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太难听了,我冲过去攥他的衣领,拳头刚扬起来就被老师傅拽住了。我冲老师傅喊:你放手!他压着嗓子说:犯不着的,孩子,犯不着出头。边说,边使劲儿把我往后院拖。他个子小,力气却大,吊在我胳膊上坠得我踉踉跄跄。那帮人占尽了上风,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个老土匪,还养了个小土匪!你让他过来试试,我看这个小土匪敢不敢动手!我山东人,鲁地重礼,不流行骂人,从小到大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嘴,故而肺都快气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流利地还嘴。那帮人不肯善罢甘休,又冲着小师姐来劲:这个女的一看也不是个好货色!小师姐无声无息,门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应。他们骂:你也给我小心点儿!再敢乱说话坏我们家生意,撕烂你这个小婊子的……!越是乡野,骂人越粗鄙,实在难学出口。还没等我闯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师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等我爬起来跟上去时,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号锤子。那帮人被老师傅的气势所慑,纷纷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铺里,哐啷啷关上门。隔着门还在骂,一口一个“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个“小婊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一锤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开一条纹,再一锤子砸上去,屋子里终于鸦雀无声。老师傅须发皆张,站成一个“大”字,他端着锤子怒吼:骂我可以,骂我孩子不行!你再骂她一句,我敲开你的脑壳!好威风!一直以为他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原来发起火来是头无人敢挡的老野牦牛……“银匠铺自卫反击战”结束,历时五分钟。对门银店珍惜脑壳,没再来找过事儿。被老师傅敲坏的木牌我们没修也没赔,几场雨过后,裂纹的新木碴儿被雨水做旧,娘的,看起来更像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红火了。小情侣的白铜戒指他们应该没给退。没退就没退吧,希望那对小情侣在婚礼仪式上彼此交换的,是纯银的那一对。那天晚饭时,小土匪先给老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小师姐也罕见地夹了一筷子过去。小土匪给小师姐也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小师姐也给小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老师傅忽然开口道:我很多年前坐过牢……小师姐说:哦,知道了。我说:哦,那又怎样……窗外细雨淅沥,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埋着头默默地咀嚼。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仿佛三个已然相互守望了几十年的家人。(六)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人一场的缘分,会结束得那么早……“银匠铺自卫反击战”后的第二天早上,小师姐示意我去后院帮她洗碗。她那天没吃早饭,说是没胃口。她愣愣地蹲在那儿出神,手浸在冷水里,慢慢地搓着一只碗。小师姐发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儿,我忙我的,没去扰她。可直到我这厢洗完了所有的碗,她的手依旧浸在冷水里,人一动不动,两根拇指紧紧地抠着碗沿儿。手冻得通红,拇指抠得发白。我抬手推推她:哎哎……醒醒。她哆嗦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的异样。与往日不同,那个早上她血丝满眼,眼神飘忽发散,像个刚刚从大梦中跋涉回来的孩子。她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地晃着,一副随时要栽倒的模样。我起身去扶她,却被她反手抓牢小臂。她猛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大声央求道:……陪我去趟医院行吗?声音苍哑得好似一个老人。医院?去医院干吗?你生什么病了?小师姐不说话,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半个身子忽然俯在上面,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情况来得太突然,我吓了一跳,我喊:阿叔!阿叔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从小镇赶到最近的地级市,一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小师姐两只手捂着脸,虚脱地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夹角里,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沉默。小巴车走走停停,不停有人上下,真是漫长的一个小时。有时和老师傅的目光碰到一起,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师姐,老师傅也是一脸的疑惑,他手伸过来,宽慰地拍拍我的膝盖。……医院门前是条宽马路,走到马路中间,小师姐却刹住了脚步。她脸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掩饰不住的恐惧,又开始了深呼吸,好像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去拉她,一把没拉动,再拉一把还是不动。马路中间车来车往岂是儿戏的地方!我拦腰把她抄起来,半扛半抱,好歹把她弄到了马路对面,背后一路喇叭声和刹车声,还有骂街声。我有些恼了,这他娘到底想干吗?老师傅瞪我一眼,指了我一下,我气消得没那么快,梗着脖子嚷嚷:有病就治病天没塌!真是够了,她神神道道地搞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啊!老师傅叹气,劝我道:一个屋檐下住着,别这么说话,别这么说话……说话的工夫,人不见了,小师姐已经自己进去了。我和老师傅没进去,在医院门口等她。起初是站着,后来是蹲着。120急救车开出来又开进去,眨眼已是午饭光景,小师姐迟迟没有出来。看什么病需要这么长时间?我们进去找她。急诊室没有,观察室没有,化验室也没有。挂号室的阿姨说:是那个说普通话的姑娘吗?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上二楼左拐。她轻轻地嘟囔着:可怜哟……可怜?是指小师姐一个人来医院可怜,还是指她上二楼可怜?为什么上二楼就是可怜?楼梯一走完,睁眼就看见小师姐坐在长椅上排号。其他排号的人貌似都有伴,有男伴有女伴,唯独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中间。护士正在叫号,貌似再过一个人就轮到她了。她呆呆地坐着,拍了肩膀才醒过来。我问她要病历,她往身后藏,一脸的慌张。我劈手夺过来递给老师傅,又一起急急忙忙翻开。……老师傅把她从长椅上拽起来,问: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敢一个人就下决定……你想清楚了吗?她用力地点点头,咬着嘴唇,睫毛一忽闪,噼里啪啦两滴泪。我和老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我开口吼她:那你哭什么哭!小护士冲过来撵人:你吼什么吼?要吵架回家吵去,不知道这是医院吗?我把小护士扒拉到一边儿去,指着小师姐的鼻子问:你说啊,你哭什么哭!我吼:你这是心甘情愿的样子吗……骗自己有意思吗!老师傅抱住我的腰,使劲把我拽远。他扭过头去,颤抖着嗓音,冲着小师姐喊:孩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小师姐靠着墙壁,弯着腰站着,手插在头发里,扯乱了发髻。她的脸越憋越红,憋得发紫,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瘫倒在墙角哭着喊:阿叔……她歇斯底里地问:……我该怎么办?(七)没人知道她该怎么办。要想讲清楚小师姐的故事,须先从一场大学迎新晚会说起。晚会的高潮是由一个新生表演者掀起的。他表演魔术,白衬衫,黑燕尾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帅气极了。女生们互相小声地尖叫:冯德伦!好像啊!比冯德伦还要高!这是个学霸扎堆的211高校,领口松懈的圆领衫和油乎乎的偏分头是男生们的标配,难得蹦出来这么个洋气又养眼的,女孩子们激动坏了。更激动的还在后面。他手擎着花,作势要往台下扔。谁说只有狮子才会抢绣球,伴着一阵尖叫,前几排的女生自觉不自觉地高举起了手。刚刚经历完惨痛高考和无聊长假的孩子都是弹簧,一进了大学校园自然天性解放。个中有几个胆大的小女生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要花!也要QQ号码!他却帅气地一笑,把花儿藏到背后,摇了摇头。女生们“唉”了一声。紧接着又一阵骚动。他把花横叼在了嘴上,双手抄裤兜,径直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径直冲着观众席走了过去。他要干吗?女生们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哎呀好浪漫呀,他要给谁送花?会是我吗?于是有的捧脸,有的捧心,有的抓住友邻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一边晃一边“啊啊啊”地乱喊,好像难产。也有人一下子慌了。一个漂亮女生慌慌张张地起身,扭头往后排藏,两步还没迈完,袖子却已被轻轻拽住。他绕到她面前:喂,我以前是高三(1)班的,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他挑着眉毛笑着说:……整个暑假我都在练这个魔术,希望你能喜欢。花递了过来,轻轻地点在额头上。女生伸手去拨,扑了个空。他冲她眨了下眼,手腕一翻,黄玫瑰神奇地变成了红玫瑰。他问:敢不敢做我女朋友?大玻璃窗嗡的一声响,礼堂炸了锅,这会儿不仅是女生在喊了,男生也激动起来。感动他们的未必是他的表白,而是他表白的方式。正是雄性激素分泌最旺盛的年纪,表达感动的方式当然是起哄。一堆男生踩在凳子上伸出大拇指,粗着脖子狂喊:牛B!更惊喜的还在后面,女生接过了玫瑰花,又蜻蜓点水般地在他腮边啄下一个吻。少女的虚荣心不过一只暖水瓶,轻易就可以灌满,他却舞着高压水枪,轰隆隆地开来了一辆消防车……可惜,这个女生不是小师姐。小师姐坐在这个女生正后方的一排。当男生跳下舞台迎面走来时,小师姐的心像根橡皮筋,猛地被揪了起来,抻抻抻……抻到尽头。黄玫瑰变成红玫瑰的那一刻,又啪的一声狠狠回弹!你是为了她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真巧。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这个发生过不知多少万遍的故事:小师姐喜欢他,喜欢了整个高中时代。为什么喜欢?对于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小师姐是全校最晚填高考志愿的学生,为了获悉他的志愿,17岁的女生绞尽脑汁找同学套话,笨拙地找老师打探,然后再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里度日如年。他却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很多人都会忽略她的存在。小师姐是自幼被抱养到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养家庭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爱,却和所有人都亲密不起来,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去当一个客气的隐身人。包括在他面前。包括迎新晚会上,玫瑰出现的那一刻。按理说这个平凡的故事该结束了。连出场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但隐身人小师姐莫名其妙地把这个故事多延续了四年。接下来的大学四年,小师姐不曾间断这场暗恋。他不会知道,四年里,小师姐默默陪伴他的时间,比他的女朋友还要多。他的课程表,她记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她选了所有他会出现的选修课,每逢他回头,她就低头,不论是阶梯教室,还是餐厅。她慢慢养成了和他一样的口味,他吃什么菜,她也打什么菜。做到这点不难,她每天掐着钟点赶去食堂,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稍微侧一下脖子,什么都看得到。小师姐留起了厚厚的齐刘海,长得几乎盖住眼睛……这样好,没人能发现她在看什么。隔着齐刘海,她看着他和女友在操场上散步,看见他们躲进楼宇的阴影里打啵。她远远地坐在操场另一端,耳朵里插着MP3,一整张专辑放完了,人家却还没啵完,久久不见他们出来……小师姐幻想着陪他躲进楼宇阴影里的是自己。……他会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吗?他会轻轻地咬我的嘴唇吗?他还会做些什么……风穿过空旷的操场,乱了发梢,又捎来他们零碎的嬉笑声,她听到那个女生低声喊:你怎么这么坏……你讨厌……她把耳机的音量加大,再加大,盖住远处的声响,压住自己的心慌。她关注着他的博客、校内网、QQ空间,从未留过言,每天都看。每天都看的还有星座运程,只看他的。像个最职业的心理分析师,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状态。他心情好,她跟着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头都是阴霾。她下载他每一张照片,专属的文件夹,隐藏属性,D盘里加密上锁。从未和他交谈过,她却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暑期,他去比萨店打工,小师姐也悄悄地去应聘。在必胜客打工需要健康证,体检时医生给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红的血液,一头晕了过去。哦,原来我晕血。她坐在化验室前的长椅上,揉着胳膊上肿起的针眼,想象着他来抽血时的模样。他胳膊上毛毛那么长,针眼儿一定看不到。她想象着自己是大夫,戴着小口罩擎着大针管给他抽血。换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托着腮微笑。唉,他胳膊上怎么那么多毛毛哦。必胜客的工白打了。小师姐被安排在后厨,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厅。工时安排不同,下班时她再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也顶多看见一个远远的黑点。能身处同一个空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抱怨。有时她在后厨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他,胸中满满的温馨感……恍惚间,仿佛已和他居家过了半辈子了。大学里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没有男生向小师姐示好。偶尔拗不过某个男生,一起去吃了顿饭,她如坐针毡般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于是每每中途尿遁。没办法,心里早就塞满了,怎么可能再装下其他?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追她了,男生认为她傲,女生疑心她是“拉拉”。大学里最后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都说你不喜欢小男生,那看来是喜欢成熟男性喽……微醺的中年男人对她动手动脚,爪子搭在她柔软的胸上,她奋力推开那张遍布胡楂的脸,煞白着嘴唇冲出门去。等停下脚步时,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楼前。小师姐仰望着三楼左侧那扇窗户,哽咽着,绞着自己的手指。她幻想着他帮她出气,带着她一起去复仇,结实的拳头砸飞那张龌龊的脸,又用力地把她揽入怀里……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对她这么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够了……可是他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那就让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现一次吧,此时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没那么难受没那么委屈了。她在男生宿舍楼下徘徊良久,湿了的眼眶慢慢风干,到底没能看到他。他那个时候已经换了第三任女朋友,一个比一个靓丽。偶尔遇到他挽着女友走在校园林荫路下,手儿甩来甩去,她好生羡慕,却并不吃醋,她们一个比一个靓丽,配得上他。唯一一次和舍友红脸,也是为了他。女生宿舍最大的集体活动是八卦,八卦的焦点当然少不了他。一次,舍友们刮着腿毛,绘声绘色地议论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现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小师姐跳下床铺,摔了保温杯: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舍友惊讶地捂上嘴——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会发火?她当然知道那些绯闻,有些细节她比她们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绯闻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这场无名火也不是冲舍友们发的。那到底是在火什么?她说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机,老歌慢悠悠地响起:……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万水的旅程……她问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来后继续混混沌沌地犯傻,这条路已经走惯了,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唯一一次冒险,在20岁生日的那天。她生平第一次买来口红,笨拙地涂抹。买来漂亮的小洋装,俯在宿舍的床铺上细心地熨烫。她给自己剪齐刘海儿,一点儿一点儿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齐一分,人就会多漂亮一点儿。20岁生日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权被全世界宠爱。去它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能被他看见就好。她在PS(修饰,美化)着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装一份礼物。她邀来同寝室的舍友切蛋糕。蛋糕是她自己订的,粉红的三层塔,雪白的糖霜。急急地吹完蜡烛,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来。太匆忙了,忘记了许愿。不急不行,他每晚七点都会去自习室,她知道的。是当面递给他,还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边跑边紧张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气息一路飘进风里,20岁的姑娘捧着蛋糕,脚下踩着棉花糖,整个人轻飘飘地甜。她小声练习着:今天我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送你一块生日蛋糕……不客气。不好不好都不好,该怎么开口才能从容自然、大方得体、惹人喜爱?教学楼的落地玻璃门反光,她刹住脚步,端详自己的模样。唇上的桃红略扎眼,小洋装略紧,刘海儿剪得还是不太整齐……可是,她普通了整整二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漂亮,漂亮得陌生。她高兴得想哭,又紧张得想哭。今天我过生日,今天我漂亮……就是今天了,预支我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好运和勇气,让我去站到他面前吧。她深呼一口气,郑重地踏上台阶,仿佛即将登上万人瞩目的舞台。再有几米就是终点,自习室的门半开着,已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翻书声、说话声。她捧着蛋糕僵在门外,想抬起一只手去推门,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指间的痉挛。忽然间,门冷不丁地开了,她惊了一跳,一个人哼着歌,匆匆从她身边闪过。手心一软,蛋糕吧唧一声扣在了地上。闪过的人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头,说:嗯……掉了。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她目送背影远去,再蹲下,盯着蛋糕发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捡不起来了。梦游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轻轻摔进枕头里,合上眼睛,整个人开始下沉。翻一个身,还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口红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装领口上,像瘀红的几道伤。空荡荡的宿舍里,日光灯吱吱地响,无人发觉她的失魂落魄。20岁的生日愿望和那块蛋糕一起被狼狈地扣在了地上。不过是奢望他能夸她一句漂亮,可满心的祈望只换来他一句:嗯……掉了。沾染了口红的小洋装清洗干净,她把它熨平,和20岁生日一起挂进小衣橱,一直挂到毕业。……四年大学好比十月怀胎,毕业即为分娩,不论顺产还是剖腹产,总要告别胎盘,从一个母体进入另一个更庞大的母体。毕业聚餐,免不了痛饮痛哭,以及痛诉衷肠,情绪饱满,婴儿一样。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搂着脖子喝,额头顶着额头泪眼婆娑。难得的天性解放,难得的真心话大冒险。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忏悔时刻,最后的表白时刻。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在酒里了……四年里他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众人瞩目的焦点,端着杯子来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红的,酒来碗干,频频拥抱。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睁不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回学校,门槛太高,一个踉跄,他栽到一个细弱的臂弯里。太巧了,那个臂弯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样。细细的胳膊扶在腋下,撑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压得扶他的人一起东倒西歪。他摇晃着脑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这个姑娘是谁呢?陌生的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扶着他,从小街扶到学校后门,再到男生宿舍旁。舌头浸透了酒精,肿胀得塞满了嘴,他醉得说不出话,灯太暗,头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摇晃,姑娘蹲在他面前。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那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尾音是颤抖的……他有心抬头去询问一下,脖子刚一伸直,却哇的一声,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装上。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灾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压摁着快炸裂的脑袋。他当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楼的某张床上,小师姐抱着膝盖,从午夜坐到午后。她拥着半床被子,裸着身体发呆,床头的脸盆里泡着那件酒气四溢的小洋装。……然后就毕业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除了他和她。他应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小师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去了北方,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公司。当然不是巧合,当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职意向。他们参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师姐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和在学校食堂里打菜时一样。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是恒星,她是无名小行星,这场暗恋好比一条公转轨道。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陌生的北方。北方的写字楼里,他们的工位只隔着一堵墙。太巧了,几乎和在必胜客时一样。也不知命运是在毁她还是帮她,总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却又堵上一面墙。……环境一变,风云骤变。他出类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学生时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断了电,随之弥漫而起的,是现实世界的硝烟。每一个工位都是一个碉堡,每一间办公室都是一个战壕,每一声电话铃声的响起,都是冲向客户的集结号。他这样的新人小卒子必须绷紧了神经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急行军,掉队的只能掉队,这里只有督战队,没有卫生队,更没有收容队。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宠坏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难免有些失误和疏漏。他这样的新兵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帅气的外形不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爱表现,言谈举止屡屡桀骜,慢慢地,越来越惹人反感。职场不看自然属性,只强调社会属性。上司不是老师,有权利用你,没义务教你,更没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众目睽睽下的教训、劈头盖脸的责骂。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运气投简历才进的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诺诺陪笑脸,别无他法——哪有资本随便跳槽,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再找到这么好的公司?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还有那些资深的同事。越高大的写字楼越恪守丛林法则,越人多的办公室越乐意公推出一个负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个职场低级生物来垫底,就可以给其他人多出一点儿缓冲地带,就可以让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链的底端,乃至多出许多安全感。除此之外,一个公认的职场低级生物的出现,亦大利于众人找共同话题——这里是职场,当着同事的面议论领导是大忌,而骂他却是最安全的,且颇有点儿拉近距离党同伐异的功效。总之,在同事们的口中,他成了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花瓶,他的存在,给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视空间。职场花瓶没多少尊严,背后有非议,当面自然有奚落。CBD的同事损人是不带脏字的,带也是带英文,一边微笑,一边从牙缝里弹出几个短句,那些单词单独听起来皆无伤大雅,组合在一起时,却好比一口浓痰吐在脸上。躲不开的,黏的。他被浓痰粘了几遭,自信心跌进绝情谷底,校园时代的阳光灿烂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职场。他主动帮人沏茶倒水、擦拭办公桌、门口取外卖、楼下接快递……毕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众人愈发瞧不起他。同为新人,小师姐的境况也在变。真是奇妙的世界,咸鱼翻生,她反而忽然间变得受人欢迎。四年的暗恋让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隐忍的特质,巧的是,这份特质无比契合这个职场的规则。男上司对她很好,因为她不算难看,勤快,以及懂得内敛。女上司对她也很好,因为她懂得内敛,勤快,以及没那么漂亮。内敛的性格狠狠地给小师姐加了分。人们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读成了个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赖的人。渐渐地,有些令人眼红心跳的机遇,馅饼一样落在了她身上。上天貌似要把亏欠她的关注都还给她,短短一两年,她在这片写字楼森林里站稳了身形,渐渐引人瞩目,像根破土的春笋。而他却像棵蘑菇一样窝在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擎着饭碗。当一墙之隔的小师姐的办公桌越换越大时,他的工位越调越偏,最后挨着茶水间。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电梯里常常见。和大学时代一样,她掐着时间和他进同一部电梯,能站在他身后就尽量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就用后脑勺当雷达,僵着脖子捕捉背后的身形轮廓。她数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浆味儿的,昨天是米粥味儿的……有时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颈,麻了头皮。脚踏出电梯,长长吁一口气,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开,怀着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窃喜开始一天的忙碌。每天打卡时,她的精神状态都是满格的,没人发觉她这种独特的充电方式。她还是一直鼓不起勇气主动搭讪,他也依旧什么都没发现。南北极虽已反转,可他们依旧是地球磁场的两端。真是个平淡的故事……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次元,事物大都是螺旋状抛物线式矢量前行,起起伏伏兜兜转转直到终点,永没有恒久的巅峰或低谷。世相是如此,命运是如此,爱情也不例外。这世间哪里有永不画句号的热恋或暗恋。小师姐的这场暗恋,止于她入职后的第三年。这也是她命运真正转折的一年。事情很虐心,发生在公司年终尾牙聚餐时。和校园晚会一样,少不了自演自娱的节目,不同部门的人士乔装上阵,带来一阵哄笑或喝彩,然后红光满面地下台,端起酒杯心满意足地笑谈。小师姐诧异地听到报幕员念出他的名字。他要表演魔术。他登场了。和大学迎新晚会时一样,白衬衫,黑礼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没有预期中的全场鼓掌。这里不是大学礼堂,台下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没人是他的粉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抬起手来拍了拍,几乎都是礼貌性的敷衍,并无多大动静。越往下表演,越没几个人关注舞台上的表演,不少人开始和邻座聊天说话,自顾自地推杯换盏,渐渐地,人声越来越嘈杂,几乎掩盖了背景音乐,衬得他像个小丑一般。公司年会上的舞台秀是一块试金石,群众基础是好是坏一目了然。他领导不亲同事不爱,是个被众人排异的职场低级生物,没人肯给他面子,却有大把的人不吝啬给他难堪。长得帅顶个屁,正好满足众人的破坏欲,莫道众人心狠,这里是只敬强者的成人世界,这是你自找的丢人现眼。这一切跟预想中的太不一样了,电脑灯映花了眼,他额头越来越苍白,法令纹上僵着笑。目睹着这场难堪,小师姐的心都快碎成粉了。她忽然狠狠一哆嗦:他是否会跳下舞台?!像当年那样擎起一束花蓄谋一次满堂彩?千万别跳!她恨不得冲上舞台抱住他的脚踝。场面已经尴尬得不可收拾了,千万别再自找没趣了,求求你……他到底还是跳下去了。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当年的迎新晚会,永远是最华彩的高潮,所有人都为他欢呼,所有人都喜欢他,一次表演奠定了他四年的好时光。所以凭什么不能再交一次好运!凭什么往事不能重演!处处被孤立,处处被打击,这种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出色的业绩,又不甘心被末位淘汰,他必须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证明自己,让众人重新接纳自己……几个月的薪水换来这身昂贵的行头,他赔了多少笑脸才争取到这个表演的机会,这是一次挣扎,一次幻想中的逆袭。可惜,有些机会,往往是个误会。双脚刚一落地,他就后悔了。几声不轻不重的“切”传进耳朵里,傻瓜也听得出来,那是用鼻子哼的。没人欢呼没人鼓掌,更没人激动。众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好像扫过一只溜进筵席找残渣的宠物狗,不,连狗都会被好心的人丢块骨头摸摸头,他连狗都不如。他往前迈步,脚掌沉得像两块钢锭,拽得身体微微一踉跄。刹那间,眼前闪过当年如雷的欢呼场面,他心里阵阵发虚和酸涩。黄色玫瑰花捏在手上,脚下机械地走了几步直线,人们该吃的吃,该聊的聊,没人接住他的视线。一辈子的尴尬都雪崩在这一刻了。逆袭?证明自己?不指望了,只求有人能接下这束花,不论男的女的,求求你发发善心给个台阶下吧。这束花如果送不出去,这个公司也就没脸再留下了,留下也是个loser(失败者)。他擎着花儿走过一张圆桌,又一张圆桌,没人搭理他。忽然,他想用十年的寿命去做交换,去把手中的花儿换成一把最锋锐的刀,挥出一片血光,劈烂面前所有人的脑袋。嘴里发苦,眼前发黑,他默念着:完了完了完了……就在这时,有个女孩站了起来,冲他招了一下手……周遭的目光唰唰唰,小师姐接过了黄玫瑰。黄玫瑰会变成红玫瑰,她知道的,她没给他变的机会就接了过来,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小声音说:可以了……谢谢你的花。众人没说什么,只当她人好心善,这个奇怪的小插曲迅速被接下来的抽奖环节淹没了。小师姐剥下一片花瓣,手藏在桌子底下,轻轻捻着。和众人一样,自始至终她一脸的平静。她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爱他以及心痛他。筵席毕。小师姐的出租车被他拦下。隔着摇下的车窗,他一脸真诚地和她握手:领导,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以后请多关照。手被他握得很紧,从虎口麻到胳膊肘,小师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不客气,咱们是校友来着。他挑起了眉毛:哦?真的吗?领导您是哪一级的?他弯着腰,手撑在车顶上,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既然是校友,那以后请一定多多关照多多提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多多关照多多提携。近在咫尺的呼吸,近在咫尺的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小师姐是晕着的,云里雾里地应了他几句,回到家后才开始苦笑。原来我是哪一级的你都不知道。可她一点儿都不怪他。她和往常一样卸妆、洗澡,换好睡裙上床睡觉。漆黑的房间,温软的床铺,她翻一个身,枕在那只被他紧握过的右手上。喜悦像一泓泉水,从右手处蜿蜒流淌而出,渐渐蓄满了整个躯壳。……接下来的剧情骤然爆炸。幸福就像一管开山炸药,燃完长达八年的引信后,轰然巨响。他们在一起了,他追的她。那面无形的墙被震碎,小师姐漫长的暗恋画上了句号。当然是地下恋。公司严令禁止员工之间婚恋,如发现,一方必须离职。小师姐没想过公布恋情昭告天下,多年的幻想一朝美梦成真,她早已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初夜她流泪了,出声地抽泣,像个孩子。他喘息着问:弄疼你了?她抱紧他的脊梁,十指尖尖,抠在他背上。他喘息着问:你怎么……是第一次?!他蛮诧异她原装的身体,但终究不知晓这份礼物是为他而留。很多话小师姐没有对他讲。那些晚自习后的尾随、校园清晨的等候、填高考志愿时的焦虑、迎新晚会中的心痛、必胜客体检时的晕血、掉在地上的生日蛋糕、浸渍酒气的小洋装、背井离乡的追随……她只字未提。她不敢冒险。煮熟的谷粒如今发了芽,她愈发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洒落半粒。……小师姐本就宅,如今愈发居家,每天下班冲刺一样奔回公寓,淘米洗菜、梳洗打扮,等着他来摁门铃。暗恋得太久,她未曾修习过如何撒娇,但毕竟天性难挡,压抑多年的少女心揭开了封印,每次开门都有一个拥抱。她吊在他的脖子上,吮吸着那份让人心安的味道,开心得想掉泪。乍暖还寒天气,公寓已停了暖气,她却裸着腿,套着一件白色长衬衫跑来跑去。因为他说过的,不喜欢见人穿保暖内衣春秋裤。她完全不觉得冷,小公寓好似一间盛夏花房,缤纷的喜悦次第绽放,她藏身在她隐秘而盛大的黄金时代里,心火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