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对于李大波所说的这些他们不知道、也从不能公开宣传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他们纷纷地说: “噢!怪不得哩,中共中央称赞这是‘抗日的先声’哪!”“是的,”李大波挥了一下手臂说,“傅作义有强烈的爱国思想,他的誓言是:‘宁作战死鬼,不当亡国奴’。他对我还说过:‘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不做亡国奴的把握却全在’。是我亲眼看见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拿着协定的附件,用高官厚禄如何引诱他的,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说:‘内蒙是中国的领土,不允许任何人来分裂,如果德王来进攻,一定与他周旋到底!’我以为这和长城抗战中席卷而逃的汤玉麟跟在察北之战中弃土如弃履的宋哲元,就个人品质而论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当然,汤玉麟和宋哲元也不能相提并论,汤玉麟最终堕落为汉奸,而宋哲元却不是,何况,他在喜峰口还进行过激烈的长城抗战!” 李大波停下讲话,呷着茶水。他用欣喜的目光,望着这群在国难当头对政治时势如此关心的青年男女同学。他觉着他们对他的既不生动又非常枯燥的讲话,这样感兴趣,说明他们是多么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于是他微笑着,心里感到充满了希望。 天虽然已经不早了,但同学们还是不断地提出许多问题,热情十分高涨。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点,一直在前院替他们站岗放哨、监守门户的陆妈妈,拉开板门说: “孩子们,我说天时可不早了,怕呆会儿街上戒严,你们就走不了啦!” 陆教授站起身,宣布着: “对,我倒忘记了,自从西安发生张杨兵谏,北平市面上也加紧布防了,怕出乱子。这次读书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李大波也站起身,他在门口和分批走出书房的同学一一握手,男同学都用劲儿地握着,上下摆动,用以表示他们对他的热烈欢迎。他还特意把吴伟民和董建华找到一边去,简单地叙旧和说了一会儿关于学运的话。只有王淑敏走到李大波跟前,在他的鼻子尖前晃动着一只二姆指,朝站在一边的方红薇呶呶嘴儿,开玩笑地说: “今天用不着我保镖了,我把她可交给你了。” 李大波的脸蓦地红了,幸好是在较暗的灯影里,不易被别人发现,他赶紧说:“好,好。”四 街上很静,几乎没有行人。昏黄的路灯,在嗖嗖的寒风中摇曳,漆黑的天空,几颗寒星在瑟缩颤抖。红薇走在李大波的身旁,有好久没有说话。今晚李大波所讲的话,是她所不知道的,这引起了她莫大的钦佩,包括人们对李大波投来的钦敬目光,她都视为自己的荣耀。有人说崇拜只能产生崇敬而不能产生爱情,但她却感到由崇拜而产生的爱情才是最崇高的。她只要能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象现在这样走在他的身旁,她就已经感到很满足和很幸福了。 李大波依然像过去那样,送她回家。在他到陆教授家来之前,他又像在绥远劳军以后那样,再次想到了他和红薇的关系,他觉得她是那么年幼,又那么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他绝不能在她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她没有任何阅历和经验的当口,使她陷入痴迷,使她荒废学业,过早地走上成年妇人的道路。他觉着他们的关系,不能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今晚显得特别理智和冷静。 一辆嘎啦作响的电车开过来了,但是红薇拽着李大波的胳膊执意不坐车回家,她愿意跟着他走,哪怕是默默地走,一句话也不说。电车当当地敲着铜铃开走了,红薇高兴地指一指亮着灯的北海后门说: “万顺哥,你看,还没有关门,我们穿过北海,从前门出去,不是很快就可以到家吗?走!” 一走进北海公园,红薇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那样,笑嘻嘻地挽起了李大波的胳膊。这时第一次和他来北海公园的情景,是那么生动地回到她的脑际,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还是她离开遵化老家的第三年,她在慕贞女中上学的时候。也是参加了陆教授的读书会以后,他送她回家,不过那是一个夏季的周末,载着月光的湖水,泛着粼粼绿波,涌到岸边长椅前面他们的脚边,轻轻地拍击着湖岸的岩石,然后又翻着泡沫似的雪浪花,带着一圈圈的涟漪,向湖心荡去。那时,她还是一个没脱山野小姑娘的原型,一心只想着恋家。她此时又记起李大波是那么耐心地开导她:“不要光是想家,你要把这种爱家的思想,扩大到爱国方面来,要知道,国无宁日,家也不会安宁。”他还告诉她,不把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她的家也不会从外国教会的“饭碗教徒”的地位中解脱出来。这些话,仿佛今晚还言犹在耳。今天,她已经是司徒雷登主持下的燕京大学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了,她不仅不是那个只会想家逃跑的山野小姑娘,而变成一个狂热的爱国青年了。 夜来加剧的寒风,摇撼着光秃的树木,发出呜咽似的呼啸,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结了坚冰的湖面闪着玻璃一样的亮光。李大波担心关了前门,走得挺快。 “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儿,这次我在归绥竟然看见了理查德,他也跑到那儿去了,想见傅作义,是我代为接见的。”月光照见李大波含笑的脸,闪光的牙。“你说怪不怪?” “是呀,他这个传教士什么都管,今晚又飞向南京,要找宋美龄,给她保驾,去帮助解决西安事变呢。” “是吗?”李大波疑讶地低下头,望着红薇那张被月光照得非常生动而光洁的验,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很好呀!亲日派正想趁火打劫,火中取栗,何应钦甚至要派飞机轰炸西安,造成天下大乱,以便日本乱中入侵,如果理查德从旁帮助顺利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是会对抗战有利的。眼下,中国既不能打内战,也不能群龙无首,造成军阀割据,天下大乱。” 公园里因为天冷和市面紧张,已经没有一个游人,不像她第一次是在夏末时来这里,那时,一对一对的情侣坐在湖畔的长椅上,或挽着手臂散步于花前月下,或泛舟于湖上,时时还从湖心里传来阵阵洞萧的悠扬声音。那时候恐怕整个公园里只有他俩不是一对情侣,但是现在,她那爱慕与钦敬产生的恋情,正使她的心旌摇荡。她多么想让他主动地亲吻她一次,就像在绥远劳军时在那个仓岸大院门前,她吻他那样。可是今晚她感到他是故意在躲她,用讲时势的话题,躲开他对她的谈情说爱。也正唯如此,倒反而使红薇对李大波更加热烈的追求。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身劳,把脸儿贴在他胸侧的棉袍上,低低地说: “哦,我真冷啊!” “那我们快走吧,别把你冻坏喽,为什么你今天穿得这么少?” “你把我拢紧一点吧。……谁想到风刮得越来越大呢。” 李大波低下头,望见她那美丽脸庞上闪着的一双热情微笑着的眼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冲动,故意表现出无可奈何似的伸出一只手,呆板地把她往自己身边搂近一些。他不再说话,心跳得很历害。为了走得快,他好像拽着她似地朝园门走去。 他俩刚走到前门,已经闭灯,正要净园关门。他们手挽着手,出了园门,朝景山那边走去。 红薇终于说:“万顺哥,我们一块回家吧,你依然住在后院王妈妈的屋里不行吗?” 李大波沉吟着说:“那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什么去年行,今年就不行了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 “我怕……” “怕什么?理查德不在家,爱弥丽说不定还在六国饭店跟那个武官跳舞呢。” “你不是说家里有刘美丽来当管家和监理人吗?” “呃,她呀,她这次是每天来每天走。爱弥丽才不让她留在家里碍眼哩。” 他还是犹豫着。 红薇拉住他的手,来回摆动着,像孩子似的撒着娇说:“万顺哥,好万顺哥,我求求你了。这黑灯瞎火的,街上没个人走动,我不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再说,电车已经收车了,这么远你怎么走回去呀?” 李大波笑了笑,摇了摇头,只好依了她。她高兴地笑了,调皮地说:“万顺哥,你知道么,我磨蹭着不上电车,就是耗到收车以后,你走不了,好住在景山公馆!” 李大波被她那可爱的天真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摇摆着她的手,说了一声:“调皮鬼,你还是像当年刚来时在天津新开河转盘村那么调皮!” 李大波无意间说起那段常使她梦魂萦绕的生活,更使她陶醉了。就从天津新开河的河岸王妈妈的小土坯屋里,她以一个童贞的女孩,就爱上了他,她爱得那么深切,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和坚定。在长期分离之后,她把强烈的思念变成了今天的热情缱眷,才这样死乞百赖地挽留他。她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向景山后街走去。 快走到理查德公馆的时候,红薇又故意站下来,装作生气地撅着小嘴说: “万顺哥,你这人不好……” “噢?!是吗?”他站下来望着她笑着问,“我怎么不好呢? 哪点不好?你说说看。” “你太冷酷,”她扭动着手指,喃喃地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多惦念你,多想你嘛!”她站在他的胸前,抬起那双乌黑的大眼,李大波在月光下,看见有一抹涌上的泪,点亮了她的眼睛。她的热恋的纯情,使李大波很受感动,他几乎要掌握不住自己。他的心已被软化了,他觉得他这样对待她也实在是有点残忍。但是,他又不敢动摇。他深知自己的任何一念的动摇,就会冲垮他全部的感情堤坝。他只有沉默着,忍受着她的指责,而不再说一句话。 “我想问你一句话,但你要发誓不说谎话。”红薇用手抚摸着李大波的前胸,孩气地要求着。 “我发誓!你问吧。” “你是还把我当成你的小妹妹吗?” “是的。”他攒住她的双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她沉默了。呆了一会儿她才说: “我要问你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找到了一个你更爱的人?回答我!” 他用力地攒着她的手。“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红薇拿出她山野的性子,勇敢地问道,“难道我不够条件,配不上你?……是的,我知道我很幼稚,又是从穷乡僻壤的大山沟里出来的野丫头,自然是配不上你……” 李大波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掏出手绢,为他擦拭着不断涌流的眼泪。 “别哭,好小妹,你一哭,我心都乱了。你知道,我现在很忙,党给我的任务很重。日本正在出兵华北,几乎是天天挑衅,在各地肆意滋事,制造事端,寻找战争借口,从现在看,中日战争已势不可免,我必须全力搞兵运,尤其是我刚到二十九军,工作担子是很沉的,所以……” 她拦住他。“这我理解。我也不是那种花瓶小姐,我也要竭尽全力搞救亡工作,我并不要求你总是陪着我,我要求的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感情。你知道么,正因为你是那样积极投身革命,我才这样如醉如痴地爱着你。我再问你一句,你对着我们头顶上的月亮发誓,你说实话,你究竟爱不爱我?!” 李大波又沉默了。 “怎么?哑巴啦?你倒是说呀?” “咱俩的事,”李大波思考了一阵终于开口了,“自你从绥远走后,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我觉着咱俩的年岁不合适,相差得太多,你刚懂得恋爱,在你情窦初开、还不大懂得人生的时候,利用你的幼稚和单纯……我觉得那样做我是不道德的。” “假如我不嫌你年纪大呢?”她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绝好的例子,便孩子气地说,“孙中山先生不是比宋庆龄女士年龄大得更多么?我认为他们的结合是幸福的。” 李大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了她好久。他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前当“九一八”事变后的9月26日也就是他做为日本大搜捕的“漏网鱼”逃出的那个夜晚,在崇山峻岭中一条古道上碰见的这个睡在马车上的11岁小女孩儿,如今竟懂得这么多,而且这么坚贞不渝。他觉得她在她那种特殊的环境里,的确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得快。 “万顺哥,我曾经读过一本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叫《罗亭》,我喜欢那个叫娜泰娅的女孩子,她是那么勇敢地爱上了罗亭,但是,当她决定跟罗亭出走的时候,罗亭却怯懦了,……” “你是说,我是那个只说空话,只会慷慨激昂、而不做实事的罗亭吗?” “不,你永远也不是罗亭那样的知识分子,不过,我希望你在爱情方面不要变成一个罗亭。” 他又沉默了。呆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只是担心你再长大一些会后悔……” “不,我至死也不后悔,我是当着天上的星星说这句话的。” 他在心里筑造的堤坝,被她那少女的炽热感情冲垮了。不过,他在筑造第二道防线。他说: “好吧,红薇!我接受你的神圣感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红薇高兴得跳起脚儿来,快速地逼问着: “快说,那是一个什么条件?!” “我希望我们的恋爱关系不要公开暴露,这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同时,不能耽误你的功课,也不能耽误我的工作,要把时间放长,你能同意吗?做得到吗?” “我同意,我能做得到。哈,我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条件哩!”她格格地笑起来,仰着头,用一张光辉的笑脸望着他,投到他的怀抱,热血涌上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地低下头,深深地亲吻了她。 “好吧,我们快走吧,天的确不早了。” 红薇走上门前,按了电铃。磨沙的大珍珠型的门灯亮了,照亮了那紧闭的有鎏金饕餮铜环的大红漆门。咿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老张头光秃秃的圆脑袋。 “呀,是二小姐,我还以为是太太回来了哩!” “我们才散会,没车了,是走着回来的。” “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往后晚上少出门吧。听说常有日本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糟踏中国妇女的。” 红薇不敢再耽误,赶紧跑进门,直奔后院。 王妈妈还没有睡觉,她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着红薇。 “哎呀,小活姑奶奶,你咋才回来呀?”王妈妈急得拍着手巴掌,“我的心都悬到嗓口眼儿了,你倒乐和和的,有啥好事儿,看把你喜的?” “王妈妈,快给我钥匙,我万顺哥来了。”红薇接过钥匙,跑出屋,开了小后门那把大锁,她轻轻地拉开门,李大波早已等在门外。他赶快跟着红薇,进到后屋。 “哎呀,万顺,你快成了稀客了,听说你打仗受了伤,好了么?” “好了,让你老惦念着。” 在李大波和王妈妈说话的时候,红薇悄悄地跑进厨房,偷了不少洋点心,又用开水沏了三杯加咖啡和蜂蜜的牛奶,放在托盘里端来。 “来,万顺哥,你饿了,快垫补垫补吧,咱也讲究讲究,吃点夜宵。光许毛子吃呀!”红薇把托盘放到李大波跟前,给他葡萄干的蛋糕布丁,又递给他一杯咖啡。“来,王妈妈,您也喝一杯,吃一块洋点心,尝尝是啥味儿的。” 他们三个人边吃边谈着,红薇总是找许多话题,赖着不走。她是那么高兴,也许是因为喝了咖啡兴奋,她又心血来潮地给李大波用栊梳替他梳理头发,还那么凑到他脸前,抑制不住的嘻嘻地笑。 “我的小姑奶奶,你还不快去睡觉?三星都西坠了,那么大闺女了,往后别跟你万顺哥那么没男没女的讪脸,也不嫌个害臊……”王妈妈假装严肃地申说着,一边往外拉她,“快走吧,明天该起不来了。” 李大波向她暗示了一个眼色,说:“红薇,别忘了我对你要求的那个条件。” 这就是提醒她注意保密。她一下子变得沉静下来了。“好,你休息吧,明天早晨见。”她到底走了。 可是李大波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一次恋爱,不啻是一场革命。他的心里刮起了巨风,掀动着巨浪。天刚黎明,他就起床,不等和红薇说声再见,他就从后门溜掉了。 这时,他和红薇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后的婚姻,竟充满那么多的荆棘和坎坷。……五 理查德在南京机场下了飞机,立刻给侍从室主任陈布雷①拨通了电话。打听了蒋夫人的情况,然后他自己才打了宋美龄那部专线保密电话。 -------- ①陈布雷是蒋介石的首席幕僚,参与机密和决策,曾任蒋的侍从室二处主任,后任蒋的“国策顾问”,1948年11月13日夜,因目睹解放战争节节胜利而服药自杀。 “啊,亲爱的狄克!”话筒里响起了宋美龄的亲切声音,她用流利的韦尔斯利英语说道,“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那位old husband(老丈夫)遇难了,你是特地来帮助我的吗?你快来吧!” “Yes,Madam,I am just the dove that flies back with an ohive leaf in her mouth。”(是的,夫人,我就是那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飞回来了。)理查德又重复了一次他三年前来看望她时说过的这个圣经典故。 官邸立即派了一辆奥司汀牌的汽车把他从机场接来。 官邸门禁十分森严。明显地加了岗兵。在门前那片防止隐藏刺客才设置的光秃广场那儿,他被通知下车步行。他很熟悉路径,穿过石砌的广场,便来到一座隐没在常青藤的褐色镂花的铁门前。这时便有一个身穿侍从武官制服的英俊军人,向他敬礼,把他接入有丛丛翠竹花园的官邸。 宋美龄穿着一件黑丝绒的旗袍,在门楣下含笑地迎住客人。她的头发梳得很高,依然显得年轻,雍容华贵。一种西方贵妇人的气质,使人时时想起她那第一夫人的至尊地位。她照例用滑动的舞步,轻盈地走过拼花地板,伸出纤纤素手,拉住理查德,把他接进客厅。 这座整洁优雅的客厅,是宋美龄单独会见客人的地方。屋里是一派西式的陈设。淡蓝的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画框里,悬着“云端上的圣母”、“耶稣爱羊”、“圣女殉难”与“圣母和圣婴”的大幅油画,增加了很浓的宗教气味。理查德在沙发椅上坐下,正好面对着那尊衬着丝绢做成的葡萄藤和无花果树围绕的耶稣塑像。 她吩咐男仆在壁炉里加了柴,又把贴身女仆都屏退,亲自为理查德斟了一杯调配的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她自己却饮着用甜酒、柠檬汁和糖混合成的台克利鸡尾酒。他们边喝,边谈起蒋在西安的被扣。 “狄克,现在的形势是非常的危急,”宋美龄呷了一口鸡尾酒说,“日本节节逼进,就要整个地鲸吞华北;西北地区又多出一个始终没有剿灭的共产党的政权;而恰恰在这时,委员长偏偏被扣,何应钦马上就要出兵轰炸,啊,他的命就危在旦夕了。”她说着嘤嘤地哭泣起来。“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理查德端着酒杯,立刻就把他在飞机上早已想好的办法说出来: “夫人,我以为您这次必须亲自出马才能奏效,首先是亲自找何应钦,直言不讳地向他指明他这种用心的阴谋和可能产生的后果,让他知道你在此刻能够洞察其奸,更不能缄默; 然后你亲自直飞西安,面见委员长。” “你估计不会把我也扣住吧?” “不会。因为共产党出面解决这件事了。我虽然很不赞成共党,但我认为在此刻他们出面调停,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我以为中共的大头目,不是等闲之辈,他认识到中国眼下没有委员长,中国就要分裂,就无法全力抗日,那只有对日本有利。” 宋美龄托着腮沉默了。壁炉里的火光,映红了她那被泪水沾湿过的反光的脸颊。他忽然觉得她那少妇的绰约芳姿,比他当年挽着她在月光下沙滩上散步时的少女时代更加富有女人的魅力。 “你说的对,蔼龄和子文也这样劝我。……” “让我陪着你去,给你壮着胆儿。……至于名义吗,就说我是你和委员长的宗教指导,我需要陪着委员长做祈祷。” 宋美龄一下握住了他的双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你真是我忠诚的朋友。在我如此危难的时刻,你肯这样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很感动,这说明友谊才是最可宝贵的。” “夫人,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的行动和我的国家分隔开来,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出自我对你一向的个人友谊,同时,这也是有关中美关系的大事。我给你带来了詹森大使的慰问。是他派我亲自来的。”理查德一直握着宋美龄的手,很动情地说。“自从三年前希特勒这个小瘪三当选了德国的总理,实行了一系列的法西斯措施,国会纵火,成立‘盖世太保’秘密警察,接着是撕毁洛迦诺公约,出兵占领莱茵河,德国就变成了战争的策源地;而意大利那头胖胖的牛蛙墨索里尼,约请了希特勒在威尼斯会见,他仗持着这个疯子的吼叫,出兵阿比西尼亚①,今年5月,德意两国还签订了‘柏林——罗马轴心’协定,欧洲已经变成了火药库,现在战火又已在亚洲的中国燃起,你想,我们美国能袖手旁观吗?啊,世界局势真太严峻了,只有在严峻的时刻才能识别谁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吗?” “是的,我以为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行动也不是孤立的,当然,亲日派也要趁火打劫下手了。” -------- ①阿比西尼亚,即今埃塞俄比亚。 “好吧,为了委员长的人身安全,夫人的幸福,中美共同的利益,我陪你尽快地飞往西安吧。” “我这就去订机票。”她走到电话机旁,先给何应钦办公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值日官说那里正开着重要的军事会议,何总长不能亲自接电话。她急了,自报了宋美龄的名字,值日官吓坏了,一个劲道歉,请她稍等十分钟。她把电话摔在桌上。然后又用另一架电话给侍从室陈布雷打电话。回话说陈主任刚回公馆。于是她的电话又打到陈布雷颐和路的寓所。电话的铃声在案头一响,正在伏案替蒋介石写讲话稿的陈布雷就立刻抓起了话筒。 “哦,是夫人……” “是我,我准备亲自去西安……” “夫人,你的安全……我马上去见你。” 不一会儿陈布雷就驱车赶到了。这个对蒋介石知遇之恩铭感肺腑的文官,自从得知蒋在西安被扣,他对主人蒙难就心焦如焚,加上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脸颊消瘦,面色萎黄,显着异常衰弱和疲倦。他一进到客厅,理查德就站起身,伸出手来迎住他。 “你们认识?” “当然,您和委员长1927年结婚时,除了您的宗教指导余日章先生以外,证婚人席上,还有理查德先生,从那时起,我们就共事了。算来整整有十年之久了。” 寒暄一阵后,三个人都落座谈起正事。 “夫人,我还是担心你的安全。” “陈主任,我的决心已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自己去,委员长这人很固执,他还不知戏中有戏、南京城里大有文章呢。我要劝他答应张汉卿、杨虎城的条件。据说共产党的代表也到了西安,我已通过庆龄大姐,找到了共产党在上海的代表潘汉年。” 陈布雷那挖心的瘦长条脸,显出了书呆子式的惊讶,他微张着瘪瘪的老婆嘴,不由得心里钦佩宋美龄的分析和掌握那么多的情况。听了宋美龄的分析,他只有啧啧嘴儿叹服的份儿。 她接着把话说完:“我已经从庆龄大姐处了解共产党和张、杨倒不想杀委员长,就是要抗日,抗日就抗日,先把委员长的命保住要紧。” “我还是为您的安全……” 宋美龄摆摆手,“大可不必。我已叫端纳去过了,他跟汉卿的关系不错,态度大体也清楚了,就是重复他打给侍从室电报上的主张,停止进剿陕北红军,一致抗日。好,这些都可以答应,先把人换回来。至于我,我带上手枪,如果有人想对我侮辱,我就自杀。”说到这里,她倒格格地笑将起来,然后又补充说,“何况还有理查德先生陪着我。更壮了我的胆量,你就快点回去给我安排飞机吧,我本来想让何应钦派飞机的,他在紧锣密鼓地开会,没接我的电话,这样正好,免得给我的座机装上炸弹。” 说话间电话铃响了,她估计是何应钦打来的,便叫秘书来接:“喂!是何总长吗?夫人现在休息了。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电话吧。” 陈布雷站起身告辞,急急地说:“好吧,既然这么定了,我就赶紧去订专机。李先生,你再陪夫人坐一会儿,我先去了,事不宜迟呀!” 陈布雷走后,屋里沉静下来。宋美龄意识到她在干着一件有关历史的大事,一种悲壮的庄重感,顿时充满了她的心房。她撕毁了和她相恋多年的男友的婚约,嫁给了蒋介石,她所要达到的那个成为历史人物或成为左右时局的肱股的志愿,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显示自己价值的绝好机会吗?而这个命定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所以,她以一种荣耀感和不畏牺牲的姿态,决定奔向那个使她名垂青史的出事地点。她现在既显得果敢,又显得柔情,她挽起理查德说: “狄克,陪我走一走吧,事情已经这样决定了,不管前途怎样,我也算安心了。” 在衣帽间,理查德先给宋美龄穿上紧袖的貂皮大衣,围上镶有琉璃假眼的狐狸围巾,戴上土耳其式的紫獭小帽,然后自己才穿上大衣,走向花园。 这是一个类似北方春天的夜,皎洁的月亮已升上青色的晴空。朵朵浮泛的白云,镶上了金边,月色照得花木扶疏的园中朦朦胧胧。树丛中有传来宿鸟的咕咕声。他俩在石径中慢慢地走着,仿佛又回到他俩那浪漫的大学生的生活中去。三年前她用盛大的舞会欢迎了他,而今天,在她的“老丈夫”蒙难的时刻,她约他在官邸的小园中漫步,那天地是他们两人拥有,他觉着比那香脂粉气、袒胸露臂的舞会更有诗意、更富情趣。 他挽着她的胳臂,她的两只手揣在一只貂皮的手笼里,小帽低低地压在她那精心描过的细眉上方,一双大而妩媚的眼睛,在月光下那么亮晶晶的、含情脉脉地望着理查德。他那异国情调的、依然英俊的仅表,仍旧使她喜欢。也使她回忆起许多逝去的青春岁月。但是,那一切都使她感到太遥远而又渺茫了,他们今天各自的地位,又使他们丢掉梦幻而回到现实当中。 他们在回味过去的沉默之后,又谈起了战争。 “日本在进攻华北之后,是会向华中挺进的,这从淞沪抗战已经能够看出端倪,而华中跟美国的利益远比华北为重,到那时,美国会给我们最有力的支援吗?”宋美龄把她最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因为这也是江浙财团和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全部利益之所在。 “当然,我想这是用不着担心的,夫人。不久美国的大选就要揭晓,我想,罗斯福①有可能连任获胜,根据既往的情况推断,他对中国问题是不会置之不管的。” -------- ①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1882—1945)美国总统。(1933—1945)民主党人。西奥多·罗斯福总统(1901—1909)的堂弟。1933年就任总统后,推行“新政”,以加强国家资本主义,克服经济危机,挽救资本主义制度。在外交上提出“睦邻政策”,主张缓和拉丁美洲各国之间的紧张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反对德、意侵略战争。1941年8月与邱吉尔提出代表资本主义世界政治的《大西洋宪章》。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参加了反法西斯同盟。总统任内,美国垄断资本迅速发展,在国外势力进一步扩大。1944年打破惯例,接连第四次当选总统,任内病逝。 “好吧,”她从手笼里伸出一只手,放到理查德的手心里,一股温馨立刻传遍了他的全身,“我只希望在未来艰难的岁月中,美国和你不要忘记中国。” “这是绝不会改变的,我发誓。”他紧握住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只长椅上,彼此挨得那么近,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香味;而宋美龄也感到他那略带汗味和香皂味的体温。她有点陶醉了,这是她自从嫁了年老的蒋介石以后所从来没有感到的一种充满青春活力和怡情悦意的男女柔情。 夜深了,天空飘起冷雾。她打了一个寒战,他紧紧地把她揽到自己身边,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夫人,进屋去吧,我怕你着凉,明天我们还要出发呢!” 他们从长椅上站起来。 “是的,狄克,明早我们就起飞。” 他把她送到屋里,握住她的手说: “再见!祝你睡个好觉,晚安!” “晚安!” 他走到紧闭的小门前,回过头,看见她还站在廊下,深情地向他挥手致意。他走出门去,又走过石砌的广场,才来到他的车前,好容易叫醒了司机,才坐进车去,驶向侍从室在豪华宾馆给他定下的包间。他把头靠在座垫背上,闭上眼,回味着刚才和第一夫人会见的情景:“啊!这种攀附政权的贵夫人,虽然出人头地,得到了权势名位的虚荣,但内心却是苦闷和寂寞的。如果今晚我想留宿,哈,这小娘儿们……” 他想入非非,几乎失眠,第二天清晨,闹表把他从昏迷中叫醒,他草率地洗了脸,就乘车赶到明故宫机场,陪着宋美龄同机飞往西安去执行他的使命了。第6章 津门夜话一 1937年在动乱中来临。平津的局势,更加动荡不安。自《塘沽协定》①和《何梅协定》②签定后,中国军队和一些党政要员由平津冀察等地撤走,日本就从东北和其国内调来军队,充实了日本在平津的 驻屯军,特别是还派了一个混成营,包括步兵四连、骑兵一排、山炮兵一连,进占丰台车站的东端,扼住平汉、平津两条铁路线的咽咙,从此平津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日本还组织汉奸白坚武的武装便衣队,鸣枪滋事,骚扰平津,有时日本的山炮连,还炮击北平,经常有炸弹落到城里,炸坏建筑、炸死行人,平津一带,真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 ①《塘沽协定》1933年3月,日本侵略军于占领热河省后,大举进攻长城各口。国民党宋哲元部第二十九军及驻守长城沿线的其它军队自动进行抵抗。蒋介石却加紧镇压抗日运动,阻挠前线抗战,值日军得以经过冷口、滦东地区直逼平津。5月31日,国民党派熊斌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世称《塘沽协定》。规定中国军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今属北京市)香河(今属河北省)宝坻林辛镇,宁河芦台(今属天津市)所连之线以西以南地区,并划上述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地区为非武装区域。实际上承认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东北及热河,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便利了日本进一步控制整个华北。 ①《何梅协定》,1935年,日本侵略者为进一步控制华北,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东北义勇军孙永勤部进入滦东“非武装区域”,指为破坏《塘沽协定》,由日本天津驻屯军参谋长酒井于5月29日向国民党政府提出交涉,并由东北调日军入关,实行武力威胁。6月9日,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向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提出“觉书”,限三日答复。经密谋后,全部承诺了日本的无理要求,通称《何梅协定》。主要内容:中国政府取消在河北的党政机关,撤退驻河北的国民党中央军和东北军,撤退日方指定的中国军政人员和禁止一切抗日活动等。 李大波天天守在军部,他对于战争的加紧和即将来临,有了更深刻的感性认识。每天紧急军情的电话,接踵而来,就是整天不干别的事情,也是接不过来。打来电话最多的是丰台方面。 中日在丰台的驻军态势,真可说是剑拔弩张。日军的混成营驻在车站东侧,而中国守军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一一○旅二二○团派驻丰台车站的张华亭二营,驻地相去不到四百米,可谓咫尺之隔,总是受到日军蛮横无理的挑衅。最初日军士兵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到丰台车站大摇大摆地闲荡,遇到我方士兵较少时,他们就向中国士兵摩肩撞臂,拳打脚踢,遇到中国士兵气急还手,便借机造成斗殴事件。张华亭营长一面向旅部和军部电告,一面通知日军营长,要求他们制止这种滋事行为。可是这种警告日军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变本加厉,不但实弹演习的次数增加,且在演习时还向中国守军的步哨线作冲锋态势,竟至进入步哨线百米以内。有一次日军全营出动演习,散兵线冲入了中国步哨线,侧翼还冲过来不少高头大马的骑兵。日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无事生非,甚至不惜造谣生事。有一次他们竟说他们的军马跑到中国队伍来了,可是一查,根本没有这回事。后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参谋长酒井隆①还无理要求中国军队从丰台撤走。前几天,日本的丰台混成营实行了武装演习,动用了炮队,许多炮弹就直射到中国防区,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双方交了火,引起了丰台第二次军事冲突。总之,平津的形势,出于日军的挑衅和进逼,已危如垒卵,偌大的华北,已到处充满可燃性的气体,处于星星之火即可爆发战争的危险状态。 -------- ①酒并隆,日本广岛县人。1916年以步兵中尉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28期。毕业后,即以驻华公使馆副武官身份派来中国,专门从事收集中国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情报的间谍工作。后升陆军少佐,任武官。1928年任驻济南武官,参予日本入侵济南、出兵山东,夸大武力冲突,虚报被杀日侨数字23倍之多。1934年任驻天津的中国驻屯军参谋长,借两名汉奸社长被暗杀事件,要挟“平、津两地应包括在停战地区”内。1937年3月1日,晋升陆军少将。七七事变后,即投入永定河畔作战,南下黄河、占领开封、中牟、炸毁京汉铁路。1938年任张家口特务机关长,搜刮物资,支持侵华战争。1941年南下,侵占广州、九龙、香港,是日本侵华最凶狠敌人。1946年5月30日,被南京军事法庭审判,被判犯有战犯罪,判处死刑。9月13日在南京雨花台执行。 6月2日清晨,李大波在军部办公室拆阅特急机密文件和往来的信件。 他先拆开一封汇报跟踪日本参谋本部作战课员井本熊男大尉的情报。根据追踪,井本先后曾到天津、张家口、包头、大同、太原、石家庄、济南、青岛等地考察地形、绘了地图。 其发回东京本部的电报,有如下词句: “……中国对日空气险恶,加紧准备对日作战的情报频频传来。……当时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时有置身险境之感。特别是在卢沟桥上听取前宋哲元军事顾问樱井德太郎少佐的讲解和视察一般地形时,险些受到中国士兵的拘留。卢沟桥附近日中两军完全处于一触即发之势。” “啪!”李大波看到这里愤怒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响声,正好迎住刚走进办公室的一位邱思明副官。他扬一扬眉毛,问道: “什么事使你这么生气?是小鬼子又在丰台‘作雷’①了吗?” 李大波抬起眼,冲着邱副官招招手说: -------- ①“作雷”,此为东北及北京附近的乡土话,意即作祸。故意撞祸。 “你来看,这个日本特务居然说:‘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照叩淖炝常∥裁茨阋桓鋈毡咎匚窭吹街泄嬉饪疾煳颐堑牡匦危顾滴颐侵泄涟硬欤夷芩姹愕剿堑亩⒋筵唷⒏8浴⑸窕А⒊迳⒈焙5廊ナ硬炻穑空媸翘唤怖砹耍 ? 邱思明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是一个热血青年,素有报国之志。他跟李大波很合得来,这几年他随军驻守在北平,受了日军不少窝囊气,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对于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早在私下里有所非议;他甚至对于军长宋哲元的忍让,在背地里也发过不少牢骚,现在听李大波这样气愤地大骂日本特务是强盗逻辑,引起了他的同感和共鸣,他走到桌边,坐在李大波对面的座位上,压低了声音说:“老兄,你还不知道哩,那时你还在绥远前线。去年的10月间,驻丰台的日军曾和我军发生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武装冲突,好凶啊!日混成营公然向我张营发起猛攻,先以猛烈炮火摧毁我防御工事,然后压制我军后退。这时,幸亏冯治安师长下令二二○团长戴守义率领第一、第三两营,星夜跑步九十里迅速赶到丰台,向敌实行左右翼包围攻击,我军浴血奋战,杀声震天,敌军见形势于他不利,才撤回原防。”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日本鬼子就那么可怕吗?还不也是欺软怕硬吗?真跟他豁命了,他还不是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回去了?!可是,当头的就是犹豫,就是探头探脑的怕闹大乱子,结果呢,咱宋军长还不是在外交大楼政委会,摆了几桌请了日方的旅团长!” 邱思明点着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一串烟圈,望着李大波专注的目光说: “那一次是我陪着军座去的。在座的还有冯治安师长,驻守北平西苑的戴团长、驻丰台的张营长。日本那边来的是驻北平的旅团长,驻丰台的混合营长等五六个人。最后都坐在客厅喝茶,说些不冷不热的寒暄话。忽然一个日本旅团长说:‘丰台冲突事出误会,不过你们不应该开枪反击’。他妈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吗?他们驻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随意向我们开炮,还说我们不应该开枪反击!我真要气炸了肺。我的肚子气得鼓鼓的,可有军座在,咱哪敢闯祸,只好干生气。可是这时坐在我右边的戴守义团长却插了话,他对那位日本旅团长说:‘我们驻丰台的部队守土有责,你们部队全面展开,步炮联合向我军猛攻,我军为了自卫和护站,予以还击是正义的’。我听了这话,心里叫好,嘿,真不愧是我军的团长,到底说出了我心里的话。那个日本旅团长一听这话很硬,有理有据,便笑嘻嘻地龇着大金牙厚颜着说:‘腰细(好的),我们都是朋友嘛,以后不要再起冲突了’。这王八蛋,还腆着脸说是朋友哪!呸!戴团长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日人来到我国,应该遵守国际公法,不应该到处驻兵,自由行动,无事生非。如果日军再来侵犯,我军必然猛烈还击,决不退让寸步’。大概是宋军长害怕搞得太僵,军长便站起来,让席就餐,那顿饭吃得真憋气。刚一吃完,戴团长撂下饭碗便回西苑了,没有参加宋军长跟日本人的谈判。事后军事调动我才得知,那个旅团长提出的要挟条件是:我军撤出丰台,并向日方道歉。后来,果然张营调离了丰台,由亲日派暗中已投降日寇的冀北保安司令石友三的一个营去换防。啊,李副官,你等着瞧吧,丰台的换防就是北平长了一个脓包,将来就要在这儿出脓!唉唉!……” “是呀,铁路是大动脉,这里让敌人卡住,就是卡住了我们的咽喉,如果现在我们还不及早准备,一旦日本准备停当,就会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等待、哀求、忍让,无非是自杀罢了。”李大波感慨地说着。 屋里很沉闷,李大波又低头赶紧忙着检阅手头那一大摞文件、信件。忽然有一张烫金印有富士山图画的请柬,跳进他的眼睑,他打了开来。 经与华北军政首脑联系,拟假怀仁堂举行日中军方连以上军官联谊会,务请6月6日上午10时准时出席。大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①北平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1937年6月1日②李大波看完了这封奇怪的请柬,心里捉摸起来。他还没有听宋军长说要举行什么中日联欢的宴会,但他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每当中日发生一次军事冲突,总是要举行这种充满杀气和屈辱的“联欢”宴会,接着便是谈判、无休止和不公正的谈判。因此他猜测这次宴会,一定是第二次丰台武装冲突引出的后果。他自从来到二十九军军部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兵运工作中。除了在军部值勤外,他就抓紧一切空闲的时间,借机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进行宣传教育工作。他在接触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的过程中,得知这些官兵的爱国热情是非常高涨的,而且从1933年长城抗战时起,他们就憋着一股敌忾同仇的保土御侮的志气,在喜峰口、罗文峪中日几次交锋中,日军没少尝过大刀队砍杀的滋味,如今日本是做得寸进尺地多方面进攻的试探,下层官兵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遇机一战。但是只有宋哲元秉承蒋介石的意旨,尽量压制军内的爱国激情,与日本委屈求全地周旋,不敢演成僵局,以图相安无事。 -------- ①田代皖一郎,日本佐贺县人。1913年日本陆军大学第26期毕业。被选派中国留学,以驻中国公使馆副武官身份,从事间谍活动,为侵华做准备。1923年任参谋本部部附,派往汉口进行特务活动。后升任大佐,任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1931年出驻中国公使馆武官。田代参予策划“九一八”及上海事变,后升为少将。组成战车中队,增援上海,对中国军队发起进攻。由于各国公使出面调停,田代提出中国军队主动撤出无理要求,并向我19路军发出通牒,上海一仗,日本侵略军给我国造成巨大损失。1933年改任关东军宪兵队司令官,残酷镇压中国人民、抗日武装力量,1934年晋升为陆军中将。1936年4月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1937年7月7日挑起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中日战争。7月15日因心脏病发作,死于天津。 ②此处时间应为1936年6月,因为情节的需要,错后一年,此处注明。 李大波抖动一下那张请帖,对邱思明说: “又要请客联欢了,唉,真不知这种尴尬的局面要维持到何时算了!” “这一回你陪着军长出席吧,我可算逃脱了,我不想生那分子叔伯气,窝一肚子火。”邱思明说,冷笑了一下。“是日本驻屯军请客?哼,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不又是他们那套老掉牙的、软硬兼施阴谋手段的再现!” “是的,思明,你说的很对,日本就希望通过中国的上层军政领导,达到软化二十九军官兵,不战而屈的目的,以便首先吞并华北。哼,这小鬼子是在玩鬼花活哩!” “正是这样。” 李大波站起身,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那张请柬。“我得立刻给军长把请柬送去,这种事得由老头子安排呀。” 6月6日早晨,长安街上布置了岗警,中南海门前更是门禁森严。大钟敲响十点,中日双方宾客,均已齐集怀仁堂大厅。虽然是白天,但也灯火辉煌。这次盛大的宴会,实际上是宋哲元以冀察绥靖公署的名义举行的招待会。招待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部队连长以上的军官,由第二十九军驻北平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作陪。日方出席的人员有边村旅团长、松室孝良特务机关长、松岛、樱井等顾问30多人,中方出席的有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三十七师师长兼河北省主席冯治安、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独立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二二七团团长杨干三等也有30多人。除此而外,宴会还约了北洋军阀余孽和所谓的社会名流吴佩孚①、张怀芝、江朝宗②、王克敏③等人作陪。当李大波随在宋哲元身后走进大厅时,小型的军乐队滴滴答答地奏起了“接官号”。 -------- ①吴佩孚(1873—1939)北洋直系军阀首领。山东蓬莱人。1923年残酷镇压京汉铁路工人运动,血腥屠杀罢工工人和共产党人,是二七惨案的罪魁祸首。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败。“九一八”事变后,伏居北平(今北京)1939年病死。 ②江朝宗,清朝遗老,日本侵华后,任第一任维持会长。 ③王克敏(1873—1945)汉奸。浙江余杭人。清末留学日本,任学生监督。北洋政府时历任中法实业银行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财政总长等职。1935年任冀政委会委员,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任日伪时期华北临时政府委员长。1945年抗战胜利后被捕,畏罪服毒自杀。 李大波是头一次参加这样不伦不类的宴会,以他刚从绥远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归来,再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怆与愤懑。日方客人一齐穿土黄色军服,边村旅团长和松室孝良腰间还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战刀。金黄色的缨穗,在他们有丝绦的军裤上荡来摆去。中国军人是灰色军装,和日军在服装的颜色上可说是泾渭分明。至于那特约来的“上宾”,除王克敏穿着西服革履外,吴佩孚、张怀芝、江朝宗都穿着花丝葛的黑马褂,湖绉的长衫,完全是一身国粹的打扮。 联欢会准时开始。先是宋哲元起立做简短讲话,大意是中日两国不应兵戎相见,而应该化干戈为玉帛;接着是松室孝良讲话,大意是说,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国家,应该力求亲善。讲话完毕,边村旅团长和樱井顾问带头鼓掌。然后是合影照相,每一个中国军官旁边安插着一个日本人。中国军官都不愿奴颜事敌,所以每人板着脸孔,没有一点笑模样,日本人的表情恰恰相反,都笑得龇着大金牙,俨然是一副得胜的样子。这一切程序完毕,宴会便开始了。 筵席在大厅分两行共摆了12桌。宋哲元、边村、松岛、樱井、秦德纯、冯治安和那些社会名流共坐两桌,其余的中日双方军官,共坐8桌。有两桌是空桌,备上下菜之用。这样,每张筵席桌边坐三四个日本军官,他们坐客位,四五个中国军官坐主位,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据称临时犯了心脏病没能出席。 宴会开始时,宋哲元起立端起酒杯,大家随着也站起身来,互相敬酒,彼此说着违心的客套话,然后落坐吃将起来。酒过三巡,一个日本军官忽然跳上那张空桌,唱了一首日本国歌《君之代》,那巨大的带着日本武士道粗野腔调的歌声,仿佛撞击着大厅的拱顶,震响起来: 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闹一洼伙斗打李爹,阔该闹母死妈跌①…… 歌声一停,又有两个日本军官跳上桌子,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了一首《爱马行》: 哭你娃爹爹裤子开了自己做②…… 中国军官听不懂这些日本歌曲,瞪着铃铛般的双眼,只感到这些日本军官是在挑战。他们觉着中国也不甘落后,这时,何基沣旅长“嗖”地一个箭步蹿上桌子,挥着双臂,以浑厚的膛音唱了一首《黄族歌》,以示应战。歌毕,一个日本军官喷着酒气又带着挑战的姿态跳上桌去,手舞足蹈地唱了日本的《海军进行曲》③。中国军官苦于没有新歌演唱,只有干着急。这时,李文田副师长也上了桌子,用粗壮的嗓音唱了一段黑头腔《大保国》。 -------- ①这段是日语发音。歌词大意是“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词出《古今集》明治十三年宫内省雅乐课林广守作曲,二十六年文部省确定为国歌。 ②这是歌词第一句的日文发音,用中文写出,颇有谐趣。大意是:从国门出来已经几个月了。下面的歌词是“我和这匹战马共生死,我们向山川挺进,和马共患难。” ③歌词大意是“看吧,东海的天空已经亮了,旭日高升,光焰照耀,天地的正义发扬光大,希望充满全球,崇高的姿态像无缺金瓯,这是我们日本的夸耀”。为庆祝日俄战争胜利而作。 在这段时间里,李大波一直坐在董升堂与李致远两位旅长之间,他也想跳上去,唱一首抗日同盟军有“抗倭杀倭”词句的《新军歌》,但他唯恐泄一时之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好强忍着满腔愤怒而缄默不语。 正在这时,日军顾问松岛起立,始而舞蹈,继而舞刀,真是寒光四射,杀气腾腾,大有《鸿门宴》①项庄舞剑之意,在座的中国军官,目睹这一场景,莫不瞠目惊疑,情况紧急,大家都义愤填膺,想与日方一拼。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便小声对他身旁的几位军官说: “莫非这个松岛想当一次项庄吗?” -------- ①鸿门宴,公元前206年刘邦攻占秦都咸阳后,派兵守函谷关。不久项羽率40万大军攻入,进驻鸿门(今陕西临潼东),准备消灭刘邦。经项羽叔父项伯调解,刘邦亲至鸿门会见项羽。宴会上,范增命项庄舞剑,欲乘机刺杀刘邦,项伯也拔剑起舞,常以身掩护。最后樊哙带剑执盾闯入,刘邦得乘隙脱险。 话音未落,董升堂旅长离开座位,窜上桌子,打了一套西北军中流行的拳术,起脚抬腿利索,旋转起跳宛若长臂猿,接着李致远旅长也离开座位,打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犹如流星似的花拳。拳脚未落,日军驻丰台的混成营长野村,就气势汹汹地跳到宴席前的空场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倭刀”,挥舞起来。 李大波对刚坐下的李致远旅长说: “日军居心叵测,旅长,你身强力壮,恐怕要当一次樊哙了。” “是的。”李旅长气得圆瞪着大眼,早已按捺不住他胸中的怒火,“老弟,咱不能甘拜下风呀,来吧,传令兵!” 一个腰挎盒子枪的传令兵走到桌前,他低声地吩咐他:“去,坐我的小汽车,到打磨厂永增刀铺取我定做的那把用最好的钢打成的‘柳叶刀’,越快越好。只要车轱轳飞不下来就行。”传令兵按着枪套,跑出怀仁堂大厅去了。 就在去取刀的时候,日本的“倭刀”已舞过两三遭了,李大波装着敬酒的样子,悄悄走到宋哲元的身后站下来,把手伸在裤袋里,握住一支勃郎宁手枪,以防不测。刀还没有取来,李旅长正在着急时,董升堂旅长不知临时从哪儿找来了一把西北军时常用的大刀片来,在席前寒光四射地劈了一趟刀法,就在他做收式的时候,传令兵跑着把“柳叶刀”刚好送到。李旅长脱下脚上穿的大皮靴,换上传令兵的布靿鞋,抖动了一下那把银光闪烁、锋芒利刃的“柳叶刀”,就嗖嗖地舞了一趟“滚堂刀”,只见那刀飞人转,寒光翻腾,霎时吓得日本客人,个个目瞪口呆,那股最初的傲慢气势,终于被中国军人这几场舞刀给镇下去了。 “啊,喝酒,喝酒,”松岛和野村两人,一人捧着中国花雕酒罐,一人拿着日本的太阳啤酒,走到李旅长的脸前,争着给他敬酒,口称他:“李武术家,今日相逢恨晚,咱们交个朋友吧,喝,一醉方休!” 一伙日本军官一窝蜂似的跑过来给李旅长和舞大刀片的董升堂旅长敬酒,李大波站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又因为他滴酒未沾唇,保持着高度清醒,他知道日本军官的意思是想把他俩灌醉,他真有点为他们担心。其实李大波多虑了,原来李旅长和董旅长心照不宣,早已达成默契,每人都轮流去厕所,在那里把酒吐干净,再回来跟日本人碰杯。所以直到宴会完了,他们也没有喝醉。 这时,大厅里一阵哗然,大家都站起身,凑到前边去。原来以松岛为首,叫着几个手下的连长,一下子把宋哲元抬了起来,喊着号子把他向半空举了一阵。李大波站在附近,用眼睛紧盯着变化,又伸手接住他。随后又有几个日本人把秦德纯也举了一会儿。这种狂欢的危险形式,也提醒了几位中国的旅团长们,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跑过来,把边村旅团长拽出来,把他上下举着,李旅长使了个眼色,就把边村往上抛,然后再在下边接住。与此同时,大家痛恨的松岛顾问和野村中佐也被同样抛向空中数次,这种以联欢为掩护的敌对情绪,确有一触即发之险。宋哲元见势不妙,唯恐出点差错,惹出祸端,赶紧伸出两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让中国军官住手,这时大厅里才静默下来。 “贵军官长们,中国弟兄们!”宋哲元操着山东口音高喊着,“今天的宴会很好,开得很圆满,希望中日双方今后多增进了解,避免误会再度发生……” 边村也讲了几句话。他吓得脸色苍白,连呼带喘地说: “我深信日中两军增加了友谊,应该互相亲善……” 宴会就在这种异常紧张、双方对峙、一触即发而又力避冲突、化险为夷的矛盾复杂情况中结束了。宋哲元走出厅外,站在石雕的丹墀礓碴上,拱手作揖地把日军的客人送走。然后转身,挽着边村旅团长到另一间小会议厅去进行谈判了。 李大波没被传唤,只好仍旧留在大厅,他见周围日军已经走散,使用手肘碰一碰李旅长,悄声地说: “致远兄,你扮演的樊哙起了作用,这可真是在怀仁堂唱了一出新鸿门宴啊!” 李致远旅长对李大波会心地笑了笑,刚要走出门去,没想到松岛顾问却站在门边等他。松岛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微笑着说: “李武术家,我钦佩你的武艺高强,非常想跟你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出去转转如何。” “不行,我们的长官还有事,必须等着。”李旅长知道日本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推辞着说。 松岛拉起李致远的手,醉眼惺忪又笑眯眯地说: “去吧,转转去。不要害怕!” 这句高傲的话刺激了李旅长,他的脸胀红着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俩走出怀仁堂,松岛的一辆“沃托托”牌汽车就停在甬路旁,他伸出一只手,拉开车门,谦让着说:“请,里请!” 李旅长刚要迈腿进车,他的传令兵追上来问:“车跟着吧?” “不用,你在这里等等吧,我们在中南海里边转转就回来。”他边说边坐进小轿车里去。 汽车以飞快的速度开起来,一下子就冲出了中南海的新华门。这时李致远心里起了疑窦,不住地盘算:他军装内衣里边,身上带着一把短剑,正像刚才要的那把“柳叶刀”,也是他自己亲自到永增厂定做的折叠钢刀,非常锋利,万一这家伙想害死我,我也要拼他一个够本儿。 汽车左拐右弯,转过几条繁荣的街道,最后停在石头胡同①尽头的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门前。李旅长走进院里,早有身穿和服、梳着“文金高岛田”式高耸发髻的日本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他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所日本妓院。在有“榻榻密”日本席床、上面摆了地桌、水果、酒和菜肴的屋里,有八个身穿便服的日本军人站起来,松岛把李旅长一一介绍给他们认识。 -------- ①石头胡同在前门外,解放前一直是旧社会的娼寮区,中国的头等妓院排满大街。其间也有外国妓院。解放后这里被人民政府全部查封。 八个日本人满脸堆笑,都和李旅长争着握手。 “再打一套拳吧,让他们也观赏观赏。” 李旅长摆摆大手,摇摇头说:“喝多了,已不能练了!” 他们十个人——九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围着长桌坐下来,又开始喝酒。日本妓女端着精致的酒壶在一旁斟酒、劝酒,接着日本式的拉门打开来,有一群花枝招展、脖子里搽了许多白粉的艺妓在耍着小扇、折伞,扭来摆去地用歌舞助兴。 席间李旅长几次想告辞,都被松岛按捺下了,直到深夜12时,几个日本人喝的酩酊大醉,李旅长才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所日本妓院。一路上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中南海,远远看见怀仁堂前的甬路旁,孤零零地停着他那辆蓝色的小汽车。 传令兵跑上来,着急地说道: “天哪,您可回来了,没把我急死!你这是上哪儿转去啦?” 他气呼呼地说:“他奶奶个孙儿的,这龟孙没安好心,把我拉到‘下三烂’的地方去,胡吃海塞乱玩一通,这小鬼子是想拉拢、收买、软化二十九军的爷儿们,他瞎了眼,咱可不是孬种。哼,妄想!” 他坐在汽车里,才算松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椅背的座垫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直开到驻地西苑,他都没有醒来。 宴会的第3天,从丰台那边又传来日军增兵和士兵到处挑衅的消息,接着又传来日军分批在平津和通县附近打靶演习的信息。军部不得不再召集旅团长紧急军务会议,商讨对策。 会议开了一天,由于宋哲元没有出席会议,大家骂骂咧咧地发了不少牢骚,却没得什么要领。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他只感到这里和三十五军军部的气氛迥然不同。当散会的时候,他凑到李致远旅长脸前说: “听说那天您被松岛那小子拉走,到很晚才回来,我陪着司机找了好久。” 李旅长气鼓鼓地说:“他妈的,小鬼子不安好心,想腐蚀咱二十九军,动摇咱抗日的思想,让我逛了一趟洋窑子。” 董升堂走过来,对李大波说: “咱不知道冀察最高当局对小鬼子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所下的命令自相矛盾,这可给部队作了难:既要极力备战,又要尽力避战,人家在那儿一个劲的挑衅,咱在这儿一个劲委屈求全,唉,真比做童养小媳妇还难呀!”他边说边叹息着摇了摇头。 李大波送走他们,独自回到空落落的办公室,双手托着腮,沉思着。 “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反映,是非常真实的,我一定要向党汇报这些情况。大战的确迫在眉睫,不容我们再因循、再存有任何幻想,我也应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向宋哲元谈。……”二 李大波在和宋哲元深谈之前,他先分别到张宅找张克侠副参谋长,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然后又到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私宅,做了一次深夜畅谈。做为中共地下党派驻二十九军的联络人和领导人,李大波也把他对跟随宋哲元这些时候的观察和了解向他俩做了传达和分析。这两位军中的中上层人士,一直是秘密地接受着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从思想上武装起来。他们不仅是握有兵权、掌握军力的将军,而且还是爱国的热血勇士。张克侠副参谋长对宋哲元一针见血的评价,给李大波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认为“宋哲元的矛盾心理,正是他客观处境的鲜明反映,一方面他要承受日本人对他施加的种种压力,一方面是人民以民族大义促他觉醒,对他寄以厚望。鉴于日本的凶猛,他对抗战并没有决心,可是华北日益危急的形势又逼着他不能不作抗战的准备。不过,这准备是太不充足了。”何基沣旅长因为直接掌握着军队,又和日军在丰台的摩擦中,真枪真炮地交过几次锋,他对这场中日战争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我二十九军下层军士的炽烈爱国热情、不甘缄默受辱的情感,体会的最为深切。他说:“宋哲元这几年一贯抱着与日本人相安无事,维持现状的幻想。所以,在军事上始终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他总是想开个联欢会呀,宴会呀,调解调解,联络联络感情,李同志,你说,为了平息丰台的武装挑衅,在怀仁堂召开的那叫什么联欢会呀?那怎么能制止日军的侵略!?要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早已在《田中奏折》中就确定了灭亡中国的国策,而且去年8月,在日本首脑集团会议上又通过了一个叫做“基本国策”的文件,这个文件最主要的精神就是对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新的进攻,并且很快就实行了国家规模的战时动员,这就是为什么冀察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的缘故,所以,他所抱的幻想,只能误事。”李大波从这两位高级将士家里出来,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他们给了他充实的信念,有这样带兵的人,即使一旦战争爆发,这样的军队是可以打败敌人的,由此他觉得党分配他来搞军运工作,实在是太必要了。 他兴奋地走在夜路上,心里已打定主意,明天就找宋哲元进行谈话。 他上班不久,宋哲元就来到他的办公室。还没等李大波进屋向他做例行公事的报告,他就按响桌铃。 李大波急忙走进办公室,他问道:“李副官,秦副军长还没来吗?” “还没有,”李大波刚说了这句话,就被一阵从门卫那边传来的“敬礼!礼毕!”的喊声打断,他扭过脸,纠正着说: “来了。秦副军长来到了。” 秦德纯①穿着全副军装,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走廊。他那带有踢马刺的皮靴,在方砖地上敲着有节奏的金属声。 他走进军长办公室,和宋哲元敬礼握手,然后由勤务兵接过军帽,落座桌旁。勤务兵端上盖碗香片茶水,他们边喝边谈。宋哲元抬眼看了看李大波,示意让他退下,他只好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机密谈话,于是他在隔壁副官室的板墙处悄悄坐下来,那里只有一板之隔,他们的谈话是可以听到一些的。为了切实摸清宋哲元的思想脉络,以便“对症下药”,他只好全神贯注地窃听起来。 “德纯,今天②把你请过来,是想专门跟你谈谈心,”宋哲元拉着秦德纯坐到长沙发椅上,开门见山地说。“我近来精神苦闷已达极点,想起最近的许多交涉,我整夜都睡不着觉,我的确是身心交瘁了。” -------- ①秦德纯:国民党嫡系官僚。《塘沽协定》后:曾与日本的土肥原贤二签定丧权辱国的《秦土协定》。 ②真实的时间为1937年的2月上旬。此外为了文章集中描写的需要,错后四个月。 秦德纯抬眼注视着这个稍黑微胖的将军,见他眼窝下陷,脸色灰中透黄,确实是一副病容。他刚想安慰他几句,但宋哲元急切地又说下去: “日本种种无理要求,皆关系我国主权领土之完整,当然不能接受。而日方复无理取闹,滋扰不休,确实使我痛苦万分。”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日方系以我为交涉对象,如我暂离平津,由你负责与之周旋,尚有伸缩余地,我相信你有适当应付办法。因此我想请假数月,暂回山东乐陵原籍,为先父修墓,你意如何?”他的神态带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那只大手,一个劲儿地往下拉秦德纯的手。 秦德纯蹙起双眉,沉思了一下便说:“明轩,我不同意你这种作法,要知道此事绝非个人的荣辱苦乐问题,实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中央把责任交给你,不论你是否在平,责任总在你身上,因此我绝不赞成你离开北平。”秦德纯用很大的声音激动地说。 李大波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据他所知,宋私下里也曾向他吐露过这种回家躲避的思想。所以现在他正式向秦德纯提出请假回原籍,李大波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他也知道,宋哲元之所以要跟秦德纯请假,并非因为秦德纯是他的副军长,而是因为秦德纯是中央派来的蒋介石的心腹。利用亲信监视地方和瓦解地方武装力量,一向是蒋介石采取的消灭异己的手段和拿手好戏。 宋哲元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这支部队远在十年前曾联合阎锡山,在中原一带进行过反蒋的大战,实际上曾经是蒋的宿敌。蒋介石成了气候后,长期受蒋介石的排斥,武器装备非常落后,屡次申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得不到丝毫补充。和蒋介石的嫡系相比,真有天渊之别。这使得二十九军的中下级官兵非常不满,他们公然地发牢骚,“跟日本人拼命的是我们,好武器却装备了他们,蒋介石对我们二十九军真像后娘!”逼得宋哲元私下里骂骂咧咧地说:“老蒋是个军阀,我也是个军阀,我何必听他的!”话不过是这么说说罢了,这只不过是宋哲元对蒋介石发泄的不满而已。 秦德纯在二十九军中的地位和宋哲元就不同。蒋介石有什么军机大事,不事先对宋哲元打招呼,而是先通知秦德纯。例如去年的夏秋之交,蒋介石自江西庐山官邸给秦德纯发来电报,嘱令他立即飞赴庐山,报告华北态势,并听候机宜。那一次蒋介石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单独接见秦德纯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介石听完华北的形势汇报后,便叹息着说: “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华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本全面作战。你想想,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顶多三天就亡国了。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与宋明轩军长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越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之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那次从庐山返平,秦德纯就亲自驱车到宋哲元官邸,把这个精神向宋做了转达。从那时起,宋哲元便和日方表面上做酬酢往还,招来国人很多责难;要想“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原则”,给宋哲元的感觉,那不过是一番漂亮的鬼话,纵使他苦心孤诣,忍辱求全,只找来日本的得寸进尺,野蛮骄横。所以,他实在是应付不了、支持不住了。在他极度苦恼的情况下,他只有再请来秦德纯为他向蒋说情,请假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