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抿上一口酒,说,过什么过,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戏。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处石库门洋房,不肯,要赶时髦住在这儿。说是郑漩住进了这个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邻居,与有荣焉?郑漩是沪上近来很红的歌星,留声机里总能听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出电影。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这里。文笙一时有些不自在,终于又问,哥,你最近生意可好?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错。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谈这件事情。听说你们家兑了不少黄鱼?文笙说,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钱不值钱,上海的金价还算是最低的。我们兑的,是存在铁业银行里的现。老家银号里的倒分文未动。永安点点头说,六叔精明,未免还是保守了些。眼下买双袜子都要八千多块,法币变成废纸,是迟早的事。时势造英雄。你可还记得那个何司务长,和咱们吃过饭的。人是土些,算盘打得却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赖他了。文笙说,他在军中,倒还有钱做生意?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钱,大把大把的现钞。看文笙一脸茫然,永安压低声音道,他有的,是军饷。文笙心里一惊。永安从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切好,点燃。抽一口,闭上眼,缓缓地吐出来,说,没错,军饷。现在中央的军费开支涨得猛。每个月出了饷,他就给我运过来。我给他换黄鱼,再放出去,放十五,给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叶雅各布的了。文笙在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这事雅各布有份?永安笑得有点不明所以,说,你这个发小可不简单,中国人的精,西崽的狠,占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犹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个埃文斯,生生给他甩掉,和我玩儿什么暗渡陈仓。也好,如今更干净。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个基督徒?文笙觉得头有些发晕,或许是因为喝不惯红酒。他觉得永安的声音有些飘忽,他问,这些钱放给了谁?永安说,自然是放给“隔都”里出来的犹太佬。趁着乱,都琢磨着在中国东山再起。永安挨近了文笙,说道,如今,我们兄弟倒应该大干一场。说实话,旁人我不是很信得过。你手上那些黄鱼,是派用场的时候了。文笙将自己慢慢靠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永安哥,钱是卢家的,我做不了主。我们家买货卖货惯了,钱生钱的生意没做过。你尽自小心。永安愣一愣,头一昂,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也罢。我是想着有福同享。说实在的,我也怕有个差池,师母那儿难交代。做哥的,不帮带你又过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还像以前,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对了,我妹子几时到上海来?你捎个话,说永安哥念叨她了。这一年的圣诞假期,仁桢来了上海。确是应永安邀请。文笙也有些时日未见永安,据说又搬了一次。还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个白俄的皮货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处洋房。算捡了个漏,永安说。永安手笔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戏园,放一场《黄金时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说没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个平安夜,看得凄风惨雨。仁桢便道,我倒觉得不错。美国人对自己的事,是愿意看得清楚些的。永安载两个人去参加他的派对。一路上,仁桢却没有许多话。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两个字:“热闹”。文笙是个哑巴葫芦,你可别跟他一路。合该做不了上海人。派对在日升大饭店的顶楼。他们到时,已是人山人海。见永安进来,先是小号起了一个音,舞池里的乐队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见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来。一开口,歌声低沉婉转,倒很有几分神似当年的白光。永安两眼迷离,上前拦腰搂住她,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热闹。我看该唱个《假正经》才应景。我的派对,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说完端起一杯酒,高高举起来。便有如林的臂膀举起来,呼应他。文笙在人群中看见了叶雅各布。他走到尹小姐跟前,与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后面,躬身行礼,十分绅士。雅各布梳着油亮的背头,一身黑色的礼服。浆得硬挺的衬衫领,将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几分。在灯光下,他苍白着脸色,神情肃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轻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墙头,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满场翩翩的人,仁桢便也教文笙跳舞,说跟同学学的,还未实践过。跳了一会儿,教的人与学的人,都很笨拙,于是便放弃了。两个人互执了手,看外头璀璨的夜色。这时,却见永安悄悄走过来,说道,文笙,在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婆家还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规矩,你们订了婚,你还欠我妹子一样东西。两个人愣着神,只见他拿出丝绒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里,说,等会儿,给仁桢亲手戴上,算我一贺。说罢,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远了。文笙送仁桢回旅馆。到了,两个人对面站着,影子被路灯光拉得老长。文笙拿出那只盒子,打开来,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颗熠熠的红宝石。文笙说,永安哥凡事是要喜庆的。他执起仁桢的手,要给她戴上。戴上了,却有些松。文笙说,我回头教银楼的师傅改一改,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这时候,仁桢看着他,眼睛里闪闪的,欲言又止。终于说,按理永安哥是我们的大媒,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若能听得进,你便劝劝他……说到这里,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衬衫领子,说,其实,我是不太放心你。江河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电话,说仁桢不见了。文笙的脑子木了一下。就听见克俞说,这几天杭州在闹学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见了。同宿舍的人说,那天她和同学一起参加游行,有三天没有回来了。后面的话,文笙并未听得很清晰。他极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对克俞说,我马上就到杭州来。文笙下了火车,并未如他想象,到处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静的。但似乎有一种残留的郁躁,隐隐地,从这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他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汗。他与克俞坐在人力车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边上绿柳成荫,有些微的风,吹拂到他脸上。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声平朴粗砺,并不幽怨。听起来,令人想到的,不过是这城市的寻常民生,日复一日,波澜不惊。他们远了,这琴声仍然追过来,星星点点,让文笙好受了些。待下了车,他还是一脸没着落的样子。茫茫然间一仰头,恰望着白塔在葱茏间矗着,觉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云,笼过来,一时间塔又远了。克俞看着他愣神,正想要叫他。这时候,见一个男学生跑过来,向他们手里塞了一张传单,又疾步走开了。文笙看那粉色传单上写了“反饥饿,要和平”的字样,旁边是几只挥舞的拳头,筋络毕现。他心里一阵紧。他们走进“韦斋”,找到与仁桢同宿舍的同学。这姑娘还认得文笙,远远地望见他,便大声说,仁桢回来了。文笙只觉得胸前的石头落地,张一张口,才问出来,她在哪里?那同学便说,给教务处叫去问话。别担心,她好得很。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见仁桢沿着阶梯走下来。一些阳光穿过树荫,落在她脸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挡着,看不见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脚步也不及以往劲健。文笙缓缓地站起来。仁桢看见他,也一愣。她瘦了,便显得颧骨高了,脸庞竟也显出一层苍黑来。克俞说,仁桢,你让文笙好心焦。文笙不说话,他只是沉默着,眼光有些发直,似乎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向仁桢抬起手,停一停,终于垂下来。他问,你去了哪里?仁桢挨着他坐下来,说,南京。文笙说,南京?仁桢感到了他声音里的冷。她低下头,慢慢地说,二十号国民参政会开幕。中央大学和金女大的学生组织了请愿游行。我们几个,和上海苏州的学生代表,赶过去声援他们。文笙转过脸去,看着仁桢。他说,和你同去的一个同学,被打成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对吗?仁桢听了,抬起手,下意识地想遮住颈项上一处青紫的伤痕。此时,她的目光,却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没防备地,她看见一颗泪,从文笙的眼角渗出,沿着青白色的面庞滑落。这泪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她听到文笙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文笙说,仁桢,你不要变成二姐。这句话,让仁桢倏然坚硬。她说,我和我姐,原本并没有不同。他们在对视间,静止了。文笙终于站起来,背过了身,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说,是不同的,你还有我。他没有再回头。一径走出了大门,拾级而下。克俞叹一口气,跟出去。仁桢也紧了几步,终于停在了门口。她看着文笙年轻的身形,竟有些佝偻。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岖的青石板阶梯上。长长的一道,曲曲折折。民国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热。市面上,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卢家在天津的“丽昌”分号结业。这一天,文笙从柜上回来,看见“晋茂恒”的大门跟前,有个人,懒懒地靠在路灯杆子站着。人辨不真切。这路灯坏了快有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来修。报馆街不比往年,如今办报看报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过去,避开那个人。却听见有人唤他,文笙。他一个激灵,回过头,看路灯底下站着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着顶看不出颜色的鸭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话头,低声道,我们上去说。走到屋里头,永安才将帽子取下来。一头散乱的头发,粘腻地纠缠。文笙绞了个毛巾把,递给他。永安接过来,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说,天王老子要热死个人。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文笙说,怎么不上来等。永安愣一愣,说,底下好,不想叫人问东问西。因为多时不见,兄弟两个都有些生分。各自心里有话,客气着。过了许久,永安才问,最近生意可好?文笙摇摇头。永安说,上海是难混些,一时一时的。文笙说,娘想让我回襄城去。哦,楼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乡下养。永安说,一个卖药的,自个儿倒落下了病。这大上海是不养人。两人谈得有些不咸不淡,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大哥找我有事?永安嗫嚅了一下,说,文笙,你手上还有条子么?文笙望着永安,看出来,他眼睛里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说,大哥,眼下的情势你知道。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监察院的几个老家伙,弄他一个,株连九族。如今,姓何的这种虾兵蟹将都一并栽了。文笙,大哥这回是真遇着难了。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差多少?永安说了个数,文笙心里一凛。他说,我们家在“铁业银行”开户,有上海的两家老字号作保。调这么多现金,恐怕不容易。永安走近他,说,兄弟,你人规矩,可是有办法。只一个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文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永安眼里闪烁,说,大恩不言谢。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说,我把房子卖了。文笙,你若不嫌弃,哥就搬回来和你挤挤。永安搬回来那天,身后跟着尹小姐。文笙看着这女人微凸着腹部,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还是走上前,将箱子接过来。女人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将手搭在永安肩上,说,慢慢的,莫闪了腰。永安温存地对她笑,同时一使劲,徒手抱起一个带圆镜子的梳妆台,向楼上走去。他们赁的这处房,原带了一个亭子间。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里面囤了些货物,无非是过季卖不掉的布匹。过了梅雨季,积了尘,发了霉。永安将货清出来,搬到了楼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间里。文笙便说,大哥,你们是两个人,还是我上去住。永安便摆摆手,笑说,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篱下不能成了鸠占鹊巢。我们在上头,两下进出也方便。这样住了几日,安安静静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时间,永安早出晚归,彼此并无觉得生活有多大改变。及有一日,文笙前夜里和几个同乡小酌,又受了风。第二天竟睡到了将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见尹小姐正坐在厅里吃饭。她先未看见他。桌上摆着一碟海瓜子,此时她用筷子搛起一只,轻轻用唇一嘬,然后就着吃一口饭。吃相十分优雅。文笙想想,和她打了个招呼。尹小姐听见,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对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将头发剪短了,发梢像女学生的,贴在耳根。穿一身鱼白色竹布旗袍,宽绰绰的。一时间,整个人看着都有些眼生。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门。她却站起来,问他,可吃过饭了?文笙说,还没有,这就去楼下吃。尹小姐便说,在家吃吧。饭是现成的,我去炒一个菜给你。文笙说,不了,太麻烦。尹小姐说,不麻烦,现成的。你回房读书吧,马上就好。文笙在原地,呆呆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间。他听见尹小姐收拾碗筷的声音。又听见她的脚步声,向厨房的方向去了。过了一阵儿,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文笙打开门,看见桌上已摆了一个菜,一个汤。尹小姐站起身,在锅里盛了一碗饭,搁在他面前。没有再说话,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拿起一个小筐织毛线。织几下,就用手比一比。这个手势,让她的样子,变得家常起来。汤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叶,碧绿的一层,颜色爽净。菜也是简单的,香椿炒鸡蛋。文笙尝了一口,味儿不错。他就想起来,家里后院的香椿树,每年开春,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尹小姐放下手里的活儿,问他,好吃吗?文笙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好吃。尹小姐就说,好吃就多吃些。文笙不禁问,这已经过了季了,市上还有香椿卖?尹小姐就说,你们大户人家,吃的是时令菜。我们南方人小家子气,舍不得好东西。我们老家兴将新鲜的香椿腌起来,能吃上大半年。我出来这么久,什么都忘了,就没忘了每年春天腌一坛。说完这些,她别过脸,向窗户口远远望出去,也不说话,不知在望什么。文笙默默地将饭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轻轻说,尹小姐,谢谢你。女人停住手,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闪烁。她对文笙说,你该叫我一声“嫂子”。说完这句话,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来,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说,我肯给他生孩子,当不起叫一声“嫂子”么?文笙木然地坐着,终究没有出声。女人淡淡一笑,说,罢了,他原本没有娶我。叫我秀芬姐吧,总不算难为。文笙张张嘴,道,你叫秀芬?尹小姐说,嗯,这名字土气,可是我的真名。我爹爹起的,不舍得改。文笙便道,你爹娘都在老家里?尹秀芬摇摇头,说,爹死后,娘就改嫁到湖州了。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她的一双手好看,手指又细又白,葱段似的。剥蚕茧,比谁都快。在我们海宁,哪一家不养蚕呢?蚕你见过吗?在北方稀罕,到了江浙,懂事的小孩都识得养。可是谁家都没有我们家养得好。每年到了“蚕开门”,我们家来的人是最多的。文笙问,什么是“蚕开门”?尹秀芬笑一笑,蚕事开始,各家是不兴走动的,闭门等采茧。就是缫丝收成的时候,才开门庆贺。都是乡下的老规矩。我们家收成好,是我爹娘吃得苦。我爹说,娘过门时“看花蚕”。他便知道这女人是一把好手,娶对了。他说好不好,看谷雨“催青”。人家用盐卤水“浴种”,我娘用白篙煮汁,浸了又浸;清明,人家用糠火“暖种”,我娘掖在跟身的大袄里。待到三龄蚕,中午喂一个时辰,中午采桑叶一个时辰,晚上喂一遍,又是一个时辰。爹说,娘是心疼蚕的人。文笙听得似懂非懂,尹秀芬像对他说,又不像对他说,只是自己一径说下去。到了蚕上山,人家家用稻、麦草,我们家是爹娘自己用竹梢上裹的细麻,一头一头,将蚕捉去上簇。蚕动不了,却知道舒服。结的茧子,又大又实。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喜的,是在蚕房里听蚕吃桑叶的声音。闭上眼睛,沙沙沙的一片,熨帖得很。蚕食桑,我娘说,不能白听,得唱歌给牠们听,唱〈撒蚕花〉。“ 蚕花生来像绣球,两边分开红悠悠,花开花结籽,万物有人收,嫂嫂接了蚕花去,一瓣蚕花万瓣收。”尹秀芬悠悠地开了嗓,歌声竟是十分清丽的,其实并不似白光的那般厚浊。文笙想,这是她原本的声音罢。尹秀芬眼睛落在窗外的凤凰树上。回南天,落不尽的雨,这会儿却停下来。树叶是青黑的厚绿,巴掌似的,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尹秀芬说,那年我十二岁,我知道我娘要走。爹死的夏天,我娘养出了一匾殭蚕。她跟我奶说,娘,我在这家里,留不住了。尹秀芬静定地坐着,不再说话。天还阴着,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淡。文笙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恰看见她胸腹间起伏的圆润轮廓。他停一停,又折返,对她说,嫂子,我去柜上了。文笙望着街面,感受这城市空气中逼人的溽热。一种不寻常的静,令人隐隐不安。这不安在溽热中悄然发酵、膨大、蓄势,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文笙擦了擦额上薄薄的汗,将衬衣扣子又解开了一个。他把母亲昭如的信迭好,重又放进了信封里。这信中转达了六叔家逸的意思,要他暂时停止出货,静观其变。他明白六叔以委婉的方式,提醒他,此刻囤积并非为居奇,而是在每下愈况的市道间,识时务地以逸待劳。据说中央银行年底要有新的举措,用六叔的话来说,是“庞然动静”。他叹一口气,想起坊间传闻,已经有造纸厂用小面额的法币作为造纸的原料,从中牟利。而他要做的,是要杜绝手中的盘圆变为废纸的可能。他想,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应该与永安提一提那笔被借调的款项,在被六叔质询之前。他想,或许走一趟“聚生豫”,比在家里谈及更为体面。然而,当他走进北四川路,发觉一些熟悉的店铺已经关了张,或者改换了门庭。“聚生豫”大门紧闭,门面还在,可是招牌却没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也不见了一只。门上贴着“东主有喜”。文笙心里愣一下,木木地竟笑了,不知喜从何来。待回去了,看见永安在,坐在厅里敲敲打打。抬头见是文笙,咧开嘴一笑,道,兄弟回来得早?文笙点点头,说,这市景,怕是以后更要早了。永安没接他的话,只顾举着刀削一颗榫头,说,秀芬身子笨了。亭子间里的床板太高,我给她做个踏脚。屋里闷热,永安光着膀子,黧黑的脊梁上水淋淋的。到了发福的年纪,虚胖,稍一动作,就有些气喘。文笙看惯了西装革履的永安,面前这个人,倒是十足的新鲜。他觉得文笙看他,便道,没见过你永安哥还有这本事吧。年轻在老家的时候,做起木工来,也是一把好手。自己能打半堂家具。文笙便说,大哥,别打了。还是我和你们换换,底下的屋也宽绰些。让嫂子爬楼梯,总不是个事儿。永安停下手,定定看着他,忽而笑了,眼梢嘴角的纹路在汗水间格外清晰。他说,是,大哥我领受。你也该有个“嫂子”了。文笙便要回房去,说,那我收拾收拾。永安道,听秀芬说,你还欢喜她做的菜。不嫌弃,以后就一块儿吃。要说一家子,就得有一家人的样子。以后,文笙就和两口子一起吃晚饭。统共几个菜,秀芬变着花样做,便不觉得重样。永安说,早知道你有这好手艺,先前住租界的时候,该把那个坏脾气的厨子辞了。做一道腌笃鲜,那个咸,像打死了个买盐的。现在倒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做。秀芬说,你们哥儿俩,往年都是好东西吃惯了。我如今觉得对你们不起,叫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永安叹道,说起米,昨儿下午,我看见多伦路上有群抢米的。里头有我一个熟人,原先东亚银行的职员。去年还神气着,混成这样,也真是不中了。吃了饭,永安上了楼,东翻西找,半晌,执了把胡琴下来。胡琴旧得很,满是灰土。秀芬就拿着抹布给他擦,说,我当搬家时候扔了,你倒带了来。永安说,哪里舍得扔,瞧这琴筒,真真儿的金星紫檀。跟我走南闯北,一路到过大不列颠国。秀芬笑说,得,吹牛吹过海去。永安急了,说,你别不信。我这两下子是不怎么的,却还在文笙媳妇儿她三大的寿宴上救过场。文笙,你可听仁桢说起过?文笙听到,一愣。一张脸忽而跳出来,熟悉的脸,此刻却有些模糊。永安不理,径自起了一个音儿,说,今儿给你们来出家乡戏,《三上轿》。到开了腔,唱出的却是女人的声。永安捏着嗓子,如泣如诉。豫剧的唱词,文笙是听不懂的。但是,却听出了这有些凄厉的唱腔里,些许的不甘心。永安胖大的面庞上,眼眉拧着,如痴如醉的哀怨相。这原本是可乐的,秀芬便指着他笑,对文笙说,这洋相出的,倒可以去“大世界”挣钞票了。可两人笑着笑着,却看永安的神情渐渐肃穆起来,眼角间有一些晶莹的东西,闪动一下。听的人,看的人,也收敛了声色。他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拉下去,唱下去了。一大清早,文笙听到厅里水响的声音。走出去,看见靠窗的人影。是秀芬,低着头,正用力在一只大木盆里踩着。每次踩下去,便用手微微护着腹部。她小心翼翼提起脚,水便是“哗啦”一声。晨光初现,鱼白的天色,衬得她身形轮廓分明。这时候,她挺起身体,用手在腰间轻轻捶打。抬起头,看见文笙,微笑道,起来了?没吵着你吧。文笙说,没有。秀芬说,我想趁着天好,将床单洗了。过会儿晾上,一阵风,后晌午就干了。文笙说,嫂子,我帮你吧。你要小心着。秀芬道,不碍事,我也该多动动。你瞧,我一个人动,倒是两个人使力。说到这,她眼睛低垂,目光落在肚腹上。内里是如水温柔。傍晚,文笙回来。秀芬坐在凳上迭衣服。看见他,将身旁的一摞衣服捧过来,说,收好了。文笙看,正是这两日散在屋里的,里头有自己的内衣裤。他脸热一下,说,嫂子,这怎么好。秀芬没抬头,手里忙着,说,怎的不好,几件都是洗,顺手的事。见文笙仍木着,她这才意会,笑说,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嫂子我什么没见过。她说这话时,不自觉间,飘过一个眼风。走到眉梢,却煞住了。她于是又低下头,闷声说,文笙,你得有个人照顾。文笙说,嫂子,这阵子多劳动你了。秀芬摇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你该正经有个女人了。那位冯小姐,要早些娶过来。文笙默然片刻,说,你倒记得她。秀芬一笑,说,怎会不记得,那次派对上,你们两个跳起舞,连旁人的手脚都不自在了。可是,我却看出,她是个知冷热的人。不知为什么,文笙的眼底有些发酸。他看外头,一物一景,渐被苍苍的暮色笼住。秀芬举起一件衬衫,抖一抖,就着灯光看看,摘去了一个线头,说道,冯小姐的好,要人看。这姑娘是有些脾气的,可我看得出,将来能过日子。文笙叹道,这哪里能看得出。秀芬搁下手上的活儿,说,一样是一个人,得分会不会看。你见我第一面,可看出我是个过日子的人?当年,我在“仙乐斯”上身的第一件行头,是我自己裁的。自然是没有钱,在“庄兴”做一身象样的旗袍,得没日夜地陪大半个月的舞,不值得。如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们男人,看女人总是不准的。到头来,看得准的,还是女人自己。不过,她顿一顿,又说,若自己看不清爽,旁人看得准不准,又有什么相干。这年入秋,文笙又见到钟阿根。阿根壮壮实实的,看不到一点病容。脸色竟是黑红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文笙心里头欢喜,问他说,不咳了?阿根说,不咳了。要谢谢你带我去看洋大夫。我一个卖药的,病起来,倒是泥菩萨过江,说来也惭愧。文笙说,人食五谷,谁能没个大小毛病?回来了就好,楼下那间房,房东还空着呢。阿根说,文笙,我这回来就是看看你,买点东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没个金贵命。在上海病成那样,回了乡下,个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们乡野人,天生天养,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实起来。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黄金,我也不来了。阿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走,说不耽误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一起吃饭,再说这一向哪还有什么生意。阿根推托着,一边就将带来的东西搁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鲜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闵饼。又拿出一只手工精致的竹笼,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里。文笙轻轻打开,不禁眼前一亮,里面是几头白胖胖的蚕,栖在碧绿的桑叶上。阿根说,这是中秋蚕,娇贵着呢,这一路跟着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说,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蚕家出来的。我们也养,就带了几头来,也算念念乡情。你拿回去,好生养着。文笙提着那笼蚕,走在街上,只觉得身上轻盈。他闻见笼里清凛的桑叶味儿,似有似无地漫溢出来。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扑扑的。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敛了繁花似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升平。彷佛无边际的海,包裹、席卷,偶有小乱,必为大治所湮没。如文笙,这街上有许多的人在行走,脚步匆促,眼神漠然。一个婴孩,在保姆的怀中突然哭喊起来。他们也只回了一下头,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见了。身侧伫立的大厦,此时烟霞缭绕,如同余晖中的群山,苍茫的远。他站在群山之间,燥热一点点地沉淀下来,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遥遥地亮起,闪烁。暮色初至,这城市还未睡去,便又抖擞地醒来了。他走到了三楼,并未听见做饭的声响。秀芬做饭的声音很轻,切菜都是均匀而细密的,不疾不徐,如蚕食桑。这些天他已熟悉这种声音,包括气味。秀芬喜甜,烧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没有。他将蚕笼放在身后,推开了门。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侧,坐着“聚生豫”的掌柜老刘。老刘见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说,笙少爷。文笙回了礼,看见秀芬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净白的墙,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黄的霉迹,还未褪尽。曲曲折折的一道,从天花上走下来,浅浅消失在墙根儿里。老刘说,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着。秀芬这才回过神,也站起来,说,掌柜的,我送送你。老刘说,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爷,可否借一步,与刘某说几句话。文笙看了看秀芬,搁下了蚕笼,便随老刘下去了。两个人站在“晋茂恒”的门口。老刘看着他,却没开口。文笙终于问,掌柜的这回来,是为柜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