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从椅子上一把拽起来。在这一刹那,李大波辨认出进来的这个老家伙,正是抗战爆发不久就投敌当了伪华北治安总署督办、司令的齐燮元。他撇着八字脚,迈着四方步,两手反剪,罗锅着腰,蹙着眉头,带着故作威严的表情,走到屋子中央,坐在勤务兵刚给他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把目光停在李大波身上。 “你!就是章幼德吗?嗯?!” 李大波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说,你,听着!我和你老子,有八拜之交,”他长叹一声,“那还是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年月,我们俩写下了金兰谱,结为盟兄弟。想不到今天……怀德老兄……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既然……喂,我说,勤务兵,把手铐脚镣给他取下,……唉!这全是冲着他老子……”他说了一串不联贯的话,叹息一声,摇晃着他那长得像只大冬瓜的脑袋。 勤务兵用钥匙开了镣铐。李大波揉着他那磨破受伤的双腕,一阵轻松掠过他的全身。齐燮元说的这番话,他无法分辨真假,因为他从没听见章怀德向他提起过这层社会关系。 “别玩这一套,说不定他们唱的又是一出诱降的戏。”李大波在心里这样思量着。 “古人云,……”齐燮元撇着脚,颤抖着头,坐到椅子上,“古人云……喂,古人那句话是怎样说来着?”他皱起眉,问着刚走进来端着笔砚的秘书。 秘书准备做笔录,放下手里的东西,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君子之过也,如日耳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喂,‘君子之过也’,……你听见了吗?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咳嗽了一下,又自问自答着,“还好,知过改过就好……‘君子之过也,如……’”他背不出来,便停下了。 李大波看见那秘书手握住笔,专等记录他的口供,他便用很大的声音重复着曹刚审他时已经说过的那些话:“我郑重重申:我无过,因而也无过可改;抗日爱国不是过,没有罪,只有卖国才有罪……” “哼,迂腐!太不识时务!”齐燮元瞪起那发黄的浑浊大眼,气愤地拍着桌子,“太糊涂,少不更事啊,全凭一股子年轻气盛……我和你老子……不能不管教你……带下去!”他打了一个哈欠,犯了“芙蓉癖”①,“哼,你等着……就是……” 他说完这串话,摆了摆手。 -------- ①“芙蓉癖”即指吸鸦片烟。 进来两名日本兵,不容分说,便把李大波像拉死狗似的架了出去。…… 第二天雨过天晴,曹刚驾驶着日本吉普车,又来到监狱查问动静。在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王兴邦笑嘻嘻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四寸的照片,递给曹刚。 “这是川岛嘱托派人送来的。完了,这一回算把你的仇人彻底送回老家了。” 曹刚接过那张照片来看。画面正中是一具侧脸躺在坑边的死尸,用的是炸子,脑袋已经炸裂。 “我的时候,验明正身了吗?”曹刚捏着照片,急切地问。 “放心,我是行家,那没有错。”王兴邦快活地眨着眼,“一切手续都极完备!” “可是,为什么不等着我来了再执行呢?” “来不及了,齐大帅和川岛嘱托催的紧,就着昨晚下雨凿了他完事大吉,怕八路来抢尸、砸狱,听说北仓和静海那边儿‘这个’活跃得厉害呢!”王兴邦做了个“八”字的手势。 曹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挤着那对小耗子眼儿,嘴角儿上露出两颗豆粒似的小坑儿,感慨地说: “哦,总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五年前的七月,那时候,我差点死在这小子手里,嘿,我的时候,他到底死在我的手心儿里了,哈哈哈……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金壁辉这个浪荡娘们抢了头功……” “别想那些了,”王兴邦陪着笑脸说,“为了庆祝这件事,我特意蒸了点今年刚赶海捞来的头拨儿大螃蟹,满子满黄,尝个鲜儿吧,我还特意烫了‘直沽’二锅头,嘿,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这口福儿,李大波那小子算是捞不上了,吃什么全不香啦!吃海货,是天津人的一大口福,咱天津有句话,叫做‘典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哈哈哈……” 王兴邦把那张照片用曲别针别在一叠卷宗里,锁进铁保险柜,便挽起曹刚到监狱的后院——他的住处去喝酒了。二 李大波并没有绑赴刑场。他被带出那间客厅后,在一间囚室里直呆到日落黄昏,才被带出那座川岛芳子的秘密公馆,塞进一辆日本吉普车,由两名手握短枪的日本兵把守着,顺着静僻的大道,向市区行驶。 下起雨来,斜飘的雨丝,顺着玻璃车窗流淌着。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国监狱交到日本兵的手里,他觉得他的死期不仅临近,而且还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宪兵队有许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让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种工程”兵工厂做鼠疫、霍乱等的细菌实验;送进化人炉,碾成齑粉;或押进地牢,活活饿死。……“这群豺狼!……既然沦到敌手,也只好听其自然了,……到那时,我要高呼几个口号,最后唱一次《国际歌》……”他心里这样盘算着。然后扭过脸,从车窗里望着渐渐下大的雨幕。 这是他自入监以来看见的第一场雨。斜飘的雨丝在黄昏中闪亮;地上溅起明亮闪光的大水泡;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低垂着树杪,好像在为他流泪。李大波望着这倾斜的雨丝和活泼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龙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着大雨到水洼里捉蛤蟆的事……他踩在脚下的石头,挂满了鲜绿的青苔,他扑向那有三道白纹、鼓着水泡儿似的大眼睛的小生灵,他滑到大水泡子里去了……他又想到母亲死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的尸体被冲到江边,江水冲刷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他想起逃出家门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今天,又是这样一场雨,他将要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告别这雨和带走关于雨的回忆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闹不明白,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什么过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会是这样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后初霁的河滩出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小姑娘光着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一篮刚捞起的螺蛳,那是初面的红薇。……一想到这儿,他的思维立刻跳过去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他又想着跌到水洼子里的趣事,想起在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杆去捅那匹拉磨老马的屁股眼儿,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洼里,他被摔晕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汽车进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着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塞进一块抹布,他呼吸困难地张着嘴。这时,他觉着必死无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①的东兴楼饭庄的后院,刚从健身房回来的川岛芳子,扎了两针吗啡,立刻来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经睡觉,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铺上正聚精会神地数着“绵羊票”②和“老头票”③。 -------- ①即今兴安路。 ②伪满印制的纸币,因票面上有一群绵羊而得名。 ③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不要白不要,我算看透了,军部我多田干爹在时给的津贴还够意思①,那次他一卸任,换了田中隆吉②老小子值班,对我抠门儿,只好自己打野食吃,啊,你放心,凭我这块老招牌,有的是冤大头上钩。”芳子边数票子,边安慰着菊子说。 “可是,这事要传到多田的耳朵里咋办呢?”菊子停下数票,担心地说。 -------- ①多田骏此时已调回东京总部任职。 ②田中隆吉一直做对华侵略的工作。他长期和川岛芳子在上海搞谍报工作。是日本侵华的主要罪犯之一。 “你不用嘀咕,胆小不得将军作,小皇上和关东军对我这么冷淡,我放回一个八路军也做不了妖,在东北那大草甸子,那还不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吗?他还成的了什么气候呀?钱,咱可是捞了,哼,管它中共还是重庆,一律拿钱来就行!” 说话间,好几万元的票子数完了。“把他叫进来吧。”川岛芳子吩咐着。 不一会儿,小野菊子就把一个男人带进来,原来是艾洪水。 “艾先生,钱数全对了,咱们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你向我保证过,这个人由你带走后,严加看管,不准他再回关内到处乱活动,要是以后出了差错,可唯你是问。” “是,是,你放心,我一定担保。”艾洪水手里一边卷着礼帽的帽边儿,一边点头哈腰地说。这时早有一辆汽车等在后院。川岛芳子把艾洪水叫进另一间空屋,一再叮嘱他:“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这还能忘?” 川岛芳子用男人粗嗓门的语调说:“艾宏绥先生,一旦出事,对你来说,那可是杀身大祸;可是我,依旧是铁帽子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你懂吗?” “我懂,我懂。” “那就快走!” 艾洪水像鬼魂似地消失在后院的夜暗中。 漆黑的夜,依然下着雨。天津北站实行了临时的特别戒严。在一阵雷电交加的大雨中,有一列画着防空衣开往东北的车皮,满载着粮食、煤炭和矿渣,像鬼怪似地喘息着,进了站,停靠在月台上。车站内外都加了岗哨、铁路警察,戒备森严,车站没有放行旅客,冷冷清清。 忽然,从贵宾候车室出来了一伙人,都是短打扮,一望是一群护院打手,他们架着蒙了黑眼罩又戴着手铐脚镣的李大波,急急忙忙奔上了火车。穿着衣冠楚楚的艾洪水在后面压着阵脚,也跟着上了车,呜的一声汽笛拉响,这辆花里胡梢画着迷彩的火车就开出了天津北站。火车一出站,戒严也随之解除了。 原来,这笔诡密的交易,是艾洪水的舅父章怀德让他携了巨款,疏通了老家伙的盟兄弟、伪满内阁总理张景惠①,又由他出面活动土肥原贤二,暗中与“华北派遣军”驻天津特务机关长村田咨麿进行通融,随后又一条线索通到治安军总司令齐燮元那里说情,经过三个月的讨价还价,每处蘸油,才达成了这项默契。土肥原把这件事秘密地全权交给山岛芳子,让她以个人的名义监督办理,而川岛芳子便借机勒索,着实敲了一笔竹杠。然后从袁文会那儿要了一批杂八地的青皮打手,护送着李大波上了火车。在这件交易中,川岛芳子玩的这套把戏,把曹刚都蒙在鼓里了,那张送给典狱长的照片,还是她去年随着“小白龙”扫荡静海时拍下的一具死尸照片。 …… -------- ①张景惠,土匪出身,受清廷收编,被委为哈尔滨都统,后为奉系军阀,曾任奉军副总司令,从1919年以后,曾竭力奔走溥仪复辟。“九一八”后,曾继大汉奸郑孝胥任伪满“国务总理”,直至1945年日寇投降。 夜雨迷茫,火车行进在茫茫的黑夜中。李大波是被塞在一节装满小站稻米粮袋的铁闷子车厢里,他倚在粮袋上,听着火车铁轮磨擦铁轨的喳喳声和机车运转起来的咣当声,他知道他已被装运上火车。“这是把我弄到哪儿去呀?!现在我是坐在火车上,……大概是送我到东北下煤窑吧?……任它去吧,只要枪子不穿过我的脑袋和胸膛,我就想办法活下来,……只要有了这条命,我就跟鬼子汉奸斗到底。……” 运货车厢里,没有透气孔,闷热污浊的空气中,混合着铁锈、焦油、牛马粪的气味,使人窒息。李大波吃力地喘息着,时时想呕吐。他嘴里塞的那块破布,已经在关铁门的时候给他取出。在列车均匀的颠簸行进中,他倚着粮袋像在摇篮里似的慢慢摇晃着;昨天在雨中由日本兵来运送他,他的精神十分紧张,现在稍微舒缓了一些,他疲乏地睡着了。 列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照例在这里检验所谓“出国证”和进入满洲国的“入国证”。坐在蓝钢铁甲列车里的艾洪水和那位土肥原派来的私人代表,一同走下车去,到关卡签证处办理手续。因为那代表手里拿着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证明信和张景惠的宣纸八行书,一切手续自然十分顺利地都办成了。那个土肥原的代表办完了出关的手续,便跟艾洪水分手了。 列车在山海关停车半小时,除验证外,还要给机车上水上煤。车站里防范得十分森严,但拥挤的乘客乱乱哄哄,铁路警察用藤条和警棍打得人们呜哇喊叫,哭哭啼啼。强大的扬声器里,播放着日本最走红的歌星李香兰唱的柔声媚气的歌曲:“万象更新又转阳,满洲好地方,……拍拍手儿,来来来,遍地黄金藏……” 艾洪水走下车厢,和那个代表握别分手后,便拿出他“中华通讯社”的派司,让押车的乘警打开了货车的铁门。他又吩咐一个随从打手给李大波开了手铐,送进去一点吃食和一瓶白开水。 车门一打开,随着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流。这时虽然才是午夜三时,但一夜雨后,天已转晴,一轮红日,正宿在远天的云层中,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东北特有的景象,就好像太阳是一直睡在这里似的。东方发出美丽的玫瑰红色,曙光比关内早早来到。一道曙色不仅勾画出巍峨的山海关轮廓,也照亮了环形的大城和瓮城①的女墙雉口。 -------- ①瓮城,即大城外之小城围,遮拥于城门之外。 开铁门的哗啦声,把疲累的李大波惊醒了。他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来人是一个随从跟疤睿挡郑诹复哉业搅死畲蟛ǎ泵Ω耸诸怼? “吃吧,‘便当’①!还有一瓶水。” -------- ①日本的一种盒饭,用火柴木料片做成,“便当”,是日本这种饭盒的汉字。也是日语语音,流行于日本占领区。 “告诉我这是哪儿?……要到哪儿去?!” “听见了吗?不要摘下你的捂眼罩!”跟班听差不回答他的问话,他忙着跳下车厢,乘警“咣当”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就在这时,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又咣当咣当地开动了。 李大波被取下手铐,好轻松。他顾不得揉手腕,便扒下那个紧箍着他的黑眼罩。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团模糊,他迅速地眨巴眨巴,轻轻地揉了揉渐渐地适应了,有一道阳光从铁门狭窄的门缝里透射进来,呆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车厢的一切。他赶紧抓起水瓶,像牛饮一般喝了一阵,他太干渴了,从昨天就水米没有沾牙,现在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头晕立刻就好多了,然后他打开了那个日本“便当”,里面大约有二勺米饭,几条小干鱼,一片紫菜头和一块黄咸菜。一双白木楂的短筷。他劈开筷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他实在太饿了。曹刚和“斗鸡眼”审讯他的时候,根本就没给他吃过饭。 列车加快了速度急驰。他根据门缝和小窗透进的阳光,计算着白天和黑夜的来临。列车已经走了两天两夜。每到大站,李大波就要戴上眼罩,接受一个“便当”,进入“满洲国”,“便当”中的稻米饭,改成了日本取名叫“文化米”的高粱米饭,小鱼没有了,换的是烂酸菜。虽然质量一再下降,但这毕竟能充饥;尤其送饭盒时铁门打开能透透新鲜空气,来改善一下他昏晕的头脑,这也使他知足。一晃已经是将近四个月的铁窗生涯,虽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离,但他从敌人物资供应的日趋紧张、从内地运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间执刑的增长,以及他最后掌握的敌人急于求和的心理状态,他分析出日寇执行的残酷镇压和武力“扫荡”,已经遭到了巨大的重创,遇到了无法应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及大小股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在广大的农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想到这些,虽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却也感到无比欣慰。 列车在经过三天两夜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也是目的地——翠峦县。一阵带有榛莽丛生和丘陵草原气味的冷风,吹进了打开的车门。他忙着把眼罩箍上,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有两个人把他从车上架下来。 翠峦车站也实行了临时戒严。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被驱赶到站外一间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里冻着。只有从车站十里开外庄园赶来的章府家丁散布在月台上。艾洪水跳下蓝钢车厢,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车站。车站外面有两辆彼得堡式的低轮轻便马车,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势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辆马车,他自己坐进第二辆车。这两辆各套了三匹骝马的马车,便沿着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车轮辗轧的草路,无声地跑去。马颈下系的铜铃,在空荡荡的起伏丘陵中,随着得得的马蹄声,发出了轻脆悦耳的响声。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使李大波浑身发抖;身上的伤处,因寒冷而刺痛得钻心。他坐在车里,虚弱地晕过去几次,又苏醒过几次。他坐在这辆故乡的马车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车正向他那已经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驰去。 正在反浆的有大量腐殖质的黑钙土气息,混合着草甸子和水泡子气味,从车窗吹拂进来,使李大波感到一阵窒息后的轻松舒畅,多么熟悉的气息,从他孩提时代起就迷恋的气息!“这是到了哪儿了?……难道到了东北草原了吗?肯定敌人要我下煤矿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这个旧世界弄个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离开车站出发时,正是午夜时分。经过十几里的柏油路——这是张景惠做为一项对章怀德的赠礼、也是做为对翠峦第一富绅、参议员的赏赐特意修建的一条马路,终于在曦微的晨光中停在有一对石狮的章府庄园门前了。 守候在门外的仆人,立刻大开两门,马车驶入院中,转过“三阳开泰”的影壁墙,沿着一条石子路,绕过宅前的山石、花畦、莲花缸,在大厅前的高台阶下停了下来。李大波又被架下来,几乎是抬着进了屋,放置在软绵绵的沙发椅子上。这时,他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先是女人的笑声,随后是女人的哭声。 “开镣!” 这无上权威的口吻和声调,李大波是多么耳熟。“这究竟能是哪儿呢?!” 立刻有人叮叮当当砸开了他的脚镣,震得他的脚踝骨和小腿酸痛。几乎在这同时,随着一声“摘掉捂眼儿!”眼罩也被取了下来。屋里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泪,发疼,眼前仿佛是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呆了一会儿,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惊呆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把圈手摇椅里,坐着他仇人似的父亲章怀德。九年不见,他发胖了,蓄起了胡须,老多了。他身穿一件栗色团花夹袍,手里拎着一根三尺长的东北大烟袋。满脸横肉的姜氏,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他们的左右,一边站着微笑的艾洪水,一边站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妹妹彩云,她正掩面哭泣。 李大波望着这情景,惊呆了片刻,呆了一会儿他就清醒过来。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他的脑际,他不能忍耐地突然站起身,指着艾洪水的鼻子质问着: “艾洪水!你这个坏蛋!我问你,你是怎么给我捏造的口供,把我从敌人的监牢里换取出来?!” “混蛋,给我住嘴!”章怀德用那管长烟袋的铜烟锅顿着水磨石的地板,大声呵叱着,“你个混小子,见了老子,屁都不吭一声,你眼里还有我没有?!” 李大波低下头,不言语。 章怀德抽搐了一阵嘴角,紧蹙着大虾须子似的双眉,瞪着一对有一道白圈儿的黄眼珠子,从上到下打量着李大波,无限感慨地说:“看你九年出去,混成了什么孙子相!本来供你上学,指望你学成之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谁承想你破衣烂衫变成这熊相儿,真是败坏了我章家的门风,不说学好,单学老俄国毛子那套共产共妻,扫地出门,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门庭出身,跟那些穷鬼摽在一起干什么!唉,冤孽呀,真是冤孽!我说幼德呀幼德,死到临头的份儿上,你也该迷途知返啦?!嗯?” 李大波不接章怀德的话茬儿,不回答他的问话,仍旧接着他刚才的那个可怕的思路追问下去: “艾洪水!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从死囚牢里弄出来的?给我招了什么口供?替我答应了什么条件了?快告诉我!” “呸!你个鳖犊子,你还有闲心管那些鸡巴事儿!”章怀德怒气冲冲地啐了他一口粘痰。 “爹,您别跟我哥生气了,他现在胡涂了,您先饶了他吧!哥,你就少说一句不行吗!”彩云边哭边向章怀德和李大波两人央告着。 “舅舅,我看跟他说了也好!”艾洪水微笑着向章怀德提议着。 “那你就说给这个畜生听听。” 艾洪水颤巍着他那颗小脑袋,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才这样说: “表哥,你放心,没有你一句口供,这里边只有舅舅一人担着责任,是舅舅有钱有势,又有老交情,老面子,疏通了各个环节,要不你怎能从死里逃生啊!” 李大波静听着,等艾洪水一说完,他就急切地问:“曹刚那小子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他怎能一下放了我?!” 一提到曹刚,艾洪水一肚子的怨气。他恨曹刚最初把他拉下水,让他陪决;这次艾洪水托他搭上重庆的线,他又没给办成。于是艾洪水便把曹刚跟今井武夫潜入重庆谈判和平条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才说:“曹刚这王八蛋,起初一心想从你嘴里掏出口供,既向日本、又向重庆两边讨好,可是你死不招供,他就想杀人灭口,我一看不妙,才趁他俩去重庆、香港的时机,托了张景惠和土肥原,又转托川岛芳子,才算把事情办成。川岛芳子现在穷困,开支太大,很喜欢钱,有了钱,这浪货什么都敢干!” 李大波仔细听着艾洪水的叙述,一边思考他说的话有没有漏洞。听完后,他不放心地问:“曹刚那边不会再找我吗?” 艾洪水摆着手连忙说:“不会!川岛芳子已把一张枪毙死尸的照片交给他,你放心,在曹刚那儿,你完全销号了。” “那小子是两面特务,很有经验,能骗过他吗?” “问题是,他敢怀疑多田骏的姘头吗?他敢去问她要人吗?” 李大波听罢,仍似信似疑;虽然他免去一死能够回到家乡,但他却一直悬念着他被捕的结局,深恐失掉气节像艾洪水那样活着,他认为那将不如死去。受电刑使他丧失不少脑力,他现在也只能思考这专一的问题。于是他垂下头自言自语下意识地嘟囔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不能变成像你那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章怀德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地骂着:“兔羔子!给我闭嘴!你到是一个硬骨头,你给谁当硬骨头啊?混蛋!把你好容易鼓捣出来,不说好好谢贺谢贺你表弟,还骂人家,真是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好生呆着你的!”章怀德一边骂着一边用烟袋锅顿着地面,发出嘟嘟的响声。 姜氏抹着眼泪,掀起李大波的衣襟,看见还没有结疤的红赤鲜鲜的伤口,便拍着他的肩膀哭着数叨着:“我的儿哟,看让日本鬼子把你收拾得这样惨,这群狠心的东西!你回咱家多好呀,可别再喝了迷魂汤似的往外瞎跑跶去啦,往后好好守家在地的过日子吧,……孩儿呀,你爹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两,去了房,卖了地,兑出买卖,才把你赎回来呀!我们老了,还不是冲着你过这份家业吗?你好好在家呆下来,支撑着咱这门户,也好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呀,孩子,你可别再顶撞你爹,为了你,他前些时都愁出一场大病啦……” 这时,天色放亮,收拾院子的家丁和干活的长工已经都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听说马车到底把少东家接回家来,都把脸贴到客厅的双层玻璃窗户上,争着看这位“红党”是什么样儿的,把这当成一件乡村庄户上发生的奇闻轶事来欣赏。 章怀德看见他的儿子低下头不再言语,觉得这幕戏已经演得够火候了,应该见好儿就收,便站起身来,拽一拽他那团花缎袍,颤巍着胡子,用不容分辨的威严口吻宣布着: “幼德!你听着,老子我对你要约法三章:第一,对你严加管教,不准你再逃走;第二,你应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接续香烟,听说你在外边弄了个娘们,咱家可不收留那野货,你往后死了这条心;第三,别跟着穷老俄那套办法走,要循规蹈矩,按孔孟之道做人,安身立命,光耀门庭。这回你敢再违抗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喂,邢子如!”他朝屋外的廊庑喊叫了一声。就有章府的管家邢子如闻声走进屋来。 邢子如穿一件灰布长大衫,一进客厅便请了一个蹲堆儿安,站在一边恭顺地问:“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邢子如!把少东家带到东院去,叫他先歇息歇息,好好扶侍他,人参鹿茸伺候着,着实补养补养身子骨儿,……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小的就按老爷吩咐的去办。”邢子如双手侍立,弯腰深深鞠着躬回答。 “章虎!”章怀德喊了一声,马上有一个年轻的护院,包着头,腰里缠着褡袍,挎着一只盒子枪,跑进来,“章虎!这差事交给你,带上枪,好好看住少爷。不能让他出咱这庄院,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休想有你的活命!” 最后,他瞪着大眼珠子环视一遭仆人和家丁、长短工,以主人无上权威的语气宣布了一条章府家规: “喂,我说,上下人等,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准‘尿炕’——把少东家从关内监狱弄回来的消息向外说,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叫我查出来,我就送他上日本宪兵队,进监狱下大牢!听见了吗?” “听见了。”仆人家丁异口同声地应和着。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走出客厅,到正院他的卧室休息去了。 邢子如和章虎两人架着李大波,回东跨院去。李大波经历了这场非常意外的冲击,只觉得身心格外劳瘁,加上乍一砸开镣铐,觉得头重脚轻,时时都要摔倒。他走过前厅时,围在那里的男女仆人家丁,像刮风似地传递着小话儿: “啧啧,看少爷瘦成啥样儿啦,光剩一副骨架了!” “唉,让鬼子折磨成这样,不好说能活啦!” “要是他亲娘活着,还不知哭成啥样呢!……” 东跨院自成格局,有几棵石榴树,院中心有个荷花缸,里面长着鸡头米,菱角,很幽静。一明一暗的两间北房,十分宽大,有暖阁还有地灶,拾掇得很整洁。外屋摆着一套紫檀花梨的家具,大写字台,皮转椅;迎门墙上挂着刚卸任的伪满总理大臣郑孝胥画的“松鹤延年图”,靠墙的书橱里摆着曾文正、左宗棠的文集。一派书香的气质。 内室有一张大铜床,床前有一道“惜春作画”的镶嵌屏风,茶几,大衣柜,帆布躺椅,地上铺了棕色羊毛地毯,墙上挂着春夏秋冬四扇屏,还有一只没有弹药的短铳猎枪。这里本是章府招待上宾的客房,所以才如此讲究。这处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仿佛正以它的安乐、舒适向一个刚出狱的囚徒炫耀。 李大波离家九年,变化很大,他过去在家时,不记得有这套客房。听了章怀德刚才宣布的约法三章,他觉得真像从原来的日本监狱掉到另一座庄主的监狱。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掉了自由。眼下他无心细看这屋中的陈设,他的头像灌了铅般的沉重,而且疼得似乎马上要裂开。监狱的折磨、旅途的劳顿,使他疲惫不堪。仆人给他端来洗脸水,替他洗了脸,喝过黄芪鸡汤面,他就一头倒到床上,呼呼沉睡起来。仆人都散去,只剩下章虎像看差儿似的坐在外屋。 就从这一天起,李大波结束了天津的日伪监牢生活,然而却开始了另一种禁锢的岁月。三 刚安顿下李大波,艾洪水便乘坐着三套马车赶回鬼迷店去接他的父母来庄园,为他做说客,达到他和彩云结婚的目的。鬼迷店离章家屯不过十五里地,三匹高头大马撒欢儿跑起来,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从章氏庄园一回到他自己的家,小门小户,透着寒酸。有一段院墙颓圮了,是用劈柴柈子码在那儿堵窟窿。饭食是高粱米粥,贴苞谷面的大饼子,就大葱蘸酱,因为他回家,才舍得摊上几个鸡蛋煎饼。他那落魄的父亲艾肩吾,把喝完粥的碗,都用舌头舔干净。他看了这种穷困景象,就益发感到通过这门婚姻来改变他全家命运的迫切需要。他没有久呆,当晚就把他父母接到章家屯来了。 “爸爸,到我舅家,你可千万别舔盘子舔碗的啦,怕下人们笑话你。”一路上他连着嘱咐他父亲好几遍。 他们艾家一家人来到的时候,章府上下人等正忙着李大波的抢救。他从回家倒头就睡,直到两天一夜没醒,而且发起高烧。这可急坏了老东家。已差人分几路兵马到伊春、绥化和哈尔滨去请医生。彩云知道在这世上只有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一直守在床头,为他病到这程度而哭泣着。 艾洪水为了接近彩云,也来到东跨院,李大波昏迷不醒。他就借着这机会,冷不防抱着彩云的肩头,在她耳畔说点动情的悄悄话儿来勾引她。他看见李大波睡在软绵绵的铜床上,盖着水红色缎子薄棉被,茶几上放着点心、人参鹿茸汤,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羡慕。而且他在心里猜度着他这受过牢狱之苦的表哥,在这么阔绰优越的环境里,一定会被软化、被征服。“是啊!人生几何,为什么不享受人生寻欢作乐呢?” 昏迷的第五天,三位大夫都先后来到庄园。于是展开了一场暗中谁也不服谁的临床会诊。伊春的大夫诊断为病毒感染合并肺炎;绥中医生却认为是身体虚弱,心力衰竭;而哈尔滨的主治医师诊断是溃烂性炭疽。经过一番争论、论证,最后相持不下,决定采用三种方法轮番治疗。但不管怎样,经过十天的打针吃药,高烧渐渐消退了。 十天床头的扶侍病人,十天的特殊接近,艾洪水终于跟彩云的关系日臻亲密了。李大波在床上安睡着,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艾洪水趁机对彩云展开了凌厉的攻势。他也可算是个玩女人的老手,很快就把彩云搞得神魂颠倒。彩云这姑娘自幼锁在深闺,从没接近过男人,初恋对于她是那么新奇而具有魅力。艾洪水刚一搂她,她害怕又激动得浑身哆嗦,他就品味出彩云和那些他熟悉的青楼女子是多么的不同,他高兴自己遇见的是一个纯真、圣洁的处女。 有一天,他俯在彩云的耳畔说出了求婚的话。“云,做我的妻子吧,我会一生都这样爱你,我会使你幸福的。”他把她搂抱得非常紧,使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别,表哥!别闹!外面有人看,”彩云半推半就着,有些胆怯地望着窗外,“洪水表哥,我真感谢你,为了我哥,你出了这么大的力,如果没有你的援救,他就死在监牢里了。” “怎么谢呀?就动动嘴儿吗?”艾洪水把她搂在怀里,用手摸索着她的全身,使这少女几乎有点窒息,他攥住她那小馒头似的乳房,加强了他的攻势,“彩云,我要实际的,把你自己给我吧!” 李大波的高烧消退后,遍身的伤口有了显著的愈合;清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使艾洪水觉得很碍事,他不得不在李大波睡去的时候,把彩云拉出东跨院,他俩手挽着手到屯外田野里去散步,到开冰后的乌马河岸去看日落黄昏光艳的美丽景象。 艾洪水这几年在平津过单身生活,常跑秦楼楚馆,又读过不少香艳小说,对那些令人销魂慑魄的风流韵事,总想亲身试验一番。现在他觉着这天赐良机已经来到眼前,如果不挖空心思开动脑筋抓住,稍纵即逝,那他这笔垂手可得、数目可观的家产,也就打了水漂儿。 那是七月仲夏的一个黄昏,他们沿着乌马河畔的一条草路漫步。玫红的夕阳把河水镀了一层金。用圆木搭成的码头渡口上,拴着一只小船,已经没有人;成群的乌鸦呱噪着,在晚霞的映照中拍着翅膀,向远山的树林飞去;沿着坡地是一处处用葵花杆儿做篱笆的农家菜园,菜园周遭种的是向日葵,刚长出金灿灿的花盘,迎着夕阳微笑。艾洪水紧紧挽着彩云的胳臂,在她耳畔尽情地说着甜言蜜语。“彩云,你惹得我睡不着觉了!想死我了!”彩云害羞地低着头,一颗被初恋迷濛的少女的心,像凉粉团儿那样紧张而激动地颤抖着。她的脸颊被艳红的霞光辉映得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这时,艾洪水见景生情,忽然想起中学时代他在功课之余读过的世界名著《静静的顿河》中所描述的场面,他感到眼前这情景,多么酷似顿河岸边的环境啊!彩云似乎就像那个多情的阿克西尼亚,而他,不正可以充当一次葛里高里吗? “来,我们到小园里看看好吗?”艾洪水说着,推开一扇用矮粗的葵花杆编成的发黑色的排子门,他紧紧地挽着她走进园里,钻进那一片在微风里窸窸窣窣摇曳的葵花丛中。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花荫里潮湿的黑土地上。“来,你累了,我们坐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吧,你看,月芽已经升起来了,这是大自然的奇观,真可说是日月同时在天上大发光辉……” 彩云顺从地坐下来。他用臂挽搂起她的腰,热烈地吻她。 彩云害羞地把头倚在他的臂抱里。 “彩云!我爱你,爱的都要发疯了!……你看,日月都在看着我们俩亲吻呢……” 他的经验使他感到,这个猎获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猛地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他心里冒上的一个声音提醒他:“是时候了,生米做成熟饭,就可操胜券了。”他用力地把她的裤子扒下,然后他压了上去。她推他,用拳头捶他,也制止不住他那用力的动作,约摸过了半小时,从她身上爬下来,他喘息着,感到浑身无比轻松,坐在她的身旁,用手指梳理着他那有些蓬乱的头发。 彩云伏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他望着她颤抖的肩头和起伏的脊背,用一种胜利的语调安慰着她说: “彩云,你哭什么呀?你破了身,我娶你就是了,这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早晚都一样的事儿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那少女的悲泣呜咽,溶入了她身旁奔腾滚动的乌马河的波涛之中。她感到浑身无力,他挽起她的胳臂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回庄园的路上走。那小园他们作爱的那片黑土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迹,招来一群很大的黑蚂蚁…… 李大波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他甚至想不起他身在何处。他只感到好像在重病之后做了一场大梦。尽管他的伤势已不再溃烂,褥疮已结了干痂,可是他的体质却依旧非常虚弱。他必须躺在床上,才不致昏迷晕厥。章怀德得知儿子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便不再到东跨院来,只在每晚听取管家邢子如一次情况汇报,然后向管家再发出一家之主的各种威严指令。 艾洪水和他的父母,一直住在李大波的对面——西跨院的房子里。那里过去是章怀德会见一般客人的书房,虽然比不上东跨院的贵宾客房,在穷困潦倒的艾肩吾看来,也如金鸾殿一般。他来后,父子俩经常谋划这件婚事,艾肩吾常给儿子出谋划策,想想鬼点子。 那天晚上他见儿子回来的挺晚,便急忙迎上他说:“宏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顺手吗?” 艾洪水笑得满脸放光,冲着他爹打了个响手。得意地说: “全拿,我大着胆子,把她干啦!” “孩儿呀,你干得好,这可是有关咱重振家声的大事呀,这等于加了一道锁,千万别‘吐噜①’啦!” -------- ①土话,即失败之意。 “爸,您放心!从今晚起,她就是‘破货’了,不是黄花少女了,不嫁给我,嫁给谁呀!” 那一天午夜,章府的人都沉睡的时候,在西跨院,艾洪水的妈乐得烫了一小壶酒,三口人就着一盘油炸开花豆,庆祝了一番。 经过一番细心调养,李大波的健康大有好转。他的头脑又恢复了思索的能力。他的生活条件越是优越,他的心里越是有着无法排遣的苦恼。他时时刻刻想到党组织,想到红薇,想到他在天津的地下工作,不知道他被捕后杨承烈、王万祥、红薇的情况到底怎样了,人地分隔,他又不能跟他们通信联系,在这被软禁的环境里,他每天都感到忧心如焚。最初他思考的是为了拉他下水,艾洪水可能为他伪造叛党的口供;如果艾洪水真这样做了,他将怎样洗刷这个不白之冤呢?但是后来他不再为这个问题大伤脑筋了,因为他觉着他的良心是清白的,党性是纯洁的,他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党是绝对忠诚的,他相信党会把这一切考查清楚。这样想定之后,他变得冷静下来。他知道一个真正坚定的共产党员,面临这种新的复杂情况,他首先考虑的应该是适应新环境的斗争策略和方式方法,而不是死死纠缠在过去的问题上面。思前想后,他给自己规定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如何冲破软禁、跳出樊笼的问题。硬打硬冲,他知道绝少成功的希望,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麻烦;消极地等待时机,又只能白白地消耗宝贵的岁月;为了达到目的,他日夜寻思着对症下药的良方。他给自己定下的计划是,第一步先把身体养好,这是革命的资本;其次是使章怀德对他放松警惕,然后是争取护院章虎对他合作;最后才走那决定性的一步——从这森严的大庄园里逃跑。第22章 冰天雪地一 三个月的软禁时光好容易熬过去了。现在正是白雪皑皑的严寒季节。这几个月的医疗和调养,李大波的身体完全康复了。看守他的家奴章虎,惊奇地发现他的少东家变得那么英俊、潇洒,和刚从车站接回来的那个囚徒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李大波跟章虎已经非常熟悉。刚来的时候,章虎总是坐在跨院走廊的一条板凳上,抱着枪,一边打盹儿,一边看着少东家。深秋时,天气转寒,李大波便让章虎搬到他的外间屋跟他作伴儿。他带着谨慎的笑容,和少主人聊天。 章虎除了章家屯以外,没见过外界的世面,他总是好奇地望着少东家的一切行动。李大波让管家邢子如买来哑铃,弓箭,院里埋上双杠、秋千。李大波每天清晨都举哑铃、射箭、攀杠子、打秋千,弄得脸上、身上大汗淋漓,章虎看得眼花缭乱,新鲜有趣。 在聊天时,李大波已了解了章虎不幸的家庭遭遇。他三岁上死了母亲,十一岁那年的大年三十,他父亲起五更到井上挑水,因为落雪,井台又结了冰,他滑到井里淹死。按照这里的风俗,要把所有围着稻草保暖的水缸担满水,初一到初五不到井里挑水。老章头要挑水,还要喂牲口,一连挑了二十多担水,他太累了。他的脚根不稳,才掉到井里淹死。留在章虎印象中的父亲,是结成冰棍儿般硬挺挺的一具死尸。头一天晚上,在长工的小屋里,父亲还对他说:“虎儿,看这天道是要下雪了,你到后山寻点柴来,咱爷儿俩好过年呀!……”他望着父亲那张冻成冰坨儿的胡碴儿脸,想到再也没了叫他“虎儿!”的爹,他失声痛哭了一夜。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儿。 章府专做木匠活、修理犁耙绳套的长工老梁头,领着他给老东家磕丧头求着施舍一口棺材,当时章怀德正在上房发脾气。他用宏亮的大嗓门喊着: “多丧气,这个老章头,早不死,晚不死,单在大年三十儿死,今年过这个年可真晦气,……” 小章虎战战兢兢地磕下头去,任凭老主人甩闲话骂大街,到底舍来一口“狗碰头”的薄板棺材,掩埋了他的爹,就从这时起,章虎就成了章家庄园的小猪倌儿。……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觉得这位少东家人性好,对下人不打下骂,说话和颜悦色。令他奇怪的是他当面骂艾洪水,背后骂老东家。有一次章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白木耳煎成的中药,因为太烫把碗和药都摔到地上了。他当时吓得脸色焦黄,以为一定会挨一顿嘴巴,或者会扣罚他的“劳金”①。他怵怵怛怛地垂手侍立,害怕地望着打碎的碗碴儿。 -------- ①即工钱,在当时的东北,按日本的“协和语”称为“劳金”,挣工线,说成“吃劳金”。 “章虎,别怕,快把碗碴儿扫起来,打了就打了,那怕什么呀!” 这时,赶巧管家邢子如走进来,他直瞪着眼,逼问着章虎:“这是你这个狗东西干的好事吧?” 李大波赶忙说:“邢子如,是我摔的,碗足儿太烫,我没端住。” 邢子如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连连说:“哟,是少爷摔的,那是一时失手,好,好,摔得好,这就叫岁岁(碎碎)平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章虎,你还不赶紧用簸箕搓走,没点儿眼力见儿,眼长到腚沟儿上啦?” 章虎赶紧把碗碴儿搓了,邢子如行过礼,问过安——实际上是查房,便骞起长衫下摆,踮着脚尖,点头哈腰倒退着走出屋去。 “奴才!”李大波望着走在院里的邢子如背影,骂了一句: “这种人,连猪狗都不如,章虎,不怕,有我呢!” “唉,要不是有您护着我,给我遮说,我这顿嘴巴子就算挨上了。真得谢谢您,少爷!” “往后别管我叫少爷。” “嘿呀,您说,不叫少爷可叫啥哩?少爷?!” 李大波看章虎那惊奇逗人的样儿,笑了: “叫我波哥。” “嗐,那成什么体统呀?别说老爷听了要发脾气,骂我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就是管家我也惹不起呀,还不得抽我一顿皮鞭子?” “有我,他敢!这么着吧,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波哥,这还不行吗?” “中!波哥,你可待下人真好!”章虎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波哥,他们都传说您是红党,是吗?” “是,就是中国共产党。” “波哥,你们那个共产党里,都不打不骂,待人挺好吧?” “是,对穷人更好,因为我们是为劳苦人打天下,眼下先打鬼子。” 呆了一晌,他眨眨眼,习惯地望望门外,确知没有人,就憋不住又好奇地问:“波哥,那不跟咱山里的‘红胡子’一样吗?” “‘红胡子’?!” “这是老爷这么叫他们,人家的大号叫‘抗联’。” 李大波激动得眼睛一亮:“我在关内早就听说咱这一带活动着抗日联军,可是你见过他们吗?” “有,广着哩!山里、老林子里都有。我没见过,可是听说咱看山林的老梁头见过。” 从这次谈话后,李大波更加强了身体的锻炼,同时也更加强了他的伪装。渐渐地,他被老主人允许越出东跨院,可以走出庄园去。活动活动腿脚了。章怀德冷眼旁观他的儿子,见他那么平和,文静,又向管家邢子如打问过家景年成、庄园开支、家丁情况,特别是李大波整天抱着一本《日语会话宝典》埋头苦学,他暗忖这匹野马已收了他那脱缰的性子,似乎已被他软化争取过来,他心中不由暗喜。李大波提出要看报的要求,老头子不但慨允,而且立刻派人到县城去买了好几种。李大波从敌人出版的《大同报》、华文《大阪每日》、《明明》杂志,日文版《读卖新知》、《朝日新闻》这些报刊上,得到了不少消息,他从而得知英国张伯伦内阁辞职,邱吉尔组阁①;意大利对英、法宣战②;德国的闪击战突破马其诺战线,一夜之间巴黎陷落,法国对德投降③,法共号召建立民族解放阵线,戴高乐成立了“法兰西民族委员会”,这两股力量,在法国本土展开了向德国占领军的战斗;日本国内的工潮迭起,战争呈胶着状态,特别是彭德怀指挥八路军发起的“百团大战”,使日本朝野为之震惊④,直接导致刚上任半年的日本米内内阁的倒台,近卫文麿第二次组阁⑤。上任伊始,就发出建立在日本领导下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国策主张①。李大波根据这些国际风云的变化,推测出日本国内的政治势力,“南进派”占了上风,这说明日本不仅要加速推行对华战争,而且还要穿越中国向东亚各国推进。这样,就决定了中国战场必将有一番决定命运的苦斗,他的心早已飞到晋察冀边区的平原与高山之间,他是多么想飞出这个华丽舒适、但精神苦闷的大鸟笼啊!特别是他从这些敌伪报纸的反面宣传中,得知八路军一二○师贺龙部在晋西北粉碎了日本的军事“扫荡”,以毙伤日军四千五百名②左右的成绩,彻底击败了日本“第一次强化治安运动”的计划,使日本举国上下疾呼要消灭中共的军队,才能完成对华战争。为了这个巨大的胜利,他心中暗自高兴得足有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他的眼前又重现出当年硝烟迷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情景,心情像排山倒海般澎湃激荡。“冲出去,一定要想方设法从这里冲出去!”他对自己下了决心。 -------- ①1940年5月10日,张伯伦辞职,16日邱吉尔组阁。 ②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对英、法宣战。 ③1940年6月17日,法国对德投降。 ④“百团大战”1940年8月20日至12月5日,八路军出动一百一十五个团,在人民群众配合下,向正太、同蒲、平汉、津浦、北宁、平绥、平古、白晋、德石等主要交通线上的日军及沿线两侧据点发起攻击,并配合各根据地进行反“扫荡”作战。共进行三个半月,大小战斗一千八百二十四次,攻克敌人据点二百九十三个,歼灭日伪军四万六千多人,缴获各种武器,枪支五千八百多件,摧毁敌人大量设施,并破坏铁路八百七十公里,公路一千五百公里,对敌打击甚大。 ⑤1940年7月16日米内内阁辞职,22日近卫第二次组阁。 ①1940年8月1日提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主张。 ②1940年6日8日至7月6日,一二○师粉碎日本对晋西北的“扫荡”。毙伤日军四千四百九十人。 章怀德虽然老于世故,但他不熟悉有丰富敌工经验的儿子李大波的伪装,章怀德信奉的是“钱能通神”的哲学:他认为家财万贯、一呼百诺、丰衣美食、使奴唤婢才是人生最大的享乐,最高的追求目的。他看到吃得红光满面、态度温和恭顺的儿子,已经完全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变成了“改邪归正”的败子回头,于是章怀德为了笼络他的心,和显示他的家业财富,便对他实行了彻底的开禁,既允许他在整个庄园走动,还答应他可到山里和草甸子里去狩猎。 李大波满心喜悦地接受了这道禁令。“我已成功了一半,要小心啊!”他时刻在心里这样向自己提出警惕。开禁的那一天,为了熟悉路径和环境,他让章虎带他视察整个庄园。 自他离家、伪满洲国建立,这庄园已大有改观。整个庄园约占地十垧①。连环套式的宫殿建筑,一共是四座大院,鳞次栉比、排列有序的高堂大屋,有一百多间。为了记下路径和地形,章虎带他从院里穿过,到了庄园的后门。这里临着一片宽阔的草甸子,十分幽静。他们循着庄园高大的围墙转到了前门。他是夜间被蒙着眼睛带进庄园的,这么气派的大门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 ①指东北地积单位。一垧约和华北十五亩,西北地区约合三亩至五亩。 这是一座八字朝南的外朝门。门上画看秦叔宝、尉迟恭的彩色旧希呕⒈ㄏ螅淮竺徘坝幸欢允ǎ哦蠢锇谧帕教跚俚省K歉兆呓牛痛永锩娲艹隼匆蝗悍徒凶诺睦枪贰P献尤绱用欧扛厦ψ呱锨埃怨啡哼汉茸牛缓笾弊派っ藕暗溃? “我说狗旦!你干嘛吃的?不好生看着狗!” 从外朝门右边的一间耳房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长一头灰白发,虽然已是盛夏,他还穿一件土毛蓝布浑身是补丁的短棉袄,敞着怀,一顶破帽头里面,掖一张折叠的报纸,做帽檐,挡住阳光的照射。他看见管家,赶紧打千请安。 “嘿,你个瞎窟窿,没长着眼睛,给我请安干啥呀?狗旦,这是少东家,快请安!” 老家人请了一个安。然后凑近李大波仔细看了看,“嘿,是少爷呀,……我当初跟你外公在一块儿干活,你可真象你妈呀!” “狗旦,别多嘴,快看住你的狗,别咬了少爷……” 李大波忍住气愤问:“管家,他这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叫他狗旦呢?” “少爷,狗旦是他的小名儿。” “对,那是我的奶名儿。”老人边解释边叫着狗群:“祈福,好生呆着,给我趴下!” “哪只狗叫祈福?”李大波问着。 “它叫祈福!”老人指着那只豆青色齐人腰高的猛犬。 李大波笑着转向邢子如:“管家!你不觉得你叫他的那个小名儿,还不如这只狗的名字文雅吗?” “是,少爷,不过,他压根儿没有个大名呀!”“我有过大号,可是没人叫过。”老人眨巴着眼争辩着说。 “你的大名儿叫什么呀?” “叫玉田,少爷。” “噢,玉田!这名字很好,管家,我看以后就改叫他玉田吧,你看好吗?” “好,好!少爷看着好,我就看着好!”邢子如陪着笑脸说,然后转过脸,对玉田老汉说道:“喂,狗旦,还不谢谢少东家?傻里傻气地像捆木柈子矗在那儿干什么呀?”“谢谢少东家,”玉田老汉说,然后眨巴着狡黠的眼睛,对邢子如说:“往后可不兴再叫我小名儿啦,这是少爷吩咐的。” 李大波哈哈大笑着,穿过这个养狗的、农民称之为“章府第一关”的院子,便是内朝门。绿色的门板上,画着左鹤右猿;朝门前的两根红漆大柱上,雕刻着名曰“龙凤呈祥”的双龙双凤;两屏全是玻璃挂屏,红边金字,四周雕有“八仙飘海”的精致图案,金光闪闪。地面铺着四方青砖,门内两边摆着一排椿凳。他们走进内朝门时,两边的门房里,一群武装护院家丁正在喝茶,听着一个刚刚催租回来的庄头,津津有味地讲说着给一个佃户扒锅封门的故事,没有听见外面的走动声。 “屋里的,有胳臂有腿的,都给我滚出来!”邢子如朝门房里喊着,屋里的人听见是大管家的声音,都停止了说话,一齐走出屋子。“来,大家都见见,这是咱的少东家,行个礼儿!” 大约七八名挎盒子枪、腰束宽皮带的武装家丁都给李大波行了打千礼。 李大波朝他们笑笑,挥挥手,他们便行了蹲安礼,回到门房里去。他问着邢子如:“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呀?”“看门护院呀,少爷!”邢子如放低了声音说,“你老刚回来不摸头绪,咱这地面上有点不平妥,所以就让咱们府上的苍头①担任武装家丁啦。” -------- ①苍头,旧谓仆役,因汉时仆役以苍巾为饰,故名。 “怎么个不平妥呀?”李大波故意引诱着他多说。 “少东家,你可不知道哇,躲在大小兴安岭、长白山上的义勇军和抗联队伍,着实折腾的厉害哩,”邢子如附在李大波的耳轮上说,“他们出没无常,打家劫舍,连皇军都没法儿治他们,他们让日本人赶的实在没路了,便游过黑龙江到俄国老毛子那边去,日本皇军刚一走,他们就又过江钻出来啦,像咱这样的人家,都得防备着这些红胡子。” 听了管家这番话,李大波的心动了一下。他就是要探听到这个使他动心的消息。可是他压下了心里的这股冲动、欣喜,仍旧那样微蹙着眉头。为了掩饰这消息带给他的喜悦,他把视线转向那个催租的苍头。他指着苍头穿的那件浑身上下一排排全是口袋的衣服说:“嘿,你这是穿了一件什么衣服呀?” “回禀少东家,我穿得是件催租衣,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他摆弄着口袋,“这里搁的是单据,方便极了。”他得意地笑着。 李大波不想再跟他搭讪,便挥了一下手。章虎带路,他走进佃户们称之为“章府第二关”的内朝门。 他们走进一块石铺大坪,便是大厅。“润德堂”三个金光大字横匾,高高挂在厅堂的画廊之上。厅前的大柱上,用一条二丈长的铁锁链,锁着一只大青面猿猴。那猴儿见了生人,就龇着牙,抖动着铁链子,扑将上来。 “呆着你的,看不见是主人来了吗?”邢子如申斥着大猴。 青面猴嗞嗞地叫着,撅起短粗的尾巴,窜上了刑子如的肩头。 “嚯,这家伙可会看家着哪,谁要是硬往里闯,手脸、衣服,就得让它抓个稀烂,嘿嘿嘿……”邢子如夸奖着大猴,解释着说。 李大波想起,这就是“章府第三关”。李大波听着这些解释,不说一句话,只是高傲地点点头。 老于世故的邢子如看不出李大波那莫测高深的表情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他还是按照习惯,一一做着解释,以尽他的向导之责。他把肩头的青面猴赶下来,扔给它几颗大榛子,那猴咝咝着,坐在一个铁镢子上,去剥榛子了。 他们走进大厅,便是礼堂。礼堂四壁,挂满堂赞,中央悬着彩色鲜明的太极图,周围是四方骑马大花格。在太极图之上,是溥仪的御赐“福”字。屋子两边,摆的是雕花太师桌椅,矮茶几和雕花踮脚凳。 过礼堂就是八角亭,活像一座庙宇。亭子中央摆一架五尺高的穿衣镜。李大波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心里暗喜,他发现自己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削瘦的两腮已长了肉,他觉着自己的确已经恢复了健康。 李大波下了八角亭,过天井,来到主堂。这里一派古式装饰。两壁挂着古画、古字、上首安装着神龛,用紫檀木雕出花格,每格里有镌刻的小佛像。神龛中间悬挂着伪满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的“御真影①”大照片。右首摆着伏虎财神赵公明木刻金像,左边摆着烧瓷的水月南海观音大士。香案上摆满银光闪烁的供器和各色的供品。 -------- ①即照片,“御真影”是日本使用的汉字。 “老爷理佛有年,每逢初一、十五都来上香念佛,积德修好,才保着您平安回了家……”邢子如讨好地说着。 李大波对这没有兴趣,潦草地看过主堂就出去了。 这时,一个帐房的仆人连呼带喘地跑进来,向邢子如请了一个安,说道:“哎呀,到底把你老找到了,邢大先生,新京来了送礼的,请你过目礼单哪!” 邢子如向李大波打个千儿说:“少爷,我向你老告个便。” 李大波点点头,表示同意,邢子如便跟着帐房仆人匆匆出了内朝门。李大波见他走后,立刻展眼舒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摇摇头对章虎小声说:“我真讨厌这人,活像一头绿豆蝇,到底飞走了,咱们自己爽爽快快地看吧。” 这时天近黄昏,暮色四起,巨大的庄园,异常寂静,笼罩在被晚霞映红的苍茫夜雾之中。假山后面的马厩和成排的仓房,都模糊不清了。在黄昏中,依稀可见的是圈着大院的寨墙,以及四个犄角的角楼。角楼里架设的日本造的小钢炮,在晚霞照射中闪着光亮。 章虎提醒他,该回去吃饭了。李大波还有点恋恋不舍,头一天得到自由,他觉得心里真快活。他站在花园的英国草坪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庄园。这些高大的、变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都是五脊六兽,龙舞凤翔,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他软禁的这个地方,俨然是北满大草原上的一座豪华宫殿和独立王国。他知道修建这处庄园包含了多少农民的血泪。他因而明白了一个道理: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深入,随着伪满统治的加强,章怀德的家产还要不断地扩大,膨胀,直至崩溃。膨胀得越快,崩溃的那一天也来得越早。 “唉,要逃出这座鬼门关,再逃出伪满国境,那还要费很大气力啊!……”他这样提醒着自己,还需要隐蔽和努力,便回了东跨院。二 艾洪水护送李大波回来后,在农家的向日葵小园中奸污了彩云,便匆匆赶回北平。在李大波康复以后,他又回到庄园一次,这次是正式向彩云求亲。李大波为了伪装,对他放弃了辱骂,指责,只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艾洪水留在上房跟章怀德谈话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但他却发现艾洪水在追求他妹妹。等艾洪水一回鬼迷店,他就把彩云叫到东跨院,想警告她不要跟艾洪水这种坏人接近。 实际上自他离家这么些年,他对彩云的情况已很不了解。李大波出走革命,剩下彩云,处处都要唯章怀德之命是从。她一度被章怀德送到长春上学,为的是迎接伪满皇帝溥仪的选妃,为此还托了郑孝胥和张景惠。彩云听到种种传说,很怕被溥仪选中,她愁得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接回老家,总算躲过了选中入宫的灾难,但从此便开始了她蛰居深闺、过着苦闷闭塞的生活。章怀德给她请了一位冬烘塾师,专教五经四书,三从四德。她除了每天到上房请安点烟外,便是描花绣朵,或是逗着一只长毛鸳鸯眼的波斯猫玩,她和李大波所要求的有觉悟的新女性,已是天渊之别。彩云胆小怕事,她是偷着到东跨院李大波的屋里来的。自从发生了菜园那件事,她一直躲闪着她哥哥。现在她心跳着,不知为什么叫她。 李大波让妹妹坐下,见她那一副那怛怵的样子,便说: “彩云,你害怕什么呀?……我问你,艾洪水找你谈了什么啦?没有说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他没说那些。” “那他说的什么?” “他求我嫁给他。” 李大波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乐意吗?” “老头子答应了。为了报答他把你弄回来。” “啊,是这样!怪不得这小子那么实力气哪,原来如此!彩云,他这人政治品质、道德品质都不好,将来你一辈子都会不幸福,妹妹,我看你可以不答应这门亲事。” 她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地说:“这我知道,可是,哥,……” 他用双手扶起她的头,见她满眼含着泪,急忙问道:“你怕老头子不答应吗?我可以跟他交涉去。” “不,不,哥,你别问了,这事不答应不成了。”她蓦地站起来,捂住脸,哭着跑出屋去。 李大波似乎明白了,他跺着脚,想起他被弄到家来,还不知红薇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大声地骂着艾洪水:“这个坏蛋!害了我们多少人呀!只要我活着,你等着瞧!”他此刻心情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不是章虎进来,还不知他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波哥,今日个上哪儿去呀?” “老头子让我下屯子,回头咱去看老梁头吧。” 章虎很快就到马厩把马牵了出来,他们俩骑着马出了寨门。一路快马加鞭,让马儿拼命地奔跑,为的是驱散他心里的郁闷。 破破烂烂的小屯子,躲在草原隆起的山峁里,用树枝、木柈子、靰鞡草盖成的低矮茅屋,好像挤在一群的小鸟窝。李大波走过几个屯子,都是章怀德的佃户村,也进了几家农户,光炕席上摊着一些破棉絮套子,好几家的妇女喊嚷着“别进来!”因为她们没有裤子穿,有一个老妪是用大木锅盖挡着下身,只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向他们打招呼:“你不是刚扒了我的锅吗?没有租子,要命倒有一条!”原来这老婆儿把他们当成刚才那个催租的庄头了。李大波叹息着摇摇头,觉得他家乡的农民跟华北的农民一样贫穷、一样受着地主残酷的剥削。 他每到一个屯子,必先到公所里下脚。村长都要迎出他来,向他做些情况汇报。他发现这些由章怀德、邢子如派来的村长,都是地痞流氓、讼棍和坏蛋。对农民欺压凌辱,个个都成了阴狠毒辣的二地主。在兴盛屯时,一个长得猪嘴獠牙的村长叫鲁福禄,带着邀功请赏的阿谀神情,附在李大波的耳边说: “少东家,我奉告你老,据可靠密报,看坟的老梁头通匪。” 李大波睁大了眼睛,挑一挑眉毛:“什么?通匪?!”“通匪,就是通‘抗联’。这年头,这是最犯歹的事儿了,要是让日本太君知道,连咱老东家都得跟着吃‘瓜络’,……” “噢?是吗?那我可要去亲自调查调查。”李大波伸手敲了敲鲁福禄的胸脯,假意夸奖着他说:“村长,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以后再有什么消息,要直接给我说,或给我送信,不要跟别人乱说乱道,以后我一总给你赏钱。” 鲁福禄腆着大肚子,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双手垂下,恭敬地说:“小的不要赏钱,少东家,我只求主人恩典就知足了。” “好,我会对老东家提念你的。” 出了兴盛屯,李大波骑在马上思索起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通过老梁头的介绍,投奔抗联队伍,才能使他脱离这个依附日本和伪满的罪恶家庭。所以,他必须巧妙地去见这个老梁头,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波哥,那鲁福禄可不是个好东西,他说老梁头的坏话……你信吗?”章虎压抑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老弟,你放心,”李大波和章虎骑马并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明天一早咱就上老梁头那儿去吧,你禀告上房,就说我要去打猎,行吧?” 次日黎明,喂狗的玉田老汉挑选了五条狗,赶着一架爬犁,李大波和章虎骑了两匹日本的退役军马(这是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的馈赠)走出庄园。屯子里还很寂静,爬犁的铁条在结了霜的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新钉了铁掌的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时时冒出火星子和发出轻脆的响声。五条狗在马的周围跑着、嗅着,摇头摆尾地撒欢儿。 正下着晨雾。远处的村庄、道路、田地、树林和山峦,都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中。现在刚过九月,一进十月,这里已飘过一次雪花,天气比关里寒冷的多。山顶铺着没化的白雪,树上披着白茫茫的雾凇,马喷着响鼻儿,狗跑得冒着热气。李大波不熟练地骑在骏马上,穿着一件狼皮大氅,戴一顶海绒皮帽,两只戴着手闷子①的手,吃力地攒着缰绳。他微蹙着眉头,随着马的走步,轻微地颠荡着身子。他在思索着怎样跟老梁头把事情说明,取得老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