上闪过一阵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过在她还未能确定之前,那种表情便消失了。他点点头。“我会告诉我们的人你已经证实了他的身分,他就是柯斯迪。” 2 洁伊第二天早晨醒来以后,躺在床上打量着陌生的旅馆房间,并试图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似乎一片模糊,她只清楚地记得医院里那个受伤的男人。斯迪,那男人是斯迪。 她应该可以认出他的。虽然已经过了五年,但她毕竟曾经爱过他。就算他遍体鳞伤,但也总该有些熟悉的印象。她感到一阵内疚,虽然明知这种感觉很可笑。但她觉得自己似乎贬抑了他,把他降低到她生命中无足轻重的地位,以至于她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了。 洁伊苦着脸下床。她又来了,对所有的事情都看不开。斯迪总是劝她要看开一点,有时他的口气简直不耐极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无法兼容的一点。她太认真,而斯迪却玩世不恭。 今天她就可以回纽约了,但她都不想这么做。今天才星期六,她不用现在就巴巴地赶回去等星期一上班。她不想整个周末都待在家里自怨自艾,况且她还想再去看看斯迪。裴佛兰似乎也希望如此,他还没有提到送她回纽约的安排。 昨夜她筋疲力竭地倒头就睡,并且睡得很熟,于是她的黑眼圈没有平常那么明显了。她望着浴室的镜子,开始揣测被开除了是否因祸得福。她拼命工作使得健康受损,体质直落,脸上瘦骨嶙峋,倦容满面,没化妆简直就不能见人。她对镜中的自己扮个鬼脸。她从未是个美女,将来也不会是,不过她曾经漂亮过。她的湛蓝眼眸和蜜棕带金的秀发是最引人之处,其它的部分就只能说是平平了。 如果斯迪看见现在的她,会怎么说?他是否会觉得失望,并且直言无讳地说出来? 她为何无法将他自心头除去?关心他,同情他的伤势都是很自然的,但她为何不停地想他对她会有什么感觉,有什么表示?她想的不是从前的斯迪,那个迷人却不可信赖的浪子,而是现在的他:坚忍、强壮,有强烈的求生欲。 这样的男人对她会有什么看法?他还会想要她吗?这个念头使她面如火烧。她离开镜前,开始淋浴。她一定是快疯了!他是否活得下去还是未定之数,就算他活下来可能也改了残废。他眼部的手术不知是否成功,还要等他拆掉绷带以后才知道。他的脑部可能也受了伤。搞不好他再也不会说话、行走,或是吃饭了。 她无助地发觉热泪又潸潸而下了。她为何会为他哭泣?她为何不停地为他流泪?她一想到他就落泪,这真是太滑稽了,她甚至还认不出他呢! 佛兰十点钟会来找她,于是她强迫自己不许再哭,开始准备。最后她居然惊讶地发觉自己饿了,她通常都不吃早餐的,只是猛喝咖啡,一直捱到中午。而那时她的胃已经灼痛不堪,所以又吃不下多少东西。现在工作的限制已渐渐解除,她开始渴望食物。 她点了早餐,没多久就送到了房中。她像饿鬼一般,以创纪录的速度狼吞虎咽地吃下蛋卷和吐司。等她吃完差不多半小时以后,佛兰才来敲门。 佛兰不着痕迹地用锐利的眼神打量她,看出了一切。她哭过。虽然这正如他们所预料,但他仍旧对她受到伤害感到遗憾。今早她看来好了许多,脸上有了点血色,眼眸也比他记忆中有神,似乎也更大了些。不过这部分要归功于她的眼泪。他只希望她不用再掉更多眼泪了。 “我已经打电话去查问过他的情形。”他说道。挽起她的手臂。“有好消息,他的生命迹象有进步。虽然他仍旧昏迷不醒,不过脑波的活动已经增加,医生对他的情况有了更乐观的看法。他的情况出乎意料的好。” 今天早晨医院中热闹了许多,在加护区外的警卫换了新面孔,不过他们似乎也是一见到裴佛兰就立刻认出来了。洁伊暗暗猜想他不知来看过斯迪几次,也不明白他为何需要亲自来。如果他要知道斯迪的情形,大可像今天早上一样打电话来查询。这回斯迪惹上的事情必定非比寻常,所以佛兰才会希望在他恢复神智以后立刻和他接触。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 佛兰让她单独进病房,他说要去和某人谈谈。洁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心已经飞到斯迪身边了。她推门而入,把佛兰扔在外面,他的话才讲到一半。他望着掩上的门,嘴角浮起一个苦笑,然后转身快步走开。“斯迪?”她低声说道,语音震颤。对一副毫无动静的木乃伊说话实在很可笑。明知他对周遭的一切大概全无所觉,就算奇迹出现他听见她说的话,也不可能有所反应。但她忍不住想试试。 那声音镇静而且无比温柔。他不明白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因为他的心灵仍被无知觉的黑暗所包围。但他听见了那声音,感觉到它温暖地触及他的肌肤。这依稀纤细的接触让他感觉不再那么孤寂了。他体内生机勃勃的部分集中在这接触上,渴望得到它,强迫他冲出那片黑暗。他知道那片阴险恶毒的黑暗正张牙舞爪地等着地,意欲将他撕成碎片。在他接触到那声音之前,他必须忍受这些。而目前的他很虚弱,好象无法达到目标,但这声音呼唤着他,像磁铁一样吸住了他,带他脱离那深沉的无知觉幻境。 “我记得我四岁那年圣诞节得到的洋娃娃。”洁伊说道,现在她用梦幻般的低音机械式地说着。她已经对他说过这五年来她的生活,此刻她正在回忆童年往事。“它胖胖的,好柔软,就像真的婴儿。她有一头棕色的鬈发和棕色的眼睛,还有长长的睫毛。我把它放平的时候,它的眼睛就会闭起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可丽。我和它一起睡觉,吃饭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还用我的三轮车带着它绕着我家兜圈子。等我长大,对可丽失去了兴趣,就把它放到架子上,和其它的洋娃娃在一起,然后忘了它。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斯迪。我想:“他有和可丽一样的眼睛”。小时候我都说棕眼是可丽的眼睛,因为我不知道那叫什么颜色。”他的呼吸似乎变慢,也变深了。她并不确定,不过她认为他胸膛起伏的韵律改变了。她用手指轻揉他的手臂,保持这小小的接触。 “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告诉你,你有可丽的眼睛,可是我想你大概会不高兴。”她笑了,这笑声温暖了充斥着机器哼唧声的病房。“你一向尽力维持你的男性形象。一个不怕危险的冒险家是不会有可丽的眼睛的,你说对不对?” 他的手臂突然抽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使她大吃一惊,白着脸抽回手臂。这是他除了呼吸以外,第一次有动静。不过她知道这可能是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她的目光飘向他的脸,但是看不出什么究竟。绷带包住了头部上方三分之二的部分,他受了伤的嘴唇木然不动。她缓缓伸出手,再度抚摸他的手臂。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毫无反应。一会儿之后,她重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她小时候的事。 佛兰悄悄打开了房门,在门口驻足,倾听她低沉的喃喃自语。她还站在床边,老天爷,她大概没有移动过一寸。他看看表,她已经站在那儿--将近三个小时了。如果她是他老婆,他还可以理解,可是她只不过是他的“前妻”,而且是她要结束婚姻关系的。现在她站在那儿,全副注意集中在他身上,仿佛想用意志力使他好转过来似的。 “去喝杯咖啡吧?”佛兰柔声问道,不想惊吓到她。不过她还是猛然回头,双眼大睁。 然后她笑了。“听来是个好主意。”她离开床边,又停步回头张望,眉心打了个结。“我讨厌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如果他有一点知觉,躺在那里一定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了重伤,一个人躺在这里,会很伤心。” “他什么也不知道的。”佛兰向她保证,心中却希望正好相反。“他正处于昏迷状态,就目前情况而言,这样对他比较好。” “是啊!”洁伊表示同意,她明白他说得没错。如果斯迪现在有知觉,他就会痛苦难当。 那一丝微弱的知觉光芒已经消逝,温暖的声音抛下了他。他失去了导引,又沉入黑暗的虚无。 佛兰慢吞吞地解决了难吃的自助餐,然后品尝着出乎意料之外的咖啡。这并不是上好咖啡,只不过比他想象中高明一些。老实说,他决定尽量拖延享用咖啡的时间,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位大人物已经明白表示:葛洁伊必须留下。他并不希望她指认出那伤者的身分之后,就此离开,他希望能勾起她一些感情,至少要能使她留下。而那位大人物向来是想要怎样就怎样的。 佛兰曾叹息道:“要是她爱上他了怎么办?见鬼的!你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女人都缠着他不放,她们无法抗拒他。” “她或许会受到伤害。”那大人物说道,不过口气并未放松。“可是他命在旦夕,我们没什么选择。不论原因为何,事发时柯斯迪在现场。我们知道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姓柯的是我们唯一的抉择。” 他不用再说下去。既然姓柯的是唯一的抉择,那么他的前妻也正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只有她能证明他的身分。 “麦吉柏没有起疑吧?”那大人物倏然问道。 “没有。”佛兰猛然提高了声音。“你该不会以为,麦吉柏就是--” 那大人物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他不是,不过姓麦的是个很机灵的探员。如果连他都相信了,这就表示我们遮掩的工夫做得不错。” “如果他清醒时她在旁边怎么办?” “这没什么要紧,医生说刚开始他的神智不可能很清楚。他们正在密切观察他,只要他一旦有清醒的迹象,就尽快把她弄出他的病房,直到我们和他谈过为止。” “你把咖啡都搅凉了。”洁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他扮个苦脸。这杯还可以的咖啡已经糟蹋了。“我正在想如何要求你一件事。”他承认道。 洁伊困惑地望他一眼。“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开口说出来。” “好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明天不要回纽约。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斯迪?他需要你,而且他将会越来越需要你。” 这简直是当头棒喝。斯迪从未需要过她。她太认真,对他和他们的关系要求过多,超过他所能付出的。他始终希望在他们之间保持一小段距离,不管是心理或是感情方面都一样。他宣称她快“闷死”他了,她还记得他对她吼出这句话的情形。然后她又想到躺在病床上无法移动的那个人,再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缓缓地摇头。“斯迪是个独行侠,你应该知道的。他现在不需要我,等他清醒以后更不会需要我。他不会喜欢由别人照顾他这种主意,更不用说这个别人是他的前妻了。” “当他清醒时他会感到非常迷惑。你会成为他的生命线,你是他唯一认识,可以信任的人。现在他的昏迷不醒是由药物所导致的。医生说他清醒时会十分懵懂,易怒,甚至有点精神错乱,有他认识的人在身边,对他有帮助。” 现实使她再度摇头。“抱歉,裴先生。我想他不需要我在这里,不过反正我决不会留下来的。我昨天被开除了,我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善后。我负担不起这两个星期不去上班的损失,何况我还必须去找工作。” 他从牙缝间吹出一声口哨。“昨天简直不是人过的,对不对?” 此刻的气氛虽然凝重,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说得好。”她越来越喜欢裴佛兰了。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发色灰棕,还有一双清澈的灰眸。他的长相颇讨人喜欢,不过却不特殊。她觉得他很稳重,并且信任他。 他似乎若有所思。“你的情况我们可能帮得上忙。在你订回纽约的机位以前,我去查看一下。你想不想给你的老板一点颜色看看?” 洁伊甜甜地对他一笑,他也笑了。 后来她才觉悟道这种要求表示他们认为斯迪能活下去了。她回到斯迪床边,如释重负地轻捏他的手臂。“你会好起来的。”她低语。天已快黑了,她几乎在他床边站了一天。有几次护士要求她暂时出去一会儿,此外除了中午和佛兰共进午餐,她便一直待在他身边。她不停对他说话,说到口干舌燥,等实在没什么话好讲了以后,她仍然一直握着他的手臂。也许他会知道她在这里。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好奇地望了洁伊一眼。不过并未要求她离开。她查看一下床头的监控器,然后在拍纸簿上做着记录。“真奇怪,”她喃喃说道。“不过也难说。我觉得他好象知道你什么时候在他身边似的。你出去午餐的时候,他的生命迹象有缩减的倾向,可是等你回来以后又恢复了。我甚至注意到每回我们要求你离开房间时都有这种情形发生,陆少校对这些图表一定很感兴趣。” 洁伊瞪着那名护士,又望望斯迪。“他知道我在这里?” “是无意识的。”护士急忙说道。“他不会醒过来和你说话,我们给他用了巴比安酸盐。可是谁知道他有没有感觉?你对他说了一天的话,对不对?也许在某种程度而言,他是听进去了。你对他一定很重要,他才会有这种反应。” 护士离开了房间,洁伊又目瞪口呆地望着斯迪。就算他感觉到她的存在,为何会对他有那种影响?这简直令她无法置信,因为斯迪从来不会在任何方面需要过她。他是喜欢过她,但他始终在他们之间保持一段距离,因为他无法用深情回报她,他也不让自己接受深刻的爱情。斯迪只希望他们维持一种轻松愉快,分手时也不会遗憾的感情。事情果然如他所愿,他们分手以后她也很少再想到他。现在她对他怎会又重要起来了? 这时她忽然明白了,笑了一声。斯迪不是在对“她”起反应,他是在响应针对他而来的人类声音和触摸。任何人都可以对他产生同样的效果。 一小时以后,她便把这番话告诉了陆少校。他端详着那些图表,不时若有所思地瞄她一眼。佛兰站在一边,小心地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不过他锐利的目光却没有错失一点蛛丝马迹。 “我认为我们不该忽视这种现象,葛小姐。”少校坦白说道。“他是对你的声音起反应;裴先生、我、以及护士小姐的声音都无效。柯先生昏迷的程度并不深,他自主地呼吸,并且还会有反射动作。假设他听得见你的声音并非不合理。也许他不能了解,也绝对无法回答,不过他非常可能听得见。” “我知道他的昏迷是由药物引起的。”洁伊辩道。“用药以后,难道他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吗?” “失去知觉有程度上的不同,让我向你说明一下他的伤势。他的两条腿都折断了,不过并不会妨碍他将来走路。他的手和手臂上遭到二级灼伤,不过灼伤得最严重的部分是掌心和手指。他的一边肺破裂。最严重的是头脸上的伤,他的头盖骨折,脸骨碎裂。 “我们立刻为他的外伤施行了手术,不过为了防止他的脑部受到更大的损害,我们不得不使用大量的巴比安酸盐镇定剂。这药物使他处于一种昏迷状态。昏迷的程度越深,脑部的活动就越少。昏迷的程度部分决定于病人的耐药性,这是因人而异的。柯先生的耐药性似乎比普通人稍强,所以他昏迷的程度也就没有那么严重。再过一阵子我们就会慢慢减少药量,让他从昏迷不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得靠自己的力量恢复。不过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情况确实比较好。” “你是说如果我待在这里,他会复原得比较快?” 少校露齿而笑。“没错。” 洁伊觉得又疲惫又困惑,她似乎已花了几小时在镜子迷宫中寻找出路,却发现自己一再被镜中幻象所欺骗。这不光是因为大家都坚持她留下,可以说部分得归咎她自己。每次她一碰触斯迪,体内就会涌上一种无可言喻的感觉。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斯迪似乎变好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她真希望他们没有把这个责任加诸在她身上,她不想留下,她对斯迪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她岌岌可危。如果她现在就离开,那这种感觉就不再有发展的余地。可是万一她留下……这五年来斯迪改变了,现在虽然他还意识不清,她却已经可以感受到他的力量。如果她再度爱上他,可能就永远无法脱身了。 但要是她就此离开,她会因为没有助他一臂之力而感到内疚。 她不想离开,却又害怕留下。 佛兰看出她脸上的紧张。“我们到楼下走走。”他说道,上前挽住她。“你需要休息一下。待会儿见,少校。” “我们急需和你丈夫……抱歉,前夫谈谈。我老是忘记。我们愿意不计一切尽快使他复原。”他们经过走廊时,佛兰说道。 洁伊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脚步。“你们是不是要逮捕斯迪?” 佛兰毫不迟疑使回答了。“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除了给斯迪提供最佳的医疗和保护之外,他们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佛兰但愿自己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洁伊,但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起先认为他只是不巧在现场出现,他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但等我们调查过他的背景之后,认为他可能是故意到那里去的,他甚至可能是在目睹那次爆炸以后,想去救人。” “完全正确?” “是啊!很不幸,他记得的事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他们走到中庭,佛兰替她开了门让她先行。洁伊找了个地方坐下。在此刻以前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有多疲倦,现在她发觉自己累得头晕眼花。 佛兰在她对面坐下。“我和我上司谈过,说明你目前的情形。”他开口道。“如果你不用再为工作的问题担心,你会留下来吗?” 她两眼一闭,揉着额头,试图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她记得她从未如此累过,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流失,连她的心智都一片麻木。这一整天她的精神都集中在斯迪身上,其它的事情都模模糊糊。现在她心力交瘁,只想放松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喃喃说道。“我必须工作赚钱。就算你设法替我找到工作,我也无法一面工作,一面陪他。” “留在这里陪他就是你的工作。”佛兰解释,心中希望自己不必这样逼她。看来此刻她除了坐在这里,已无力做任何事情。不过也许现在说服她会比较容易,倦意已使她反应迟钝。“我们会负担你的生活费用,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 她抬起眼皮,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们付钱要我留在这里?” “是的。” “可是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拿你们的钱!我想帮助他,你不明白吗?” “可是你办不到,你的财务情形不容许你如此。”佛兰说道,点点头。“我愿意替你解决钱的问题。如果你很有钱,你会毫不犹疑地留下吗?” “当然了!我会尽力帮助他,只不过为了钱这么做太卑劣了。” “我们不是付钱要你留下,我们是付钱给你让你能够留下。你看得出这是两回事吧?” 佛兰的眼神好温和,使她本能地相信他。不过她感觉到事情并不是这么单纯,只是她也不明白所以然。 “我们会在附近替你找一间公寓,好让你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他。”佛兰继续说下去,他的口吻理智而使人安心。“我们也会替你保留你纽约的公寓,你以后可以回去。如果你现在就答应,我们星期一就可以找个地方让你搬进去。” 她应该有办法驳倒他的话!可是一时却想不出来。佛兰已经为她扫除了所有的障碍,如果她拒绝照他们的意愿行事,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我必须回纽约一趟。”她无助地说道。“我需要更多衣物,我还得去辞掉我的工作。”她突然笑了。“如果我还能辞掉一个我已经被解除的职务。” “我替你做旅行的安排。”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她估计大概要两、三个礼拜,但她还想确定一下。 佛兰直视着她。“至少几个月吧,也许还不止。” “几个月!” “他还必须复健。” “可是那时候他不就已经清醒了吗?我还以为你们只要我待到最坏的情况过去为止!” 他清清喉咙。“我们希望你至少待到他出院为止。”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先把她弄到这里,然后劝服她相信斯迪需要她,最后才要她留下来。他只希望这法子管用。 “为什么呢?” “他会很痛苦,而且需要你。我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眼睛还需要再动手术,然后六到八周以后才能拆掉绷带。他会感到痛苦而困惑,等他复健的时候还要受更多的罪。在这段暂时失明的时间里,洁伊,你就是他的生命线。” 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瞪着他。看来斯迪需要她的程度,将是两人始料未及的。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3 星期一早晨,洁伊打扮妥当,去上最后一天的班。她心中有一股解脱的感觉。一直到这副重担除去以后,她才觉悟她的工作有多累人。她是拚了命在把它做好,努力工作是一件好事,但赔上健康可就划不来了。不过她知道这部分要归咎于她太认真。她为了职业调整了自己的脾气、兴趣和精力,没有留给自己转圜的余地。幸好她还没得胃溃疡,只不过常胃痛、头疼,外加失眠而已。 她抵达办公室以后,找了一个纸箱,开始清理办公桌上的东西,把她私人的物品收拾起来。其实并不多,一支唇膏、一双袜裤、一小盒面纸、一枝价值不菲的金笔和墙上的两小幅画。她收拾完以后,便打电话给伍法洛要求和他会面,这时她桌上的对讲机响了。 “回声公司的顿先生在第三线,葛小姐。” 洁伊按下按钮。“请把我的电话都转给伍克刚。” “好的,葛小姐。” 两分钟以后,她走进伍法洛的办公室。 他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好象三天前他才摆了她一道的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似的。“你的气色很不错,洁伊。”他圆滑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她答道。“我只是希望告诉你一声,我无法照你吩咐,再做两个礼拜。我今天是来清我的东西,我已经交代把我的电话都转给克刚了。” 看见他脸色转白,给了她某种程度的满足。“你太没有职业道德了!”他叫道,站了起来。“我们还指望你来完成那些交易--” “并且训练克刚接替我的职位。”她打断他的话,语带讥讽。 他的口吻带着威胁的意味。“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想我无法按照原定计划给你一份有力的推荐函。没有那个,你别想再在投资银行这行混了。” 她的目光坚定冷漠。“我并不打算再做这一行,谢谢你。” 看来她已经找到另一份工作,他无法再照他的如意算盘利用她了。洁伊打量着他,对他转的念头了如指掌。她把烂摊子留给他们收拾,而这都是他的错,谁叫他要开除她。“嗯,也许是我口不择言。”他说道,硬把自己的口气逼成像个慈祥的长者。“如果你没把手边的业务处理妥当,对公司和你都没有好处。如果我再加你两周的薪水做为遣散费,你是否会考虑不马上离开?” 他本以为诱之以利便能立刻使她俯首听命。“谢谢你,不过我不考虑。”她一口回绝。“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要离开纽约。” 伍法洛脸上出现惊慌的神色。如果目前为止由她经手的交易都告吹,公司会损失数百万美元。“你不能这么做,你打算到哪里去?” 洁伊已经可以想见接到克刚电话告急的情景。她对姓伍的冷冷一笑。“贝西达海军医院,不过我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他已经吓呆了。“海军……军医院?”他结巴地说道。 “我家人生了重病。”她一面说明,一面走出了房间。 当她捧着纸箱离开公司的时候,心中充满着无事一身轻,以及对伍法洛报了一箭之仇的喜悦,这简直和亲手勒死他差不多痛快。现在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到斯迪身边了,她被一种她既不了解也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急着和他重聚。 那声音去而复返,它缓缓穿透了包裹他心灵的重重黑幕。他仍然不明白那声音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对这点毫无所感。那声音就像一道光芒,在这道光芒出现之前,只有一片虚无。那声音时而冷静,时而愉悦。他并不明白那是愉悦,只感觉到音调的变化。 他还想要更多。他需要接近那声音,于是他开始挣扎摆脱心中的黑雾。但每回他一尝试,一阵强烈灼热的痛苦便啃啮他全身,而他已无法退到那一片庇护他的黑暗中。然后那声音会再度引诱他,直到痛苦又袭击他,直到他不得不放弃为止。 他的手臂又像上次一样抽搐了一下,这个动作再度惊吓了洁伊,使她抽回手。她住口不语,盯视着他。然后她稍一迟疑,便再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继续刚才的话题。她的心狂跳不已。这一定是因为保持同样的姿势过久。才引起肌肉不自觉的抽搐,不可能是他试图响应她,镇静剂应该已经使他的脑部停止了绝大部分的活动。绝大部分,不过并不是全部,陆少校是这么说的。如果斯迪知道她在旁边,是否可能试着和她沟通呢? “你醒了吗?”她柔声问道。“你能不能再动动你的手臂?” 他的手臂毫无动静。她叹了口气,又开始自说自话。虽然他们曾经对她说明过斯迪的情形,不过刚才她真的差点相信他已经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露鱼肚白,洁伊又回到医院了。她一夜没睡好,部分是因为刚搬进新公寓,身处陌生的环境,还有就是她不断寻思自己居然差点就相信他在响应她。但是据她分析的结果,当时在她心头灼烧的感觉,和理智毫无关系。 快停止!她一面提醒自己,一面走进电梯。她向来不是那种冷漠无情,能够绝对控制情感的人,虽然她曾经试图成为那种人,并且差点毁了自己的健康。她太希望斯迪复原了,所以才凭空想象出他根本不存在的反应。 这时他的病房中仍然灯火通明,反正以他目前的情况,是明是暗对他全无影响。她猜想是护士为了省事才没关灯。她掩上房门,将他们包裹在一个私密的茧中,然后走到他床边,摸摸他的手臂。“我来了。”她柔声说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震动。 她仿佛被绳子猛抽了一下。两人之间深深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是一种超乎理性,无需言语的交流,而这一回感觉更强了。他知道她在这里,他认出了她,并且挣扎着接近她。 “你听得见我吗?”她细声低语,目光紧锁在他身上。“还是你感觉到了我的触摸?是不是这样?你一定很害怕,也很困惑,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你正在努力挣扎。你会好的,我向你保证,可是这要慢慢来。” 那声音又出现了,它牵动了他,使他不顾将会面临的痛苦。他害怕那种痛苦,但他想要得到更多那声音带来的温暖。他想去接近它……接近她。他依稀记得或是感觉那是女人的声音,其中有着温柔,并且对陷身于黑暗空虚的他暗示了一丝安全。他并不十分了解,但他认得那个声音;他的某种本能认出了它,并且渴望它,使他产生力量与痛苦和黑暗搏斗。他希望让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这动作太迟缓了,不可能是肌肉不自觉的抽搐。这回洁伊没有把手抽开,她反而用指尖轻揉他的肌肤,目光固定在他脸上。 “斯迪?你是不是要移动你的手臂?你能不能再动一次?” 真奇了。有些话他听得懂,其它的就毫无意义。不过她就在那里,近了一些,她的声音也清楚了一点。他眼前仍旧只有一片黑暗,仿佛世界并不存在,但她已经近得多了。一波波的痛苦蹂躏着他的身体,使他汗如雨下,可是他既已做了这么多努力,他不愿就此放弃。他不愿重又坠入黑暗的深渊。 他的手臂?是的。她要他动他的手臂。他不知道是否能够办到。痛楚实在太剧烈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得过去。万一他无法移动手臂,她是否便会弃他而去?他无法忍受又被孤零零地扔下来,那里有寒冷、黑暗和空虚,没有她的温暖。 他试着大叫,却叫不出声。这痛苦简直难以置信,像野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撕裂他、啃噬他。 他动了动手臂。 “要不是她正握着他的手臂,那个动作几乎难以觉察。他一身是汗,汗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心中狂跳不已,俯身凝视着他的嘴唇。 “斯迪,你听见我的话吗?我是洁伊。你喉咙插了喉管,所以你不能说话。不过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 他瘀肿的唇缓缓张开,似乎想说话。洁伊屏住呼吸,看着他艰难地移动嘴唇和舌。她感觉到他的无望和决心,他忍痛挣扎要说出一个字。这完全没有道理,他仿佛不计一切代价,决不肯轻易放弃。 他又试了一次,毫无血色的嘴唇痛苦地翕动着。他动舌头,做出一个无声的口形:“痛。” 洁伊胸中一紧,猛抽一口气,她没有感觉到泪水已经滑落两腮。她轻拍他的手臂说道:“我马上就回来,他们会给你一些东西止痛。我只离开你一分钟,我保证马上就回来。” 她夺门而出,冲上走道。佛兰和陆少校正在护理站低声急促地交谈。她冲过去时,两个男人都抬头望着她。佛兰眼中升起一股难以解释的恐惧。 “他醒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说他痛,求求你,赶快给他一些--” 他们拔足狂奔,将她撞到一旁。佛兰开口道:“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他的口气严厉,使洁伊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护士们拥入斯迪的病房。但当洁伊挤进去时、她随即被毫不客气地请出房外。 你在哪里?他醒了,无声地呐喊。他爬出了痛苦和黑暗,却进入了极端的恐惧中。啊,是否被活埋了?他无法移动,无法出声,似乎他的肉体已经死亡,而心智却仍然苟延残喘。他吓得想大叫,却又发不出声音。 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他不知道。老天助他,他根本不知道! “我在这里。”那安抚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害怕,并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 那声音好熟悉,曾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不,不是梦,而是比梦境更深沉的东西。那声音存在于他的骨肉、他的细胞、他的基因、他的染色体里,是他的一部分。不过却又如此陌生,他完全想不起和他有何关联。 “医生说你大概会很迷糊。”那声音继续说道。那是个温柔沉静的声音,却带着一点沙哑。她好象哭过。是的,这绝对是个女人,他依稀记得这声音呼唤他,将他拉出诡异使人窒息的黑暗。 她开始提起各种伤势,他死命认真地聆听她的话,才慢慢了解到她在说他。他受伤了,没有死,也没有被活埋。 一阵解脱的感觉使他全身无力。 她一直都在这里,他不记得过了多久,只记得痛楚和黑暗。他逐渐觉察到有两种不同的黑暗。一种在他心中,麻痹了他的思想,但他能对付,这黑暗缓缓消逝。另外一种是没有光明,无法视物的黑暗。他又开始紧张,怕她消失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明,似乎她知道他只能慢慢地听懂她的话。他没瞎,是他眼睛上蒙了纱布。他没瞎,他的两条腿都断了,不过他以后还是可以走路。他的两手灼伤了,也并无大碍。他的喉咙有一根管子帮助他呼吸,这管子不久就会拿掉,到时候他就可以说话了。 他相信她的话。他并不认识她,但他信任她。 他试图思想,但是他脑中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言语。他不知道……有很多事他还不知道,他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也无法将它们顺序组合,所以他无法得知他究竟不知道什么。太累了,他不再去想。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发觉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他没办法问。挫折感啃啮着他,他的手臂在她的指尖下伸展。天啊!万一她走了,他怎么办?她是他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她是他黑暗世界中仅有的一扇窗户。他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她是谁? 他做出“谁”字的唇形,无声地说出了这个字。是的,这就是他想说的宇,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都总结在这个字里了。 洁伊轻柔地止住他的唇。“别试图开口说话,”她低语。“我们来拼字好了。我念字母,当我念到你想要的字母的时候,你就动一动手臂,我会一直重复念字母。你能不能照办?动一下表示可以。动两下表示不行。” 洁伊已经筋疲力竭,自从他第一次醒来,已过了两天,而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陪着他。她不停地对他说话,说得喉痛声哑。她说的话是他从昏迷状态通往现实的桥梁。她知道他何时清醒、何时害怕,她感觉到他挣扎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回他动了嘴,她却因为太累而无法抓到他的意思。这拼字游戏是她所能想到和他沟通的唯一方法,但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集中神智进行。 她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好,现在我们开始,A……B……C……D……” 当她快将字母念完一遍,他的手臂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她几乎放弃了希望,也许她是操之过急了。陆少校曾经告诉她,斯迪的心智可能要过好几天,才能清醒到明白周遭发生的事。当她念到“W”,他的手动了一下。 她不再往下念。“W?” 他的手动了,只动了一次,表示“是的”。 喜悦穿透了她。“好,第一个字母是W,再看第二个,A……B……” 她念到H时他动了一下。 再来是O。 然后他停了下来。 洁伊吃了一惊。“WHO?谁?是不是?你想知道我是谁?” 他的手臂动了一下。是的。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除了第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洁伊不记得自己是否告诉过他她是谁。难道她以为过了五年,他还会记得她的声音吗? “我是洁伊。”她柔声说道。“你的前妻。” 4 他一动也不动。洁伊感觉他似乎退缩了,虽然他没有牵动一根肌肉。她心中突如其来地产生一阵刺痛,她不禁自我解嘲:她指望怎样?他不能起床拥抱她,也不能开口,他说不定已经累坏了。这些她都明白,但她还是感到他离她而去。他是否懊悔太依赖她了?斯迪一直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令人遥不可及。也许他不喜欢现在陪着他的人是她,而不是不涉私人感情的护士。某些特定对象对你的服务是无法用金钱偿还的,斯迪不喜欢这样。 她不假思索便改变了口气,变得极冷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动了两下。没有了。 她被推拒过太多次,所以现在他虽然没开口,她一样明白他的心意。这使人伤心。她闭了下眼睛,竭力自持,设法开口说话。“你要我留在这里陪你吗?” 过了很久他都毫无动静,接着他的手动了,然后又动了一下。不要。 “好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她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便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她想留下来陪他,保护他,为他奋斗。天啊!如果可能,她甚至愿意代他承受痛苦。可是他不要她,他也不需要她。她一直怀疑他是否会感念她所做的这些努力,但他们两人之间的感应实在太强,使她浑然不觉地忽视了自己的直觉,让佛兰劝服她留下。 好了,至少她该让佛兰知道她的任务已经结束,她即将离去。她的难题依然没有解决,她得去找一份工作。她从钱包中掏出一枚硬币,打了个电话给佛兰。这两天他待在医院里的时间并不多,其实,今天他始终没有出现。 他立刻接起电话,听见他冷静的声音,帮助她恢复了一些自制。“我是洁伊。我要你知道我的工作已经结束,斯迪不想要我再陪他了。” “什么?”他似乎颇为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了。” “他如何办到?他不能说话,又不能写字。陆少校说他现在应该还昏昏沉沉的才对。” “他今天早上已经好多了,我们用拼字的方法。”她意兴阑珊地解释。“我念字母,等我念到他要的字母时,他就动动手臂示意。他可以拼字,并且回答问题。动一下表示肯定,两下表示否定。” “你和陆少校谈过没有?”佛兰高声问道。 “没有,我还没碰到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迪斯不要我陪他了。” “去把陆少校找来,我要和他谈谈。现在谈。” 佛兰平常虽是个好好先生,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发号施令。洁伊一面想着,一面到护理站去要人把陆少校找来。五分钟以后,形容疲惫的陆少校穿着手术衣出现了。他听洁伊说佛兰找他,二话不说便走向公共电话小声地和佛兰谈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不过他挂断电话以后,立刻便派了一名护士随他到斯迪的病房。 洁伊在走道上等候,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虽然明知这就是斯迪所希望的,她还是觉得伤心。伤心的程度甚至比她离婚时有过之而不及。她觉得被背弃了,并且若有所失,好象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了,这正是她认真过度而无中生有的又一明证。难道她永远也不会学乖吗? 陆少校在斯迪房中待了很久,护士们来来去去。半小时以后佛兰也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经过洁伊身边的时候,捏捏她的手臂表示安慰。不过他没有停下来和她说话。他也在斯迪房门后消失了踪影,房中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洁伊找了张椅子坐下,静静交迭着双手打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显然是先回纽约,然后再找个工作。但是她已经被踢出了商业圈,她不想回去。她不想离开斯迪,此刻依然如是。 差不多一小时以后,佛兰找到了她。他锐利地望了她一眼以后,到自动贩卖机去买了两杯咖啡。洁伊抬起头,在他走近时,挤出一个微笑。“我真的一副看来该喝咖啡的样子吗?”她问道。 他递给她一杯。“我知道,这玩意简直不能喝。不过还是喝了它吧!就算你现在不需要,等一下也会需要的。” 她接过杯子,吸了口滚烫的液体,然后扮个苦脸。怎会有人使咖啡冲水后产生这种可怕的味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等一下就会需要它?事情结束了,不是吗?斯迪叫我走。显然他不希望我待在这里,所以我再留下来只会惹恼他,延迟他的痊愈。” “事情还没完。”佛兰说道,低头看着自己那杯咖啡。他的口气使洁伊猛然抬头注视他。他看来神色憔悴,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 洁伊背脊窜过一阵寒意,她坐直身体。“怎么了?”她问道。“他又昏迷不醒了吗?” “不是。” “那到底怎么了?” “他什么也不记得。”佛兰干脆地说道。“他失去记忆了。” 佛兰没说错,她果然需要那杯咖啡。她喝完那杯咖啡,然后又喝了一杯。她感到头晕目眩,胃部仿佛被重击了一拳。 佛兰叹息一声。他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们需要他保持清醒,能和他们谈,能理解将采取的必要措施。目前这最新的发展已经使他们阵脚大乱。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该提防谁也不知道,如何能保护自己?他根本无法分辨朋友和敌人。 “他要找你。”佛兰说道,执起她的手。“我们用你的办法,问了他许多问题,我们告诉他你是他前妻。他似乎搞迷糊了,也吓坏了。他不记得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该知道,他很容易就会头脑不清。虽然他恢复得很快,但要他集中心神还是很吃力的。” “你确定他想找我?”洁伊问道,心跳不已。他刚讲的这一大堆话,她只听进了第一句。 “是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出你的名字。” 想回到他身边的冲动强烈得使她心痛。她强迫自己坐着不动,以便再多了解一些。“他真的什么都忘了?陆少校怎么说?”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佛兰重重地叹了口气。“陆少校说记忆力完全丧失是很少见的。大多数病人都是忘记出事当时以及稍早的事情。斯迪头部受了重伤,失去记忆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这……”他做了个无助的手势。 “他会恢复记忆力吗?” “大概会吧!至少恢复一部分。这种事是说不准的,也许他会马上恢复,或搞不好拖上几个月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陆少校说他的记忆力会慢慢恢复,最先记起来的通常是小时候的事。” 大概、也许、说不准、搞不好、通常。这些词加在一起就是说他们也不知道,而这个时候,斯迪仍旧躺在床上,无法言语或移动,也看不见东西。和所有熟悉的东西,甚至自己,都搭不上线,会是什么感觉?他失去了一切凭借。想到他此刻必然感受到的惊惧,就使她心痛如绞。 “你仍然愿意留下吗?”佛兰问道,清澈的眼中满含关切。“你知道可能要耗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几年?”她无力地响应。“可是你们不是只要我停留到他眼部手术完成吗?” “当初我们并不知道他会忘记一切。陆少校说和熟悉的人和事物多接近,可以刺激他的记忆,并且使他安心。” “你要我留到他恢复记忆为止。”洁伊一语道破。这念头吓到她了。她和斯迪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对他的反应也越强烈。万一她又比上次更深的爱上了他,等他重拾不愿受拘束的生活方式以后,她要怎么办?她害怕她此刻已经无法硬下心肠离开了。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怎忍心抛下他不管? “他需要你。”佛兰说道,同意她的想法。“他对你有非常强烈的反应,所以才会使他比预期中提早清醒过来。我们也需要你,洁伊。我们需要你尽量帮助他,因为我们必须知道他所知的一切。” “如果不能动之以情,就试试爱国主义?”她倦然问道,头往后一仰。“不必麻烦了,我不会丢下他。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如果他没有在短期内恢复记忆要怎么办,不过我不会离开他的。” 她起身走开。佛兰坐了一会儿,瞪着手中的杯子。从洁伊刚才所说的话看来,她已经知道她无法轻易脱身了,而她仍然愿意继续下去,只因为斯迪对她的意义非比寻常。他必须去和那位大人物谈谈最新的发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原本指望斯迪会欣然与他们合作,他们还要借重他的才能和技术。而现在他们只能让他像个无助的婴儿一般去面对外面的世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要不然他们就得冒险把事情都告诉他,看是否能勾起他的回忆。陆少校表示他们决不可以去烦扰他。他需要安详和平静,以及稳定的心境,在这种情形下,他的记忆力才可能早日恢复。不管那个大人物最后如何决定,斯迪已岌岌可危。既然他有危险,那么洁伊也是一样。 在经过强烈的情感冲突以后,洁伊还是回到斯迪的病房。她需要时间来恢复自制,但她又感到两人之间的牵引,越来越有力,使她情不自禁急切地回到他身边。 “我回来了。”她平静地说道,走到床边,触着他的手臂。“看来我跑不掉的。” 他的手臂急促地动了几下,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吧!”她说道,开始念字母。 抱歉。 她还能说什么?否认她曾经难过?他不会相信的。他也和她一样感受到那股牵引,因为他持着那条看不见的绳索的彼端。他的脸微微转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没关系。”她说道。“我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是的。他的一个动作居然能包含如此多的意义,实在很奇异。她可以感到他仍未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不过地控制得很好。他的自制力使人叹为观止。 她再度开始拼字母。 害怕。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承认他害怕!从前的斯迪死也不会承认的,但现在的他已经坚强得多了,他可以承认这点,这并不会削减他丝毫力量。“我了解,我会一直陪着你。” 发生了什么事?他抬抬手臂,表示这是个问句。 洁伊用冷静的口吻告诉他发生了一次爆炸,但并未告诉他细节,只要让他知道他遭到意外就好了。 眼睛? 看来他并没有完全了解她先前告诉他的那些话,他还需要保证。“你的眼睛还要动手术,不过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再看见东西的。” 瘫痪? “没有!你的腿断了,上了石膏,所以你现在才不能移动。” 脚趾? “你的脚趾?”她大惑不解。“都还在呀!” 他唇上挤出一个痛楚的微笑。摸它们。 她咬住嘴唇。“好吧!”他要她触摸他的脚趾,这样他才能确定它们还有感觉,没有麻痹。她走到床尾,双手握住他的脚趾,让他冰凉的肌肤吸收她的体温,然后她又回到他身边,触着他的手臂。“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他又痛苦地挤出一个笑容。 “还有什么?” 手? “它们受到灼伤,包扎起来了。不过并不是三度灼伤,会复原的。” 胸痛? “你有一边肺叶破裂,胸口插了根管子,所以你不可以翻身。” 好玩。 她笑了。“我倒不知道有人能够不出声地说笑话。” 喉咙? “插了根通气管,因为你呼吸困难。” 脸骨碎裂? 她叹了口气,他希望知道真相,而不是被隐瞒。“是的,你脸上有几根骨头碎了。不过你并没有毁容,这是脸肿了,妨碍呼吸。等到肿消了以后,他们就会把通气管拿掉。” 把床单掀开,检查我的-- “不行!”她怒道,不让他把字排下去。然后她笑了,因为他居然努力做出了不耐的表情。“该在的东西都还在,相信我。” 功能? “那你得自己去发现!” 老古板。 “我才不是老古板,你乖一点,否则我就叫护士来替你换这尿管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用一种不太舒服的方式发现你想知道的事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脸上燥热。即使他又笑了,也没有让她好过一些。她本来不想说出这种话的。 他集中心神这么久,终于累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拼出:睡觉。 “我不想把你累坏的。”她喃喃说道。“睡吧。” 陪我? “我陪你。我不会不告诉你一声就走的。”她站在他床边,抚着他的手臂,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沉稳,进入了梦乡。 这时她仍然不愿抽开手、于是又在他旁边站了许久。她唇边挂着一个微笑。虽然他只能用这种不便的方式与她沟通,但他强烈的个性还是表露无遗。他要知道实情,而不是暧昧的保证和语焉不详的医学术语。也许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这并未影响他的本性。他很坚强,比从前坚强了许多。他的意志力是如此凌厉,就像是发散的能源场。噢,他曾是个迷人的浪子,对一切都不在乎,而且大胆,他只要眨眨眼睛就能把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但现在的他却很“危险”。 这个字眼使她吃了一惊,但当她仔细一想,便发觉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极为传神,他是个危险的男人。她并未感受到他的威胁性,不过危险和威胁不见得扯得上关系。他的危险来自于他钢铁般不屈的意志,当这个男人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阻碍他的人就要小心了。她不知道过去五年中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一定是很可怕的事。他似乎被迫放弃了除求生必需以外的人格特征,代之以生命本能。这是个不会承认挫败的男人,他根本不知道挫败为何物。 洁伊俯视他,心跳沉重。她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使她既敬且畏,而她已经被他牢牢吸引住了。一思及此,她赶忙抽回手。亲爱的上帝!如果她再落入这个陷阱就太蠢了。她曾经颇为自如地离开他,但这回要是她再投入,结果会怎样呢? “我们该怎么办?”裴佛兰不动声色地问,清澄的灰眸迎视对面黝黑慑人的眸子。 “我们按兵不动。”那人也一样不动声色地答道。“我们必须如此。如果我们现在采取非常措施,必然会引人怀疑。而目前的他尚无法认出敌人。” “追踪皮戈的事怎么样了?”“我们在贝鲁特把他给跟丢了,不过我们得知他已经和他那票孤群狗党搭上了线。他会再度现身的,我们只要等着他就好。” “在我们制住皮戈之前,必须让他好好活着。”佛兰说道。 “没错,我们不能让皮戈那些杀手要了他的命。” “等他恢复记忆以后,他不会欣赏我们的做法的。” 那大人物干笑一声。“他会胡闹一阵,对不对?不过我可不能冒险。我们一定要抓到皮戈。” “你是否希望再出山,亲自出马逮捕他?” 他往后一靠。“不,我已经习惯了家居生活,我喜欢晚上回到老婆孩子身边。我喜欢无后顾之忧的感觉。” 佛兰点点头,想起这大人物身为每一个恐怖份子和杀手的目标的时候。现在他已经安全了,洗手不干,不再是众矢之的……据大部分的人所知是如此。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情形不是这样。表面上这人已不再存在,即使连奉他号令行事的人也不知道命令是由他下达的。他经过各种巧妙的掩饰和转折,深深隐藏在幕后,别人无从查知他仍然在进行这种工作。总统知道他的情形,不过佛兰怀疑副总统以下是否有人知道,甚至连聘用他的部门的首长也不晓得。这位大人物只选择他能信任的人,佛兰便是其中之一。贝西达医院里的那个男人也是。两天以后,斯迪胸前的导管拔掉了,因为他的肺叶已经复合。洁伊获准进入他的病房以后,便待在他床边,抚摸着他的手臂和肩膀,直到他的呼吸慢慢平顺。 “没事了,没事了。”她喃喃说道。 他动动手臂,表示要拼字,她开始念字母。 不好玩。 “是不好玩。”她表示同意。 这有管子? “你的胃里有一根导管、是给你喂食的。”她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似乎已预见即将来临的痛苦。她怜悯地抚着他的胸口,感到他的胸毛又已长出。她小心避开先前插入胸管的伤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 抬头。 她花了几秒钟才会过意来,他一动也不动地躺了那么久一定很难受。她按下控制床头高低的按钮,一次调高一寸。当他的重心渐渐移到下半身时,他不停吸着气,然后示意她停止。他的唇无声地诅咒着,肌肉因痛楚而紧绷。一会儿以后,他适应了,再度开始放松。 洁伊审视着他,蓝眸中反映出他身受的苦楚。不过他已日渐好转,看见他有了起色使她十分欣慰。他脸上的瘀肿消了些,唇色也恢复了正常,不过下巴和喉部仍然伤痕累累。 他手臂一动使她吃了一惊,她开始念字母。 什么时候结婚?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问她私人的问题,他第一次想要探究他们昔日的关系。“我们的婚姻维持了三年。”她尽力镇静地说道。“我们是五年前离婚的。” 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我们对人生的期望不同。我们越来越疏远,到最后离婚几乎只是一个手续。” 孩子? 这念头使她怔了一下。很奇怪,当初他们并没有急着要生儿育女。“不,没有孩子。”她一直不知道有斯迪的孩子感觉如何。不过现在……噢,上帝!现在这倒使她震颤不已。 再婚? “不,我没有再婚。我想你也没有。佛兰来通知我你出事的时候,曾经问起你有没有亲戚或密友,所以你一定还是单身。” 他始终很留神地倾听,不过这时他似乎兴趣陡增。她感觉得到。 没有亲戚? “没有,你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亲戚。”接着她开始告诉他,他是在好几个不同的家庭中被抚养长大的。没有亲人似乎使他颇为介意,不过在他们婚姻期间他倒没有这方面的暗示。 他不断地提出问题,就像一个想听更多故事的孩子。她明白他是在藉此重拾失去的记忆,便毫无倦意地将他俩从认识以后的点点滴滴都尽量告诉他,她说得喉咙都哑了,最后他终于设法费力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