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坚的威权日重,一般知机识势的大臣,便都想做个攀龙附凤的忠臣,私下讽劝隋王,叫他早日取周而代之。独孤氏也谓杨坚道:"到了势成骑虎的时候,还是早定主意为是。"杨坚只是含笑不语。到了大象三年的二月,便由杨坚的功狗庾季才、卢贲、李穆等人,进逼周王阐,要他禅位给隋王杨坚。那个小皇帝宇文阐,当然无力抵抗。杨坚遂应天顺人的即了帝位,改国号为隋,追尊生父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母吕氏为元明皇后,独孤氏为皇后,长子勇为皇太子,余四子,亦皆封王:广为晋王、俊为秦王、秀为越王、谅为汉王,五子俱为独孤氏所生。又命相国司马高颎为尚书左仆射,颎明敏有大器的格局,善于兵事,更多计略。当隋王杨坚欲篡国以前,坚知颎能,恐其不肯相附,乃遣杨惠谕意。颎逆料坚必成事,即欣然道:"便是隋王的大事不成,我亦不辞灭族。"杨惠返报,坚乃引为司录,为坚谋划甚多。故坚即帝位,便以为心腹。又命相国司录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相国内史下大夫李德材为内史令。典军元胄为左卫将军,胄勇武异常人。 当杨坚为隋王时,周朝的赵王宇文招,见坚跋扈不臣,意欲杀坚,便佯邀坚饮。坚亦防招不测,故将酒菜担至赵王府中,一同饮宴,由大将军杨弘、元胄分卫左右。坚与招饮至半酣,招佯作醉状,呕吐狼藉,便欲入后室更衣。 元胄见势不佳,即大声谓坚曰:"相府有事,王亦不便久留,请即速归。" 招嗔目叱胄道:"我尚欲与丞相畅饮,汝敢催促!"胄亦恶声道:"王居何心!欲将吾主的侍卫叱出。"招便佯笑道:"我又没什么反心肠,壮士竟加猜疑!"后招又佯称口渴,命胄入厨下取茶。胄只是不去睬他,屹立坚侧,格外留神防卫。未几,忽微闻室后有刀甲的声响,胄亟拽坚离座道:"相府诸事待理,王怎能久留此间?"胄一边说,一边将坚扯向外跑。赵王宇文招即下座赶来。胄扶坚出门,谓杨弘护坚同走。胄却当门守住,阻住了赵王。 王惮胄凶猛,不敢和他抵抗。胄待杨坚去远,他方才回去。杨坚脱险归第,重赏元胄。今又封为左卫将军,以酬其功。另封皇弟邵国公慧为滕王,同安公爽为卫王。复命并州总管申国公李穆为太师。邓国公窦炽为太傅,炽从子、神武公窦毅为定州总管。毅为周太祖第五女襄阳公主的丈夫,公主生一女,年尚未笄,在闻杨坚篡国时,她恨恨的道:"生不为丈夫身,为吾舅灭此叛臣!"毅惊得失色,忙掩其口道:"欲灭我族了!快不要多言。"后此女嫁唐王李渊,得做唐朝的开国太后,真是一个巾帼英雄。隋主又命幽州总管任国公于翼为太尉。金城公赵照为尚书。右仆射汉安公韦世康为礼部尚书。杨上显为度支尚书。雍州牧杨惠为坚的族子,至此也受封为左卫大将军。永康公杨弘系坚之从祖弟,便封为右卫大将军。杨智积为蔡王,杨静为赵王,二人俱为坚的从子。贺若弼为吴州总管。韩擒虎为庐州总管。元累山为安州总管。杨素为清河公。素为亡周汾州刺史杨敷的儿子,自幼多才艺,知兵法。 杨敷为齐军围定阳(即今山西汾州介休县),敷固守城池,至粮尽出走,中伏身死。周主未加赠谥。素以其父为国丧躯,理应受谥,遂与周主申说再三,触怒了周主,欲将他杀死。杨素神色自若,大声言曰:"臣事无道天子,死其分也!"周主改容壮之,即赠其父大将军,谥曰忠壮。素亦渐就重用,命为诏书,辄下笔成文,词义并美。周主常附背对他道:"子当努力,不愁不富贵。"素道:"但恐富贵来逼臣,臣无心图富贵。"他话虽如此,性却热中利禄,后见隋王杨坚权重,他便依附了杨坚,如今得封为清河公。他日后 富贵,却也不小,这且不题。 且说隋主封臣即毕,遂降周主阐为介公。惟阐母杨太后,为杨坚的生女,前面书中,早已表过。杨太后对于其父的篡国,深不为然,辄欲面父争执,坚却愧见其女。又因她年尚少艾,坚便嘱独孤氏劝其改嫁。杨太后抵死不从,至此便又封为乐平公主,任她守节终身。其余周氏诸王,尽行降爵为公。当下便有内史监兼吏部尚书的虞庆则劝隋主坚道:"宇文子孙,不宜使之复得封爵,须尽行灭去,免致将来发生后患。"隋王坚本存心剪除宇文遗族,闻及庆则的话儿,正中心怀。又加了高颎、杨惠也附和称善,只有个不识时务的内史令李听林,独持异议道:"今主上初立,宜以仁德布天下,不宜杀戮过重。对于宇文遗族,更应优待。若虑其生变,不妨毋令执权。"隋王坚听了,好生不悦,勃然变色道:"君系书生,不足与语大事。"便令宿卫各军,将宇文氏宗族尽行搜捕,拘禁狱中,一个个勒令自杀。不上几天,又将逊国的介公宇文阐,谋死宫中,年仅九龄,因为做了末代的皇帝,便遭惨死。 隋主坚既将宇文氏灭尽,便放开了心肠,安然为帝。整顿国事,肆意刷新,自首一番开国的新气象。只是北朝虽已归并,还有南邦陈朝,兀是依旧存在,与隋朝立于相敌的地位。试想,雄心勃勃的隋主杨坚,怎不欲存心吞并?偏是陈主叔宝,又是一个风流天子,荒淫失德。原来陈叔宝为陈主顼的长子,顼子嗣很多,共生四十二个孩子,叔宝既是长子,自然立为皇太子。 及顼殁,便由叔宝继登大位。皇后沈氏,为望蔡侯沈君理的女儿,端静知礼,寡欲淡泊。因此,叔宝很不惬意。另纳龚容华、孔宝儿两人为良娣,俱是荣光照人,体态风流。龚容华有一侍婢,随龚入宫,年只十岁,名叫张丽华,原系旧家女,因家落,被父兄所鬻。生得娇小玲珑,善伺人意。陈主叔宝见她可爱,也甚宝视。过了四五年,更出落得异样风流,妖艳动人。叔宝便迫与淫,成就了好事。及叔宝即了帝位,便封丽华为贵妃。龚、孔二氏,反做贵嫔,也可见叔宝宠幸丽华的深了。后来叔宝采选美女,又得王、李、张、薛、袁、何、江七人。一个个俱是芙蓉如面柳如腰,轮流召幸。只是雨露虽承,终不及丽华的深邀主眷。原因丽华生性慧黠,善于献媚,更兼艳冠群芳,才又出众。起初但执掌宫内的事情,后竟干涉朝中的政治。 原来叔宝沉迷酒色,辄不临朝视事,所有百官的启事奏本,俱由宦官蔡脱儿李善度传递进宫。叔宝即拥丽华坐在膝上和她一同披览,共决可否。丽华都能一一裁答,从事处决。叔宝便以丽华所决为本,王公大臣,若有不从内旨,辄遭疏斥。从此江南陈朝,不知有陈叔宝,但知有张贵妃。朝中一般宵小,便在运动丽华,为终南的捷径。所引用的人物,如都官孔范、舍人施文庆、中书舍人沈客卿、大市令阳惠朗、刑法监徐哲、尚书都令史暨慧景,俱是逢迎主意,独善谄谀,又会收刮民脂民膏,供给内府。叔宝正因大兴土木,在临光殿前,建造临春结绮望春三阁,穷极奢华,供亿浩繁。有了这般理财大臣替他聚敛,怎不欢悦,更加重任。只是民穷财尽,怨声载道。叔宝深处宫中,哪里会知道,依旧是荒淫酒色。 这消息传到了隋主杨坚的耳中,雄心陡起,便欲兴兵伐陈。即与高颎商议,如何取陈的计划。颎道:"江北因天时地气的关系,收成较晚,江南得水于利,田禾早成。待彼将近收获的时候,我国即虚调兵马,扬言袭陈。彼必屯兵守御,妨其农时。彼既聚甲候战,我兵止戈不前。一连几天彼国必以我虚声恫吓,后再集兵,便疏防御,我兵乃乘隙渡江,登陆而战。更密遣间谍,纵火焚其储粮的所在。因江南土薄,建筑都为茅竹一类的东西,储食于 中,易于着火。待彼焚而复筑,更纵火焚之。不出数年,彼财力都尽了,始召集众军,直下建康。当使彼国君臣,一如瓮中之鳖,手到擒拿,收其版图了。"隋主坚听了高颎的计儿,如法炮制,陈人大困。陈王叔宝还是深居宫中,恣意声色,不闻外事。中书舍人傅纬,上表切谏,有远女子小人之语,致触怒了张贵妃、孔范等人,便内外结合,谮纬的过恶。叔宝即将傅纬杀死。 从此朝中,更无一人敢发正言了。 且说隋主杨坚,此时正大造战船,整顿甲兵。一般群下,请隋主稍秘,庶陈不至有备,隋王道:"吾将显行天诛,惩彼淫暴,以拯江南人民于水火之中。彼若能惧知改,我也不去诛求了。"那时陈朝的妖象日出,朝野哗言。 叔宝也有所闻,不思改刷国事,反卖身佛寺,自愿为奴,作为祈禳。张贵妃本来迷信鬼神,至此益发有所托词,竟在宫中设立淫祠,召集妖巫,禳福消灾,日夜鬼混。容易一年,春回大地,叔宝也不知作的什么打算,一面遣散骑常侍袁稚,聘隋联络,一面又遣散骑常侍周罗......出兵峡口,侵隋峡州。隋主见陈国擅自动兵,便决计下兵征陈,即用晋王广为淮南行省尚书令,告诸太庙,授以黄钺,秉节南征。军出六合,又令秦王俊为行军元帅,出军襄阳。 清河公杨素也为行军元帅,出兵永安。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军庐州,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军广陵。共起总管九十人,兵士五十一万八千人,统受晋王广的节制。旌旗舟楫,横亘江上,竟至数十里。又授左仆射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右仆射王韶为司马。一切疑难军事,俱取决于二人。秦王俊屯军汉口,节制上流。陈廷闻隋兵大举南下,便令散骑常侍周罗......,都督巴峡沿江诸守军,抵御隋师。这时隋廷的各路军兵,纷纷渡江出发。韩擒虎自庐州渡横江,何若弼自广陵引济江。清河公杨素,率领了二十万水师,直向三峡,乘流而下,舟舰蔽江,旌甲耀目。陈朝的沿江镇戍,相继雪报奏闻,都被中书舍人施文庆、沈客卿两人勒下,抑不上闻。那杨素的水师,已是到了流头滩。正是:敌军已临心腹地,心腹偏将敌势遮。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统一朔南献俘太庙 混淆黑白夺嫡深宫 话说杨素水师,到了流头滩,过去一程,便是地形险峭的狼尾滩,有陈廷大将戚昕,带了战船扼守。杨素便在晚间,偃旗息鼓,柔橹轻篙,突然的冲入了陈人战船队里。陈军不战自乱,弃滩溃逃。杨素顺流而下,沿江诸戍,相继失守。陈廷所恃的长江天险,至此已落隋军之手。既而隋将韩擒虎,自横江渡采石。采石势险,易守难攻。只因守采石的军将,皆因新春酒醉,防守无人,韩擒虎便乘夜克了采石。不费丝毫之力,乘势取了姑孰,自南道进攻。这时吴州总管贺若弼,也取了京口,自北道进攻。晋王广又遣总管杜彦,率军助擒虎进驻新林。陈廷方始大惊。施文卿等才奏闻叔宝。叔宝好不着慌,发兵遣将,分头抵敌。已是军心涣散,望风败走。陈将任忠,降了韩擒虎,从石子冈引进了朱雀门,台城守兵,走散尽净。韩擒虎率了众军杀入宫殿,搜寻叔宝。后来在景阳井中,将他由索拽上,竟得三人。还有两个人,便是孔宝儿与张丽华,即监禁在德教殿上。这时贺若弼也乘胜到了乐游苑,杀入宫殿。闻得叔宝已被擒虎所获,失去了头功,好生不快。急至德教殿上,逼令叔宝写一纸降书给他,俾得回去报功。叔宝正想提笔写时,晋王广已命长史高颎,入建康料理善后事宜,收执了叔宝等人。颎子德弘,也奉了晋王广的令,自后踵至,使颎留下张丽华,颎勃然道:"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此种妖姬,为灭陈祸水,岂可更留人世?"即命人牵出斩之。这时晋王广,也启节入建康。闻悉高颎杀了张丽华,不禁愤愤的道:"昔人云:无德不报。 我必有以报高公!"从此便隐恨高颎不题。 且说晋王进了城中,与高颎相见,依旧声色不露。随即慰劳军士,安抚百姓。将蔽主害民的施文庆、沈客卿、暨慧景、徐哲五个人,一并拿获,斩了首级示众,一面遂收图籍,封府库。所有金帛珍玩,广皆不取。作为沽名钓誉,笼络人心。果然军民人等,竞道晋王贤德,不知已坠入了他的计中。 这时陈水军都督周罗,与郢州刺史苟法尚,犹坚守江夏。致秦王俊督三十六总管,及水陆十余万兵丁,屯驻汉口,不得前进。只有陈荆州刺史陈慧纪,遣内史吕忠肃,进兵据守巫峡,凿岩系练,锁住了上流,堵遏隋师。经杨素率兵,与忠肃奋战,击退了忠肃守兵,乘势进攻。于是巴陵以东亦尽为隋有。 偏是陈晋王叔文,与巴州刺史毕宝等,俱向秦王请降。陈慧纪与周罗诸将士,遂皆降隋。秦王又下了湘州,平岭南,陈地乃尽入隋朝。计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陈国遂亡。晋王广与高颎王韶,将一切善后事宜,办理就绪,乃奏凯还朝。所有陈叔宝以下,后妃子女、公卿大臣一并带归,水陆并进,浩浩荡荡的振旅回去。一路上歌功颂德,尽道晋王英明。到了骊山,早有隋主坚亲来慰劳。父子君臣相见,自有一番说不尽的欢欣。旋即师入长安,献俘太庙。将一个荒淫失国的陈叔宝,首先献进。依次王公将相,乘舆服御、天文图籍,一一继进。由晋王广、秦王俊献告如仪,礼毕入朝。隋主坚即晋授晋王广为太尉,封杨素为越国公,贺若弼为宋国公,韩擒虎为上柱国,高颎进爵齐王。余人亦各有封赏不题。 陈叔宝留寓隋都,隋主待遇尚优,不时引见,赐予衣食。惟宫人姊妹,俱被没入隋宫。叔宝共有三姊一妹,由隋主赐与杨素,一妹赐与贺若弼。最小的一妹,却生得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腰肢如柳,须发似墨,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那赵家飞燕,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确是绝世美人儿,便没入宫中,即是将来造成轩然大波的宣华夫人。这时暂且将她丢下,入后再表。 过了几日,隋主命秦王俊为扬州总管,都督四十四州军事,便出镇广陵。 晋王广镇并州。至是南北统一,朝野清平,别有一番升平气象。隋王方令武夫子弟,一体学经,修文偃武,重用齐王高颎,广平王左卫大将军杨雄,太子少保兼纳言度支尚书邳公苏威,上柱国虞庆则,时人号称隋宫四贵。帝后独孤氏,每当隋主临朝,她必与并辇而进,至阁乃止。又密遣宦官,待察朝政,如有所失,报与后知。待主退朝后,她必婉言进谏,十从八九。后的贤慧,却也过人,隋主自是宠爱。只有一件事儿,也为后的歹处,便是生性绝妒,不容隋主二色。至于要主相誓,后日不得有异生子。因此后宫佳丽,隋主从不沾染,守后信约。独有太子杨勇,他却内宠独多。内有四人,俱得太子嬖幸。一个是高良娣,生得轻盈娇小,柔若无骨。一个是王良媛,雪作肤儿月作貌,花样芳菲柳样腰。一个是成姬,双瞳点水,一握莲钩。尚有最美的一个,便是云昭训,真是天仙化人,艳冠三美,更得太子欢心。偏与嫡妃元氏,却不大合得上来,故时有四美轮流当夕,元妃难沾雨露,便只闻诸姬产子,不闻元妃生儿。独孤皇后,是一个善妒的人儿,平日王宫的姬人,怀孕产子,她尚要愤愤不平,劝隋主惩戒。如今自己的儿子,却连一接二的报道姬人生子,独不闻元妃产孩,明明是宠姬疏妻,怎不教满怀都是醋的独孤后生愤!每当太子勇入宫见后,必面现怒色。本来隋主坚,对于太子尚加信任,每使参决政事,时有损益,帝皆纳之。是时却也见而不悦,这无非是独孤氏的能力,有以致之。 偏是那年冬至,百官皆到太子宫中称贺,太子便张乐受贺。独孤后探知了,便进言隋主道:"太子勇率性任意,动多乖张,今日冬至,百官循例进宫,彼乃张乐受贺。圣上尚须切戒他一番才好。"隋主当然不快。特手缮敕诏下与群臣,此后不得擅贺东宫。从此隋主对于太子渐加猜忌,宠爱都消了。 也是太子勇的晦气,好好一个元妃,患了心痛的病儿,不到两天,便即死去。 独孤后闻知,还当作太子有意谋害嫡妃,越发不平,便隐怀废嫡的念儿,日使宦官伺察太子短处,俟其有了重大过失,便欲请隋主将他废去,改为晋王广为太子。原来晋王广,他早有深心,意图夺嫡,处处沽名钓誉,市恩结纳。 又默察隋主与独孤后的情性,一味迎合。与王妃、萧妃,日日同居,如胶似漆。后宫虽有姬人,若是有孕产儿,便悄悄的瞒过,只说没有生养。有天隋主坚与独孤后同临晋王府第,广便将后宫美姬,尽行藏过。隋主与后入内,只见几个又老又丑的宫女充当侍役,身上所穿的衣服,全是缦彩不华。广与萧妃,也是服只布素。一切陈设,更是因陋就简。诸般乐器,一任尘堆垢积,望上去便知道已是久不动用了。隋主素性节俭,最恨奢华,今见广能如此,当然惬意。便是独孤后,见晋王室无美姬,只有丑妇,与妃又相爱好,自然便是心欢。又兼晋王夫妇,依依左右,曲尽孝道。早把一双隋主隋后迷得心满意足。从此夫妻两人,特爱晋王,异于诸子。有时隋主与独孤后,另遣亲信左右至晋王府第探视,广不论来使的贵贱,必与萧妃亲自接入,盛宴款待,殷勤劝酒,更以金珠相馈,临行又亲送出第。这般做作,来使回宫报命,哪有不说好话的人儿。一个个异口同声,都道晋王贤孝。隋主与独孤后,更是心爱晋王。隋主又密遣相士来和,暗相诸子,谁为最佳。晋王广早已知消息,便以重礼馈来和。越日来和覆旨,谓隋主道:"五王之中,惟晋王眉骨隆起,此为大贵的征,四王不能相及。"隋主也默志于怀。隋主又私询上仪同三司韦鼎道:"诸王谁能当得大任?足以嗣立。"偏那韦鼎,又是晋王的党人,便含笑着道:"至尊皇后最爱何人?便使嗣统,余非臣下所知。"隋主便也含笑不语。 独孤后既不悦太子勇,便时在隋主面前,微露意旨,欲以晋王立为太子。 隋主因一时太子无甚大过,心中虽欲立晋王,也还难于发动。在这次太子勇死去嫡纪元氏的当子,晋王调镇扬州,才及半载,便表请入觐。隋主与独孤后,正欲见此佳儿,便即有旨允准。晋王广即回都觐见,慎言庄容,端肃安详。对于一般朝臣,更是格外谦和,恭而有礼。宫廷内外,莫不同声称德。 到了辞行还镇的那天,广入宫别母,见了独孤皇后,依依膝下,亲密非常,谈了多时,已是天色垂暮,将要出宫。独孤皇后,只见他欲行又止,欲言不言,另有一番神情,好生诧异,便问他原因。广更是神色惨淡,似有难言的苦衷。独孤皇后便屏退了左右宫女,复低询何故。广始伏地泣诉道:"臣儿生性愚蠢,向来不知忌讳,一自出镇广陵,时常怀念双亲,所以未及二旬,递即上表请朝。原思一见父皇与母后,藉聆慈训,哪知触忌了长兄。"独孤皇后闻广提及太子勇,便道:"他敢怎么样?"广惶恐道:"他竟疑忌臣儿,谓儿觊觎名器,意欲加害,臣儿因此惶恐。念臣儿远列外藩,东宫日侍左右,脱谗惑见加,皇父容或难辩。一旦赐臣尺帛或给杯鸩,臣儿实不知身死何所。 恐从此一别,便不能再见慈颜了。"晋王言毕,涕泪纵横,呜咽不止。独孤皇后好生怜惜,便愤然道:"睍地伐(太子杨勇小名)却也荒荡。我替他娶的元氏女,向来身体健全,竟会一旦暴亡,他却毫不悲伤,反与妖姬云氏等淫乐。我也疑惑元氏被他所害,只是暂时容忍,未向穷治。现在他却越发狂妄!竟欲加害于你,我尚在世,他已是如此,往后真不堪设想了。"独孤皇后说到此时,也已泫然泣下。广便佯作劝慰道:"臣儿自是不肖,未能感化长兄,反使母后因此伤感,岂不是增臣儿罪戾!"独孤皇后沉吟了半晌,始恨恨谓晋王道:"汝尽管放心,还镇扬州,我自有处置,决不使我儿惨死。" 晋王闻言,心头暗喜。惟依旧作了惨容,拜别而去。从此独孤皇后废嫡的心肠更是坚决。不道此时的隋主,却做了一件风流事儿,险致多年的伉俪夫妻,闹至决裂。正是:闲花野草休沾染,莫忘当年枕上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风送梅香路入天台 月移花影梦绕巫山 初春的景色,自有一种感人的能力。绿芊芊的芳草,春风吹又生了。碧丝丝的重杨,露出春来消息了。大地上布满了生气,蓬蓬勃勃,都表示愉快的形色。人生境遇,原是随了环境改移,在安乐环境中的隋主杨坚,自从仁寿宫筑成之后,他也渐渐的改移了素性,系情酒色,移志纷华了。其实隋主本不是生性不二色的圣人。在隋基未曾固定的当子,筹划纡思、经营艰难的环境中,自然不能陶情作乐。到了如今,总算在太平的环境中了,他不免蠢然思动,慕色心生。只是奇妒的独孤皇后,将他当作了禁脔,从不容别个的她分一杯羹去。因此的缘故,隋宫里面,虽是采女如云,各具芳菲,隋主只能空望着咽唾,终不能够让他开怀一下。那是人生何等难堪的事情!只是机会来时,也是推他不开的。这天的独孤皇后,只因受了些感冒,便小病卧床,在宫中调养。隋主得了一线的隙缝,他便悄悄的带了两名内侍,踱入了仁寿宫。这所仁寿宫,原是隋主命杨素督造的。杨素却保举了他的私人宇文恺、封德彝,作了土木监。两个人儿,原是一双的小人,受了委任,便严刻的监督工人。可怜在一所崇台杰阁、美沼良园的仁寿宫下面,埋葬了数千个工人性命,都因身疲力尽而死。当时隋主,也道造得太觉奢华,切责杨素,素慌恐非常。封德彝便献计与素,遣人密启独孤皇后道:"历代帝皇,全有离宫别馆,今天下升平,物阜民康,建造一宫,哪能道费。圣上惑于人言,将加重谴,敢恳皇后,为臣转圜,臣实感激无量了。"独孤皇后素重杨素,当下便谓来使道:"归覆汝主,尽可放心,哀家自能作主。"来使覆命杨素,素尚是惴惴不安。果然独孤皇后游幸了仁寿宫,便召入杨素道:"汝实忠诚可嘉,知我夫妇年老,余年应乐,乃盛饰华妆,建成此宫,俾我老夫妇娱悦,公真圣上的忠臣了!"隋主见皇后心欢,便也释然。杨素叩头称谢。独孤后更替素申请,得了重赏。素因感德彝的设策,便乘间启奏道:"老臣无功可赏,监役动劳,当推封德彝为第一。"独孤后道:"德彝另有封赏,公毋须让赐。"素始谢赐而退。不多时日,即有诏擢德彝为内史舍人。这是仁寿宫建成后的事实。小子不得不表白清楚。 且说隋主坚,偷得余暇,到了仁寿宫中,眼见宜人春景,逗起了一团春意,便也无心赏什么异草奇花,清幽景色,只顾向一般才人世妇,婕妤宫娥队里看去。想寻出一个绝世的妙人,和她亲热亲热。哪知一般人中,虽是一个个锦装绣裹,珠围翠绕。可是要是拣一个艳而不俗,别具丰姿的美人,却一时觅她不到。不是桃花嫌红,便是李花觉淡。隋主好不纳闷,便信步的走去。行行重行行,觉得一阵阵的清香,随风送至。隋主便问相随的小内侍道:"你们可闻到香味怎得这般清爽!"小内侍道:"前面便是梅花别苑,今年春暖,谅是梅花开了,故随风散出了清香。"隋主点头道:"准定是了,我们便到那里去玩上一回。赏赏梅花,倒也甚好。" 隋主一面说,一面走,已是走近了梅苑,清香越发的足了,不由得隋主的精神一振。哪知望到了梅花丛里,只见了一个宫娥装束的人儿,背面立着,俏身材不长不短,乌黑的云发披覆蝤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皮肤。隋主不禁暗喝了一声采。这个宫女,背影生得这般俏丽,面容谅也不恶。正在思索的当子,那个宫女,已是盈盈的回过娇躯,和隋主打过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 隋主的吃惊,是惊得魂灵儿飞上了九霄云。宫中原有妙人藏着,像这个宫女,生得亭亭如出水莲花,花输人艳,袅袅似当风杨柳,柳少腰柔;目胜秋水清 澈,口若樱桃娇小。说不尽千般艳态,描不完万种风流。怎不叫隋主吃惊! 那宫女的吃了一惊,却因蓦睹天颜,不免慌张。只见她莲步轻移,走出了梅花丛中,行到隋主面前,垂柳般拜倒,磕了一个头儿,才袅袅起立,垂着罗袖,站在一边。隋主早已神迷意荡,便含笑问道:"你在几时进宫,朕却没见你承值过一回?"那个宫女见问,便曼声答道:"贱婢入宫时,即蒙娘娘发在此地梅花苑,不准擅自出入,故未承应圣上。"隋主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为哪一家的女儿,却没入了朕宫?"那宫女便又跪下道:"贱婢为尉迟迥的孙女。" 原来尉迟迥为周廷的蜀国公,亦宇文氏的勋戚。杨坚欲篡周的当子,尉迟迥方为相州总管。坚因他位望素重,或不赞同于彼,乃诏令尉迟迥回都,另委上柱国韦孝宽为相州总管。迥知杨坚逆谋,便不肯应召,乃遣人加害孝宽。幸孝宽知机得早,竟得脱身逃回。坚即暗暗致书与相州刺史晋昶,得机图迥,乃迥亦察悉,即将晋昶杀死。迥便起兵讨坚,责其挟持幼主,逆迹昭彰。于是卫、黎、洛、贝、赵、冀、沧、瀛各州,俱与迥联络。杨坚闻知,即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梁士彦、元诣、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七总管率关中士卒,往击尉迟迥,大败之,迥即自刎身亡。迥家之妇女,尽皆没入了禁中。那个宫女,便是尉迟迥的最幼孙女,叫做尉迟贞,年才二八,小子欲让阅者明白尉迟贞的来历,故便表出。 当下隋主闻听为尉迟迥的孙女,念她也是忠良后裔,便谕令起立道:"你可知道娘娘为什么不让你擅自出入?"尉迟贞道:"也许娘娘因贱婢年幼无知,若使承应圣上,恐愚鲁不灵,触怒了圣上,反为不美,故将贱婢拨在此地的。" 隋主此时,已是忘形,听了尉迟贞的话儿,不禁摇头笑道:"错了错了! 娘娘哪有这般好意,原因你生得如花似玉,太也美丽了,深恐一旦令你承应朕躬,或致朕躬宠你。她为了预防起见,便不准你擅自出入了。今日娘娘不在,却有朕躬在此,便与你出出入入,也是不妨。"尉迟贞见隋主话儿挑动,已是红飞双颊,与斜挂的夕阳争红,好不媚美。 这时相随隋主的两个小内侍,见隋主野心勃勃,要是弄出了尴尬事情,给醋皇后知道了,他们两个人,也要受处分,便暗使了一个眼色,一同谓隋主道:"天色垂晚,请圣上回宫进膳。"隋主道:"朕躬尚须月下赏梅花,领略疏影横枝,暗香浮动的风光,你们可将酒菜送至苑内便了。"两个小内侍,明知隋主饰词,只得唯唯称是,自去安排酒菜。隋主便走近尉迟贞身前,携了她的柔荑,笑道:"若教错过了今日良辰,确是可惜,你尽放下了心事,随朕玩去。"隋主说着,便与她携手而行。尉迟贞怯生生的随了隋主,不胜娇羞,益发动人怜惜。缓踏芳草,徐穿花径,两个人在梅苑周围闲游了一回。 小内侍已是在梅苑里面,安排好了酒席,便来相请。隋主即与尉迟贞入苑。 那个梅花别苑里面,一切阵式都是梅花式样,清幽绝俗,好一所住处。 隋主笑对尉迟贞道:"此间原配你承值,冰肌玉骨,不愧为梅花苑主人。" 尉迟贞忙道:"贱婢蒲柳之质,怎堪与梅花比妍?"隋主道:"你也不用过谦,依朕看来,梅花却不敢与你比妍,尚须逊你三分芳菲。"隋主坐下了席前,尉迟贞便侍立斟酒。隋主怎生忍得让她站立,便指了一只梅花式的小圆椅儿,命小内侍搬将过来,放在宴前右角上,便对尉迟贞道:"你且坐下,陪朕躬饮酒。"尉迟贞不依道:"贱婢怎能就座,岂不失仪该死。"隋主笑道:"此间不是朝廷殿上,也不是宫中正室,你尽坐无妨,还顾什么仪节? 并且你是承值此间的人,犹如主人一般。朕是来玩的人,原是个客,岂有主人不陪客的礼儿!" 尉迟贞听了隋主的话儿,不禁低鬟一笑,依旧没有坐下。隋主即伸过手儿,扯住她的衣袖,使劲一拽,尉迟贞站立不稳,便跌入了隋主怀中。隋主笑道:"你依朕不依朕?"尉迟贞娇滴滴的道:"圣上有命,贱婢怎敢不依?" 隋主便放她起立,她才在小圆椅上坐下,陪了隋主饮酒。隋主见两个小内侍,兀是像石狮子般对立着,有些碍眼。隋主即面色一沉道:"此间不用你们侍候,快与朕出去!不闻朕的传唤,不准擅自入内。"两个小内侍,便踅了出去。到了苑门外面,各各扮了一个鬼脸。一个便道:"我看今夕圣上定是不回宫的了,闹出事来,你我两个,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如悄悄的回去,在醋皇后前报告一声,包有赏赐到手。"一个听了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给那个醋后知道了,圣上原是不要紧,可害了梅花苑的尉迟贞姑娘,准是一百个惨死,你肯忍心?使这般美人儿惨死不成!横竖今天醋后卧病,圣上难得的一宵半夜,睡在外面,谅也不妨,我们又何必搬弄什么是非!"那一个听说,便也息了通风的念儿。 不题两个小内侍守在门外,且说苑里的情形。这时月移梅影,风送暗香来。隋主破题儿第一遭,持酒对美人,兴趣格外的浓厚。那个尉迟贞,本是一个年幼识浅的小女子。见隋主有意宠她,便也殷勤献媚。两个人你一杯,我一钟,不住的喝着。尉迟贞原是量浅,早是玉颜半酡,醉眼惺忪,一副媚态,更是动人。隋主酒落欢肠,眼饱秀色,怎不要动情!便含笑对尉迟贞道:"你这般媚娇,花好及时的当子,谁肯忍你寂寞空苑、顾影凄凉!今夕朕躬有意慰你,结个成双,你可能依得?"尉迟贞听说,越发粉颊通红,低头语道:"贱婢怎敢玷污圣上龙体?"隋主笑道:"朕躬却敢玷污了你的清白。" 又指了灯上的烛花道:"今夕真是良辰,你看烛上花儿,结成多大!"话声未毕,一阵风来,竟吹灭了结花的烛儿。尉迟贞欲点明,隋主道:"不必了! 室中的光明尽够,不在一烛的明灭。时已不早,你便侍朕入寝如何?"尉迟贞只是含笑不语。隋主如天色胆,借酒发作,竟拥了她入帏。隋主已是忘了不二色的枕上盟词。尉迟贞也忘了醋后雌威。两个人便宽衣解带,你贪我爱的成就了好事,各遂所欲。这时候在门外的两个小内侍,却由一个悄悄潜入,在纱窗上挖了一个小洞,偷窥了一回,便出外对那个做了个手势,便也各自去安息了。正是:巫山已绕高唐梦,不许黄莺枝上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半夜窥殿床空人去 凌晨薄苑玉碎花残 话说隋主杨坚和尉迟贞同圆了好梦,一宵易过,又是晓日穿帘。尉迟贞先醒了香梦,见时刻已经不早,隋主兀是睡得沉酣。她恐隋主误了早朝,又怕独孤皇后知悉,她便将隋主推了几推。隋主从梦中惊醒,见尉迟贞云发蓬松,远山添翠,小樱桃上的残脂,还是未尽。蝤蛴微侧,酥胸半露,一角桃红的兜胸,映着雪白的香肌,一副睡后的艳态,好不叫隋主心醉。尉迟贞见隋主目不转睛的向她瞧着,回想到夜来的云情雨意,不禁涌起了两朵红云,直侵鬓脚,便娇滴滴的道:"圣上请起身了,时刻已是不早,贱婢先去准备盥洗去。"尉迟贞话毕,即披衣坐起,结束下床,一切准备舒齐。隋主却恋着香衾,依旧还没起床。尉迟贞又催促了数次,隋主懒洋洋的道:"你怎的这般性急!不让朕躬多睡一刻。"尉迟贞掩唇微笑道:"深恐娘娘知道。" 隋主听了,也觉没错。真让醋后起了疑心,倒是不妙。接着忽听得门外呼道:"圣上起身了!早朝已是......"隋主知是两个小内侍,不待他的话毕,即起身下床。盥洗已罢,进了早膳,隋主才一步捱一步的出了梅花别苑。尉迟贞随后送出,直待到隋主的辇车影儿不见。她也没精打采的踅回里面,自去收拾一切。哪知近在眉睫的祸事,已是降临。 原来独孤皇后卧病后宫,她的醋心虽重,还防不到隋主在一夜的工夫,便忘了枕上的盟词,遽结新欢。因此倒也并未动疑。也是合当有事。独孤皇后有两个心腹的宫女:一个唤做轻云,一个唤菊儿,两个的面貌,生成一对丑相,生性甚狡恶。平日专替独孤皇后侦察他人的隐私,得了消息,便即报告独孤皇后,因此甚得独孤皇后宠信。所以昨晚隋主不回寝殿燕息,独孤并没有起疑。轻云和菊儿,却待独孤安睡后,她们两个便悄悄的来到寝殿上面,轻问值殿的侍卫,圣上可安睡了没有。值殿的侍卫,也知她们是独孤的心腹,便扮了个鬼脸道:"圣上不知被哪一个留住了。方才金贵和石璧两个小东西,鬼鬼祟祟的对我道:‘今天晚上,圣上是不回来了。'我问他们圣上在何处住宿,可恶的两个小东西却不肯直说,竟含糊着走了。"轻云和菊儿听了,精神立刻一振,各自笑了,暗使个眼色,一同退出了寝殿,便在走廊下站着。 轻云扬眉狞笑了一声道:"男人家的心,真是最靠不住了!我们娘娘,才生得一天病,退寝在后宫。圣上已是勾搭上了哪一个淫贱货。究竟在哪儿,我们姊妹俩,终须探问个一明二白,才好去报告娘娘。"菊儿道:"那是极容易的一回事。若要水落石出,只须询问金贵、石璧两个小东西。不怕没有下落。"轻云道:"要是两个小东西不肯泄漏便怎样?"菊儿一撇嘴道:"你敢是昏了,他们有几个胆,敢在我们面前支吾!真敢道个不字,便扭他们到娘娘那里去才是了。只是两个小东西,此刻躲在什么地方?我们怎样的去询问?"轻云道:"这倒容易的,去问声内宫总监李公公。他们今天在哪儿承值,该何时落班,便知分晓。"菊儿点头道:"如此很好。我们径到李公公那里去好了。" 她们即兴冲冲的见了李公公,说明来意。李总监道:"金贵和石璧,在傍晚时分,随了圣上到仁寿宫玩去。直到此刻,还没有销差,不知道躲向哪里去了。"轻云和菊儿听说隋主上仁寿宫去的,便即告辞了李总监,抄过鳷鹊楼,从临芳殿转向仁寿宫。到了宫门跟首,问值门的内侍:"可见过金贵、石璧没有?"值门的道:"两个妹子,要找他们两个作甚?此刻他们,谅在梅花别苑门首,相对着打磕睡。"轻云和菊儿,忽匆匆的赶到梅花别苑门首, 果见金贵和石璧相对着磕睡。轻云便去推醒石璧,菊儿却去推醒金贵。他们两个人见了她们两个人,不禁着起慌来。没用的石璧,不待她们的询问,已急急的道:"两位姊姊,不干我的事,圣上和尉迟妹子宿在苑内,我早来要报告娘娘,却给金贵阻住了。"金贵见石璧全说了出来,忙抵赖道:"我原要报告给两位姊姊知道的,后来想了想,姊姊们的消息灵得很,也用不着我们献殷勤。终是瞒不了两位姊姊的,所以懒得走了。还望两位姊姊照顾了一些,娘娘面前,少说声儿,来生做双狗儿,替姊姊守门好了!"轻云和菊儿,见他们两个这般没用,话又说得可怜。菊儿不禁笑了道:"也不用你推我、我推你的混话,只须从实的说给我们听。圣上和那个狐媚货儿,怎样会相见结合,便不干你们的事儿,娘娘面前,决不提起你们一个字可好。"金贵和石璧好不快活,争先的说给她们听了。轻云点头道:"本来你们两个,也脱不了干肩,多少要受一些处分。念你们平日对待我们,还是不错,娘娘面前,便替你们瞒过了。只是圣上面前,你们敢说我们一个歹字,和泄漏此刻的事儿,仔细想想你们的狗头?"金贵和石璧忙道:"怎敢怎敢,姊姊要是不信,我们两个,不妨罚上一句咒可好?"轻云、菊儿笑了一笑道:"我们去了,也不必罚什么牙痛咒。自己留神些就够。"她们话毕,回身就走。金贵的脖子一缩,石璧的舌子一拖,各自扮了个鬼脸。轻云和菊儿,一壁走出仁寿宫,一壁商议着报告的时间:还是立刻的报明了娘娘,还是待明天再说。后来硬决定了明天报告,她们也各自睡去。一宿无话。 到了天明,她们便起床盥洗,匆匆的一同踅进独孤后宫。见娘娘尚未梦醒,即悄立侍候。直待到辰刻过后,独孤皇后方始在帐中咳几声嗽,她们便上前请了圣安。独孤后见她们两个面上,透着一副异样的神色,便知有事发生。随即招她们两个,走近床前。悄问:"什么事情?你们这般早,又是一同到此地侍候。"轻云道:"事却有件没重要的事,且待娘娘圣躬康泰了再禀。"菊儿也道:"娘娘请安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保重圣躬要紧。" 独孤皇后见她们说的话儿,吞吞吐吐,不禁面色一沉道:"你们两个,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格,最恼藏头缩脚的事情,有话便爽快些说。"轻云和菊儿,原要引怒了娘娘,再将真情说出,独孤皇后才会大发雷霆,立刻的兴师问罪。 如今见娘娘面色沉了下去,知是时候了,便一一的说了出来。独孤皇后顿时气得脸上转色,战兢兢的道了声好,奋身坐了起来。轻云、菊儿佯做阻止道:"圣躬还未告痊,不要气苦了身子,待上几天,圣躬安康了,再去责问那个狐媚货儿!"独孤哪里忍得,咬牙道:"我与贱人,誓不两立!"轻云、菊儿即侍候了独孤皇后起身盥洗,宫女呈进早点,独孤怎会吃得下,便率领了八个宫女,连同轻云、菊儿两个,径进仁寿宫,到了梅花别苑。 这时离开隋主上朝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尉迟贞在苑内收拾了一切,尚未舒齐,蓦见十多个人,撞进了里面。为首一个焦黄了脸儿,眉儿竖起,目儿圆睁,不是独孤皇后是谁!随后的宫女,一个个的脸上,布满了杀气。 尉迟贞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花容失色,娇躯发抖,再也站立不住,忙的又双膝跪倒。独孤皇后冷笑道:"好一个美人儿,怪不得圣上心爱,你是圣上的爱人,怎的对我下起跪来?真是要折死我了!"尉迟贞抖索索的道:"贱婢该死,望娘娘开恩。昨夕圣上来此赏梅,多饮了酒,便醉倒在苑中,迫令贱婢侍寝。贱婢原知娘娘的禁令,不敢献媚邀宠,极力拒绝。圣上恃强相凌,贱婢只索勉强承夕。望娘娘垂念贱婢,不是存心希恩,格外的从轻发落。" 独孤皇后哼的一声道:"你倒还知道我的禁令,说得好听话儿,不敢献媚邀宠,存心希恩,我原须对于你这样花儿似的美人儿,格外的从轻发落。只是你既知道我的禁令,当然也知道犯了宫中禁令,应当要受何种处分。像你的蛊惑君心,淫秽宫廷,是不是应该格外的从轻处置,我不能够顾惜了你的花容月貌,便乱了尊严的禁令。你终该明白,并不是我存心和你作对,不肯瞧在圣上心爱的份儿,将你饶恕。"尉迟贞听话儿不佳,再想求情时,独孤皇后已是厉声喝道:"你们还不与我动手!"十个宫女,同应一声是,十条软皮鞭,便如雨点般向尉迟贞抽下。轻云和菊儿的两条鞭子,更是拣要害的去处,用力打下。可怜一个千娇万媚的尉迟贞,在地上乱滚了一阵,不到片刻时光,一缕香魂,已脱离了躯壳。 宫女们见她死定了,才停了鞭儿,报知独孤皇后。独孤兀是气愤愤,余怒未息,便问轻云、菊儿道:"你们可知道,昨夕圣上来此处,有谁人相随?" 菊儿道:"是两个小内侍金贵和石璧,他们昨晚见圣上执意要宿在此处,他们便来娘娘那里报告。这时娘娘早已安睡,他们即告知了贱婢,贱婢们才得知道。"独孤点头道:"他们原来报告的,那是有功当赏。"即命传进金贵、石璧。两人怀着鬼胎,拜见了独孤皇后,独孤后便赏了他们两锭黄金。他们真是喜出望外,谢赏退出。到了梅苑门首,远远地只见隋主的辇车,飞也似的赶来,两人忙想走避已是不及,辇车已到眼前,只得跪下迎接。隋主一下车,便问:"娘娘可在里面?"两人应了声:"在。"隋主不由变色。原来隋主早朝退后,即至独孤皇后的宫中探病,闻说皇后不在,率了宫女多人,未知上哪儿去的。隋主即已起了疑心,赶忙来到仁寿宫,果然独孤皇后已是到了梅花别苑。隋主想尉迟贞受了委屈,忙向里面走进。瞥见独孤皇后怒颜高坐,地上却倒卧了尉迟贞,遍身血污,已是死去。隋主见了,不禁又痛又恨。只是平日慑于独孤皇后的狮威,此刻还是不敢发作。只是见了尉迟贞的惨死景象,回想到昨夕的蜜意柔情,心如刀割,不禁心下一横,返身便走。 正是:倩女魂消空余恨,绝裾无妨断妒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惜花有意变色出宫门 学曲无心调情传闺榻 话说隋主返身出走,室中的独孤皇后,起初见隋主入室的当子,原想发出平日的狮威,将隋主发落几句。如今见隋主变色而走,不禁也着慌起来,急忙赶出室外,待唤回隋主。哪知隋主却误会了独孤的意思,当作独孤不肯与他干休,故而赶将出来。隋主恐被她扯住,缠扰不休,便脚下一紧,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梅花别苑。独孤皇后随在后面喊道:"圣上请回来,不要为了一个宫女,伤了多年夫妇的情分!"任凭独孤怎样喊叫,隋主一句也不进耳里,匆匆的只顾向前走出了仁寿宫。宫门外面,恰有一匹马儿,隋主气糊涂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忘了自身的重要,径踏上葵花镫,跨到马背上,鞭儿一挥,那马便放开了四蹄,径出东华门,落荒而去。把门的军上,见隋主单骑飞驰,并没有一个侍从护卫,好不惊慌诧异,便入宫询问。不一会工夫,传进独孤耳中,急得几乎晕了过去。万想不到,这一番决裂得如此。 独孤皇后究竟是一个才学兼人的巾帼英雄。已知此事,除了越国公杨素和左仆射高颎两人,余人都不能够劝转隋主。急命内侍宣召杨、高两个人,即速来到仁寿宫,有话面谕。不多时,杨素、高颎俱应召入宫。进了梅花别苑,见过独孤皇后,闻悉此事,同吃了一惊。杨素却安慰独孤皇后道:"圣上与皇后伉俪甚笃,决不至遽因些微小事,便会一去不归。皇后尽请放怀,待老臣与高仆射同去,接回圣上便了。"独孤皇后道:"事不宜迟,还望二卿速行。"杨素、高颎便出了仁寿宫,命人备了两骑良驹,跨马飞驰,赶出了东华门。向隋主落荒的一面,追上前去。黄尘滚滚之中,两匹马一前一后,八蹄迅翻,宛像飞箭离弦。约摸赶了二三十里的路途,杨素在前面一骑上,已瞧见了隋主在田陌上缓骑而行。即与高颎紧上了一鞭,两骑像流星赶月的超越了隋主马头,便勒住丝缰,翻身下马。两人在左右分扣了隋主的马辔,同声叫道:"圣上哪里去?"说着便跪了下去。隋主见杨素和高颎,不禁长叹一声道:"二公请起,朕躬却不愿意回去的了。"杨素道:"圣上因何感触,至忘了社稷,便尔轻骑远出?"高颎也道:"事当三思!不要为了一时的小忿,竟将至尊之位视为敝展?"隋主垂头了半晌,始道:"朕贵为天子,幸一宫女,独孤氏乃不能相容,竟将尉迟贞处死。自古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九嫔,乐共晨夕?朕偏逢此醋妇,动辄掣肘,丝毫不得自由。朕愿今后做一个田舍翁,反是逍遥自在了。"高颎便正色道:"圣上错了,当思得国进身的艰难,守成治安的不易,怎能为了一个妇女,反将天下看轻?还请圣上垂察。早早回宫,免得人心惶惑。"隋主听了,沉吟不语。这时已是暮云四垂,倦鸟归林。城中的百官,备齐了车驾,纷纷来迎。杨素与高颎又连连苦谏,隋主方始勉强登辇,向都城回去不题。 且说独孤皇后,自杨、高二人走了以后,兀自坐立不宁,心烦意乱。独怕隋主认真,便不断的分派宫人内侍,探听消息。看看天色垂晚,隋主和杨素等一行,还是不见回来。独孤皇后候在阁门跟首,伸着脖儿,等听好消息。 好容易到了酉刻时分,却有一个内侍,如飞的报了进来道:"娘娘请安心! 圣上已是进了都城,将近回宫了。"独孤皇后方始宽心了一半,便问那个内侍道:"圣上如何肯回?"内侍便将杨素和高颎的谏词,一一说明。独孤皇后闻听高颎的"为了一个妇女"的话儿,心中好生不悦,深怪高颎不该小视了她,便记下了仇恨不题。 且说隋主驰入了宫阙,已近戌刻,尚是余愤未息,不肯入宫。高、杨两人,又苦苦劝谏了一番,隋主才肯进宫。行到了阁门跟首,独孤皇后见隋主来了,忙下拜道:"贱妾因一时的愚忿,倒触怨了圣上,自知罪该万死。深愿圣上垂察,贱妾及笄来归,数十年夫妇,从未与圣上相违。今因宫人得罪了圣上,还望宽恕。"隋主到了此时,也已无可如何,便道:"朕非得新忘旧。卿何得残忍至此,遽将尉迟贞赐死。须知昨夕的事,实为朕去迫她,不是她来勾朕。卿怎能罪及无辜?如今事已至此,说也无益,不必多说了!" 独孤皇后含泪拜谢,依旧并辇入宫。高、杨二人,也一同随进,由隋主赐宴。 独孤皇后与隋主,也同席饮酒。只是隋主酒过数巡,不免勾动了昨宵风光,何等旖旎!和尉迟贞春生锦帏,哪知缘才一夕,遽致阴阳永隔,叫他怎不伤心!便悒悒的不乐,不住的长吁短叹。独孤皇后也明知隋主勾动了愁肠,又不便出言相劝,即暗向杨素示意。杨素与隋主的宴席,本是相隔不远。隋主的一副神情,早已瞧入了目中。便独孤不向他示意,他也要劝慰隋主了。到了此刻,便离席而起,径至隋主席前,敬酒一尊道:"圣上与皇后,十年的伉俪如一日,今天不幸为了尉迟贞,小见裂痕,只是皇后悔罪,圣上回心,也可算得是重圆破镜,从此百年偕老,更见光明。老臣敢不各敬一尊,以代庆贺!"隋主即展颜一笑,喝尽了酒儿,独孤皇后也欣然的饮了一尊。待至将近子夜,隋主方命撤宴。高、杨二人,拜谢各回。随主与独孤皇后,返入寝殿,一同安睡。一宵容易,不必细表。至此独孤的妒意,减去了几分,有时任凭隋主与宫人沾染,只作不知,但也不容过分。原恐隋主年非少壮,不能纵欲太过,反伤身体。那也无可厚非独孤的。这且不题。 且说太子杨勇,趁了这个当子,却是大作其乐。这晚在东宫开了宴席,召集宫僚狂饮。太子勇既喜纵情声色,自有几个媚臣趋奉。第一个便是云昭训的父亲定馨,不时将无裨实用的奇物献进。一个是典膳监元淹,一个是前礼部侍郎萧子宝,一个是太子家令邹文腾,一个是左卫率夏侯福,一个是左庶子唐令则,都是导为淫佚、专务取媚的宵小。但是宫僚里面,也有两个正人:一个是太子洗马李纲,一个是右庶子刘行本。独能屡进忠言,指斥一般媚臣。只是忠言逆耳,太子勇怎肯纳谏。依旧的和一般宵小,混在一起。其中尤以左庶子唐令则,最得太子勇的欢心。 原来令则擅长音乐,善奏靡靡的淫声,荡人心魄。令则系歌伎刘凤凤的私生子,自小耳濡目染,酷如其母,工曲善媚,博人取怜。后来刘凤凤嫁给了唐奎元,便将令则带了过去,顶姓了唐氏。奎元本无儿子。前妻陈氏,只生一女,见令则生得倒还不俗,性儿又甚狡黠,便也十分宠爱。哪知令则到了十八岁的那年,便勾引了奎元前妻所生的女儿金凤,陈仓暗渡,竟结下了珠胎。待被奎元察破,金凤便自缢身死。令则却畏罪潜逃,在外面流荡了数年,教人学习乐器,作为度日的生涯。后来认识了萧子宝,夤缘得入东宫做了左庶子。这晚又在席上,手弹琵琶,媚声歌唱淫词。太子洗马李纲,听得不耐烦了,便离座进谏道:"令则自为调护,理当以正道辅殿下。今反于广座之间,公然的度曲取媚,若被圣上知道了,令则罪儿,固在不赦。只是殿下,也难免被累。还望殿下早日斥逐了令则,留心正事才好。" 太子勇听了李纲的煞风景的话儿,好生不悦,即道:"良辰不再,行乐最宜及时。君不得多言相扰。"李纲见话不投机,便即出了东宫,仰天叹道:"太子不久了!"令则待李纲走后,他又轻拢慢捻,曼声歌妩媚娘一曲,太子听了大悦。 忽闻屏后弓鞋细碎,软语轻盈。太子便叱问何人,只见屏后转出了一个美人,便是他的宠姬云昭训。太子不禁堆起了满面笑容。招她并肩坐下,问她何事躲在屏后。云氏看了一眼令则道:"动人的琵琶声,勾动了窃听的念儿。还望殿下恕罪。"太子勇笑道:"贱妾不慧,深恐唐先生不允收列门墙。" 令则忙道:"岂敢!令则哪有做娘娘的先生福分?"太子勇也笑道:"你们都不必谦逊了,便趁今宵拜了先生!"云氏闻听,果真盈盈起立,到了令则面前,要想一拜。令则哪里肯任她跪下,忙的双手相扶道:"怎生当得,快不要如此!"夹忙里一只手儿,却在云氏的胸前,趁势一触,云氏却低鬟一笑,并不动怒,令则暗暗欣喜。从此便作了云氏的先生。每日教她手法,学习琵琶。其实云儿原不要学习什么琵琶,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上。只因令则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便动了爱慕的念头。借了学习琵琶的幌子,好和令则亲近。偏是令则又是一个无赖小人,云氏不去勾动他,还要怀上三分歹念。如今云儿不时的眉目传情,言语挑动,他哪有拒绝的理儿。那一天晚上,太子勇已是中酒睡熟。云氏却还留住了令则,说要细细的学习一回。不准宫女们侍候在房中,恐要扰乱分心。两个宫女便退出了房中,站在门外。起先却听得房中弦索叮咚,响声一阵,入后却只闻云氏的吃吃笑声。最后连笑声都没有了,另有一种声息传出,两个宫女听了不禁面红耳热。要想离开,偏是脚儿像钉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动半步。容易过了半个时辰,面里的琵琶,却又叮叮咚咚的弹了一回,才见云氏送令则出外。令则的左右手,分向站立在房外两个宫女的袖中一塞,便翩然而去。两个宫女却相视一笑,随了云氏进房。却见罗帏半垂,锦被凌乱,便收拾了清楚,让云氏安睡。 从这一夜起,云氏和令则便格外的亲热。晚上的学琵琶,也格外的学得忙了。两个宫女,都是肚里明白,口里再也不愿泄出一个字儿。太子勇兀是沉迷酒色,从不过问云氏学习得怎样了。这时那个皇后独孤氏,早将隋主事得心满意足,言听计从。她便故态复萌,又欲阴伺太子的过失,预为废主的阴谋。便是出镇扬州的晋王广,也在暗地进行推翻太子的计划。太子兀是醉生梦死,丝毫不加防备。正是:东宫弦索叮咚日,骨肉阴谋暗算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祸从口出高颎被谗 利令智昏杨约陈词 话说晋王杨广,自上次表请入觐过后,已知独孤皇后深恶太子杨勇,垂爱了他,便甚觉放心。还镇扬州以后,都城的腹心,暗布不少,消息甚是灵通。东宫的得失动静,更是分外的清楚。原来东宫宫僚里面,有个叫做姬威的,本是太子勇的幸臣,只是他又受了晋王广的重贿,便不惜将东宫的私事,全盘托出。因此东宫的一举一动,晋王广全都知道。 这日又得了姬威的密函,详述东宫近日的纵酒失德。晋王广雄心勃勃,暗想不趁此时机,力谋进行,夺取东宫一席,更待何时。当下便与司马张衡商议,张衡道:"若要废立东宫,先须除去了一个人儿,方得进行无碍。" 晋王广急道:"此人是谁,司马快些说来。"张衡道:"便是左仆射高颎.他与东宫甚是交好,又是儿女亲家(太子勇之女为高颎长子表仁之妇),屡在圣上面前,替太子遮掩过失。圣上又是最信高颎的话儿,若不将他除去,东宫尚难动摇。"晋王广恨恨的道:"高颎那厮,一味和我作对。司马有何妙计,先把那厮除掉?"张衡道:"此刻却有一个机会,只须殿下暗修密函,奉与皇后,只说高颎回护东宫,竟欲阴谋害死殿下,嘱皇后设法解救。皇后最爱殿下,一定允从。"晋王广沉吟了半晌,摇头道:"此计不妥。皇后素知高颎,未必即肯深信,还是另想别法为妙。"张衡笑道:"殿下不须过虑",皇后正在深恨高颎,哪有不听的理儿。"晋王诧异道:"高颎怎会触怒了皇后,司马从何得知?"张衡道:"殿下原未知道。昨日臣得都中宫内李总监的来书,述及皇后为了高颎目皇后为一妇女,甚为痛恨云云。殿下趁此机会最是相宜了。"晋王闻言,好生快活,便道:"高颎那厮,真是死在头上了。" 当下即书了一封密函,遣使送至宫中,暗呈独孤皇后。 独孤见是爱子的密函,急忙拆开阅毕,便对来使道:"回复晋王,叫他放心供职,有我在世,决不使他难堪。"来使衔命而返,独孤却暗谋中伤高颎的策儿。恰巧有天高颎的姬人,生了一个儿子。隋主很是替他欢喜,独孤却是不悦。隋主便问何故,独孤皇后愀然道:"高颎正人,却曾说谎欺主。" 隋主更是诧异道:"爱卿此言,从何而来?"独孤皇后道:"难道圣上忘怀了,数月以前,高颎的妻子,因病身亡。当时臣妾尝进言圣上,因高仆射年将老了,蓦地失去了妻子,似觉难堪,故劝圣上代为续娶。圣上即召仆射进宫,与他说明,他却道年已老了,退朝后只是诵经独宿,不愿再纳继室的了。 当时妾与圣上,还赞许称贤。怎的自称诵经独宿的高仆射,如今又报姬人生子。明明先时的不愿续娶,颎实心爱宠姬,便不惜面欺圣上,岂不是吗?今诈情已见,圣上还须留意。往后的话儿,不可深信的了。"隋主听说,恍然的道:"不是爱卿提及,朕倒忘怀了。如此说来,朕倒又想起一件事来。宜阳公王世积生前,不是和他很是交好,后来王世积谋叛,人言他与世积实有通叛情事。朕躬却未深信,并未将他加罪,只将世积杀死,如今却是可疑了。 他与太子,似觉也有通同的嫌疑。朕屡次向他询问废立的事儿,他终是回护太子,争着不宜,谅他定有私意存在。"独孤听了,正中心怀,便道:"圣上明见万里,太子纵情声色,全不像储君的体统,臣妾正因此故,日夜的焦急,常思与其贻误了将来的大事,还是早日废去的好了。"隋主点头道:"朕躬自有主意。" 到了明日早朝,隋主便命有司,复验王世积旧案。有司已知上意所在,谓高颎确有通叛嫌疑,遂罢去高颎左仆射的职分,以公爵就第。这消息传到 了扬州晋王广那里,虽是欣喜,还觉不十分痛快。复由张衡设计,阴贿颎吏袁谅,上诉诬称颎子表仁,劝慰其父,尝有昔司马仲达,托疾不朝,卒有天下,父今遇此,安知不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的话儿。隋主得书大怒,即拘颎至内史省讯问,便以莫须有的罪名,革去颎的爵位,废为庶民。晋王广闻知高颎免官,又少了一个对头,谋夺东宫的心肠,更是热烈。又与张衡商议道:"司马前言欲废东宫,先须除去高颎,如今高颎免官,司马要再思推翻太子的妙计了。"张衡道:"臣下才智有限,当荐一人与殿下商议废立的妙计,此人即是安州总管宇文述,足智多谋,通权达变。殿下何不将他奏调过来,与他秘密商议。"晋王即奏上一表,调宇文述为寿州刺史。隋主怎知用意,便即批准。 宇文述受调南来,顺道经过广陵,便进谒晋王广。广即设了盛宴,殷勤款待,酒至席半,晋王广屏去了左右,径离座向宇文述跪下,述慌忙还礼,扶广起立道:"殿下屈尊施礼,定有见教,述虽不才,原供驱策。"广佯作凄然道:"长兄勇,正位东宫,夙图加害,尚因父皇母后,见怜愚蠢,格外垂怜。只是父皇春秋已高,一旦不测,东宫继登大宝,我即死无葬身之地了。 敢求先生代筹妙计。"述道:"殿下不须忧急,皇太子久失了圣上欢心,日来废立的风闻,传遍都下。殿下令德久闻,人臣共誉。将来的入承正统,除了殿下,还有何人?"晋王广道:"虽有废立的传闻,却无事实发现,还恐日久生变。"述道:"殿下所见,却也不错,废立大事,实不易言。从今之计,必须要一个亲信大臣,从中怂恿,方可成功大事。朝中诸臣之中,目下最得圣上亲信的,要推杨素为第一了。殿下与素可有交谊?"晋王广皱眉道:"向不往还,恐他未肯允相助。"述道:"事倒不难,述与大理寺少卿杨约相善,约为杨素的亲弟,杨仆射事必与谋,深信其言,愿入朝京师,乘间语约,替殿下效力好了。"广大喜过望,当下取出不少的金宝,令述携带入关,以便使用。 原来杨约生性甚贪,只须歆他厚利,不怕他跳出了圈套。所以宇文述一到长安,便去访约,老友重逢,当然格外的欢喜。述先将珍玩送了几件给杨约,约好不快活,当下开筵接风,放怀畅饮,尽兴始散。到了明日,杨约却去复拜宇文述,述便设了盛筵,款待杨约。约见席面上所用的陈设,尽是奇巧异常。即如一杯一箸,亦皆雕刻玲珑。小子早已说过的了,杨约原是个贪夫,见了这些珍奇的物品,不禁馋涎欲滴,且饮且赏,不忍释手。宇文述即道:"述愿与公掷卢博彩,即将这些东西,作为赌彩可好?"杨约连声说好,便与述共博。述佯作不胜,一些古玩,全输给了杨约。约虽是心中暗喜,只因赢得太多了,面上不好意思全取,想要推让,却又不舍,不知不觉之间,便流露了为难的神色。 宇文述何等机巧,早已窥破了杨约的心事,知是进言的时候了。即附在杨约的耳上,语了半晌。杨约大喜道:"敢不从命。"遂更盏重酌。杨约酒落欢肠,不觉酩酊。宇文述又命作乐佐酒,笙簧并奏声中,却有一对柔若无骨,轻若飞燕的美人翩跹舞出。杨约惺松了睡眼,望着两个美人作舞。只见有时如穿花蛱蝶,有时若戏水鸳鸯,舞袖轻翻,飘飘欲仙。杨约不禁看出了神儿,宇文述举杯邀他饮酒,他兀是不觉。宇文述笑道:"公亦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杨约闻言,方知自己出了神儿,不禁面红,匆促间又将酒杯倾倒,窘态毕露。宇文述便唤道:"阿云、芸儿,你们不必再舞了,快与杨公把盏。" 两个美人,便停了舞势,径至席前,替杨约整了杯箸斟酒献上。述指了一个身稍颀长的道:"她是阿云,"指了眉间生有一痣的道:"此是芸儿,公且评上一评,哪个较佳。"杨约乘醉言道:"莺肥燕瘦,花好月圆,各有一番佳妙,难分高下了。"宇文述含笑道:"即以二人赠公可好?"杨约免不得推辞一番,方始谢受。又饮了一回,杨约已是玉山倾倒,便由阿云、芸儿扶入里面安息。待到杨约酒醒,已是过了未刻。杨约急忙起身,便欲告辞。宇文述尚欲留他饮酒,杨约笑道:"今日受赐已多,改日再来相扰。"宇文述即不坚留,但道:"所托的事情,还望我公极力。"杨约点头道:"公请放怀,必有相报。"宇文述相送杨约出外,即将一切珍玩,连同阿云、芸儿,遣人送至杨约府第,杨约也不再客气,一一收下。 到了翌日,便去见杨素,却佯作愁眉不展的形状。素睹约面色有异,便问所以,约道:"弟与兄长,同执朝政,已有多年,朝臣给我们所屈辱的,不在少数,只缘圣上恩眷,不敢攻讦,尚不足虑。东宫辄因纵欲被阻,时刻切齿于兄,一旦继承大宝,至亲有云定馨,宫僚有唐令则,政见未必与兄相合,我们兄弟,便有朝不保暮的危险了。为此原因,深自纳闷不乐。"杨素也不禁失色道:"如此奈何?"杨约假意沉吟了一回道:"趁早从事,事或有济。"杨素忙问如何,约道:"今皇太子,失爱慈圣,闻有废黜之意,谅来兄也窥悉。"杨素拈须点头道:"正以太子将废,或恐发生不测,不利你我。"约道:"为今之计,不如我兄弟伺得机会,请立晋王。晋王受宠甚深,必得济事,因时立功,晋王定必感念不忘,就得避危趋安,富贵即可永保了。" 素大喜道:"弟言大佳,我却想不到此,赖汝有此计策,我便进行好了。" 约又道:"现在皇后所言,圣上无有不纳。我兄最佳,早候机会,得便进言,若至日久生变,祸且不测,不要说是富贵了。"杨素道:"这是自然,我自理会得。皇后素信我言,此事还不十分艰难。"约见素已允,便告别了出外,即报知了宇文述,述也报告了晋王,这且不题。 且说杨素听了杨约的言语,便怀了鬼胎,一意的只想乘间进言,偏是无机可乘,一连数日,好不纳闷。杨约又日来催问,累得杨素坐卧不宁,饮食无味。也是合当有事,该是太子勇的晦星照临。这天隋主早朝退后,百官正在纷纷散退的当子,忽有一个内侍,高传隋主的谕言,召杨素入宫饮宴。素好不欣幸,今天却可了我的心事了,便随了内侍进宫。正是:准备莲花翻妙舌,杀人自古不须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有口铄金东宫废立 无凭妖梦郕国伤儿 话说杨素奉召入宫,见了隋主和独孤皇后,侍宴宫中,酒过数巡,隋主和杨素相论国事,隋主道:"自晋已来,偏安江左,中原一片干净土,竟被众胡割据沾污,累得生灵涂炭,不暇安居乐业。三百余年来,四五朝帝皇,都不能统一南北,澄清天下。不想朕躬,却上托祖上余福,下得众材相助,竟扫清了寰宇,统一南北,未始不是一件快事。"杨素便道:"圣上以神武英材,统一中原,如今治至雍雍,万民乐业,竞颂圣主。人生事业,到此真是极顶了。"隋主尽了杯酒,忽的微喟道:"朕躬至此,却已臻至极顶,只是后嗣如何,倒也未能逆料。"杨素即乘机道:"圣上洪福齐天,晋王贤良出众,得此后嗣,尚有何事不足?或因东宫未能膺寄重任,故令圣上不足吗?"隋主被杨素道着了心事,更是怏怏不快起来。独孤皇后便也乘间发言,顾杨素道:"公不愧为识途的老马,能知晋王的贤良,东宫的失德。"杨素接着道:"老臣本不应在宴席上面,任意评太子的是非,实因近日东宫的荒淫酒色,益发使臣不安。"独孤皇后愤愤的道:"睍地伐(太子勇小名)宠爱姬人,猜忌骨肉,专狎群小,荒嬉无度,真不像个人君的样子,哪有阿摩(晋王广小名)仁孝贤良,倒是一个有作为的孩子。" 小子写到此处,却要将晋王广的小名,为什么要题阿摩两字,表白一番。 原来广将生时,独孤皇后却梦见金龙一条,突然从自己身上飞出。初时甚小,渐飞渐大,直飞到半空中间,足有十来丈长短,张牙舞爪,盘旋空中。忽地一阵狂风陡起,将金龙吹到地上,跌断了龙尾,竟变成了牛样大小的一个老鼠,细看了不像鼠子。独孤不觉惊醒,霎时腹痛临盆,竟产下了广,却生得丰颐广额,一表不俗。独孤甚是欢喜,到了三朝,便嬲隋主题名,又将产前的异梦说了。隋主听了,仔细想了一回,似觉不大吉利,只是不便说出,乐得让独孤欢喜。却道卿梦金龙飞舞半空,当有摩云的志向,不妨小名叫做阿摩。此儿生得眉开额阔,可取名为广,这便是晋王广小名的由来。 闲言少语,书归正传。且说隋主见杨素与独孤皇后两个,异口同声的道太子失德,内外交谗,隋主便动了废立的念儿。只是此时还不肯说出口来,心中却懊恼万分,连饮酒也没有兴致了。杨素便即谢宴告退。回到府第。没多时候,已有宫中内侍,奉了独孤皇后的密命,赐金给杨素,杨素也乐得拜受。从此杨素与独孤两个,内外伺察太子过失,得间即向隋主报告,隋主便决了废立的主意。宫廷内外,都知了废立的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勇方觉着慌。闻知新丰王富易,善于天文,能占吉凶,便遣人召至东宫,暗卜吉凶。 富易道:"近日太白袭太阴,白虹贯东宫门,均与太子不利,还须慎防。" 太子勇听了,更觉着急万分,便和一般宫僚集议方法,却由邹文腾、唐令则、元淹等人,引入了巫觋,做出了种种厌禳术。这个消息,又被人探听了去,报告了独孤皇后,当晚隋主便也闻悉。即召杨素进宫,命他至东宫探看虚实。 阅者试想隋主命杨素探看虚实,还会以实报虚的吗?当下杨素到了东宫,闻悉太子勇并不在宫,却在后花园中,杨素好生诧异。原来太子勇又不知听了何人的捣鬼,在后园设有一个庶人村,盖造了几间茅舍,十分的卑小湫隘,勇却食宿在内,身上的穿得又是褴褛万分,晚间睡在草荐上面,用作厌禳的法术,真是无谓到了极点。杨素到了后园,园门跟首却有人把守,不让杨素入园。杨素便取出名刺,叫把门的递到里面。太子勇见是杨素的名刺,慌忙更换好了衣冠,才命相请,哪知杨素进了园中,故意东看一回花草,西 看一回亭台,只是捱延不去。太子勇等候了多时,不禁着恼起来,待到杨素徐行入见,勇原是胸无城府的人,见了杨素,便怒形于色道:"公姗姗来迟,究居何意?圣上虽欲将我废立,此时究竟尚未实行,你莫自恃功高,便不把我放在眼里。"杨素佯作失惊道:"老臣该死,进了园中,一因年迈,脚步迟了些,二因贪看了园中景色,因此有劳殿下久候。还念老朽可怜,恕罪一遭。"勇冷笑道:"说得倒好,你来此作甚?"杨素又假意微叹道:"圣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竟欲废立东宫。老臣素知殿下,仁德无亏,好生不平,今日特来安慰殿下的。"太子勇听了,认作杨素真心好意,不免言语之中,露出怨愤。杨素听在耳中,记明肚里,回到宫中,见了隋主,便一一说了出来,少不得添枝添叶,加上些油酱。隋主大怒,便在成德殿上,召集了百官诸亲,引勇列在殿庭,宣诏废勇,勇即免冠再拜道:"幸蒙哀怜,得全性命。" 说着泪如雨下,良久始去。隋主又下诏将唐令则、邹文腾、夏侯福、元淹、肖子宝、元旻、何竦七人,一并弃市。妻妾子孙,没入宫庭。过了数日,即立晋王广为太子,进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又改开皇二十一年为仁寿元年,大赦天下,又是一番气象。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到了明年的八月中秋晚上,独孤皇后便一病去世,年未五十。隋主好不伤感,治办丧仪,一切不题。 且说隋主自从独孤殁后,便在后宫佳丽之中,挑选出两个美人,一个陈氏,便是陈叔宝的最小的妹子,前已表过。一个蔡氏,也是在陈宫没入的,生得娇小玲珑,一貌如花。隋主得了二人,作为晚景的娱乐。不久便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同承雨露,各沾深恩。宣华夫人却是更得隋主的欢心。从此隋主日日欢宴,时时歌笑,比了独孤皇后在时,放浪了不少。 只是隋主究竟是个开国的皇帝,并不贪欢忘了国家大事,百官章奏,俱须自己一一详览,常至深夜始毕。 这一夜正在灯下披览本章,不觉困倦,便隐几暂息,竟自睡去。内侍们却不敢惊动,只得屏息而待。哪知隋主已是入了梦境,立身在长安城上,四面闲眺,却发见城上三株大树,树顶上面,结果累累,好不繁盛。隋主暗地惊疑,怎的城墙上面,会有果树。正在疑惑之间,耳边忽听得水声响亮,向城下一看,只见波浪滚滚,不觉片刻工夫,已是高高城齐。隋主吃惊不小,正想奔走,蓦地水势已是涌了过来。隋主心下着慌,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原是一场恶梦。不禁心头纳罕,凝神思索了一回,觉得梦中光景,不像是个吉兆。洪水淹没了都城,莫非有水灾发生,却也不见得。又思索了半晌,猛的想起一个念儿,不要此梦,应在人的姓名上面,或有姓名中带着水旁的人,将来为家国的祸水?便细细的思索,朝中诸臣,可有水旁姓名的臣下。却想到朝中有个老臣郕国公李浑,原系陈朝的勋旧,陈亡降隋,仍袭郕国公原爵。 一个"浑"字,军旁着水,封爵又为郕公,郕与城同,正合了大水淹城的梦。 并且军为兵象,不要此人便是祸水。但是李浑年龄已是很老,又不掌什么兵权,干不出大事,除非应在他的子孙身上,也未可知。便命一内侍,急速出宫,调查郕国公李浑共有几个儿子,叫何名字,内侍奉命而去。不多时候,便来复命。李浑长子已死,只存一个幼子,小名叫做洪儿。隋主听了洪儿两字,越发的惊疑了。暗想梦中城上有树,树上结果,树即是木,果乃木的结子,木子两个字,相合即成一个李字。今李浑幼子的小名,恰好又是洪水的洪字,更和梦象相合。此子将来,定与国家不利,须要趁早除去,以绝后患。 隋主即下了一道手敕,命四个内侍,赍了鸩酒,到郕国公府第,命李洪儿饮鸩。 内侍奉命前去,到了郕国公府第,已是子夜过后,李浑家人,俱已深入梦乡。内侍叫开了门,道是奉敕到此,家人哪敢待慢,赶忙接入里面,一边报知主人。李浑哪知祸从天上来,只是黄昏半夜,中使突来,也是甚为惊疑,急即起身出外。内侍见了郕国公,便将隋主手敕,交与李浑。浑拆开看了,不禁面如土色,忙问内侍道:"圣上的敕谕上面,并未说出因何赐死,敢问中使知道其中原因吗?"一个内侍正色道:"天意高深,下人怎敢窥测,只知奉命前来,赐死李洪儿。其他并不知情。此刻圣上正候小的们复命,事难久延。李洪儿何在,公爷速速交出,俾得遵命行事。"李浑迫于君命,不得不从。可怜洪儿从被中拽出来,便给四个内侍,灌下了鸩酒。待到洪儿一命呜呼,内侍回宫复命,隋主方始安心睡去。过了数日,隋主以梦杀人的消息,已是传遍了都中,人人都道隋主残忍,监察御史房彦谦的儿子玄龄,亦谓其父道:"今上本无功德,全凭诈术取天下,目前虽是承平,其败却是不久。" 彦谦点头叹道:"汝言甚有见地,自太子勇中谗被废,晋王广正位东宫,勾通了杨素,如今又在阴害蜀王了。骨肉相残,君臣忌刻,享国怎能久远。" 阅者要知房彦谦所说的蜀王,便是隋主的第四个儿子杨秀。秀年未弱冠,即多须髯,容貌甚是壮伟,更兼胆力过人,目光如电,声若洪钟。只是生性率直,毫无城府,独孤皇后生前,隋主尝对她道:"四儿将来,朕看他不得善终。朕在尚可无虑,至兄弟当国时,必起叛心。"当时独孤皇后却未置一词。入后隋主便命秀镇蜀,秀到了益州治所,宫室车服,都奢侈逾制,僭拟天子。后被隋主闻悉,尝下诏切责,秀终是置若罔闻,不肯稍改。及太子勇遭谗被废,晋王广立为东宫,秀本与广不睦,闻悉之后,意甚不平。广亦防秀有变,乃与杨素商计道:"蜀王素性骄横。不甘低首下人,圣上有命,他也时时相违,如今闻立位东宫,他必不服。圣上在世,他未必即敢生变,要是圣上归天以后,他必为我们的对头。我的意思还是先下手为强,趁早将他剪除,免得后日受累。公的意下,不知如何?"杨素道:"殿下所见不错,我们还是早早设法为妙。"两人的意见既是相合,利害又是相关,起了伤人的念儿,便即从事进行。正是:祸福相关同利害,机谋暗使最难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虎口庆余生幸遇壮士 蓬门惊绝艳欣尝清蔬 话说太子广与杨素商议,阴谋蜀王。蜀王秀却在益州治所,正大兴土木,建造一所应天宫。宫中的布置,说不尽的富利奢华。秀与宠姬芮莲娘,每日在宫作乐。那个芮姬,原是益州人氏,得山川灵秀的气化,生得清姿异众,雅淡宜人。其父芮大年,本以打猎度日,两臂有千斤的蛮力,善使一柄纯钢点铁叉。更有一种绝技,能一掌发三枝毒箭,百发百中。所以他在山中打猎,所得最高。有天竟连毙三虎,震惊一州,便称他为芮三虎。 那一天,大年的打猎工作,已是告毕。见夕阳西落,山下的人家,已是炊烟四起。他肩了钢叉,叉上挂了不少的雉兔獐獾,兴匆匆的取道回家。一阵晚风过处,他的听觉,何等灵敏,在风声里面,听见有微微的呼救声。他四下一打量,却看不见什么,他便放下了钢叉,猱登在一棵大树上面,向四处察看。看到西山湾角,却见一个大山虫,正在追赶一个骑马的人儿。大年急忙翻身下树,将叉头上的东西,向树枝上一挂,两足一紧,洒开大步,连窜带跳,向西山湾角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迎面马上,伏着一个少年,全身打扮,恰像个官家公子,面上已是失色,冠斜发乱,情形十分狼狈,口中狂呼救命。大年便道:"公子休慌。"话声未绝,马儿才过,一只焦黄大虫,已是赶到面前。大年猛喝一声:"孽畜休要伤人!"宛如晴空起了个霹雳,声震山谷。那只大虫,也似吃了一惊,四脚略停,大年早已一个箭步,窜到大虫跟前,举起钢叉,猛的向大虫的面门上叉去。好大虫,头儿一侧,叉便落空,大虫便身子一伏,后爪在地上略点,一个虎势,扑向大年身侧,两个前爪,对准大年的肩头扑上。大年霍地身子一,大虫爪子落空,身子便向前一,险些掼了一跤。忙将叉柄向上一支,大虫已向背后扑上。两只前爪,搭向大年肩头,只着半寸,大年来不及避让,只将头儿一侧,拎起钢叉,向后倒刺。说时迟,那时快,恰巧大虫张开了大口,两个前爪,搭到了大年的肩头,猛不防大年的钢叉,已到面前,刺个正着。大虫的一个眼珠,恰好给钢叉刺着。大年已是回转身躯,钢叉一紧,那大虫吃了痛苦,猛吼一声,狠命的向大年扑去。大年毫不慌张,钢叉一举,道声着,已是刺进了大虫的咽喉。叉来得厉害,任凭大虫凶猛,也是吃受不下,倒地乱滚,直滚得尘土飞扬,鲜血四溅。大年识得大虫性儿,尽让它在地乱滚,大年兀是躲在一旁。此刻那个马上少年,在大年和大虫猛斗时,他已勒住了马缰,停骑观看。如今见大虫被大年刺伤在地,便高呼道:"壮士何不再送它几叉,结果了它的性命?"大年摇头含笑道:"不必了,少停它自会毙命,不用多费气力。"果然不到片刻工夫,那只大虫,已是滚尽了筋力,浑身血污的僵在地上。大年笑对少年道:"如何?你须记下,凡是大虫,在受了重伤的当子,此时它的凶厉,最是勇猛,你若想去结果它的性命,它也会奋不顾身,和人拼命,势儿格外的凶猛,一不小心,便要着了它的道儿。反不如躲在一旁,任它翻滚,等到筋疲力尽,自会死去。" 大年说毕,少年已是翻身下马,向大年称谢道:"多蒙壮士相救,不知壮士姓甚名谁?"大年道:"小可便是芮大年。"少年吃惊道:"壮士即是芮大年,人称芮三虎的是不是?"大年微笑道:"正是小可。"少年喜悦道:"怪不得有这般神力。"大年转问少年姓名,少年道:"我即是此州的蜀王杨秀。"大年听说,慌忙下拜道:"原来是大王,山民不识虎颜,还望见恕。" 秀双手相扶道:"壮士不必多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年爬了起来,便道大王怎会孤身入山,不带护卫,险些遭了虎口。秀道:"今天饭后无事,偶动了游猎的念儿,便率了十二名卫士,入山打猎,起初倒也很觉有味,不料有一只野兔子,窜过我的马前,我便张弓引矢,一箭射去,正中野兔后股,却带箭而逃。我便纵马追赶,始与卫士们相散。当时追了一回,兔儿逃得无影无踪,我却迷了路径。正在寻路当子,猛的腥风过处,半山里窜出了那个大虫,慌得我带马便逃,幸遇壮士相救。"大年看了秀马一眼道:"大王骑的那匹马是一匹名驹。假使换了一匹凡马,它见了大虫,早已尿粪直流,浑身瘫化的了,休想再好骑了逃走。"秀点头道:"壮士眼力不错,此马乃是关外所献,能日行千里的神骑。"这时大年见天色快要暗下来了,便对秀道:"山民茅舍,离此不远,大王不嫌荒芜,敢请去休息一回,进些酒食,待山民送大王回府不迟。"秀想这倒使得,本来身子很觉疲乏,腹中也觉饥饿,便点头道:"又要相扰了。"大年见秀允许,甚是欣悦,便拽了那个死大虫,和秀一同取道回家。又将先前挂在那棵大树上的东西取了,挂在叉头,大踏步出山。 不多时候,大年指了前面的几间屋子道:"那边便是山民居处。"秀抬头看时,见是一连三间屋子,望上去还不十分卑小。却见一间屋子门首,似有一个女子站着,待到走近上前,果是一个年轻的少女。虽是山家装束,朴素不华,只是天生风韵,不同凡艳,另有一种动人爱慕的能力。那个女子见秀走近,便转身退入了里边。大年却哈哈笑道:"莲儿不必怕羞,快同你母出来见贵客。"大年一壁说,一壁请秀走入屋中。秀借了灯光,细看屋中,都见四边壁上,俱是各种兽皮,高高悬起,屋角又倚着几柄枪刀。大年笑道:"山村荒舍,得大王的虎驾降临,真是蓬荜生辉了。"这时大年好不忙碌,一面说,一面揩抹坐椅,请秀坐下,两个眼珠,却射向了内室。见他的妻女,兀是还不出来,他便走进里面。不多一回,秀见他带了两个人儿走出,一个便是先前的少女,一个却是三十多岁的妇女。她们一同走到秀的面前,向下拜倒,秀急道:"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大年便指了妇女道:"她是拙妻左氏。"指了少女道:"她是小女莲娘,一十六岁了,还是娇痴不解事。" 大年说毕,她们母女两个,转身退下。大年又道:"快些,你们去办些酒菜。" 秀却痴痴的望了莲娘走入里面,才道:"壮士不必多费,随便弄些好了"大年笑道:"山野之间,哪有什么奇珍异味,给大王受用,还不是一些野味罢了。"秀听了便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