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只干瘪的红气球。 在各种文艺汇演中主持串场多次的余周周对自己所得到的第一个故事大王称号已经有些印象模糊,可是只要一回想那时候的受宠若惊,嘴角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上扬,再上扬。 回忆在林杨递出红气球的那一刻弯曲到最大弧度,然后急速耷拉下来,有些苦涩。 余周周定定神,迅速把铺开的一地狼藉一点点放回到铁皮盒子中去。 她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其实她想找的,只是和单洁洁徐艳艳她们脸上出现的一样的表情。 那种表情发自内心,神秘莫测,余周周用尽全力也模仿不来。 她打开小屋的门打算去客厅倒杯水,刚迈入客厅就看到余婷婷慌张地弯下腰把什么东西捂紧了塞在怀里用手护着。 “你……你在做什么?” “找剪刀。”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把剪刀搂在怀里多危险啊……” “要你管!”余婷婷一龇牙,如果她是一只猫,现在后背的毛肯定早就竖起来了。 余周周一歪头,瞥见茶几桌上浅蓝底色铺满白色星星的包装纸和深蓝色的缎带。 “你在做包装?” “要你管!” “……你还能说点别的吗?” “要你管!” 余周周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小屋,才想起来——忘记倒水了。 算了,忍着吧。 早上五点十五分。余周周被妈妈从被窝里面拖出来。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府广场上午10点举行“省共青团委成立xx周年纪念暨表彰大会”,她们却必须六点半就在学校集合。单洁洁等人被老师拉进大队部里面换上演出服,化妆,而花束队和鼓号队则集体到仓库取出统一的花束和乐器,7点半,所有人都挤上了车,三辆大巴载着满满登登的小学生开往市政府广场。 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情况要好很多,她们可以穿自己选择的衣服,也不需要画很恐怖的舞台妆。单洁洁她们四个就比较惨——单洁洁一直拒绝照镜子,因为她知道,照不照都无所谓了,毁灭性的效果是无法改变的。 单洁洁被梳上了两个高高的羊角辫,每个上面都缠了长长的一段红绸带,穿着明黄色带浅绿色亮片的连衣裙,脚上还有一双配着白色长筒袜的鲜红娃娃鞋,。此刻她和余周周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偶尔车行驶到光线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股一样的腮红,还有睫毛上面黏黏的不知道是什么,她不敢碰。第91节:那个女人的死活(2) 最关键的是,通过起哄的方向,她知道,张硕天和自己在同一辆车里面,就在后门的方向。单洁洁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只是努力地扭过头用背影对着他所在的后门——即使这个姿势让她很难抓住扶手,只能在车上晃晃当当,是不是拉紧余周周的袖子。 余周周并不知道单洁洁的复杂心思。她只是觉得单洁洁今天格外话多,虽然平时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话可说,但是今天对周围那些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热情。单洁洁不停地开着无聊的玩笑,隔几句话就抱怨一句“大队辅导员怎么能把人画成这样啊,简直是女鬼啊女鬼……” 余周周困惑极了。她是在为了演出而紧张吗? 就像她们初见一样的紧张。 单洁洁的确紧张,但是原因却并不是余周周所想象的。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不停解释这幅妆容有多丑,只是害怕别人传话给张硕天,或者议论一句,“喂,单洁洁好难看啊”。 只是这样简单。 又是那么复杂。 这一路随着起车和刹车而摇摆不定的少女心情。 大队辅导员带着几个小演员一起百无聊赖地坐在广场大台子的后方,其他鼓号队员都在把乐器往旁边一堆然后席地而坐。余周周看到徐艳艳又把那个棕色的发卡悄悄地别在了小辫旁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玳瑁发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贵了”——徐艳艳这个星期一直都在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抬起眼,就看到张硕天和林杨走了过来。雪白的制服远看上去有点像军官。 林杨和张硕天这对指挥会在四个献词队员出场前走到抬子上指挥鼓号队吹前奏,然后退场,迎接她们四个出场,然后在献词完毕时再次上台指挥。 所以他们也被大队辅导员叫过来,一起坐在后台候场。 单洁洁早就不是四年前那个总是临场紧张不已的小丫头了。这几年,和余周周一样,大大小小的活动也参加了不少,虽然算不上身经百战,倒也经验丰富。本来她并不紧张的,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出丑了怎么办,如果在他面前出丑了怎么办——她手心冰凉,却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点用都没有,手上还是黏湿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面对他。顶着这张鬼脸看人是需要勇气的,当她看到徐艳艳也尽量背对着他坐,从刚才叽叽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现在变身大家闺秀——单洁洁才第一次知道,无论她们多么厌弃,女人的心思总是相通的。 单洁洁的不安悉数落尽余周周眼底。 她突然也有些为自己的小伙伴担心。 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回头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鼓号队的张硕天也已经被大队辅导员画成了一个鬼脸。 洁洁,你不用躲了,你们彼此彼此。 而林杨,正坐在座位上尴尬地仰着头,双唇紧闭。大队辅导员左手恶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着唇线笔一下一下描着他嘴唇的轮廓。第92节:那个女人的死活(3) 余周周忽然笑出来。 林杨擦了粉的脸瞬间变得更苍白。他在大队辅导员放开他的那一刹那,林杨迅速低头说了声“我上厕所”就扭头跑了出去。 尽管知道跑出去会被那些小哥们拦住展览——但是,对林杨来说,被一群人笑,也远远好过被某一个人笑。 单洁洁和徐艳艳很沉默,詹燕飞又和大队辅导员一起出去了,只剩下余周周与另外三个男生大眼瞪小眼。 她突然觉得很烦躁。 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不喜欢张硕天。她觉得这个男生油腻腻的——尽管外表上,他的确长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并不油腻。 说不清的直觉。 她转身问单洁洁,“你去厕所吗?” 单洁洁摇摇头,余周周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场地组织者在指挥花束队员调整站位,大家纷纷起身朝余周周的方向挪过来。她转回头继续用清凉的水冲洗着手臂——毫无意识,只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 不知怎么,思绪又飘到那个吻上面了。 余周周感觉周围的空气忽然有些燥热,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我就……我就无耻一次。 想象中,有一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温热清香的气息都喷在了脸上。 是涅夫莱特的脸。 余周周一直没有告诉过余婷婷,她喜欢的不是夜礼服假面那个拽到天上的男人。 她喜欢的是黑暗四天王里面的涅夫莱特——被单洁洁称为海带脑袋的黑暗殿下,总是冷酷地对着黑色水晶说“星星无所不知”。 余周周看《美少女战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莱特死去的时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爱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余周周想,那就是爱吧,虽然从来没说过,虽然在同伙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挟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别扭地说一句“那个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还是去救她了,还失去了生命。 当娜路怯怯地含着泪问躺在树下濒临死亡的涅夫莱特,“你们黑暗组织……有没有休息日?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余周周的眼泪也跟着奔流不止。 她学着娜路的样子,在脑海中轻声问,“我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突然听到一阵哄笑。 余周周这才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演出服的花束队的男孩子从自己的身边跑远,跑动带来的风鼓动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衣服下面瘦小的身躯,他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好像很希望看到余周周的反应。周围的男孩子一边摇着花一边夸张地起哄,女孩子们则在脸红地叽叽喳喳,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地兴奋。 后来,当余周周回忆起这一切,虽然大家的脸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种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 忽然一个白色的背影横空出现了。 林杨劈手抓住小个子的领子,在冲力下那个男孩被自己的领子狠狠地勒住了,于是很没有面子地弹了回来,弯下腰咳嗽,眼泪鼻涕横流。林杨并没有松手,大家都在一旁惊诧地观望,现场鸦雀无声。第93节:那个女人的死活(4) 林杨的声音懒洋洋的,更突显了几分耍酷的味道。 “你找死啊?” 小个子男生惊吓的不敢出声,只是不停地咳嗽。毕竟,其实他也只是小破孩而已。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的群众演员们开始冲上去拉开了两个人,小个子落荒而逃,林杨却笑着,对大家说,跟着老师的指挥赶紧各就各位,动作快点! 声音不大,可是透着一丝威严。很快,人群散尽。 他竟然自己把妆洗掉了。 余周周讶异地看着他。 林杨眼睛看着别处,微微脸红,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我们班的,我替他说对不起。” 余周周歪着头笑了,“他做了什么?” 林杨张大嘴巴吃了一惊,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你开什么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时候我转过身来,只是看见他往外面跑。” “可是,他,他刚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杨的声音越来愈小。 “什么?” “……屁……股……”声音低不可闻。 “哦?”周周摸摸后脑勺,“我不知道,没感觉。” 林杨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再次扭开脸,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林杨!” “干嘛?” 回头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和羞涩。 “谢谢你。” 余周周后来记不清涅夫莱特的脸,也不再记得那句“那个女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那个努力地试图把“屁股”两个字用文雅的方式说出来的林杨,却一直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余周周才知道,其实,她的心从来就不曾有过空洞,所以,也就无从填补。第94节:有什么过不去的(1) 3-5.有什么过不去的 重要的人都迟到,比如领导。 终于,十点半,各位领导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推让着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经过了各位领导和共青团委代表的轮番讲话,熬到几乎挠墙的余周周终于等到了自己上台的时刻。站定,敬队礼,假笑,把她自己写的那篇充满了肉麻抒情和车轱辘套话的发言稿念完,在掌声中再次敬队礼,下台。 后台的四个献词演员已经排成一列纵队,手捧花束准备上台。鼓号队站位就绪,花束队也在场外调整完毕,就等着一会儿指挥下命令,然后在鼓号队的音乐声中高举着花束冲进场内。 余周周走到他们身边,对单洁洁说,“加油。” 徐艳艳也在同一时刻突然小声对蒋川说,“怎么办,我突然紧张。” 徐艳艳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单洁洁不由得暂时抛弃了成见,觉得有些同情她。何况因为张硕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紧张,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干巴巴地安慰她,“怕什么,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而就在此刻,张硕天和林杨已经迈步进入舞台。和四个演员擦身而过的瞬间,张硕天竟然朝单洁洁眨了眨眼,轻笑着说,“看你表现喽。” 徐艳艳冷笑一声,面对单洁洁的安慰,她只是轻声地回复,“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指不定一会儿是谁在台上出丑。” 说这话的时候,单洁洁正好看到张硕天上场,后背挺直踢着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个王子。 单洁洁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该说的第一句词是什么。她慌的瞬间冒出了一头的汗,只好偏过头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余周周。 仿佛在用眼神绝望地说,救救我。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对那个神情作出反应,排在最外侧的蒋川就轻声说,“准备,齐步走!” 单洁洁手忙脚乱地跟着前面的蒋川上了台。 还好,背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凭借本能说出了第一句。 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脸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松了些。机械地背着词,眼神不经意间飘向一片碧绿的鼓号队海洋,突然看到小号方阵里面两个男生正交头接耳不知偷偷说着什么。 手还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 是……他的朋友在对自己品头论足吗? 单洁洁有些恍神。 “共青团!”徐艳艳上前一步走。 “共青团!”单洁洁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远的大树!”第三个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远的大树!”蒋川是最后一个,也上前一步走。 “一棵!!!”“大树!!!” 全场静默了一秒钟。 其他三个人喊“一棵!”并右手敬队礼。 单洁洁喊的却是“大树”,左手敬队礼。 确切地说,她喊的是“大、大树”。第一个“大”字爆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别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顿了一下,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大树。 大树。 她听见底下的笑声,排山倒海。 余周周看着单洁洁继续强作笑脸把后半部分的献词结束。 又看着她笑容满面的下台。 然后注视着单洁洁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点点垮下来,眼泪是如何一滴滴滑落。 她牵着单洁洁的手,在大队辅导员劈头盖脸唾沫横飞地训斥的时候紧紧地攥着。 不重要,这都不重要。同学们怎么笑,怎么窃窃私语,这都不重要。 她们只能感觉到彼此冰凉的指尖和手心里粘腻的汗。 单洁洁一边掉着泪,却一边抿紧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摆出妇救会干部一样严肃的脸。余周周什么都没有说,也一直没有撒手,和单洁洁并肩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来时路上随着起车刹车飘荡的少女心此刻酸涩饱胀到沉底,无论怎样都无法再动摇一分。 鼎沸人声是恐怖的背景,偶尔会冒出刺耳的杂音。 比如徐艳艳黄莺出谷般清脆却又拖着长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真是可——惜——啊——” 又比如张硕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后门附近嬉笑打闹不时发出的尖叫声。 余周周回过头,徐艳艳玳瑁发卡被阳光照着,小小光斑晃进眼底,刺痛了她。第95节:有什么过不去的(2) “你真的很烦。”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说,却被淹没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然而那一刻,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开心。 并不是阴暗的幸灾乐祸。余周周为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齿,可是她没有办法抹去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单洁洁终于和她平等了。 或者说,单洁洁终于有可能理解她了。 直爽热情的单洁洁一直是余周周的亲密伙伴,可是亲密不代表无间。单洁洁对余周周了解并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发呆都在想什么。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优越,还有大气的口无遮拦,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单洁洁从来不曾被孤立或者伤害过,她的世界充满正义阳光,有时也会直率地表达对余周周的圆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屑。 余周周从来都只是低头笑,不争辩。 而此刻,她轻拍单洁洁的肩膀,很想问她,现在,你懂了没有? 这个世界,喜欢幸灾乐祸。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 这个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到了学校,在大队辅导员碎碎叨叨的埋怨声中,单洁洁沉默地换下了演出服,交还老师,然后被余周周拉去卸妆。 余周周觉得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单洁洁说。安慰也好,倾诉也好——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突破口,和这个小伙伴更进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刚刚走到校门口,她刚要开口,单洁洁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路向前冲,扑到一位短发阿姨的怀里。 羞耻和委屈搅在一起一并从眼睛中流出来,单洁洁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洁洁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就是那样抱着她。余周周走到她们身边,闻到单洁洁妈妈身上衣物柔顺剂的清香,缓缓飘进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么,爸爸刚才还打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鱼头呢。高兴点!” 余周周怅然,刚刚那个出于阴暗心理作祟而发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间弥合。 她有种失落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单洁洁高兴。 终究是不同的。她妄图对方因为沮丧挫折而变成自己的同类,然而却忘记了,对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余周周终究还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她想法很混沌,但是莫名地觉得,自己的同类,还是越少越好的。 “你还哭起来没完了是怎么的,大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洁洁妈妈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余周周在一旁温柔地微笑。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 单洁洁的妈妈后来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儿四处玩,说是散心。单洁洁终于不再哭泣。 于是眼泪会过去。 等到单洁洁回校上课,在余周周陪伴下,指指点点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少。 于是嘲笑会过去。 由于绯闻女主丢丑而人气低落,学校里再也没有关于张硕天喜欢单洁洁的谣言,校门口又听到了“张硕天”“许晶萤”的起哄声。第96节:有什么过不去的(3) 于是爱慕会过去。 余周周也知道了张硕天为什么喜欢单洁洁。 午休时候她坐在第二排啃着排骨,背后几个女孩子大声的聊天,聊着张硕天的花心——“当初他还喜欢单洁洁呢,他说喜欢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长发美女,正好看到路过的单洁洁,就说是那样的——净胡扯,你看现在他喜欢的那个许晶萤,诶哟,那方下巴,那大脸盘……”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单洁洁。她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张硕天的名字。 只不过,有天傍晚,某个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组扫除,锁门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单洁洁是不是还一直喜欢张硕天?” 余周周抬起头,冰山脸上面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 “你才喜欢张硕天呢,你们全家都喜欢张硕天!”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很多年后会流行。 青春中的疼痛和伤害,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但是,她们还有大把时间。第97节:白雪,李晓智的故事(1) 3-6.白雪,李晓智的故事 “等一下!”詹燕飞喊住了正躬身推着桌子的李晓智,却没有看他,微皱着眉头观察着乱七八糟的班级。 全省中队会观摩表演,四年七班筹备很久,终于通过了初赛,在评委的指点下再次修改流程和节目,然后继续无休止彩排。包括李晓智在内的二十几名男生正在詹燕飞的指挥下挪动教室的桌椅,先是靠着墙根紧密地摆成一排留出位置,后来又分散开围成一圈,满屋子都是桌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怎么了?”许迪忍不住嘟囔出声,“有完没完?折腾死人不偿命啊?” 李晓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边看着詹燕飞,等待新的指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还是搬出去吧,”詹燕飞把手中的串联词卷成筒,在空中画了个圈,指向门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只留下椅子,摆成半个圈绕着班级。” 大家愣了一下,许迪好像很不爽地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到尖利的摩擦声——李晓智已经低下头开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门外推了。 男生们面面相觑,然后也纷纷低下头推着桌子往门口的方向前进,屋子里面顿时又噪音滔天。 正蹲在讲台前给诗朗诵背景音乐倒带的余周周抬起头,看着李晓智瘦小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站在舞台灯光下,进行最后一次总彩排。作为中队长的詹燕飞宣布中队会开始,全体起立,四个小组集体报数,然后小队长们依次以广播操结束后统一训练的小跑姿势跑到詹燕飞面前,立定,敬队礼,大声说,“报告中队长,第X小队共有少先队员XX人,今日出席XX人,全部出席,报告完毕!” 詹燕飞回礼,然后小队长向后转,再次用小跑姿势回到座位。 就是这样的简单过程,排演了整整五遍。 余周周看着被于老师骂的狗血喷头的李晓智,把稿子捏得紧紧的。 “就这么两句话背不下来?你到底要结巴多少次?你耽误了大家五分钟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学,每个人五分钟,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费了多少时间?” 这样的话,于老师从小学一年级说到现在。大家集体静坐,某个小朋友动了一下,于是时间延长十分钟——还要加上一句,“你耽误大家的时间,一个人十分钟,全班XX人,你自己算算……”,然后收获全体小朋友对于那个罪魁祸首的仇视目光。 时间是公平的,一万个人的五分钟,还是五分钟。 余周周低下头,一面是掩饰嘴角轻微的不屑,一面是不想看到炙热的舞台灯光下,李晓智亮晶晶的冒着汗的额头。 当她和詹燕飞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诵着华丽丽的串联词,引导着一个又一个节目,她总会隐约想要回头。 背后穿着校服坐得整齐的同学里,有一个面目格外模糊的人。 有时候下午的自习课上,余周周把作业写完了,百无聊赖,就会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们的教室窗户对着的方向,总能看见下午的月亮。 “你看,的确是‘一抹’,对吧,就像是笔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迹。”她小声地对李晓智说——三年级时候被老师当作错别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终让余周周耿耿于怀。 李晓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先是面露惊喜笑了一下,然后收敛回去,认真地想了想,说,”考试的时候还是不要这样写了。……老师说这是不对的。” 余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会的。” 很神奇,从二年级开始,李晓智就再也没有打过100分。他总是会出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马虎,格式错误……但是,又不至于惊人到让老师单独提出来训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大扫除或者冬季扫雪,他很卖力,但又不够卖弄——至少没像某些同学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肯干而跪在地上用手捧着雪往垃圾袋里装,倒垃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绕道监工的老师或主任面前。所以每次总结的时候,他得到的表扬总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学也很辛苦,大家都很卖力”。 余周周不爱讲话,李晓智也不爱讲话。 但是一旦想要表达——余周周可以开口,而李晓智仍然只有沉默。 其实余周周也不知道李晓智到底什么时候想要争辩,或者和自己一样大声表达吸引注意。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做梦成为变身的小甜甜。 她只知道李晓智很喜欢收集小浣熊干脆面里面的三国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终集不到赵子龙——某天她中午和单洁洁到校门外乱逛一圈,听到“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之后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晓智正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他的收藏品。 “我看到小摊上有卖赵子龙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钱,你要不要去买?我怕一会儿就没了。就在食杂店对面的那个小摊,摊主是个老奶奶。” 李晓智闻声抬头,腼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欢自己收集。” “很慢的。说不定你吃干脆面吃到撑死也集不到。” 李晓智抬头,微笑。 “可是我喜欢。”第98节:白雪,李晓智的故事(2)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余周周听到李晓智用这样坚持这样自我的语气说话。 可是他喜欢。 六年级的下学期,四月份,北方的柳树第一批绿了起来。 少年们的心也第一批绿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怪叫着说,《美少女战士》我只看变身的那部分——然后一群男生围在一起贼兮兮地笑。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装作小不良,开始在校服里面穿花哨的衣服,只要有机会就脱掉外套,满走廊闲逛。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四处散播张三喜欢李四的谣言。当然,不尽然都是谣言。七班的八婆联盟和八公组织霸道地坚持,每个人都得有一个喜欢的人——于是很多人都被问到,咱们班里,你喜欢谁? 仿佛是一种身份证明。推三阻四,说实话或者放烟雾弹,总之还是要说的。 也有被绯闻惹得苦恼不堪的人,比如余周周。 然而,当余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划,不知道在诅咒谁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李晓智羡慕的眼光。 一种并不确定的羡慕。 余周周无奈地趴在桌子上听着班里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来覆去地谈论,体活课上,女同学们也不再跳皮筋,开始发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欢满操场乱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绳也罢,胸前的累赘总会既疼痛又让人羞涩,所以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坛边或者紫藤架下,继续叽叽喳喳地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的尖叫声。 男生竟然也开始心猿意马。他们仍然踢球——可是瞄准得比以前还差,好像球门长在女生堆里,一脚踢过去,女生们的尖叫和咒骂比进球后的喜悦还让他们满足。有时候也会恶趣味地集体把某个男孩子朝着他的绯闻女友身上推,乐此不疲。 夕阳西下,目光温柔地笼罩在余周周身上,只有李晓智和她坐在座位上发呆。余周周突然犯懒不想动,她不知道李晓智为什么也没有出去。 “今天,白雪来学校找我了。”李晓智的声音很轻,极为羞涩,甚至有些犹豫。 空旷的教室里,这句话让目光涣散的余周周以为自己幻听了。 “呃?” “没什么。”他不再说,站起来急急跑了出去。 白雪?余周周歪头盯着他的背影。 还是那么瘦小。 可是后来,向来默默无闻的李晓智突然成了热点人物。 余周周不知道白雪这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八婆们的讨论中的。李晓智突然很受男生欢迎,一举一动都非常受人关注。曾经的那些起哄游戏里面,现在又多了一个选项。 这个选项,叫白雪。 “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谁吗?”单洁洁放学的路上问。 “听说过。” “那是谁啊?” “不知道。” “真的?别装了,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 “你都不问问嘛?你们是同桌诶——” 余周周觉得李晓智有些奇怪。他对自己躲躲闪闪的,大家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饴。他开朗了许多,和那些男同学们的关系也更亲密了,大家讨论美少女战士或者灌篮高手足球小子的时候,也会带上他一个。第99节:白雪,李晓智的故事(3) (福哇www.fval.cn小說) 当他评论自己喜欢水野亚美的时候,会有人怪叫,白雪和她谁比较漂亮? “李晓智”“白雪”“李晓智”“白雪”…… 终于有一次,他被围在其中。 当然,也有看不过眼的,会在旁边酸一句——名字挺好听,长的肯定不咋地。 余周周从来没想到,涨红了脸的李晓智竟然会出手打那个出言不逊的人——他们在大家的尖叫声中翻滚到一起,互相揪着领子、头发,像两只幼兽。 被匆匆拉开,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斥,被女同学视为英雄典范。 为女人打架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是惹女人喜爱的。 哪怕,没人知道白雪是谁。 每当有人问起,他总会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来我们学校,我们一起回家。” “哪个是啊?” “她拎着黑书包,米奇的黑色书包。” 当单洁洁再问起余周周白雪是谁,余周周总会回答,“一个拎着黑书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书包。” 小学升初中的制度突然改革。他们要抽签,只有一半的人能进入师大附小对口的师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剩下的人,要去另一所差一些的八中。 所谓抽签,其实是给家长讯号。他们开始运作,送礼,争取拿到那一半的名额。 李晓智去了八中。 他并没有沮丧,满脸笑容地说,“白雪说不定也会分进八中。” 余周周歪头笑,是吗,那太好了。 初三的时候,余周周路过杂志摊,买了一份动漫时代。正要付钱,身边路过一群赶着上公交车的学生,把她撞到了一边,踩到了别人的脚。 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抬头,那个少年看起来有些面熟。 “周周?”他微笑。 是李晓智。但好像又不是。李晓智从来不会这样笑。 聊了聊近况,还有全市模考的排名,几个回合过后,突然无话。 本来他们就很少有话可说。 余周周抬头望着漫天的杨絮,突然恍神地问出来,“白雪……还好吗?” 李晓智一头雾水,“谁?” 她才回过神,可是又有些难堪,只好硬着头皮说,“……白雪。” 李晓智已经长开了些,虽然算不上帅哥,可是眉目疏朗很耐看,他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许久,才突然大笑起来。 李晓智笑得一点都不像李晓智。余周周不自觉微笑,大家都长大了。 “你还记得啊。”他挠挠头。 “怎么?” 少年目光盯着远方不知道什么地方,眼神里有些自嘲,有些庆幸,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周周,从来就没有什么白雪。 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出循规蹈矩的羞涩世界。白雪这个女孩,皮肤白皙,头发长长,温柔善良,笑容浅淡。她陪着他度过了青春期躁动却孤独的开始,甚至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有意识地露出一点狐狸尾巴,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当白雪在他心里,他放学路上就不寂寞。因为脑海中有个拎着黑书包的温柔女孩子一路倾听他的心事,听他讲述学校的琐事和自己的看法,听到会心处,微微一笑。 当白雪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在班级里也不再寂寞。 余周周不会知道,六年级时候大家的关注,是怎样改变了李晓智沉默羞涩面目模糊的人生轨迹。 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多么妒忌她,妒忌他们。 还好,白雪出现了。 虽然,她已离开很多年。白雪从他心里走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可他记得她。 白雪过得怎么样?余周周竟然还记得。 李晓智看着她,粲然一笑。阳光透过榆树叶在他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异常耀眼。 “白雪过得很好。”他说。第100节:初雪(1) 3-7.初雪 余周周很不喜欢十一月。 因为十一月基本上没有节日,不能放假。 一个学期正进行到最最无聊的中段,天气又转冷,让人只想吃东西不想动。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初雪,却又吞吞吐吐别别扭扭不肯降临。 于是就这样压在头顶。 外婆发现,家里的三个女孩子这几天都格外安静。 高中二年级的余玲玲每天都戴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听英语听力一边没完没了地写着作业,但是几天后证明,她听得并不是听力,而是摇滚,一个叫男人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下含糊不清地唱着“我的爱~~赤裸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业——作业本下面是口袋言情小说。 余玲玲因为小说被撕掉卡带被没收而跟家长冷战的时候,两个五年级的小丫头余周周和余婷婷也格外消停。 当然,余周周从前很消停,以后也会一直消停下去——如果余乔不来外婆家蹭晚饭的话。 吊儿郎当的余乔在1998的秋天经历了高考并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学,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国家尚未开始大学扩招的年代,余乔等于一步迈入了天之骄子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