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嫂便说,六爷自然是不想让笙哥儿到柜上去。话说得不善,但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是得想个法儿,不能再叫哥儿出什么岔子。昭如说,这么多年,我只当这孩子是个闷葫芦。他这一回,自个儿拿了这么大的主意,可真吓死我了。可如今,腿长在他身上,我能怎么样。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云嫂忙抚她的胸口,说,大夫可说了,“大喜坠阳,大忧内崩。”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昭如只又喃喃说,我就这一个儿,我能怎么办。云嫂宽慰她说,太太,我是寻思着,要说在这家里,若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儿,怕是赶他走也赶不动。昭如摇摇头,要能留得住,我们这两年,还用翻江倒海地寻他吗?云嫂笑一笑,那可说不定。咱哥儿如今大了,您瞅他这年纪,咱该帮他操心啥了。昭如一脸茫然。云嫂呵呵地乐了,咱该给他说门亲了。六爷家的小茹都嫁出去几年了,您就不着急?您想啊,咱笙哥儿内底多仁义,要是有个可心的媳妇儿,将来再有了一男半女,他还怎么舍得离开这个家啊。昭如一听,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个胡涂娘,一向把他当孩子。可不是?属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俩儿得寻个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儿的。这么说着,昭如精神来了,竟从床上坐起来,说,这药我不要吃了,苦到了心里去。几天没好好吃饭,我还真是饿了。文笙回家未足半月,昭如收到了盛浔的信。信写得自然是厉言厉色。字里行间,全然看不出平素的温润。然而,全信读下来,倒有一半在骂他自己。说什么老舅如父,管教外甥不力。养出的女儿不肖,竟然伙同文笙上下欺瞒。说自己一介老夫,辜负了亲妹,真是汗愧无颜。昭如将信说与云嫂听。云嫂说,我听下来,舅老爷这信写得怎么跟个读书娃娃似的。昭如便道,你是没听明白,这是封求情的信。我这哥哥,怕我责罚文笙,拉拉杂杂,口不择言,什么罪过都往自己的身上拾。云嫂便说,舅老爷疼咱笙哥儿,还真是一番苦心。要不是天津太远,说媳妇儿的事,倒该请他拿大主意才好。这时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亲与云嫂的合计。他只晓得家里对他是一百万个不放心。盛浔将他在天津的书寄了许多来。里头夹了短笺,叫他趁这段时日“孜孜于书卷”。他翻检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进。表妹可滢那本莫内的画册也寄来了。打开,看见浓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雪白的睡莲。他用指尖轻轻抚摸花瓣,纸页上是触手的凉。还有几本,都是克俞当年走时留给他的。一本是借他看过的风筝图谱。还有几本线装的笔记小说。其中一册是郑仲夔的《耳新》,他并未读过。读了一篇觉得有味,于是就坐定了看,里面写的都是诙奇诡怪之人。比之《世说新语》,怪诞有余。其中“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一则,克俞讲给他和凌佐听过的。原来出处是这里。他还记得克俞说,所谓“赛先生”,原不是新鲜玩意儿,中国的哪朝哪代未见过?不过因西方舶来,国人便以为奇技淫巧,无足观罢了。这日午后,他读得正酣。却听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是母亲昭如。文笙忙让她坐下,同时间,心里有些局促。回来这些日子,虽每日都与母亲问安,昭如却并不与他说话。母子两个,长长对视一番,总有一个先低下头去。关于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过云嫂居中转达。此刻,望着母亲,他不禁小心翼翼。虽只两年未见,母亲其实是见老了。老在了神态上,似乎总有浅浅的疲惫颜色。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齐整。文笙轻轻问,娘的身体又好些了?昭如并不答他,却站起身,揭开手上一张蜡纸。里头有数张相片,一一排在他的书桌上。她问道,你舅舅寄了你这两年拍的照片来,你且看看哪张好些。文笙看这些照片,一阵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张都微笑着,眼神里头有些游离。最近一张,是在劝业场附近的照相馆拍的。他穿着新做的西装,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没有立体感。一只轮船,恰停在他的肩头。他想给母亲看一张相片,是他入伍三个月拍的,放在他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如果运气好,战场上得了全尸,这张就是遗像。那张照片,他笑得很开,眼神也笃定了许多。然而,他看看母亲蜡白的脸,此时是生动的,有些期待。就指着那张西装的相片,说这张好。昭如笑了,说,我也觉得这张好。人又斯文,又洋气。母亲拿着照片便走了,并没有多说些什么。隔了些日子,昭如又来,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后跟着奶娘云嫂。云嫂说,哥儿,这一阵子,可让太太操了许多的心。昭如不说话,笑盈盈地,将相片排开,摆在他书桌上。文笙看,全都是年轻女子的相,他一个都不认得。云嫂问,哥儿,这些姑娘,八字都与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这一个,钟庆表行的二小姐,也是读过洋书的,会说洋话,模样也俊。还有这个,“鼎尚丰”赵家的斯仪,你不记得了吧?小时候还来过我们家里玩儿。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要说样子,人骨架子大,生得喜庆些。可贤惠得很,要论女红,这襄城的闺秀里头,是一等一了。文笙没说话,把目光投向昭如。昭如的脸色是舒展的。她待云嫂说完了这许多,才开口道,儿,你也大了。成家的事,就算我这当娘的不操心,你也该上心了。娘知道,如今你们青年人是兴新式恋爱的,不作兴媒妁之言那一套。娘也算是个开明人,你且看这里头,可有好的。若有,你们两个就自己慢慢处。若没有,就再想办法。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娘,你莫不是怕我会离开家吧。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觑一眼云嫂,这才说,大丈夫修齐治平……云嫂却打断她,抢过话头,说,哥儿,不管拿的什么主意,你且记着,当娘存的都是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这大半辈子的不易,盼的是个啥。文笙低下头,看着满桌子相片的莺莺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厚重的冰凌。有风吹过来,几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断落。倏忽间,枝条昂然弹上去,像是个周身轻松的人。文笙轻轻说,娘,我知道了。卢文笙与赵斯仪,在大年初十见了面。两家人,趁着过年的喜庆,在“聚鸿德”吃了饭。卢家又在“容声”大舞台订了个包厢,晚上去看叶蕙荃的《独木关》。文笙走进去,只觉得与记忆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原本半人高的灯笼都改装了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本是镶了各色脸谱的,这会儿却也卸了下来,贴了几个名角儿的时装照。乍一看,处处是新的。可细看看,这新却是硬从旧里头生出来的。文笙沿着转角楼梯,拾级而上。楼梯扶手上,漆色已经斑驳,是多少年的烟火给磨的。两家的大人,留了心,让他挨着斯仪坐。这姑娘粉嘟嘟的脸,还有许多的孩子气。额发烫成了整齐细碎的卷。身上的气味,是丰实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个眼色,文笙很绅士地帮她脱下大衣。颜色新净的藕色旗袍,紧紧绷在她身上。她坐下来,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觉得不妥,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同时将身体,朝远处挪一挪。戏码都是旧的,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长辈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着两个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赵家太太在他身边跟昭如耳语,声音却很大,遥遥指着对面偏僻些的包厢说,您瞧,回回来,都看见冯家占着最大的包厢。今年倒是收敛了。家逸嚼着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敛不是家道不济了?文笙就是这时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他心里倏然一动。在冯家的排场里头,她的衣着还是清淡的,仍然梳着粗黑的发辫,脸色笼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长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颊的轮廓是一种圆润的利落,这美于是有了力度。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间,她似乎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碰撞了一下。她转过脸,和一个女仆模样的人说了句话。他想,他应该是看到,她眼睛里头有处亮光,闪烁了一下。看完戏是黄昏时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仪去逛百货公司。走到了公司门口,斯仪说,卢文笙,你走吧。文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望向她。斯仪说,你是个孝顺的人。你不喜欢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读的新书不多,但现如今,不是以往的时代了。她说了这番话,脸胀得红红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气。此刻,她走近一步,对文笙说,你要勇敢些。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轻盈,消失在百货公司熙攘的人群中。他走出来,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然而又并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竟走到了艺波巷。及至看到了“四声坊”的牌坊,他才醒过神来。这牌坊似乎又破败了一些,翅角下结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灰扑扑的。空巢无主。走过了牌坊,有莫名的肃杀之感,里头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文笙心里头,不禁也忐忑,不知为了什么。待看见“余生记”三个字,隐隐地飘出些竹清气,他一颗心才放下来。柜上是个年轻人,戴着围裙,正就着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单薄,可以见着胳膊上的筋肉,随手上的旋转,轻微地律动。见他来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气生财的口气。这青年长得壮大,眉目浓重俊朗,已是汉子的模样。“龙宝。”文笙试探地叫一声。青年人愣一愣,迟疑地看他的脸。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笙哥儿。他将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把执住文笙的手,脸上是大喜过望的表情。文笙也将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一按,龙宝不禁“哎呦”一声。文笙忙放开手,才看见这只手冻得发红,上面是裂了口的冻疮。文笙说,大年下,怎么穿得这么少?龙宝说,干活方便,不碍事。龙宝又端详他,说,笙哥儿,你长结实了。都说你去了天津读书,我看着,脸上倒去掉了许多的书生气。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几年过去了。文笙忙问,龙师傅呢?龙宝叹一口气,说,爹去年开春害了场病,身子大不如前了。这铺子里的活,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经上了手。不过,每年你的虎头,他一定要亲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这几年眼力不行了,一只风筝,要做上整一日。文笙顺着龙宝的手势,看墙上挂的几只虎头。最中间的一只,格外的雄壮,眼睛铜铃一般。胡须是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边支着。龙宝说,爹说了,这一只做得最大,你今年虚二十了。这时,便听见里面一阵咳嗽,有苍老的声音,唤龙宝。龙宝说,爹叫呢。我扶他出来,不定见了你多欢喜。看龙师傅,被龙宝搀着走出来,文笙心里一惊。两年多的工夫,龙师傅老了许多。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竹棍。抬起头,看见文笙,原本晦暗的脸,浮起了笑容。然而,这一笑,竟让他立即喘息了起来。龙宝忙使劲抚着他的背,一边端过一个板凳,让他挨着炭火坐下。待这喘息平息了,龙师傅对龙宝顿一下竹棍,说,怎么还愣着,老规矩。快去后街“祥记”给笙哥儿买果子去。龙宝忙摘了围裙,穿上件棉袄就要出去。文笙说,龙师傅,都不是小孩儿了。快别让龙宝去,大冷的天。龙师傅说,让他去。人大了,规矩不能改。说完了,让文笙也坐下来,端详他,轻轻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天津的水土养人。又问说,书读完了?文笙一愣,含混地点点头。龙师傅袖一袖手,笑笑,说,读书好。文笙看他这时眼睛瞇了一下,竟慢慢阖上,埋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说,也不知是个啥病,就是老觉得累得慌。文笙便说,大年下的,也该多歇歇。龙师傅便说,这不是要赶批活儿,趁正月十五的庙会去。你瞧这“四声坊”,如今是一点活气都没有了。年前好几家铺子又关了门,说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来了。听说,有的铺是卖给了日本人。文笙说,如今做生意,在哪里都难。龙师傅抬起头,原本虚弱的声线,忽然响亮,说,那我也不能卖铺,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有些黯然,说,只是苦了龙宝这孩子。店里店外,都是他一个。文笙想起那对双生子,便问,两个弟弟呢,可也能搭把手?龙师傅说,俩小子在读书,读中学。我是说让他们回来不读了。可龙宝说,回来哪一个,是手心手背的事。让他们全回来,家里没个识文断字的人,将来苦的便是三个。不如他这当哥哥的一咬牙,把他们供下去。龙师傅缩一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今年可真冷,恐怕得一直冷到立春。文笙只觉得这很旺的炭火,让周身起了薄薄的汗,便将自己的羊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龙师傅直直地望着火,眼睛蓦然有些红,说,我原就想着,给龙宝攒下个娶媳妇儿的钱。这媳妇儿娶了,人却倒了。如今还要他养着。哥儿,你说,我这当爹的,有什么用。半晌,龙师傅说,哥儿,家里可给你娶媳妇儿了?文笙摇摇头。龙师傅笑笑说,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笙哥儿呢。媳妇儿过了门儿,可带来给龙师傅看看,让我也高兴高兴。文笙说,要真有了媳妇儿,过门儿前就带来给您看。龙师傅又笑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了。笑着笑着,头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儿。文笙就坐在他身边,将坎肩儿在他身上裹裹紧,看着。这时候,龙宝回来了,要叫醒他。文笙却制止了他,说,让他睡吧,我也该走了。龙宝便说,我把虎头摘下来,给你带上。龙宝将风筝取下来,用根儿棕绳绑紧。一边说,这两年,入了秋,总有个道人来,跟我爹打听你,问你在哪里。还说是在这虎头上,看出有“兵戎之灾”。文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他还说什么。龙宝挠一挠头,说,都是些古怪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爹说,早两年,他就在虎头上画过符。爹不再让他画了。爹说,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哥儿,去天津读书,做生意,活得好着呢。文笙走时,将口袋里的银元都掏出来,放在龙宝手里。龙宝坚辞不收,说这风筝钱不能要,规矩不能坏了。文笙牢牢地将他手掌阖上,说,什么风筝钱,你娶媳妇儿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贺上一贺。看文笙拎着几只风筝回来,昭如皱一皱眉头,说,这都是些什么,你可有陪着斯仪?文笙胡乱点了头。说,我去了四声坊,龙师傅做的虎头,一年一只。昭如轻轻“哦”一声,目光有些发空。许久,才说,也难为龙师傅,你爹当年一句话,他倒守了许多年。这么厚道的人,他近来可好么?文笙说,身体不大好,生意也难做了。昭如说,过了年,你倒带着我,咱娘儿俩去当面谢一谢他。能帮的也要帮一帮。文笙说,人家龙师傅说了,想看我的新媳妇儿。昭如听了,顿时笑开了许多,道,这个龙师傅,倒和娘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以后,昭如自命是开明的母亲,便经常要文笙“上街”去。文笙着了魔似的,往“容声”跑。他心里头,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这期待是虚无得很。戏还是看,味道却与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铿锵咿呀里,几千年的秦风汉月、家国爱恨,都有了别样的意思。末了,虽总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却因日复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他知道,她是个戏痴。照例是一个人,偶尔带着个女仆,坐在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时寻找她,变成了一种趣味。并未因为重复而淡化,反而日益浓烈。这于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着她,觉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这一日,他跟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外面天阴沉沉的,下着微雨,凛凛地打在脸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没有叫人力车。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颈子看看,说是又封锁了。身边有嘈嘈切切的人声,骂的是日本人。一个胖大女人怀里的奶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终于有些厌烦,将眼睛阖上。这时,他觉得有只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头,一看,心停跳了一下。是那女孩儿。她脸上并没有许多表情,只是说,跟我走。他跟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家鞋店门口一转,拐进一条窄巷;走了一会儿,又是一转,是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巷弄。七弯八绕,简直是走迷宫一般。待出来了,竟豁然开朗。他一看,正是静和街上,与方才的路口不过咫尺之遥,却避开了封锁。他不禁一叹,说,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女孩儿微笑,没说话。文笙道,幸得你带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女孩儿说,举手之劳。跟我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儿倒比家里还熟识些。文笙见她将辫梢绾一下,忽悠便扔到脑后。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闪一下,说,小姓卢,卢文笙。敢问小姐……女孩儿终于笑出声来,只问他,你不知我姓冯?这语中带骨,文笙并不知道如何应她,彷佛自己做错了事,不安起来。女孩儿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说,冯仁桢。三个字如同一级台阶,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轻轻地说,今日在这遇见冯小姐,是卢某之幸。女孩儿重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这时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两个人疾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掸着身上的雨滴。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尘。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阖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这里变了许多了。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仁桢,他想,她叫仁桢。仁桢望着辽远的方向,说,只几年,就是另一个样子。她说,你看那间居酒屋,就是门口写着“内丸”的,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文笙想一想,摇摇头。仁桢说,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条,用蜜腌好风干,摆在一个玻璃罐子里。老板是个苏州人。每次我姐带我经过,他就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支赶苍蝇的马尾巴,招呼我们,小囡,进来看看。然后唱,“好蜜饯,飘果香,桃李红杏白糖霜,此味只应天上有,馋煞囡囡大姑娘。”他听她轻轻吟唱。本来清脆的声音,因为模仿吴语的软糯,变得柔润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许多。她唱到“囡囡”的时候,嘴巴微微嘟起来,有了少女的稚拙样子。很好听。文笙不禁赞道,揽客的曲子,倒给你唱出了戏味儿。仁桢说,如今的戏,倒没有以往好听了。太多的新戏,老玩意儿少了人唱。文笙想一想,便说,是啊,我离开不过三四年。再回来,只觉得角儿少了不少。我还记得,有个叫“言秋凰”的青衣,听说是北平下来的。我娘最喜欢听她的戏,说她的《贵妃醉酒》,不让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仁桢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说,那年你在“容声”,坐得像一尊菩萨,不像是看戏,倒像在坐禅。文笙也笑了,说,你都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起了风,仁桢将颈上的围巾裹得紧一些。文笙问他,冷吗?仁桢摇摇头。她转过脸,问文笙,你还放风筝吗?文笙轻轻应道,嗯。这时候,雨停了。他们从屋檐下走出来。仁桢说,我回去了。她又说,等你得空儿,教我放风筝吧。文笙望着她,点点头。看她微微笑了。仁桢走了几步,听见文笙问,什么时候呢?她转过头来,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说,后天我下学后,老城墙。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云霞,浅浅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为了将她看清些,他将帽子取了下来。这时候,仁桢却又回了头。她愣一愣,转过身,向文笙又走过来了。这让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动。仁桢在他面前站定,将他手里的帽子,端正地给他戴好,以轻而清楚的声音说,戴好,这儿日本人多,你额头上的军帽印子还没褪。文笙吃了一惊,看着她。仁桢却终于快步离去。旗袍碎动,远远消失在文笙的视线里。晚上,文笙将线轴从柜子里找出来。又寻出一个胡桃木的摇车,在灯地下细细地上油。这摇车,还是当年家睦去天津时带去的。许久不用了,在他心里是个念想。他看着摇车上的木纹,如云卷云舒。执着十分的结实称手, 比起如今市面上时髦的赛璐珞制成的摇车,不知好了多少倍。云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粥来,见他自一回家,便一个人在房里比划。看看说,呦,哥儿,怎么将这古董也鼓捣出来了。文笙便应说,我明儿,要教人放风筝去。云嫂顿一下,促狭地笑道,这可稀罕了。我们哥儿何尝如此掏心掏肺地教过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个女弟子吧。文笙不再睬她。她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黄昏的时候,文笙一个人拎着风筝,坐在城墙上。虽是初春,天还寒凉,城墙上并没有什么人,是一派萧瑟的气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扑扑的,如同蝼蚁,絮絮地说话、走动。远处的青晏山,是个雾蒙蒙的轮廓,成为这城市芜杂细节的背景。他觉得,这城市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卢文笙。他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是仁桢,亭亭地立在他身后。他慌忙站起来。仁桢穿着学生装,是统一的款式。衣久蓝,大袖宽绰,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绒线衫。在文笙眼中,却是一种新鲜的美。仁桢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来,抬起胳膊的一瞬间,恰让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轮廓。文笙听到心里响动一下,脸也有些发热。他嚅嚅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仁桢笑一笑,说,来了一会儿了。看到你正发思古之幽情,不忍惊扰。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头,叹道,今天倒带了这么威武的一只来。文笙便说,这是我的属相。仁桢认真地看这风筝,又端详他,说,我倒觉得,你缺了些“虎”气。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准,属龙的岂不是都做了皇帝。仁桢没接她的话,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襄城没变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这段城墙了。如今,连禹河都改了道。她指着稍远的方向,有一处颓垣。她说,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儿,放一只大鹞子。我认得你。文笙说。仁桢问,什么?文笙说,那会儿,你说的头句话是,我认得你。仁桢愣了愣,然后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说,我也认得你。他们在对视中,回忆着彼此说过的这句话。风吹面不寒,这些年过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们都长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一松,风筝掉落在了地上。仁桢捡起来,看着虎头铜铃似的眼,说,当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高人了。文笙轻轻说,现在也不迟。他将摇车放在她手里,举起那只风筝,迎着光远远地抛掷出去。风筝打了几个旋。他执着线,腕子抖一抖,轻轻扽一下,虎头渐稳稳地升起来。他便嘱她放线,一点点地将线送出去。风筝越飞越高,背着夕阳,光线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黄。虎须在风中凛凛地抖动,整个虎头便活了起来。仁桢瞇起眼睛,看风筝慢慢地靠近云端,腾挪起伏。大约因为距离,那虎头的形态便格外真一些。虽见首而不见尾,已有王者气象。仁桢便说,若是人也如这风筝,飞得起来,便可望得远些,看得也多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还没出去过襄城。文笙便说,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终是有条线牵着。有了这条线,便知道怎样回来。这时候,风却突然大了。两个人看着虎头,在空中摆动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转了一会儿,像是要掉落下来。文笙站起来,将手中的线高高扬起,趁着风势。然而,风太烈,线紧紧绞住了他的手指。风向乱了,收线。他说。他只顾着看那风筝,并未留神摇车还被仁桢抓着,竟一把捉住了仁桢的手。两个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松开了。风筝线终于没了节制,软软地荡成一个弧形。虎头懒懒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这一刻,文笙看见,仁桢忽然抬起脚奔跑起来。一手执摇车,一手将风筝线举着,在城墙上奔跑。围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一忽悠,已跑到城墙的另一端去。风筝线绷紧了,而那虎头,竟然在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来,渐渐稳实地停在了空中。仁桢气喘吁吁,看文笙走过来,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气喘匀了,这才朗声大笑,说,吓着你了吧,没见过姑娘像我这样野跑的。文笙将围巾递过来,仍呆呆地看她,说,眼看要掉下来,竟被你救了。仁桢说,危难之间,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我常顾不得那许多的规矩,是个吴下阿蒙的脾气。文笙便笑了,说,你倒给我上了一课。风渐渐匀了。文笙用一块石头,将摇车压住,让风筝自己飘浮。两个人,便坐在城墙上。仁桢说,让你笑话,我真是无半点闺秀气。文笙脱口而出,我并不喜欢闺秀。待说出来,觉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他听见仁桢的声音,我是许久没有这样快乐了。仁桢喃喃道,你方才说,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可如果这线断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尝不好?文笙想一想,说,人,总要有些牵挂。仁桢转过头,看着他,颜色肃穆了些。她说,你既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你的牵挂又是什么。她忽然伸出手,将文笙的右手捉过来。文笙触电一样,想抽回,却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挣脱,由着她翻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抚摸虎口上粗糙的茧。她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描过。一条生命线,深刻绵长。仁桢说,那天在“容声”,你遥遥望过来。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文笙说,活着,便无谓再想旁的事了。这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点一点的。他们便坐着,也不说话。余晖将两个人包裹住,金灿灿地,和那城墙的轮廓,熔在一块儿了。流年入秋,暑热未退。仁桢坐在亭子里,远远望着“锡昶园”的动静。她站起身,“墨儿”从她膝头落地,悄无声息。她看见“锡昶园”常年被封死的月门,打开了。娘姨与下人们,都凑过去看热闹。管家过去驱赶了一下,但他们很快又聚拢了来,往里面瞅着。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人们才退后了一下。他简单而仓促地对周围的人鞠了一躬,然后在下属的协助下,将树在月门边上的太阳旗,一点点地降下来。这旗帜终于被看得惯了。本是突兀的一块红,如今旗杆上光秃秃的,人们就又引了颈子向上望。士兵们陆续集合,并没有响亮的军令声。他们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军官的指挥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这大热天里,像在取暖。日本人投降了。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过来,仁桢转过头,看见阿凤圆圆的面庞。脸色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