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鸾、晨光、明霞、翠华、文安、积珍、影纹、仪凤、仁智、清修、宝林、 和明、绮阴、降阳十六个苑名。炀帝便命王桂枝主持了景明苑,谢湘纹主持了绮阴苑,樊玉儿主持了积珍苑,秦凤琴主持了清修苑,刘云芳、狄珍珠分主了影纹、文安。梁文鸳主持了迎晖苑。栖鸾苑委派了李忧儿。陈菊清主持了宝林苑。方珍娘、柳绣凤,一个晨光苑,一个仪凤苑。田玉芝管领了和明,石筠青主持了降阳。张丽卿、黄雅云、朱吉儿三个,分管了明霞、翠华、仁智三院。十六苑的夫人,少不了又谢恩一番,各自入院主持。 名称既定,已近午刻。炀帝始和萧皇后回到了显仁宫进膳。虞世基却将先时拣得的玉印十六方,派匠速刻,以便十六苑夫人分佩。炀帝进过了午膳,又是命驾西苑,并命内侍马忠为西苑令,专司出入启闭的事儿。那时十六苑的夫人,既是奉了旨意,各人分住了一苑,便一个个都想君皇宠幸,各在苑中张扬铺丽,肆意的争新斗异。琴棋书画,笙管萧簧,这一般东西,更是应有尽有。 这天炀帝却先看中了仪凤苑,原来苑的四周,尽是翠竹环绕,绿映窗棂,在这炎夏的午昼,惟有此苑凉爽,炀帝故先中意。他也不用护卫随从,身穿一袭沙袍,头戴平凉纱巾,手中执了一柄薄罗小圆扇,一个人悄悄地踱到仪凤苑,已觉凉生半身,好不爽人。走进了苑中,却不见一个人儿出来迎接。 炀帝原是不重视礼节的,并不在意,便留意苑中陈设,但见四墙所悬,不是什么书画挂屏,都是一只只竹丝小篮,篮中盛着鲜花,发出一股清香。苑中桌椅,又是斑竹制成,丝毫没有一些俗气,只觉满目清凉。炀帝甚是有兴,见没有人来侍候,他也不自声张,便倒身在竹榻上,想做一个午梦。忽的靠墙的碧纱橱呀的一声,门儿轻启,只见走出了一个美人,身穿一色的碧罗衫子,不施脂粉,未扫蛾眉,身材儿甚是苗条,手中执了一柄芭蕉扇儿,盈盈直到炀帝榻前,轻折柳腰,将身拜倒道:"贱妾仪凤苑柳绣凤,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却是一口的吴侬软语。炀帝听了,觉得清脆悦耳,便含笑将她拽起道:"不须多礼,朕躬来得不巧,却将夫人的香梦惊醒。"绣凤笑道:"圣意竟谓贱妾昼睡了。"炀帝讶道:"夫人在碧纱橱中走出,难道不在里面安息?"绣凤道:"这个碧纱橱,圣上还没知低细,它的外面,却是一个碧纱橱形式,其实却睡不得人,原是一个暗门,贱妾方才在内室收拾,未知驾到,待至收拾了出外,始知圣上已是悄悄的来了。"炀帝听说,便在榻上翻身坐起道:"怪不得先前朕也瞧一瞧,纱橱里面,不像有什么人,入后夫人走了出来,朕还认作方才没有仔细瞧明,故而未见夫人。如今却明白了,原是一个暗通内室的门儿。"炀帝一面说,一面立起身,走向碧橱那面。绣凤忙抢前开了门儿。炀帝踏入橱中,便走到了内室,瞧那室中的布置,也是雅而不俗,凉榻花箪,十分精致。 这时苑中的二十名美人,一齐拜见了炀帝。绣凤便含笑对炀帝道:"谅来圣上午膳已过,也不用进什么酒筵?"炀帝点头道:"夫人的语儿甚是,不必忙乱了。"绣凤向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一个美人,献上了一个解暑的妙品,乃是白荷花制成的香露。炀帝呷上一口,觉得凉沁心脾,芳生齿颊,便喝尽了一杯,不住的称美。原来柳绣凤的父亲,原是吴郡一家有名的花露肆主,绣凤得自秘传,也能精制百花香露,自是出色当行了。 炀帝见绣凤淡雅可人,便有心思幸了,当下便含笑对绣凤道:"朕躬意借夫人一席地,作个午梦,夫人可能容得?"绣凤横波一笑道:"圣上怎的问出,贱妾哪有不容之理儿。"炀帝涎着脸道:"还须夫人相伴。"绣凤不觉红侵素面,脉脉含情。那般知情识趣的二十个美人,便都抿着个嘴,悄悄退出。炀帝左右已是无人,也不管白日青天,便将绣凤推倒在榻上,实行了游龙戏凤。一霎时间,露滴牡丹开,绣凤娇喘微微,炀帝汗珠滚滚,不由得相视一笑,停止了工作。绣凤结束一番,取出了一方汗巾,替炀帝拭去了汗渍。炀帝软洋洋的卧在凉床上面,不久便睡着了。绣凤替他盖了一条夹罗薄被,悄悄退到外面,准备点心,待炀帝醒来时充饥。 炀帝这一睡,直睡到了申刻初时,方始醒梦,睁眼看时,只见绣凤坐在床沿,手中执了一把朱红小麈尾,替他驱蚊。炀帝含笑坐起,早有美人捧进了一盆温和的面水,走到床前。绣凤放下麈尾,绞干了巾儿,呈与炀帝。炀帝揩过脸儿,一个美人呈上了漱口水儿,却是和着蔷薇露的。炀帝取来漱了口,只觉得满口芳香。接着一个美人却捧来了一银盘子,里面放着一只玉碗,呈到炀帝面前。炀帝看时,乃是一碗莲子羹。炀帝肚中本已有些饥饿,便取来吃了,笑对绣凤道:"这碗莲子羹,味儿真是不恶,酥甜可口,又不觉腻嘴,夫人的是一个妙人。"绣凤笑道:"十六院中,不知有多少妙人藏着,像贱妾般愚蠢,怎能当得妙人两字。"炀帝听说,不禁哈哈大笑道:"既是朕如此说了,朕还须到其余的苑中一走,瞧瞧究有多少妙人儿。"当下便立起身子,穿出了碧纱橱。绣凤和二十个美女,随后相送,直到炀帝的影儿,仪凤苑跟首瞧不见了,才始入内。 炀帝出了仪凤苑,心想此刻上哪一苑去。转念不如信步向前,到哪一苑,便是哪一苑,倒也觉得有趣,便兴冲冲地沿着长渠而走。忽的一阵风来,听得琴音清婉,炀帝便不觉的循声寻去:那是哪一苑的美人,却有这般雅兴,操得一手好琴,定是个妙人,便走到了绮阴苑跟首。泠泠琴声,便是此中传出。炀帝却不即走入,立在苑门跟首的浓阴下面,侧耳细听,却辨不出操些什么。炀帝暗吃惊,难道操琴的人儿,还能自谱新声不成?一念猜个正着,里面琴弦,便绷的一声,断去了一弦。那个操琴的绮阴苑夫人谢湘纹,却把琴儿推过一边,含笑起立,对身边的美人道:"快些随我出外,前去迎接圣上。"那般美女们,还当做谢夫人有意打趣,便都含了笑容,只是停着不行。 湘纹见她们不信,她便独个儿轻移莲步,向苑外走去。炀帝已是走入了苑中,湘纹便即拜倒道:"琴弦忽断君弦,贱妾便知圣上降临了。"炀帝含笑相扶,一同携手入苑。那般美人们,见炀帝真的到来,慌忙上前拜接道:"夫人起得灵卦,早知圣上驾临,却命婢子们迎接,婢子们只是不信,哪知果然便来。"湘纹笑道:"你们哪知袖里玄虚,当我起了卦儿。实因君弦无故中断。不是有人窃听,弦便不断,试思这个所在,哪有闲人敢来,我便猜准,定是圣上了。"炀帝也含笑道:"朕闻窃听操琴,须是个知音的人儿,琴弦方会中断,朕听了夫人的雅操,不知操些什么,怎会也断琴弦?"湘纹道:"那是圣上可想什么念没有?"炀帝恍然道:"朕却想过的,意为夫人所操,谅是自谱新声。"湘纹轻盈一笑道:"只此一念,便是知音。"炀帝道:"既是这般,倒要请问夫人,所操的一曲,倒是何名?"湘纹道:"唤做《襄王梦》,原是神女巫山的一段故事。"炀帝笑道:"好一个《襄王梦》, 却将朕躬引入了巫山,来会夫人神女了。"湘纹听了炀帝的话儿,羞得抬头不起。炀帝又道:"朕躬意欲相烦夫人重操《襄王梦》,不知夫人可肯?" 湘纹笑道:"圣上不嫌下里巴音,贱妾只得献丑了。"当下湘纹重理了七弦,鼎中添了好香,湘纹便危坐操琴。炀帝静了心儿,细细领略,起初只觉泠泠风声,恍如推送云儿,渐觉切切磋磋,如相幽语,继又靡靡荡荡,一片春声,末却宛宛悠悠,令人意远。 一曲既终,湘纹推琴笑道:"污辱了圣听。"炀帝却附掌道:"听了夫人的雅奏,使朕的俗尘万斛,尽行消去。"湘纹道:"圣上谬加奖语,贱妾越发要自惭了。"炀帝见谢夫人娇态如画,应对得体,便不愿即时离开绮阴苑,却笑对湘纹道:"朕思饮酒,夫人可能见许?"湘纹道:"贱妾却不能见许。"炀帝不禁诧异道:"夫人何故见却?"湘纹道:"圣上不见月影已是上了柳梢头了,再行在这里进酒,越发深夜了,萧娘娘不要动了不安?因此贱妾不敢相留圣上饮酒。"炀帝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夫人莫将正宫视作了醋娘子,她是任朕游幸各处,夫人何必担心。朕躬不但今宵在此饮酒,实对夫人说声,今宵便在此苑留宿,不回寝宫的了,难道夫人也不见允不成?"湘纹听了,两朵红云,飞上了粉面,只是拈弄衣带。那般识趣的美人,不待谢夫人吩咐,便径自安排宴席。美酒盈尊,嘉肴满筵。炀帝命湘纹一同陪饮,二十个美人儿,便在一旁奏起笙歌。这时绮阴苑中,顿觉热闹万分。 炀帝尽情畅饮了一回,正欲撤席的当子,一个内侍进苑拜禀道:"正宫萧娘娘请问圣上,今宵还是留宿苑中,还是驾回显仁宫?"炀帝向湘纹看了一眼,便对内侍道:"上复娘娘,朕今宵留幸此处了。"内侍回身退出。炀帝笑对湘纹道:"如何,朕的话儿,可不是哄骗夫人的。"湘纹娇痴道:"贱妾终是不信。"炀帝讶道:"夫人怎还不能见信?"湘纹道:"还是要来询问的,便是令妾不信的凭证。"炀帝笑道:"询问一声,原是应当。夫人便以此加罪,照了这般看来,夫人倒是个善于拈酸的醋娘子?"这几声话儿,说得站在两旁的美人,一个个齐声大笑,湘纹也不禁低头一笑。炀帝便指着窗外的明月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可能和朕同操《襄王梦》,不要辜负了良宵。" 湘纹只是含羞不语。炀帝即上前携了她的纤手,一同走入了内室,合上门儿,共入罗帏。湘纹却也意想不到,一曲《襄王梦》,作了个月老,成就好事。 正是:君皇雨露恩情重,襄王一梦证鸳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惜花陈词王桂枝得体 当筵献曲朱贵儿易服 话说炀帝和湘纹,襄王一梦,证了鸳盟。好梦易醒,又是天明。炀帝起身盥洗,进过早点,谢夫人率了二十名美人,送炀帝出了绮阴苑,登辇而去,即便临朝。朝中无甚大事,炀帝退朝回宫。萧皇后笑对炀帝道:"西苑之乐如何?"炀帝应声道:"西苑之乐,乐不思蜀。"话毕附掌大笑,遂又命驾西苑,和萧皇后登辇同去。中途萧皇后对炀帝道:"从显仁宫到西苑,圣上何不令人筑一御道,直接贯通,不但便利,并且壮观。"炀帝不禁点头称善。 到了西苑,命辇车直临迎晖苑,萧皇后道:"圣上不临他苑,径诣迎晖,想是情有独钟。"炀帝也笑道:"迎晖苑为哪一位夫人主持,朕还没有记清,爱卿偏会说嘴,什么情有独钟。"萧皇后道:"贱妾却因圣上这般清晨,便临此苑,故而相戏。"炀帝点头道:"爱卿你可知道,西苑一十六苑中,清晨佳景,只有此苑独占其胜,朕的命驾前往,却因此故。"萧皇后道:"原是这般。"炀帝指着东首那边道:"此刻已是过了景明苑,再过了明霞、翠华两苑,便是迎晖苑了。"辇声嶙嶙,在长渠上,曲曲弯弯的过去,到了明霞苑跟首,明霞苑的主持人张丽卿,恰在苑门前面,指挥美人们扫除花径。 见辇车到来,上面端坐了炀帝和萧皇后,丽卿和一般美人们,都拜服在地上,口称接驾。炀帝在辇车上面,袍袖微抬道:"夫人请起,朕躬此刻先到迎晖一游,少停再来。"炀帝的话儿未完,辇车早已过了明霞苑。张丽卿站起娇躯痴痴的望了辇影,只是发怔。那般美人却道:"圣上少停便须到来,我们快去准备准备。"丽卿笑道:"忙些什么,圣上虽说少停再来,究要来了作准,即使来了,诸般都已舒齐,也用不到准备。" 此时炀帝的辇车,已是到了翠华苑跟首,苑中的美人,听着了辇声,待到出苑看时,只见辇车的影儿了。炀帝却在辇上,指着前面道:"爱卿你瞧,那边朱栏曲曲的所在,便是迎晖苑了。"不多时候,辇车到了迎晖门首,恰巧苑主王桂枝在花丛中灌水浇花,见炀帝和萧皇后驾临了,放下了浇花筒儿,从花中走出。炀帝和萧皇后才下辇,王夫人拜倒娇躯道:"贱妾迎晖苑主持王桂枝迎接圣上娘娘。"炀帝和萧皇后,一人一手,将桂枝扶了起来,炀帝指着苑外的百花,对萧皇后道:"爱卿你瞧,西苑中花儿最多的所在,要推此苑第一了。"萧皇后点头道:"芳菲触目,清芬爽人,凌晨来此一游,却能使人开怀。圣上方才道的,清晨佳景,只有此苑独占其胜的话儿,却是不虚。"炀帝步入了花丛,萧皇后携了王夫人,随后相从。炀帝见了浇花筒儿,回头对桂枝道:"浇花这些事儿,夫人只须指挥美人们,何必亲劳。"王夫人笑道:"贱妾惜花早起,爱月迟眠,宁愿亲自浇花,觉得心安。若是委手他人,能够体惜花枝,原是不妨。万一是一个不爱花儿的人,便不免憔悴了花儿,贱妾怎生忍得。"炀帝听了,连连点头道:"夫人能爱花如命,真是百花之幸了。"萧皇后也笑对炀帝道:"听了王夫人的话儿,实足令人猛悟,不但管理花儿便须如是,即是圣上万机重政,也是不能委手他人的啊。"炀帝笑道:"夫人一席话,却引出了爱卿的谏词了。"他们三个人,在花丛中赏了一回,便入苑中坐定,早有二十个美女,前来拜见过了,献上清茶。炀帝想起了建筑御道的事儿,便命一个美人,出苑传命内侍,宣召虞世基到来。 不多时候,虞世基已是奉召入苑,世基拜伏在地道:"圣上见召,有何圣谕?"炀帝命世基起立,赐座一旁,世基谢恩落座。炀帝含笑道:"这所西苑,仗卿干才,造得甚称朕意。只是朕从显仁宫来苑,一路上道途不平,坐在辇上,颠荡晃动,甚觉不适,故特召卿来此,嘱卿速即饬人,造一整齐御道,从显仁宫宫门跟首,直达西苑苑门,卿可能早日办成。"世基道:"西苑这般广大,不到两月时日,已是告成了。显仁宫至西苑,不满十里路程,筑一御道,甚是容易,不消一句时日,管叫御道整齐。依臣愚见,在那御道两旁,不妨遍植杨柳,浓荫夹道,岂不甚好。"炀帝点头称善,世基离座告退,自去召集工役。 王夫人却命美人们,排开筵席,请炀帝和萧皇后,并肩上座,她也坐在侧首陪饮。二十个美人,便轮流着上前斟酒。酒过数巡,王夫人道:"闷酒寡欢,朱美人歌喉清丽,婉转动人,快些歌上一曲,替圣上娘娘佐酒。"王夫人说毕,二十个美人里面,便有一个美人,亭亭走上。炀帝仔细瞧视,见那朱美人绰约如娇花,甚是动人。朱美人侧立当筵,轻轻唱道:人生得意小神仙,不是尊前,定是花前,休夸皓齿与眉鲜,不得君怜,却也枉然。 君若怜时莫要偏,花也堪怜,叶也堪怜,情禽不独是双鸳,莺也翩翩,燕也翩翩。 一曲既终,炀帝鼓掌称妙,便斟酒一尊,赐与朱美人道:"你叫什么名字?"朱美人接酒饮尽,谢了圣恩,始道:"妾名贵儿,蒙圣恩封为仁智苑的夫人朱吉儿,便是妾的胞妹。"炀帝越发欢喜道:"卿家姊妹,同选入宫,倒也是一件美事,只是妹子却作了夫人,姊姊偏做个美人,未免有屈,可惜十六苑夫人,俱已定当,一时尚难更动奈何?"萧皇后笑道:"何不将她们调到一处,让妹子做个美人,姊儿改作仁智苑的夫人,岂不甚好。"炀帝含笑点头道:"使得使得。"朱贵儿慌忙俯伏道:"蒙圣恩将贱妾姊妹两个调集一苑,已是感德无量,如欲使妾和胞妹易位,却不敢僭越,实因胞妹姿色才艺俱胜贱妾,还望圣上和娘娘开恩。"炀帝笑道:"聊不必过谦,待朕传命汝妹,来此面谕。"当下炀帝便唤过了一名美人道:"你到仁智苑去,宣朱夫人到来,道朕有话面谕。" 那个美人便轻移莲步出了迎苑晖,一个转念,仁智苑离了此间,也有三里多路程,炎夏六月的时令,怎能走得这三里多路,便转至苑后海堤跟首,曼声的唤了声"来船",早有一艘双桨小船,沿着堤岸过来,停桨住了船身。 船梢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监,仰着脸儿道:"上哪里去?姐姐是哪一苑的?"那个美人,一壁放着小心,跨到了船中,一壁说道:"迎晖苑的,奉了圣上旨意,到仁智苑去,迎接朱夫人到来。"小宫监听说奉了圣上的旨意,哪里还敢怠慢,手儿一使劲,双桨划开了碧波,如箭划向仁智苑去。不多时候,已是到了仁智苑山脚跟前。 原来仁智苑的地位,都是左首依山,右首傍水。炀帝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意义,故题名为仁智两字。小宫监停桨住船,那个美人上了堤岸,走进仁智苑中,见过了朱吉儿,便将来意说明。吉儿听说炀帝在迎晖苑相召,便略略的修饰了一回,和了那个美人,一同坐了原船,不多时候,已是到了迎晖苑后面。走上了堤岸,到了苑中,吉儿轻折柳腰,盈盈拜倒道:"贱妾朱吉儿,叩请圣上娘娘的圣安,不知圣上传命宣妾,有何见谕?"炀帝见吉儿容貌,和贵儿的姿态,竟是不相上下,只是吉儿的面颊,略较贵儿丰腴些罢了。当下炀帝命美人扶起了吉儿,在下首添了一个座位,炀帝含笑命吉儿坐下道:"朕躬现有一件事儿,须与夫人商议,不知夫人可能依的?"吉儿道:"圣上有话见谕,贱妾怎敢不依。"炀帝遂把手一挥道:"夫人的事儿,便在她的身上。"吉儿随指瞧去,见是她的姊姊贵儿,站在王夫人的身后,不禁讶道:"有什么事儿,却在贱妾的姊姊身上?"炀帝便将他的意思,说给吉儿听了,吉儿欢然道:"圣上若能如此,贱妾正在求之不得,怎会不依?" 炀帝好生欣快,回头对贵儿道:"如何,卿的妹妹已是允许了。"贵儿道:"妹妹原是肯依,贱妾却是不能依得。" 萧皇后见贵儿执意不依,深恐她触怒了炀帝,反致不欢,忙与贵儿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姊妹名式上虽是一个夫人,实际同处在一个苑子里,原是无甚高低上下,不必再推了,姊妹俩快快谢恩,回苑去吧。" 贵儿见萧皇后这般说了,便无可奈何了,和了吉儿,一同谢恩,告退出苑。炀帝却笑道:"贵儿到了仁智苑,这儿不是少了一个美人了吗?"吉儿忙道:"不妨,姊姊到了那里,贱妾作了美人,苑中便多了一个美人,即可调一个到来。"炀帝道:"原是要如此的。"朱贵儿姊妹俩,方始出了迎晖苑,回到了仁智苑,便派了一个美人过去,顶那贵儿的缺位。 吉儿和贵儿,入了内室,吉儿便将夫人的命服脱下,欲和贵儿更换,贵儿哪里肯,笑道:"夫人和美人,有什么分别,妹妹尽自照旧,我也仍是如此,一同主持苑事,那就是了。"吉儿道:"话儿却是如此说,衣服却不能不换,万一圣上驾临,见我们姊妹俩,依旧没有更换,加上了违旨的罪名,反为不妙。"贵儿听说,觉得有理,始肯更了服式。从此姊妹俩,一同主持苑事,把个仁智苑,管理得十分精致,这且不题。 且说炀帝见朱贵儿、吉儿俩走后,笑对萧皇后道:"今天这个事儿,却是快心。"萧皇后点头道:"她们姊妹俩同处一苑,却要更比我们快心了。" 炀帝点头,问王夫人道:"有什么时候了?"一个美人接口道:"午时初刻。" 炀帝笑道:"不知不觉已是午时了。"正在说时,忽有一个内侍入苑报道:"长安太子那里,有使臣遣至,刻在西苑门首,等候圣谕,还是明日朝见,还是即刻进见?"炀帝尚未发言,萧皇后听说长安太子来使,即道:"昭儿怎的遣使到来,也许有事儿,圣上可即刻传见了罢。"炀帝见萧皇后这般说,便对内侍道:"你去领那来使进见。"内侍奉命出去,到了西苑门首,率领了来使,直达迎晖苑。 来使见了炀帝,俯伏在地,呈上太子表章。炀帝展开看时,却没有紧急大事,便笑对萧皇后道:"原是昭儿请觐的表章。"萧皇后方才心安,便道:"贱妾也多时不见昭儿了,圣上不妨准了他的奏本,让他到洛阳来一回好了。"炀帝即对来使道:"上复太子,准如所奏。"来使退出,自回洛阳复命。炀帝在迎晖苑进了午膳,便笑对萧皇后道:"我们上哪一苑玩去?"正是:游龙踪迹原无定,不是东来便是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急转金铃纷飞莺燕 逼求松鼠笑索胭脂 绿沉沉浓荫,罩满了苑外,冷生生凉气,充实了苑中。一阵阵蝉声,在树叶丛中发出,在那浓荫下面,却有一个苗条佳人,身穿月白色的衫子,只因绿叶浓荫,映罩在月白衫上,便也呈出了淡绿色彩。她脚上的弓鞋,是淡黄色的,她头上的宝髻,却是疏疏松松的风凉髻儿。她的右手臂弯上,一只松鼠,伏在上面,两个小眼珠儿,只向四面乱瞧。她的左手腕上,悬了一只锦囊,锦囊里面,满满的装着一囊松子。她一面在囊中挖出松子,一面喂给松鼠吃去。她挖的时候,不十分敏捷,吃出了味儿的松鼠,等得不耐烦,便在她的右臂弯上,蓦的一跳,跃到了她的左手腕上,伸出爪儿,攫取宕在下面的锦囊,想扒开了囊子,吃一个尽饱。她被松鼠出其不意的一来,倒吃了一惊,不觉手儿一摔,将锦囊抛落在地。她正待上前拾取,哪知松鼠来的灵活,抢先一跃下地,竟衔了囊儿,蹿到了一棵大松树上面,一连几跳,已是不见了踪迹。任凭她唤破娇喉,那只松鼠只顾躲在一团松针里面,扒开了锦囊,大嚼她的松子,再也不肯下树了。她却仰起了粉脸,痴憨憨的望着松顶。 蓦的她的一双妙目,被人自后用手掩住,她慌的发急道:"谁和我打趣,掩没了我的双目,松鼠蹿跑了,我可不依的,快快放手,让我瞧那松鼠,端的躲到哪里去了。"她的话声未毕,掩目的那人便把双手放下,哈哈大笑道:"痴孩子,松鼠上了松树,它还肯下来不成?"她回头瞧时,原是炀帝,脸上充满了笑容,立在她的身后。她慌的转回娇躯,拜倒在地道:"贱妾翠华苑主持黄雅云,未识圣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圣上恕罪。"炀帝将她扶起笑道:"朕躬来的时候,夫人正在娇声唤那松鼠,朕从侧首抄到夫人背后,夫人怎会留神得到。" 炀帝边说边瞧,见那雅云,娇小玲珑,活泼泼的一双秋波,越显得神情如水,貌艳于花。原来炀帝在迎晖苑进了午膳,问萧皇后再上哪一苑玩去,萧皇后多喝了几杯酒,头儿重重的,觉得有些醉了,便笑对炀帝道:"圣上自去玩吧,妾想留在此苑,小睡一回,圣上可能相许?"炀帝笑道:"朕昨天在仪凤苑作了一个昼梦,爱卿今日便要留此小睡了,只是朕躬有柳夫人相伴,爱卿除了朕躬,还有谁来相伴?"萧皇后格的一笑,玉臂勾住了王夫人的粉颈道:"妾也有王夫人相陪,圣上可不要捻酸。"炀帝不禁大笑,便独个儿走出迎晖苑。王夫人欲起身相送,却给萧皇后勾住了道:"任他去好了,他是不拘礼数的。"王夫人只得不送,炀帝已是到了苑外。内侍们请炀帝上辇,炀帝道:"不用了,你们可在此等候,朕若须坐时,再命人传唤。" 炀帝嘱毕,便信步上前,一路上寻思,这回先到哪苑。蓦的想着,有一个苑子门前,似有几棵大松和不少的大树,浓荫覆屋,定是清凉所在,何不上那儿走去遭。当下主意既定,却是忘了那个苑的名称,低着头寻思了多时,只是想不上来。忽的一阵风儿,听得风中隐隐有人娇声呼唤,却是阿翠两字。 炀帝听在耳中,不觉触动了灵机,失声道:"那个苑子,不就是翠华两字,怎会一时记不起来了。"炀帝想着了苑名,匆匆前去。在离开翠华苑三四十步开外,炀帝已瞧见了雅云的一副娇态,便不动声色,悄悄的从侧首里掩了过去,踅到雅云背后,和她玩了一回。见她生得着实可爱,含了笑容,携了雅云的手儿,走向翠华苑去。雅云兀是不住的回头,瞧那松树,可有松鼠蹿出。炀帝笑拍她的香肩道:"夫人不要念念不忘那个松鼠,朕躬替夫人弄几只来好了。"雅云好生欢喜,急忙称谢。 到了里面,炀帝见苑中陈设,都是古香古色,十分清幽。雅云却是娇憨万状,将二十个美人,一个个从里面拖了出外,见过了炀帝。雅云笑对炀帝道:"妾命她们捉一回迷藏,博圣上一粲如何?"炀帝见雅云一味的孩子气息,越发觉得可爱。当下便道:"她们的迷藏,怎生捉法?"雅云摇头道:"圣上不要多问,看她们玩好了。"那般美人们,听说捉迷藏,一齐转入了里面,兀是不见出外。炀帝讶道:"她们在里面,干些什么事儿,怎的还不见出外?"雅云娇嗔道:"圣上怎的这般性急,她们尚须装束好了,方能捉得迷藏。"炀帝听了,不觉暗暗纳闷。好容易听得一阵阵铃声,从里面传出,炀帝凝神瞧去,只见为首走出一个美人,一块粉红汗巾,遮住了双目,由后面第二个美人,推背送出,接连着二十个美人,一齐到了外面。她们浑身的装束,完全换了个样儿,上身俱是一律的小衫子,下身都穿一条蔽脚裤儿,赤了雪白粉嫩的双足。衫子的袖口上面,和裤儿的脚管上面,都钉了一个个小金铃,手中又有各自执了一件乐器。她们将遮目的那个美人,站在中央,她们便四散分开。炀帝看了这般光景,已是十分有趣。只见黄雅云娇滴滴唤了声:"捉啊!"同时中央的遮目美人,张开了两条粉臂,团团的四面捉去。 那四面的美人,却一边奏着乐器,一边忙着躲避。在那悠扬的乐声里面,还夹着一阵阵铃声,分外动听。 炀帝瞧得有兴,只是张开了嘴儿,合不上了。雅云含着一团喜色,附在炀帝耳上道:"圣上请留意着,那般走藏的美人们,奏的乐器,要是乱了宫商,贱妾若未察破,圣上便请指出,即须将她处罚,做一会捉的人儿。"炀帝不禁吐舌道:"既要躲避,又需奏乐,哪里能够不有错误。"炀帝便留神听去,只见那般美人的,无论怎样逃避得匆忙,所奏的宫商,却是一字不走。 炀帝笑顾雅云道:"这种游戏,除了夫人,没有他人想得到,除了此苑的二十个美人,他苑的美人,也休想够得上这般灵敏。" 正在说时,忽闻一阵子欢笑,原来有一个吹箫的美人,却给遮目的女人捉住了,其余的美人,便不禁纵了笑声。雅云即高声道:"不要再作了,后面休息一回,更好了衣儿,出外伺候。"那般美人们,便一个个溜入了里面。 炀帝笑对雅云道:"朕躬瞧得正在兴头上,夫人怎的不命她们再玩一回?" 雅云娇笑了一会,才道:"圣上也不想想,这般的炎暑天气,她们玩了这一回,已是不免要气喘流汗,再叫她们又要吹吹弹弹,又要逃避,她们还能像这回齐整不成?"炀帝点头道:"夫人的话儿甚是,朕躬错了。"雅云又痴笑了一回,却昵着炀帝道:"圣上允许贱妾的松鼠,今天可能办到?" 炀帝见她憨态可掬,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也笑着道:"怎会办不到,只是夫人也须依朕一件事儿?"雅云不住的点头道:"定能依得,圣上快些说出,究是哪一件事儿?"炀帝附在雅云的耳上,轻轻的笑说了一回。雅云听了,笑的格格的道:"圣上怎会这般孩子气。"说毕了话儿,便仰起了粉脸,凑到炀帝面前,炀帝勾住了她的粉颈,低下头儿,将嘴儿凑到她的朱唇上面,吮了一回,早把她小樱桃上的一颗胭脂,吃个净尽,只觉香甜满嘴,好不消魂。雅云却又逼着炀帝道:"贱妾已是依了圣上,圣上也须替妾办到才是。"炀帝被她逼得没法可想,即道:"夫人若要松鼠,却须随了朕躬前去。"雅云道:"要上哪儿去?难道圣上不能传出一个旨意,命人送几只松鼠来?"雅云一语,提醒了炀帝,不禁失笑道:"朕被夫人逼昏了,一些主意也想不出来,夫人可命一美人,去召西苑令马忠到此,朕有话面谕。"雅云欢然道:"可就是松鼠的事儿?"炀帝轻轻的打了她一下道:"除了夫人的大事,朕却没有话儿嘱咐马忠。" 雅云便飞也似的走进了里面,拖出了一个美人,对她连连的道:"马忠!马忠!快些马忠!"那个美人给她这么一嚷,慌得摸不着头路,忙道:"马忠是什么?"炀帝听了,不禁扑的一声,笑了出来。雅云却对着炀帝道:"圣上还不对她快说,什么令的马忠。"炀帝听了,越发禁不住的大笑。那个美人却明白了过来,便道:"莫不是西苑令马公公?"雅云道:"对对对,快些叫他到这里来,只说圣上有话面谕。"那个美人遂笑着走了。 不到片刻工夫,马忠已是到了翠华苑。炀帝即对他道:"你快些弄几只松鼠,送到这里,交与黄夫人。"马忠道:"若要一二只,马上便有,要是多几只,却难办到。"炀帝听了,不禁脸儿一沉道:"你说的什么话,这么大的东京,难道只有一二只松鼠不成?"马忠见炀帝动怒,急道:"奴婢所说一二只,原是指西苑里面所有而说,既是如此,待奴婢即去办来好了。" 炀帝方始冷笑了一声道:"快些去办来吧,不准过今天的。"马忠只得苦着脸儿,应声退出。雅云却欢跃道:"逃了一只,反多得了几只,圣上的深恩,贱妾不敢忘怀了。" 炀帝见雅云这般娇憨动人,不由得怜爱万分,将她拥在膝上,着意的温存了一回,雅云只是仰起了小脸儿,憨憨的痴笑。炀帝动了情兴,便又附在她的耳边,咕哝了一刻,雅云红着脸儿只是摇头。炀帝不觉有些悻悻,面上出现了不欢。雅云虽是娇憨,究竟是个聪明女子,见了这般光景,不由得脸儿挣得更红,附在炀帝耳上,轻轻地说了两句话儿。炀帝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夫人见拒,朕还疑夫人另有他意,哪知却是红尘隔断蓝桥路,不许渔郎来问津。"雅云娇嗔道:"说给你听了,又是这般高声喊叫,被人听去了,好不羞人。"炀帝笑道:"此间哪有闲人到来,夫人何须多虑。" 炀帝说毕,不住地视她香颊道:"聊以解嘲。"雅云格格的娇笑,一任炀帝玩弄,不觉得已是到了申牌时分。那个马忠,却兴冲冲的走入苑中,左臂上伏着一只松鼠,右肩上躲着一只,胸前也爬上了一只,一只却伏在背上,多用细银链儿箍着。雅云见了,急从炀帝膝上跃下,马忠却道:"奴婢已觅到了四只,敢来复命。"炀帝点了点头儿,雅云已上前捉取,一一放在自己身上,好生欣活。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内侍慌忙入报道:"娘娘不好了。"炀帝听了此话,吓得直站了起来。正是:方笑痴儿态如画,蓦闻惊报暗悬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解凶兆翻成吉梦 闻豪名共结深交 话说炀帝在翠华苑中,忽有内侍报来,口称萧娘娘不好了,炀帝怎的不要吃惊,慌忙问道:"萧娘娘怎会不好了?"内侍道:"萧娘娘在迎晖苑里面,王夫人命奴婢找寻圣上,快到那迎晖苑,萧娘娘怎生不好了,奴婢也没知详细。"炀帝怒道:"蠢材,你不知详细,怎敢胡说萧娘娘不好了?"内侍道:"只因王夫人命奴婢的时候,奴婢见萧娘娘息在凉榻上,气喘甚急,眼中含有泪儿,故敢如此说,还请圣上恕罪。"炀帝听说,萧娘娘气喘甚急,倒又吃惊起来,也不和雅云说什么,便自匆匆的出了翠华苑,回到迎晖苑中去。走入内室,见萧皇后好端端的坐在榻上,一些也没有病容,心中好生惊异。 萧娘娘见炀帝入室,便含笑道:"圣上来了,贱妾来告知圣上,方才贱妾做了一个恶梦,好不怕人。"炀帝走近榻前,和萧皇后并肩坐下,便愤愤道:"那个报事的蠢材,好生可恶,他来报道,爱卿不好了,又是什么气喘甚急,眼中含泪的胡说。"王夫人接口道:"圣上且慢责那报信人,娘娘方才的情形,却是怕人呢。"萧皇后也道:"恶梦初醒的时候,却觉甚是不好,贱妾故请王夫人传命,命人找寻圣上到来。"炀帝点头道:"你们不知朕得到这个消息,怎的不要吃惊万分,哪知爱卿做了一个恶梦呢?如今好替朕说了,怎般的恶梦,这们的累人?"萧皇后道:"自圣上去了之后,妾和王夫人下了一回棋,不觉疲倦了,当下便在这个凉榻上,睡了下来。蒙眬之间,恍似圣上又回来了,强拖着贱妾,一同出外,到了一个苑门跟前,见有一棵玉李,开得好不茂盛。"炀帝笑道:"玉李倒是有的,种在明霞苑,这棵异种花儿,乃是酸枣邑所进,只是此刻不是开花的时候,真是做梦了。"萧皇后道:"圣上不要岔口,让妾讲下去。"炀帝道:"你说你说。"萧皇后道:"梦中圣上对贱妾道:‘花儿开得这般茂盛,好不有趣,卿和朕不妨设席在花下面,饮酒赏花。'妾也点头称善。不一时筵席已是端整,圣上和妾便并坐饮酒,却没有侍候的人,光是妾和圣上两个。饮得不多一回工夫,忽的半空中飞下了一条白龙,伸着利爪,向圣上扑来,贱妾好生惊慌,蓦的,圣上又不知哪里去了,只见牛一般大的鼠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变成一条没有尾巴的龙儿,腾起空中,和那条白龙恶斗。片刻时候,没尾的龙,却斗不过那条白龙,似有逃避的神情。忽的一阵狂风,凭空卷起,贱妾的双目,吹得不能开视。待到风息睁目,两条龙儿,俱已不见。圣上忽的出现在玉李树上,贱妾好生奇怪,正待唤下圣上,蓦见树上一朵朵的玉李花儿,都变成了一团团的火球,将圣上包围在内,四面烈焰烧着。只见圣上在火中手足无措,逃奔无路。贱妾吓得魂不附体,向四下高声求救,只是没有人到。贱妾不觉哭出声来,便被王夫人唤醒,始知做了一场恶梦。" 萧皇后说毕,王夫人接口道:"贱妾见娘娘睡在榻上忽的喘息急促,身体抖动,嘴儿只是牵动,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像黄豆般大,贱妾知道娘娘梦魇了,忙将娘娘叫醒,连叫了百十声,娘娘才哇的一声,哭醒了梦儿,娘娘便请圣上到来。"萧皇后又问炀帝道:"贱妾此梦,主何吉凶,圣上可能参祥?" 炀帝沉吟了半晌,觉得不像是个吉兆,只是不便说出,致使皇后不欢,便强解道:"白龙从空而下,向朕扑来,乃是四海来朝。没尾的龙儿,谅是跳梁小丑,却由白龙效力,将他驱逐。李花盛开,更是吉兆,为富贵发皇的气象。 火有扬威的势力,朕的身子,包围在烈焰里面,正应了擅权天下,威烈如火焰一般。爱卿此梦,却是大大的吉兆。"萧皇后听了,方觉欢喜,释了疑虑,哪知炀帝却是牵强附会,将一个恶兆,强作了吉梦。只是炀帝口中虽是这般说,心下原在仔细寻思。想着了他的父皇杨坚,生前作过一梦,梦见城上李树盛开,洪水淹没了都城,致将郑国公李浑的儿子洪儿杀死,如今正宫的梦儿,又是玉李盛开,难道姓李的人,终是我朝祸水不成? 炀帝凝神思虑,萧皇后不觉动疑,便问炀帝道:"圣上思索什么,敢是妾梦不祥?"炀帝赶忙摇头道:"卿梦大吉,朕早已说了,此刻的思索,却是晚上到哪一苑玩去。"萧皇后道:"依妾看来,今夕圣上,还是回宫安息。" 炀帝笑道:"朕躬只在昨夕留宿在苑中一宵,卿便怀了醋意不成?"萧皇后脸儿一红道:"怎会如此,贱妾只因日间做了恶梦,深恐圣上再有怕人的梦儿,故请圣上回宫安息。"炀帝道:"原因如此,理当奉陪。"说得萧皇后和王夫人同声大笑。炀帝又道:"回宫去,此刻便走。"王夫人道:"那也不妨进了晚膳回驾。"炀帝摇头道:"不必了。"便和萧皇后走出了迎晖苑,王夫人随后相送。炀帝、萧皇后上了辇车,半个多时辰,回到了显仁宫,进过了晚膳,闲谈了一回,便双双入寝。 一宿无话,天明上朝。炀帝无意之间,瞥见了蒲山公左亲卫李密,不觉想着了萧皇后的恶梦,暗想此人顾视异常,莫非就是祸水。炀帝生了疑忌,待到退朝,便召左卫大将军宇文述,入宫面谕道:"左亲卫李密,神情有异,卿不得命他入宫卫。"宇文述唯唯退出,暗思炀帝不知为何故,防及李密。 密和宇文述原有些交情,当下宇文述便暗暗的告知密,讽密称病自免,密便依了宇文述的话儿,上表称病,请求免职,炀帝有旨准奏。密便脱了羁束,一意的结交豪杰,隐怀大志。 这天却有一客,登门投刺,请见李密。家丁接刺,入内禀报,密正和宠姬雪儿闲谈,授刺看时,却是晚弟李靖拜首。密不禁欢跃道:"三原李靖来了。"阅者可知三原李靖,是怎样一个人物,李密要这般快活。原来李靖表字药师,为韩擒虎的外甥,自幼父母双亡,由外家抚养长大,却是足智多谋,深通兵法,甚为擒虎器重,时方弱冠,却负大志。见隋朝穷奢极欲,不惜民艰,料他国脉定不久长,便暗留意,物色英雄,共图大事。他在华州游学,闻知洛阳有个李密,专一结交英雄豪杰,大有才略,志气雄远,他不禁心生爱慕,有意结交,便在华州启程,到了洛阳,径造李密寓所,登门请见。李密只因韩擒虎生前曾和李密道:"可与之谈孙吴者,如今唯有我甥李靖了。" 密因此知靖是个英雄,闻他到来,怎的不要欢喜。当下便如飞的迎接到了内堂,分宾主坐下,各道了一番钦慕的话儿,密即命家人设下盛筵,殷勤款待。 靖闻李密已辞职告隐,鼓掌称善道:"大丈夫当自谋久远,怎能屈居人下。" 李靖一语,正中密怀,越发的相谈得密,只恨相见太晚。 正在欢饮间,家丁入报道:"越国公府杨爷到来。闻知座上有客,在外相候。"密笑道:"玄感来了,公且宽坐,待我招他入内与公相见。"密说着,便出外而去。不多时候,密和玄感携了手儿,大笑而入,指着靖道:"此公便是三原李靖。"玄感留神瞧那李靖,只见他面如冠玉,凤目剑眉,两耳垂珠,风神潇洒,不觉十分起敬。家丁添上杯筷,重整筵席,李密邀两人一同落座。密问玄感道:"令尊的身体,此刻已可告痊了?"玄感愁眉道:"只因家父的病势,日见沉重,小弟故此前来,还须请教。" 原来玄感的父亲杨素,从那天在殿阶上面,神经一时错乱,见杨坚的魂儿,白昼出现,跌了一跤,口吐鲜血,由家丁送回了府中,病势一天见重一 天,到了如今,越发的奄奄一息了。玄感想着了老父一死,炀帝难免加害,甚觉惴惴不安。寻思无计,便想起了李密,意欲和他商议,故来相访。李密听了玄感的还须请教话儿,便停杯问道:"杨兄有何见谕?"玄感见有李靖在座,不便即时说出,甚觉为难。李靖见了这副神情,便离座道:"二公若有密语须谈,小弟暂停告退。"密一手将靖按住道:"公非外人,但请安坐。" 又顾玄感道:"杨兄不须疑,尽请直言,也许靖公还能替公设法。" 玄感见李密如此说,便向俩人拱手道:"二公有所不知,今上怀忌家父,且有灭族的话儿,小弟深恐家父一旦去世,今上难免加害,欲求万全的策儿,偏又苦思不得。敢求二公,可能替弟谋一善策,解去此危。"密沉吟了一回道:"要是令公不讳,兄便可借了守制的名儿,辞去各职,不再入仕,卿得逍遥无虑了。"李靖摇首道:"今上猜忌的性情,不让乃父,他若有意寻仇,辞职也是没用。"玄感不禁连连点头道:"靖公的话儿,正是小弟所深虑。" 靖举杯饮尽了酒儿道:"不是靖酒后狂言,依弟愚见,杨公此后,不妨贿通幸臣,求一外放的职儿,便可先行戒备,整顿甲兵,今上果以不测相加,即可立即发动,据兵一隅,相机进取。天下事尽在人为,帝皇那有种儿不成?" 玄感听了李靖的话儿,不觉脸上现出了一团喜色,暗佩李靖的心雄胆壮,谋远可取。李密却哈哈大笑,连饮了三杯酒儿。玄感饮了一刻,便先行起身告辞道:"家父病势甚重,小弟不敢久留,只得少陪二公了。"密和李靖便一同送出,到了门外面。临别的时候,玄感执了李靖的手儿道:"敢请我公,和了李公同临寒舍一回,小弟尚须多多请益。"李靖点头道:"改日自当造府。"玄感始登骑而去。 李密和靖重行入内落座,密因器靖心深,径命雪儿出外,拜见李靖道:"此是大英雄,卿须识之。"雪儿轻折柳腰,深深拜倒,慌得李靖离座,连称不敢。雪儿站起娇躯,盈盈笑道:"妾在屏后听了多时,甚佩公的高论,真是当世的神人了。"李密笑道:"卿既是慧眼识英雄,何不歌一佳曲,替靖公解酒。"雪儿笑道:"今晨读得无名氏的诗儿两绝,且待贱妾借来一唱,不知可使得。"密道:"只要清新,管他借来自撰。"雪儿便俏转珠喉,曼声唱道: 岩前流水无人渡,洞口碧桃花正开。 东望蓬莱三万里,等闲归去等闲来。 跨鹤归来不记年,洞中流水绿依然。 紫萧吹彻无人见,万里西风月满天。 雪儿唱罢,李靖甚是叹赏,待到酒阑,靖便欲告辞,密哪里肯任他回去,坚行留下,遂订了深交,日后自有一番大事。正是:英雄原是爱英雄,卿须怜我我怜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清夜月明歌声动海上 炎夏日暖娇语出凉亭 在那月明如水水如天的北海里面,海面上涌起了一片歌声,清脆婉转,便知出自女儿珠喉。歌声歇处,接着奏起悠悠扬扬的细乐,乐声方停,歌声又起,海面柳树下面,却有两个小内监,侧着头儿细听,面上都现出了笑容。 一个小内监道:"她们唱的曲儿,煞是好听,你可知道什么名字?"那一个面现着得色道:"我不但知道曲儿的名字,连曲儿的字句,我都知道的。" 一个忙道:"好哥儿,你告诉给我可好?"那个笑了笑道:"我原是没有知道,萧娘娘那里有个姐姐,专替娘娘梳妆的。"一个道:"我也知道,这是香月姐姐。"那个点头道:"便是香月姐姐教我的,你还不知道咧,前天晚上,圣上在显仁宫里面,和娘娘一同饮酒,圣上一时高兴,簌簌的落笔,做了一支曲儿,圣上对萧娘娘道:‘隔一晚,我们作次月夜清游,将这支曲儿,给苑子里美人歌唱。'娘娘道:‘好。明天先将曲儿抄给了她们,让她们好练习纯熟,方可歌唱。'圣上点头称是。等到了圣上撤席安寝,那一纸写就的曲儿,便由香月姐姐收藏。她便费了一个早晨,悄悄的偷抄了几纸,昨天她随了娘娘来苑,分发曲儿的本子。她爱上了南湖里面的白荷花儿,和我说了,我便替她采到了一朵,她甚喜欢,我乘机问她,发到十六苑去的,是什么玩意儿?她暗暗的送了我一纸,便是她自己偷抄的,我才能知道,那支曲儿的名字,叫做《清夜游》。"一个道:"怪不得要晚上唱,原来叫《清夜游》。它的字句,哥儿也念给我听听。"那个便轻轻的念道:洛阳城里清夜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娇丝,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那个念完了,一个笑道:"这个曲儿,原不是水面上唱的,我记得里面有什么‘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的句儿,应是陆地上唱的曲儿。"那个道:"你别痴了,唱曲儿还有什么水上陆上的分别,只要圣上有兴要听,便在厕所里面,也是要唱的,本来我听香月姐姐道,改日圣上,还要命宫中姐姐们,练习了此曲,再拣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命姐姐骑上马儿,从宫门出发,直达西苑,一路上听那曲儿,又命苑中的美人们,也骑着马儿,出苑迎接,唱那《清夜游》。想来曲中的‘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的句儿,便应在这个上面。" 一个点头道:"那更对了。" 两个小内监说得正是有兴,蓦见海面上一片通红,十六艘龙船一字排开,向这边过来。原是船上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发出了红色,吓得两个小宫监,一溜烟的走了。其实十六艘龙船,原不是到这里来的,柔橹分波,荡碎月影,径向蓬莱山去。炀帝和萧皇后,却在绮阴苑谢湘纹的那条龙船里面,其余十五条龙船,便是迎晖苑王桂枝、积珍苑樊玉儿、清修苑秦凤琴、影纹苑刘云芬、文安苑狄珍珠、景明苑梁文鸳、栖鸾苑李庆儿、宝林苑陈菊清、晨光苑方珍娘、仪凤苑柳绣凤和明苑田玉芝、降阳苑石筠青、明霞苑张丽卿、翠华苑黄雅云、仁智苑朱贵儿。十五个夫人,奉了炀帝旨意,一同夜游,到了蓬莱山脚,炀帝便命停船上山,一时十六条龙船上的,一个夫人二十名美人,一个个分花拂柳,舍船登山。到了山顶上,真是天风清峭,仙露缤纷,环顾四周景色,尽罗眼底。 山顶上原有一所小殿,炀帝即在殿中设了一席盛筵,和萧皇后十六个夫人,团坐一席。十六苑的美人,轮流歌唱。炀帝身在众香国,花团锦簇,瞧瞧那个夫人,瞧瞧这个夫人,全似粉妆玉琢,好不开怀,当下十分得意地笑对萧皇后道:"朕躬的艳福,不知几生修到,既得窈窕贤淑的爱卿,又有曼妙温柔的夫人,真要使人羡煞妒煞了。"萧皇后道:"贱妾无状,幸得众夫人相慰圣上。"众夫人却道:"圣上和娘娘,德由天配,佳偶百年,贱妾等蒲柳下质,怎能上比娘娘。"炀帝哈哈笑道:"卿等不必谦逊,快快共尽一杯,以应今宵乐事。"炀帝说毕,首先举杯一饮而尽,萧皇后和十六个夫人,便也一个个尽了杯酒。炀帝忽道:"朕又想着了一件事儿,须和众卿共议。" 萧皇后含笑问道:"圣上谅是又想到了一个行乐法儿。"炀帝将杯儿一放道:"又被爱卿猜着,昔年朕南征陈国,破了都城,觉得江都的胜景,更较洛阳为胜,当时只因戎马倥偬,没有心情游赏。如今海宇澄平,朕却思一幸江都,畅游一番,众卿可能赞同?"萧皇后道:"圣上若须妾等同往,哪有不赞同的理儿。"众夫人也道:"娘娘的话儿甚是,妾等只候圣上主裁。"炀帝笑道:"卿等终是这般话儿,朕往游江都,原欲和众卿同往,方觉有兴,只是有件事儿,先须决定,还是从水道到江都,还是从旱道到那里?"萧皇后道:"水道上去好玩。"炀帝点头道:"朕在春间,已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民丁百万,开掘通济渠,引汴水入泗以达淮南,又命黄门侍郎王弘,到江南监造大龙船,谅来多要告成了,至迟到那八月,定能到江都游玩。"萧皇后道:"如此说来,圣上早有下江都的心儿,开湖造船,还问什么妾等水道旱道。" 炀帝也笑道:"若是卿等欢喜旱道上去,朕怎能独违众意,故须询问一声。 如今既是同意水道,那是再好没有了。"他们商议既定,又欢饮了一刻,炀帝始命撤筵,出殿下山。重上龙船已是夜深日落,曙光欲动。炀帝还想到十六苑中玩去,萧皇后笑道:"且留有余不尽的兴儿,来日再游吧。"炀帝便传旨停船埠头,十六艘龙船,便向埠头摇去。到了那里,炀帝和萧皇后乘车回到显仁宫。十六苑夫人们,仍是坐着龙船,回到各苑安宿。一个西苑里面,顿呈冷落气象。 不多时候,已是金鸡报晓,旭日高升。炀帝这天,只因昨晚通宵的游玩,身子疲乏,便又懒得上朝,兀是躲在寝宫里面,做他的好梦。直睡到午刻过后,方始起身,便有一个内侍,进内报道:"长安殿下奉旨入都,今晨上朝请觐,恰值圣上没有临朝,便在宫门请见。奴婢们因圣上安寝,不敢惊动,故请殿下暂候宫殿。此时闻知圣上已起,又命奴婢前来,听候圣谕。"炀帝听说太子来了,他只知纵情酒色,方是乐事。父子天伦之乐,他也不在心上,故也并无快感,只淡淡的道:"命他请见好了。"萧皇后却甚欢喜,忙道:"累他候苦了,快些请来。"内侍应命退出。 未几,太子昭已是奉召入宫,拜过父皇母后,请过圣安。萧皇后见太子昭的身体,比了命镇氏安的时候,肥胖了几倍,倒觉欣喜。炀帝问了太子昭几句没关要紧的话儿,便命退出,一连几天,不再召见。太子昭见炀帝不再召他,便悄悄的乘骑到了西苑。西苑令马忠见太子到来,便慌忙迎接,昭反鬼鬼祟祟道:"我乃私来游玩,你不必声张出去。"马忠点头道:"奴婢理会得,殿下放胆玩去好了,只是沿渠的十六苑,殿下还是不去为妙。"昭诧异道:"这是何故?"马忠道:"苑内有圣上封的夫人,主持苑事。殿下入苑游玩,倒要两不方便,且恐易被圣上得知,故请殿下不去为妙。"昭始恍然,便也点头道:"你的话儿甚是,我决不入苑就是。"说着便向东湖行去。 这时正过午刻,赤日当空,好不厉害,苑中虽是浓荫夹道,究还遮不住阳光,太子昭的身子又是肥胖,更比常人怕热。他在东湖堤上走了一回,已觉气喘汗流,不能再走了。见侧首那边,一个凉亭,四面垂着帘儿,他便想走里面,憩息一刻,当下气喘吁吁的走到亭前,掀起帘儿,直冲了进去。却见一个女子,伏在桌上打盹,蓦被昭的脚声惊醒,抬起头儿,惺忪了双目,见昭身穿一件藕色宫袍,头裹青纱巾,脚上穿了一双朱红鞋,手中执一柄羽毛扇儿,不住的挥扇。额上的汗珠,兀是向颊上直挂。她却不认识昭乃是东宫太子,见他气喘吁吁,不禁动了疑心,便站起身子,正色问昭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昭见这个女子不认识他,知是新选入内的,不是宫中的旧人。向她仔细瞧视,只见她身穿茜色衫儿,紫色的弓鞋,黛绿的罗袜,月白纱的裤儿,腰间束着一条粉红色的汗巾,肩上却有一条松罗色的帕子,掼在上面,小小的樱桃,白生生的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两道绿得可怜的蛾眉,云发覆额,光可鉴人。昭将这个亭中的女子,从上看到下,再从脚看到头,瞧了一个饱,觉得十分可爱,却忘了答她的话儿。那个女子见昭不答她的话儿,只是乌溜溜的两个眼珠,向着自己身上打量,不禁又羞又怕,便又高声道:"你这汉子,究竟是个什么人,怎的问你不答,难道是个哑巴?" 太子昭见了她娇嗔的神情,噗的一笑道:"你也太细心了,这里是个什么所在,闲人哪能走入。门上那个马忠,查得怎生严厉,你且想一想,他肯放不相干的人进苑不成?他有几个脑袋?"那个女子听了昭的语气,甚是壮大,便知昭非是等闲的人物,忙换过口风道:"贱婢原也省得,只是公爷的金面,贱婢新选入苑,没有见过,不知道贵人是哪一位?"昭听那女子的话风,忽的改易,更爱她有机变,便含着笑容道:"那也不能怪你,你原是没有见过我,怎会认识起来。老实对你讲了,我乃是长安的晋王,也就是当今东宫的太子,你可明白了吗?再不要当我歹人了。"那个女子听了,想不到眼前的人儿,却是当今的太子,慌忙拜倒在地,正是:顿将白眼换青眼,东宫头衔惊蛾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帘外悄无人春光未泄 花丛小相会好事成双 话说凉亭女子,闻知昭是个太子,忙拜倒在地道:"贱婢不知道贵人便是殿下,多多冒犯,拜求殿下恕罪。"说毕不住的叩头。昭见她慌得可怜,便含笑将她扶起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惊慌,我一路玩来,觉得甚是渴热,你可有凉茶,给我饮些。"女子忙道:"有有,殿下请在石凳上宽坐,等贱婢取来。"昭起初只顾注意了女子,亭中的陈设,却没有留神,此刻才四下打量。见亭的正中,放着一张八角的云石桌子,沿桌四面,排了四张云石凳儿,周围的亭栏,也是云石筑成。栏的上面,放了不少的鲜花,一盆盆发出幽香。抬头看时,上面排了四只八角式的风灯。四围的湘帘,一齐垂下,只要微见掀动,便有凉风送进。昭将身坐在云石凳上,一股凉气,激得他心神一爽。他在外面烈日的下面,到了亭中,清凉了不少,额上的汗也停下,气息也舒和了。那个女子,已呈上了一只玉杯,杯中却是满满的,另外又呈上了一块巾儿道:"请殿下揩揩汗儿。"昭接了过来,觉得有些烫手,揩到脸上,却甚是舒适。昭便笑道:"这般烫手的巾儿,亏你挣的?"女子笑道:"要不是热了,揩在脸上,反是不爽快的。"昭点了点头,举起玉杯,呷了一口,只觉非茶非雾,芳香满口,凉沁心脾,他觉得有味,一口气吃尽了,还是辨不出饮的什么露儿,即问女子道:"那杯东西,倒也解得暑渴,是什么做成的,我虽是吃了,却还不知。"女子不禁笑道:"那是上好的嫩藕汁,和了清甜的凉瓜露,盛了篮子里,悬在井儿里面阴着的。"昭点头道:"怪不得又清爽,又甜净,又是冰凉,原是这般费事,合成这杯东西。"女子笑了笑道:"殿下要是爱喝,待贱婢再去取一杯来可好?"昭摇头道:"不消了。" 昭先前的初意,原是进亭休息一下,便想走的,此刻汗也没有了,人也清爽了,想便走的念头,早已忘掉,坐了下去,竟自不忍离开,反含着了笑脸,问女子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女子道:"一个芬芳的芳字,和一个菱子的菱字。"昭点头道:"芳菱的名儿,却也别致。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芳菱道:"十七岁了。"昭见她怯生生的站在一旁,弓鞋脚小,甚是可怜,便指凳儿,命她坐下。她兀是不肯,昭便伸出臂儿,将她轻轻的一拽,已是拖了过来,又向凳儿那边一送,芳菱身不由己地坐到了凳上。昭又问她哪里人氏,几时到这里充役的,芳菱答道:"贱婢即是洛阳人氏,西苑落成,便到这里来充役的。"昭微微的叹了一声道:"像你这般美貌,封个夫人,也是无愧,却在这充役,我却有些替你不平。"芳菱不觉脸上一红道:"苑子里的人儿,美貌的佳人,不知要多少,全是胜过贱婢几分,贱婢得充亭中管理,已是侥幸的了,充个美人,尚是没福,不要说封作夫人了。"昭笑道:"要是我做了父皇,便得第一个封你做位夫人。"芳菱低头一笑道:"真的吗?殿下不要打趣贱婢。"昭正色道:"真的不是打趣你。"芳菱笑了一回道:"且待殿下登上了大位,贱婢再向殿下讨封。"昭笑道:"今天便先预封,留一个吉兆,你看可好?芳菱道:"好好。贱婢便先行谢恩了。"说着,跪了下去,真个谢起恩来。 昭见芳菱娇憨动人,双手将她扶起,搂入了怀中道:"你受了夫人的恩封,这们叩了个头,算是谢恩不成?"芳菱格的一笑道:"不是叩头谢恩,难道还有别的法儿谢恩不成?"昭也笑道:"这个自然,还须好好的谢过。" 芳菱道:"怎生谢呢?只要殿下说出,贱婢都能依得。"昭道:"真的吗?都能依得?"芳菱也道:"这个自然。"昭便勾了芳菱的粉颈,附在她的耳上,轻轻说了一回。芳菱羞得脸儿通红,把个头儿只是乱摇。昭道:"你自己说得,都能依得,怎又不依了?"芳菱怯生生的道:"依原是依得,只是殿下也得想上一想,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怎能干这件事儿,贱婢只能依不得了,还请殿下见恕,原不是贱妾的推却。" 芳菱的话儿,可算说得婉转了,动了欲火的太子昭,却是不管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真个色胆如天大,一只手儿,不知到了哪里去了。 芳菱兀是吃吃的笑个不停,一转眼间,昭已站了起来,芳菱却背儿靠了桌子,身儿坐在凳上,一双小红菱,已是到了昭的手中。不多时候,芳菱吃吃的笑声,再也笑不出了。好久好久,芳菱懒洋洋的起立,整一整身上,昭却软生生的坐下,靠定了桌子,额上又有汗儿沁出了。芳菱似笑非笑的授过了一条汗巾,便是她束在腰间的一条粉红纱巾。昭接来揩了揩汗渍,却将巾儿折了几折,藏入了怀。芳菱伸手向他要还,昭只是摇头不睬。芳菱掀开了垂帘,向四下看时,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只有树上的蝉声,不住的传出,芳菱方觉安心。放下了帘子,看了太子昭一眼,又有微微的一笑,坐到了凳几上,一手支住了香腮,默默的出神。昭却笑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依不得的事儿,怎的依得了?"芳菱脸儿一红道:"殿下还要说哩,贱婢的心儿,兀是还在跳动,要是给人撞破,好不羞熬。"芳菱说着,眼圈儿一红,泪儿似将滚出。昭见了这般光景,便指着天日道:"我若负卿,不得善终。"芳菱急得失色道:"殿下怎的说出,只须不忘今天就是,何必赌甚咒儿。"昭点头,和芳菱面对面地瞧了一回,无奈何的起立道:"我不能再留了,改天来瞧卿。"芳菱也不便相留,打起帘儿,一同走出了亭外。昭道:"此刻的阳威,竟减去了不少。"说着,和芳菱笑了一笑,蹒跚着回苑门而去。芳菱在亭外出神了一回,才回到亭中收拾。 太子昭到了苑门跟首,马忠含笑相迎道:"殿下也来了,奴婢本想来找寻了,只因圣上也许会来,殿下快些去罢。"昭听说炀帝要来了,再也不敢停留,匆匆地出了西苑,跨上了坐骑,鞭儿一扬,那马放开四蹄。如飞的去了。 隔不上半个时辰,炀帝的辇车,已是到了西苑,马忠暗暗唤声侥幸,接上前去,却是炀帝一个人来,萧皇后没有同来。炀帝待辇车到了苑首,便命停下,炀帝由内侍扶下了辇车,炀帝命内侍们不必跟随,一个儿向北海那边徐徐的过去。这时将近末牌末刻了,骄阳已是渐向西下,一阵阵的风儿,在北海面上吹来,吹到炀帝脸上,还觉得有些温暖。炀帝一边走,一边又在思索,十六苑里面,可有哪一苑没有到过? 正在思索的时候,忽闻笛声清幽,一阵阵送到耳中,他便寻着笛声寻去,看是哪苑吹出。傍花随柳的信步走去,笛声却停止了,不再续吹。炀帝废然停步,甚是纳闷,忽的觉得后面有细碎的声儿,回头看时,只见那边花屏跟首,一个女子姗姗的步来,却没有瞧见炀帝。炀帝便侧了身子,躲在一块人般高的太湖石后面,候那女子,待她走近,炀帝仔细瞧视,见那女子,身穿葱绿的罗衫,杏黄的裤儿,红鞋一掬,衬着雪白的绫袜,越发显出尖俏,脸儿又是生得不恶,小鹅蛋脸儿,好似吹弹得破。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觉得十分妖娆,水蛇腰儿,双肩瘦削,另有一副风韵。 炀帝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儿,女子这副容貌身材,又已合了他的心意,见她走近石旁,忽的曼吟道:"汉皇有佩无人解,楚岫无云独自归。"炀帝想不到她还会吟诗,更觉可爱,突从太湖石背上跃出,掩到女子身后,双手将她的柳腰抱住。那女子吃惊道:"哪一个?"炀帝低声笑道:"与你解佩与云的人。"女子回过头来,见是炀帝,便嫣然一笑道:"原来是圣上。" 炀帝兀是抱住了她的腰儿不放,女子道:"圣上快些放手,待贱妾拜见请罪。" 炀帝道:"哪个要你请什么罪?"女子道:"既是圣上施恩,不教贱妾请罪,也请放了手儿,给人瞧见了不雅。"炀帝嗤的一笑道:"这们便算不雅吗?" 炀帝说毕,竟抱了她走入花丛,放倒在绿茵上面,不一会落红狼藉,蹂躏了好花枝。 两人结束停当,炀帝含笑道:"匆匆一会,连个卿的姓名,朕都没有知道?"女子抿嘴笑道:"圣上只一时兴起幸了贱妾,往后烟云过眼,便已忘怀,还问什么姓名。"炀帝诧异道:"怎的不肯说出?"女子道:"西苑里面,有成千上百个女孩子,圣上今天幸这个,明天幸那个,对圣上说了姓名,难道记得清楚?横竖记不清楚,索性不问也罢。"炀帝将她轻轻拍了一下道:"小妮子这般利口,怎知朕便忘怀了,还不快说,叫什么名字?"女子笑了笑道:"圣上一定要问,贱妾便说了罢。妾是清修苑里面,秦夫人手下的美人。"她说到这里,炀帝侧着头听她,她却又顿住了。炀帝佯嗔道:"你这们弄巧,朕要动怒了。"她笑道:"莫恼莫恼,贱妾的小名,便叫妥娘,圣上你看取得可好?"炀帝点头道:"很好很好,你是清修苑的美人,朕躬也想起来了,清修苑里面,朕还没有到过主持苑务的夫人,你说是姓秦,她的名儿,朕更是记不起了,怪不得连你也没有见过。"妥娘接口道:"我的主持夫人,她的芳名,便唤凤琴,模样儿真是风流,她的一双小金莲,西苑里面,再也找不出第二双来,圣上见了秦夫人,管教魂灵儿飞上云端。"炀帝笑道:"莫替你们的夫人夸口。"妥娘发急道:"那倒真个不是哄圣上的话儿,圣上要是不信,不妨随了贱妾,一同到清修苑走遭,瞧一瞧秦夫人,若是贱婢虚言,尽可将妾的小嘴打烂。"炀帝见她这般娇痴,不禁又爱又喜道:"你夫人的容貌,朕谅也见过的,只是没有到过清修苑,终是不甚仔细,你说她一双金莲,西苑里面找不出第二双来,倒使朕心痒难搔了。"妥娘格格的笑道:"听了贱妾的话儿,已是心痒,真个儿见了秦夫人,不知要怎样的发急了。"炀帝道:"小妮子,尽自打趣朕躬,朕见了秦夫人,叫她罚你。" 妥娘道:"好好,便请圣上前去,妾情愿受夫人的罚。"炀帝便笑了笑,携着妥娘的手,同往清修苑。正是:浪蝶一生花里活,翩跹又过粉墙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席上传鞋旖旎风流 窗前窥榻艳冶魂消 一湾流水,几树杨柳,纵横乱石,遮断了清修苑的出路。苑里的人出外,苑外的人进苑,全须凭了一叶扁舟,方能进出。十六苑中的清修苑,却是别有一天,闲人不易轻到。炀帝和妥娘携手同行,不觉的到了通苑的湾口。只见一叶小舟,停在那边。舟上即阒无一人,只有一枝桨儿放在舟中。妥娘便笑道:"圣上仔细了,快跨上了小舟。"炀帝道:"荡桨的人到哪儿去了,我们怎生去得。"妥娘应声道:"荡桨的人便在这里。"炀帝笑道:"难道你能驾舟。"妥娘道:"要是不会,怎得到外面来玩。不要多说了,快些下去。" 炀帝踏上小舟,晃得甚是厉害,水儿激得发响,炀帝慌忙蹲坐。妥娘也笑盈盈解去桨练,下了小舟,坐在舟尾上。取过桨儿,用桨在堤石上轻轻一点,舟儿荡开,掉转船头,便一桨一桨的分了波儿,向前过去。炀帝向两岸瞧时,见有不少的桃树,便道这个地方,若在暮春桃花盛开的时候,景儿定是不恶。妥娘道:"不是吗?竟好说桃花源了。"绿水随波弯转,轻桨急分波,约行了五里多水程,清修苑已在目前。只见苑前绿荫沉沉,映得湾中的流水越发绿得可爱。炀帝不禁叹道:"红尘中有这般静境,真好清修了。" 妥娘笑道:"像圣上般的福分,可也用不着什么清修。此种境界,只合我们才配。"炀帝道:"朕躬只恨前生没有清修,今生不能够做个像你们般的好花枝。"妥娘格的一笑道:"圣上还不知做女儿家的苦处,偏又眼热我们了,要是真个做了女儿家,便再也不肯说这种话了。" 他们两个一席话,已是到了清修苑。妥娘靠舟水埠,一手提着桨,一手执了舟上的细练,跨上了水埠,将练儿系在树根上,便扶了炀帝,走到水埠,同登岸上,把桨儿丢在草地上面,抢先入苑,见秦夫人正在绣她的小红睡鞋,妥娘忙道:"圣上来了,夫人接驾。"秦夫人即将鞋儿一抛,亭亭上前。炀帝已经进苑,秦凤琴俯伏迎接。炀帝抢上一步,扶起凤琴,便低了头儿,看她裙下双钩,不禁哈哈大笑。凤琴好生诧异,只见炀帝对着妥娘点头道:"你的话儿,果是真的。"妥娘也笑道:"贱妾原不是哄圣上。"凤琴听了他们的话儿,越发不解,水灵灵的一双俊目,只睃着他们两个。炀帝一眼瞧见了凤琴抛在桌上的绣鞋儿,他便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就是不忍释手,竟涎着脸儿对凤琴道:"夫人这只鞋儿给了朕可好?"妥娘在旁听了,不禁格的一笑。炀帝也笑问她道:"你笑什么呀?"凤琴不知底细,当作炀帝怒了妥娘,忙替她解释道:"这个孩子惯是痴痴憨憨的,圣上瞧她年幼无知,恕了她一遭。" 炀帝知凤琴误会了,忙道不去罪她,只问她笑什么?妥娘紧接口道:"这只鞋,夫人没有绣好,圣上也不瞧瞧仔细,便向夫人索取,贱妾便禁不住笑了。"炀帝和秦夫人也不禁同声大笑。凤琴便道:"圣上若是不嫌污渎,贱妾尚有穿过的睡鞋,不妨拿一双去好了。"炀帝听说忙道:"有穿过的更好。" 妥娘又接口道:"夫人可知圣上今天怎会来的?"凤琴微笑道:"我怎会知道。"妥娘道:"本来夫人也猜不到的了。"炀帝恐妥娘说出真话,倒觉有些没意思,忙摇着头儿道:"不要你多嘴,朕会替夫人讲的。"妥娘哪里肯不说,尽自笑着道:"圣上原是为了夫人的金莲而来。"凤琴听了,也有些刺耳,便佯嗔道:"妥娘!敢是疯了,怎的这般胡说,圣上来了多时,茶也不去献来。"炀帝笑道:"茶倒不用,还是摆酒吧。"妥娘便招了其余的美人,见过炀帝,即端整筵席。 那些酒菜,本是每天预备好的,只怕备了不用,因此炀帝一声排席,不到一刻工夫,已是酒肴纷陈,堆了满台。炀帝居中坐下,命秦夫人坐在左首,命妥娘坐在右首。凤琴暗暗诧异。怎的炀帝却命妥娘陪席,哪知她已沾了雨露深恩。酒过三巡,炀帝笑对凤琴道:"夫人允许给朕的鞋儿,可能此刻便给了朕。"凤琴笑道:"待妾前去取来。"说着离席入内,不一会工夫,凤琴袖了一双鞋儿走出,重新落座,却不即取出交与炀帝。炀帝又伸着手向凤琴索取。凤琴道:"方才圣上对妥娘说道,不要你多嘴,朕会替夫人讲的,不知是什么话儿?请圣上说出,贱妾便将鞋儿送给圣上。"炀帝想不到凤琴也会肆刁了,心下一个转念,这原是说了不妨的。便笑将先前和妥娘对答的话,一一说了,连和妥娘私会的事也说给凤琴听了。凤琴方始明白了一切,含笑向妥娘道贺。 妥娘想不到炀帝这般无赖,连这件事儿也不瞒人,已是羞惭万分。凤琴向她道贺,妥娘越发的粉脸通红,低了头,就是抬头不起。炀帝哈哈笑道:"你也有怕人的时候呀?怎不再像黄莺儿般的乱啼和朕斗口。"妥娘只是不睬,直到炀帝又向凤琴索取绣鞋,不去和她打趣,她才抬起头儿。见凤琴在袖中取出一双桃红色的睡鞋,塞入炀帝手中道:"这一双还是前天穿起的,尚有几分新鲜,圣上玩了一回,要是厌了,便请还了贱妾,待妾自行毁掉,免得遗落在外面,给混帐人玩弄。"炀帝笑道:"这般可爱,怎会玩厌,夫人放心,朕拿了去,虽不是香花供奉,也当严密收藏,不致遗落在混帐人的手中。"炀帝说毕,便将那双鞋儿细细赏玩。只见鞋面上绣了一双粉蝶,一朵牡丹花儿,颜色鲜明,栩栩若活。炀帝举起杯儿,呷尽了一杯酒,也不用下酒菜,便将小鞋儿凑到鼻边,用力的嗅了嗅,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异香,直向脑门钻进。便又举起杯子再喝一杯,哪知杯中没有酒,炀帝便呷了个空,慌得执壶斟酒的美人急忙斟上。炀帝也不动怒,仍干了一杯。 那个斟酒的美人,起初见炀帝玩弄绣鞋的神情,十分有趣,她也瞧出了神,连杯中没有酒儿,她都忘记斟了。待到炀帝呷了空杯,她方始觉得。此刻见杯儿又空了,她再也不敢迟慢,赶忙斟上。哪知她越斟得快,炀帝也越喝得快,只是翻来覆去的拿鞋儿下酒。不防秦夫人伸过手儿,抢去了绣鞋。 炀帝却吃了一惊,忙道:"夫人怎又抢去了?"凤琴道:"圣上只顾喝酒,不进菜,哪得不要喝醉。"炀帝道:"红菱下酒,再好也没有了,怎说不进菜。"凤琴笑道:"又不是真个红菱,怎能佐酒。"炀帝道:"真的红菱,它的味反不如这个假红菱,夫人快些不要和朕为难。"妥娘不开口了多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嗤的一笑道:"圣上怎说这种话?"炀帝道:"你又要来了。" 妥娘道:"真的红菱不及假的么?"炀帝道:"这个自然。"妥娘哼的一声道:"要是讲能吃的真红菱,那是自然不及好玩的假红菱,要是换上能玩的真红菱,难道也不及假红菱不成?"妥娘这么说了,炀帝方始明白,笑着道:"原是如此,那自是能玩的真红菱好了。"妥娘瞧了凤琴一眼,笑对炀帝道:"圣上眼前放着能玩真红菱不玩,偏去捧了假红菱玩个不休,夫人怎的不要恼怒,将绣鞋抢去呢。"炀帝附掌道:"着着着,你的话不错,朕却辜负了夫人。"凤琴急得向妥娘嗔目道:"偏是你能说话。"哪知炀帝的鞋儿已在桌子下面勾那凤琴的红菱,凤琴缩又不是,伸又不是,把个妥娘恨得牙痒痒的,不住向她怒目。妥娘只作不见,尽自喝酒。炀帝此刻无心饮酒了,得步进步,勾着了还不算,竟将凤琴的红菱小脚勾了起来,一手握着放在膝上,恣意玩弄,凤琴不由得红侵粉颊。 这时,天已垂暮,那般美人们纷纷把灯儿点明,照耀得如同白昼。妥娘见炀帝低了头儿,再也不肯抬起,她也暗向桌下瞧去,才知炀帝已在玩弄真红菱了。她的小眉儿一皱,便故意的自言自语道:"掌上消魂,怎敌得被底温柔。"两句话儿,直钻进了炀帝耳中,不禁抬起头儿,向妥娘微微一笑,暗自会意。凤琴本也听得,暗恨妥娘怎的这般无赖,一味指点着炀帝,要是真个被底消魂,叫人好不羞煞。凤琴想到此处,不觉春上眉梢,小鹿儿胸头乱撞。 炀帝见凤琴灯下的风韵,越发楚楚动人怜。他听了妥娘的话儿,正中心怀,本已耐不住了。此刻便佯作了醉容,对着妥娘道:"你替朕掌灯。"又笑对凤琴道:"敢请夫人相扶,朕已醉了,且借夫人一席地,睡上一回。" 凤琴无可奈何,只得扶了炀帝。妥娘掌灯前导,炀帝勾了凤琴香肩,走入了内室。妥娘笑对炀帝道:"还须着意温存,不要憔悴了花枝。"凤琴啐的一声,炀帝却哈哈大笑。妥娘便悄悄走出,随手带上了室门,绕道到纱窗前面,拔下了个头上的金钗,刺破了纱窗,挖成一个小洞,便凑在洞上,向里面偷瞧。 只见炀帝拽了凤琴的袖儿向榻前拽去,凤琴却如醉如痴,半推半就,一种殢人风光,好不有趣。猛见炀帝用力一拖,两个人一同倾倒在榻上。妥娘见他们快到紧要关头,不由目儿睁得更大。忽的背后走上一人,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妥娘回头瞧看,却是同苑的美人文儿,便对她摇了摇手,又想凑在洞上瞧那里面。偏是文儿抢着要先看,狠命的拖那妥娘。 妥娘好不着急,便轻轻的附在她耳上道:"你不会再挖一个洞,瞧看好了。"偏是文儿没有钗儿,妥娘急急的拔给了她,她慌忙来接,又是两手交脱了空,当的一声响亮,金钗落地。只恨得妥娘小脚儿乱蹬,等到文儿拾起了金钗。自去挖洞,妥娘急的凑向洞儿,望到里面,已是垂了罗帐,只见帐儿簌簌的抖动,榻前地上,秦夫人的衫裙凌乱,别的却一些也瞧不见。妥娘好不纳闷,心想,还有什么好看,都给文儿缠过了。正想退下,忽闻秦夫人格格的娇笑了一阵,蓦的尖令令一只小红菱脚儿跷出了帐外,脚儿上面穿了一只大红菱睡鞋,映着小股上雪嫩的肉儿,好不消魂。妥娘倒又不忍退下,屏息瞧去,哪知跷在帐外的足儿,又收入了帐中。正是:春色满床关不住,出帐红菱一支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依依慈母屈膝为情人 咄咄恶父驱走因私宠 话说妥娘和文儿在纱窗外面,挖洞偷瞧了一回,也瞧不见帐内的春光,便各自退下,回去安息。一宵易过,又是天明。炀帝辜负了香衾,又须临朝。 盥洗进点既毕,炀帝袖了凤琴的那双桃红睡鞋,凤琴率了美人们相送出苑。 仍由妥娘操舟,出了水湾,到了湾口停下。西苑令马忠,隔晚已是查明,知道炀帝在清修苑留幸,因此,这天的一朝,辇车已是等候在湾口。炀帝上了岸,登坐辇车而去。 上朝完毕,退入后宫,却将凤琴的绣鞋与萧皇后观看。萧皇后也是称叹道:"怎会这般尖小,三寸还不到,怪不得圣上垂爱。昨晚的被底风流不知狂到怎样?"炀帝笑道:"终是魂飞魄散是了。"炀帝和萧皇后正在话儿打趣的时候,内侍进报道:"太子请见。"炀帝道:"你去回复太子,没什么事儿,不必时来请见,朕自会召他。"内侍退下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