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该是朱丽珍惊讶了。她那美丽的明眸,突然睁大了。她这段人生的不幸经历,除了组织上了解以外,绝少为一般人知晓,想不到这个来自北方的不相识的同志,于无意间说出了她这段隐私。 “你,你怎么知道的呀?”停了半晌,她才这样问着。 “你认识一个叫方红薇、洋名叫李蓓蒂的人吗?” 朱丽珍更为惊讶了。“认识呀!那一年她不愿意跟着美国传教士回美国,便寄存在金陵修道院了,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她不断地叨念你,想你,说,要不是你丽珍姐想方设法救她逃出了这所修道院,她永世也不会回到她的老家了。” 这意外的消息使朱丽珍非常惊喜,她急切地问:“我也很惦念她,如今她怎样了?” “她现在挺好。她从这里逃回遵化老家后,传教士理查德又追到老家,为了逼着方家放人,还把她父亲方有田抓进县保安队坐了监狱,直到红薇答应重回北平,才把她父亲放回家来。后来,她参加了学运,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南下宣传团。卢沟桥战事爆发,她就参加了学生救护队,然后随着通州起义部队,到达了晋察冀革命根据地。……”李大波如数家珍似的扼要地讲了一串红薇的故事。 朱丽珍听着非常高兴,她闪着光辉的大眼,微笑地说: “我猜,是你领导她的吧?” “是的。她一直跟着我活动。” “你完成这次任务回去,还能见到她吗?” “当然可以!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妻子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朱丽珍乐得拉起李大波的手,跳着双脚,“我祝贺你们!你回去见了她,一定替我问候,我也非常想念她呢……” “是的,南京陷落时,日军疯狂地大屠杀,我俩天天念叨你,真担心你会遭难,……” “真的,我险些死掉……”她看一看腕上的手表,提醒着说,“哎呀,时间快到了,我的故事也有一串,现在没工夫说了,我们快去接头吧。” 朱丽珍像恋人那样挽起李大波的胳膊,离开了哈同花园。 急匆匆地乘上电车,朝接头的地点奔去。 在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①中段,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弄堂,那里有一处小院洋房,夏天隐映在一片茂盛的长青藤和火陷似的凌霄花丛中,冬日则被那些缠绕的枯藤柔枝掩影着,终年人来人往,但环境依然是那么寂静。它名义上是海外巨子的一处贸易联络处,但实际上这里就是中共南方局的一处秘密工作点。据说,在中共巨头刘少奇担任白区领导时,和下安源煤矿时,曾两度在这里住过。 -------- ①即今淮海中路。 朱丽珍带领着李大波来到门前。确知后面既没有日本特务又无法国密探跟踪,朱丽珍取出暗锁的钥匙,开了那扇绿色的小门。 院里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现在虽然是冬季稍许有些枯萎,但那粗大的广玉兰树和高大的夹竹桃树,依然挺拔,树梢飘着深浓的绿色。穿过花园中的碎石子路,便见一座二层殷红色的小楼。 他们走进去,早有一位年在四十岁左右、身穿长袍的男人,在客厅里等着他俩。那人长脸,蓄着胡子,在毛茸茸一团黑麻似的胡须中,露出了鲜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他微笑着,向李大波伸出了一只大手。这人就是驻上海地下机关的党代表。 “我正在惦念着,怎么还不来,该到了呀,我们的小朱是能干的,能完成任务。”他笑着,握起李大波的手。 “哈,告诉你一件事,原来他不是外人,是我在修道院认识的一个女伴的爱人,我们说起旧话来,差点把正事误了。”朱丽珍天真地莞尔一笑,把脸转过来,对李大波做着介绍: “大波同志,这是我们南方局守机关的陆晓辉同志。”陆晓辉说:“李大波同志,饭已经做好了,咱们边吃边谈,怕时间不够了。” 他们进到一间小屋,屋里摆了一张小八仙桌子,上面摆了两样简单的上海烧小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清炖蹄藕片黄豆汤。 “我的手艺不好,随便吃吃吧。”陆晓辉客气了两句,几个人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进入了正题。“这次任务很特别,必须要一位东北人,只好向北方局求救了,还好,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无锡时的老同窗杨承烈,我便给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务必发一包纯东北的木耳来,有客户急需。’啊,果然来了,太好了。” 李大波饿极了,一边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据我们一位日文很好的留日学者说,他掌握了日本的六本密码破译,也掌握了重庆的电报密码,他劫获了不少有关蒋介石和日本双方的密谈电报。一次是亲蒋派在香港居住的萧振瀛和日本的代表和知密谈,再一次是派陈公博跟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和意大利驻华大使齐亚诺①进行谈判。当时陶德曼曾建议日本,认为对中国的讲和,不以蒋介石为对手,而以汪精卫为对手,在政策上是错误的,这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和德国议和,不以恺撒为对手,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一次又派了董道宁和高宗武来,必大有新的文章。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是只身出来,既没带随从,也没带秘书,现在他们不仅记录没人,整理材料也没人手,急需临时找一个最可靠的机要文书,你完全符合他们所要求的条件,所以才急如星火地把你调来,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去充当这个文书,从而掌握全部密谈情况。你的任务清楚了吗?” -------- ①他是意大利党魁墨索里尼的女婿。 “清楚了。” “好,现在你就自报家门,装扮成伪满洲国的国民,这样,他们才会认为不可能泄密,就会信任你了。” “好吧,我本来就是东北人,这很容易做到。” 李大波很快地吃着饭,陆晓辉不时给他往碗里拨菜,看他胃口好吃得很香,便又在大海碗里给李大波夹了一块大蹄。“多吃一点。这是上海的做法,你尝尝。”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富裕,便说:“大波,你过去没来过南方,特别是在上海这座国际性的大商埠,所以要格外小心。卢沟桥事变前,‘军统’在这里的势力很强大,这里叫做‘上海特区’,有四个情报组,负责搜集情报,还有一个行动组,专门搞暗杀、绑架,人数不少,是由戴笠亲自领导。他们的目标最主要的是打入咱们中共的组织,其次是打入反蒋集团和军阀派系。日本占领上海后,他们潜伏下来,还布置了两架电台,任务并没变,仍然是以监视我们的活动为主,只是增加了一项暗中调查哪个军阀和军队现任长官谁和日本有勾结。所以,我们在防备日本敌特的监视跟踪外,还要提防从背后射来的军统暗箭。这你可以想象的到,我们的工作是何等的难做。好,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能顺利完成这项工作,而不出半点差错和危险。现在,我把你的安全,都交给小朱了,让她安排你的行动吧!” 朱丽珍这时也吃完了饭,李大波便跟着她来到刚才的那间小会客室里。她看一看表说: “还有一点时间,你是午休呢,还是到大街转转,熟悉熟悉路径?” 李大波虽然很累,但他还是说:“转一转吧,省得我不认识路。” 他俩手挽手地走到霞飞路上。街上很热闹,这里集中了上海很多的大商店,在中国人、英法美等国的外国人的人流中,也夹杂着不少挟着大皮包匆忙走过的日本顾问、挎着篮子到菜市场买菜的日本家庭主妇,也还有穿着和服木屐的艺妓。李大波看了这种景象,他觉得和天津没有什么两样。 朱丽珍看看时间还早,便走进一处街头角落的小花园,他俩坐在向阳的一张木长椅上,冬日的阳光晒着很温馨。园里没有游人。朱丽珍靠紧李大波坐着,李大波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故事呢,我真想知道,回去好告诉红薇。她是很惦念你和想念你的。” “好,我接着说吧。南京陷落的次日,”朱丽珍低低地说,做出情人喁喁私语的模样,“一群日本兵开着大卡车来到修道院,他们一看我们全是女孩儿,非常高兴,闯进院来就驱赶着我们上卡车,准备装走充当军妓,也就是日本兵说的‘慰安妇’。院长张心佛吓成了一摊泥,但他没忘记向那个日军曹长要酬金。那曹长哈哈冷笑一阵说:‘金票的没有,三滨的心交’啪啪扇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这时候我们孤女们抵抗着不上车,日军曹长急了,一枪打死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儿,然后日军便抢我们这些大班的女生,在机枪的押解下,我们只好上车了。……” 李大波悲愤地听着,着急地说:“那后来你又怎样逃生的呢?” “卡车开到大街上。街上日军在砸商店,在追赶着中国人开枪射击为乐,我真是又害怕又气愤。那时我已随我的舅舅参加了咱的地工。我心想,死也不能落个给日本兽军当‘慰安妇’,让他们取乐。汽车往兵营开的时候,路上看见不少埋人的大坑,那坑里已有许多被枪杀的死人。我看见押车的日军正在冲盹儿,便冲着姐妹们喊了一句:‘宁死不做日军妓女,跳吧,打死就打死!’我们迈过车帮纷纷往下跳,日军慌忙乱开枪,打死了不少我的同伴,我们跳下去就藏在车底下,日军边开车边射击,终于发现了我们几个,我们拼命地跑,结果我的腿上被子弹蹭破了皮,在日军用枪瞄准别的女孩儿时,我不顾一切地跳进一个死人大坑,赶紧把一些死尸拽到我身上压着,才算逃过了这次浩劫。夜里,我爬出了死人坑,逃回我的家。我们家开一间小裁缝铺,我到家一看,铺子被砸了,我的继父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都被枪杀了,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没人敢收尸。……” “那后来你怎么办呢?”李大波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地催问着。 “后来,舅舅偷偷地来了,我女扮男装,连夜把我带到南京的乡下去,参加了新四军。我是从那里被派回来城市工作的。唉,”她摇摇头,悲戚地长长叹息了一声,才用低抑的声音说,“那真是太恐怖,太凄惨,太残酷了!至今我仿佛还闻到那腐尸的气味似的。现在,除了一个舅舅以外,我已举目无亲,只有同志们是我的亲人了。” 李大波紧紧地握住朱丽珍的手,无限同情地说:“丽珍,倘使你在北方,能跟红薇在一起,她一定把你当成亲姐姐,你和红薇,对于我都像小妹妹一样,我会像对待我亲妹妹彩云那样疼爱你们。” “好吧,多咎有机会我向上级要求,调到北方去工作,我能和你们夫妇在一起朝夕相处,那该有多么好啊!” 时光在他俩谈话的时候悄悄溜走。朱丽珍看看手表说:“我们该去了。”便慢慢走出小园,在附近的一个电车站登上电车。 大约坐了五六站地,朱丽珍挽着李大波的臂腕下了车,然后穿街过巷,来到一所深宅大院门前。在等着开门的时候,朱丽珍小声地说: “这里是反蒋的安徽帮帮会首领王亚樵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经李济琛介绍,我们便利用了这个关系,又由于他们和当地的青红帮有联系,由他们推荐,所以还能取得重庆大员们的信任,跟他们接触时,就按刚才陆晓辉说的那么办。” 黑色的铁门启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男仆,一见朱丽珍,便说:“张小姐里请,老爷正等着哪!” 楼里的客厅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穿一身短打扮的丝绸棉袄棉裤,戴一顶瓜皮式呢帽,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当郎在胸前。李大波一进门,他欠一欠肥胖的身子,一抱拳说: “辛苦辛苦,在下张阿狗,我在这里候你多时了!”李大波也双手抱拳,急忙说道:“抱歉抱歉,小弟章幼德,有劳大哥久等,小弟恐大哥午休,未敢过早打扰。” “小弟你有所不知,他们又来电话催问,把我的好觉也给打犹了。上司吩咐,由我带你进见,咱们快走吧!” 一望而知,张阿狗是属于那种亡命徒式的帮会分子。他穿上黑呢大氅,叫了司机,便走出屋,来到楼前的台阶上。 一辆日本的三菱汽车,已等在台阶下面。朱丽珍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说:“一切多保重吧!”李大波和张阿狗坐进汽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大门启开了,汽车便开出门去。 台阶上站着朱丽珍,默默地向李大波挥手。 两点半钟,汽车准时开进了法租界圣母院路的那所幽静的别墅。喝过酒、酣畅地睡了两小时觉的董道宁和高宗武,便来到了铺着地毯、烧着壁炉、有落地式大挂钟的客厅。他们见李大波脸面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文静仪表,便有几分满意。他俩轮流着象考试新生那样,问了他姓各、籍贯、学历、政历、家庭经济情况、社会关系等等一些问题,李大波都按事先准备好的对答如流,使他俩觉得可靠而更加满意。 “章先生,我们请你做我们的文书工作,由于人手少,你还要担任记录,你会速记吗?”董道宁问着李大波。 “会,还可以,我保证有文必录,不会漏掉什么的。”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不过,在工作期间,你不能随便离开这所房子,这是约法一章;第二,不能和其他外界人接触;第三,任何内容不可泄露,这约法三章,你能保证做到么?”高宗武透过金边眼镜,伸着三个手指头说着。 “完全可以做到。我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你们可以放心。” “那好。”后来他俩又问他一些东北伪满的情况,特别是他的家庭。“令尊大人在满洲国居何要职?” “他以著名缙绅人士入阁,给郑孝胥做帮办。” “听说共军在那里闹的很凶,是吗?”董道宁单刀直入地问着。 李大波听到说共军,便冷静地思忖着,他想,这个亚洲司第一科科长指的一定是在东北森林、山地坚持战斗的抗日民主联军,一涉及到这问题,他唯恐露出马脚,便含糊其词地说: “是的,他们的人数不少。” “日军的力量怎样?”高宗武插话。 “关东军约一百万,镇守着各地。” “你老家黑龙江翠峦怎样?”董道宁追问着。 “时常有抗日联军出没。” “那你的家很不安宁喽?”高宗武又问。 “是的,不过,我们有成队的护院家丁,还有民团,可以抵挡一阵。再说家严怕土匪胡子绑票,已不在庄园居住,他在东北几个大城市有许多大买卖,他要巡视,经常住在哈尔滨。” “你家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你不子承父业帮助令尊大人做买卖呢?”高宗武好奇地问着。 “我喜欢从政,因为政治可以影响国家、民生,所以不愿再做像我家严那样的单纯商人。”李大波知道这是在利用聊天审查他的家史、思想,便索性一改他的拘谨态度洒脱地说: “你们不是也在从政吗?我喜欢这种政治生涯。” 董道宁和高宗武他们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章先生,我们信任你的话是真实的,”董道宁在沙发茶几下拿出一本“满洲国志指南”,抖露着说,“这里边有记载,令尊大人的确是满洲国的肱股重臣呢!”他把那本指南的厚书放回原处,征询着上司高宗武的意见:“怎么样,可以录用他工作了吧?” “好吧,我附议,开始工作吧!” 李大波拿出了纸笔,走到窗下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准备记录。听差摆上茶点,便命令他退下,随后客厅的门关严,又上了暗锁。董道宁坐在沙发椅上,而得过肺病、咯血的高宗武,索性把他那瘦弱的身躯,在长沙发椅上放平。这几天他风尘仆仆,来去匆匆,违反了蒋介石的密命,按周佛海的指示潜去一趟东京,直接跟日本军部参谋次长多田骏谈判,既紧张又害怕,总在防备着戴笠的军统特务侦察他的轨外行动而密报蒋介石,所以他真有点身心交瘁,疲劳不堪。他躺在那里,不时喝点法国香槟酒提提神。 “这份材料是要写给周胖子的,”董道宁说,他指的是周佛海,“所以要如实地说,您看是不是这样?” “是的,跟日本的价码总是谈不拢,我怎么给老头子汇报呢?他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停战,他发脾气说,他着急不是为的失地千里,而是只要日本一占领,中共的军队就马上开到那里打游击,发展起来,眼看着中共坐大,是将来的大患,所以他总是想让日本明白这一点,中日双方要干的是共同防共、融共、灭共!” 董道宁站起身,夹着烟卷,走到屋子中央,望着脸色焦黄的高宗武,用煽动的口吻说: “高司长,此次我到东京,住在筑地的小松旅馆,影佐和今井都来看我,并带我参观了日本的许多城市,可以说,自从他们占领了东三省、华北和华中的许多城市,他们真的一下子富了起来。东北的大豆高粱,华北的煤炭、钢材、棉花,华中的大米、丝绸,还有丰富的劳力资源,都源源运往日本本土。据我看,日本现在提出停战议和,绝非战败求和。给我的印象是,日本为了解决事变采取了从来没有过的高风格的道义方针,我以为日本的国力眼下是有充分的余力去彻底解决中日事变的。” 李大波仔细地听得入了神,他不住地在纸上做着记录。“这不用记,”董道宁摆摆手说,“这不过是我的观点,看法,印象而已。” 李大波停下笔,专心致志地听。 “好,你这样记吧,”高宗武眯缝着眼说,“宗武在香港三次与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接触,转达蒋委员长内定的谈判意图,日本政府起初很重视,但随着日军在中国的进军,特别是‘二·二六’以后,强硬派占了上峰,因而我们双方产生了很大分歧:中国方面坚持希望在蒋先生的领导下实现对日和平;而日本方面,越来越表现出欲以其他要人代替蒋先生的明显意图。明确地说,他们主张依靠汪兆铭出马收拾时局,也就是说,日本打算重新培养一个傀儡的中央政权,如同伪满培养溥仪一样。你记录下来了吗?” “完全记录下来了,一字没漏。”李大波说,“要我念一遍吗?” 高宗武摆一摆手。接着说下去:“由于周部长的指示,应直接与日本当局谈判,为了说服日本仍应以蒋先生为对手做一次最后试探,宗武遂与伊藤乘‘日本皇后号’轮船离开香港,于横滨上岸。然后来到东京,住在筑地的花蝶饭店。几次与今井武夫及高桥坦大佐谈判,日本的意图顽强地未变,依然是要求蒋先生下野,而且没有改变主意的指望。恰在这时,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全力向广东进军,而防卫广东的广东军军长余汉谋已派人与日军联系。特别值得说明的是,此次连昭和天皇的弟弟顿宫博士(他的公开职务是上海福民医院院长)都亲自出马当联络员,从上海来到香港,与余汉谋的代表进行接触,想用他们的谈判来促使我改变态度,其实,我已不再谈最初的意图,而专心听取日本方面的发言。因此我的谈判只得暂告一段落。究竟今后如何进行,请指示!”高宗武说到这里,突然爆发一阵干咳,他的胸痛病又犯了,咳得流出眼泪,往素白的手绢吐出一口痰,一股血浆立刻就染红了手绢。谈话中断了,董道宁立刻喊仆人把家庭医生请来,给他打针服药。 送走了医生,董道宁和李大波把高宗武搀扶到楼上给他专门预备的卧室,盖上鸭绒被,让他好好休息、睡觉。因为给他注射了脱敏的镇静剂,他很快就停止了咳嗽,香甜地入睡了。董道宁把门关好,跟李大波踮着脚尖,走下楼,回到客厅里来,继续整理材料。 “没有他参加更好,”董道宁向天花板指了指,那楼上正是高宗武的卧室,“他犯病,是给吓坏了。” “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李大波装出懵懂的样子问着。 “因为你来自满洲国,所以我信任你,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董道宁压低了声音,用耳语的声音说着,“高宗武他是受蒋光头委派来谈和平条件的,日本一个劲儿进攻,条件老变,总也谈不拢,他无法回去交差,这是其一;其二是蒋只限于他在香港停留,而他却擅自到了东京,他听一位军统里的朋友对他说,军统香港站已把他去东京的消息密报给老蒋,老蒋把侍从室的陈布雷叫来,问询情况,蒋当时很是生气,拍桌子瞪眼地大骂他:‘高宗武真是个混帐东西,是谁让他到日本去的?’他听了这个情况就害怕了。” “高司长是为和平谈判去的,难道蒋先生不能谅解他吗?” 李大波故意这样问着,套他的话。 “嗐,你真是个书呆子,蒋这个人是冷血动物,他翻脸不认人,手黑眼硬,告诉戴笠一声,马上小命就玩完啦,他还不是怕被暗杀吗?” “那他怎么办呢?” “我看他是不想回去了,他会以旧病复发,隐居香港,以观动静。” “那您有何打算呢?” “我吗?”董道宁沉吟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满洲国民”,会闪电般问出这句话来,他心想,这人虽然初次谋面,但家底可靠,又是满洲的首富,国务大臣的金兰之好,今后也未必不是他依靠的力量。于是他假装口渴,喝了一阵水,思考了一下,才说:“老弟,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我去了两趟日本,接触了一些日本的上层人物,我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我以为日本这架战车,是由裕仁天皇驾驭的两套马的马车,一套马是日本军部,一套马是日本内阁。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以武士道立国的军国主义国家,时常为自己的国土狭小、人口众多而欲开拓疆土,所以军部的这套马就往战争上拉,是日本的强硬派;内阁的某些老家伙,总要防范苏俄,在对华战争上持稳健态度,只想先保住满洲,促成华北自治。但依我看,军部一派会战胜,因为天皇也倾向到强硬派这一边了。于是,我对自己的前途也重新做了安排。” 李大波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频频地点头,显得他特别虔诚地在洗耳恭听,董道宁刚一停住讲话,他就问道: “目前是关键时刻,您做怎样的选择呢?” “我想,既然日本是要战胜的,而他们选择的又不是属于英美派的蒋先生,选中的是他们心照不宣的老朋友、亲日派的汪副总裁,那么我就要跟着他走下去了。往后,咱们就是中、日、满一家了,所以,你在整理材料的时候,务必在日本选择汪兆铭先生另立中央政府这一点上多加渲染。这材料我是准备直接递交周佛海部长的。目的是让他拿给汪兆铭过目,把这个绝密的信息捎给他。” “好吧,我尽量按你们交谈的事实整理,如果整理的材料你看后觉得分寸不够,你还可以亲自修改,润色,然后我再重新誊清,我不怕费事。”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听差的开了门。这是两位身穿海狸皮领大衣和藏篮呢子大衣的日本客人。隔着玻璃的落地窗,董道宁急忙从沙发椅里站起身,对李大波说: “这是日本的谈判代表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来了,你回避一下,先把刚才那份材料整理出来吧!” 李大波拿起那叠纸和毛笔,铅笔,退到客厅旁边给他收拾干净的那间屋里去了。三 李大波回到小屋里,关上有暗锁的门,又插上销子,便铺开极薄的美浓纸,用蝇头小字,简单扼要地先整理出一份向党组织的汇报。把它叠了叠,叠成比桂林腐乳还小的四方块,垫在靠里面的一只桌子腿下。做好伪装隐藏,只等设法送出去。然后他把门上的插销和暗锁轻轻打开,又把写材料的大纸铺在桌上,拉出写作的架式,他刚写好“呈中央宣传部①周佛海部长”几个字,便停顿下来。因为从隔壁的客厅里,传来了日本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夹杂着日本人粗野的话语声“腰细,腰细,太——腰细”,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何以这样高兴地赞扬,但是那种在每次日军“讨伐”时都能听到的特殊声调的话语声,使他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笔,皱着眉,实在写不下去了。 -------- ①此外指的是“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 他心里真是痛恨这些明汉奸、暗汉奸的魑魅魍魉,这些人明里暗里跟不共戴天的仇敌勾结,于国家、民族、人民的兴亡、命运于不顾,其寡廉鲜耻,真令人发指、气愤。但他只有劝自己多加忍耐更加巧妙地隐蔽,以图把黑暗的内幕情报搞到手,由党进行无情地揭露,才能遏止这股妥协投降的逆流。于是他由此又想到如何将这情报妥靠地送交出去,后来他又想到了红薇,他眼下无法跟她通信,她一定是在日夜为他悬心。最后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设法跟董道宁把关系拉得更近,取得他完全的信任,争取对他放宽待遇,再通过跟朱丽珍新编出来的关系——定婚的夫妇,以便把消息送出去和给杨承烈、红薇取得联系。…… 冬日的傍晚来得迅速,短暂的夕阳不久就从西边天际消退了。 日本的联络人员西义显、伊藤芳男在客厅里跟董道宁说了一阵有关和谈条件密约的话,得知高宗武旧病复发,便到楼上卧室去对高宗武进行慰问。他们上楼的当儿,董道宁匆匆来叫李大波的门。叫他也跟着一块儿到卧室里去。他是考虑怕临时有什么要记录的差事,好让这个司书办理。高宗武被橐橐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惊醒了,他掀开蒙头的缎子鸭绒被,露出了他低烧带来的两颊绯红的脸庞。看见是他日本的老朋友来到了,他就急忙推开被子要下床。西义显赶紧把他按捺下,说道: “知道贵体欠安,特来探望,请安心静养,暂下考虑国家大事。可告慰者,是战争指导班①的崛场一雄少佐起草拟就的《调整日华新关系方针》,由陆军省军务课长影佐祯昭大佐②转呈各省讨论,已得军部和御前五相会议的通过,现在可以以这个和汪先生做谈判的基础了。高君,你没有白辛苦,为这个奔波劳碌累病了也是值得的。是吧!” -------- ①1938年5月。日本为了推进中国大陆战争,大本营把第一部长桥本群(1937年8月,由中国驻屯军参谋长调任第一军参谋长,1938年又调任参谋本部第一部长)抽调出来组成战争指导班,任班长,崛场一雄是其班内成员。 ②影佐祯昭,原任参谋本部谋略课(即第八课)课长,1938年6月调任陆军省军务课长。 “是的,是的,”高宗武挣扎着还是披上衣服下了地,“先生你带给我的消息,直使我感到欣慰,我高宗武总算没白费力气。”他吃力地喘息了一下,坐到沙发椅上,他的脸颊带着肺病患者固有的那种红润,眼睛也透射出高烧后那种病态的异常光芒。他睁着像两个玻璃球似的眼睛,兴奋地讨好说:“请二位贵客相信我,我虽然是做为蒋先生的代表来此谈判停战条件的,但是,我已然知道要使贵国政府回心转意是困难的,虽然眼下已有《第二次近卫声明》①,但我知道贵国更欣赏汪先生一贯的对日立场和行动,所以我也下了决心,如果不得已,即使背离蒋介石的意愿,我也要为日华的和平挺身而出……咳咳……”一阵咳嗽才使他这番向敌酋表忠心的话语被塞住,他脸憋得通红,好容易把一口带血的黏痰吐在他素白的手绢里。 -------- ①1938年11月3日,日本发表《政府声明——虽国民政府,亦不拒绝》,此即《第二次近卫声明》,改变“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立场。 两个日本人看到这情景,彼此对看了一下,伊藤芳男便劝慰着他说: “我们回到东京,一定转达您这番意思,同时,也要向他们报告你在病榻上所表现的鞠躬尽瘁的精神,帝国是不会忘记您的辛劳的。好,您多休息吧,请大夫了吗?” “请了,有专门的医生给他诊治。”董道宁立刻回答。 客人们告辞了,董道宁照例把他们送到楼下,坐进汽车,出了大门,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才返回楼上。 “章先生,请递我一杯白开水吧,我的口渴的厉害。” 李大波赶紧给高宗武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颤颤抖抖的手里。 “章先生,你对工作还适应吧?整理出一份了吗?我要亲自过目。” “好的,快整理好了。” “不过,不要把我刚才的话整理进去,因为要防备蒋看。 所以,日本想选择汪,一句话带过就行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不过董先生要我强调……” 董道宁送完了客人,推开门进来了,李大波才停止了后半句话没说。 “章先生,你在这儿没事了,请整理材料去吧,我们俩要商量一点事。”高宗武咳嗽着说。 李大波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说道宁,洪帮会替咱找来的这个人,可靠的程度怎么样?” “我看可以信赖,门第很好,且在满洲国有一定实力,我想他的政治倾向是肯定的。” “噢,只要别跟共产党沾边儿就行。你知道,中共现在是很厉害啰!连老头子在西安被扣,都不得不求救于中共而答应抗日,他们是无孔不入的。道宁,我们可要格外小心谨慎呀!” “是的,小心是对的,可也不能小心到草木皆兵谁也不信任的程度吧?” 谈话停顿了一下。 “道宁,我打算还是先回香港养病为好,暂时先不回重庆了,关于材料的事,只有有劳你去送了,你看行吗?” 董道宁沉默下来。他心想:“你小子怕被蒋扣住杀头,你当我不知道?”但这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只好说:“听您的吩咐吧!” “我还有一个临时动议,”高宗武说,“既然你这么信任这个司书,我就给他安排一个新差事。你看我病得这样,连个上下车搀扶我的人也没有,我有意让这位章幼德跟着,我们三个一齐走,到香港把我安置下,打发他走也行,留下来跟在你身边,既有整理材料的人,又有个高级听差,一举两得,你看如何?” 董道宁想了想说:“倒没什么不可,只是不知道他本人愿不愿意出这趟远门。” “我看多给钱就行,谁怕钱烫手呀?你跟他本人抽空谈谈这番意思吧。” “好吧!” 这时听差上来,用手托着福建大漆盘,给高宗武端上来一小碗米饭和几样三分小碟盛着的烧小菜。他边在沙发桌上摆菜,边对董道宁说: “开饭了。章先生已在楼下饭厅等您了。” 没过两天,董道宁就向李大波提出陪伴照料高宗武去香港就医的问题。李大波听后,第一个反映是他怀疑董高刚才是否密商把他带在身边做为人质?或因为参与了这件极端秘密的勾结,而对他进行灭口?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要沉着冷静,不露一点痕迹。稍待片刻,李大波便寻找出一个理由来试探对他是信任还是幽禁。 “董先生,我很愿为你们效劳,但是,不巧的是,我近期就要举行结婚典礼,如果我突然离开,怕我的未婚妻不能谅解,所以,我必须找到她,跟她商议展缓婚期的事,你看我是否能去亲自见她一面?” 董道宁想了想说:“我们是很信任你的,当然可以让你去见你的未婚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把她接来,你看,这还不够朋友吗?我想问,你的未婚妻就在上海吗?” “当然,您见过的,就是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位张小姐。” “啊呀!章先生,你艳福不浅呀!凭她的倾国之貌,要是在重庆,她一定是位能和美国友人打交道的第一流的交际花,嘻嘻嘻……只是怕她不放你……” “我试试看吧。” “如果她放你,我还有个想法,把高处长送到香港之后,你愿意跟我作一次大后方重庆之行吗?” 李大波心里又一惊,立刻又勾起人质、灭口的那个想法,但随即他就自己否定了。他想,如果真想那么办,并不需要现在就说出来,尽可以在香港有打手把他裹胁而去,所以他紧张的情绪,即刻又平静舒缓下来。他摇摇头,笑一笑,故意说: “那你怕‘军统’会把我这个满洲国民当奸细抓去吗?我的安全有保证吗?我可不愿意到那儿去送死,扔下我的未婚妻。那……” “你放心,我完全能保证你的安全,咱俩一到重庆,我就把你带到周佛海部长家里藏起来,谁敢动他?” “那好吧,我什么时候去商议这件事呢?” “明天吧。今晚必须先把第一批材料整理出来。可以吗?” “可以。” 那一晚,高宗武在楼上躺着发烧,咳嗽、咯血,派来一位日本皇族顿宫那个福民医院的特级护士前来护理。董道宁则由日本上海特务机关的小松正植陪着到川岛芳子前几年开设的“白玫瑰”舞厅去跳舞。整座庭院是那么寂静,李大波正好一个人留在屋里借整理记录之机,抄录必要的敌伪情报资料。 他住的那间屋里,原来就是一个秘密的档案室。他东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弄出来不少他在根据地没机会看到的敌伪《新民报》的合订本,还有过去英法租界和日本共同办案的一些旧档案,他情绪为之一振,他知道这机会是难得的,于是他浓浓地沏了一壶酽茶,准备干个通宵达旦。 他第一个翻到的即是重新发表的《第二次近卫声明》,报头照例刊登着近卫文麿在御前会议宣布声明的照片。有一段引言是声明日本已对国民政府不拒之门外,要求国民政府再予以考虑。李大波明白,这是日寇引诱蒋介石放弃抗战的一枚糖衣炮弹,于是他一目十行地把那“声明”看下去: 今凭陛下之盛威,帝国的陆海军已攻克广州、武汉三镇,平定了中国之重要地区。国民政府仅为一地方政权而已。然而,如该政府仍坚持抗日容共政策,则帝国决不收兵,直至打到它崩溃为止。 帝国所期求者即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的新秩序。 这次征战的最终目的,亦在于此。 此种新秩序的建设,应以日、满、华三国合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建立连环互助的关系为根本,以期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实现共同防共,创造新文化和实现经济合作。这就是有助于东亚之安定和促进世界进步的方法。 帝国所希望于中国的,就是分担这种建设东亚新秩序的责任。帝国也期待中国国民真正理解我国的诚意,与帝国进行合作。即便是国民政府,只要全部放弃以往的政策,交换人事组织,取得新生的成果,参加新秩序的建设,我方并不拒之于门外。 帝国深信,各国对于帝国的意图会有正确的认识,适应东亚的新形势。特别是对于各盟国的深情厚谊表示满意。 建设东亚新秩序,渊源于我国的建国精神,完成这个建设,是赋与现代日本国民的光荣职责。帝国要在国内各个方面坚决进行必要的革新,以谋求充实国家的整体力量,排除万难,为完成此项事业而迈进。 政府在此声明帝国坚定不移的方针和决心。 李大波看完了这个狂妄又掺着甜言蜜语的声调,便把一切脉络都理清楚了。自然他非常气愤,几乎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好一个建设东亚新秩序!我见过,那就是对中国人民的奸淫烧杀!就是公然掠夺中国的财富,侵占大片的国土!哼,幸好中国有了共产党,敌人处处写着防共,灭共,他真正怕的不是一个劲望风而逃的国民政府,而是敌后占据着广大乡村的八路军、新四军、抗日民主联军,这才是日寇真正惧怕的。正因为敌人看不起蒋介石,才敢以这么傲慢的语气发表这个臭名昭著的声明。近卫这个最年轻的日本首相,对待中国完全是一副贵族对待奴仆的嘴脸,其实,他端着架子,似乎还在维护他发表第一次声明时那种错误的态度,看来,他年轻狂妄,在政治上太不够老练和成熟了!” 他在心里议论和评判了一番,然后又翻那些旧档案。他看到几份英法租界巡捕局和中国上海当局关于侦察共产党活动的案件、在龙华枪杀左冀作家和监视莫里哀路宋庆龄住宅活动、闸北鲁迅家宅行动的记录,他的心里更升起无比的愤怒。 浓烈的酽茶使他很兴奋,很有精神,他不得不冷静一下发热的头脑,他清醒地劝自己,他不能总钻在这些令人发指和气愤的事件之中,怕万一泄露出他的真实情感;为了更好地执行北方局“隐蔽精干”的指示,他只好踏下心来,继续整理那倒霉的会谈记录。 夜已经很深了,从静谧的楼道那里,不时地传来楼上高宗武一阵阵时轻时重的干咳声,也传来很远处警车怪叫的警笛声,他猜想这又是日本宪兵队捕人去吧?快到下半夜四点钟了,他终于把让他整理的东西搞完。他脱衣躺下来,又思考起让他去香港和重庆的问题。他的思想活跃起来,他忽然兴奋地想道:“是的,这也许是一个绝好的探密机会,不过,必须请示南方局。”然后他又想到明天去见朱丽珍时如何把他抄写的情报送出去和设法给红薇写信,直到他在快乐的幻想中睡着,董道宁也没从舞场回来。四 清晨,当董道宁拖着疲惫的身躯,像一条死狗般地躺到床上入睡的时候,李大波自己提前用过早餐,便带上垫桌腿的那份情报,出了那座有大黑铁门别墅的大院,他沿着圣母院路信步走来,然后又走进几家大商场逛了一遭儿,为的是万一有奸细跟踪,见他闲逛便会放松盯梢,他也可以有余裕的时间甩掉尾巴。给高宗武干活,是现钱交易,给的是一色的“准备银行”新票,据说这是“军统”戴笠严格掌握下秘密干的一手绝活,仿造印制的假钞,与日本鬼子在沦陷区出的“准备票”惟妙惟肖,毫无两样。李大波现在有了这种钱,而且给的较多,手头很宽裕了,他便在提前下板开门的百货店,给红薇买了一件艳红色的样式时兴的毛衣,又买了一件天蓝色的,做为礼物,是送给朱丽珍的。这之后他才乘上去霞飞路的电车。 夜上海的早晨一向非常寂静,特别是在阔佬和寓公越来越多的英、法租界,这时辰似乎还没有醒来,或是刚刚睡去。只有家庭主妇提着小秤、菜篮,匆匆地奔向菜市场。他在里弄没有碰见一个行人,便平安顺利地叫开绿色的小门,进了小院。 朱丽珍早已在忙碌着,她必须把每天的情报搜集起来加以整理,并躲在有隔音设备的地下室,用密码把电报拍发出去。所以她的睡眠经常不足。但是她的精神旺盛,一种报仇雪恨的思想支持着她,使她有用不完的力气。她一见李大波进来,先是惊讶,后是喜悦,她急忙问道: “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没有,出现了新情况。”李大波把那份情报交给朱丽珍接着把高宗武突然发病、董道宁约他去香港和重庆的事情学说了一遍,“你看,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情况,我也只得编出一串情况来哄弄他们,以便能够出来和组织联系,商量该怎么办,”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脸红了。 朱丽珍睁着她那大而美丽的丹凤眼瞧着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一种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觉,使她敏感到这其中一定会涉及到她。于是她用鼓励的口吻,问着: “怎么回事?说下去呀!” 李大波依然涨红着脸,低下眼睛,躲避着她的目光说:“真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得不编造出我们是未婚夫妇的谎言,这次能够出来的借口就是说的我要跟未婚妻谈延期结婚的事,……” 朱丽珍听后嫣然地笑起来,她用眼梢瞟瞟李大波说:“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这算什么,你还真有点封建意识哩!那好!我们对外可以这么说。”她的眼睛忽然像打闪似的亮了一下,然后一拍手说,“有啦,往后你出不来,我可以以未婚妻的身份去看你,就可以把情报带出来了,这多么妙啊!…… 不过,去大后方的事,要跟陆代表请示才行。” 坐在屋顶阁楼一扇小窗前的桌旁正在汇总情报分析问题的陆晓辉,看了那份情报,又听了朱丽珍关于高宗武、董道宁要带李大波去重庆的简要说明,他马上就站起身。“好,我们一起仔细商量一下吧。”就把摊在桌面上的纸张收拢起来,折叠成细管状,塞在阁楼屋顶的木椽子缝里隐藏好,跟着朱丽珍一齐下了楼,来到客厅里,和李大波亲切地握手。 “先要考虑这是不是他们怕泄密而把你裹胁到大后方去?”陆晓辉沉思着,边吸着烟,提出了这个李大波也曾犹豫过的问题。 “我也这样考虑过,但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否定了。”李大波沉静地说,“理由是,他们虽是受蒋所派,但看到日本政府和军部中扶汪的一派占了上风,他们又导向了拥汪,正因为他们要正式公开投敌,所以他们反而巴结起我这个冒牌的伪满阔少来了。因此得出另一个结论: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丘之貉’,不会是扣押我。您考虑有这可能吗?” 陆晓辉是中共党内老资格的敌工工作者,从瑞金苏维埃时代起,他就秘密地往来于红蓝二区;日本进攻中国后,他又潜伏在敌人占领的白区。在长期的秘密工作中,他曾几次冒着生命危险闯过难关,化险为夷,毫无疑问他是这方面的老练里手。听了李大波的分析;他认真地思考起来。他觉得这是有关党的机密和同志的生命安全大事,所以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迟迟委决不下。 “万一他们扣住你呢?”陆晓辉突然停在屋子当央,问着李大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李大波回答,“但是我想,这是有关敌、伪、顽合流的第一手资料,为此冒点风险也是值得。古语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丽珍在一旁望着他说这话时的那种坚毅神情,心中暗自羡慕和钦敬,她悄悄地想着:“当年的小红薇是多么幸运和幸福,想不到她找到了这样的夫婿,把她也领上了革命道路,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对于女人的命运是何等重要!将来也不知道我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如果被扣,你能设法逃脱出来吗?”陆晓辉这么问。 “到那时,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想我能够当机立断。” 这时,陆晓辉才兴奋地说:“好极了,李大波同志,我喜欢像你这样敢于冒风险的同志。你知道,此次确实危险,但意义重大。我们的事业处境艰险,之所以能成功,就因为我党拥有像你这样的骨干。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不可粗心大意,既要胆大包天,还要心细如发。” “我随时有可能跟着他们出发。假如我到重庆,搞到重要的情报,我怎样才能跟党组织联系呢?” 陆晓辉想了想,便说:“到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或到《新华日报》,都太危险,那里布满了‘军统’和‘蒋中统’特务,介石口蜜腹剑,口口声声说国共合作,其实,暗中对我们的监视却超过了对日本鬼子敌人,真是倒行逆施。……好吧,我给你找一个不会引起特务注意的人。”说着他就给李大波写好了一封极小的卷成一个小柳叶似的介绍信,让他缝到衣服的贴边里。 事情谈完之后,陆晓辉又回到阁楼上去办公,李大波被留在那里吃饭。现在距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李大波便把两件毛衣都拿出来说:“蓝毛衣是我代表红薇送给你的礼物,也不知道这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朱丽珍并没有客气,便把礼物收下。她很爱这明朗的天蓝色,好像九月蔚蓝的秋天晴空,她微笑着,把毛衣比在身上,寻找着镜子。她的脸色白皙,脸颊稍有红润,穿起来很美丽。“谢谢了!” “这件红毛衣,是我给红薇买的,她在山野里长大,很喜欢红色,但是我要去大后方,只好先存在你这里了。” “好吧,”朱丽珍把毛衣仔细地收到壁橱里。 吃罢早饭,朱丽珍跟陆晓辉说了假装未婚妻的事情,他俩又经过一番商量,朱丽珍才高兴地微笑着对李大波说: “走吧,我陪你去那处公馆,以证明你说的未婚妻是真实的。” 李大波一阵惊喜,紧握住她那柔软的小手,笑着说:“你的合作,实在令我感动。我真太谢谢你了。” 他俩笑着,离开了那外小小的别墅,一同赶往圣母院路那处阔绰的只招待来自重庆和日本特务机关人员的秘密公馆。 两天以后,朱丽珍来给李大波送行。两辆小轿车驶过上海的几条马路,转上外滩。前一辆雪铁龙牌轿车里坐着高宗武和董道宁、李大波和朱丽珍坐在后一辆司蒂倍克牌小轿车里。他们很快来到国际航运码头。那艘驶往香港的法国“德尔门号”轮船,已挂满全旗,升火待发了。 在码头上,李大波装出情人那样挽着朱丽珍,离开了人群,他悄悄地说:“拜托你,一定给红薇写封信,暗示我的行踪,省得她总是牵挂我。” “好吧,一定办到。你就放心地上路吧。” 轮船的汽笛悠长地响了一声,这是告别码头启航的信号。 董道宁跑过来招着手,对李大波说: “喂,章先生!要开船啦!你们的情话还没有说完吗?” 李大波边回头向朱丽珍挥手,边向轮船的渡桥跑去。 朱丽珍站到码头岸边,望着船头的推进器铁叶子,掀起黄埔江水臣大的雪浪花,又响了一声汽笛,轮船徐徐地开动了。 那些围着高高的船桥和桅杆飞舞的海鸥,它们随船来自大海,现在又要飞回大海了。朱丽珍独自站在空寂下来的码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心里默默地为李大波祷告:“但愿他一路顺风,工作顺利,胜利归来吧!”第15章 魍魉一 李大波走后一星期,红薇在给地下的同志送机密文件回来时,被完全改装的艾洪水跟踪了。而她没有发觉。 艾洪水穿着呢子大氅,戴着贝雷帽,捂一个很大的口罩,只露着两只滴溜乱转的小眼儿,还戴着一副茶晶养目镜,他比南开大学和北京大学时期,有些发胖。红薇在去英租界戈登道①联系工作时,在维多利亚道②道口,突然被艾洪水发现。一阵巨大的惊喜,几乎使他失态。 -------- ①即今湖北路(唐山道至南京路)。 ②即今解放北路(营口道至开封道)。 自从大前年“一二九”学运后和前年南下宣传团保定分手以后,他就失掉了跟他表哥李大波的联系。同时他也割断了和“甜姐儿”丁梦秋的恋爱。如果说他过去在南开大学被混在学生中的特务吴文绶用“打红旗”的办法,威胁利诱着下水,落到“两面特务”曹刚的手心,他还有些不情愿,有时还一阵阵地内心苦闷,但如今随着日军铁蹄的前进,他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他越来越觉得他过去追求的那种革命,不仅成功渺茫,而且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幻的罗曼蒂克的味道。他觉着他过去的一切:演讲、游行、请愿,高谈阔论地争辩观点,都是虚妄和幼稚可笑的。自从他认识了张宗昌①的亲侄子化名慕容修静的特务,看见他过的那种一掷千金的阔绰生活,不仅使他内心羡慕,而且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尽情地追求享乐?为什么要像苦行僧那样苦着自己、亏待自己?”既然生命那么短促,他要好好地享受人生了!过去他靠着曹刚给他津贴和慕容修静给他资助的钱过生活,现在他已下水,在王克敏、管翼贤领衔新成立的新闻单位“中华通讯社”担任记者部的采访主任,还在日本派遣军报道部主办的《武德报社》担任了一名兼职编委,他跑遍华北、华中、华南的沦陷区各地,除了为通讯社写一些新闻条目外,也写些花絮、杂感、小品文之类的文章,甚至为了日本开展的各项运动,为强化治安、粮食管制、劳力输出等,还写些加了花栏的社论和专论,因此被同行们誉为“银元花边作家”,受到敌伪当局的重视,目前正非常走运。 -------- ①张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军阀。字效坤,山东掖县人。土匪出身。早年在陈其美部下当团长,1913年投靠奉系军阀冯国璋,后又投靠奉系军阀张作霖,曾任吉林省防军第三旅旅长和第二军副军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入据山东,任军务督办,次年组成直鲁联军,任副司令,后任总司令。北伐战争期间南下支援孙传芳对抗国军革命军,1927年上海工人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时被逐出上海。次年5月在蒋介石、冯玉祥联合进攻下退出山东,9月所部在河北滦东地区被消灭。1932年在济南被刺死。妻妾约计有五百多人。据传他有“三不知”:不知妻妾多少,孩子多少,银钱多少。 他钦佩叶青①的文章,也许由于有同样的遭遇,他常自比叶青。只是他还没爬到叶青那么高的位置②。但他的财源茂盛,除了吃请、收礼、高薪以外,他还借着自己的权势为人通融办事,领牌照、宣传产品,都要走他的门径,因此收受贿赂之多,让他自己也觉得眼晕。为了彻底告别他以前的生活,不留一点痕迹,他把艾洪水这个带点革命味道的名字,按照谐音,改为艾宏绥,以表明他彻底完成了“新我”。 上个月他在北平跑日本大使馆新闻的时候,碰见了曹刚。曹刚亲切地拉着他的手,非请他到前门外石头胡同头等班子打茶围③去不可。曹刚点名要的花姑娘是富有引诱男人经验的头牌老手。那穿着短袖乔其纱底丝绒织花拖地旗袍的妓女,在严寒的冬季,光着两只粉白细嫩的胳膊,透露着戴有粉色胸罩的高高乳房,显得格外诱人。他俩的大腿上,各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神女,她们一边撒娇一边把剥好的大蜜柑橘子瓣往他俩的嘴里塞。打完茶围,曹刚又约艾洪水到阜成门里兵马司他干岳父“汤老虎”汤玉麟的公馆虎厅去做客。就在那间摆着一只老虎标本、墙上挂着虎皮又有虎皮坐椅的大客厅里,曹刚对他诉说了他在通州城里被李大波领导的反正保安队捉拿他的详细经历。 -------- ①叶青,中共叛徒。早年参加中国共产党,被国民党逮捕后,曾进行假陪决,从此吓破胆叛变革命。和艾洪水有相同经历。 ②叶青曾被国民党委为中宣部副部长。 ③在妓院由妓女陪伴喝茶、挑逗作乐而不留宿,俗称“打茶围”。 “啊,宏绥老弟,咱哥儿们算栽在你表兄的手里了。那一次要不是幸运地遇上日本飞机轰炸,又在安定门外被一队从城里杀出来的日军劫走,我和殷长官的小命儿全完啦!喂,我说,我给你活捉你表哥的任务,你可始终没完成。我曹某人就不信他李大波是长了三头六臂的神仙,还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那么难拿?!这在友邦面前也显得咱哥们太屎蛋啦,我就不信他是能上天还是能入地!老弟,你还是再下把力气,侦缉侦缉这小子的行踪吧,也好在太君脸前争个脸面,让我也出出这口窝囊气。” “好吧,不过这有点大海里捞针了,说不定他带着这支队伍已经到‘匪区’去了呢,那可就没法找着他了。” 那一晚他被破格留在公馆用饭。跟那一次他同慕容修静来时一样,汤玉麟喝得醉醺醺的,又和那几位土匪头子“秦椒红”、“姜不辣”凑成了牌手,那次比这次只多了一个赌棍军阀孙殿英,而这次三缺一正好有军阀石友三秘密派来和日寇暗中接头的程希贤,便唏哩哗啦地做起竹城战。 曹刚偶尔到虎厅给他岳父和几位牌友斟碗茶,点点烟,伺候间候水果点心之类,其余的时间便把艾洪水拉到小客厅里聊天。他絮絮叨叨地还在讲述他如何被捕和逃生的那段经历。“他妈的,我的时候跟他李大波没完,”曹刚口冒白沫,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活捉他!你也替我露一手!我亲眼所见,李会督的那个养女李蓓蒂跟他姘上了!狐狸跟獾通气儿,要是访着这个山城的黄毛丫头,就能把你表哥找到。这个差事,我还得交给你去办!你给我把他逮来,我的时候,必有重赏!” 艾洪水跷着二郎腿,吸着烟,听着关于他表哥的消息,也一阵阵心里冒酸和气愤。他觉着他自己既然下了水,也不能让他表哥那么一帆风顺,那么清白自傲。他几次受表哥的戒备、冷淡、猜疑,躲避,也着实伤了他的自尊心。现在听曹刚讲起他表哥居然能够发动那么大的兵变,干成那么大的事业,他内心深处除了惊奇之外,还真有点嫉妒。“好哇!咱俩一块从东北逃进关内,如今既然我这样了,也不能让你独善其身!”他心里这么想着,便对曹刚说:“克柔大哥,你放心,这回我不逮着他,我是这个!”他伸出手,做了一个乌龟的手势,“我爬着来见你!” 曹刚给他倒了一杯五味酒,拍着他的肩头说:“宏绥老弟,我的时候,不是扒你的小肠儿,这几年我对你怎样?吃、穿、花、用,哪样亏待过你?官职升迁,我从来没拉下你,你说,你从我手里领的‘特别费’有多少?可是,不客气地说,你对老哥我曹某人,可还没有一丁点儿的建树哇!是不是?!” 艾洪水的脸红了。他用夹着烟的手托着下巴颏儿,点着头说:“不错,不过,这并不等于我没卖力气,没下功夫,这只能说我表哥是太狡猾了。”他的自尊心受了刺激,他终于被曹刚的激将法给激励起来了,他饮下那杯酒,把酒杯一扣,拍着胸脯说:“这回你就擎好吧!我不逮住他,不来见你!” 虎厅里八圈牌已经打完,厨房里早已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现请的丰泽园的名厨,临时掌勺。宴席开在大饭厅里。曹刚留下艾洪水,叼陪未座。因为“汤大虎”和“汤二虎”不在,开饭时,汽车又从曹刚的家里把他的老婆“大醋坛子”,外号“不堪回首”的汤钟桂也接了来陪客。菜肴是那么丰富,简直令艾洪水鼓眼暴睛,暗自咋舌。虽然北平的市民在吃难以下咽的“混合面”,中国人吃大米被算做“经济犯”,只能吃起了美名的“文化米”(高粱米)还算是上等粮食,但对于这些“钱能通神”的大土匪和汉奸军阀来说,却不算一回事。他们照样花天酒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上到席面上的山珍海味,艾洪水不但没吃过,就是摆上来也叫不出它的菜名。曹刚为了炫耀和献殷勤,一个个地报着菜名:龙井呛虾钱、银耳莲茸羹、八珍螃蟹盒、香糟大肠、芙蓉海参、鱼翅明鲍、佛跳墙……最后是两道涮锅子:一个是涮羊肉,一个是猪肉酸菜什锦锅。他们吃得这般饕餮,满头大汗,顺嘴流油。艾洪水也饱餐一顿,大开眼界,使他感到自己跟这群巧取豪夺的政客、军阀、大土匪相比,不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简直有点寒酸。“为什么我爬冰卧雪,忍饥挨饿、担惊害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着,要受这份艰苦,担这分惊险,而不乐和乐和,享受享受?!”他再一次加深了这个享乐人生的思想。 席间,这群人的谈话,也使他感到惊奇。从一开始喝酒,他们就围绕着贩卖鸦片和海洛因毒品走私的办法,大谈特谈。前几年汤老岳丈仰仗着身为北平市社会局科长和稽查特派员身份的曹刚,为他在铁路上办理托运手续,使他的毒品得以外运,如今汤玉麟投奔了日寇担任了察北司令,就可以派兵武装押运通往全国,畅行无阻,汤玉麟正得意地发着民族战争的大财。 他们在边喝酒边议论着此次贩来的烟土品名、质量、数量。秦椒红不住地吹嘘他在鉴别鸦片烟土上的本领,还夸耀着他这次在河南界首如何去孙大麻子孙殿英的司令部,求这位扒坟掘墓的军阀亲自写手谕。他就凭着这张通行证,到宁夏、云南那边采购了大批的上好烟土。他喝得面红耳热,拍着胸脯说: “汤公,您是军界宿将,凭您的威望和手中掌握的军权,干这点私活儿,算不了什么,不像我‘白钱’,‘小绺’①出身,没有后台,不是我吹牛,买卖烟土,这是我的看家老本,就说那‘大土’和‘小土’吧,那‘大土’中又有‘公班’与‘刺班’两种之别,‘小土’中,有‘白皮’和‘金花’‘新山’三种之分,‘金花’为土耳其产,而‘新山’则产自波斯,外国洋鬼子多贩运这两种,近来暹罗②、印度所产的鸦片和哥伦比亚的大麻亦颇走俏,此事由我采购,由您押运,我们就能大发财源,我们的儿孙都不用发愁吃穿,可以坐享清福啦!哈哈哈,借着您有势力,手里握有军权,何乐而不为?‘口外土’虽说比不上‘云土’,但也颇为有名。您别怕他什么蒙古军司令李守信,就是告到‘德王’那儿,能把您怎么样呀?上回我被扣,还不是您一张名片、一个电话就把我给要出来啦?” -------- ①“白钱”即“小绺”,扒窃术语,为专司“掏口袋”的小偷。 ②即今缅甸。 汤玉麟已喝得半醉,听到土匪秦椒红这番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他们津津有味的谈话,使艾洪水大广见闻。他很有兴趣地问跑一趟这种买卖能赚多少钱,秦椒红伸出两个指头:“起码二百万!”这颇似天文的数字,不由得又使艾洪水鼓眼暴睛,大为咋舌。 随后他们又谈到除火车外,往东南亚运输尚需雇佣保镖、加上便装军队,使用快船才可以。 “这要起用安南①人或假洋鬼子的洋泾浜,”姜不辣做着建议,“既便宜又快当,他们的快船,名叫‘快蟹’,‘扒龙’,船身大,可装好几百石,挂帆三桅,左右快浆五六十副,来往如飞,呼为‘插翼’,现在正值印度洋季节风小,我已雇好一辆外国人使用的‘飞剪’式‘水妖’牌快船,现在起运,也正是好时候。” 曹刚问:“大叔!这可是咱的看家老本,要万无一失才可,您一切关节都打点好了吗?” “你放心,大侄子,”姜不辣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夸海口,每一道关卡,我都膏了油儿,没错!” 他说的这套话,更让艾洪水听着有如天文。他翕动着嘴巴,直勾着两眼,颇有点傻相。 “宏绥,怎么样,你也参加一股吧?省得你总是俩肩膀扛着个脑袋老是个穷。”曹刚忽然把话锋一转。 “我?!”艾洪水问着,苦笑了一下,“可惜我两手空空,分文不名啊!” “凭你有中华通讯社这块招牌,你可以入个‘好汉股’②,你干不干?” -------- ①即今越南。 ②即没有资金、光出人力者。 “好吧,那就算我一股,我能干什么呢?” “你跟华北禁烟局①打交道,让他们推销咱们的货。” “我试着去做做吧。” -------- ①敌伪成立的垄断鸦片组织,名为禁烟,实为专卖。 曹刚从一只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叠准备票,递给艾洪水。 “好,先把这二千元拿去用吧,没钱花,随时张嘴,我绝不含胡,不能驳你的面儿。” 那天他走得很晚,曹刚把他送出门外还说:“可千万别忘了你表哥的事!” 从这天晚上起,他下决心到处去侦察他表哥的足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天津街头闲逛的时候,竟然远远地碰上了红薇。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既能盯梢对象,又不暴露目标的情况下,他几次改装,如收起贝雷帽,换上三块瓦式的帽子,茶晶眼镜,换成了有色玻璃的风镜等等,使他远远的或隔着马路的尾随,不易被盯梢对象发觉。他煞费苦心,居然时远时近地跟着红薇,一直跟到树德里她的家门附近。 那天刮着西北风,那条短小的胡同里,连个跳房子、弹琉璃球儿玩游戏的儿童也没有。红薇在已经到达门口的时候,才感到后面似乎隐约有个时停时走的脚步声,她掏出一面极小的镜子,装着化妆搽粉,借着小镜子的反光,她看见胡同拐角的地方,果然站着一个人,她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了。她知道,她已被敌特盯梢,即使她不走进家门,那特务也会如影随形死死地跟踪,她是无法逃脱了。于是她横下一条心,用钥匙开了门上的暗锁,走进院去,又关上了个门儿。 艾洪水悄悄地走到门前,仔细地看了看门楣右上角那块蓝底白字搪瓷的门牌号数,又在门旁的墙砖上用粉笔划了一个极小的圆圈儿做记号。这意外的邂逅,使他因巨大的喜悦而涨红了脸。 “哈,表哥,你俩原来躲在这儿!我从前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既然已下了水,那么淌小河沟和下大海都是下水,我何不破釜沉舟地干!咱哥们兄弟既然已是两条船上的人,嘿嘿,表哥,这可别说表弟这回我可对不起你了!”他即刻掏出小本,高兴得抖抖索索地记下了门牌号数。 红薇躲在门里,从细小的门缝中,把盯梢的人到底看清了,“啊!是他!是艾洪水!怪不得在北平时大波就怀疑他,还真是个‘下水货’!”红薇惊愕得几乎叫出来。她从门缝里看见艾洪水欢喜的那样子,真是又气愤又痛恨,恨不得冲出门,揪住他,把他臭揍一顿才解恨。她看见他离开了门口。她轻轻地开开小门,在黄昏的晦暗光线里,正看见他走向胡同拐弯的背影。她关上门。又急又怕使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妮呀,你这是咋啦?脸色那么难看?”王妈妈问着走进屋来的红薇。“怎么,碰上喝醉酒的日本兵啦?” 屋里炉火上坐着炖骨头棒子的白菜汤,满屋子迷漫着菜汤煮沸的热气,如果不遇上这件意想不到的倒霉事,那是很温暖挺惬意的。 “妈妈,坏了,我被大波当了特务的表弟发现了。”红薇低声地对王妈妈说。 “哎呀,这可咋办呀?” “饭熟了吧?” “早熟啦!” “咱们快吃饭,估计这小子去找蹲坑的人了,咱们抓这个空儿,吃完饭就转移。” “那好,鱼儿,别作功课了,快来吃饭吧!” 鱼儿早就叫喊着饿了,这时候从小屋跑过来,伏在小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红薇哪里吃得下,她的嘴一阵阵地发苦。她好歹吃了几口饭,喝了点菜汤就赶紧收拾文件。李大波没在跟前,她又是独自头一遭经历这件十分危险的事,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宁。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边收拾东西,边考虑怎样尽快地把这消息通知杨承烈,以免有同志仍然把这儿还当交通站,受到逮捕;一边又在心里叨念着:“大波走了这些日子,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赶巧回来啊!”她越想越担心害怕,越心飞肉跳。 天色已经大黑,北风开始刮起了“关门风”。她走到胡同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影。她反回来说: “妈妈,我们快走吧,趁着特务还没来蹲坑儿,咱们赶快转移吧!” 艾洪水从树德里出来,就雇了一辆洋车,踩响一串脚铃,直奔北站。恰巧赶上了晚间的最末一趟开往北平的短途火车。他凭着中华通讯社的记者“拍司”,坐在头等软席车厢里,泡了一碗清香的酽茶,慢慢地呷着。还不住地打着带有烤鸭油味的饱嗝儿。他本该报告天津当地的警察局或是日本宪兵队,加以监视或干脆逮捕,但他转念一想,那就不如直接报告曹刚,由他亲手处置,以报答他这几年对他的提携和犒赏。于是他兴冲冲地奔到北站,快活地迈上北去的火车,直奔北平曹宅去送这绝好的喜讯。 他在前门下了火车后,那钟楼上的大表,已经是十点半钟,他没回中华通讯社单给外勤记者留的单间宿舍,而是信步走向离车站很近的石头胡同,找一家刚挂灯的头等妓院苏州清吟小班住下。挑个标致的南国姑娘,给他开心解闷儿。如今他既有门路,又腰缠累累,不像过去仰别人鼻息,常捉襟见肘,现在宿花眠柳,已不再感到腰包匮乏。同时一种莫名的心灵空虚和生理的强烈需要,他只有到这种地方才能找到释放和解脱。由于寻欢作乐熬夜,早晨他起得很晚。他好歹洗漱一下,便赶到阜成门里曹刚的家。 看门的听差告诉艾洪水:“老爷不在家,一清早就坐车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