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壶滴漏声声迟,金鼎香残懒去添。宣华夫人寂处深宫,兀是终日的神思闷闷,百无聊赖,一任他云鬓散乱,花容不整。有个宫女,叫做小鸳的,见她终日的长吁短叹,生恐她闷出病儿,便思逗她欢喜。这时见她手支香腮,又在默默地出神,小鸳即斟了一银钟香茗,含着笑容,呈给宣华夫人道:"夫人莫尽闲愁,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 宣华听她话里有因,便接过香茗,呷上一口,放下茶钟,向小鸳打量一眼,见她白生生一张嫩脸,倒也生得有几分姿色,身材瘦小,大有弱不禁风的神态。估量她的年纪,还不到破瓜,两个小眼珠儿,只是滴溜溜的射在自己脸上。宣华夫人不禁微露了笑容道:"痴孩子,尽瞧我作甚?又说出风话儿。什么是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小鸳道:"只因夫人的貌美,婢子竟是越看越爱了,也怪不得今上要垂爱。" 宣华听到今上垂爱,不由面色一沉道:"快些给我闭口,不准再在我跟前胡说。"小鸳却毫不畏怕道:"夫人何必动怒。岁月不再,青春易老,夫人这般红脸,任它凋零不成?今上年少风流,爱慕夫人,正是夫人的幸运,婢子故敢说大喜的事儿,即须来了。奉劝夫人,再也不要闲愁闲虑,憔悴了玉颜。今上若来临幸,见夫人消瘦,岂不要心痛万分,要责骂婢子们不善伺候,累得夫人如此的了。"小鸳说这一番话儿,自以为说得甚是圆转,哪知宣华偏不愿听,竟是越听越恨,动了真火,一时遏不住愤火,随手拿起几上的茶钟儿,向小鸳脸上掼去。小鸳头儿一偏,要想避过,钟儿来得猛,恰巧打在太阳穴上。只因宣华夫人急怒攻心,出手甚重,小鸳受此一下,怎能承受,顿时倒地身死。众宫女慌作一团,都道怎生得了,小鸳是圣上宠婢,竟给夫人打死了,不免圣上加罪呢。 宣华夫人一时失手,打死了小鸳,起初却很惊慌,此刻听了众宫女的话儿,心下反觉一宽。但愿炀帝发怒,速即加罪,一死倒也爽快。当下不慌不忙的对众宫女道:"你们不必慌乱,快将尸身移出,再去禀报圣上,说明小鸳被我失手打死,圣上见罪,有我承当。"众宫女见宣华夫人绝不害怕,倒也奇异,便七手八脚的将小鸳尸身抬出,一面报知了炀帝。 炀帝正因接位十天,足足的忙了一旬,今日方觉清闲,已是想着了宣华夫人,便在心头操算,怎样前去见她,方得成就了好事。又恐她性烈不允,弄出事来,却又不妥。如今听说宣华夫人将他的宠婢小鸳打死,问起原因,方始明白,却是小鸳不善措词,触怒了宣华。炀帝便也不说什么,只命将小鸳好好的收殓,并没有加罪宣华的意思。那个报事的宫女,原要炀帝发怒,处治夫人,如今见了这般光景,倒累她闷了一肚子气。回到宣华夫人宫中,宣华夫人问她报知了没有,宫女道:"报知了。"宣华夫人道:"圣上怎样?" 宫女见宣华夫人问到这句,便想吓她一下,借此出出气儿。当下竟装作了苦脸道:"圣上闻知此讯,竟怒得顿足大骂,即欲处死夫人。婢子忙替夫人代白,原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将小鸳打死,求圣上宽恕了夫人,哪知反触怒了圣上,责婢子竟存偏护,也要加罪,慌得婢子叩头求饶,方始见恕,逃了回来。依婢子看来,圣意难测,夫人的身上,恐是凶多吉少的了。" 宫女说毕了一番有声有色的假话,满望宣华夫人听了去,少不得花容失色,珠泪粉披。哪知宣华夫人听说炀帝如此大怒,不觉心花怒放,喜上眉梢,便含笑道:"我却正待圣上来发付,任凭处理。"宫女见宣华夫人这般安闲,大失所望,悻悻的一语不发。宣华却伸长了脖子,只待炀帝赐死的消息,偏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倒累得宣华夫人心神不宁了。看着夕阳散落,接近上灯的时分,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宣华不禁暗暗叫苦,难道他死了一个宠婢,怒了一回,便算了结,不来加罪了不成,这明明是不怀好意。她正在胡乱猜疑的当子,忽见一个内侍到来,口称奉了圣上旨意,赐与宣华夫人金盒一只,立待开视拜受,方能回去复命。 宣华见是赐来金盒,立待开视,明知盒中定是鸩毒,不觉又喜又悲。喜的是虽丧生命,却可保全了名节;悲的是红颜命薄,死得这般惨苦。当下便含了泪儿,嘱内侍稍待,便退到里面,更换好了衣服,梳起云鬓,装扮舒齐,原想从容就死,完全了清白。那个内侍,见宣华捱延了好久时刻,只是连连催促,此刻才见宣华夫人从里面走出,自头上换起,直换到脚下,俱是全新的锦绣,越发显得丰致如画,娇艳动人。只见她盈盈走近前来,并不先将金盒启视,遽称贱妾遵旨,便尔下跪。内侍哪知宣华夫人的心意,见她口称遵旨,明明是承允了圣意,遂将金盒授与宣华,返身而出,复命炀帝。炀帝问起宣华情形,内侍便依实说了,炀帝自是欣适。 哪知宣华夫人接了金盒,立起身子,随即从容对众宫女道:"我因一时之愤,失手将小鸳打死。圣上宽洪,命妾饮鸩自尽,你们不必惊慌。"众宫女听了,都吓得面面相觑,有几个心肠慈软的宫女,已是忍不住流泪。只见宣华夫人神色自若,轻轻揭开了金盒盖儿。望到盒中,众宫女同时拜伏,欢呼恭喜夫人。宣华夫人却惊得花容失色,珠泪簌簌滚落,手儿抖个不住,手中所执的金盒,抖得跌落在地上,便把盒中的一个彩色同心结子,跌出了盒中,抛落在地,花花绿绿的耀人眼睛。宫女们赶忙拾起,就口吹去了灰尘,依旧承入了盒中,却去放在宣华夫人的枕畔。宣华夫人想不到盒中不是鸩毒,偏是一个同心结子,自己竟不先启视,拜称了遵旨,如何再有颜面见人。想到此处,越发的伤心流泪不止。众宫女见她见了同心结子,反比先前当作鸩毒的当子来得伤心。便有一个宫女上前劝道:"夫人正该欢喜,怎反伤心?" 宣华长叹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曾受先皇雨露,理当守节终身。今上与我名位,又是庶母,怎能做出乱伦的事来。圣上年轻脱略,不顾大节,我怎好忘了廉耻,和今上苟且,岂不叫人羞死。适才内侍赍来金盒,我还当作今上为了小鸳的事儿,赐我自尽。我在先皇驾崩的时间,便思殉节,只苦没有机会。如今意谓今上赐来鸩毒,倒觉甚是欢喜。哪知今上不肯相饶,以同心相许。你们替我想来,怎生叫我不要伤悲。"众宫女方始明白,恍然大悟。 也有点头叹息,说炀帝荒谬;也有道宣华痴呆,不会乐得享受。纷纷议论,其中独有一个宫女,唤做玉圆的,却是生性慧黠,能言善语,当下暗使一个眼色,众宫女便纷纷退出,只剩了玉圆一人。 玉圆便将宣华夫人扶到了榻上睡下,添上了炉香,点明宫灯,站在榻边,也不出言安慰宣华,只顾不时的叹息。宣华反听得耐不住了,便问她道:"你为什么只顾连连叹息?"玉圆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婢听了夫人方才的话儿,只是替夫人可怜。怎的要生成这般美貌,致圣上动了非分的儿念。"宣华夫人点头道:"盛色累人,真是令人没奈何。"玉圆道:"如今夫人偏又拜了同心结子,圣上得了内侍的复命,不明白夫人的原意,当是夫人已是允了同心,不免就要驾临。"宣华道:"你的话儿,一些不错,他定要来的。你看叫我怎生发付?"玉圆却微叹了一声道:"圣上若是到来,夫人休想幸免。咳,夫人和圣上,谅也是前世的孽冤,今生才会撞在一处,竟是逃避不来。婢子看来,了去了这笔宿债,图个来世清净罢。夫人你看怎样?" 宣华听那玉圆的话儿,说的甚是有理,遮莫我和今上,果有一段宿缘,才会缠扰不清,定要成就好事。她想到这里,不禁面儿一红。玉圆瞧在眼里,已知宣华的心肠,有些活动了,便又含笑道:"我也不明白,自古以来的风流天子,他爱上了谁人,便不顾什么尊卑名分,都要乐上一乐。像圣上这般的行径,前朝皆已有过的了,也不能算圣上的创造,夫人你道可是?"宣华暗想不错,前朝原是有的,便点了点头儿。玉圆又接着道:"前朝的事,是过去了,即使后人评论,早已不知不觉。如今夫人若和圣上成就了好事,眼前众人,谁敢道个不字。等到后人评论,也是不知不觉,真是不错。身后是非谁管得,让他好了,得过且过,眼前的好光阴,乐得享受。夫人你道婢子的话儿可对?" 玉圆一壁说,一壁偷瞧宣华夫人,只见她不住的点头,脸上隐隐透出了喜色,只是依旧没有答话。玉圆估料上去,已有七八分心动。当下便去打进了一盆热水,放在妆台上面,回过身儿道:"夫人还是起来洗个脸儿,面上泪痕粉渍,和在一堆,好不难受。"美人爱好,本出天然,何况宣华夫人又是美人中的绝色,岂有不爱清净的理,听了玉园的话儿,当下便起身下榻,走到妆台边坐下。玉圆乘间和她修梳云鬓,理得一丝不乱,乌光可鉴;又见宣华夫人洗了脸儿,却没有敷粉涂脂,竟是不待宣华不允,替她轻轻的敷上了香粉,小小的点了口脂。宣华娇嗔道:"怎的要你替我妆饰得这般模样。" 玉圆道:"夫人绝世容华,原也用不到十分妆饰,小婢痴想,若果加上了几分妆饰,不知要怎样的动人,才敢大胆的试上一试,瞧瞧夫人。" 宣华听她如此说来,不禁也失笑道:"痴婢子原是为了如此。索性让你瞧个饱罢。我来细细的装饰一番。"玉圆听说,不觉暗暗失笑,忙道:"夫人真能如此,婢子的眼福,真是不浅了。"宣华也不和她答话,竟自重施朱粉,巧画蛾眉。这一打扮,足足费了半个多时辰,直把个玉圆站在一旁,看得发呆。怎的同是一个女子,苍苍的上天,独付给她这般绝色,好不叫人羡妒,无怪圣上要不顾礼节,心存非想了。宣华夫人瞧见玉圆出了神儿,便叱她道:"你呆站着作甚,快替我倾去了污水。"哪知话声未毕,忽见一个宫女慌忙走入道:"圣上驾到。"正是:整得花颜方就绪,刘郎已是到天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风清月白好梦结同心 花迎柳拂急事候宫门 话说宣华夫人一时兴起,梳妆得十分精致。忽闻宫女报来道,是圣上驾临。宣华好生惭愧,怎会这般凑巧,我无意中的装饰,他竟来了,瞧了我的盛装粉饰,他越发的当作有意了。宣华夫人暗自思量,依旧的坐在妆台一边,玉圆见她无意迎接炀帝,当下不待宣华夫人的许可,便拽她起立道:"圣上驾临,夫人快去出接。横竖宫中没有外人,夫人怕些什么。并且夫人不到外面去,圣上还是要到里面来。夫人终也赖不过去,原是要见面的,不如索性去迎接的好了。" 宣华夫人听了玉圆的话儿,却是不错,便一任玉圆拖拽,身不由己到了外面。炀帝已是来到门前,玉圆的膝儿,向宣华夫人小腿弯里,猛的一撞,顺势拽了她的衣袖,往下一拉,宣华夫人竟身不由己的跪了下去。炀帝含了满面笑容,忙伸了双手,想上前挽扶。宣华急自跟起,依垂了粉颈,羞得莲颊通红,由宫女簇拥着和炀帝一同入室。方才坐定,炀帝便道:"朕躬尚未进膳,夫人可能赐饮?"宣华怯生生的道:"圣上抚有天下,六宫尽属天子,若须筵席,只命宫女传命御厨,怎的反向贱妾索取。"炀帝哈哈笑道:"夫人之言甚是,六宫尽属天子,夫人便须属朕,收谢同心结子,更见一片深情。 朕躬被朝事羁迟了多日,致使夫人寂寞深宫,真觉万分的不安,还望夫人见恕。" 宣华夫人听了炀帝的话儿,不禁面红耳热,慌道:"贱妾已蒙先帝恩宠,名分有关,圣上的隆恩,是不能承受的了。"炀帝道:"夫人的话儿错了。 先帝垂暮之年,赐与夫人的雨露,能有几何。如今抛下了夫人这般青春妙龄,怎禁得冷落香衾,辜负了旖旎风光。朕藉先帝余欢,想慰夫人,未始不是一番佳话。夫人何必多虑。"宣华夫人见炀帝说出无赖的话儿,只觉驳斥又不是,默受又不是,沉吟了一回,始道:"圣上抚有六宫,若须佳丽,只要下诏挑选,天姿国色,不难到手,何必定要垂念贱妾,徒遭后人评论。"炀帝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了夫人这般绝色,哪里再寻得出更好的来,舍近而图远,朕真变成了愚夫。若说恐遭后人评论,更是不成问题,朕为了夫人,险些送去性命,尚是不惜,遑论其他。夫人不必一味推辞,快趁今夕良宵,朕与夫人便结了同心的好梦。"炀帝说毕,竟上前去拽宣华衣袖。慌得宣华夫人向后倒退不迭,一时慌不择言,却道:"圣上尚未进膳,妾当备酒侍饮。"炀帝哈哈笑道:"夫人原有美酒藏着,起先怎教朕御厨取去。"宣华夫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假装指挥宫女,安排筵席。 不多片刻工夫,已是酒菜纷陈。炀帝居中坐下,宣华也侧着身子,在一旁同饮。炀帝原是没有什么心情饮酒,只因一时不忍逼迫宣华,暂将一团欲火压下,便擎了杯儿,呷上一口,看看宣华夫人的云鬓。再呷上一口,瞧瞧宣华夫人的月样纤眉,看到勾魂动魄的一双媚目,不禁举起了酒杯,喝干了一杯。阅者试想,炀帝拿个宣华夫人,当作了下酒物。一杯一杯的酒儿喝下去,酒为色媒,炀帝便春心荡漾,再也忍耐不住,向左右的宫女,暗暗使了一个眼色。那般宫女们,何等识趣,便一个个的暗暗会意,溜之大吉,室中光剩了炀帝、宣华两个人。炀帝见是时候了,推杯离座,借了三分酒意,走到宣华夫人跟前,倏的一臂勾住了宣华粉头道:"夫人,你瞧风清月白,如此良夜,快不要误了佳期,同圆好梦去罢。"宣华夫人如醉如痴,半羞半惧的离了座儿。炀帝色胆如天,一边勾住了宣华,向绣榻走去,一边已在替宣华宽解罗襟。宣华夫人明知难免,只得闭上双目,飞红着两颊,任凭炀帝如何。到了绣榻跟前,炀帝将宣华推倒榻上,代她宽去了绣鞋。炀帝金莲入握,魄荡魂飞,想替她换上睡鞋,便在枕边检寻。睡鞋没有寻到,却先瞧见了枕畔的黄金盒子。开盒启视,同心结子,安放在中。炀帝便取了出来,放在枕几上面。再向里床翻寻,竟寻到了一双三寸宽些的小红睡鞋,急忙替宣华夫人穿上。松了外衣,盖上锦被,下着罗帏。不多时候,春生被底,蝶采花心,新皇雨露浓于旧。宣华夫人也不觉心诚意服的下了降书,早将放在枕上的同心结子,挂在粉颈贴了酥胸,再也想不到曾受先皇雨露的事了。炀帝偿了心愿,见宣华夫人较着先前活泼了多多,越发的殷勤报效。两个人你贪我爱,恣意的快活了半宵,待到交股酣睡,不多时已是金鸡报晓。炀帝好梦正浓,宣华夫人也是香睡沉沉,炀帝这天便误了早朝。恰巧发生了一件大事。 杨素有本上奏,在丹墀之下,和百官等候了多时,兀是不见炀帝临朝。 杨素好生不耐,自恃功高,便匆匆入宫。问明了炀帝寝处,向宣华夫人的寝宫而来。到了宫门跟首,见有两个宫女候在门外,杨素即命一个宫女道:"你到里面禀报圣上,说我要见,有大事相议。"宫女轻轻的踅入了里面,一霎时儿,已是退了出来道:"圣上睡得正浓,不便呼唤,相国请稍待片刻可好?" 杨素皱了眉儿道:"要是他独个儿睡着,我早已走进里面,催他起来了。偏是和他同睡的,又是宣华夫人。"当下沉吟了一回,陡的想了起来,不禁自己笑道:"我真老悖了。"遂又命宫女道:"你可悄悄到里边去,轻轻的唤醒了夫人,说我要见圣上,有急事奏明,请夫人催醒了圣上,岂不甚好。" 宫女含笑点头道:"使得使得。"便真个踅到了里面,走近绣榻,揭开了罗帏看时,宣华夫人的一弯粉臂,却给炀帝作了枕儿。宣华夫人的臻首,也枕在炀帝的肩头。一副睡态,瞧到了宫女眼中,又是含羞,又是暗笑。炀帝和宣华夫人,实因一宵辛苦,此刻睡得浓厚,兀是不易醒来。宫女轻轻的推醒了宣华夫人,宣华从梦中惊醒,惺忪睡眼,见是一个宫女。宫女见夫人醒了,即说明了所以。 宣华夫人听说杨相国候在门外,已是多时,不觉勾起了一片羞心,好生惭愧,抬头看时,窗外的红日,已是映入了纱窗。明知已是不早,即和宫女点了点头道:"你去回复杨相国,我已知道了,请相国殿上候驾好了,圣上立刻便来。"宫女遂退到门外,和杨素说了。杨素才摇了头儿,回到殿上。 宣华夫人即摇醒了炀帝,炀帝摩揩双目道:"怎的夫人推醒了朕,不让朕多睡一会?"宣华夫人笑道:"妾和圣上睡得太浓了,此刻已是日高三丈,圣上误却了早朝。若不是杨相国遣了宫女将妾唤醒,妾也正在梦中哩。"炀帝诧道:"杨素怎的来此?"宣华道:"他有急事奏明圣上,听说已是等候了多时。"炀帝便懒洋洋的披衣坐起,宣华也结束下床,早有宫女过来伺奉。 炀帝下了绣榻,由宣华夫人殷勤侍候,盥洗进点完毕,炀帝才与宣华夫人含笑告别。宣华娉娉婷婷的送到门首。 炀帝由内侍拥护着登殿,杨素呈上奏本,炀帝急行展视,方知反了汉王杨谅,不觉惊顾杨素道:"果然不出我公所料。"原来炀帝在没有登位之前,隋主病卧芙蓉轩的时日,杨素即对炀帝道:"他事俱无可虑,只有汉王须防,不如先行下手,剪除了他,免除后患。"炀帝自是中听,便由杨素伪托隋主玺书,使大将军屈特通赍去,召回汉王。哪知屈特通到了并州,将玺书呈托了汉王谅,谅接视玺书,便知事有蹊跷。只因汉王出镇并州的时候,隋主曾密语嘱咐谅道:"往后若有玺书召汝回都,敕字旁当别加一点,以作暗记,又与玉麟符相合,方可应召入都,不则其中有诈,尽可拒绝,决不罪汝。" 汉王便谨记在心。此番接到玺书,书中敕字,并未加一点,又与玉麟符不合,谅便知是伪,虑有他变,便严词诘通,通始终狡狯,不肯吐实。汉王没奈何,仍要通回去复命。杨素即道他拒诏不返,更是深心难测,炀帝深以为然。及炀帝即位,便下了第二通诏书,却用自已出名,召谅回都。汉王越发置诸不理,反征集兵马,分派将领。汉王原来知弑逆阴谋,便以入清君侧,剪除杨素为名。实因谅与杨素,向不相合,如今闻知炀帝即位,重用杨素,知素定欲图他,不如先行发难,遂署令柱国乔钟葵出兵雁门;大将军綦良自滏口出兵,直逼黎阳;大将军余公理,军出太谷,进逼河阳;大将军刘健由井陉略燕赵;府兵曹斐文安、柱国纥单贵、王,率兵径趋京师。谅自率精兵三百人,化装混入蒲州城,四下纵火呐喊。城中自相惊乱。蒲州刺史邱和,吓得逾城逃去,谅垂手得了蒲州城池。代州总管李景,起兵拒谅,谅遣部将刘嵩袭景,反被景杀死。谅不觉大愤,遂调遣乔钟葵往攻代州。另又召回了进攻长安的斐文安、纥单贵、王三人,命王为蒲州刺史,命纥单贵驻兵河阳,扼守蒲州。乔钟葵奉了汉王的军令,兵临代州城下。代州城的守卒,只有三千人,钟葵攻城的兵士,却有三万人,增加了十倍,声势可称浩大的了。哪知代州总管李景,是个足智多谋、能文善武的英雄,率了三千军士,守得一所代州城池,宛如铁桶一般坚固。任凭钟葵怎生攻打,只是枉然,有时反被李景率兵出城袭击,倒吃了好几次败仗。 这时消息已传到了隋廷,杨素便上本奏知,偏是炀帝误了早朝。等到炀帝临朝阅了本章,当下便与杨素计议。杨素扬眉奋臂道:"汉王以入除老臣为名,老臣只须拨付五千骑军兵,蒲州城池,克日收回。再定驱除汉王的计儿。"炀帝道:"公已年老,待朕别遣他将前去,不须我公亲劳。"杨素大声道:"自古以来,老将立功的甚多,圣上怎轻视老夫。不必圣上多虑,老臣自愿前往。"炀帝闻言大喜,即命杨素率了五千轻骑,往袭蒲州。 杨素早已成竹在胸,星夜不动声色的到了河滨,征集了商船数百艘,藏兵船中,上覆稻草,悄悄的向蒲州进发。天色黎明,已是到了彼岸。纥单贵丝毫没有防备,杨素率兵上岸,一声呐喊,冲杀过去。纥单贵猝不及防,被杨素杀得大败,逃回蒲州城。正是:莫言老将年衰迈,毕竟机谋胜过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依稀花月貌筵间斟酒 消磨英雄气牛背读书 话说纥单贵被杨素袭击,单骑逃了入蒲州城。杨素的军兵,便也到了城下。汉王所委的蒲州刺史王,夙震杨素威名,自知难与对敌,便即开城出降。杨素入城安民,上书告捷。炀帝大喜,降诏命杨素还朝。素遵召入都,炀帝即授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兼河北道安抚大使,统了大兵,出军讨谅,攻破了汉王各军。谅被困晋阳城中,无可奈何,只得请降。杨素遂允许他免死,谅便开城迎素。素将谅押送长安,料理善后告毕,班师回朝。炀帝设宴劳素,素乘间替谅说情,竟得免死,废为庶民。这倒是杨素的一件好事。炀帝平了并州,坐享安乐。偏是术士章仇太翼上书道:"圣上酉命立金,雍州为破木之冲,不可久居,不如迁都洛阳。且谶言又道‘修治洛阳还晋家'。 圣上如洛,更是应谶。"炀帝原是个好动不喜静的皇帝,即从了太翼的话儿,遂幸洛阳。命长子晋王昭留守长安。 一年容易,又是春回。炀帝以洛阳改为东京,改元大业,始在行宫正式受朝。大赦天下。立萧妃为皇后,长子昭为皇太子。进杨素为尚书令。那年暮春三月,命杨素为东京统监工,督造宫室。杨素便四处召募工役,至二百万人,日夜工作,人多手快,不到两个月工夫,已是造成不少的宫殿房屋。 炀帝因东京人少,住户萧条,很觉冷落,乃徙各处的富商大户,尽行居住宫旁,计有三万余户。平空把一个人烟冷落的东京,变作了繁华热闹的场所。 炀帝才觉欢心,只是到了晚上,依旧闷闷不乐。皇后萧氏问起原因,方知宣华夫人留在长安的缘故。萧皇后虽觉心中有些醋意,只是见炀帝愁眉不展,深恐他闷出病来,当下却不说什么,暗里却命人星夜奔至长安,用一肩轻舆,将宣华夫人接到了东京。到了宫中,萧皇后故作狡狯,暂时不令炀帝知道。 萧皇后却先与宣华夫人亲热了一番,两人合计好了,作弄那个炀帝。 这天晚上,萧皇后着了盛装,打扮得柳媚花娇,在宫中排下了酒筵,请炀帝到来。炀帝到了宫中,见灯火辉煌,酒筵端整,萧皇后又是艳服浓装,面带春色。炀帝和萧皇后平日之间,伉俪的深情,原是不恶。萧皇后的姿色,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只是比不上宣华夫人罢了,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晚的光景,炀帝怎的不要奇异,不禁含笑问道:"爱卿今晚这般款待,端的为了何事?" 萧皇后也含着媚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儿,只因日来见圣上闷闷不乐,贱妾引为深忧,今夕故设了酒筵,替圣上解闷的。"炀帝恍然道:"原来如此,爱卿这般深情,朕躬真是万分感激。"当下便一同落座。酒过数巡,炀帝又把个宣华夫人,兜上了心头,不觉酒儿乏味,又是悒悒不欢起来。 萧皇后何等机灵,早瞧破了炀帝心事,却假作不知。故意问道:"圣上好端端饮酒,怎又面色不愉?难道贱妾有开罪的去处?"炀帝慌道:"朕很觉欢乐,爱卿不要多疑。"萧皇后见了这般光景,不禁暗暗好笑,当下一个眼色,使与站了身旁的宫女。那个宫女会意,便悄悄的退了出去,不多时候,又悄悄的领了一个紫衣宫女到来。那个紫衣宫女便捧了金壶,替炀帝斟酒。 炀帝正蹙了双眉,念念不忘的想那宣华夫人。紫衣宫女替他斟酒,他正眼也不去看上一眼。猛的紫衣宫女,一个失手,将金壶儿撞翻了玉酒巵,酒泼了一桌。炀帝才抬起头儿,正想发话,一眼瞧到紫衣宫女脸上,不觉吃了一惊,怔住在座上,话儿也说不出了。那个紫衣宫女,却不慌不忙的,取了一块抹布,细细的将泼酒揩干净,替炀帝重行斟上了酒儿,悄悄的退立一旁。炀帝却将她从头到脚,瞧了又瞧,兀是惊疑不定,早把个坐在一旁的萧皇后,险些笑了出来。只是借着饮酒,忍住了笑容。 炀帝把个紫衣宫女看够了多时,却也忍不住了,便含疑着问萧皇后道:"这个紫衣斟酒的宫女,怎的以前没有见过,还是几时进宫的。"萧皇后道:"她进宫得没有几天,圣上自是不认识了。"炀帝点头笑道:"她的容貌竟和一个人相肖,简直丝毫无二,爱卿你可知道?"萧皇后摇头道:"贱妾却是不知,她和谁人相肖。"炀帝顿了一顿口道:"宣华夫人也是这般的面貌,并且身段也相同,要不是宣华夫人在长安,朕定要疑她改装了宫女,和朕取笑了。"萧皇后点头道:"给圣上一提起,果然十分相像,只是可惜这个宫女,却是个哑吧。"炀帝笑道:"怪不得她泼翻了酒儿,不说一声求饶的话儿。真是可惜,生了这副容貌,偏故做了个哑子,怎不叫人纳闷。"萧皇后笑道:"圣上不是怀念宣华夫人,夫人又远在长安,如今这个宫女,虽是不能说话,性儿甚是伶俐。面貌既和宣华夫人相肖,今宵便命她侍候了圣上,聊胜于无。圣上你看可好?"炀帝有了几分酒意,心中原在思念宣华,如今听了萧皇后话儿,倒也有些合意,便点了点头。向那紫衣宫女看时,只见她低垂了粉颈,脉脉含情。萧皇后却含笑说道:"既是圣上允许了,时间也已不早,就请圣上安息。"萧皇后说毕,即离了座儿,一手拽了炀帝,一手拽了紫衣宫女,走入寝宫,她才放了手道:"你们会一会吧。"她便返身走出,拽上了寝门,含笑着走了。 炀帝在寝宫内,将紫衣宫女拥上了牙床,见那个宫女,只是憨憨的痴笑,并不宽衣解带。炀帝含笑对她道:"痴孩子,别尽自傻笑,快脱了外衣,睡到被里去。"宫女摇了摇头儿,只是不动。炀帝好不纳闷,便先自宽了袍儿,再替宫女解衣。哪知解到了贴肉的内衣,炀帝伸手入怀,想摩抚她的鸡头,却有一件东西触手。捞出看时,竟是一个彩色的同心结子,不就是赐与宣华夫人的一个?那个宫女,已是格的一笑,钻进了锦被。炀帝方才大悟,什么哑子宫女,原是心上人儿,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们串得好,竟把朕瞒在鼓中。"便也钻进了锦被,和宣华夫人算帐。帐儿算得怎样,小子却不能够记得清楚了。哈哈。 春宵苦短,又是天明,炀帝出了一身风流汗,早把个闷病治好。这天兴冲冲的上了早朝,他却下了一道手敕,命监造仁寿宫的宇文恺与封德彝两人,监营一宫,须较仁寿宫伟大美丽。这道旨意下去,便有一个臣下出班奏道:"圣上宫殿宽洪,园林精美,已足优游燕息,何必更耗府库,劳役人民建造离宫。不如节财息民,仰见圣德。"炀帝睁目看时,却是蒲山公李密。密生有异相,面黑若漆,双目炯炯有神,甚有才略,志气雄远,轻财好士。府第中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夙有贤名,震动东京,炀帝也隐有所闻。如今见他出班谏阻,好生不悦。便厉声道:"自古皇帝,莫不有离宫几所,朕建造一宫,卿便妄加非议,朕意已决,莫再胡言,致于罪过。"李密只得默然而息。待到退朝回转私第,不禁掷冠叹道:"大丈夫不能得明主辅助,即当取而代之。"话声方毕,忽闻背后有人轻语道:"此是何种话儿,大声狂言,不惧灭族不成。"李密回头瞧时,不禁笑逐颜开道:"可儿可儿。" 阅者可知道,在李密背后发言的是怎样一个人物。却是一个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美人儿,原是李密的宠姬雪儿。生得冰雪聪明,锦绣心肠,天付一串好歌喉,清趣纡曼,遂心所欲,都能应弦合节。每逢李密宴客,席上客有艳丽的词章,密即与雪儿协律成歌,靡不娓娓动听。座上莫不相敬,叹为天人,因此甚得密的宠爱。这天雪儿闻密回了私第,便入书室中探视,听了密的愤言,便婉言相阻。密回嗔作喜,即将朝中的事儿,说给她听了。雪儿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邦有道则言,邦无道则行,公爷难道不知?"李密大喜道:"卿言甚佳,我当永志不忘。今日气候清和,我思与卿同游郊外,卿可能相许。"雪儿道:"妾愿相从。"李密道:"只是今日出游,不要被衣冠束缚,令人奄奄没有生气。"雪儿笑道:"依了公爷的心意,却要怎样?" 密笑道:"我拟做一个田野鄙夫,布衣芒鞋,骑牛出游,卿也装作小家碧玉,骑牛相随。"雪儿道:"事却有趣,只是公爷也不必布衣芒鞋,被人见了惊骇。不如一袭轻饰,尽够风流了。妾也毋须改装,毋须修饰,便一同跨牛出游,岂不甚好。"密点头道:"如此甚好。" 当下李密便穿了一件紫色袍儿,取了一卷《汉书》,挂在牛角。雪儿便取了一枝玉笛。密又命一个小童担了酒菜,相随在后,便和雪儿各骑了一头黄牛,拣那山明水秀的所在,缓缓行去。一路上熏风扑面,麦浪翻金,不觉得行至了阜涧。那处却是山环水绕,景儿甚是清幽。密便在牛角上,取下《汉书》,高声朗诵。读到开怀的时候,即向小童索酒,痛浮一大白。雪儿却横坐牛背,觉得有兴,便清越越的曼奏玉笛,一阙终时,余音四散。密更抚掌称善,又浮了一大白。密却笑顾雪儿道:"如此清游不可无歌,我为卿奏笛,卿可随意歌来。"雪儿笑了笑,便将笛儿授在密的手中。密按了宫商,徐徐吹出。雪儿遂曼转珠喉,轻启朱唇的唱道:喜碧山日亲,把银鱼早焚,销缴了功名分,轺车鸠杖鹿皮巾,也不让黄金印。晚景无多,前程休问,趁明时自在隐,寻几个故人,团坐在荜门,尝则把阴晴论。 歌声歇处,笛尾留音。李密仰天笑道:"今日此游快活煞人了。"不道话声方毕,也有人应声道:"今日此游快活煞人了。"密与雪儿好生诧异,忙向四下察看,却见东首垂杨下面,有一个人策了驴儿,答答的前来。银髯当胸,垂风飘荡。李密失声道:"来者敢是杨公。"那人在驴背上哈哈笑道:"李公清趣,却给老夫打破了。"雪儿定睛看时,方知驴上的老人,便是杨素。当下李密跨下了牛背,杨索离了驴儿,便席地而坐。小童陈上酒菜,两人便对饮畅谈了一回,方始骑牛的骑牛,乘驴的乘驴,分道而归。杨素回到家中,对他的儿子玄感道:"李密非常人,你可和他深交。"玄感唯唯记下。 正是:蛟龙不是池中物,老眼原未见识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酒污蟒绣杨素肆威 梦惊罗帐陈氏夺魂 话说杨素在阜涧一会李密,对酒畅谈,便知李密是个英雄,回到家中,命他的儿子玄感,与密结交。玄感依了父言,入后与密结了深交,做出一番事来,今且按下不提,入后再表。 且说宇文恺与封德彝奉了炀帝的旨意,建造一宫,两人本是谄佞的鼻祖,炀帝要造成的宫,须比仁寿宫远要美丽宽大,两人自然遵旨奉行。便先行相择地势,何处最是相宜。两个人镇日的在洛阳四周察看,寻个好所在,竟也给他们看中了阜涧,便召集工役惨谈地经营起来。采运各地的奇材异石,嘉木异草,珍禽奇兽,布置在宫中,费去了百万人民的汗血,耗去了无量数的府库,造成了一所美轮美奂的大宫。宇文恺、封德彝复命告成,炀帝便欣然的和了萧皇后、宣华夫人,以及后宫的妃嫔,一同到了阜涧新宫。游玩了一回,博得炀帝说了声好,宇文恺、封德彝便也得了重赏。炀帝却与新宫题上了一名,叫作什么显仁宫。还是算仁德显天的意思,还是算比仁寿宫更见显赫的意思,真是圣意高深,小子实难深测了。闲话休多,书归正传。 且说炀帝题了宫名,当晚便在显仁宫中,赐宴王公大臣。一般逢迎的臣下,自有一番歌功颂德的话。就中却有一个大臣,见显仁宫造得这般奢华,倒惹起了隐忧,深恐炀帝有了此宫,不要流连忘返,镇日的纵情声色,误了国家大事,便思乘间进谏一番。阅者可知这一位大人是谁,却是功高望重的尚书令杨素。他进趋前席,到了炀帝座前。炀帝见杨素到来,他们的君臣,原已不拘礼节。炀帝即命内侍,移过座儿,与杨素坐下。早有宫女上前,给杨素斟酒,素正待发言进谏,炀帝却先自顾素道:"公视这座显仁宫,比较了仁寿宫如何?"杨素道:"仁寿宫怎能和此宫相比,只是圣上提起了仁寿宫,老臣却想着了旧事。那座仁寿宫原是先皇命老臣监造的,老臣因先皇与先后春秋俱高,晚境须娱,便在布置上面,稍事华饰。不道先皇节俭性成,竟以老臣造得太觉富丽了,险些遭到严谴,幸得先后解围,才告无事。圣上春秋正富,不比先帝须娱晚境,如今这座显仁宫,较了仁寿宫,奢华不止加上了十倍。老臣深恐圣上耽了声色,忘情国事,老臣不免怀了杞人的愚忧。但愿圣上,须于万机理就的余间,临此清游,要如昔日的先帝游幸仁寿宫一般,老臣不胜欣幸了。" 炀帝想不到杨素到来,说了一大篇的老话,好不刹风景,心中甚觉不悦。 只因他是无事不知的心腹,又算先皇的老臣,不便发言驳斥,只得和他的老调,敷衍一下,便装做了笑容道:"公言甚善,朕的建造此宫,只因宇内呈平无事,不比先帝当时,常有祸乱发生,始作此宫,藉为休养的场所,原不是恣意行乐的。"杨素点头道:"只是祸患常出现在细微,漫不加察,即能酿成大祸,所谓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圣上终以小心为是。"炀帝听了杨素的话儿,只是假意点头。杨素见炀帝纳谏,老颜面很觉光辉,倒也开怀畅饮起来。炀帝却给杨素一番说话,心上甚觉不舒,饮酒也少了味儿,竟不待席终,便令停宴。杨素还当做炀帝听了他的谏言,不愿纵饮了,不知炀帝正怀着一肚子的鸟气。当下众臣告退,杨素也行了。炀帝又命内侍,重排筵席,招萧皇后和宣华夫人入座,方觉兴儿勃发,开怀畅饮。萧皇后和宣华夫人又是媚态撩人,软语取笑,炀帝更是快活万分。 哪知合当有事,杨素出了显仁宫,忽又半途折回,重行入宫,撞见了炀帝,又在欢宴,总觉先前炀帝的停宴,原是作假。炀帝见素突然又来,不得 不敷衍着他,仍命他一同陪饮。萧皇后和宣华夫人便欲起身回避。炀帝笑道:"杨公勋旧,二卿不须回避。"萧后与宣华夫人,只得坐下来。萧后并不在意,宣华夫人却想起杨素宫门等候的事儿,不觉深自惭愧,低垂了粉颈,羞得抬头不起。杨素本不愿意再饮什么酒,只是心下不甘炀帝,竟语与心违,欺人太甚,故饮了一杯酒儿,便不沾唇。炀帝劝他饮酒,素即正色道:"老臣方才已蒙赐宴,宿酒未醒,不及圣上量洪,已命停宴,不一刻工夫,又是开筵畅饮。" 炀帝听了素的讽语,暗暗纳闷:怎么今天这个老头儿,一味和我作对。 当下仍含笑道:"方才与众臣会饮,此刻却是朕与皇后小叙,我公不要过谦,仍可畅饮数杯。"杨素却起立道:"老臣闻得酒荒色荒,具能亡人,不但老臣偌大年华,理当节饮,就是圣上也不宜耽情酒色。"炀帝闻言,虽觉拂意,索性笑道:"把酒消遣,还不至有什么大害,我公何必多虑。"杨素见话不投机,好生忿怒。恰巧有个宫女上前斟酒,素袍袖一拂,意欲阻她不必加斟,袖角拂在壶上,宫女一个不防,失手将金壶倾翻,酒汁淋湿了杨素的蟒袍。 素正在愤无可泄,便迁怒到宫女身上,勃然变色道:"怎的如此无礼,敢在天子面前,戏弄大臣,朝廷法度,不准宽容,望圣上即加惩罚,以儆傚尤。" 炀帝暗想,这原不是宫女的错误,你自己的袖角,拂翻了壶儿,怎说是宫女戏弄大臣,便欲叫我惩罚。故一任杨素发作,只是默不出声。杨素见炀帝袒护宫女,越发的怒不可遏,竟自喝令左右内侍,将宫女牵出道:"国家政令,全给你们一般妇女小人弄坏了,怎能不惩?"左右的内侍,见炀帝又不开口,杨素又大怒,倒觉为难万分。还是将宫女责打的好,还是待炀帝发了话儿,再打的好?便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的面面相觑。 座上的萧皇后见了这般情景,恐闹僵了事儿,便命内侍们道:"你们还不把那个蠢才,拿了下去,重重的打她二十宫棍。"内侍们便遵谕发付。杨素方向炀帝道:"不是老臣无状,原要使得这般宦官宫女,知道圣上虽然仁慈,老臣还须执法相加,往后便不敢这般无礼了。"炀帝见素如此肆威,心下好生不悦。但因夺嫡阴谋,和许多难言的事儿,全仗他一人做成,就是不快到万分,也只好忍耐下去,依旧的强颜笑道:"我公能铁面执法,使得宫廷整肃,真是朕躬的大幸了。"杨素见炀帝的话虽如此,谅也不是由衷的真言,明知他有些着慌,当下不愿再留,即离座告退。炀帝巴不得他早去,便也不加挽留,由他自行。杨素悻悻回到了府中,对他的儿子玄感道:"今上由为父的赤心扶住了他,得登上了大位,如今却荒淫酒色,将来看他如何得了。我好言劝他,他反有不快的表示,我真后悔嫌迟,深负了先皇。"杨素话毕,不禁连连叹息,玄感也是摇头唏嘘不题。 且说炀帝待杨素走后,怏怏的对萧皇后道:"杨素老儿,越发的恃宠泼赖了。"萧皇后道:"他的话儿,原也不错,圣上不必责他,枉了他一片赤心。"炀帝见萧皇后如此说,也就罢了,当下依旧任情畅饮,直饮到宫鼓报了二更,方始停筵,和萧皇后同入寝宫。宣华夫人却独宿孤衾,一时不能成寐,旧事一件件涌上了心头。想着了去世的先皇,生前待她怎样恩爱,不免洒了几点伤心眼泪。想着炀帝待她的深情,便又喜上眉梢。想到了失节不贞,难免受人评论,不禁懊丧万分,思潮起伏不定,休想入梦一刻。在床上转侧了多时,隐隐的听到宫鼓冬冬三下,已是半夜过后了,不觉神思恍惚。 正待睡着,忽看一宫女到来,上前相请道:"圣上要会夫人,快些前去。" 宣华夫人讶道:"圣上已和萧娘娘安睡寝宫,在这半夜深宵,怎的还来召我?" 宫女道:"夫人只管前去见了圣上,自会明白。"宣华夫人只怀了满腹疑云,结束下床道:"圣上现在何处?"宫女道:"夫人不须多问,随了婢子走就是。"宣华夫人便随了那个宫女,走出了寝室,向前行去。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儿,宣华夫人留神看时,觉得不像在显仁宫中了,心中好生纳闷。问那宫女,又是不出一声,只顾走去。宣华夫人正想责骂她几句,抬头看时,那个宫女忽的失去了踪迹。再定神向四下打量,不禁奇异万分,怎会到了仁寿宫中的大宝殿上了。明明人在洛阳的显仁宫,走得没有多少路途,竟会到了长安的仁寿宫,难道做梦不成?宣华夫人一边思索,一边只是向前走去,不觉的到了大宝殿后面,芙蓉轩跟前。宣华夫人一想,隋主病殁在宫中,顿时毛骨悚然,正要回身走时,芙蓉轩里面,早走出一个宫女。宣华夫人一看,便是先前领路的那个,即问她道:"你一眨眼工夫,怎的不见了,究竟圣上在哪儿,我们怎会到了长安来?"那个宫女狞笑道:"圣上即在轩中,他候了夫人多时了,快些进去吧。"宣华夫人怀着小心,踏进芙蓉轩中,猛见榻儿上面,坐了一个满面怒容的隋主杨坚。宣华夫人这一吃惊,非同小可,慌得遍身战抖,立脚不住,急忙双膝跪地,连呼圣上饶命。隋主嗔目喝道:"朕躬生前,怎样待你,你这贱婢,这般忘恩负义,朕的尸骨未寒,你便和不肖畜生,成就苟且,今日还有面目,前来见我?"宣华夫人流泪分辩道:"妾受圣上深恩,驾崩以后,便思殉节,只因无机自尽,致被今上迫淫,实非心愿,还望圣上见恕。"隋主呼呼冷笑道:"说得好自在话儿,谁来信你,不肖畜生的恶贯,尚没有满盈,到时自有人收拾,你这贱婢死期已到,岂能饶你?"宣华夫人听话儿不佳,忙思起身逃走,隋主已是赶到面前道:"你往哪里走!"说着举起手中如意,对着宣华夫人当头打下。宣华待要避让,已是不及,脑门上受了一记,不禁脑痛欲裂,大喊一声:"痛死我了。"顿从梦中惊醒,依旧好端端睡在床上,浑身却出了一身冷汗,心头别别乱跳,头脑隐隐作痛。细想梦中景况,不像是个吉兆,难免悲伤了一回。渐觉身儿火热,头脑涨痛。到了天明,竟是挣扎不起,病倒在床。待到炀帝退朝回宫,闻知了消息,急忙前来探视。宣华夫人见了炀帝,不禁珠泪直流,哽咽着道:"圣上,贱妾要和你永诀了。"正是:恶梦已夺夫人魄,药石难回大地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花开花谢红颜凋零 鱼大鱼小白头失礼 话说宣华夫人见了炀帝,痛泪直流。炀帝温颜相慰道:"夫人想是偶感了风寒,只须吃些发散药儿,便能获愈,怎的说出不吉话,令朕听了凄凉。" 宣华夫人道:"圣上没有明白底细,哪知妾有隐痛存在。"炀帝吃惊问道:"夫人有何伤感,无妨说给朕听了,也许能替夫人设法。"宣华夫人摇头道:"冤孽缠扰,无法可想了。"炀帝不禁失笑道:"夫人又说孩子话了,感冒小病,有什么冤孽缠扰,快不要胡思乱想,放心安胆的养病,朕命御医前来替夫人诊治,准叫一服药儿,夫人的病儿便好。"宣华夫人依旧摇头道:"就是圣上请到了华陀、扁鹊,也难治妾的病入膏肓。"炀帝见宣华夫人一味的说那不吉话儿,不免也有些伤心起来,凄着声音问道:"夫人端的为了何事,便会这般光景?"宣华夫人捱延了一刻,禁不得炀帝连连逼问,只得把昨晚梦中的景象,详详细细的说出。 炀帝听了,也不禁连打了几个寒噤,变了神色,方始明白宣华夫人的只说不吉话儿,原是为了如此,倒觉惴惴不安,流泪起来。但也无法可想,只得仍安慰了她一番,一面命内侍召医诊治。萧皇后这时也来探疾,见了炀帝面上的泪痕,便娇嗔道:"怎的这般婆子气,夫人又不是生的绝症,便至慌到如此?"宣华夫人凄然道:"妾蒙娘娘亲爱有加,此恩只能来生回报的了。" 萧皇后急将宣华夫人的嘴儿掩住道:"夫人怎的说出?"炀帝便附在萧皇后耳上,将宣华夫人的梦儿,说给她听了。萧后也觉不妙,只是面上仍得安慰宣华道:"乱梦无凭,怎能作准?但教安心调食,自可无虞。"宣华不再答话,只是涕泣。不多时候,御医到来,炀帝嘱他小心诊治,御医哪敢疏忽,平心静气的切了一回脉,但见他皱眉摇头,少停外出拟方。未几呈上奏案,却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功"两语。炀帝看了越发着急,不禁泪如雨下,望了望床上的宣华夫人,似乎睡着了光景。炀帝便和萧后悄悄退出,一同到萧后宫中。萧后道:"夫人的病儿,到了这般光景,还得早些替她准备后事。" 炀帝只是流泪不语。 到了午刻相近,宣华那边的宫女,慌忙入报道:"夫人要不好了。"炀帝赶忙走入宣华夫人寝宫,宣华已是气往上逆,脸儿红得像玫瑰一般鲜艳。 炀帝知道是回光反照,急想上前和她诀别,哪知宣华夫人眼目昏花,神经错乱,见炀帝走近床前,她竟当作了隋主杨坚,不禁凄声呼道:"罪在太子,与妾无干,圣上既欲见罪,妾便相随至九泉罢了。"说毕,手乱动了一阵,香魂脱离了臭皮囊,一瞑不视,享年二十有七岁。炀帝见宣华夫人竟是死了,不禁心如刀割,顿足大恸。隋主和独孤皇后死时,却没有这般的哀痛真泪。 这时萧皇后也来了,见宣华夫人已是死去,不免洒了几点泪儿,便即劝慰炀帝道:"人死已是不能复生,圣上也不宜过哀,还须防人议论,赶办后事,好好的替她安殓,倒是真的。" 炀帝听了萧皇后话儿,方始勉强止住了号声,兀是泪儿流个不止。萧后想炀帝留在室中,不免越发要伤心,便挽了炀帝,到她的宫中安息。一面命人丰厚收殓,择吉安葬。这天炀帝悲念宣华,饮食无心,萧皇后百般的劝慰。 到了晚上,炀帝却不过萧后的情面,始吃了一瓶薄粥,便即上床睡了。起先只是转侧不宁,好容易等到睡着,没到一个时辰,又从梦中哭醒,萧后惊问所以,炀帝道:"方才梦见宣华夫人,对朕言道:‘妾身死了,甚受苦楚。'朕正思问她,受谁人的苦楚,忽的来了两个狰狞恶鬼,将她强拽着去了,朕便哭醒,不想她死了过去,尚要受苦,这多是朕躬害她的。"炀帝说着又不禁伤心万分。萧后忙道:"这多是圣上心记成梦,怎作得准儿,况且一个人死了,便已完了,还会受什么痛苦,圣上自须保重身子才是道理。"炀帝默默无言,兀是如醉如痴,歇了好久,方才闷闷入睡。 一宵易过,到了天明,炀帝懒得临朝,推说身子不安。累得一般王公大臣,纷纷入宫候安。一连好几日,炀帝没有临朝。这天闷得慌了,便对萧后道:"朕须去花园游玩一番。"萧后正恐他闷出病来,如今听说炀帝有兴游园,萧后便凑趣道:"可要贱妾陪去?"炀帝却摇头道:"朕去去就来,爱卿不必跟随。"萧后只索罢了。炀帝一个人踱进了花园,游玩了一会,甚觉索然无味,悻悻的想回宫了。行经园池跟首,忽闻泼刺一声,急忙看时,却是水中鱼跃。炀帝不觉动了钓鱼的念儿,当下便命内侍移过一把金交椅儿,放在池边,又命内侍取到了鱼杆,炀帝便悄悄地坐在池边。垂纶入水,只等愿者上钩。不多时候,即钩着了一尾鱼儿,炀帝顿时笑逐颜开。在宣华夫人死后,炀帝的笑容,还是第一次发现。恰巧杨素为了政事进宫,听说炀帝在园中游玩,一径寻至池边,见过炀帝,便将应该奏闻的政事,告知了炀帝。 即站在一旁,瞧炀帝钓鱼。炀帝便笑道:"杨公有兴,不妨和朕同钓。" 杨素觉得有味,也就不推辞,径命内侍,移到一把金交椅,放在炀帝下肩,相并坐下,早有内侍,呈上鱼杆,杨素理一理纶儿垂入水中。这时正过辰牌,初夏的天气,日光渐热,炀帝命内侍取来御盖在上面,遮避日光,御盖张了开来,面积颇大,恰好蔽住了炀帝、杨素两人。在理杨素不该享此权利,应当避让。实因他和炀帝脱节惯了,炀帝也不在意上,杨素也居之不疑。 他们两个人钓了一回,炀帝连得了几尾小鱼,杨素钓了多时,却没有一尾上钩。炀帝便笑顾杨素道:"我公才兼文武,淹有众长,钓鱼虽是小道,也要心定气和,才能有济。公钓了许久时刻,一尾没有钓着,谅来对于此道,未能精通,也可算是我公的一短。"杨素钓了多时,没有鱼儿上钩,本在心上不耐烦,如今听了炀帝的话儿,一片奚落,他原是个事事好胜的人儿,怎肯承认己短,便应声道:"圣上钓了多时,只有小鱼上钩,老臣却要钓一大鱼,岂不闻大器晚成,一鸣惊人的话儿。"炀帝听了,已是心上烦恼。 偏是事有凑巧,杨素的话儿,说得没有多时,杨素觉丝纶一动,赶忙提杆,竟钓着一尾金色大鲤鱼。杨素更是得意,即向炀帝道:"如何,老臣有志竟成,圣上也该替老臣欢喜。"炀帝听了,更觉恚恨万分,又见杨素坐在御盖下面,银髯飘拂,仪容秀中含威,体材又是魁梧,恍然有帝皇的气象,不觉的忌念陡生,面上现出了怒色。杨素瞧在眼中,便起身告退。炀帝默默不语,待素行远了十多步,却故意的高声道:"这个老贼,怎的如此放肆,不怕朕灭他九族不成?"语声送进了素的耳中,不由得十分恼怒,竟自作咕哝,语声也不是甚高的道:"老夫替人作的什么事,本要早诛九族的了。" 炀帝听到耳中,怎不要恼怒,立叫内侍,命素且慢出园,道朕尚有嘱咐。内侍便上前唤回了杨素。炀帝却怒气冲冲的回到了宫中。 萧皇后见炀帝面色有异,忙问所以,炀帝愤然道:"杨素老贼,欺朕太甚了。"萧皇后道:"他敢怎样的无礼,触怒了圣躬?"炀帝便将方才的情形,一一说了。萧皇后点头道:"原是杨素失礼。"炀帝道:"可不是吗,如今这个老贼,还等候在园中,朕欲下一手敕,逼他自尽。爱卿你看可使得?" 萧皇后慌道:"使不得使不得。他虽骄肆无礼,但为先朝的旧臣,又是有功于圣上,今日不明不白地赐他自尽,朝臣如何肯服。况且他的旧部甚多,他 的儿子玄感,也是执掌兵权的,一旦变生肘下,怎生得了?又兼杨素原是一员猛将,几个内侍,都不是他的对手,圣上赐他自尽,他必然反抗,内侍们制不下他,任他漏脱了出去,那时他只须一声号召,旧部全归,包围了宫城,圣上与贱妾,还望活命不成?" 炀帝听了萧皇后的话儿,觉得十分有理,不禁长叹了一声道:"依了爱卿的话儿,原是不错,投鼠忌器,朕也顾着,只是他这般骄肆,朕便任他不成?"萧皇后道:"圣上只能徐徐的图他,再作计较,不须急急在一时,反生不测。就是照了他的年龄看来,也没有几年好活了,索性待他自毙罢。" 炀帝无可如何,便命一内侍,到园中传谕了杨素,叫他尽自回去,朕的嘱咐你话儿,改日和他说了。内侍奉命前去。杨素正在心下生疑,怎的唤回了老夫,他却回宫去了。那个内侍到了杨素跟前,便传谕了素,素却在袍角上摘下了一颗大珠,暗暗塞入内侍手中,低声问他道:"圣上回到宫中,可有什么话儿?"内侍贪了小利,便将炀帝与萧皇后对答的话儿,尽行泄漏。 杨素听了,好生气愤,便也怒气冲冲的回归了私第。他的儿子玄感,见素面含怒色,即问原因,杨素愤愤道:"偌大郎君,由我一手提起,他到了今日,竟会忘恩负义了。"玄感听了郎君两字,便知指的是炀帝。原来杨素自恃功高,有时面对炀帝,也直呼郎君,炀帝从来不加驳斥,玄感所以知道。 杨素又将事情的始末,全行说出,又顾了玄感道:"圣上对于为父,固是奈何不得,要是为父死了,将来不免要泄愤到儿的身上,儿等还须留意为好。" 玄感点头道:"这也是意中事,只好到了那时相机对付了。" 有事便长,无事便短。一天过去,又是早朝时刻。这天炀帝又亲自临朝听政,杨素照例上朝,心中记着了昨天的事儿,不免有些悻悻。踏上了殿阶,忽的一阵阴风,扑面吹来,不禁毛发悚然,顿觉头昏脑乱,双目发花,急思镇定心神,恍惚之中,只见大殿上面,来了一个人儿,头戴垂络宝冕,身穿衮服,手中拿着一把金钺斧,迎面走下阶来。杨素仔细瞧时,这位皇帝服饰的人,并不是炀帝,却是帝父杨坚。杨素吓得魂不附体,急待转身逃避,耳中恍然,听得厉声道:"老贼逃到哪里去,你与逆子干得好事,今天特来取你狗命,你还想偷生不成?"杨素越发的心慌意乱,顿觉双足一软,扑身倒地。正是:亏心干下瞒天事,白日魂现惊老奸。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筑苑圃佞臣献议 选采女皇后定评 话说杨素神经错乱,见先皇杨坚的阴魂,白昼出现,慌得逃避不及,跌倒在地,似觉杨坚在他的背上,将金钺猛击一下,痛彻心肺,禁不住狂叫一声,鲜血直喷,立即晕了过去。炀帝在宝座上面,看得甚是分明,见杨素无端发了神色,忽的回身扑倒在地,口吐鲜血,心中自是畅快,面上却不得不假作惊慌,传命殿前卫士,搀扶杨素起立,拥出朝门。早有杨素家丁,抢前相扶,用一乘大轿,抬回了家中不题。 炀帝退朝回宫,不禁喜色流漏在面上。萧皇后问道:"圣上今日临朝,谅有瑞事闻知?"炀帝笑道:"哪有什么瑞事,爱卿怎生看出?"萧皇后道:"妾见圣上回宫,面含喜色,故而动问。"炀帝恍然道:"爱卿不知底细,今日杨老头儿上朝,忽在殿阶下面跌了一跤,口吐鲜血,眼见老命不久了,朕躬甚觉快心,爱卿谅也爱闻?"萧皇后点头道:"这是天夺其魄,作为不臣的警戒。"炀帝道:"卿言甚是。" 萧皇后见炀帝快活,便命宫女设宴,炀帝欣然入座。酒过数巡,炀帝又勾起了一片伤心,想念宣华夫人了,不觉得锁了欢颜,又呈愁态。萧皇后见况,明知他想念宣华,便道:"谅圣上是怀念宣华夫人,又生不快?"炀帝点头叹道:"佳人难再得。"萧皇后笑道:"痴郎君恁地情痴,夫人虽是死了,不能复生,难道除了夫人,便无其他的佳丽不成?六宫之内,才人宫女,为数甚多,此中或有空谷幽兰,暗藏秀丽,待贱妾召集了她们,凭圣上拣取如何?"炀帝不觉大悦道:"爱卿这等大度,足见贤德,不愧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朕躬真是万分有幸了。" 当下萧皇后传令各宫嫔妃采女,齐集正宫外面的大殿上。听选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六宫中的一般小女儿,哪一个不思得沾雨露,希图恩宠,赶忙涂脂抹粉,着意熏香,一个个装饰得珠围翠绕,柳眉花娇,袅袅亭亭的到了殿上。炀帝和萧皇后移席殿中,一面饮酒,一面留神瞧去,可有绝世佳人。哪知炀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拣来拣去,都觉得不合心意,瞧不上眼,失望似的对萧皇后道:"庸脂俗粉,触目生憎,叫她们去罢。"萧皇后只得命那般人退去。那般嫔妃采女,便乘兴而来,没兴而返,一个个又惭又恨,顷刻之间,尽行散走。炀帝笑对萧皇后道:"爱卿如何,像宣华夫人般的绝世,原是没有的了。"萧皇后道:"那倒不能够一笔抹杀,宫中虽是挑选不出,难道天下之大,绝色的人儿,只生宣华夫人一人不成,圣上不妨命人广选各地采女,入宫听点,定能得到美人。"炀帝不禁附掌称善道:"朕怎恁地痴呆,竟会想不到此,多亏爱卿提及。"当下炀帝毫不迟疑,即命心腹内侍许廷辅等,出外采选。不论官宦绅富,庶民小家,若有佳丽的女子,速即选入。 廷辅等奉了旨意,便分头出发,仗了官家势力,大作威福。闹得各郡人民,一家家不得安宁。炀帝又因选到的采女一多,宫中没处安插,更须造个清幽绝俗的场所,安排这些美人儿,当下便召集了几个心腹佞臣。一同商议办法,就中有个侍史内郎虞世基道:"圣上若须另筑宸游之所,依臣愚见,显仁宫殿台的气味太重,不足嘲风弄月,吟诗作赋,最佳不须建筑宫殿,全采苑圃体格,择一个相当地段,辟地三百里,已足布置。就中将一半挖成五个大湖,分东南西北中,方圆各占十里,沿河四周,种植花草,筑就长堤,察看相宜的形势,分置亭树几所,不宜过多,便觉灵活。沿堤柳桃相间,杂以梨杏,春来景色,便可无限动人。其余一半再分两半,半掘一个方圆四十里的大湖,湖中可造三座石山,山须高出百丈,上面建些玲珑的楼台殿阁,便可在内设宴饮酒,远眺四围景色。大湖须与五小湖相通,驾舟往来,可无阻碍。其余一小半,相其地势的如何,分建小院落十余所,便可将选得的美人,安排在里面,以供洒扫,圣上的意下如何?"炀帝听了,不禁大喜道:"卿的条陈,正合朕意,即委卿督造苑圃,一切便宜行事。若能早日落成,更是佳妙。"世基奉命而退,便在洛阳西偏,觅到了合宜的地位,即遵照了己意从事。役工二百万人,日夜不停的工作,到了那年六月,即已造成,同时许廷辅等也已采选到了二千名美女。呈进名单。 炀帝见有这们的多,不禁失笑,顾了萧皇后道:"怎来如此许多的美人,谅来连了无盐嫫母,她们也列入了美女队伍里了。"萧皇后也笑道:"二千个里面,终有绝色几人,不失圣上的望是了。"炀帝道:"昨天虞世基奏道:‘苑圃已是落成,内有十六个院落,须选择佳丽谨厚的淑媛,作为每院的主持,分拨各院。'爱卿你看可好?"萧皇后乐得凑趣,即道:"圣上的主意甚善,贱妾愿为圣上效劳,代行挑选如何?"炀帝欢然道:"爱卿若能如此,真胜我母后百倍。"当下炀帝已是刻不待缓,一面命内侍设了盛筵,和萧皇后同饮,一面召许廷辅到来,命将所选的美女,分了几起,带到筵前,待萧皇后点选。廷辅便将各处美人,一起起的带进,逐名点至筵前。 炀帝且饮且瞧,觉得一个个生得不俗,萧皇后却端相每个头脸手足。凡是肥带稍痴,瘦见骨露,秋波媚而不明,春山翠而不细的人,俱屏过一边。 好容易拣着了十六个神清骨秀,体态安娴的美人,炀帝记下了姓名,便亲自面谕,各封为四品夫人,分管十六院事宜。又传命虞世基,监拣玉印十六方,待院名题就,即和主持夫人的姓名,一同刻在印上。制就后,再行分给。 只是十六院的夫人姓氏,和每个人的来历,小子也须交待清楚。原来选中的十六个夫人,一个是王桂枝,原本洛阳人氏,芳年十六岁。她的父亲,在洛阳东门大街上,开一所酒肆,唤做"一醉来",也不用什么店伙,便将桂枝做了个当垆女,好一块活招牌。一般游蜂浪蝶,终朝不绝的前来买醉,想和桂枝勾搭。哪知桂枝虽则艳如桃李,却是冷若冰霜,那般轻薄的少年,一个个空望着咽唾,休想她青眼相垂。因此便替她起了个外号,叫做"云里观音",算是可望而不可接的意思。 桂枝的父亲,也是一个爱喝酒的糊涂汉,生性又甚是燥烈。这天傍晚时分,他已喝了七八成的酒,差不多快要醉了,恰巧许廷辅路经酒肆门前,瞧见了"一醉来"三字的市招,觉得名儿很是别致,便不由得停了脚步,向肆中望去,生意着实不恶。一眼又瞧见了当垆的桂枝,不禁咋舌,酒家倒会胡生出这般绝色的女儿。延辅便心下一盘算,踏入了王家酒肆,高声问道:"谁是此店的主人?" 桂枝父亲睁开了一双通红的醉眼,瞧了廷辅一眼儿,见是宫监打扮,便停下了酒杯,手儿撑了桌子站立起身道,"不敢,哪一位公公,我王小亭便是,有什么话儿吩咐,请坐下,来喝杯水酒。"廷辅毫不客气,便坐了下来。 桂枝替上了一副杯筷,送过来一角热酒。廷辅迷细了眼,对那桂枝看了一下,举起酒儿,呷了一口,含笑对小亭道:"那一位小姐,是掌柜的谁人?"小亭道:"那是小女桂枝,今年一十七岁了,还没有受茶,公公可是和她做媒,不知说的是哪一家。" 廷辅见小亭醉态可掬,倒觉甚是有趣,便顺了他的口吻道:"不错,是来做媒的,你可晓得,那一家就是当今的天子,你中意不中意?"小亭道:"公公喝醉酒了,怎的说出这般话来,我的女儿,哪有这们福份。"廷辅正色道:"这不是和掌柜说笑,如今圣上命咱挑选各地美女,送入宫中,听圣上点选。你的女儿,生得倒也不恶,若是选入宫去,定得圣上宠幸。" 廷辅的话儿,尚未说完,小亭已是双手乱摇道:"那是使不得,我只生一个女儿,怎生忍得让她选入宫中,活生生的隔绝了颜面,并且这一所酒店,全仗她一个人支持,这件事儿,还望公公作成了他家罢。" 廷辅便含笑道:"那也使得,只是圣上的旨意,原是要挑选美女,像你女儿这般姿色,很是难得的人材,理应挑选进去,掌柜既是只有一个爱女,咱们也不忍心拆散了你们父女。但是公私不能兼顾,却又不便,要是掌柜的能拿出了白银一千两,咱替掌柜上下打点打点,包管你的女儿没事。" 小亭听了廷辅的话儿,顿时酒性发作,猛的把桌子一拍道:"这是什么话,你也不睁睁眼,我王小亭是几等人,能拿出一千两白银给你,老实的说一声,就是有也不愿填入你的私囊,你这种招摇撞骗的手段儿,我要不来领你的教,快替我滚了出去。" 廷辅原是一个无赖,借了选采女的机会,想大大的捞一票财水。他见"一醉来"生意不错,桂枝生得貌美,又听小亭不愿意他的女儿应选入宫,便想要小亭拿出一千两银子,哪知碰了一鼻子灰,给小亭臭骂了一番,他怎生忍得,只是见他喝得醉了,当下也不愿和他理论,耐了一肚子气,只冷笑了两声,便立起身子,往外就走。小亭兀是万分得意,当作给他骂跑的,桂枝的心中,却甚是不安,生恐闹出了事儿。 哪知桂枝料得一些也不错,隔不到半个时辰,早有十多个宫监,骑着马儿,带了一乘小轿,直到"一醉来"酒店门前停下。为首一人,桂枝瞧上去,早已认识,即是刚才和他父亲口角的那个人,便知来意不善。正待回身走入里面,廷辅手儿一指,抢上两个宫监,将桂枝拦住。王小亭虽已喝得烂醉,见了这般光景,已醒了一大半,慌道:"公公,有话好说,且待商量。"廷辅睁圆了双目,厉声喝道:"这是当今万岁的旨意,谁敢违抗,有什么商量不商量!"说毕,竟指挥了宫监,拥着桂枝出了店门,任凭桂枝哭泣,小亭哀求,只是不理,将桂枝推入小轿,抬着走了。小亭不禁放声大哭,只是有什么用处。活生生的拆离了父女,这便是王夫人的来历。闻者只要看这一般,便知许廷辅等的挑选美女,不知是拆散了人家多少骨肉。正是:君皇但顾人如玉,怎识分离骨肉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十六苑群芳领袖 五大湖胜境题名 话说上回书中,表明了一个王桂枝的来历。十六院夫人里面,还有十五个夫人未表,且待小子一一写来。如今先表一个谢夫人,她的芳名,叫做湘纹。十六妙年华,生得端丽不群。她的父亲继祖,原是江左谢灵运的后人,曾一度仕隋,做个郡丞官儿,只因淡于名利,没到三年,便退隐林下,诗酒自娱。在离洛阳东南二十余里,他辟地五亩,结了一庐,小有园林的雅境。 门上题额曰"养晦庐"三字。那边的乡人,便多称他为养晦先生,遣了子弟,向他求学,他却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甚得该处人民的爱戴。他生有一子一女,子名德余,年尚幼稚。女儿即是湘纹。虽是破瓜年龄,诗词歌赋,无一样不是精通。更得一件谢氏东山丝竹的遗风,擅长各种乐器,尤以一曲瑶琴,为最佳妙。继祖的宝爱这个女儿,自是不消说得。他的老妻金氏,早已故世,家中一切内务,俱由湘纹主持,治理得井井有条。这般贤能的小女子,哪一家不欣羡,便纷纷向谢府求亲问字。继祖爱女心深,那些庸夫俗子,怎在他的眼中,一律给他拒绝。在他授业的门弟子里面,有个梁镜莹,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材,所学又精,甚得继祖的垂青,颇属意于他,将湘纹嫁出。只是梁家家道贫寒,继祖也是深悉,他却并不在意。他遣人示意镜莹,命他遣媒说合。镜莹好不欢喜,当下兴冲冲的回到家中。 镜莹原是早孤,由他的母亲郑氏,守节抚养,慈母严父,职兼一身。郑氏却能教子有方,为邻里所重。镜莹那天回去,便将继祖有意于他的事儿,禀知了郑氏。郑氏却道:"儿蒙谢先生见重,为母的甚是心喜,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不得不郑重考虑,虽是谢家的小姐,贤名人所共闻,只是为母的心下,尚思一见其人,再行定夺。" 镜莹原是孝顺的人,郑氏所说,从来没有相违,如今听了郑氏的话儿,当然也是无言。郑氏又沉吟了一回,便整一整钗裙,径命镜莹伴陪了她,同到谢府见过了继祖。继祖还当作郑氏亲身前来,替他的儿子求亲,哪知郑氏却一字不提,只称谢了一番训迪的盛情,继祖不觉暗暗纳闷,又不便先行提起。郑氏和继祖闲谈了一回,便请求见湘纹,继祖见郑氏欲和他的女儿会面,暗自点头,明白了郑氏的来意,尚须视了湘纹的人品,始敢求婚。当下便率了郑氏,同进内堂落座,始命侍女唤出了湘纹,和郑氏相见。湘纹落落大方,周旋中节,郑氏暗自留意,观察了一回,径起身告辞。到了外面,招同镜莹,回到家中,便对镜莹道:"谢家女儿,不是我儿的匹配,只得辜负了谢先生的盛情了。"镜莹甚是诧异,随即问郑氏道:"母亲从何而知?郑氏道:"儿须明白,并非谢家女儿,不能够匹配我儿,却是我儿不能匹配于她。依了为母的看来,谢家女儿,举止端祥,吐语温婉,容光照人,额现红霞,大有贵相,须归为帝皇的家人。我儿若与成就婚姻,深恐折了福分,于儿不利的缘故。"镜莹方始大悟,息了此念,依旧的用心攻读。 继祖一面,意为郑氏见了他的女儿,定能会意,便须前来求亲,哪知一连几日,不见发动。继祖好生疑,难道我的女儿,这般人才,镜莹的母亲,还不合她的心意不成?后来辗转探听明白。继祖不禁叹道:"郑氏女中丈夫,我却不及她了。"因此越发的器重镜莹,常对人道:"镜莹有贤母,哪得不成为佳儿。" 这一天的午后,继祖方在室中,与他的女儿湘纹闲谈,忽有家丁传进一纸名刺。继祖接来看时,见刺上"许廷辅"三字。继祖执了名刺,沉吟了一回,问家丁:"这个人是怎等样的人物?"家丁回道:"是个内监装束。" 继祖听说是个内监,越发动疑,便命相请,湘纹回避入内。廷辅怎的忽会光降林府,其中也有一个由来。原因廷辅选秀到了此处,四下一打听,便知谢继祖的女儿湘纹,才貌双全,推为第一。又闻继祖作过官儿,谅来手中有些油水,他既是只生一女,必定宝爱,终也不愿将女儿选入宫中,势必出些贿赂的银两。当下便来拜访继祖,由家丁请到里面,和继祖分了宾主坐下。廷辅便将来意说明,哪知继祖毫不推辞,径允将他的女儿,选入宫中。廷辅不觉大失所望,忽的一个转念,便含笑对继祖道:"像令千金这般才貌双全,不是咱家当面奉承,选入宫去,后福非同小可,老先生若能用些欢喜银两,咱家准教令千金不受亏。" 继祖听说,明知廷辅要些好处,他原不是视钱如命的人,为了爱女身上,花几个银两,更是情愿。便含笑入内,取出了黄金两大锭,送与廷辅道:"这些小意,公公请收下了。"廷辅也不再假推让,谢了一声,即行纳入了袖中道:"一准如此,明天咱来迎接令千金,老先生今天便好替她料理一切。" 继祖点头应允,送走了廷辅,转身入内,告知了湘纹。湘纹吃惊道:"父亲怎生忍得,将女儿送入深宫?"继祖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像你这般才貌,嫁与庸夫俗子,岂不辜负了一生。镜莹的母亲,谓儿须配帝皇,不为无见。如今趁此点选秀女,到了皇帝家,为父的虽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愿我儿的此去,中了郑氏的语儿,便不至辜负我儿了。"湘纹见老父如此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收拾一切应用的物件,到了明天,便拜辞了继祖,乘轿而去,这是谢夫人的来历。 如今却须表个樊夫人了,却是长安人氏。父亲樊建功,是个尺藉中人,母亲蒋氏。夫妇两个年过半百,只生一个女儿,取名玉儿,生得貌艳于花,老夫妇俩,爱若掌珠。玉儿却有一件过人的去处,原来她的身材,虽似弱不禁风,两条粉臂的膂力,偏能胜过伟男,更喜使枪弄棒,熟练诸般军器。她的父亲,原是个武夫,见女儿性喜此道,索性令她终日学习武艺,使得一口好剑,四邻轻薄的人,便替玉儿起了个外号,叫做"胭脂虎"。声名传布了出去,听在选秀人的耳中,便也收罗了去,竟会给萧皇后看中,封为了夫人,这便是樊玉儿的来历。 一个是秦夫人,芳名凤琴,为山西大同府人氏。却是一个针神,诸般女红,没一样不是精通。所绣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无人能及。品貌又是生得出众,一双小金莲,推为大同府第一。大同本以出产小脚有名,凤琴能够称为第一,就可不必小子描写了。像这般人才,自然不免给点秀的选入宫中。 那便是秦凤琴的来历。尚有十二个夫人,小子若是一个个写出,长篇累牍,不免叫阅者生厌。小子也觉没味,不得不简略地表白了一番,便算交待清楚。 原来一个是刘云芬,开封人士。一个是狄珍珠,饶州鄱阳县人。一个是梁文鸳,陕西兰州人氏,眉间有一娇艳的红痣,愈显娉婷。一个是李忧儿,山西平阳府人,生得玲珑娇小,善解人意。一个是陈菊清,也是洛阳的富室女儿。一个叫作方贞娘,却是江都人,善于度曲,原是个乐户的儿女。一个是吴郡人柳绣凤。一个是田玉芝,生得长身玉立,苗条可人,为襄郡人氏。 尚有四个,便是石夫人筠青,张夫人丽卿,黄夫人雅云,朱夫人吉儿。一共十六个夫人,各有一种体态,国色天姿,不愧做群芳的领袖。萧皇后又选了三百二十个人,虽是姿色稍逊十六院人,却也一个个花娇柳媚,便充作了美人。每院分领二十个人,叫她们学习歌舞弹唱,供饮筵的时候取乐。其余的秀女,拣灵慧的,分发苑中楼台亭榭充役。 萧皇后一一分派就绪,已是子夜过后,众秀女谢恩退出。顷刻间风流云散,殿上顿觉寂寞,一股芬芳的香味,却还满布在殿中。炀帝醉眼迷蒙,笑对萧皇后:"爱卿品评群芳,可称公允万分了。"萧后也笑道:"如今满眼莺燕,圣上尽自任意乐去,只恐要乐不思蜀了。"炀帝见萧后打趣她,随后勾住了萧后粉颈道:"朕躬今夕便思一幸蜀宫了,怎说乐不思蜀?"萧后不禁粉脸生春。炀帝便和了萧后同入寝宫,温柔乡里,共效于飞。 容易一宵,又是天明。炀帝临朝,虞世基出班奏道:"新苑落成,敢请游幸,五湖十六院,敬乞题名。"炀帝点头应允。待到退朝,遂与萧皇后乘了宝舆,同幸新苑。到了苑门跟首,虞世基上前相接,炀帝便命他前导,欣然入官。炀帝即道:"此苑在洛阳西偏,不妨即名西苑。"虞世基应声称是。 一路向东湖行去,只见碧柳丝丝,植遍堤上,迎风作舞,恍似折腰接驾。柳色映着波光,绿沉沉一片,好不幽凉。炀帝点头顾萧后道:"此湖波光生翠,就题它为翠光湖可好?"萧后道:"圣上自是定评,何必问妾。"世基却道:"东湖题为翠光,甚是恰当。"他们且言且行,转到了南湖,这时骄阳正高。 南湖以地势关系,独占了阳和之胜,一轮赤日,映照在湖心,只觉金光浩荡,果成奇趣。炀帝对世基道:"此湖径可题为迎晖湖,卿意如何?"世基道:"迎晖虽佳,似兼浑伦。依臣看来,此湖独占阳光之胜,不如题为迎阳。" 炀帝点头称善。不觉得折入了西湖,只见白鸥数点,出没波中,四面芙蓉临水,玉影亭亭,浩荡荡一片烂银般灿烂。萧后欢喜道:"此湖绝佳,圣上快与题个佳名。"炀帝笑道:"朕已是想得了,叫作银光可好?"世基称善,萧后也道恰当,炀帝甚是有兴。不觉到了北湖,但见峥嵘怪石,崛起湖中,高低大小,形式各异,波儿因风激动,向石上撞去,便发琮琮的幽响,令人听了意远。炀帝连声称佳,问世基道:"此湖可题什么名儿?"世基思索了一回,摇了摇头道:"还请圣上赐名,愚臣却不敢辱没此湖。"炀帝略一沉吟道:"水清因石洁,不妨叫作洁水湖。"世基献谀道:"非是圣明,怎能想得到,愚臣甘拜下风。"炀帝格外得意,不多一会,转入了中湖,却较四湖略大,一片波光,浩淼明爽。炀帝便题为广明湖。南偏一半,遂已游尽,世基便道:"北面大湖十六苑,圣上索性玩遍了吧。"炀帝笑道:"既来此地,怎肯只游一半。"乃向北面行去。正是:风光不尽仍须赏,莫使南湖笑北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龙游凤簃小梦清凉 琴证鸳盟深情火热 话说炀帝和萧后,到了北面大湖跟首,游玩了一刻,炀帝便题大湖为北海。湖中三个山儿,竟仿了海上三神山的名称,一称蓬莱,一称方丈,一称瀛洲。炀帝又沿着长渠,游遍了十六苑,一一题了名称,乃是景明、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