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璞便是这份脾性,用谁不用谁,全在一念之间。只要他喜欢,无人可奈何。按说这柳珍年宏图可期。然而他早年毕业自保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非因循守旧之辈,用兵带兵,都颇带些新派的作风。后来竟至在所辖部队里设了“四不”条规,所谓“不赌钱,不嫖妓,不爱钱,不怕死”,违者重罚,以儆效尤。这渐渐便激起了军中众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气盛,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次听说他放出话来,说要改一改这直鲁联军中的“匪气”。这是大大惹恼了石玉璞。任谁都知道,他当年正是占山为王起的家,投奔张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个弟兄。这“匪气”一说,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时间心火炽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枪决柳珍年。还是昭德安抚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长的职,又以“煽动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军棍了事。后来张宗昌打了个圆场,将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着实让石玉璞有些郁结。而今柳东山再起,并后来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昭如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人却乏得很,昨夜为了劝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再又踱到了东厢,见窗口一个消瘦的长大背影,躬着身,手里执着一枝笔,正动作得小心翼翼。昭如便唤他。家睦回过头,笑吟吟地看她,说,起来了?男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过去,见他在案上铺张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纸鸢,给涂抹得一片明黄。家睦正浓墨重笔地,描画一个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说,如,你且看,这是个什么?昭如瞇下眼睛,十二万分地认真答他,我看着,像只猫。家睦皱一皱眉头,说,你又取笑我。为夫虽不擅绘事,可这头顶天大的“王”字,威武这般,岂是猫犬之辈能有的。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戏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这大清早的,相猫画虎,倒唱的是哪一出啊。家睦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可还记得咱笙儿的属相?昭如心里一颤,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家睦柔声道,这孩子渐渐大了,我这当爹的却未做过什么。兴安门四声坊里,有一家风筝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进去。我说,我要订一只虎头的风筝。第二日去取,说是刚刚扎好了,只是还未上色。我说,不妨事。就这么着,我就将它带了来。昭如再看,便也觉得稚气可喜。她执起风筝,倚着家睦说,赶明儿笙哥儿每年过生日,便给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样的。第二日,人们便看见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在督办府前的广场上奔跑,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这盛夏的黄昏,气温还有些灼人。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们在放风筝。是个模样稚拙的虎头,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为了让那虎头飞起来,中年人便跑得分外卖力。不远处站着一位形容朴素的妇人,身后是个英挺的军官。就这样跑着,追着,风筝究竟没有放到天空中去。妇人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阳的光映上她的面庞,将这微笑镀上了一层金。军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说要去帮帮他们。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当了爹就知道了。让他们爷俩儿再玩一会儿。晚上,昭如就着灯给家睦擦药酒。劲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昭如便抱怨,当自己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么,跑得没个分寸,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家睦便笑,我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到底是年纪不济事了。停一停又说,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昭如沉默了一下,说,大姐近来是心绪不爽净,我再陪陪她也好。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望着酣然入眠的笙哥儿。 昭如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我着厨房给你炖了一盅红枣淮山,一个多时辰了,我去看看。她出门去。虽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风,就有些凉。她将领子裹紧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蓝的一片,月亮穿过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两点流萤,见人来了,便飞舞起来。飞得远了,高了,也就看不见了。她穿过回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似乎也有点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过去,没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礼。只是声音极清细,一边仍有些余光扫过。她看过去,回廊后的园子里,隐约还有一个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这女孩将自己藏在月影子里头,手里比划着,口中一开一阖。蕙玉喃喃,瞧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听说她最近总望戏园子里跑,看来是没有错了。昭如看着蕙玉,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眉目间也不见起伏。这女人出身梨园,却是几个姨太太中作派最平朴的一个。一段时日下来,两个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话可说。蕙玉便说,卢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昭如没说话,等她讲。蕙玉便说,太太吩咐开桌打牌,少了一只脚,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现时,只是想请你过去,不知能允了我?昭如想一想,终究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院子里去。蕙玉叹一口气,轻轻说,她在这僻静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立秋转眼到了九月,天还是分外的热。天津的地界上,算得四季分明。可立了秋快一个月,还是有几天拖拖拉拉,热得变本加厉,当地人称“秋老虎”。这一热起来,人也就觉得不爽利,难免还有些气血失和。督办府上的几个孩子,接连病了。昭如也有些担心笙哥儿。可这小子,并无什么异样,胃口也分外的好。云嫂给煮的薏米绿豆汤,一碗接一碗地喝,不声不响。昭如见了,也就大为放心。只是前阵子湿热得很,孩子身上便落下些痱子。因为笙哥儿向来不哭闹,待发现了,颈子和背上都长满了。云嫂大呼小叫,嘴里阿弥陀佛,急忙去外院的荷花池去采了新鲜的莲叶,和了薄荷、冰片、黄苓煮在一起。煮好了,整日给笙哥儿擦身。后来索性加足了分量,让这孩子泡在木桶里。三四天下来,痱子并未退下去,反倒更严重了。昭如摸了孩子的额头,隐约有些烫手。当娘的自然心焦,便要带笙哥儿去看医生。昭德便着尹副官陪着去。汽车七拐八绕,到了紫竹林一带。景观渐渐不同,待上了维多利亚道,见着洋行和洋人都多起来。又过了黄家花园,昭如才看出进了租界区,便问,我们是要去哪家医院。尹副官说,维城医院。昭如便说,那不是洋人的医院吗?尹副官说,是夫人吩咐的。昭如又再想问什么,究竟没有问。待到了地方,看到的是个高大的建筑矗在面前。尖顶拔到了云里去,不像个医院,倒似个教堂。走进去,里面又分外的阔大。到处都是白的,墙是白的,门是白的,楼梯的扶手是白的,连过往的人穿的衣服,也是雪白的,晃得人有些眼晕。昭如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外国人,一色的金发碧眼,眉目间都是友善的,可还是让她觉得局促了。笙哥儿倒好奇地扭着颈子,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尹副官是熟门熟路,不多会儿便坐在了诊室里。接待他们的是个大胡子的医生,看得出年纪,有些败顶。脸上的酒刺,蓬勃地发着红。他一见到尹副官,便热烈地握手,打招呼,用生硬和响亮的中文。尹副官跟昭如说,这是罗宾逊医生。昭如微笑。医生说,您好,尊贵的夫人。一面也对她伸出了手去。昭如愣一愣,到跟前,手却缩了一下,只是向他躬一躬身子。尹副官便将孩子抱过来。罗宾逊医生弯下了腰,让昭如看见他领口里隐隐露出浓密的毛。笙哥儿环顾四周,这时候,发现有人看着他,立刻表现出对这大胡子男人的兴趣。他抬起胳膊,拨弄了一下医生胸前的听诊器。接下来的诊病过程十分顺利,虽然昭如并未参与其中,因为余下的时间里,罗宾逊都在说英文。昭如也没想到尹副官可以将洋文说得像自己的家乡话,一时间连这个人,都感到有些陌生。她做的,只是协助他们将笙哥儿的衣服脱了下来。罗宾逊哈一哈手,胳肢了他一下。笙哥儿立刻喜悦地笑起来。医生便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对笙哥儿竖一竖大拇指。昭如皱皱眉头,觉得这病看得有些儿戏。罗宾逊又叽哩咕噜一阵,尹副官便安慰她,说原无什么大碍,笙哥儿只是过敏的反应。医生开了些药就好了。昭如谢过。告辞的时候,医生眨一眨眼睛,追了一句,依然用蹩脚的中文。他说,记得给小伙子多喝水。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吃辣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回来的路上,经过利华药房。昭如着尹副官停下来,进去买了一盒拜耳新出的婴儿爽身粉。出了门,街面上一阵喧嚣。远远地,昭如看见一队穿军装的人在奔跑,好像在追赶什么人。越跑越远,拐过了街口,消失在利顺德大饭店黑黢黢的暗影里头。在她上车的时候,传来一声枪响。她身子凛了一下。回到家,穿过门廊,就看着几个人鱼贯地走出来。走在最后面的是石玉璞和两个身量分外高大的男人。虽然穿着长袍,昭如还是认出来,是两个洋人。堂屋里头,昭德正叫人收拾桌上的茶盏。见昭如回来了,忙问看得怎么样。听说了缘由,也就放下一颗心。笙哥儿嘻嘻笑着,就朝她走过去。她一把抱起,说这个小祖宗,叫我这当大姨的胆战心惊,自己倒像个没事人儿。昭如便说,本也没什么事,姐姐倒要去看洋医生。昭德叹一口气,说,这也是不服不行,我多年的老风湿,就是叫这个洋鬼子看好的。尹副官便说,罗宾逊医生,叫我代跟您请安呢。昭德用帕子掸一掸身上,说,跟我请安,他架子倒比我大,看病不兴上门的。也不知是什么洋规矩,只这一点,就不如那些日本大夫。昭如说,这不是,也有洋鬼子上了门来。昭德一时间愣了愣,说,瞧我这记性。便从桌上取下一个银色的锡纸包,放在昭如手里,说,这伙子英国人,送东西是个死脑筋,每回都是一样的。大吉岭红茶,搁在家里都发了霉。这次好歹有了个稀罕吃物,不兴分给娘姨们的小东西,我是全都给咱们笙哥儿留下来。昭如打开,里面是黑红色的一方,掰下一块,放在笙哥儿嘴里。这小子一时咧了嘴,乐得昭德不行。这是外国的糖块儿,叫朱古力,先苦后甜,是教咱笙哥儿做人的道理。到底下人忙完了,昭如便叫云嫂将笙哥儿抱了去小睡。自己留了下来,陪着姐姐。昭德究竟也有些乏,半阖着眼睛,倚在短榻上。昭如看着她,病愈不久,脸色还青黄着。眼角因为浮肿,便有些垂挂下来。一缕鬓发斜在颊上,也是灰白的。嘴唇倒是比以前更薄了一些,年轻时候,有算命的说,这是命硬的相。昭如便想,姐姐究竟是老了。可再硬再刚的脾气,始终抵不过年纪。说起来是书香世家,出了一个女丈夫,也是异数,也是命。长姐如母的那几年,全靠这命给撑起。如今一身富贵,人却渐渐塌落下来,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心疼,轻轻执起姐姐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一握,昭德却睁开了眼睛,望着她。昭德坐起来,没头没脑来一句,这些英国人,也有些人心不足。昭如便知道她刚才是在虑事,就等她往下说。昭德停一停,上回是要烟酒公办的专卖权,这次又是旁的事。无非是帮你姐夫在租界捉了几个人,至于这么现世吗?一时间,昭如头脑里闪过在街面上遇见的一幕,便问,捉的是什么人。昭德听了,便轻描淡写地说,几个赤化分子。去年在南开广场枪毙了几个,近来便又有几个带着学生闹事,也真是前赴后继。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了石玉璞走进来,脸是阴沉的。见昭如在,勉强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却点不着。昭德走过去,帮他点上,一面说,心浮气躁的,有什么事说吧,小妹也不是外人。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竟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将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说,这个柳珍年,还真不是个凡人,当初真该毙了他。到头来走在我前面了。昭德冷笑一声,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来,他竟然投了蒋。当年我嘴里衔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关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团副。如今竟断了我的后路。昭德也变了脸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石玉璞苦笑一声,那几个英国人,是怕我丢了直隶军务督办的名号,来跟我探听虚实的。没成想,这中国人的事情,倒让这帮洋鬼子截了胡。看来跟老蒋的仗,是有的打了。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觉到此时的山雨欲来。石玉璞匆匆离家而去,其中的缘故,她也并没有问。天渐渐凉了,督办府上下有些萧瑟之意。她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经有了一年。昭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反复无定,她于是有些去留两难。每每委婉说起襄城的风物,昭德便说,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岁要熬。咱姐俩儿有多久没在一起过年了,迟些便到大连的公馆越冬去。她倒实在有一桩心事,就是笙哥儿已经三岁了,生得壮健可人,却还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的沉默是一贯的,加之举止的伶俐,众人只道他禀性静和,是疏于言语。昭德摸一摸外甥的头,说,不说话也好。跟娘姨孩子们,学了一口卫嘴子,倒难收拾了。可到底是这么大了,不叫一声爷娘,究竟是不成话。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对着他说话。说自己,也说他爹,说自己家的“德生长”,还有记得的襄城的林林总总。说完了,便又读书给他听。读《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后来便是《朱子家训》、《淮南子》。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着她,安安静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当他听进去了。说是读给笙哥儿听,倒像是自己温故知新。这一日,读着读着,便觉得有些乏。耳边远远的,有秋蝉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紫藤萝的清香气隐隐约约,都是让人安适的。就这么着,不知觉地睡着了。待醒了过来,太阳已经西沉。朦胧间,书本掉到了地上,才一个激灵。不知笙哥儿跑到哪里去了。她这才有些着急,沿着来路寻过去。一直寻到了“凤梧阁”跟前,见假山边上有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儿。她便过去牵起他的手,却见这孩子手里有一片纸掉落。她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依稀辨认出是《赵氏孤儿》的剧照。这扮程婴的老生,白髯丰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心下一惊。因为背面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签名:徐汉臣。昭如警醒间,望一望左右,四下无人,便问笙哥儿,这照片是在哪里捡的。笙哥儿引着她,穿过一道月门,慢慢望“凤梧阁”里走。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将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儿。转过身,她又回望了一眼。凤梧阁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败尽,叶子倒还生得层层迭迭。听闻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欢,石玉璞特命人移栽过来了的。晚上,待笙哥儿睡下,昭如一个人出了门。一路上,只觉得夜里格外的静,白天里的假山,这会儿成了些奇形怪状。远处潺潺的流水,和着她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多久,又停到了凤梧阁跟前。灯还亮着。她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门开了。小湘琴显见是有些吃惊,微微低了头,让进了她。坐定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这么晚了,卢夫人赏面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造化。话说得热烈,语气却清寒得很。昭如这才觉出她声音的好听,是软糯的吴音。在这督办府上,挨着住了这些时日,两人并未有过一言半句。昭如问:你老家哪里?苏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拨弄了一下灯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昭如说,离天津不近呀。小湘琴应了一声,轻轻说,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算是远嫁了。昭如一时接不上话,抬起头,打量了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眉目虽不十分柔和,但因为体态的圆润,也真是个好看的妇人了。她执起桌上一颗枇杷,剥了皮,递给昭如。昭如让过,她便送进自己的嘴里。昭如见她双唇翕动,一忽儿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这时飞过一只蚊蚋,她便随手扬了一扬。这一瞬间的曼妙,竟让昭如有些散了神。这房间不大,处处是布置过的痕迹。昭如想,这小湘琴,骨头里是个过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脱孩子气,罗帐上挂着一头披红戴绿的布老虎。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昭如也给笙哥儿买过,上面烫着王常月的小像,是为辟邪用的。见她墙上悬着一把月琴,昭如便问,你会弹琴?真好,人如其名。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声音冷下去,卢夫人这会儿来,该不是想要听曲儿吧。昭如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小湘琴愣一愣,眼锋竟变得十分锐利,说道:我的东西,都是老爷给的。丢不丢,可是我能说的算的?昭如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那张照片。她看着这女孩的脸色,猛然红了一下,又慢慢变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数,将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东西,要记得收好。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将照片中的人吸进去。突然,她将照片迅速搁在灯火上。昭如没有拦她。却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也现出了颓然的形容,喃喃道,烧了也无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她扶着桌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抽屉,将照片郑重地搁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坚硬。昭如摇一摇头,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你好自为之。转眼到了中秋,菊黄蟹肥。因为石玉璞人在冀东前线,督办府便不如往年热闹。节还是要过,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摆宴赏月。还未开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绰绰飘过来一块阴霾,月亮不一忽便被裹了进去,渐渐连个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头,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们一径说着应景的话。昭德说,老爷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还听得见孩子们的嬉闹声,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好个“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说,大姐,月有阴晴,朝朝岁岁各不同。现时是清静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热闹。昭德便拉她坐下,说,如,你是个明白人,可在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这个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张大帅殁了后,奉军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这天津,如今已经是蒋中正的天下。张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军。傅作义逼得紧,孙传芳逃去了关外。而今这直鲁联军,便只有你姐夫还在死守着。日本人和英国人,这会儿都装聋作哑起来。这津东,怕也已然是个空壳了。这时吹过一阵凉风,头顶的树叶便都簌簌地响。昭如便将身上的斗篷揭下来,给昭德披上,说,我一个女人家,虽不懂得修齐治平,但总信船到桥头。人往大处活不了,小处还有一方天地。大姐,你直管将身体将息好。昭德便握紧她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便宽心了许多。姐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昭如没言语,等着她。昭德有些失神,道,他日再说吧。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听见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开门去。看见她气喘吁吁,手中比划着,昭如也着了急,问她,出事了?云嫂摇头,抚着胸口叫阿弥陀佛。昭如瞧着外头,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前后都是一片静寂,远远地还听见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声音便在巷弄里头回荡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惊一乍。云嫂有些平静下来,说,哥儿,哥儿他……昭如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急声问,笙儿怎么了?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儿说话了!昭如眼角一热,霎时间浑身冒出了细密的汗。她顿了一顿,问云嫂,他说了什么?云嫂热烈地说,我也听不懂。可是,听得出说的是咱们山东话,不是天津腔。昭如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看着笙哥儿。她感觉得到云嫂还捉着她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满了梧桐叶子的院落里。四周还都灰黯着,却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儿童。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已经有些惊奇。因为笙哥儿扬起了头,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了一种端穆的神情。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童,甚至与她和家睦都无关。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她慢慢走向他。这时候笙哥儿蹲下来,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她停下了脚步。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说,一叶知秋。笙哥儿回转了身,望着她。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轮廓真实。昭如盯着男孩手中的树叶,在枯败的皱褶里,是一柄黄绿相间的经络。笙哥儿扔掉了树叶,抬起头,对她唤,娘。这声音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无知觉间,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张开了臂膀,将这男孩搂在了怀里。她让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他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潮湿而温润。她听到两个心跳,在冲突间渐渐平稳合一,啐啄同时。寓公民国十七年深秋,直鲁联军兵败滦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绍南投北伐革命军。张宗昌所部溃散,由朱各庄往滦河东岸下游,为奉军所俘。是年冬十二月,张学良东北改旗易帜。昭德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围颈扔进炉火里,口中道:妖孽。石府一家大小,立时间便要离开督办府,迁往位于河北区的意租界去。女眷们连夜收拾细软,满车满载。昭德被人搀扶着,检视行李,随手抽出一只不知谁的首饰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仓促地蹦了起来,晃了人的眼,瞬间滚落得不见踪迹。昭德说,八国联军来,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难不成她要带上整个紫禁城去?昭如知道,若这个时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份,便就此了断。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督办府前厅。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颜色艳异的珐琅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张形容凄苦的男人的脸。男人侧着头,被捆缚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做耶稣,是来自西方的神。外面仍旧是苍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风声,然后是雨。不间断的雨,无端地下了几天。雨打在珐琅彩窗上,发出坚实密集的声响。窗户上映出一棵柳树的影子,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无望间的挣扎。这时候门响动了一下,昭如心里一凛,看到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女人,急忙地跑了几步,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顺着她茂密的头发滴下来。荷藕色的旗袍也湿透了,紧紧裹住了她的身体。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清楚,是随着她的喘息律动的曲线。昭如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个女人,也会觉得她的美。小湘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个想要平静下来的姿势。接着,她撩起了旗袍下襬,很仔细地拧。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昭如。她的动作凝固了,手抖动了一下,才神经质地将旗袍,使劲地捋捋平整。昭如看着她眼里些许的兴奋,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她的头越来越低,让自己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转过头,昭如看见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想要对自己笑一笑。同时间,她在这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她在茫然间,也张了张嘴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昭如穿过前厅,来到昭德房里。看昭德正静默地躺在床上,阖着眼,手中捻动着一串念珠,念念有词。听见昭如来了,她便起身,命人将灯点亮些。光晕将昭德的影拉到了墙上去,是瘦长的一道。昭如坐下,闻见这房间里的印度香,胸口隐隐发闷。昭德开了口,姐姐深夜叫你过来,无论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给你一样东西。说着,她便起了身,动作显见有些艰难。昭如便搀扶了她,走到偏厢镌着“喜鹊闹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迎面扑来一阵油墨味儿,还有经年的湿霉气。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著书。昭德让昭如将中间格子里的一只布函取下来。纸签上写着《水经注》,昭德打开,函套里竟是一只红木匣子。她取出来,放在昭如手里,并不特别沉。但是由于她手势的郑重,昭如还是觉出了分量。昭德用柔软而肯定的声音说,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就在昭如想要问她一句,她们都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枪声。昭如在与姐姐的对视间,不自觉地辨认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这时候,一个女仆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湘琴的房间,大约从未这样充盈过。因为昭德姊妹的到来,人们迅速地闪开了一个缺口。于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块殷紫,正一点点地洇开来。另一枪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鲜血如同一条鲜红的蚯蚓,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游动。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秽的黑色。昭如并未觉得十分地惊恐。尽管她确信,她面对的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女孩的脸色温柔祥和,紧紧闭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为静美,似乎与身体所遭受到的暴力毫无关联。然而,当她看到坐在桌边的石玉璞,却倏然心悸了一下。这男人阴沉的脸,腮边的肌肉还有轻微的抽动。在这张活人的脸上,昭如触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众人,眼里是一种雄性的野兽挑衅的光芒。他神经质地伸出手,掸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还有一些血点。其中一块大概是溅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状。众人屏息间,他将手中的枪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这才看见,桌上有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照片。上面是程婴,或者,是老生演员徐汉臣。徐汉臣的面部因为褶皱的挤压与扭曲,也变得狰狞起来。昭德一言不发。这时候,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说,混账。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简洁的方式,一手将这件仓促发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传来徐汉臣被暗杀的消息,三缄其口的小报,才开始以义愤的姿态蠢蠢欲动。张学良的斡旋,梅兰芳、杨小楼的居中调停,赵广顺与李景林的裙带关系,都使得人们对这桩桃色新闻的探究变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讪笑。一向视女人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势将去之时,以一顶可有可无的绿帽子结束了自己的倥偬生涯。即使回到了襄城,云嫂间或谈起这件事,往往以见证者的口吻。虽然她会以谦虚而踰矩的口气,问上这么一句,太太,我说得可对?这时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后点一点头。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雨夜,一个女孩湿着头发,使劲地拧着自己的旗袍。还有哀求的眼神,里面的内容。那一夜,踌躇满志的名伶徐汉臣,离津开始了去北京各地巡回公演的旅程。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远远地站在站台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发着抖。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西去的火车。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总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听得见渡轮或高或低的汽笛声。清晨,码头上有一份远远的热闹,让人心里有些踏实。然而又因为毗邻俄奥两国的租界,便有一些视线,被阔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筑牢牢地遮住。甚至阳光进入室内,也因此变得曲折,最后落在地板上,竟是惨白的星星点点。这就让人有了与世隔绝之感。刚搬来的一段日子,家里经常出现一些外国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觉出他们与中国人相类的面目之下,有一种坚硬与阴柔共生的表情,时时浮现出来。尽管他们十分礼貌,但彷佛是一种本能,内里藏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们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还很擅长对孩子表达善意。笙哥儿似乎不太领情,他盯着她们被脂粉遮盖的脸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后去。让笙哥儿感到亲近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国公使。他是这家里的常客。他总是像拎一只小猫一样,将笙哥儿拎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厚实而温存的声音唱歌给他听。虽然唱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儿总能从他颤动的小舌音里找到乐趣。名义上,这位库达谢夫子爵是盛浔的朋友,然而他似乎与昭德保持着更好的友谊。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后,他仍然选择留在了中国。具体说,留在了天津。当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国,他总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舍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义国饭店的红酒烩牛尾,比他在圣彼得堡的家庭厨师,做得更为地道。当然,还有中国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说。这时候,女眷们就笑起来。放肆些的,便随手掷了一颗核桃过去,恰击中了他。子爵也并不恼,将核桃捡起来,深情地放在嘴边一吻。昭德便皱一下眉头,却并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来,他的平易是招致轻慢的源头,当然也与他的处境相关。在这个家里,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所有人都宽慰了一些。当然,浮华的性情并不影响子爵担任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有时候,他会带着儿子来。这个九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长大,这让他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亲照顾的结果。事后得知,的确如此,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是子爵一个人在抚养他。他继承了父亲五官的优点,脸庞白皙而轮廓分明,鼻翼上却缀着浅浅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气。这少年的话很少,因在中国长大,一张口,却是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便使他的形象也变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这个乳名叫拉盖的男孩,会和笙哥儿迅速成为朋友。只因为这俄国男孩自带的玩具,这是一种用硬纸迭成的角子。男孩将他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随着震动跳跃起来,如果翻了个个儿,便算是赢了。规则简单,有点类似中国北方的方宝。笙哥儿站在边上,很快看懂了。拉盖便邀请他一块玩儿。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使得大人们也增添了许多兴味。待玩累了,拉盖便提出要教笙哥儿迭这些角子。这时候,昭如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迭崭新的纸币。这是一种昭如没有见过的纸币。她看着拉盖抽出一张,对折,然后很娴熟地迭成了一个角子的形状。他举起来,有些得意。昭如看见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车的图案,十分逼真。这纸币摸起来质地坚韧,印着昭如不认识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数字“100”,是它的面值。待两父子离开,昭如终于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对昭德说,这个库达谢夫就算再有钱,也真是太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钞票,用来让孩子糟蹋。昭德捡起角子,迎着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说,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看着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说,这个俄国佬,丢人丢到我们家里来。这是俄罗斯“羌帖”,是他们沙皇发的钱,当年流到东北祸害中国人。后来他们皇帝倒了台,这钱就成了废纸。我前些年去哈尔滨,见老百姓都用它糊墙呢。昭如便恍然道:我说怎么没见过,他们倒还留着。昭德道:恐怕还屯了许多,徒让你长了见识。这一对儿,是沙俄的遗老遗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过了。笙哥儿并不感兴趣大姨和母亲的对话。他小心翼翼地将几只角子,放进了母亲在端午为他缝制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战利品。有一日,家里来了几个中国人。客人走了后,昭德忽然说,这租界里头,倒是还有这门儿亲戚,多时没有走动过。昭如知道些来历,便笑道,姐姐这回又不嫌人家铜臭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