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市委的路上,孟东燃又将文章的主干理出个一二三来,向明书记那边,绝不能提丁一鹤的,只能说是他点灯熬油写的,至于江上源原来写的那篇,他已想好措辞,就说那一稿也很不错,只是自己有些新的认识,索性就放开谈了。 潘向明热情地迎接了他:“东燃啊,最近工作怎么样,忙坏了吧。” “还行,按书记的要求,几项工作正在抓落实。” “好,干工作就要有这份认真劲,昨天嘉良的何总找我谈过了,我认为她谈得还是中肯,不过具体怎么运作,还是要你们发改委拿主意。” “我会认真对待的,目前我们正按程序,对科兴电子做进一步了解,合作的事,一定要做到双赢。下一步就跟嘉良接触,请书记放心,这事我们会办妥的。” “当然,当然,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科兴电子那个鲁一周,你可要小心哟,这家伙胃口大得很,怕是一个嘉良满足不了他。” 孟东燃眉头微微一拧,很快又松开,潘向明这句话让他吃不透,到底是在夸鲁一周呢还是真的在提醒他?只能模棱两可顺了一句:“胃口大也不是什么坏事,证明他有魄力,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有胆略的企业家。” “说到胆略,鲁一周倒是不差,上次省人大冯主任还跟我讲了鲁一周创业的几个小故事,有意思,怕是你也想不到吧,他是从促销员干起的,属于那种背个小包闯天下的人。这家伙,完全是一本活教材嘛。东燃,你们要好好研究研究。”潘向明兴致很高地笑着说。 至此,孟东燃算是明白,嘉良只能许配给科兴了,原来鲁一周身后站着省人大冯副主任,而冯副主任跟潘向明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表态道:“我们会让这本活教材指导我们的工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潘向明没再说什么,他今天暗示的已经够多,都有点过界了,可能是孟东燃在嘉良收购一事上步子过于缓慢,让他不得不犯一次规。孟东燃也不敢多说,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拿出那篇文章,恭恭敬敬放潘向明面前:“书记布置的作业完成了,我在那篇的基础上,又发挥了一点,请书记批评。” 潘向明似乎兴趣不大,扫了一眼,目光又挪开:“对了,差点忘说一件事,前几天柳芝同志找到我,把你狠狠表扬了一番,这件事你做得好,在老同志身上,我们更要体现出温暖。我已让老干局的同志慰问了丙英同志,他病成那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下去之后你们再出点力,多给家属送点温暖。他女儿胡玥的情况你了解吧,听说以前给你当过部下,对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直接找组织部谈。” 孟东燃哑然,潘向明怎么又忽然提起胡丙英一家呢,今天他到底想说什么?正怔然间,发现潘向明拿起了那篇文章,一目三行浏览起来。孟东燃心里一松,原来潘向明在打游击战,目的就是不想让他看到太急切。 潘向明很快将文章看完,脸上抑制不住地盛开一团喜悦:“妙笔,都说你孟东燃是才子,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改,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嘛,站得高看得远,有些领导风范,啊?” “哪里,我这支笔哪敢跟书记比,让书记见笑了。” “不,我可没工夫给你戴高帽子,看来把你放发改委是屈才了,没办法,桐江庙小啊,你就先委屈委屈吧。”说着,又拿起文章,喜滋滋地读了起来。 孟东燃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丁一鹤这个枪手,他是找对了找准了。等潘向明再次将目光从文章上抬起,孟东燃说:“等书记改过之后,我想跟海东理论研究杂志联系一下,桐江虽小,但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声音,不能老让别的市露脸。” “这还用改啊,不用了,你东燃动过的,我哪敢再改。”说到这,忽然眉一皱:“你刚才提及理论研究杂志,倒是让我有了一个想法,金融危机面前,我们不能只顾着低头拉车,该抬头看路的时候还是得看一下,最近我也在关注这家杂志,上面有两篇文章让我大开眼界,一是省委中心学习组关于贯彻落实玉浩书记六大重要举措的那篇,很有统领性,也很有指导意义。还有一篇是省委常委、东江市委陆书记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谈得深远啊。不过我们这一篇角度选择得好,立意新,立足桐江又不局限于桐江,如果能在这家杂志发出来,也算是对玉浩书记六大举措的一种深刻解读吧。” “那我就按书记的指示办了?” “这家杂志不大好上吧,最近可是一个理论研究高峰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们呢。”潘向明脸上露出了真实的难色,看来,江上源的败笔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未消除。 “我尽力吧,怎么着桐江也是海东第二大市,书记在理论界的地位他们也是知道的,说不定他们还等米下锅呢。” “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就该谢谢他们了,好吧,这事你看着办。文章我留一份,你那里有底子吧?” “有,有。”孟东燃急忙点头。此行算是大功告成。 跟去年同市长赵乃锌来嘉良相比,这里的一切判若两样,陈嘉良离开才三个月,昔是辉煌夺目光芒四射的嘉良电子,已经看不到一点蓬勃的气息了,倒像是一个满面憔悴的寡妇,除了哀怨,再就是败落。 厂区里静无声息,听不到昔日熟悉了的机器声,也看不到工人们欢快的身影。金融危机刚一暴发,嘉良便首当其冲,在高新产业区第一个裁员,随后嘉良又做出另一个惊人决定,将剩余的五百多名职工整体转签给跟她竞争了几年的振声电子。只留下不到五十人,加上管理层和科研层,嘉良现在的实际人数不足百人。 何碧欣一袭黑衣,不知是风格所致,还是心里有什么想法,自陈嘉良离开桐江后,何碧欣在衣着上有了明显变化。以前她总是挑艳的穿,什么夺目往身上套什么,孟东燃还记得,上次来嘉良电子,何碧欣穿一身白,那个白哟,走在相对呆板的厂区,简直就是一只硕大的蝴蝶在飞舞,目光不往她身上吸引都不行。陈嘉良太太去世,他是穿着一身黑衣离开桐江的,那以后,以前以艳著称的何碧欣,就把自己美丽性感的身躯裹在了黑色里。 但这黑,跟大街上看到的黑是不同的,黑得有风度,黑得有力量,黑得让男人撒野的目光不敢轻易造次。 “欢迎孟主任,欢迎各位。”何碧欣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话不多,落落大方中又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听说她此生的志向是模特,也为此打拼了多年,直到遇上陈嘉良,才改弦易辙,将两条长腿从T型台收回来,踏踏实实踩在了桐江高新产业区这块肥沃但又不太平坦的土地上。 “我们来看看。”孟东燃用淡淡的口气回应着何碧欣那份淡,目光从她黑青的眼圈上离开,游离在厂区内,厂区的萧条还有败落让他这个发改委主任再次感受到一份沉重,而何碧欣脸上那份深藏着的忧伤还有焦虑却以另一种方式撞击着他的心。 厂区转了一圈,一行人来到会议室,装修奢华的会议室因为厂子停产多出一份寂寞,墙上曾经悬挂着陈嘉良和中央某首长合影的地方现在成了空白,那张主流照片的缺失让其他没有取下的照片显得不伦不类,其中一张就是何碧欣在去年一次表彰会上接受市长赵乃锌颁奖的照片,照片上的赵乃锌笑得非常有磁性,弓腰领奖的何碧欣却把表情深藏在一头秀发里。孟东燃下意识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他在想,陈嘉良的离去对嘉良这样的企业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不管把嘉良嫁给谁,它还能像以前那样焕发出勃勃生机么? 一个企业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企业跟人如此血肉相联生死与共的关系不知是这个时代的悲哀还是这个时代的无奈,从他这方面看,外表柔弱内心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何碧欣是扛不起嘉良这面大旗的,嘉良的落寞更大程度上与金融危机无关,而是内部的支撑倒了。 座谈并不怎么费力,因为事先心里有了底,孟东燃便没提光华和孙国锋的国风,而是直接把科兴电子端到了桌面上。何碧欣显然也不想绕什么弯子,先是对科兴电子谈了几点看法,肯定和赞同的多,怀疑不定的少,态度已然亮在那儿,接着又对两家合作可能涉及到的诸多法律问题一一做了表述,孟东燃听得并不认真,他只在乎何碧欣想把自己嫁给谁,至于怎么嫁,要多少筹码,那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他这个发改委主任要管的。掌握大方向的人,是不应该把脚踩在细节问题上的。 孟东燃此行有很明确的目的,一是有表演的成分,就是想让潘向明还有赵乃锌知道,发改委对嘉良很重视,对领导交付的工作更是认真积极。赵乃锌这边,嘉良是他就任市长后招商引资的一项重大战果,孟东燃当然要护着这果实。下属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帮领导守好果实,领导种棵苗,你得让他长成树,领导划个圈,你得让这个圈丰满起来。领导是点,你就得是圆,最好能形成一个球,这就是官场上的滚雪球,所谓把蛋糕做大,首先得把领导的蛋糕做大,很多政绩就是这么滚出来的。潘向明这边,孟东燃则要不打折扣地落实好跟科兴的合作,而且这事最终要跟赵乃锌有一个合理而且舒服的解释,千万不能做成三明治啊,那样,他就成鸡尾酒了,会让两个领导合起来调兑…… 没办法,官场更多时候像个舞台,大家都在表演,有时候比的是演技,有时候比的则是舞台效果,更多时候,比的是态度,你到底入不入戏。孟东燃要的,是三者最有效的结合。 另一个目的,是孟东燃对陈嘉良先生的承诺,陈先生离开桐江时,曾再三抓着他的手说:“我把嘉良留在这片土地上了,尽管它很快要嫁掉,但我希望我这个女儿能嫁得好一些,既不要成为你们政府的累赘更不要成为某些人眼里一块肉。秘书长,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拜托了,还有……还有碧欣小姐,也请秘书长多多关照,把她留在桐江,我不放心啊,可我又不能带她去岛上……” 孟东燃眼前又晃出陈嘉良那张脸来。 一张历经沧桑饱尝人间痛苦的脸。 孟东燃摇摇头,想把许多困扰他的想法驱走,集中精神听何碧欣汇报。何碧欣大约也看出他在分神,眼神里再次滑过一次暗。孟东燃刚提起神,何碧欣就说出一番出乎意料的话:“以上是嘉良原来的想法,就目前情况看,我们对嘉良下一步的发展做了调整,我们想以嘉良全部资产还有拥有的技术,包括即将开发出的五个产品,跟别人联姻,成立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股份公司。这个合作方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成熟企业,前提必须是有强大的资金支持,而且将来新成立的企业由我嘉良控股。” “……”孟东燃不知所云地望住何碧欣。 “主任没明白是不,我的意思是,嘉良现在想法变了,不打算贱卖了。”何碧欣又补充一句。 这倒是个新话题,而且突然,孟东燃沉默着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响,紧跟着传来热闹的声音,原来是科兴电子老总鲁一周和管委会主任季栋梁一行到了。就听季栋梁声音很大地说:“来什么贵客啊,看上去喜洋洋的。”等进了门,看见孟东燃,脸上表情稍一尴尬,拧巴了一下,马上就舒展开道:“原来是孟大主任啊,我说这里里外外咋一片红光呢。” 孟东燃脸色僵了一下,旋又转暖:“是季主任啊,今天碰一起了。” 季栋梁握住何碧欣伸上来的手:“大主任光临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怎么,怕我搅场子啊。”何碧欣抿嘴一笑:“你们都是婆婆,来哪位我都高兴,快请坐。” 季栋梁嗓门更高了:“婆婆怎么了,没虐待你这小媳妇吧?” 李开望等人起来跟季栋梁打招呼,季栋梁爱见不爱见的一一握了下手,握到廖挺远时,眉开眼笑地问:“不会又是来当卧底吧,你一来我就怕,幸亏嘉良现在停产了,不存在黑用工的问题。” 这话说得谁都不自在,孟东燃脸阴了许多,很少抽烟的他,主动拿起一支烟,点了抽。 鲁一周见状,笑着打圆场:“这么多领导大驾光临,何老总好大面子,要是我科兴天天能这样,我就烧高香了。碧欣妹子,这么坐着不好吧,你这里冷冷清清,要不换个地方,气氛搞热闹点?” 何碧欣将目光投向孟东燃,意在征求孟东燃意见,孟东燃对换不换地方没兴趣,倒是对刚才鲁一周那一声称呼觉得新鲜。他望望鲁一周,再望望何碧欣,见人家脸上没写着什么,遂将心头冒出的那股好奇压灭,想着是不是该脱身,把下一台戏留给季栋梁? 孟东燃还没拿定主意,季栋梁开口了:“谈什么呢,这么严肃,要不接着谈,我也听听,不见外吧孟主任?” 这话分明在挑衅,孟东燃觉得季栋梁大可不必,高新区不是谁家菜园子,何碧欣更不是谁身上一件小棉袄,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于是笑着道:“接着谈吧,正好听听管委会意见。” 何碧欣示意助手、一个年纪比她小几岁气质姿色跟她不相上下的美女:“路潞,你来向各位领导补充吧。” 路潞矜持一笑,摊开手头材料,接着汇报。 孟东燃微闭上眼,季栋梁的到来,让他再次想到那个名叫陈菲的记者,季栋梁到底要做什么?这个举止夸张不知掩饰的男人,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还有,季栋梁在潘向明那边,到底有多大份量? 季栋梁才不在乎孟东燃怎么想呢,他今天来,就是帮鲁一周吆喝。季栋梁到高新区后,第一个发现的就是鲁一周,这人爽啊,义气,够哥们。高新区对季栋梁而言,是一家新的菜园子,能种出什么菜,收获多少,季栋梁心里实在没底,但他必须先占下几块菜地,没有根据地就打不了什么胜仗。孙国锋和谢华敏那两块肥地,显然已被别人插满了脚,他再伸进腿就不合时宜,科兴这边,他理直气壮想拿下来。 刚听路潞说了新想法,季栋梁立马表态:“这想法好,强强联合,重新打造一个新嘉良,不错,大构思啊,怎么样孟大主任?” 孟东燃只能睁开眼:“季主任说不错,那当然不错了,只要鲁老板和何总高兴,我就搭这个桥。” “看,看,看,孟大主任把我这个媒婆抢走了,也罢,孟大主任做媒,我来抬桥,你们二位唱戏,怎么样,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何碧欣和鲁一周相视一眼,那一眼望得很有点味道,碍着人多,他们把目光里很多东西掐灭了。鲁一周道:“感谢领导支持,感谢两位首长,今天我做东,提前庆贺一下。”说着掏出手机,要给酒店打电话。孟东燃手机这时恰好响了,是市长赵乃锌叫他,要他立刻回市府,他在办公室等他。 孟东燃正愁脱不开身,这个电话来得可谓及时,笑呵呵说:“实在抱歉啊,本来想狠狠吃你们一顿的,你看多不巧,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催着回去了,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是有嘴无福,连顿饭也蹭不了。” 季栋梁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心里酸酸地噎了一下。什么时候,他在市长面前也有这份滋润呢? 第三章3 赵乃锌把孟东燃叫来,是为了柳桐公路的事。柳桐公路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一周前发改委会同有关部门制定的工作计划上已经报到市长赵乃锌这里,目前招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 糟糕的是,这两天赵乃锌被电话包围,说情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有些甚至打得莫名其妙。当领导最大的享受就是接这种电话,电话越多,证明你越被尊重,一旦哪天没这种电话了,你的政治使命也就完结。人是一种习惯性动物,某种方式过久了,会上瘾。前任常务副市长因换届时没掌握好分寸,多拉了几张选票,结果被查出贿选,非但跟赵乃锌的竞争不竞而输,结果连政协主席的位子也丢了。回家三天后,电话一直哑着不响,怎么盼那铃声也不振动一下,就把脑溢血给盼了出来,砸电话的同时,差点把自己的命砸了进去。当官当久了,就跟吸毒吸久一样,那瘾是戒不掉的。当领导最大的苦衷也是接这种电话,一个项目几十家来争,你给谁,哪一块肉也不是多余的,割了都会伤自己。赵乃锌一开始采取的策略是秘而不宣,所有电话他都接,也都热情,一触及到实质问题,马上打呵呵:“项目刚刚下来,具体怎么操作,向明那边还没跟我碰头,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什么,有消息咱们再联系好不?”一般情况,对方听他把话这份上,说几声好也就挂了,不是潘向明还没跟人家打招呼么,这事先得找潘向明。也有不甘心的,心里认定是他赵乃锌说了算,不依不饶拜托下去。赵乃锌就迎着说:“会的会的,你领导打了招呼,我怎么敢不重视,只要我有发言权,一定。”对方像是真吃了定心丸,踏踏实实搁了电话。赵乃锌这边也松口气,算是又用空头支票赚得一份人情,至于将来花落谁手,他早有主意。官场就是这样,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云一层雾也一层,你才能玩得转,没必要把不该认真的认真,但绝不能把该认真的不认真。 赵乃锌刚才接了一个必须认真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省里分管交通的罗副省长的秘书于海洋,没明着告诉他什么事,只说东方路桥公司董事长楚健飞下午到桐江,让他务必接待一下。 这不废话么,楚健飞哪次来,他不是舍命陪君子? 赵乃锌紧着让孟东燃过来,就是商量怎么陪楚健飞。楚健飞的东方路桥是在原省路桥公司改制过来的,之前楚健飞是省路桥公司副总经理,有消息说,省路桥公司改制过程中,罗副省长暗中使了不少力,以零资产将一家国有大二型企业出让给了楚健飞。也有消息说,现在的东方路桥,是罗副省长和秘书于海洋控大股,楚健飞不过是拱在前面的那头猪。还有消息说,东方路桥真正的控股人是楚健飞的妹妹楚虹霞,而楚健飞的表妹莫思思则是于海洋的红尘知己。这些消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健飞这人胃口太大。赵乃锌原来的设想中,柳桐公路对外宣称由中铁四局六公司总体承包,下面再分出若干标段,不同标段照顾给不同人。反正跟中铁四局合作已久,彼此怎么运作,大家都已心照不宣。就算是在潘向明那边,这样的方案也绝不会招来挑剔,照顾是一码事,避嫌又是另一回事,潘向明不会不懂这个。再者,这么大一项工程,中铁四局一家也吃不下,最终还是要分包出去的。所有的关系都可在分包中平衡和照顾到,力争做到你好我好大家皆好。利益均享,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真理,谁也不可能跳过原则唱独幕剧。问题是楚健飞就爱思维超前,去年桐水三级公路,楚健飞就想凌驾于中铁四局之上,想取而代之,当工程总承包方,后来虽说拿到三分之一将近六个亿的工程,但离目的尚远,楚健飞就在饭桌上给赵乃锌甩脸子,再去省里汇报工作,罗副省长脸色也很难看,于海洋甚至当面挖苦他,说桐江现在修的路多了,赵大市长就不大在乎曾经走过的桥了。赵乃锌哭笑不得,于海洋哪里知道他的难处,为那三分之一六个亿,他赵乃锌动了多少脑子,最后就差把巨龙公司以前修的十公里市政路抬出来压常国安了。 巨龙公司是常国安的心头肉,三年前桐江搞市政工程,二环西路是重点工程,由巨龙公司承包,工程竣工没三个月,就曝出质量问题,又坚持运行两个月,那条路就大翻浆加上多处塌陷,不能运营了,后来被判定为豆腐渣工程。 “他来,怎么打发啊?”赵乃锌忧心忡忡,心里诅咒着楚健飞这个瘟神。 孟东燃也暗了脸,这个楚健飞,真的不好打发。孟东燃所有陪过的省城客人中,惟楚健飞给他记忆深刻,有些东西像刀痕一样深深刻在他心上,有些记忆到现在还玻璃片一样划着他的心。他曾经无可奈何地跟李开望说过这样一席话:“知道世上什么差事最苦么,不是装孙子,也不是陪笑脸,是把你的自尊撕下来给人家擦屁股。”说完还不解恨,又道:“开望啊,我本是不想让你踏上这条道的,这条道上没有光彩,有的只是酸心和屈辱,可你既然心意已定,就咬着牙往下走吧。”李开望并不能理解这些苦衷,他的资历还有见识,远远无法看清孟东燃的内心,他还在初级阶段,桐江官场特别是高层那些云遮雾罩空一枪实一枪的肉搏游戏,他看得新鲜又离奇,但真让他说点什么,舌头又短得不够分寸。只能把这些当作教诲,存放在心里,日后慢慢咀嚼。 赵乃锌犯难,孟东燃就不能犯难,领导一打喷嚏你就感冒,一打哈欠你就瞌睡,症状比领导还严重,那领导叫你来干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迎难而上,堵枪眼炸碉堡在所不惜,还要显得胸有成竹。孟东燃振作精神,笑道:“来了就陪,楚总也不是三头六臂,市长如果不方便,我约几个人过去热闹热闹,让人家舒服就是了。” 赵乃锌脸上的愁容淡了些,不过还是说:“舒服怕是难,尽力让人家别提意见,这个于秘书,一军就把我将住了。东燃,这事你辛苦一下,地点我已定好,到君悦去吧,环境好一点。约什么人你掌握,这边让刘秘书长给你打个下手,别喝太多,自己的身体也是身体,哪天累趴下了,我可担待不起。”一句话说的,孟东燃就有些感动。想想这些年替赵乃锌喝的酒,支应的场子,虽不能说把胃全献了出去,至少一半,是豁给他的。都说下属除老婆外都是上级的,孟东燃这里还多一条,他要把自己这一百多斤同时献给三个上级,别人挨一刀,他就得乘三,别人醉一次,他得醉三次。个中滋味,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的。 刚要说句面子上的话,赵乃锌忽然又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家小棠,是不是学院忙?” 孟东燃一时语塞,赵乃锌这句绝不是仓促问出的,难道他听说了什么,或者,自己跟叶小棠真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闹别扭了是不?”赵乃锌笑眯眯的,看似关心又不仅仅是关心。 孟东燃紧忙摇头,生怕摇得慢一点,就成了事实。啥事实都好弄,独独这事实,弄不得。身为官场中人,孟东燃太知道夫妻关系对仕途的重要性了,多少人毁在这不该毁的烂问题上。你可以偷你可以养,但你绝不能让你家那位不高兴,更不能让这不高兴露在不该露的地方。老婆一闹,对手高叫,领导摇头,组织发笑,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正确的做法是外面要红,里面要硬,对手摸不着头脑,组织说你正派可靠。 “是闹点小矛盾,不让我喝酒,一喝酒她就耍性子。”孟东燃撒了一个体面而又格式化的谎。 “这是为你好啊,知足吧你,摊上这么好一个老婆。行,不说这个了,楚健飞马上就到,抓紧去落实。” 孟东燃如释重负。一出了门,心里马上就成了另种想法,赵乃锌问叶小棠做什么,无风无波他起什么浪? 浪还是有,只是孟东燃不知道。赵乃锌的小姨子市文化旅游局小沈科长去云南考察申遗,在云南一风景点上看到了叶小棠,回来后到姐夫家吃饭,聊着聊着就把这事聊了出来。据她说,当时以为看错了,因为挎在叶小棠膀子上的不是孟东燃,而是一小孟东燃许多的年轻男孩。注意,她用了男孩而不是男人,这话立刻把赵乃锌夫妇吓住了,后来小沈科长极力要证实自己没说慌话,让姐姐沈梅镇住了:“乱讲什么,明明是你看错了嘛,人家叶老师哪是那种人,乌七八糟!” 桐江君悦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也是赵乃锌招商引资引来的。在招商引资上,市长赵乃锌可谓政绩卓著,别人是雷声大雨点小,他是雷声大雨点更大,若不是由渐商投资的那两个小区出了点麻烦,仅是招商引资这一项,就能让省里把他当成奇才。 楚健飞还是老样子,一来就搂搂抱抱,搂抱不过瘾,还要狠命给上一拳,以示他跟你是多么亲热。世界上的有钱人有两种,一种是钱多得含蓄,多得让人看不出,多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见了人必先客气,必先礼貌,因为赚的钱里面,说不定就有这人的。像世界级富豪比尔盖茨,像影星成龙大哥,孟东燃就认为他们赚钱赚得有素养,很美。另一种是嗓门比钱孔大数十倍,表情比欧元还夸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钱多,非要装出一副土财主的穷傻相。别人叫这类人暴发户,孟东燃一概称之为“死瘪”。楚健飞是“死瘪”里的死瘪。 别的不说,楚健飞今天光带美眉就带了三位,一位叫“杨杨”,说是省电视台的新秀,孟东燃瞥了一眼,就知道是假冒货,指不定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一位叫华小鱼,长得很像条鱼,鱼眉鱼眼,一露笑就让人看着像鱼饵,说是省投资公司的,像,皮包公司的大都长这模样。还有一位楚健飞没多介绍,只道:“这位大家尽可调动想像力,怎么想像都不过分,我老楚相中的助手,能差?” 原来是助手,助手助手,帮着捅人的匕首。孟东燃怀疑这位姓水的小姐是模特,当然,夜总会三陪小姐的可能性也有。楚健飞在女人方面,向来夸张,街头五十元钱雇一个,就敢跟你吹是特高科的。 孟东燃这边,除副秘书长刘泽江外,他请了人大秘书长乔良玉,物价局周局长还有桐坝区一位副区长,本来想把谢华敏也吆喝来,助助兴,打电话时手又发软,赵乃锌那张面孔怎么也挥不走。网络事件过去虽然有段日子了,关于市长赵乃锌和谢华敏的传闻,却一直没停过,好事者总是能捕捉到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赵乃锌当着众人面摸了谢华敏粉嫩的手,谢华敏又怎样给赵乃锌飞媚眼等暖色流言一直不断,奇怪的是赵乃锌并不避嫌,依旧保持着跟谢华敏相对密切的接触,这就让人不好琢磨。不往那边想吧,大家都这么说,往那边想吧,这事又挺打击人的,孟东燃只好作罢。恰好自来水公司苏红艳给他打电话,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有点想他。孟东燃肉疼了一下,苏红艳这个想字,逢人就送,她的热情太过剩。呵呵一笑,灵机一动就把这支野百合叫来了,一看楚健飞带了三朵野花,心想这支野百合真给叫对了,有苏红艳在,再难应付的场子也能给你煽情煽得热火朝天。 方案是之前电话里就商量好的,绝不给楚健飞扯淡的机会,来了就拼酒,拼翻送到床上完事。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遭遇了三位女跟班的猛烈反抗。原来楚健飞带的不是三只枕头,而是三只酒囊,他像是早就料定赵乃锌要给他唱这一着,用三个软嗲嗲的女人就把孟东燃们凌厉的攻势给挡住了。这三个女人也真是能喝,拿着喝红酒的杯子狂饮白酒,而且面不变色心不跳,坦然镇定得很。孟东燃这才知道上当了,这三个既不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更不是什么模特,是省城东江那家知名的陪酒公司的陪酒员。楚健飞笑呵呵地望住孟东燃,意思是说栽了吧孟大主任,跟我玩心眼,你还不够档次。 孟东燃知道不能蛮战,如果硬拼下去,自己这帮人一个也回不去,全会让三女侠放倒在酒桌上。正在发急,野百合苏红艳的电话响了,苏红艳说了声对不住,就当着大家面接了起来,说着说着竟然叫了一声柳哥哥。孟东燃心一跳,柳哥哥不是别人,正是省人大主任柳彬林的公子,省城东江说一不二的公子党领袖。孟东燃还在吃惊,包房门呯地推开了,酒店老板引领着柳池墨笑吟吟走进来,柳池墨身后跟着四位戴眼镜的帅哥,道上称四大帅金钢。楚健飞马上起身,柳池墨抱了抱拳:“不打扰吧诸位,听说楚大老板来了,特来会会。”楚健飞脸上的傲气顿飞,忙躬身哈腰让座,顺带还瞪了身边的水小姐一眼,因为姓水的小妹不知道来者何人,居然屁股稳坐着没动,有个金钢就不满了,想过来收拾这小妞,被柳池墨制止住。一阵虚假的客套后,添椅加座,包房里的气氛立刻拐了个弯。 酒局最终以楚健飞大败而告终,三个陪酒女郎当场献丑,两个趴在了桌上,那个姓水的不知轻重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放水,一头倒在楚健飞怀里,不省人事,居然就那么把水放了出来,楚健飞的脸面算是彻底丢了。 送完客人回家的路上,孟东燃一点兴奋感都没,借柳大公子打败楚健飞,绝不是什么喜事,指不定麻烦会随后而来。更大的麻烦还在于,柳大公子这个时候在桐江出现,绝不是什么偶然,尤其他刻意来搅楚健飞的场,已经在向孟东燃警示,柳桐公路这锅粥,怎么分也不能少了他柳大公子的。 第三章4 孟东燃的担心并没有错,第二天上午十点,孟东燃正跟公路局长黄国民关起门来说事儿,这边的一号秘书徐亮敲门进来了,一看黄国民也在,徐亮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低声道:“孟主任,市长请你去一趟。” 市长秘书亲自到办公室来请,这还是头一次,以前徐亮叫他,都是电话,要么直接打给他,要么就打给办公室主任李开望。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料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跟徐亮往楼上去的时候,徐亮低声说:“闯祸了吧,姓楚的进去一小时了。” “他来这么早?”孟东燃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楚健飞这阵还在宾馆睡大觉呢。 “人家一大早就来了,是我故意拖延了点时间,想从他嘴里探点秘密。孟主任好酒量啊,听说那三个女人一大早全送医院去了。” “没死人吧?”孟东燃本能地问。以前他在桐坝区当区长的时候,就出过一次大差错,省开发行副行长带着一帮人到他地盘上,接待太过热情,结果把人家全都放醉了。其中有一个女的,四十多岁,是开发行什么办的主任,回到省城就住了院,两天后突然撒手离去。直接死因就是饮酒过量,幸好副行长脑子聪明,及时封住了医院的口,以心脏病突发做了结论,要不然,那一场酒就会把他们的乌纱帽全葬送掉。 “死人倒不会,不过也得打两天吊针,我怀疑这是姓楚的使的雕虫小技,你心里有个数,甭到时候慌手慌脚。” 经徐秘一提醒,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姓楚的这一招也太损了,拿三个丫头片子要挟他!他感激地望了徐秘一眼:“谢谢一号秘书,你不提醒,我还真会乱了方寸。” “应该的,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徐秘说,同时冲迎面走过来的人事局副局长点头,人事局副局长刚走开,徐秘又道:“等会我不进去了,心眼活泛点,老板正在生气呢。” 等进了赵乃锌办公室,就看见两张黑乎乎的脸,赵乃锌坐在板桌后面,脸色铁青,表情几近恐怖。楚健飞斜坐在对面沙发上,像是上门讨债的主。孟东燃冲赵乃锌点点头,转向楚健飞:“怎么样,休息得好吧?” “没死掉,多谢孟主任。” “呵呵,昨晚是喝得多了点,我也折腾得一宿没睡。”孟东燃打着哈哈,拿起楚健飞杯子,给他续水,目光不安地又往赵乃锌脸上瞄了瞄。赵乃锌面无表情,盯住墙上一副画发呆。 孟东燃心里一空,握着杯子的那只手略略发抖。 “今天接着喝怎么样,中午我设宴,原把柳大公子请来?”楚健飞一边接杯子,一边挑衅似地说。 “不敢不敢,我这小身体,哪能跟你楚董事长过招。”孟东燃涎笑着,用赔罪的口吻道。 “你不是能喝么,要不要我也摆一桌,给你过过瘾?!”身后坐着的赵乃锌突然道。 孟东燃的身体僵住了,刚才还堆在脸上的笑,收都没办法收回去,石蜡一般固定在那儿,动都不敢动弹。 “行啊孟主任,楚老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忙,让你替我接风,你倒好,乌七八糟叫来一大帮人,我市政府缺陪酒的么?” 孟东燃再不转身就说不过去了,背对领导那就是不尊重领导,挨批也要恭恭敬敬。极其艰难地扭过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垂着,垂成一副风景,让沙发上的楚健飞看。又挨了几句训,孟东燃大着胆抬头,想从赵乃锌那儿找寻一丝暗示或者温暖,目光扑了空,赵乃锌的愤怒是真实的,孟东燃心里暗得不能再暗。 替人受罪的滋味他尝过不少,记得赵乃锌当初为了摘掉头上那个代字,拉着他去省城,他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楼下等了三个小时,那可是寒冬天,冻得他两条腿都没知觉了,一同跟去的孙国锋直骂他,这破官有啥当头,比马仔还马仔。第二天陪省委组织部三处处长喝酒,他被人家一连灌下十二大杯,眼里乱冒金星,一头钻进女洗手间,哇一声就吐了出来,惊得一位五十左右的胖女人提起裤子就骂他臭流氓,若不是孙国锋及时赶来,掏出两千块钱给那胖女人做遮羞费,怕是那次他就得跟着胖女人去见公安。 谁说官场中人没笑话,官场中人闹的笑话,往往都是超级笑话。按孙国锋的说法,他们台上坐着像佛,到了办公室像僧,私下场合像盗,见了利益就成匪了。要是见了漂亮女人,那就成四不像了。 赵乃锌又发了一阵火,道:“楚老板三个同事还在医院里,你马上去医院,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还有,以后离那个什么柳大公子远一点,你是发改委主任,不是江湖老大!” 这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给楚健飞听的。孟东燃脸上表情松动了下,诚恳道:“我马上去,医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赵乃锌这才转向楚健飞:“健飞你就别生气了,东燃最近实在是身体不在状态,要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招。先把你那三个下属照顾好,其他事后说,怎么样?” 楚健飞看足了孟东燃的可怜相,这才摆出一副放过孟东燃的架势:“你市长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得,医院就不必去了,哪敢劳孟主任大驾。看来桐江是不欢迎我楚某人,我今天就回去,免得给二位领导添麻烦。” “别别别,一场酒伤了和气,那还成什么?昨天我是太忙,大老板安排工作,今天说啥我也得请楚老板坐坐,这么着吧,中午让东燃继续陪你,下午我安排。你就安安心心住着,啥时舒服了啥时再回,好不?”赵乃锌走过来,十分热情地抓着楚健飞的手说。同时目光示意孟东燃,别傻站在那。孟东燃做出一副谦卑相,硬着头皮说:“楚总要是就这么回了,我孟东燃一块病就种心里了,给个面子吧,多留几天,好好叙叙旧。” 楚健飞眉毛一拧,不识相地道:“我们还有旧情可叙?” 赵乃锌眼里滑过一道暗,脸上表情也不那么热火了,不过话依旧客气:“楚老板这么说,可是拿我这张脸不当脸呢。”孟东燃此时只能沉默。楚健飞是那种接近无耻的人,一听赵乃锌话头不对,立刻就转了口气:“我这人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惯了,市长千万别在意。既然二位这么盛情,那我就留下,不过你们可不能嫌我啊。” “哪敢!”赵乃锌带着情绪回敬了一句。 接下来的两天,孟东燃只好屁颠屁颠围着楚健飞转。当官不是每一刻都威风,你在下属面前,怎么摆谱也不为过,你不摆谱下属还难受。一旦到了上司那,下属是啥样你就是啥样,有时候还比他们可怜。这倒罢了,不进这条河,当不了这河的鱼,孟东燃自信水性还行。关键是遇到楚健飞这种二楞子,扛杆火枪楞充大炮,仗着跟副省长有那层特殊关系,虚虚实实就把自己演成副省长了,你不接他那招还不行。孟东燃权当是陪着瘟神,忍气吞声强装欢笑,也算是把自己的心又洗了一遍。每一次曲意奉承都是在洗心革面,直到把你的心彻底洗涮白,洗得再也不觉得什么是刺激,你就算是成熟了。当然委屈不会白受,每一个官场中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谁那么心甘情愿去装孙子。这中间他后悔一件事,那天不该把苏红艳叫去,失算了,当时脑子一热,忘了苏红艳在赵乃锌这里是个麻烦,他想,赵乃锌这次发火,更多的缘由在这里。 送走楚健飞的这个下午,常国安电话来了,口气非常冲:“忙过头了啊大主任,我的电话都不接。”孟东燃连连叫话,早些时候常国安打过两通电话的,因为赵乃锌在场,没敢接,压了,记着要回短信解释的,一忙又给忘在了脑后。 “老领导别生气,刚刚开完会,正准备给您汇报呢。”孟东燃撒了一个不太漂亮的谎。 “开会?我们的孟大主任日理万机,刚才还在送人,这么快又从会场出来了。”常国安显然对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话里无不讥讽和挖苦,也是,楚健飞这次来,动静太大,怕是市委潘向明那里,也早就知情了。孟东燃干笑着,不知怎么圆自己的谎,常国安一句话给他解了围:“下午别哪里去,你阿姨专门蒸了河蟹,慰劳你呢。” “无功不受禄,哪好意思天天蹭吃啊。”孟东燃气总算喘匀,也跟常国安耍了句嘴皮子。 “就这样吧,下午早点过去。” 接完电话,孟东燃想要不要跟叶小棠说一声?常国安叫他,不能不去,一想常家一家对叶小棠的态度,又犹豫了。以前孟东燃老带着叶小棠往常家跑,谢紫真脸上虽说不高兴,但去了还是给面子,对叶小棠也亲热。突然有一天,叶小棠不知从哪听说了他跟常晓丽过去那事儿,醋坛子莫名其妙就打翻了:“好啊,怪不得你跑那么勤,原来人家才是你老丈人啊。”一句话不合适,孟东燃跟叶小棠吵翻了。打那以后,叶小棠再也不去常家,耍个性呢。谢紫真呢,乐得看不见叶小棠那张显摆的脸,每看一次,她就生气一次。女人总觉得有些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不能跟别人分享,就算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不能沾手。叶小棠跟着孟东燃过官太太日子,谢紫真心里特别不得劲,尤其常晓丽婚姻变故之后。 孟东燃号拨一半,停下了,忽然不知道接通后该跟叶小棠说什么。这段日子,感觉跟叶小棠的那份默契越来越少,心里像是硬生生塞进什么,那晚在床上温存,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涌上不该涌的。叶小棠也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火辣辣一个人,做起那事来没完没了,恨不得一次把孟东燃榨干,现在感觉冰凉了许多。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孟东燃不知道,但他分明感到是出了问题。 而且不是小问题。 夫妻跟夫妻不同,有些夫妻关系是放养的,看着粗糙实则牢固,打打骂骂一辈子,但怎么也分不开。有些夫妻关系则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看着精致,一个把一个当宝贝,分开一会都要伤心,但要散起来太容易,轻微地一磕碰,它就碎了。 算了,不想了。孟东燃给妻子发去一条短信,说下午有接待,回去晚一点。这种短信就像万能伤贴膏,每个官场中男人都发,也都管用,但几乎每一个妻子都不相信。不相信而不追究真相,大约就是官太太们怕丢西瓜不拣芝麻的选择。 准时来到常国安家,谢紫真早已把饭菜做好,笑吟吟地坐着等他。孟东燃问了声阿姨好,顺手将拎来的礼品放厨房,谢紫真嗔怪了几句,拉孟东燃坐下。常国安还没来,说是快下班时又遇到了客人,要晚回来一点。 谢紫真忍不住又说起了女儿,她道:“最近不知忙啥呢,疯疯颠颠,说是搞了个啥俱乐部,拉进去些不三不四的的。东燃啊,你说我可咋办,她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上正道,这不把我这个当妈的往死里愁吗?” “放心,阿姨,不会有事的,晓丽知道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孟东燃宽慰道。 “她知道,她要知道可好了!”谢紫真猛就激动,孟东燃后悔多舌,只听不说多好。谢紫真激动中,就又告诉孟东燃一件事,常晓丽又敲诈了那老男人一笔,五十万,说是离婚时少算了一年。孟东燃知道谢紫真是说那个姓姜的地产商,这人他几天前还见过,抓着他的手道了一大堆苦,说一场婚可把他结苦了,啥也没捞到,白白让常家女人掳走四套房,外加二百万。常晓丽跟姓姜的离婚,主要是索赔损失费,她年轻貌美的身子白白让姓姜的睡了几年,一年一百万,少一个字儿也不行。姓姜的是外来人,知道常家树大根深,斗不过,只能认栽,谁让他有那么多财产呢。可这阵听谢紫真说又敲诈了一笔,孟东燃心里就狠狠地抽了几下,姓姜的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她这么敲诈啊。 “也不嫌丢人,净给她爹妈干丢底腆脸的事。”谢紫真一唠叨起这事,就没完没了,孟东燃怕听,又不敢打断。陪谢紫真这种女人,是要有充分的耐心的。世界上有两种女人难陪,一种是搞传销或拉保险的,自以为很有口才,为骗几个钱能把你耳膜说破。另一种,怕就是这些过时了的官太太。如果陪赵乃锌或是潘向明夫人,压根不用这么费劲,人家简明扼要,说话效率比自己掌权的老公还要高。比如上次陪赵乃锌夫人沈梅去转家俱广场,赵乃锌再三叮嘱只陪她转转,打发打发时间,千万别上沈梅当,往家里乱搬东西。沈梅转时在一意大利NCANTO沙发前停下,目光抚摸着那沙发,久久不肯挪开,后来只说了一句:“好的就是好的,可惜不是人人能坐的。”孟东燃当下就会意,还没等沈梅转回家,那组十三万九千八一套的沙发就用很粗糙的包裹布裹着拉到了市长家楼下。 “东燃啊,我这心快要为她操碎了,今天阿姨正式托你件事,替她留意点,有合适的主儿介绍一家,甭让她哭丧着脸在我眼前晃悠了,一晃我这心就翻浆。”说到这儿,忽然扬起脸:“对了,听说物价局有位副局长刚刚没了老婆,能不能……” 孟东燃差点没让刚喝下去的水噎住,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也好不到哪去。物价局是有位副局长刚没了老婆,肝癌死的,听说夫人还在住院,就有不少角儿找上门了,连前市委秘书长老婆也托人上门说媒,前秘书长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时不慎遭遇车祸,把还算年轻的她给留下了。但那个副局长已经过了五十五岁,马上要退了,这倒其次,关键那人…… 孟东燃都有点说不出口! 孟东燃一阵心寒,不知是为谢紫真还是为常晓丽,或者是为他自己。眼见着一个跟自己生命曾经有关的女人沦落到这程度,孟东燃心里就不只是打翻五味瓶了。 这天的晚饭他吃得淡而无味,可惜了谢紫真一片心。谢紫真说的那些话还有求他时眼里急于想抓到什么的落寞与无助,令他一次次心悸。人是不该活到这份儿上的,尤其女人。 还有谢紫真多次提到的那个俱乐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官场以外的事,孟东燃很少关注,精力不够,也缺少兴趣。不过最近桐江是兴起了一股俱乐部风,他听到耳朵里的就有好几家。一些闲着无聊或是钱烧得慌的人玩新鲜玩另类,社会反对什么就来什么。孟东燃不由得想起近段日子发生在某地的教授荒唐事件,有个教授在家里搞了个什么俱乐部,跟外国人一样玩换妻或聚众淫乱,结果让人举报,公安查到后他还振振有词,说身体是自己的,怎么处置法律管不着。网上有个叫李银河的,丈夫好像还是作家,跟着起哄,为教授鸣冤。世界太大也太杂,很多事超出人们想像。孟东燃对这类乌七八糟的事从不发表看法,不过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常晓丽千万别着魔,有钱又有创伤的女人,邪乎起来比谁都猛。有些东西像鸦片,一沾上就再也戒不掉! 想着想着忽然又发笑,她怎么过是她的事,自己犯什么急? 常国安这天吃得倒是利落,吃完,将孟东燃叫进了书房。 “把门关上,今天要跟你好好谈谈。” 孟东燃乖乖地关了门,一双眼睛扑闪扑闪望住常国安。 “坐啊,到我这里你还装什么,把你那套收起来,回去跟赵乃锌装。” 孟东燃尴尬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到常国安面前反倒不自在,原来那份熟络好像越来越少,远不如在赵乃锌面前洒脱。以前他到这家里,就跟到自家一样,什么时候生分了呢? 第四章(1) 1 官场为官也好,做人也好,有一点你必须把握住,你要及时调整好各种关系。关系就是利益,关系就是资源,关系是桥,是路,是阶梯。有些人可以做你的臂膀,有些人是你关键时候要抱住的大腿,有些人是拐杖,有些人是推你上去或掀你下来的那只有力的手掌,更多的人则是你要踩在脚下的石头。没办法,官场的无情从不允许你做别人的石头,哪天你被别人踩在脚下,你的政治生命就彻底完蛋,而对官场中人来说,政治生命就是你的全部,是你一生登攀的一座山,是你所有的梦想之所在。 在桐江,常国安无疑是孟东燃抱了二十多年的一条粗壮的大腿,没有常国安,就没有孟东燃的今天,没有常国安,孟东燃指不定现在还窝在那个叫双河的乡里。孟东燃对常国安,真的不只是感谢,这么多年的事实足以证明,他对常国安是忠心的,是虔诚的,常国安对此也深信不疑。 问题是,现在桐江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原来一言九鼎的常国安,已经退到政治舞台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彻底滚下山去。常国安所以频频发牢骚,无不与桐江政治权力的变更与转移有关,没有谁愿意被冷落,更没有谁愿意被当成一种摆设。但官场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主角唱到一定时候,你就得做配角,然后闲角,然后你就无声无息了。过去是各领风骚三五年,现在是各领风骚三五天。有些更短命,过门还没唱完,台已谢幕了。 赵乃锌和潘向明相继来到桐江后,孟东燃一度时期很被动。孟东燃跟赵乃锌之前就有不错的关系,那时候常国安跟赵乃锌还没矛盾,赵乃锌到桐江,常国安客客气气拿他当客人,孟东燃更是尽着地主之宜。他跟赵乃锌的友情,一半是在工作中建立的,另一半,是在酒场上建立的。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是赵乃锌带着一个检查团来桐江,重点检查桐江建筑工地的安全问题,期间发现巨龙公司没按要求完善安全措施,责令停工。巨龙公司老板赵世龙请常国安出面说情,常国安摆了一桌,一上来就展开凶猛攻势,大有把赵乃锌等人撂翻在酒场的架势。那天赵乃锌也是豁出去了,意识到如果不把常国安他们酒上的气势压住,下一步工作就没法开展。结果双方就拼了起来,看似友好热烈的场面,其实充斥着火药味儿。孟东燃夹中间,一时不知怎么照应。他十分清楚,常国安摆这一桌,并不是真心款待赵乃锌,只是借酒菜给赵乃锌教规矩,让他懂得哪家工地能查哪家不能,到了桐江,查哪家不查哪家,不由赵乃锌说了算,一切得按常国安眼色办。赵乃锌呢,明知道常国安在拿酒将他军,却仍然喝得津津有味,还击得也有声有色。两人你来我往,就把一出戏唱到了高潮。那天赵乃锌状态异常之好,非但没倒,反而越喝越凶猛。常国安异常纳闷,赵乃锌难道吃了兴奋剂?秘密其实在酒里,孟东燃仗着做中间人这个方便,神不知鬼不觉,将赵乃锌的酒掉了包,换成了跟常国安一样的白开水。 其他人喝得人仰马翻,独独他们三个,就跟进了一趟澡堂子一样,脸上是染了红,身体也湿扑扑的,可心里,正得劲呢。 事后,赵乃锌抓着孟东燃的手:“兄弟,啥话也不讲了,要讲的那天你都瞒着别人倒进了我胃里,我赵乃锌会慢慢品味。路还长着呢,容我日后再一杯一杯还给你。” 那次赵世龙挨了罚,违章作业加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老帐新帐让赵乃锌合着算了一把,两张罚单罚走三百多万,停工半年,若不是赵世龙掉头掉得快,主动跑省里请人给赵乃锌下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再怎么着三百年前也是一家,一家人不照顾一家人,我这赵就白姓了。赵世龙的巨龙,怕在那次就被省建委卡嚓掉了。 孟东燃跟赵乃锌的关系,却因那次酒桌上的交情而迅速升温,赵乃锌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只要到桐江,必跟孟东燃打招呼,纵是再忙,也要抽出空找孟东燃喝场酒说说话,两人就在一次接一次的酒中,把友情喝了出来,原本不太密的关系楞是喝得牢牢靠靠。等赵乃锌到桐江担任市长,一切就是水到渠成,孟东燃责无旁贷当起了赵乃锌第一幕僚。 官场上的各种游戏,说穿了都是一个赌。站队是赌,跟领导是赌,拍谁的马屁也是赌。孟东燃不喜欢把自己赌给某一个人,那太愚蠢。一是风险太大,一条道走黑,掉头的余地都没,树倒了猢狲就得散。把自己赌给某个人,你不做猢狲都不成。二是官场变数太多,今天你的后台还在台上威力十足,说一不二,指不定一觉醒来,台上又换了别人。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得留足后路。 孟东燃现在这样做,事实上就是为自己修后路,桐江局势复杂,常国安大势已去,虽然心中不服,却再也掀不起浪扬不起帆,顶多就是制造点麻烦,给赵乃锌或是潘向明添添乱。只抓住赵乃锌也不行,三个月前市委常委会险些通不过他的任命,就是例证。毕竟现在潘向明是一把手,桐江目前姓潘而不姓赵,不及时调整好跟潘向明的关系,他这个发改委主任只有现实而没有未来。而发改委主任这一角色,在他人生历程中,只能算一级台阶,或者跳板。孟东燃的目标,远不止次啊…… 官场中人,哪个不想往上爬,哪个不想爬得更高更久?理想也好事业也好,总有个评价的尺度。现实的官场哪还有别的评价标准,一切都以位子论,你坐得高,别人就情愿称臣,俯首帖耳任你指挥,你跌得低摔得残,别人只能拿你当笑柄。你要是老在一个位子上晃悠,怕是最后你都沮丧得抬不起头。 常国安那天在家里大骂赵乃锌,让孟东燃在同情中意外多出一丝怜悯。事后他反复咀嚼常国安那天在书房的表情,还有骂出的每一句话。研究一个大权旁落心理失衡的长者虽然残酷,但这是孟东燃必须要做的功课。有三种类型的人孟东燃从不放过,当成教材一样去研究。一是常国安胡丙英这样失去舞台或是即将失去舞台的,他们是若干年后孟东燃的人生,孟东燃得提前预防这种权力失落症。另一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者,比如赵乃锌比如梅英,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值得孟东燃学习和借鉴。另一种是苦心经营却终生不得志者,孟东燃得防止自己的脚穿进他们的鞋里。 现在,常国安那天的暴躁样子又闪现了出来。 “他想做什么,一手遮天是不是?项目是他姓赵的一人跑来的,还是桐江是他赵某人的天下?” “老领导别生气,没那回事,您多想了。”那天孟东燃连说带劝,想把常国安的火压住。 “我多想?好你个孟东燃,当王连举了是不?不要以为姓赵的提拔了你,若不是我常国安,能有你的今天?” “是是是,老领导说的是,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我最恨的就是心里没数的人。他姓赵的凭什么?柳桐高速他休想一个人说了算,惹急了,我把他做的勾当全捅出来。还有你,天天形影不离,成什么了,我看着都寒心!” 那天孟东燃被骂得不知所措,谢紫真听不惯,从外面走进来说:“哪里生的气往哪泄去,你冲东燃吼什么?” 常国安立刻转向谢紫真:“我吼什么了,我训训他不应该吗?还有你,抖起点精神来,我常国安还没死,别整天哭丧个脸,让人家看笑话。” “我哭丧哪个脸了,你有完没完,东燃好不容易来一趟,来了你就训,看谁也不顺眼,这个家以后不要来了。”谢紫真平时是很少这样跟常国安说话的,那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就跟常国安吵了起来,气得常国安差点把孟东燃送他的一件陶器砸掉。 后来孟东燃才知道,是苏红艳。常国安的火是苏红艳挑起来的,谢紫真的火也来自这个女人。 这女人不知跟常国安吹了什么耳边风,把老头子积压在心头的怒气全给激发了出来。骂完赵乃锌,常国安又骂楚健飞:“他姓楚的算什么东西,桐江他捞的还少?广场工程、富民路、大柳路,哪一次能少得了他。包了工程自己不干,二道三道的贩出去,这次柳桐公路,他休想。逼急了我去找柳老,市人大监督不了,省人大难道也监督不了?!” 孟东燃一边附和一边劝慰:“甭动怒,老领导,身体要紧,把您气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你还有这个心?”常国安一句话,就又把孟东燃嘴堵住了。孟东燃只能绷紧表情,装出一副驯顺样,任常国安边边落落的敲打。 敲打是假,常国安让孟东燃记住巨龙公司是真!现在,孟东燃越发确信这点。 柳桐公路这出戏,看来真要往热闹里唱了。 柳桐公路表面上是由公路建设指挥部负责,孟东燃只在指挥部担任一虚职,事实上,柳桐公路诸多事,都是由他说了算。这就是发改委跟别的部门的不同之处。 表面看,发改委跟公路局、城建委这样的单位是平级,都是政府序列部门,可内质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发改委是综合部门,综合两个字,学问大着呢。从中央到地方,发改委不但有拟定并组织实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战略、统筹协调经济社会发展等宏观职能,更有调控价格、运用各种经济手段和杠杆干扰经济的权力。价格权和杠杆权,是发改委掌控的两项大权,对某些行业来说,简直就是生杀大权。特别是调控,肉价过高,发改委要调控,菜价过高,发改委也要调控,房价炒得过高,发改委当然也要调控。至于调控到啥程度,那是另一说,但调控权却在它手里。另一项重大职责,就是深化投资体制改革、理顺投资管理体制,特别是固定资产的投资和政府投资的重大项目,其职权更是大得惊人。发改委的职责中明确写着这么一条:承担规划重大项目和生产力布局职责,提出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规模。安排预算内建设资金,研究确定和管理重大建设项目,协调解决重大项目建设中的问题,组织开展重大建设项目稽察;按照规定权限审批、核准、审核重大建设项目、利用外资项目、境外投资项目等,因此,只要跟项目有关,只要跟投资相关,发改委都有权说话。 这个说话权不同于一般说话权,发改委是说了就算。 柳桐公路成立项目领导小组和指挥部时,赵乃锌一心想让孟东燃担当重任,市委市政府确定由赵乃锌出任该项目总指挥后,赵乃锌征求孟东燃意见,想让他担任副总指挥。孟东燃认为不妥,赵乃锌问为什么,孟东燃直言道:“一个项目,您市长做总指挥,我做副总指挥,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可就有话说了。” “这有什么,一切从工作出发。”赵乃锌似乎不信这个邪,还保持着一贯的认准就做的风格。孟东燃笑道:“邪有时候还是要信的,再说了,我们没必要让大家心里不舒服,您是市长,统领一切,至于具体工作,我会尽心尽力的。”听他这样一说,赵乃锌才不再坚持,细一想,他这番话还是颇有道理。已经领教过桐江厉害的赵乃锌现在做事也比刚来时慎重多了。可是等讨论整体指挥部组成人员时,矛盾又来了,各方力量都想往里挤,都要在里面占一个角。这天赵乃锌又把孟东燃叫去,征求项目指挥部办公室人选,孟东燃毫不犹豫就推荐了公路局长黄国民。 “让他当啊?”赵乃锌显得犹豫,孟东燃知道他的担忧在哪,在桐江,谁都把黄国民当潘向明的人,原因是黄国民当这个公路局长,是潘向明到桐江后打出的第一张牌,而且是在常委会上直接提出的,事先没走组织部这个程序。孟东燃解释道:“国民同志本来就是公路局长,他不干这个说不过去,再说他对公路也确实熟悉,让他干,可以省不少事。”赵乃锌犹豫一番还是点头同意了,市委那边其实早就流露出这层意思,之所以听孟东燃意见,就是想让孟东燃再号号脉。办公室主任定下后,副主任又成了问题,谁跟黄国民搭档配合呢,连着提了几个人,都觉不太合适,不是这里别扭就是那里不太舒服,最后孟东燃大胆地提出了李开望。 “让开望去吧,他也该锻炼锻炼了。” 赵乃锌沉思良久,终于明白过孟东燃的用意,原来之前他曲里拐弯提出那么多人,都是为李开望做引子,让李开望参与到柳桐公路中,才是孟东燃真正的意图。赵乃锌没说什么,点头同意,不过对孟东燃用人上的缜密还有往木板里钉钉子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孟东燃最终在柳桐项目领导小组中挂了一个小组成员的虚名,一开始他连这个虚名也不愿挂,后来市委那边提出让江上源进来,赵乃锌拿着名单说:“你要是不参加进来,我只能让上源同志进了。”孟东燃这才觉气味不对,婉转中又带着果决,道:“上源副主任是有这个热情,积极性蛮高,但今年发改委工作量大,金融危机不好对付啊,把这么一员大将抽走,发改委的工作就要拖后腿。我看这个担子就不给他加了,我挑吧。” 赵乃锌听了这句,会心地笑了。一盘奥妙无穷的棋,就这样被他们摆好了。 现在,孟东燃开始下棋了,这盘棋再要是不下,棋子就会被别人控制住,孟东燃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孟东燃和黄国民再次来到三江口,三江口在桐江很特别,一则它是个交通汇集地,南来北往的人都要通过这儿进入桐江。这些年它又成了桐江性产业基地,也有人把它叫作桐江红灯区,桐江著名的夜总会帝皇和钻石就在这里。另外三江口又是假货泛滥的地方,不管是电子产品,还是化妆品,只要全国叫得响的品牌,在三江口都能找到。有人说,桐江一半的经济是假货支撑的,也有人说桐江除高新产业区外,还有一个特色产业区,这个产业区就是三江口。 孟东燃很少到三江口来,黄国民喜欢这里,孟东燃也就装作喜欢了。两个人来到黄国民小舅子开的茶树下酒吧,他小舅子之前因为诈骗坐过牢,出来没什么事可干,在黄国民的帮忙下投资弄了这家酒吧,生意还算不错,特别是那些特色服务,帮酒吧招揽来不少生意。时间还早,酒吧人不多,热闹要等到午夜时分,脱衣舞还有人妖表演会让酒吧的气氛达到高潮。黄国民开玩笑说:“有兴趣没,有兴趣给你叫俩妹妹陪?”孟东燃说:“好啊,只要你黄大局长敢要,我怕什么?”黄国民擂他一拳:“你故意啊,明知是我小舅子开的,还让我找死。”孟东燃坏笑道:“小舅子怕啥,这世上只有小姨子可怕。”黄国民三年前跟小姨子闹出过一段笑话,差点把老婆逼得跳了江。孟东燃说这话绝无捅他伤疤的意思,男人拿小姨子说事,是一种习惯中的习惯,孟东燃自己还经常让人拿小姨子开涮呢。黄国民自然不会介意,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天下男人的通病,黄国民这方面病得厉害。这家酒吧表面是他小舅子开的,真正的股东却是他,但是不幸得很,他现在跟舅子媳妇有那层意思了,三天两头往这跑,是舅子媳妇在深情召唤。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黄国民这只狡猾的兔子,专吃窝边草呢。 窝边草吃起来过瘾、刺激,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大不了这家酒吧的利润全算他们的。 两人还没坐定,黄国民舅子媳妇一身妖娆跑来了,远远就笑嗲嗲的,花枝乱颤。孟东燃瞥了一眼,扭过目光,他怕这种女人,这种眉态间尽是勾引之相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是祸不是福。可黄国民偏是爱死这味道,还未等舅子媳妇发嗲,他就先浪上了:“穿这么少,也不怕客人把你吃了?” “你是客人,那你吃啊。”舅子媳妇飞个野眉,软软地笑了下,就望住了孟东燃。 黄国民向舅子媳妇介绍了孟东燃,不过没把他官职说出来,只道是他大哥,很牛逼的人物,让舅子媳妇以后关照点,千万别慢待。 “好啊,我就怕孟大哥不来呢,我这地方小,就怕孟大哥看不上,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热闹,只要来,包孟大哥满意。”说完,殷切地等孟东燃回话。 舅子媳妇叫蔡慧,孟东燃只好说:“蔡妹妹的地盘,当然要勤来了,只要黄大局长不介意,我天天来。” “我介什么意,你天天来,最好在这里办公,今天就说定啊。”两人说着笑出了声,蔡慧也跟着笑,她一笑,全身就都动了,还蛮妖精的,孟东燃心里说了这么一声。 玩笑开足了,蔡慧兴奋地走了,两人掩上门,开始说事。 在桐江,像黄国民这个层面上的领导,大都跟孟东燃关系要好,一方面孟东燃平时注重维护这层关系,虽然不在酒桌上来往,但只要对方有什么事,求他头上,能办就尽量办了,实在办不了,也会给对方一个满意的解释。这年头,感情都是在办事中建立起来的,很难想象一个不会办事或没有能力给别人办事的人,会受到别人尊重,权力的可爱之处大约也在于此。不过黄国民很少找孟东燃办事,倒是孟东燃之前托他办过不少事,当副秘书长那会,孟东燃总有很多事要摊派到他们头上,他们一边办着,一边心里妒着,办事的是他们,功劳和人情却要落在孟东燃身上,这就是官与官的区别。黄国民倒不吃醋,相反,他在积极维护跟孟东燃的关系。黄国民是那种有远见的男人,他似乎从孟东燃的现在看到了孟东燃的明天,早投资早受益,免得将来有一天,孟东燃上去了,你再拿热脸去蹭,人家还不定掉给你屁股呢。 还有,黄国民知道,自己这个项目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是孟东燃争取来的,尽管之前潘向明曾向他透过一点风,说想让他参与到项目建设中来,但黄国民跟赵乃锌关系一直不咋的,好几次,赵乃锌在相关会议上都不点名地批评他,让他抬不起头,心里更是惶恐一片。书记跟市长,惹恼哪一个你也甭想有好日子过。桐江尽管风传他是潘向明的人,黄国民却十分清楚,他跟潘向明还远没到那份上,潘向明到桐江,第一个调整他的位子,将他从原来宗教局副局长提升为公路局长,一方面是还他人情,潘向明曾欠他一个人情,这人情是个秘密,跟谁也不能说,必须死死地压在心底。另一方面,大约也是那人情的缘故吧,潘向明对他是有点好感,也想把他当作自己的人培养。人到某个位子上,总是要急于培养自己的力量,哪一级领导也脱不开这个俗。黄国民心里高兴,但也有忧虑。 黄国民的忧虑其实是每个为官者的忧虑,官有大小之分,台阶也有高低之分,身处官场,决定你升迁的因素很多。有时候你抓住一根稻草,一步就上去了,有时候往上爬半步,你都得把吃奶的劲使出来。对黄国民们而言,他们的命运并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摇控他们升降开关的,是比他们职位更高的人,比如潘向明,比如赵乃锌。跑官要官无非就是想办法讨好这些有决定权的人,让他们信任你,进而打消顾虑用你。一种可怕的情况是,你刚把这条线搭上,上面一纸文件,这人又挪了窝,你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黄国民吃过这方面的亏,从区里往市上调时,他瞅准当时的市委书记,不遗余力在书记老婆身上花了大把钱,总算把堡垒攻了下来,书记亲热地抓住他的手:“国民啊,好好干,桐江需要你这样的干部,你的事我会认真对待。”可是还没等书记跟组织部门暗示,一纸文件把书记调走了,原任市长屁股一挪,到了市委那边。这下好,他们几个往书记那边跑的,立刻上了黑名单。报复也好,打击也好,黄国民最后被安排到宗教局,正职都没轮上,楞是坐了三年冷板凳。更可气的是,原来书记高升了,要是他被贬,或者平调,兴许送的那些钱还能讨回来,他一升,你连想法都不敢有。 不知道官场有多少这样的冤大头。 黄国民再也不想做冤大头了,从暂时看,他抓住潘向明这根稻草没错,但从长远考虑,赵乃锌和孟东燃才是他真正需要抓住的。谁能保证潘向明不挪窝呢,潘向明的心思别人不清楚,黄国民清楚,他是拿桐江当跳板的,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再上一层楼。潘向明一挪窝,桐江立刻就姓赵,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