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好哇,你个李大波、葛宏文、王鸿恩,你小子道行还真不小呀!你个牛卵子还能钻到高凌霨的裤裆里藏着,那天跟我转腰子,让你跑了还不算,还让那糟老头子拿着我撒气,差点‘哏屁朝梁’②,哈,看你今天还往哪儿跑?!” -------- ①吾妻街即今佳木斯道。 ②天津俗话,即一命归西之意。 李大波挣扎着立刻来了一个反掌雷,把曹刚抓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打得撒开把,疼得嗷嗷叫。天津卫的黎民百姓,素有看热闹的习性,他俩一交上手,早已有不少人围拢上来,一边围观,一边嘻嘻哈哈说点俏皮话儿。曹刚好容易大海捞针又撞见李大波,他怎肯撒手。于是他气急败坏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冲着围拢的人群瞪起眼睛喊叫着: “滚!都给我滚!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耽误我逮人!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共党分子,共产共妻,是八路的密探,快帮我把他抓住,不然的话,你们与他同罪!” 李大波的衣袖死死地被曹刚揪住。围观的人们,一听李大波是共党分子,有人吓得叫起来,有人好奇倒更往里挤,人们常听说城外乡下都让八路军占了,去年冬天有一股冀东游击队打到杨柳青车站,跟日本警备队激战三小时,拆毁了津浦铁路杨柳青站至静海县的路轨,火车停了五个多小时,这件事早在百姓中哄嚷开了,人们今天见到真人,倒反而增加了兴趣,都以一睹庐山真面为乐,所以人群越聚越多,几乎水泄不通。李大波只好随机应变,也揪住曹刚的衣领,向群众鼓动着说: “这小子是日本特务机关的特务,他跟我有仇,一直想害我,想把我抓到日本宪兵队去灌辣椒水、轧杠子、坐电椅把我治死!这小子是日本的‘龇牙狗’,……” 围观的人们一听“龇牙狗”,知道曹刚是日本的“翻译官”,都嗤之以鼻,躲闪一边。李大波两只胳臂招架着曹刚,脚下来了个龙摆尾,一下把曹刚绊了个跟斗,摔到地上。李大波趁势向街上的人群里跑去,很快地隐没在人流中。 曹刚四脚朝天地摔到地上,老百姓知道他是人们最痛恨的“龇牙狗”,见他摔倒也没人扶。他不敢稍慢,立刻翻身坐起,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吓得人们跑散,因为这里是日本租界地,听到鸣枪声,一队日本警察都出动赶到了现场。 李大波在人群中跑着,曹刚爬起来接着穷追不舍。这里是一条繁华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如潮,李大波被行人挡着,很难撒腿快跑,几次都差点被曹刚追上。又加上日本警察提着三八大盖跟在后边拦截,群众早已吓得四散奔逃,呜哇喊叫,街面上更加乱乱哄哄。李大波见前面有条小胡同,便拐了进去,原来这是一条死胡同,他只好走进一家敞开的门里。他急急慌慌并没注意那门楣上方挂着的艾叶蒲棒的标志,李大波进到院里看见有几个穿大和服的女人,走到廊上才知是撞进了日本妓院。这是一处独门独院,院中有一座二层红砖小楼,院里有一道木楼梯,通到楼上。李大波跑进院来,便奔上楼梯,从二楼的一道小梯,他蹿上楼顶,那儿是妓院夏季时一座屋顶花园。他在屋顶上看到周围是一片中国百姓低矮破烂的平房,他想从那里跳到老百姓的小院暂避,然后再逃脱。 可是就在这时,跟踪追击的曹刚也登上了木梯,来到了楼顶之上。李大波见已无路可逃,只好豁出命来和他硬拼。曹刚上来抓住李大波的胳臂,两人招架起来,李大波先伸一拳,这叫哪叱探海,一下封住曹刚的眼睛,使他两眼酸疼,哗哗流泪,然后又一个招式直捣鼻孔,两股血注喷流下来,他架住曹刚,用腿左右开弓,踹得他小肚子生疼,两个人滚到地上,几乎到了边沿,李大波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举起曹刚,提着两脚,大头朝下,把他扔下楼去。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喊叫一声:“妈哟!”便没有声音了。 李大波从楼顶跳下去,正准备逃脱,忽然听见一声粗野的喊叫:“苦拉!”原来那一队日本警察已把那座“梦中情人”的艺妓馆四周包围了。四 李大波没有回家。红薇和王妈妈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个通宵。红薇的心里像长了野草,扎了蒺藜,她心慌意乱地不能有片刻的安宁。黎明时,焦躁盼望的情绪在她头脑里构成了幻听,她认定是李大波的叩门声一次一次地在她耳边回响。她几次出去开门,迎来的只是一股卷着落叶的干冷清风。王妈妈抹着眼泪说:“妮儿,这都是心中想,你太用心思了,你快閤眼歇一会儿吧。” 红薇努力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失去冷静。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她要求自己保持坚强、平衡、镇静,她本来就该做好这种不幸的准备。可是她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她总被一种侥幸心理缠磨着,她竭力设想李大波是因有事滞留在外边了,也许他留宿在杨承烈的小铺子里,说不定他正在回家的途中…… 痛苦难耐的一天过去了,仍然不见李大波的踪影,凶多吉少的揣测开始在她思想中抬头,她设想李大波已经被捕入狱,此刻正在遭受敌人的非刑拷打,但她相信李大波一定经受住一切最残酷的考验,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给敌人。…… 当她作出这种无情的判断以后,她立刻想到的是交通站的安危问题。她和李大波所负的这个交通站,负有招待、掩护、资助过路同志的责任,她自己还要为党传递情报、转发文件、分发地下出版物的职责。如果这所房子因为李大波的被捕而被特务监视、包围起来,那么她首先应该关心的已经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应该赶快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党,以免株连别的同志和暴露党的组织。 但是,一天一夜已经过去了,她的房边左右并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她断定这个地方,敌人还没加以监视。尽管如此,她还是把那个说明交通站安全的标志暗号——门楣上镶嵌的一面阴阳卧鱼的小圆镜子给拆掉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情感煎熬,红薇的两颊削瘦下来,过去的红润也从脸上消失了。她尽量苦撑,可是丢掉亲人的悲痛,究竟是她那还比较幼稚、脆弱的心灵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睛周围出现了黑晕,脸色苍白,身上好像发着寒热,一阵阵地痉挛,打战…… 王妈妈背着鱼儿流泪。她和红薇这两天都水米没有沾牙。王妈妈看到红薇那可怕的憔悴吓坏了,她强迫红薇吃下一碗挂面汤,自己也吃了一点东西。 “妈妈!他一定出事了!”红薇这句话,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了。 “妮儿,怎样才能打听出他的下落呢?……” 傍晚,红薇穿好了衣服,提着篮子准备到杨承烈那儿去报信。王妈妈假装扫街,在门口那儿边扫地边放哨,她回来说:“你去吧,左邻右舍都没看见歹人……你可早点回来呀。” 黄昏浓重。东西窑洼唯一的一条土路上,已经寂无一人。钢厂、纺织厂上正常班的工人和打短、卖苦力的小工,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里猫着做饭了。坑坑洼洼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这一程子,南市的恶霸袁文会①,腰里别着盒子枪,带着一群“白面客”②,经常到这一带为日本的“华北劳工协会”抓人,到东北下煤窑、钻森林、砍伐树木和运到日本去做各种苦力。吓得人们跟雨天的小鸡儿都钻窝了。平时红薇晚上不敢出来,她最怕的是遇见喝醉了酒的日本兵或是出来找花姑娘的日本人和朝鲜的浪人。她扎着胆子,蒙着头巾,来到东窑洼的文具店。 -------- ①袁文会,为日寇扶植的大恶霸,曾为日本招募华工,中国工农青年被骗者数以万计,在运输途中,死亡甚多,罪恶极大。抢男霸女、开赌场、运鸦片,雇流氓滋扰华界,是一个无恶不做的坏蛋,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②即吸海洛因毒品的人,俗称“白面客”。 杨承烈刚上了门板。他把红薇让到小屋里,不用问,他一看红薇这么晚来和那副神态,就猜到出了不测的意外情况。红薇诉说了李大波一天一夜未归后便哭了。杨承烈听了这消息,心里吃惊不小。他推测李大波这次有可能是真的被捕了,他俩商量了许久交通站是不是搬家的问题。因为按照白区工作的纪律,这是必须要转移的。当然,红薇的交通站也不例外,这并不是信任不信任李大波个人的问题。然后杨承烈用认真深沉的口吻说:“我一定设法打听大波的下落,遇到这件不幸的事,红薇,你千万往开里想,多保重自己吧。我知道,我现在什么话都不能安慰你。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的双肩还担负着党的重任,现在党最需要你的是坚强起来,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我明白……我尽量地要克制自己。”她说着说着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杨承烈等她停止了哭泣,还是用劝慰的话使她高兴些。便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晚听到延安的广播,用确凿的证据狠狠地揭露了日本、重庆、汪精卫伪政权三位一体敌伪顽的勾结事实,指明妥协会断送中国的抗战前途,很使敌人受震动。这些原始材料都是大波上次出远门出色完成的任务。他是一个好同志,我一定打听他的下落,设法去营救他,这些时候,你必须沉着冷静,忍受精神痛苦……” 街上漆黑没有人迹。杨承烈送她过了马路。好在从东窑洼到两窑洼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条小马路。 在夜暗中,杨承烈紧紧用力地握住红薇的手,小声地说:“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她感到那一握的力量,是给予她的支持、希冀和慰藉。 她回家的时候,王妈妈正在给观世音菩萨烧香。老人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住地叨念着:“求菩萨保佑,保佑他平安回家吧!” 曹刚那天被仰面朝天摔到楼下,除了腰椎摔伤,右膝盖的半月板破裂,外加上脑震荡,时时有昏迷现象发生,救护车用担架一直把他抬到日军的陆军医院住进特等病房。曹刚派人把艾洪水叫来,由他面授机宜。艾洪水对这差遣有点发憷,他生怕被表哥李大波认出来,他化了装,坐在司机身旁,汽车一直把李大波押解到一处秘密的地方。这是一座很阔气的深宅大院。是曹锟①的旧宅。把李大波关在一间全黑的冷屋里。 -------- ①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首领。天津人。清末为袁世凯北洋第三镇统制。辛亥革命后,历任北洋军第三师师长、直隶督军、直鲁豫三省巡阅使。1923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打败奉系后,曹锟以五千银元一票的价格收买国会议员五百九十人,被选为“大总统”。世称贿选总统。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时,被囚禁。后直奉两系联合,获释,1938年在天津病死。 过了半个月,曹刚浑身上下打着绷带,龇牙裂嘴地来到这间客厅。李大波蹲黑屋半个月,又冷又饿,面黄饥瘦,他一走进,曹刚就让打手给他去掉手铐,压住火气对李大波说: “请坐,我曹某人可是用上宾的礼节对待你,不像你在通州那样对待我,也不像你这次把我摔得这么厉害,这些我都不记你的前嫌,我的时候,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咱们今后还要交个朋友。” 李大波坐在一把硬木的太师椅上,他的脸色蜡黄,他不回答曹刚的话。他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曹刚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往宪兵队去邀功请赏。 这也是曹刚正在考虑的。这半年多以来,他受到过重庆军统的批评,自从延安中共的新华社揭露了重庆秘密谈判的事实,连他都受到了审查。现在他急于想从李大波身上摸出平津一带中共的活动情况,这是为了不久他要回重庆去汇报,汇报的重点就是在沦陷区“限制异党活动”的具体内容,他知道蒋介石本人坐在歌乐山上日夜惦念的就是中共坐大的问题,他亲耳听见蒋本人拍着桌子骂街:“娘希匹!侬晓得,共党在敌后打得日本越凶,将来越难对付!”康泽和戴笠很怕他发脾气。他很想从李大波这里能搞到材料,为了这个目的,他才对李大波采取怀柔手段,忍气吞声地对待李大波。 李大波抬眼看了看四周。屋里院里灯火通明,这是一座古典式的花厅,木格子的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廊庑下站着挎盒子枪的便衣。听差端上了茶水、点心、水果。花厅的另一端是一架镂花的太师床,床上放着专门招待客人的枕头,大烟盘子里摆着烟灯、烟枪。 听差给李大波送上了盖碗茶。他正渴得嗓眼冒烟,便连着喝了两碗。 “来,抽一口吧,这很解乏。”曹刚指着床上的鸦片烟,“别那么清高,人活着为什么呀?”他躺下来,烧了一个烟泡,举着烟枪递给李大波,“来,抽一口半口的上不了瘾。” 李大波瞟了曹刚一眼,用坚决的语气说:“你必须赶紧释放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捕错了人!” “哈,你还想抵赖?!”曹刚说着,来了一阵哈欠,流着鼻涕眼泪,急忙拿起烟枪吸起鸦片烟来。他抽完烟来了精神,把烟枪放下,朝里套间喊了一句:“宏绥,你出来看看,是谁登上了咱的门口了?”他转身又对李大波说:“你不认识他吗?你瞪眼好好看看,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艾洪水。他看见李大波,脸热剌剌地红了一阵,可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故意作出得意的神态,颤巍着他略小的脑袋,走上前伸出手,说道:“啊!表哥!我们已经有好几年不见了,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见面吧?” 李大波一看真是他的表弟艾洪水,差点气炸了肺,过去他只是怀疑,而今等于法庭对质,他已完全暴露了身份,想到当年他俩从东北往关内逃亡的情景,而今他竟然变成不折不扣的跟日本特务联手合作的可耻叛徒,他真是又难过又气愤。他看到表弟用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态跟他说话,他的气愤一下子拥到脑门儿,他蹚着脚镣,窜上两步,脆生生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无耻!你这个叛徒!你是茅坑里一条没骨头的蛆虫!我没有你这个丢人陷眼的表弟,你还敢这样来见我?!” 艾洪水抚摸着又麻木又红肿的脸颊,觉着有点丢面子。便硬撑着说: “表哥!想不到我们几年不见,头一次见面,你居然动手打我!我说,你应该看出今天的形势,你何必要这样固执,非要相信那一套不可能实现、白白送命的乌托邦理论呢? ……” 李大波愤怒地站起来,还想去打他,但被打手们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啐了艾洪水一口,骂道: “胆小鬼!你的灵魂整个地蜕变了!我现在彻底地认识你了,你是从思想到行动都背叛了革命的一个孬种!” 艾洪水这时被骂急了,他也只好撕掉过去的那副假面具,在曹刚脸前亮一手,便冷笑两声说:“算了,表哥!别再向我卖你的狗皮膏药了,我过去上了你的当,今天我醒悟了,我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才会有一切。你别再傻了,以你的好日子,有庄园、田地、买卖,为什么不好好地享受人生呢?过去你推荐我看苏俄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记住了那里边的警句,说什么‘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我觉着我现在是能理解它的意义了:我们过去所从事的不适于国情的事业,难道不是在虚度年华吗?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研究学问,取得辉煌的学位,反而天天要东躲西藏地搞什么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是不是碌碌无为?你好好想想你个人的生命价值,是不是你在浪掷生命,是不是在人生的天平上摆错了砝码?……” 李大波在激动之后沉静下来,他在认真地听他的讲话。他觉得这几年在日寇强敌压境,有些人确实退缩了,而艾洪水由一种“左派幼稚病”一下子蜕变为一个真正灵魂空虚的人,出卖他的叛徒了。 “艾洪水,我知道你今天的任务是替曹刚对我劝降,不过,你放明白些,你的叛徒哲学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你刚才念的那几句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警句,纯粹是故意的歪曲,这是你卑劣灵魂的理解。我应该向你指出的是,你恰好阉割了这警句的要害精神,那就是他说的后半段话:‘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现在我要向你们两个人说的,那就是,我已到了临死的时候,我要对自己说,我对为人类解放的事业奋斗到死,毫无遗憾!” 曹刚在一旁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挥挥手说:“李大波!你们俩别穷拽那些酸词儿,我的时候听不懂!我能告诉你的是,上回你没弄死我,这回你的命可是攥在我的手心里,如果你不认输,我可不客气了,把你送进日本宪兵队,你休想活着出来!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你想活还是想死?” “想活是什么条件?” 曹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讪笑,他说:“条件不高,只要你说说你的组织、领导人、你们的工作目标,我就可以放了你,同时,我保证不向任何组织和个人泄露你的事情,为你保密,你看这条件多么宽大,比当初你对我强多了吧,啊?!”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只好把你送到海光寺的‘白帽衙门’①了。” -------- ①即属于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的日本警察署,因其制帽上有一道白箍,社会上称之为“白帽衙门”。 “好吧,那你就送吧!我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中国的光明而奋斗,那就毫无意义;人只为自己活着,那是耻辱,禽兽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曹刚被他的答话气得小老鼠眼瞪得滚圆,他一拍桌子说: “好小子,你真不识抬举,喂,来人哪,上铐!” 打手们走进来,又给他上了手铐,曹刚一挥手,一跺脚:“拉走!”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架到汽车上,冒了一股烟,开走了。 曹刚和艾洪水继续留在客厅。曹刚反剪着手,还在挖空心思考虑着征服李大波的计策。自从他被“军统”做为两面间谍留下来以后,他深恐重庆方面怀疑他的忠诚,所以他很想搞一点华北共产党活动的情况,以此做为献上响应蒋介石的《唤醒党魂,发扬党德与巩固党基》①报告的一份礼物,同时,他还可以用这同一份礼物送给日本,借助敌力达到反共的目的,重庆会给他嘉奖,而且他会因此而又得到日本对他的信任、重用,以及更实惠的报酬。他一贯是使用一箭双雕的把戏。这次没有得到任何口供,很使曹刚心里起急冒火,他吸足了鸦片烟、反剪着手在屋里踱着方步,然后站下来打了一个响手,对艾洪水宣布: “你表哥的骨头还真有点难啃,这回我对他得动点真格的了,不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休想从他嘴里吐出东西来的……” -------- ①此为1939年1月21日—30日,国民党在重庆召开的五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的报告题目,据此,会议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设立了“防共委员会”机构。通过“整理党务”决议案及《异党问题处理办法》、《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运用保甲组织防止异党活动办法》等秘密文件。五届五中全会是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时期政策上的一个重大变化。此后,蒋介石集中兵力,向八路军、新四军和敌后抗日根据地进攻,挑起摩擦,破坏抗战,制造了一系列惨案。 艾洪水心怀鬼胎,用怂恿的口吻说: “怎么,你打算把他送进日本宪兵队吗?” “哈!看把你傻的!”曹刚用奚落的口吻说:“真是放屁用手抓!我能把他送进那个狗肉柜子里去吗?到了白帽衙门,就没有咱们爷们说话的地方了,我给他送进警察局侦缉队关押,在这儿咱说了算,照样能动大刑收拾他,我倒要看看他小子的骨头有多硬。” 艾洪水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苦肉计的阴谋。他告辞曹刚,走出曹锟的大宅门,在胡同里摸着有些肿胀的嘴巴子,在心里暗自幸灾乐祸地想着:“活该!李大波呀,李大波!让你也尝尝受刑的滋味,如果你也像我当年被拉到刑场去陪决枪毙,说不定你也像我一样吓破胆,嘿,到那时,咱俩半斤对八两,看你还那么傲气不!……” 第一次的所谓“软化过堂”,就这样结束了。表弟艾洪水,他知道魔鬼随时随地都在寻找他,但他没有想第19章 邂逅一 自从北平西长安街光天化日之下有个叫“金麻子”的人枪杀了一名日本大佐,天津地面,也突然增加了军警岗哨。根据接替柴山兼四郎为天津特务机关长的浅海大佐的命令,要加强河北这一带贫民窟的搜查,他的手令上写着:“中共一向依靠穷人做为掩护,现在我们则要采取在贫民区内严加盘查搜索,达到淘水逮鱼的效果。”不仅中国居民区的“中国地”,是日本特务侦察的重点范围,而且东西窑洼一带,特别是因为在新开河的左岸有法商学院,所以连转盘村这一弯儿也都变成了搜索的重点。除了保甲长带着户籍警不分昼夜地查户口外,狭窄、肮脏、泥泞的街上,突然多了不少蹓蹓跶跶,东看西瞧的流动便衣警探,而且其中搀着不少假冒中国人的日本便衣特务。 红薇的家,不分黑夜白日,已经闯进来好几拨查户口的警察。幸好李大波在警察局使用的是另一个姓名的居住证,才没让这群黑狗子发现红薇跟李大波被捕的事有什么联系。红薇这些日子尽管心焦如焚,夜不成寐,她一直还在坚持交通站传递消息、送转文件的工作,外加寻访李大波的下落。这一天她刚走出家门不远,正好碰见一个戴墨镜、捂着大口罩的人在西窑洼街上徜徉。她担心这是一个敌探“街蹓子”,刚想退回去,可是来不及了;她想钻进小胡同溜掉,但就是这一段路上没有相通的胡同口。没有办法,躲不开了,她只好跟这个摇头晃脑的人擦肩而过。 “红薇!红薇!”从身后传来快乐的喊叫声。 红薇听到有人喊叫,有些吃惊,她扭过头,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站到她的脸前。他摘下墨镜,红薇定睛一看,哦,是艾洪水,她呆住了!他们躲了他多少年,为了他而搬家转移,但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狭路相逢了。 “怎么,哈!表嫂,你不认识我啦?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呀?”艾洪水颠着小脑袋,带着喜出望外的表情,伸出手来,热情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不认得我了?”然后又追问一句: “表嫂!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不,不在这儿。我在这儿路过。”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知道她在说谎。他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看着红薇穿着的这身朴素的打扮,便假装亲昵地压低了声音说:“表嫂,你瞒不了我,我猜想你在这一带一定是做工人的基层工作吧?” 红薇很快克服了最初的紧张,她不正面回答他的话,笑着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看你,怎么穿得这么讲究、阔气呀?你大概发洋财了吧?” “嘘!”他低声地嘘了一下,向大街左右看了看,故意装出紧张神秘的模样,用套近乎的口气说:“表嫂,我已经打入敌伪的上层,我这种打扮,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红薇慢慢地向大街的东头走着,有意识地想把他赶快引开这一带地方,她向通向金钢桥的天纬路走去。他边走边小声地向她叙述着,他编排好的那套假话,在红薇脸前继续伪装他的革命身份。他脸上浮漾的难以压抑的微笑,无意中宣泄了他那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特殊喜悦。上一次他好不容易地侦察到她的足迹,但是等他向曹刚做了汇报来掏窝时,她却做了“漏网鱼”,突然搬了家,不见踪影。这次他终于又重新逮住了这条溜走的鱼。他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为了避免红薇对他的猜疑,他强按捺下心里涌上来的喜悦,采取迂回战术,把她拖住。 “唉,”他摇摇头,发出感慨地低声说,“这两年的日子可真难熬啊!有些同志被捕了,牺牲了,也有一些人叛变了……我到处躲来躲去,才没有落入敌人的罗网。……我真想回根据地,可是,党不批准呀,只好在这里咬牙坚持。”他摇着头,苦涩地笑了,牵了一下红薇的衣襟,也是为了吊她的胃口,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我已经混入了敌伪机关,喏,你看,中华通讯社,”他揭开呢子大衣的一角,露出了一枚小小的社徽,“当了一名外勤记者。……前几天我跑新闻,在警察局听到一个消息,说他们逮着了一名中共地下要员,叫王鸿恩,经我细打听,听介绍情况,我觉着这人好像是我大波表哥,快告诉我,我表哥是不是出了事?” 红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多么焦急地追觅着大波的下落啊!一阵掩饰不住的痛苦,使她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低下头,盘算着是否对他说出李大波被捕的实情。 “红薇,你别难过,告诉我,我不仅可以打听出他的下落,而且还能设法营救他!”艾洪水看出红薇的犹豫,便用攻心的战术吸引她:“我实在想表哥啊!我们俩自小在一起长大,又一齐逃进关内,一起在天津上学,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呀!没有他,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我怎么能忍心看他遭敌人的逮捕、刑讯而不管呢!” 他说的如泣如诉,她又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听了他的花言巧语,她有些犹豫了,终于对他说了实话:“是的,你表哥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我还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好,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办,”艾洪水痛快地说,见她上钩,继续伪装下去,“我在敌伪那儿隐蔽得很深,条件比你方便,我马上就去打听,你听我的回信吧!……可是,我怎么才能通知你呢?你住在哪儿?” 红薇只好把住址、自己的化名,李大波担任的掩护职业,都一古脑儿告诉了艾洪水。 艾洪水得到了这些他花费了多少时间都没得到的消息,心里暗喜。他心中盘算:红薇一定会联系着中共在天津的某个地下组织,这样,就可以顺藤摸瓜,见缝插针。日本人的特务机关,还没有在平津两座大城市破获过中共的秘密组织,如果由他首先侦察出来,那日本人定会给他以最大的信任和最高的奖赏。他,何愁不在对他颐使气指的曹刚之上?!但是他压下这些美妙的联想,假惺惺地对红薇说: “红薇,你不用发愁,你也别过份难过,不管多么艰难,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要把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设法营救他。你就放心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他握一握红薇的手,匆匆地走了。 红薇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艾洪水挺胸阔步走远的背影,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脑际,她无意中暴露了组织秘密,她难过,后悔得几乎不能自持。她在心里咒骂自己:“哎呀,方红薇!你有什么权利把住址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呢?这是党的交通站呀!这是违背党的纪律的!哎呀,我真傻!为什么我没顾上反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可以去找他,而不应该让他来我家呀!”她真是追悔莫及,茫然若失。她真恨自己缺乏经验,没有足够的警惕。她在原地自悔自艾地站着,直到有不少来往的行人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目光,她才醒悟似地离开那个站久的地方,绕道迂回着回到家里。 她在屋里,几乎失去了常态,一阵阵总是心惊肉跳。她时而觉得对李大波的事抱有希望,时而绝望悲观;时而觉得艾洪水不会那么坏,时而又感到危险万分,就要大难临头,她闯下了大祸。到了傍晚,她才彻底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感到处境危险,必须采取措施,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煎熬,便起身出门,准备去杨承烈那里汇报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暴露交通站地址的有失检点。 她告诉王妈妈等门,便离开家。这里是河北区中国地最穷的地方,没有路灯,土路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走到东窑洼街上。来到文具店跟前,见已上了门板。她心里觉着有点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这时,正是霞光尚没消尽,月亮已升上天空的时刻。借着月光的映照,她看见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此屋出租,此铺出倒”。她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是转移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了?!两天前她来汇报工作,老杨一个字也没提起过,她感到一阵茫然若失,心脏又怦然地狂跳起来。她渐渐清醒一些,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于是她火速抬起有千斤重的腿脚,赶紧顺着原路往家走,她边走边痛心地想着:“我和党的关系就这样切断了,我失掉了和党的联系。”她回到家,一头扎到被摞上哭起来,也不吃饭。 王妈妈见她这副神态,急得拍着手巴掌,忙问: “还没打听出点信儿?哭啥哩?大波出了事儿,你可别红口白牙地嚎丧,这可主着不吉利呀!” 红薇赶快擦干眼泪,她当然不能说出她哭的原因。王妈妈边揭开锅盖,边叫着他们吃饭。 鱼儿高兴地跳起来喊叫着:“哦!吃饭喽!奶奶,您做什么好吃的啦!” “糊山芋,蒸窝头。” “又是这个,没蒸点白面馒头吗?” “看把你美的,你还没长那吃好东西的牙哪,”王妈妈瞪了一眼鱼儿,“你不知道姑父出了事儿,过几天咱更没人挣钱了吗?” “我姑父出了什么事儿呀?”鱼儿惊讶地瞪着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睛。 “你没看这些天没回来吗?八成让日本鬼子给逮走了。”他跺着脚,挥着小拳头说:“小日本儿真可恨,逮我姑父!” “孩子,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呀,把你逮到宪兵队灌辣椒水儿,轧杠子。”王妈妈吓唬着他。 “奶奶,你放心,我现在不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打日本!” 他们来到饭桌上,当他看到桌上已摆好了一盘熬小鲫头鱼,他才变得情绪高涨起来。 饭后,红薇坐在屋里,手肘拄在桌上,托着腮,专心地想着文具店关门和杨承烈的去向,交通站的工作,以及没了大波,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特别是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李大波,一想到他在敌人的监狱里受刑,她就难过的死去活来,而这些,是她在理查德的景山公馆绝不会遇到的事情。她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支撑下去。 王妈妈坐在炉旁一边给鱼儿补袜底儿,一边和红薇说着话儿给她解心宽。 门外一股凛冽的寒风,正卷着残枝败叶,刮过1940年的大地,……好凄惨的一个冬夜啊! 正在她俩对坐愁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红薇有些纳闷儿,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艾洪水吗?她站起身,迟疑着要去开门,王妈妈把她拦住。 “孩子,让我这老婆子去,不知道是好人还是歹人哪!前几天裕升和杂货铺的掌柜,还不是让一群砸明火的土匪,冒充查户口,给绑票了吗?这年头儿,可要小心点儿。”王妈妈刚走出屋又踅回来:“宝贝儿吔!你到厕所里躲着,如果是歹人,我喊一声,你就从厕所跳墙逃走,过了墙是煤铺,你一时逃不了,就藏在煤垛后边。你快去,别管我。我这么大岁数了,豁出去这副老骨头跟他们拼了;就是让他们打死,也不算短命。你们年轻,还得活着打鬼子,好好地抗日哩!” 红薇眼里噙着泪,听话地躲到小院角上的厕所里去。 门外传来了声音渐大的叩门声。 两扇门一打开,王妈妈倒先给愣住了。她嘻开嘴巴,拍着大腿说: “哎呀!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万祥,闹了半天是你呀,俺们这儿吓得正一惊一诧的哩!” 她一把把儿子拉进院里,拴上门。万祥进了屋,王妈妈赶紧跑到厕所去叫红薇,她笑着拍着巴掌说,“嘿,一场虚惊,薇妮儿,是你万祥哥来了。” 红薇急忙跑进屋来,她的心顿时像开了一扇窗那么痛快。在得不到杨承烈的消息、失掉联系的情况下,见到王万祥,就是见到了党一样。她扑过来,拉住了万祥的手,眼泪立刻迷蒙了她的眼。过了几分钟,她才激动地抽噎着说出话来,向王万祥叙述了李大波失踪和找杨承烈未遇的经过。 王万祥坐在床沿上,吸着竹杆烟袋,仔细听完红薇的话,便慢条斯理地说: “红薇,这些我都知道了,大波被捕的事,组织上已经知道了,为了安全,老杨只好立即转移,这是党的纪律。红薇,我来就是跟你做做工作,怕你不理解,想不通。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下,党为了革命的利益,应该这样做。你现在应该冷静,从悲哀中自拔出来,千万不要消沉下去。现在,党时刻在关心你,才特派我来转告你,要暂时回避,千万别出面,我们估计,敌人正想方设法地在寻找你呢。你放心,党在设法打听大波的下落……” 她听到这些话,深切感到党的关心和温暖,但她的心也突然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时她记起遇见艾洪水的问题来了。 王万祥听红薇一说艾洪水,又说把自己的地址也暴露给他,这的确使王万祥非常惊讶。他睁大了眼睛,紧皱着双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发生了,也无可挽回了,现在需要的是镇定。你犯了这个错,是因为你救大波心切,便轻信了坏人,这说明你缺少经验。”王万祥体谅红薇悲伤过度,没有批评她,只是嘱咐她说艾洪水这个人从“一二九”运动后就脱党了,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全是想蒙混欺瞒真象,万不可再相信他。后来他低下头,考虑出一个办法,便说:“我看眼下咱们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要利用他这个探子,只好将计就计。估计他一半天就会给你送信来,还会劝你去探监,以便破获咱的地下组织,所以,你一得到他的回信儿,马上就向我汇报,咱们再商议对策。为了麻痹敌人,你可以派鱼儿帮着给我送个信儿。 夜已深了,外面已经宵禁多时,红薇和王妈妈都不放心地想挽留他,他摆摆大手,又拍拍身上的衣服说: “你们看我这身打扮,我是这一弯儿的更夫哩,他戒严,也挡不住我走!” 红薇和王妈妈这才注意到,万祥穿的是一身像武侠小说中的夜行者一样紧身的黑衣服,黑双脸儿靸鞋,腰间系着“避邪”的红腰带,脚弯上扎着红腿带。他从地上提起了那面铜锣,又把锣锤拿在手中。“看,谁能拦我?”走到院里,他又小声地嘱咐着:“红薇!不要过分难过,要注意身体;你还有革命任务,你还要好好参加斗争。一个革命者被捕,是意想中的事情,就是为革命牺牲了,也是难免的。这对大波是个考验,对你也是个考验。” 万祥辞别了母亲和红薇,悄悄地出了大门,消逝在黑黝黝的西窑洼大街上了。 送走万祥,红薇的心才开始慢慢安定踏实下来。万祥说的那些话,乍听起来,仿佛过于理智,甚至有点冷酷无情,但细想一下,那是对她最大的关心。夜深人静后,她独自躺在板铺上,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两年多前在通县西海子边吕妈妈家里那个夜晚的情景,她记起“姨母”讲述的在敌人监狱里的种种斗争,也想起她当时怎样发誓要向革命先辈学习的誓言,于是,她觉得她过去的这些日子,自己的种种表现是过于软弱和惶惑了。她开始觉得害羞,而且生自己的气。想来想去,万祥哥的那一席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来。这时,她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全身也平添了无限勇气,越发感到万祥哥的话千真万确,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相信党和依靠党,而目前,对她确实是一个严酷的考验。二 艾洪水一得到红薇的底细,就马不停蹄地去找曹刚告密。他找了几处曹刚常去的朋友家,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又跑到南市几处妓院,结果也没见曹刚。后来他还跑了一趟日租界曙街①一带新开辟的“游廊地”——这是聚集着日本妓女的娼寮区,那些梳着日本高头,脖子上搽了白粉的妓女都摇着头说没有“曹丧”。转上秋山街②,在朝鲜妓院门前蹓跶了几遭,也没碰见曹刚。这时,他忽然来了一阵灵感,他记起曹刚说过,最近要去拜会刚成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王揖唐。他查找了一个密访本,查到王揖唐的家庭住址,就在日租界的蓬莱街③耕余里。他敲开花园洋房的铁门,递上记者名片,传达室的看门秘书不敢待慢,赶紧把他让进门房的一间小会客室,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说: “您来得真巧,王委员长昨晚刚从北京赶回来,今早就到金刚寺去做佛事,您可以到那儿去找。” “我想打听一下,有位姓曹的先生来过吗?” “来过的,来过的。他也到寺院去了。” 他心里真高兴,到底把他给挖出来了。于是他慢慢转上明石街④。在这条街的中段,果然看见了那座日本建立的庙宇——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门前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木牌,上写“中日密教研究会”。会长便是王揖唐。艾洪水虽然没来过,但他对这个组织的情况也略有所闻。它是以研究佛教密宗为名,实际上这里却成了笼络下野军阀政客的聚集地,这里是直接由天津日本驻屯军高级参谋石井嘉穗掌握操纵的。 -------- ①即今嫩江路。 ②即今锦州道。 ③即今沈阳道。 ④即今山西路。 他进到屋来,果然高朋满座。他在二十几名长袍马褂的人里,认出了当今的治安军督办齐燮元、天津市长高凌霨,还有“三同会”①的校友王克敏、池宗墨、荣臻、温世珍也来参加了今天的临时聚会。曹刚就坐在池宗墨的身后,在低声地交谈。 他进去时,他们这群人并没有研究佛教密宗②,而是在大谈特谈汪精卫的艳电,刚下野的前日相近卫文麿的第三次声明,以及汪精卫参与“和平建国”后的政治趋势,他们都在担心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会被这个大党阀的来临而吃掉吞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地密商着对策。艾洪水的突然闯入,使屋里的人都大为震惊。 -------- ①三同会,由三个亲日组织所组成,即:日本士官生学校同窗会、留日学生同学会及中日同道会。由日本驻屯军参谋部指挥。参加者无一不是亲日分子,其后日本侵华时,都成了第一流大汉奸。如曹汝霖、陆宗舆、殷汝耕、王揖唐、王克敏、池宗墨等皆是。 ②密宗,中国佛教派别之一。源出于古印度佛教中的密教。唐开元初(716—720)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人先后来华翻译传播,形成宗派。以《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为依据,把大乘佛教的烦琐理论运用在简化通俗的诵咒祈祷方面。认为口诵真言(语密)手结契印(身密)、心作观想(意密)三密同时相应,可以即身成佛。在中国只传两代即衰落。公元804年日僧空海来唐学法,密宗传入日本,成立了真言宗。公元八世纪至十一世纪间,印度密教传入西藏地区,建立了西藏密教的传统,称为藏密。 曹刚也被惊扰得抬起头来,一看是艾洪水,他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这狗日,找到这儿来干嘛?真像大绿豆蝇似的叮着我!”他赶紧站起身,迎上他,把他引到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去。 “我的时候,找我有事吗?”曹刚皱着双眉问。 “有。多么巧!我今天又碰见了李蓓蒂——方红薇。” “真的?!”曹刚的一对小眼放光了。 “这还能假?”艾洪水得意地说,“我告诉他我能打听我表哥的下落,她连住处的地址都告诉我啦!”他晃动着那个记事小本。 “好极了!这回我又可以把这消息通知爱斯理堂的会督理查德了!”曹刚高兴地把右拳打在左掌心里,“你不知道,那次我带着李乔治到通县去抓这个小娘儿们,正赶上那次暴乱,没把他吓死,这次我要告诉乔治,他要不跑来报复她才怪!哈哈……” “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还有别的用场呢,”艾洪水压低声音说:“我想把她当诱饵,让她探监,利用她软化我表哥,这是第一个作用;第二个作用是,让她当我表哥的替罪羊,把她抓来,囚死在这里,来个李代桃僵,这样,让我表哥死了这条心,省得他总是惦记这个野女人,也免除了咱的后患,这就叫卸磨杀驴,你说这计策怎样?” “好固然好,可是,李会督那头做的可就不够圆满了。” “哎!我真不明白,那个美国毛子传教士,在今天还算个屁泥呀?” “嘿!我说你呀,目光短浅,走棋只看一步。别看那美国毛子,他跟美国政府通着气儿哪!多一条线,多一层关系,就多一条路,这年头,谁胜谁负,哪块云彩下雨呀?” “那以你之见,该怎么处理呢?” “依我说,”曹刚得意地颤着二郎腿,“咱们各是各码,李蓓蒂这个小娘儿们可以做两道菜:一道是我献给理查德;一道是借以诱惑你表哥,最后你不是想除掉她吗?那也好办,把她交给李会督,将来把她带到美国去,远隔重洋,你表哥还上哪儿找她去呀?” 艾洪水想一想,他只好不情愿地依从。便不酸不凉地说: “哼,想不到你还老挂牵着老美那条线……” “当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条线我是先存着,留着放长线钓大鱼。你小子还得学一手哩。” 他俩有来有往,就条件和具体作法进行了半天讨价还价和仔细掂量。狡猾的曹刚,给艾洪水戴高帽,最后这一切还是推给艾洪水去具体执行。 红薇焦灼地等了三天——这简直长过了三年,这一天的午后四时,艾洪水终于登门拜访了。他新刮过脸,刮掉连鬓胡子的下巴颏儿,透着一圈儿青;涂过雪花膏的脸上,泛着油光,溢着香味,闪着笑容,他换了一身深蓝的呢子西装,一条玫瑰色的领带,显得格外鲜艳,他浑身透着一股兴奋喜悦的劲头。 “啊,红薇!你等急了吧?”他边脱大衣,边打量着屋子说道,“这几天可把我给急坏了,我真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去打听,总算把我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了。” 听了这消息,红薇压抑不住地有些高兴,便马上问: “到底押在哪个监狱?” 艾洪水说出狱名,红薇盯着又问:“你没去看看你表哥吗?” “没有,我想陪你一块儿去。那我表哥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过了堂吗?” “过了两堂了,不错,我表哥是硬骨头,他什么也没暴露,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听说法官说他是‘一问三不知,装傻充愣’。哈,好样的。” 红薇心里已经有了警惕。她要得到的东西已然得到,便很少说话,主要是对艾洪水冷眼观察。他此刻得意地吸起一支“三炮台”的高级香烟,一手叉腰在屋里转游了一圈儿,又看看院子。红薇觉得他是在明显地观看地形,查看周围的环境。 “唉,红薇,真难为你这位阔小姐,就住在这贫民窟里受穷,……当然,从工作角度看,你选择的这地方很好,一来适于隐蔽,二来适合在工农群众中做工作,”他假惺惺地赞扬着,摇摇头,又习惯地像弹簧泥狗儿似地颤动了一阵略小的脑袋,“以我一个地下工作者的眼光看,红薇,我觉得你已走向成熟了。” 红薇静静地听着艾洪水对她过誉的称赞,一直警惕着没有搭话。 艾洪水想勾引她多说,便继续伪装以激进的口吻大谈最近的政治形势,当然都是报纸上的。他先谈了一阵热门话题: 大骂汪精卫一群汉奸的声明,来勾引红薇上钩。 “哦,表嫂,汪精卫的声明你一定看过了吧,这小子竟然说:‘日本对华无领土野心;也不要华北脱离中国;日本希望中国认清形势,重新合作’。哼,天晓得,这真是满嘴喷粪,放狗屁!他真是没有一点中国人味儿啦!” 红薇坐在他对面的杌橙上,边听边捉摸他的话,为什么他对这些消息是如此津津乐道呢?虽然他也在骂,但红薇感到他显然在着重介绍声明的内容,有点“小骂大帮忙”的味道。为了试探他,她故意问:“洪水,我的消息很闭塞,你在敌人的通讯社,大概知道不少内部消息吧?敌人掌握的我军的情况怎样?” “啊!我军?!”他反问了一下,张大他那对小眼儿,差一点闹不清“我军”究竟指的是谁。他眨巴眨巴眼,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很好很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斗志昂扬。据说贺龙、关向应领导的一二○师切断了同蒲路;刘伯承、邓小平领导的一二九师切断了正太路,袭击了娘子关,啊,打得非常好!……” 他闭住嘴,生怕露出马脚,态度变得比进门时收敛了。他感到她今天的态度跟那天在大街上见她哭泣的时候有点异样。“是不是在她背后有什么人在指导她?那一定是中共党组织。” “我说表嫂,咱们书归正传吧,”他微笑着把话茬儿拉回来,“你到底是探监不探监去呀?” “当然要去,你好容易给打听出来,我那么惦念他,能不去吗?” “哪天?” “后天。” “为什么是后天而不是明天?” “东西准备不出来,我要给他送御寒的衣服,还要买点好吃的。” “那好,后天就后天吧,一清早我来找你,然后咱们一块去第一监狱。你知道这座监狱吗?当年这是陆军监狱,何应钦就把吉鸿昌将军囚在这里的。唉,真想不到,做过吉将军副官的表哥,竟也囚在这里。……” 他们约定好之后,艾洪水便告辞,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直在窗根下偷听这次谈话的王妈妈,得知李大波有了下落,走进屋来对红薇说: “阿弥陀佛,总算有了准信儿了,妮儿,赶后天一早快去探监吧,赶紧托托门子,花点运动费,也少让他受罪……” 正说话间,鱼儿下学回来了。红薇赶紧写好一张纸条,打发他回转盘村给万祥送去。王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别让生人截住你,”又说:“躲着坟圈子里的野狗,”才放走鱼儿。 鱼儿走了两个小时也没回来,急得红薇和王妈妈心里着了火。在这段时间里,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纪。王妈妈时而到门外扒头,时而又到屋角观世音佛像前念一段祷告。天擦黑了,才听见一阵拍门声,夹杂着喊声:“奶奶,快开门,是我!” 她俩都长出一口气,可把鱼儿给盼回来了。 红薇飞快地跑出上房,抢在王妈妈的前边,开了大门。黄昏中,闪耀着鱼儿那两只亮晶晶的大眼。他是跑步回来的,进门后还一个劲地喘息。 王妈妈冲到院子里说:“我的小活祖宗,怎么才回来呀?你不知大人们着急吗?”王妈妈撩起衣襟给鱼儿擦去额头上的汗。“看把你跑的,四脖儿汗流的。” “小王庄正出红差呢,那人可挤海啦,”鱼儿睁着一对笑眼儿说,“我没敢看热闹儿,挤不过去,我就走河上的冰凌,大坑全上冻了,嘿嘿,我还差点儿掉到冰窟窿里去呢。” 王妈妈吓唬着鱼儿说:“瞎话溜精,你一准是贪恋着看热闹啦!” “您不信拉倒,到家一看,我爹没在家,这半天就是等我爹来着。” “等着了没有哇?”红薇插话地问。 “当然等着啦!这不!”鱼儿指着他棉衣的下摆说。 红薇急忙用一把小剪子,拆开上衣的贴边,取出一封叠得极小的信。 王妈妈掌上灯。红薇就着灯亮看见那纸条上面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明天上午立刻偷着搬家。我已带鱼儿看过那间房,他会带你去。一定。” 又做了一句补充:“打听出大波的地址很好,我们一定设法去营救。” 王妈妈不放心,她问红薇:“写的是啥呀?”红薇便把万祥让明天搬家的事告诉了她。王妈妈又拍着手巴掌着急地说: “哎哟,又搬家?!咱这是吃了耗子药了咋的?” “没办法,妈妈,咱只好按万祥哥说的办。” 鱼儿这时便把他看过的河滩的房子,描述了一遍,鱼儿说:“那房子就在河滩上,离我家可近哩!” 那晚上吃过饭,等鱼儿洗完脸去睡觉,她俩就开始收拾要搬的简单东西。三 曹刚在日租界明石街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从艾洪水嘴里得到红薇的地址,立刻就坐上日本特务机关的一辆吉普车,赶往北京。他回北京本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让他在华北军政要人间搜集的有关对汪精卫逃离重庆前来参加所谓“和平建国”的反映,向今井武夫作全面汇报。现在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去景山公馆向理查德通告红薇的信息和近况。 他驱车赶到北平时,已是午后三点多。他和今井武夫预约的时间是在明早九时,所以现在他便指示司机把车开向景山前街。 汽车开过了被如血残阳照射的古老故宫,远远看见了那高高煤山的黄亭映入他的眼帘,然后驶入前街,又转向后街。戛然停在那有鎏金饕餮门环大红铁门前的公馆前面。虽然经历了这场中日的战火,可是他感到这个美国传教士的门庭,依然是那么威严又那么红火。他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不由得想起他头一次到这个宅门来执行任务时的情景。那次是理查德宴请李顿国联调查团的全体团员,场面是那么宏大,宴会是那么阔气,他还记得这些大阔佬,个个穿着黑色燕尾服,雪亮的白衬衫,个个全像南极的肥胖企鹅;只有德国的恩利克希尼博士穿的是他的国色——蓝色夜礼服,活象一只大翠鸟。那时候他是多么寒酸。如今这场战争使他平步青云,握有实权,又有财物,上通下连,神通广大,真使他有些踌躇满志了。 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他按响了门铃。门开了,门楣下站着理查德的忠仆爱狄。他照例穿着月白色的号衣,一看见客人是那年“家庭盛会”时,闯上门来打了他一个响脆耳光的“妈拉巴子”不绝口的社会局缉查科长曹刚,他立刻换上笑脸,赶紧跑向书房禀报。 书房里,理查德正在和他的几名亲信教工开会,商讨如何适应日本占领下适逢欧战①爆发的新形势又能开展忠于美国的活动。在座的自然少不了青年会的总干事梁小楚;还有秘书顾仁恕,就是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理查德得力的助手;另一个是陈博渊,这个人过去一直是三青团的领导——教育长,还曾担任过蒋介石的宗教顾问,他还擅长养狗技术,他本人不辞辛劳,还给宋美龄亲手豢养了十几条名贵品种的洋狗。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军队大溃退,他南下北来,悄悄地被派在北京,隐藏在爱斯理堂,当一名普通的传教士,结交大学的教师、教授,专事搜集情报。在武汉珞珈山,他还担任着三青团训练杀人技术的训导长。他想把这项暗杀的工作,通过农村的教徒,贯彻到“反共”的专项课题里去。再有一位是主人理查德的美国同胞、同工毕环宇。他和这位生于中国、号称“中国通”的毕先生的交情,不下于跟那位“反共布道家”龚斯德的友谊。他也是蒋介石的顾问,自称是研究共产主义和反共理论的专家。最后一位,是这个公馆的“至上皇帝”,那就是司徒雷登教务长。 -------- ①1939年9月3日,由于和德国在波兰问题上的分歧,英、法对德宣战,欧洲大战爆发。 当爱狄匆忙跑进来的时候,屋里这群人正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口飞白沫,争议得正热烈。 “老爷,那个日本侦探曹刚又来啦!”爱狄喘息着说,“见不见他?……回话晚了,他又该骂街打人了。” 理查德吓得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这条狗,又闻到什么味儿啦?你,你没有说我这儿有客人在开会吧?” “没有,我哪能那么傻呀?” “好,爱狄,”他看一看手表,“就说我在吃午茶,请他到餐厅去。” 爱狄小跑着走了。他伸开双臂往下按捺着说:“请大家务必低声说话,这人是个很凶的日本特务,他来——绝不是没有缘由的。不要让他发现你们。这条狗!”说完他就急忙退出去,顺手关好一道一道又高又大的橡木门,向餐厅走去。 曹刚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花厅,来到墙上挂着很多油画肖像的大餐厅时,理查德早已坐在餐桌边装着边看报纸边喝咖啡。一看见曹刚,便站起身,脸上浮起可掬的笑容,伸出手,打着欢迎的手势,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曹先生,一向可好?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致谢呢。” “哦,我的时候,向我致谢?!”曹刚微笑着眯缝起小眼儿,嘴角上浮起两个绿豆粒似的小坑儿,有点诧异。 “是呀,当然要致谢喽,您那么周到地照顾乔治,要没有您的关照,说不定他早就死在通州了。” “哈,小事一段。这次我来府上……” “有何贵干呀?请尽管说。” “有好消息。”曹刚带着买好的神秘微笑,凑近理查德。 理查德咕噜着眼睛,心想:“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日本特务能有什么好消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是他不敢得罪他,便殷勤地说,“请坐,您随便吃一点茶点吧。”他按了一下桌铃,爱狄走进来,“给曹先生端咖啡来,您需要加一点蜂蜜和威士忌吗?或是白兰地?我这儿还有自己调制的美国酒——马提尼酒,您不想尝尝吗?” 曹刚要了加白兰地的咖啡和马提尼酒两种。他仔细地品尝着。 “不错,很像日本的甜酒。”他赞扬着,频频点头。 “您有什么好消息,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曹刚说出了最近通过可靠的内线,侦察到红薇的行踪,并说她姘居的“共党头目”已被擒获,有可能通过让她探监的方式,摸出天津中共地下组织或将她也逮捕的打算。“这是日方的计划,我因与先生有几面之缘,所以特来通风报信,看您有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的确使理查德惊诧得目瞪口呆。过去他曾在这个山野村姑身上花了不少本钱,一方面希望她成为征服中国农村那些“饭碗教徒”的心理试验品,一方面又希望把这位美貌出众的“东方美人”作为尤物钓饵,有一天引进美国上流社交社会。过去他几经周折——从南京逃跑,又从遵化老家追索回来;得到信息,又派乔治追踪到通县城里,都不曾放弃过这个在饮马河畔使用蒙汗药骗来的小姑娘,还因为他向他的宗教领袖穆德夸下了海口。等乔治从通县死里逃生回来后,他得知这个到手的尤物是完全失掉了,他懊丧了许多时日,失望透了。现在,曹刚的到来,使他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又蠢动起来。这次比往次的欲望似乎更强烈。因为不久前总领事詹森把他召到美国使馆,吩咐他说: “我说狄克,这次我回国述职,美国对‘花生米’真是失望透了,自开战以来,中国的领土,已让他丢掉了大半,而他每次仓皇撤退,总说是‘诱敌深入’,眼看‘诱’到重庆了,还要‘诱’到哪里去?大家都说无非是糟踏我们的美援,那么多的美式装备全被国民党兵丢下弃阵而逃,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们背上这个包袱,骑虎难下,不援助他吧,又怕日本真的独占了去,我回国期间,正赶上罗斯福总统就中国问题特别召集了一次小型会议,史迪威①大使也出席了。由于蒋介石的军队连新开辟的那条滇缅公路都没把守住,遭到了日军的封锁,史迪威将军特别生气。这次将军特意谈到了中共方面延安及其敌后的军事力量,他说,如果没有这支深入敌后的强大武装,日本早已打到重庆这个小朝廷来了,是他们牵制了日军的兵力,所以他主张一视同仁应给予中共军队以物资援助,以利打败日本。因此,总统指示,今后在华的人员,务必多注意中共方面的发展,尽量地给予协助。虽然蒋介石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仍在大力反共,但我们考虑的是世界全局。”理查德听到这个新精神后,正通过教徒寻找通向中共地下的渠道,可是经历了一年的探求,毫无成果。曹刚带来的这个消息,正好使他内心燃起新的希望,他高兴地搓着细长多毛的白手,笑着说: -------- ①史迪威(1883—1946)美国佛罗里达州人,1904年西点美国陆军军官学校毕业。1921年到中国,曾在美国于山西设立的红十字筑路工程队任职。1927年后,任美军驻天津部队参谋长、司令官。旋任美驻华大使馆陆军武官参赞。1941年任美国第三军团司令。1942年任中印缅战区美军中将司令兼中国战区总司令蒋介石的参谋长,因与蒋发生矛盾,1944年被美国政府调回,后任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第十军军长,1946年病故。 “曹先生,我简直更要感谢你了,你知道,我和我太太以及全家,是多么疼爱蓓蒂!我们终于得到她的消息了。我想请教一下,您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依敝人拙见,您应该赶紧派乔治把她接回来,切断她和共党李大波的联系。”说到这里,曹刚凑近理查德,贼头贼脑习惯地向空无一人的屋子四周看了看,才接着说:“我再向您透露个消息,日本军方了解到这个共党是发动通州事变的元凶,二十九军宋哲元的代表,可能要受到枪决的下场。嘿,要是别人,蓓蒂就要抓去陪绑,因是您的养女,我才给您来透这个信息。” 理查德自然又一番千恩万谢。曹刚这才压低声音说:“不用客气,咱们是一事,我知道美国是我们中国的朋友。您可别把我当成日本走狗。不久,我还要绕道去重庆汇报工作哩!” 这一席话倒使一直怀疑他政治身份的理查德吃了一惊。他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这婊子养的,真会有这种事吗?”但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曹刚留下红薇的地址,嘱咐着:“快点办,别让逮她的人抢了先。”便告辞了。 理查德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要不要给他点赏钱?”心里这么盘算着,直到他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插着日本特务机关小旗的汽车,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肯定这曹刚无疑是一个两面特务了。他鞠着躬说:“承蒙帮忙,曹先生,如果您需要钱的话,请别客气。……” “好吧,如今我已不缺那玩艺儿啦!我这是纯粹为友谊而来的。”曹刚边说,边退着走,不知不觉地双手扶膝,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鸡啄米的鞠躬礼。四 今井武夫这些天特别繁忙。自从在“北光丸”上把汪精卫和周佛海一伙接到上海,又陪他们乘飞机去东京与新内阁平沼骐一郎、陆军、外务、大藏各位大臣以及前首相近卫举行了一系列的会谈。今井武夫陪着参加的最长、也最具体的会谈,是汪精卫与陆相板垣征四郎的会议。会议的内容大到日本早在卢沟桥事变后扶植的维新与华北两政权的合并,细到“和平政府”“还都”后的“国旗”设计。今井武夫坐在内阁大厦,感到精神轻松。自从中日开战三年以来,早已打破了近卫“三月灭亡中国”的神话,他内心一天比一天忧虑。他觉得日本像占领东三省那样容易而漫不经心地诉诸武力的错误,是触犯了用兵的根本原则:逐步增加兵力,不停地为敌情所左右,蚕食般地扩大作战,是犯了泥足深陷的大忌。无论是占领南京、武汉,还是徐州作战,继而又进攻广州,始终没有抓住解决事变的契机。现在终于跳出了个汪精卫,闪出了一位有资格代表中国中央的大人物,使他顿时感到像在地狱里遇见神佛一样地产生了信心,又像在渡口遇到渡船似地给他以宽慰。他这些天的辛苦,都溶入这难得的轻松心境中了。 经过20多天断续的谈判和旅游观光,他和他的一群幕僚——除影佐、犬养、矢野三人以外,又加上了海军大佐须贺彦次郎、外务省秘书清水董三,陪伴着汪精卫一行人等,由日本的芝浦港乘轮船出发,在塘沽码头登岸,由汽车队护送进入了天津意大利的旧租界地,住进了墨索里尼女婿齐亚诺的花园别墅。 只在天津呆了一天一夜,今井便又陪着汪精卫去北京拜会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大将和华北临时政府主席王克敏。在拜会这位有只假眼永远戴着墨镜胜似骷髅模样的王克敏时,今井看出,本来那么春风满面的汪精卫,没想到受到王克敏的冷遇,推测汪已深感华北这块地盘绝不会归顺他这位“党国元老”,于是汪的精神也变得沮丧了。倒是全副戎装的杉山元司令官,反而显得很热情,他对汪精卫做了一个命令式的建议,他说: “阁下,我有个好主意,您最好去会见一下直隶军阀元老吴佩孚大帅,将来,阁下掌文,吴帅管武,这不是未来中国最为理想的布局吗?哈哈哈……” 让汪精卫去见吴佩孚,对汪来说真是降格以求,不过从河内出逃,现在也不能不受日本的摆布了。其实杉山元的这个建议,不啻是给今井武夫出了一道难题。他内心里知道这件事做起来有多么困难。本来在杉山元接任以前,这个北洋军阀头目的工作,日本是委派过以土肥原贤二为首、有海军津田静枝中将及退役陆军中将坂西利八郎所组成的“对华特别委员会”来策划这项具体工作的。但是谈判了一年多,进展非常不顺利。吴佩孚虽然也在唐绍仪拟就的“和平救国宣言”①上签过字,但对日本方面的要求,总是似允非允,模棱两可,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后来因为汪精卫出山,引起了局势的全盘变化,才特派出今井武夫来做这项棘手的工作。 -------- ①唐绍仪与土肥原秘密会谈后,曾由他拟定了一份“和平救国宣言”,几天后,唐就被暗杀于上海自宅。唐绍仪(1860—1938)广东香山人。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留美学生。历任天津海关道、外务部侍郎、署邮传部尚书、铁路总公司督办、奉天巡抚,赴美专使等职。辛亥革命时,代表袁世凯参加南北议和。1912年3月袁就任临时大总统,他任国务总理,6月辞职。1917年参加护法军政府,1919年任护法军政府代表,与北洋军阀政府代表朱启钤在上海议和。此后任国民党政府的国府委员,西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中山县长,1938年在上海被刺死。此处这一段描写,时间略有变动。 这一天的上午九时,今井武夫换了便衣,驱车来到坐落在什锦花园的吴公馆。这是一处磨砖对缝,非常考究的北京标准的前后两进的大四合院。大木盆养的红、白夹竹桃和海棠树,使院子显得颇有生气。市面上近来都在哄嚷吴帅就要出山执政,所以宾客盈门,冠盖如云。不外是些下野的政客、军阀,都是前来攀龙附凤,求得吴出山后得到提掖之类的政客。 今井是吴宅常客,咳嗽两声,便报门而入。客厅里高朋满座,烟雾迷漫。他走进客厅时,身穿团花寿字绸缎长袍的吴佩孚,正在眉飞色舞地向这些拜门的人们宣扬他说过无数遍的“共党就是共产共妻”,“以均产主义去顶住共产主义”,“以振兴礼教去扑灭共妻主义”的老一套说教。这些论点今井武夫都听得腻味了。他刚走进门,首先迎住他的是现今“满洲国”的大臣、最近来北平活动新民会会长一职的满清南洋大臣张之洞六公子张燕卿。他白白胖胖、长一个西瓜一样滚圆的脑袋,脸上浮着谄媚的微笑,忙给今井递上一杯托盘茶。在这些宾客中,今井还认出了想出山的军阀靳云鹏①。他也走过来打招呼。 -------- ①靳云鹏(1877—1951)字翼青。山东邹县人。北洋军阀。曾任北洋军第五师师长、山东都督,参战军督办等职。是段祺瑞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曾代表段祺瑞政府与日本签订中日军事协定。后任陆军总长,国务总理。1921年去职,居天津作寓公。 今井和在座的人点点头,便凑近吴佩孚,在他耳根说: “我想跟大帅商议一件要紧的事……” 吴佩孚坐在镶了大理石的太师椅上,叉开两腿,左手端着银制的水烟袋,右手掐着火媒子,冲着今井挥挥手,用摆老资格的高傲口吻说: “有什么事儿,你就当着大伙的面说吧,这些统统是我的老部下,亲信,没有外人,也走漏不了风声。” 今井深知他那傲慢自大的脾气,本打算把他叫到旁边的屋里跟他慢慢商议,现在他不但不抬身起驾,当着这些捧场的人,反而更端起架子来。今井武夫踌躇一下,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杉山元大将的意思,想请他吴佩孚和汪精卫二巨头会晤会晤。 吴佩孚一听这消息,便板起那张扁平的大脸说:“哦,这倒是一条新闻,他这个国民党的二号人物窜到咱华北来啦!怎么,会晤会晤?!……嗯,那可以吧。” 今井武夫听了这口风,赶紧说:“汪先生下榻在铁狮子胡同——原来宋哲元的官邸,是不是由我陪同您一同去拜会汪先生?” “呸!让我去拜见他?!不!我不去!”吴佩孚一口气吹着了火媒子,呼噜呼噜地吸了两口喷过酒、香味浓烈的水烟,撇着八字胡下微厚的鲜红嘴唇说,“今井武官,你这种安排怕是辈数不对了吧?他不过是当年银锭桥边的一个杀手,后来靠钻营爬到这个位置,让他来看我还差不离!”他说完这话,故意看看周围的人们,补上这句口气更大的话:“武官,你给他捎信儿,让他亲自到我门上来,我保证接见他就是了。” 今井已无话可说,他对这位狂妄自大的老军阀,只好压住一肚子气愤,拨头出了吴公馆。他坐在汽车里,压抑不住地骂道:“真操蛋!土肥原干了一辈子特工,这回算是走了眼,怎么谋略工作做到这个狂妄的老朽头上来了?我的情报员说,这老家伙收到的那些拥戴他出山、重新拥兵干政的通电,都是张燕卿这个家伙拟了电文,私自拍发给他的,这老棺材瓤子还蒙在鼓里,信以为真,妄自尊大哪!怪不得王克敏跟他的关系也是水火不容,真可气又可笑。巴嘎鸭鹿!这‘鸟工作’①也只好告吹了。” -------- ①鸟工作,日本特务机关即对唐绍仪、吴佩孚进行招降工作的代号。这个“鸟工作”由于吴佩孚不肯去见汪精卫,汪也不肯俯就吴,这次秘密勾结便告吹了。此后吴佩孚住进日本人的牙科医院治疗牙病,于1939年12月4日,病死北平牙科医院。当时市民们纷纷传说是因为吴没出山,才遭到日本的暗害。 他驱车赶回铁狮子胡同时,汪精卫已穿好西服革履,坐在客厅里等待接见吴佩孚。今井武夫不得不把会见吴佩孚的情况如实地向他汇报。汪精卫听完汇报,气得耷拉了八字扫帚眉。他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