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六小时的急行军,部队在夜间12时,准时到达了攻击的准确位置。一个小时后——24日零时,枪炮齐鸣,开始了总攻。 百灵庙和它四周的大山,静静地肃立在暗夜的寒风中,没有一点声息。几道坚固的工事,在山道中静寂地横躺着,整齐的散兵壕,和掩体堡垒,没有一个日伪军防守。我军沿着山坡秘密地向山上爬行着,前哨部队很快将敌人的警戒哨兵捕获,直到枪声大震时,熟睡的敌人才从梦中惊醒。 在大庙正殿禅房的暖帐里酣睡的胜岛角芳,他正做着一个美梦。梦见他为了潜伏内蒙二十多年的辛劳,正受裕仁天皇的召见。天皇赏赐给他一盘玻璃器皿,在诚惶诚恐的慌乱中他没有接住,器皿哗啦一声摔到地上。他惊醒之后,才听到山下传来震耳的枪炮声。他顾不得穿那件喇嘛的黄袈裟,只穿着一件棉和服,就跳下床来,拔出战刀,哇呀呀地喊叫着,亲自督战。夜晚吸足了海洛因的王英,和好色的正搂着一个日本军妓睡觉的田中隆吉,也都从百灵庙后山的军部他们的住处惊醒过来。 德穆楚克栋鲁普那天正好回他的老家土默特旗,应他的老世交被称为“草原之狼”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尔扎布的邀请,去替他处理其前妻川岛芳子前去闹婚的事情,甘珠尔扎布最近又要结婚,他已得到消息,婚礼举行时川岛芳子要去闹婚,所以才把这位“德王”请去坐阵压惊,他就没赶上在军部宿营。 军营里一片混乱。王英的伪军和李守信的“东亚同盟军”及德穆楚克栋鲁普的蒙军骑兵,都被日本的“指导官”用手枪威逼着,慌乱地进入阵地,仓促进行抵抗。 李大波随着部队沿着女儿山向纵深推进。就在这时,胜岛角芳挥舞着日本战刀,集中全部火力,拼死阻止我军突击。他冒突着血红的大眼珠子,指挥着敌人的女儿山阵地增加了十余挺轻重机枪,以炽盛的火力,阻止我军前进。敌人占据着山上的制高点,又有坚固的工事,我军是仰攻,几次冲锋都难以突破敌人密集的炮火,推进很慢。 子弹就在李大波的头顶上呼啸,火光在四处闪烁,像雨点一般稠密的弹火,使冲锋的战士,抬不起头来。幸好他们最初爬山时已越过敌人的两条复曲线式的战壕,这时,也只好跳进去,权当他们的掩体。战斗形成了胶着状态。李大波行军路上的愉快心情,被身边战友的牺牲和进攻的受阻,变得有些沮丧了。但是他看见战士们,握紧拳头顶着呼啸的子弹,抢着往前冲,李大波又感到有了前进的希望。 前敌指挥部里,总指挥孙兰峰在看手表,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离天明只有两个小时了。他皱着眉,脸上流着汗,心里焦急地想着,如果在拂晓前不能结束战斗,天明后,敌人的援军就会赶到,再加上敌机轰炸、低空扫射,收复百灵庙的任务,就要告吹。孙兰峰想到这里,虽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大员,也越加感到情况危急,心情更加紧张。于是,他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全力以赴,坚决在拂晓以前,全歼敌军,收复百灵庙。 他望着桌上摆着的敌我态势图,重新配置了捷克式山炮和苏鲁通小炮的强火力炮兵阵地,调动军队分成左右梯队,进行攻击主要目标,抽派一队至庙东北通滂江的大道上,伏击敌人,断绝归路,然后通过庙西地区的佯攻,转移敌人的视线。使主力部队得以进行攻击。魏志中的骑兵团,协同右梯队,占领北山,控制敌人的飞机场,并担任追击败退之敌。李大波被从骑兵团抽调出来,带领一支预备队,参加了新部署的冲锋战斗。 激战开始了。山炮很快推进到百灵庙南山大道以东高地附近占领了阵地,集中猛烈炮火,向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控制的女儿山阵地,实行摧毁性的轰击,向敌发起拂晓前的总攻。12门山炮同时射击,8门苏鲁通小炮,用破甲弹向女儿山敌人的轻重机枪掩体进行直接瞄准射击,掩护着装甲车和步兵沿山路向上做攻击性攀登。在很短的时间里,敌人的阵地就被我军猛烈的炮火摧毁。 李大波带着一个梯队,冒着雨点般射来的子弹,弓着身子,随在装甲车和步兵队之后,由东南山的公路向敌飞速冲击,就在快接近敌人前沿阵地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第一辆装甲车被敌人射来的枪弹击中,正好把开装甲车的兵士,打死在驾驶室里,这辆装甲车堵住了前进的道路,影响了步兵的冲击。整个主阵地哑然地静寂下来。敌人射来的霰弹,和哒哒哒的轻重机枪声,又欢快地鸣响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大波急红了眼,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他觉着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分一秒也不该犹豫,敌人的密集枪弹会击中装甲车,如果那车卡在通向山上的山口,全军都要遭殃,整个进攻就要毁于一旦。于是,他顾不得多想,便一个箭步,窜到装甲车前,冒着飞弹的射击,爬进第一辆装甲车里,用力把驾驶兵挪开,他握住方向盘,开足马力向敌人猛烈冲去。就在这一刻,道路打通了,六辆满载步兵的汽车,便紧跟着从最大的那个土山口子陆续冲了进去。 炮弹一个接一个的落在大庙的周围。冲上去的步兵,纷纷跳下车,呈密集的散兵线,举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向百灵庙冲去。 敌人在强大炮火和步兵的冲击下,终于支持不住了,纷乱地向庙内败退。我步兵也紧紧跟上,冲入庙内。左右梯队,迂回上山,火速就将庙内敌人包围起来。 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手里都挥着大刀和德国自来得手枪,逼着伪军,在庙内继续顽抗。枪弹像霰雾一样射来。 李大波的装甲车开得迅猛,又加上他开车的技术不够熟练,车头被撞到庙墙上,震得他昏了过去,连他左胳臂上中了一弹,他都没有感觉。后来,疼痛使他渐渐苏醒,于是他听见了战士宏大的喊杀声。他用牙咬住,扯开一条灰布裹腿,包扎了臂挽,拿起他的枪,走出车门。 恰巧这时张成义团长选拔的奋勇队杨天柱连突破了庙前的缺口,李大波随着这支队伍,冲进了庙内,将前院和后院割为数段。在庙内展开了肉搏战、白刃战。 魏志中的骑兵团,这时已攻占了北山,控制了敌人的飞机场,将敌军的后路切断。 在庙内的酣战中,李大波看见有许多蒙族战士,他们的子弹打完了,就拔出了腰间的切肉尖刀和匕首进行拼杀,他望着他们,边战边喊着: “蒙古族同胞,我们是弟兄,不要为日本鬼子卖命!” 李大波呼喊的口号,居然意外地奏效了。这时,有一个年轻的蒙族军官,率领一个排二十多人,举起枪,在战场上起义了。他们立刻和奋勇队站到一起,调转枪口向日本的指挥官射击。 大庙的正殿里,不时飞来子弹。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清晰地传到殿堂里来。整座大殿被日本的官兵紧紧地包围着,不放过一个伪军过来。 日本派驻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的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和负责守庙之责的伪蒙军穆克登宝,见我军已攻入庙内,援军又一时增援不来,知道大势已去,而且已有蒙军在战地哗变,他们深恐如果再这样顽抗下去,势必要作俘虏。于是胜岛角芳立刻穿好棉衣棉裤,披上大氅,对日本的指挥官传下命令,让他们拼出全力,指挥机枪射击掩护,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跟着机枪排,急乘汽车三辆,像被老鹰追逐的野兔一般,疯狂地冲下山道,朝着东北方向夺路逃窜。 庙内的四百多残余伪军,失去了日军的指挥,守着满山遍野的二百多具尸体,六百多名痛苦呻吟的伤兵,立刻就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全线崩溃了,而且他们纷纷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哀求投降。 前敌总指挥孙兰峰站在山脚下,用望远镜看到了整个战场的进程。这时传令兵向他报告,敌人有三辆汽车向东北方向豕奔而逃,他当即判断那必定是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逃走了,于是他下令四二一团第三营第七连乘汽车五辆,带小炮两门,向逃敌跟踪追击。 那时天光已经大亮,不过还有晨雾围着山腰浮飘。七连得到迫击命令后,立即驾车飞速沿山路奔跑。可是因为临时没有找到向导,道路地形不熟,车又开得太猛过快,最前面的一辆汽车忽然陷入山涧的沟渠里,摔伤了车里的十几名士兵,后面的四辆车便被阻隔了,时间耽搁了,敌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摇摇头,只好放弃了追踪。 百灵庙里,枪声沉寂了。孙兰峰旅长,像以往一样,战役刚一结束,就立刻赶到现场。他沿着石阶而上,步入庙内,一面令部队清扫战场,收拾清点缴获的物资武器;一面向傅作义主席电话报捷。 傅主席在电话里,用激动的声音,请孙旅长代他向前线全体官兵致意,还嘱咐他可以动用缴获的敌人白面、油料、杀牛宰羊,犒赏三军。并通知他说,战勤部队很快就运来所需的棺材,以便成敛牺牲的官兵。 孙旅长看着忙碌的部队,慢慢地步出大庙的殿堂,这时他恰巧碰见了帮助打扫战场的李大波,见他手肘上缠着裹腿,便指一指伤处,关心地问着: “李副官,你挂彩了,重不重?赶紧到伤兵站去包扎一下吧。” “不要紧,是轻伤。” 孙旅长慢慢地走到已经排列在山坡上的我军阵亡烈士的尸体前,脱帽鞠躬,在寒风中,静默了好一会儿。 李大波也走过来,清点了阵亡将士的数目,有三百多具尸体。他也脱下帽,深深地鞠了躬,满含热泪地默哀着。 呆了好一会儿,李大波才打破了沉闷的哀伤气氛说道: “我们的牺牲也不小啊!这是日本帝国主义逼着我们做出的牺牲啊!如果日本不用武力侵略我们,这些战士怎么会死于敌人的枪弹之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子,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着竟然哭起来。 孙旅长虽然在军部见过李大波不少次,但是直接面对面的交谈,这还是第一次。在战斗打响部队随着装甲车后面向山上冲击的时候,他在两军阵前观战的时刻,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李大波跳进那辆装甲车直冲敌阵,打开了堵塞的道路,使部队冲了上去,扭转了整个战局。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机智,现在又看到他守着牺牲战士的尸体如此哀痛,更令他有点钦佩。他觉着这个守在傅长官身边的副官,的确不同于某些躲在后方机关里,专讲吃喝、图安逸、比排场、好打扮的那群副官们。他觉着李大波是属于钻研业务、勤于职守、有头脑的、有前途的一代军人之列。 “我想,你该回到后方去养养伤吧?”孙旅长关心地问着。“不,我回去,就出不来了,”李大波微笑着说,“我愿多闻闻火药味,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先不回去了。” “好极了,你很有出息……见到傅主席,我一定把你在前方的表现告诉他知道。……你知道么,由于你的机智勇敢,缩短了我们的攻击时间,减少了伤亡,保证在拂晓前攻占了这座百灵庙……” “您过奖了,只是我一打起仗来,就红眼了。” “哈,那你就是一个够格的军人啦!……我当然希望你留在前线。” “是的,我遵命。” “不过,你要先到包扎所去。” 他俩边沿着石蹬往下走,边谈着话。快到包扎所的时候,李大波站下来,向孙旅长行了一个军礼。 “旅长,我认为胜岛角芳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他们不会让我们平安地驻守在这座大庙里,他们还会很快反扑回来,您说对吗?” “是的,估计他们会卷土重来。” 李大波在包扎所前跟总指挥分了手。这时,太阳的一道明亮光辉,照得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百灵庙,金光闪烁地放着耀眼的光芒。四 天亮以后,也就是24日的午后2时,通过电波和各报的“号外”,收复百灵庙的捷报,就传遍了中国大地,振奋着全国的人心。自然这同一消息也震惊了日本的朝野。骄横的关东军部,简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怎么,在东北一向长驱直入、在华北又力克长城各口关隘的日本皇军,会败于节节溃退、不堪一击的中国军队手下?连同红格尔图战役的败北,他们一概不能相信。同时,由于他们没有得到田中隆吉和胜岛角芳的报告,为此,日本新任驻华大使有田八郎的南京官邸,和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今井武夫①的办公室,没少接到东京打来的长途急电,询问战况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①今井武夫,是日本军方面的高级特务。曾任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步兵联队长、大东亚省参事、中国派遣军总部主管情报和政务的第二课课长兼第四课课长、派遣军报道部部长、上海陆军部高级部长及派遣军总参谋副长等职。参与发动卢沟桥事变,直至日本投降为止的所有侵华活动。并参与勾结重庆政府的秘密和谈,代表派遣军总司令部向中国政府接洽投降事宜,还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日军投降签字仪式。是中国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其实,田中隆吉自从红格尔图战败后,就躲在他化德的特务机关的大院里,闭门谢客,只偶尔和受了朝阳日军宣抚官弹劾的原安国军司令金壁辉——川岛芳子私下里幽会,寻欢作乐。他俩远在1932年潜伏上海,专做勾引国民政府要人的间谍工作时,就有过一段艳情生活,如今两个人遭受了同样的失败命运,又同病相怜地聚在一起,终日鬼混,田中喝得酩酊大醉,时常撒撒酒疯,不敢据实向东京军部上报。至于乘车逃亡的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以及后来从土默特旗赶来的德穆楚克栋鲁普,一直向东北逃窜。好容易逃回了锡拉木楞庙。 12月2日——距百灵庙失守的第9天夜晚,胜岛角芳和王英便指挥其部队副司令雷中田,率领日伪军四千余人,分乘汽车百余辆,趁着暗夜,向百灵庙急进。 敌人的百余辆汽车,熄灭前照灯,沿着草原的土路,一字长蛇地开进,伪军们被告之不准弄出声响,否则军法处置。一路上士兵们抱着大枪睡觉。急驰的汽车把这些部队送到距百灵庙不远的山麓下,便空车返回出发地锡拉木楞庙。 那天夜里,极度寒冷。时近午夜,朔风劲吹,午夜之后,乌云密集,空中大雪纷飞,顷刻山川尽着银装。 指挥部就设在百灵庙的正殿。李大波因为挂采,换过两回药,孙兰峰旅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做参谋人员使用。屋里的炭火盆,发着噼噼剥剥的响声,正和着屋外大雪的折枝声。孙旅长已接到防地守军的报告,说敌人的汽车已空车返回,敌人正在山脚四周集结待命,准备迂回进攻。 孙旅长接到报告后,立即将部队依地形和工事配备完毕。李大波跟着孙旅长还曾亲到各部队的阵地视察了一遭,并命令团队,务要远派战斗小组,加强警戒,防备敌人夜袭。 现在他们刚刚回到大殿。彻骨的严寒,使他们冻得几乎发抖。勤务兵给他俩各斟了一杯热茶,让他们暖暖肚儿。 孙旅长捧着茶杯,让杯子的热度焐着冰凉的手。他和李大波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扭过头对李大波说: “这鬼天气,正是敌人偷袭的好机会,李副官,你就负责跟前方警戒部队加强联系吧,务必要加强防范。” “是的,看来敌人也很想搞一次夜袭。”李大波喝下一杯滚烫的水,便离开窗前,走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跟前方联系。 呆了一会儿,正殿的殿门就被一只大脚踹开。门开处,跑进来连呼带喘的魏志中。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立正“报告”!从他那冻得青紫的惊疑的大脸上,就肯定知道发生了重要情况。 李大波对魏志中的鲁莽,报以会心的微笑,孙旅长急切地问: “有什么情况吗?” “报告,警戒哨兵在距庙二千多公尺的西山坡上,发现了好像是一大群羊在慢慢地蠕动。” 孙旅长听后,不由得和李大波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猜疑地说: “这真是怪事!羊在夏天,还能吃点露水草,现在是大雪遍野,地冻天寒,寸草不见,天刚朦朦亮,那能放牧?!显然是其中有诈,肯定是敌人伪装。” 他转过脸,对魏志中说:“好,继续监视!”然后对李大波说:“马上命令各部队,即刻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魏志中飞快地跑出去,这时就接到前方的电话报告说,伪装的敌人,已与我哨兵发生接触。孙旅长立即做出阻止敌人强攻的战斗命令。指挥山炮营集中炮火,居高临下,予敌以前后夹击,兵分三络攻击。在电话里高声地喊着: “命令韩天春营的奋勇队张振基连,将皮衣翻穿,也扮成羊群,绕到敌后,占领西山东南以左高地,在炮火的掩护下,包抄敌人的后路!” 李大波此刻又处于酣战前的那种非常兴奋的状态之中,等孙旅长刚放下电话听筒,他就带着那次央求傅作义将军的同一神态说: “孙旅长,让我也参加到这群羊里去吧,您能答应我这火线上的请缨吗?” 孙旅长在灯下望一望他那清瘦的但闪着青春激情的面庞,叹一口气,摆一摆手说: “好吧。……不过,你的伤……也罢,我只能答应了。” 李大波满脸光辉地含着笑,把他的军大氅翻过来,露出了白色的羊毛,急忙穿上,敬了一下军礼,拉开殿堂的高扇巨大镂花木门,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了。 门开处,带进来一阵夹着鹅毛大雪的砭骨寒风。…… 激战了三个多小时后,敌人的阵地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最初,伪军的各个连队,都配备着日军的指导官,他们是日本侵华的先遣军,是被日本“武士道”精神培养出来的标准样板,他们在伪军的阵后,握着短刀和手枪,督战非常严厉。许多稍有犹豫或些许猥琐不前的战士,他们不是死在中国守军的枪炮之中,而是立即毙命于日军指导官的短刀和枪弹之下。伪军们看见他们的同伴被杀在他们的脚下,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像细菌一样感染着整个的部队,使他们在山路的攀登中,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战斗随之也越打越消沉。 这时,战壕里传递着一个带有催化剂作用的震惊消息: “副司令、前线总指挥雷中田被打死了!”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整个前线动摇了。…… 我军乘胜,全线出击,在悠扬激奋的冲锋号声中,已经毫无战斗力的伪军,纷纷夺路溃逃。 在匪首王英的肱股金宪章和石玉山的两旅联合的总部里,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开着秘密会议。讨论着这两旅军队反正的问题,会议决定派金宪章和石玉山两名旅长,亲到百灵庙进行秘密谈判。 孙旅长在大殿里亲自接见了他们。金石二人痛陈反正的决心,要求派人前去改编。孙旅长那天很高兴,留他们二人吃了一顿便饭。这几天打开敌人的仓库,正用缴获的物资给这次参战的官兵杀牛宰羊地吃稿劳,所以他们的便宴也很丰富。傍晚时他俩便化装偷偷下山,乘夜暗返回防地。 他们走后,李大波被从张振基连的奋勇队召回旅部。自从他参加到翻穿羊皮衣的队伍,包抄了敌军的后路以来,他一直留在这支连队里,跟战士们住在一起,给他们讲笑话,讲时事,他觉得这些出身农家的战士,十分淳朴可爱。这也正是他深入连队,进行宣教鼓动的好时机。他被传令兵召回旅部的时候,他们对他都依恋不舍。战士们替他背着背包,送他好远,才挥手告别。 “喂,李副官!”孙旅长一见他就高兴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打着招呼,“你胳臂上的伤处,没有恶化吧?……这次受了伤没有?” “伤口快好了,”李大波摘下棉军帽,露出头上裹扎的绷带,“这次头上又受了点伤。” “不要紧吗?” “不要紧,只是被子弹蹭了一点皮。” 孙旅长抬头仔细看了看那部位,正在离太阳穴不远的鬓角上,便啧啧着说:“也够危险的了。” “枪炮有眼,不打我这个专心想当兵打鬼子的人。”他笑着,说了句诙谐的玩笑话。“您找我有什么事吩咐吗?” 他叙述了王英部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前来接洽反正的事。 “我把你找来,就是跟你商议这件事。你估计,这其中有没有诈?” 李大波思考了一会儿,才说: “依我看,这就在于他们是否肯做出坚决反正的具体行动,我们可以向他提出条件……” “是的,我也这么想。……”孙旅长沉吟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李副官,他们要求派人去联系,我有意派你去,你看如何?”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异常兴奋。他深知党委派他专做兵运工作,这其中也必然包括着对伪军的反正工作。现在这使他得到学习的第一次机会,正姗姗地向他走来。“好极了,我去。” 李大波化装成一个商人的模样,身穿棉袍,头戴三块瓦式的狐皮帽,坐着新油漆的王英的那辆两驾驽马的低轮马车,在黄昏以后,朝离百灵庙三十里地的金石联合旅部驻地的那个小屯子奔去。 旅部住在一户富裕的小地主的家里。主人在百灵庙战前就逃亡到集宁去,他在那里开有一幢普洱砖茶店,家里的两圈羊,交给了一个佃农放牧。冬季里,羊群都留在羊圈里,吃着加了盐的干玉米秸。李大波驱车赶到那里时,第一个迎接他的是那只肥大的牧羊犬,它被一条铁链子拴在一棵木柱上,见了生人,撒着欢地跳起来狂吠。 院子很大,周围是用泥垛起来的围墙。李大波下了马车,通报了姓名,呈上他带来的有官仿的信件,呆了一会儿就被站岗的护兵簇拥着,进了大院。这时,金宪章和石玉山已迎到二门。他俩抱拳作揖,把李大波接到铺着粗羊毛地毯的正房大厅。 勤务兵呈上茶水,立即让他退下,并传令旅部周围,加强警戒,不让任何人进来。 谈判的空气很炽烈。李大波对两位旅长率部反正,表示热诚欢迎,他说: “日本帝国主义早就制定了要灭亡我中国的国策,目前它正在执行这个国策中的‘大陆政策’,兼并满蒙。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年学生,为了拯救国家民族危亡,都要求抗战。想想看,你们也是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国难当头,你们在国人心目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俩低垂着头,轻轻地泣涕着。然后金宪章说: “我们实在不愿意再当汉奸了,……” “我们受到了国人的唾弃。连我们的家人都跟着不光采……”石玉山哽咽着插话说。 “好吧,我代表孙旅长和傅主席对你们的反正表示欢迎,那么,你们就拿出实际行动来吧。” “好,李副官,我们即刻就让你看见我们的具体表现,你就单等听好消息吧!” 会谈散了以后,两位旅长非要留着李大波在旅部作客不可。李大波也只好留下,静待消息。 就在那天夜里,兵分两路,由两位旅长率领,一路又分成若干战斗小组,约定午夜三时,一齐下手,便将熟睡中的日军指导官小滨大佐以下三十多名日本军官,全部处死。二路于同时又将伪蒙骑兵第七师穆克登宝的残部悉数解决。然后就将该二部的枪械、弹药以及一切军用品全部缴获。李大波几乎一夜没有阖眼,他随时注意着战况的变化。第二天清晨,他站在集合好的部队前欣喜地接受了金、石二旅向外界正式发表的反正通电。按照事先的计划,该两旅共步、骑兵十个团,就全部开往绥北乌兰花一带集结,进行整顿改编。 百灵庙前线这两旅步骑兵的反正,大大地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和气焰。当晚,李大波欣喜欲狂地给孙旅长挂了电话,报告了情况后,他自愿申请去担任这次改编的任务,便坐上旅部的汽车,有金、石二位旅长坐在他的身旁,后面跟着乘车而进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星夜兼程赶往集结地去了。 就在两旅部队到达乌兰花后的12月9日,李大波接到傅作义将军从集宁前线指挥部打来的长途电话。傅将军在电话里告诉李大波,他已决意乘胜收复敌人盘踞的锡拉木楞庙,并已命令孙长胜骑兵旅,经乌兰花向大庙逼近,又下令反正改编后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担任主攻大庙的正面作战。 开战伊始,残余的日伪军,有如惊弓之鸟,枪炮一响,便拼命向开阔的草地溃退。这时①,担当正面阵地作战的王英所部又有两名旅长——安华亭和王子修,率部火线反正。 -------- ①实际时间为12月17日,此处为了行文的方便,稍有提前。 在大庙后山一个洞里窝藏着的胜岛角芳、王英和德穆楚克栋鲁普三个让竦囊路诎狄怪衅锷下恚刈畔饣破煲淮喾宸较虮继佣ァ? 锡拉木楞庙战役结束后,李大波被命令火速返回归绥总部。 归绥,这塞外的古城,被胜利的喜悦洗涤了往日的萧条和凄凉,整个地沸腾起来了!到处是欢乐的笑声和激动的眼泪。李大波骑马进城,他看到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挤满了欢庆的人群;店铺张灯结彩;一队队的学生大军,锣鼓喧天;到处旌旗招展,围着一疃疃的人群在慷慨激昂地讲演;在归绥鼓楼的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正由影片《桃李劫》中的女主角、著名的电影演员陈波儿,在演出新编的抗日戏剧《放下你的鞭子》;著名的音乐家吕骥,正在兵营教他自己创作的《三十五军军歌》;著名的作家谢冰心也正在为这次的战斗英雄写小传;此外,由著名爱国诗人黄炎培率领的上海市慰问总会、上海商会、上海地方协会、中国红十字总会共同组织的慰劳救护队,由朱自清教授为代表率领的北平市民战地服务团、清华笱А⒈逼绞Ψ洞笱А⒈本┐笱У人槌傻乃缭犊拐角跋叻裢拧⒑笤帷⒁约拔靼病⒙蒙露泵裰诤土焦愕拇硗诺鹊鹊耐盘澹缫锊痪爻渎斯樗绲慕滞贰U夥绱挡莸偷拇竽懦牵用挥姓庋短诠衷诘酱Σ势炱铮Ψ械幕渡τ铮贝镌葡觥? 骑在马上的李大波,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望着身穿士兵军大衣的太原女子师范看护队,喜气洋洋地走过街头,他忽然那么动心地想起了红薇。 “要是红薇小妹也参加护士队,此刻出现在街头,该有多好!她会看到我受了一点轻伤,但却从炮火激烈的枪林弹雨中归来了。……” 李大波走进军部的副官室,又有一件事情使他喜从心来。原来小会客室里,傅作义将军正在接见中国共产党派来的以南汉宸为代表的慰问团。他们从延安出发,一路躲避着军警,赶到归绥,带来了锦旗和中共中央致前方将士的慰问信。他躲在副官室,只有一道板墙之隔,他多么希望见到革命圣地延安派来的党代表啊!但是为了党的机密不能暴露,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是忽然间,他被勤务兵叫走了:“傅长官有请。”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隔壁的小会客室。他敬过军礼之后,傅作义便用下巴指了指一把空着的椅子,比往常更加客气地说:“请坐。” 南汉宸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我听傅长官说,你在军队的表现不错。此次我曾去平津一带,观察了所谓的‘华北自治’运动,见到了刘少奇同志,他让我给你捎来一个口信,叫你和魏志中,尽快返回北平,有新的任务等待你们。我已向傅作义主席替你俩请了长假。”“好,我听明白了。”李大波敬了一礼,“我坚决服从。” 黄昏之后,傅作义将军设宴招待了南汉宸恍小;谷美畲蟛ㄈプ髋恪H胍怪螅硗抛啪康钠邓忱乩肟斯樗纭? 送走了客人,傅作义坐在小会客室,又和李大波进行了一场长时间的谈话。 将军坐在桌前,支着手肘,吸起一支烟。抻着略白的长脸,浮着一丝微笑说: “李副官,你真是守口如瓶啊,竟连一点口风也没露,我傅某佩服,佩服!今天我才得知你原是一名中共的要员啊!好,好!”他呷了一口普洱茶,打了一个有羊油味儿的饱嗝,接着说:“你既然常受中共除朱、毛二人外的第三号人物刘少奇的调遣,那么我就想问一问贵党,对今后的抗战,究竟怎样的进行才能摆脱中国的厄运?”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说: “我只能粗浅地谈一谈个人的认识。我认为,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是日俄战争时的日本,它已经跟世界法西斯的大本营——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和莫索里尼褐衫党的意大利勾结在一起,那么他们就要在一辆战车上跑到底,形成东西方的夹击之势。中国如果还是这个老样子,是绝不能打败疯狂的日本军国主义的。” “那么依你之见呢?” “我以为此次抗战,必须是全民动员,才能进行全面战争。为达到这一点,就必须让蒋介石调转枪口,停止剿共,逼蒋抗日。这样才能动员全民族的力量,攒成一个拳头,打击日本侵略者!” “对的,你的话说的很对,”傅作义喷出一道滚圆的淡蓝色烟圈,又接着说,“对于你,我真有点相见恨晚,现在贵党既委你以新的重任,我也只好放弃向你请教的机会了。” “您太客气了,我实在不敢当。”李大波突然感到将军不再像过去那样把他当做一名部下,这种客气,反倒使他感到有点疏远。 “我已经命令民工,修建一座烈士墓、烈士碑,过些时,将要开盛大的追悼会,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代我拟一纸悼词,就放你走,如何?” “将军差遣,定当效命。” 那一夜,他们谈得很晚才散。李大波把傅作义将军送到总部大门,见他坐上那辆老华沙的黑色轿车,替他关上车门,才敬礼离去。 汽车沿着空寂下来、有宵禁军警站岗的马路,就近回到戒备森严的他爱妾的“外家”公馆。 两进院落锁住一片寂静。约有一排挎着盒子枪的战士,警卫着这座住宅。屋里是一片馨香的温暖。萦绕的薰香,筛动着淡淡的灯光。 将近一个月的战斗生涯,那种紧张的心情已经稍有放松,现在才感到真正的疲劳。他坐在书房里,一种说不出是惊愕、还是畏惧的心情,紧紧地啃啮着他那颗劳瘁的心。二夫人满面堆笑迎接他的到来。在整个的战役期间,她为他提心吊胆地祷告着,今晚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欣喜异常,她给他亲手捧来一碗银耳小枣汤。他掀开盖碗,吹散飘浮在上边的桂花,慢慢地喝着,心有余悸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想不到啊,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居然已经渗透到我的身边来啦!……不过,他们倒都是好样的,魏志中骁勇善战,冲锋在前;李涛又足智多谋,尽忠尽责,都够英勇,又都安于职守,这无懈可击。……怪不得传说当年冯玉祥手下就有不少中共人员,……万一我这里有共产党这消息传出去……不怕,阎锡山那里不还有共党跟他一块儿搞过牺盟会吗?…… 哼,共产党也真够利害的了,他的党员真是无孔不入啊! ……” 他独自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带着慑服、钦敬掺着悔艾的复杂心情,自言自语地想了很久,才走进温暖如春的卧室去歇息。 李大波当晚也非常激动。他不知道北方局会派他什么新的任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给魏志中往骑兵师的团部打了电话,把他从酣睡中叫醒,用暗语通知他“回家省亲”。 第二天下午,魏志中提着一个包袱来到军部副官室等李大波的时候,李大波已把追祭烈士的悼词拟好了。 “你等等我,志中,我把稿子交给傅主席,就算交差了,”李大波给他泡了一杯普洱茶,就走出屋门到省政府去,在没有军事行动时,傅主席总是先到那里办公。 省政府里,每个办公室都在收接从各地和国外华侨、留学生发来的慰问电、信件,以及忙着清点和接收全国民众捐来的上百万的物资和现金。有一拨人在计划着拨一部分款项抚恤阵亡烈士家属和负伤官兵,分一批款项购买载重汽车,以补充部队使用。总之,大家都在异常忙碌。 李大波在宽大的主席办公室找到了傅作义将军。他把拟稿装在公文夹里呈上,便准备辞出。 “等等,”傅作义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专门候在门外准备随时支应的公务兵。“去告诉庶务科长,叫他给我送五百银元来。” 公务兵走出,傅将军便请李大波坐下,他打开文件夹,一目十行地审阅悼词。 庶务科长很快走进办公室,把那五箍用大红纸裹成圆筒式的银元放在桌上,“请长官过目。我全都一个个敲过了,没有‘闷板儿’①。” -------- ①指从声音上听出不是真银铸成的假银元。 “好,你放下吧。” 庶务科长出去之后,傅作义从稿子上抬起头,满面带笑地说:“稿子拟的很好,就这样吧。”他向那五封银元呶呶嘴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你和魏团长做盘缠吧,也算对你们这几个月的酬劳。用你的话说,以后有的是大仗可打,只要我们不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已经通知伙房,单给你俩开个小灶,吃饱了再走不晚。” “谢谢长官,后会有期。”他连着行了两个敬礼,然后抱着那五箍银元,走出省主席的办公室。 当夜幕降临时,李大波和魏志中都换了中式长袍的便服,乘上平绥路的火车,离开了他们曾洒过鲜血的这块土地。第5章 盟誓一 李大波和魏志中回到北平后,杨承烈就通过党内的交通员捎信来,叫他们稍微休息几天,到北城王大人胡同一处高门楼的住宅去找他。做为国民党萧振瀛军长(他当时还兼任天津市市长)的“副官”,他隐蔽在萧公馆。有这层公开职务,他才从商震师长手下一个旅长那里租借来这套宅子。这无疑是涂了一层保护色,避免了不少军警宪特的钉梢,比较安全。李大波对这里并不陌生。去年“一二九”闹学潮运动前,为了布置这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李大波就曾亲自用洋车把刚下火车的领导人刘然同志拉到这里,以祝寿为名参加了那次秘密集会。 杨承烈这次依然是从天津赶来。他仍旧住在萧振瀛在金钢桥北的公馆里,他以副官身份,时而陪着萧振瀛军长到郊县视察驻军装备,也偶尔到正加紧施工的萧家花园去监工。这是萧军长在国难当头,敌兵压境时刻,为他母亲做八十大寿盖的。 杨承烈穿一身笔挺的紧身军装,腰系武装带,脚穿带踢马刺的高靿皮靴,留一撮何应钦式的日本仁丹胡,仪态威武,俨然是国军的一位高级军官。 北平的街头依旧非常热闹,人们陶醉在绥远两庙收复的胜利欢乐中,街上还时常有许多团体和青年学生在庆祝这次空前大捷。除此以外,酒楼依然吆五喝六地划拳行令;戏园子里还是唱着《杀子报》和《马寡妇开店》;影院上映着美国影星贾力古勃和肉弹女星玛丽莲·梦露的香艳影片;店铺的橱窗,依旧灯火辉煌、闪着珠光宝气,一点儿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 李大波和魏志中,身穿三十五军的军服走上街头,那副昂扬的军人气魄,早就受到学生的喝采。特别是李大波的臂腕还挎着绷带,更受到青年的尊敬,这些人尾随着他俩,不时扔给他们一串串用绉纹纸做成的花束。要不是因为李大波的伤口化脓,住了十来天陆军医院去开刀取弹片,杨承烈又临时有差遣,他们早就应该见面了。 他俩先后都赶到这所公馆,冀原也从西城辟才胡同的洋车厂赶到了。紧闭了大门。他们跟着杨承烈到最后一进院子去开会。因为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遇到意外,可以从这里逃走。前院是驻机关的机要秘密和交通员办公的地方。 在地下状态,特别是经历了两次血战,在敌人密布的白色恐怖下见面,是何等的艰难和宝贵啊!他们四个人,抵着头,拥抱起来!他们彼此看着,含着眼泪微笑,嗓子里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有千言万语,都在这默默的不言中尽情地渲泄出来了。多少的问候、互道珍重,都浸润在这重聚的无言之中了。 呆了好半天,这四条眼含热泪的强硬汉子才恢复了平静,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起喝着茶水,谈着工作。 他们先谈了一阵在李大波返回北平住院期间发生的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发动的“西安事变”的兵谏事件。 “张学良终于不想再当他那‘不抵抗将军’了,他要在全国人的心目中,恢复他的名誉。蒋介石正在你们在锡拉木楞大庙浴血奋战的12月8日,飞抵西安。9日那天,正赶上西安的学生举行‘一二九’周年纪念游行,蒋非下令镇压不可。同时又命令张、杨执行他颁发的对红军的总攻击令,到苏区去‘剿共’,所以张、杨才在12月12日清晨,发动了这次事变,提出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的八项主张,逼蒋抗日。” “现在要警惕的是何应钦①这个亲日派,他已下令,轰炸西安了。”李大波插言说道。 -------- ①何应钦:中国最大的亲日派,曾任国民党政府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与日本华北驻屯军梅津美治郎于1935年7月6日秘密签订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曾担任国民党军政部长等要职。著名的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将军即为其所杀。 “不过,我们党中央已飞速派出周恩来、秦邦宪、叶剑英的代表团,去妥善解决这次事件,今晚已有消息,得到和平解决了。何应钦这小子想借机炸死蒋介石,发动政变,于乱中夺权,近而实行亲日的政策,这一阴谋,不仅已经破产,而且使他自己暴露无遗。”杨承烈吸着烟,慢慢地说道,人们都轻松地呼吸了一口气。“张、杨的兵谏,对中国的现代史,影响必将深远,起码让蒋介石在国难当头的此时,暂时放弃了‘剿共’,同时在全国人民面前,也不得不表示抗日了。这就是历史的功绩。” “我可是个老粗,”魏志中憋得大脸通红,气忿忿地说,“我就不明白,蒋介石那么可恨,光‘剿共’不打日本,留着他干什么?给他一颗黑枣儿就完蛋啦,干嘛咱周恩来还去保他那条狗命?” 他这天真直爽而又幼稚可笑的话语,使杨承烈和李大波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的确,有些人也有你这样的想法,”杨承烈说道,“这样很干脆利索,而且可能消灭了未来的后患。但是,目前蒋介石受英美两国的支持,还有很大的政治、军事实力,如果把他杀掉,一定会引起刚刚平复下来的军阀混战,那么日本就可以于乱中各个击破,抗日便形不成一只拳头,所以,在目前保住他这条命,逼他停止‘剿共’,进行抗日,这是现阶段历史的要求。” 魏志中撅着嘴,点着头,依然胀红着脸低下头去,看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好,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事吧,”杨承烈收敛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冀原同志还留在北平专搞学运。有变动的是我、志中和大波。这一次党把你们俩从绥远抽调回来,是为了加强平津一带的兵运工作,具体地来说,就是深入到通县殷汝耕①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队里去,提高这部分人的觉悟,使他们不为日本当汉奸,调转枪口。我们已得到最可靠的情报,日本已得到殷汝耕的特许,竟在这‘非武装地区’要修建一座日本飞机场。想想看,通县距离北平只有20公里,这不就是日本在通州建立的进攻北平的桥头堡和军事基地吗?所以,党决定坚决催毁这个基地。步骤是这样,我和志中先到通县打前站,做些开辟工作,大波先深入二十九军,协助在军中隐蔽的党组织,做宋哲元的思想工作和广大士兵的工作,个别的时候,到通县兼顾着帮帮忙。我说的任务,你俩听清楚了吗?” -------- ①殷汝耕(1885—1947)汉奸。浙江平阳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早年在军阀间进行投机活动,后投靠国民党亲日派黄郛,1927年以国民党政府驻日代表名义,代表蒋介石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先后参加签订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和《塘沽协定》。1935年11月,在日本帝国的指使下,制造冀东事变,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抗战胜利后被捕,1947年枪决。 他俩同时都点点头。彼此对看看。 “好,我和志中这一两天就出发,”杨承烈说,“大波,你尽快就到宋哲元的军部去,我已通过三十七师旅长何基沣和二十九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向他做过推荐,他答应了。” “好吧,我收拾一下手边的工作,马上就去。” “不过你胳臂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要紧。” 他们三个人,在准备出发的这几天,都暂时住在北方局秘密机关的这所公馆里。李大波和魏志中各住在西厢房的南北小屋里。李大波回到小北屋收拾衣物,心里有些踌躇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去二十九军之前,要去看一看红薇。自从在绥远前线她去劳军的那个迷人的月夜一别,他的心里始终晃动着她那张美丽纯洁的面影,只要他稍微一闲下来,她就立刻出现在他的脑际,一想起这个充满山野气息的小姑娘,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他现在终于明白,他偷偷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他从她那羞红的面颊,放光的眼睛,见到他时的那种富有青春魅力的欢愉表情,她那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撒娇,他知道她早已爱恋着他。这是他最害怕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之间不该发生这种关系。理由是:国难当头,他又担负着党的重要使命,应该竭尽全力工作,而且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其二是,他们年龄悬殊,她才是一个由孩提向青春少女阶段迈进的大孩子,如果自己有个好歹,或被投入敌人的监狱,或不幸而牺牲,那不是害了她吗?……这是他心里的一种声音,但是还有一种心声——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愿望,他希望见到她,希望跟她相对地坐一坐,在野地或是公园里跟她散一散步,他那就会有一种安定感,不像心里长着草似的那么荒凉,紊乱! “喂,你在那儿发愣做啥哩?”魏志中从南头屋里走过来,见李大波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便用很大的声音把他从忆念中唤醒。“大波,说实话,我多想让你跟我们一块去呀,到这个大汉奸手下去搞保安队,这工作可够难做的,你说是吧?” “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李大波从板铺上坐起来,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摇摇头,好像是要赶跑他刚才头脑里那些矛盾丛生的念头。“不过,有老杨呢,他是非常有经验和能干的。” “我还是欢迎你早去,咱们在一块儿呆熟了。”魏志中坦诚地说。 “好吧,我也很愿意早去。” 魏志中握住李大波的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去见宋胖子?” 李大波知道魏志中说的“宋胖子”,就是宋哲元军长,便说:“明天。” 第二天李大波起得非常早,吃罢早饭他到上房北屋跟杨承烈告别。正好碰见他和冀原跟王淑敏在交谈工作。 王淑敏一见到李大波,她那苹果似的圆脸,立刻露出格外的惊喜。“哎呀,你,我们前方的英雄回来了,能不能给我们做一次收复两庙的报告?” 李大波迟疑了一下。“我还要去联系一件重要工作……怕时间来不及……” 王淑敏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们不急,等你联系好那件事,再给我们做报告也不迟呀,好饭不怕晚。” “我现在恐怕不宜在公开场合多露面。”李大波婉转地加以拒绝。 “不,”王淑敏更加兴奋地说,“咱们不召集很多人听,只在陆教授家的读书会,就那么一点人还不行吗?”她毫不放松这次邀请,扭过头对冀原说,“冀原同志,你答应我们这个请求吧?好,那你就给他下指示。” 对于这个学联干部顽强的执拗,他们都相视而笑了。冀原笑着说:“大波,你就答应吧,我支持。” 李大波只好说:“下个星期日午后三点,可以了吧?”“好,一言为定。”王淑敏晃动着她那齐耳的短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大波和人们握握手,走出屋去。王淑敏追出屋来,拉住李大波的袖子,低声地问他: “要不要我把你从绥远回来的消息告诉红薇?要知道,她整天在为你的平安祈祷呢!” 他的脸感到一阵烧灼,他觉着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赶紧支吾地说:“可以可以,”便快步走向前院去了。二 李大波拿着杨承烈的介绍信,先到何基沣旅长的家去联系。何旅长非常热诚地接待了他。得知李大波刚从绥远前线回来,便热切地询问了有关战场的情况。李大波介绍得很详尽,说得生动具体,连敌人反穿羊皮大衣伪装羊群夜袭、以及我军也以其道攻击敌人后路的情节都说了。何旅长听得入神,连连称赞。他挥着手臂说: “对,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只可惜宋明轩①对日本人总是抱着幻想。日本,不是天兵天将,说日本不可战胜,那是自己吓唬自己。” -------- ①即宋哲元,明轩是宋哲元的字。那时的人,如关系亲近,多以字相称,而不以名相称。 这次谈话,李大波给何旅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还问了李大波不少关于他个人家庭、学历、经历等情况,他们还交谈了许多有关时局的看法。他觉着李大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属于学识渊博、思想激进、经验丰富而又年轻有为的中共党员。何旅长留他在公馆吃了饭,便又陪他去见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由于何旅长事先给张克侠参军打过电话,详细地汇报了情况,所以他们一到张公馆,门卫马上就对他们放行。 张克侠在小书房里接见他们。那是一串五间房子里最里边的一间小房子,中间要经过几道门锁。这里是张克侠同志和党内同志进行秘密谈话最保密又最保险的一个地方。放文件的一个立柜后面,有一道伪装的暗门,可以进到一处夹壁墙里。 张克侠最近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见过一次刘少奇同志,他们就国际国内的许多问题交换过意见。他是共产党内颇有修养和实力人物。他跟李大波一见如故,他俩像喷泉、像汩汩的小河那样畅叙了很久。“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军部为好,当我的副官或当宋军长的副官,都无不可。”最后,他拍拍李大波的肩膀,笑笑说:“我真高兴来了你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的生力军,跑跑党内交通,太方便了。这要求我早就提出来过,只是眼下才落实。咱这里党的力量不算薄弱,多数都隐蔽在军队的中下层做工作,你以后熟悉一下就知道了。” 从此,李大波便留在军部,不久便留在宋哲元身边做了副官。那时,二十九军军部常设在河北省中部的一座县城——河间城里。自从南京政府为了适应日本的要求,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便常住在北平的旃檀寺军部。李大波便经常随宋往来于这两个地方。 李大波第一次见宋哲元军长时,是在旃檀寺军部的一间小型地图室里。他穿一身布料军装,一对双皮脸的布靿鞋。脸色微黑,眼睛圆大,生性沉默寡言。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外表的形象颇似他的老上级冯玉祥将军和吉鸿昌将军,但精神状态却比那两位将军显得理智和冷峻。 这处地图参谋室,是为了军长就近查询的方便而设置。布置简单,外间是办公和谈话的地方,内间才是地图室。一面大墙上,张挂着百万分之一的河北省全图,另一面短墙上,张挂着五千分之一的北平市及其周围地势的全图,以红笔勾画出日军驻地、动向、兵种、兵力及部队序列;以蓝笔勾画着二十九军的情况。另剪成许多红蓝纸的小三角旗,以大头针当旗杆,写上部队番号,分别钉在驻地的图纸上。在屋内中央摆着一张大条案,铺着北平四周的详图,用兵棋队标摆在部队位置上,能随时按情况变化而移动。李大波后来有一段时间就是每天到这里来上班,并且根据情报,将部队移动、变化情况,进行标注与调整。宋哲元军长只要在北平,他就必来这个小小的地图参谋室,站在地图面前全神贯注地研究敌情变化和部队调动。从他的全部表情上,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他的心情和战局的变化,是那么息息相关,密不可分。自从他在察哈尔被日军逼得不战而退以来,随着华北局势的日益恶化,以及和南京、日本方面的棘手周旋,使他的忧虑神态和心身交瘁的疲惫,越发显现在他的眉宇间。本来他就郁郁寡欢,现在就更不愿意说话了。 宋哲元的记忆力很好。头一天一见面,他端详着李大波,就操着山东乐陵口音说:“我认识你。”那还是前三年抗日同盟军被日、蒋围剿解体在张垣的时候。宋哲元从北平赶去接任察省主席,并为冯玉祥下野回泰山隐居送行,就在‘吾爱庐’他见过吉鸿昌精明强干的这位贴身副官。这次又知道他不久前曾跟随傅作义当过副官,并亲临两庙前线作战,至今还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所以对他印象颇佳,加之是他的副参谋长张克侠所推荐,更多一层关照,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做随从副官了。李大波经常跟着宋军长参加各种机要会议,更因为他能博览强记,对条约、协议的款项、条文记忆准确稔熟,能及时提及军座备用,所以更成为一时不可或缺的得力人员,军长就让他搬到自宅的客房里去,以便随时听从差遣。当他初步地熟悉了这个新的栖息地的环境、工作、人事关系以后,他才腾出时间来去赴王淑敏邀他到陆教授家的约会。居然从绥远前线一回来他就打定主意绝不继续他与方红薇的恋爱关系,并且尽量用工作来消磨工作以外的时间,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这个美丽纯真的小姑娘,他仍然是那么动心,那么心情紊乱。 景山公馆今天提前吃晚饭。为了这个原因,免去了从来没有中断过的下午四时的茶点。 自从爆发了西安的张杨兵谏事件,最为着急的是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不顾刚从绥远龚斯德处归来的风尘仆仆,经过和詹森大使的几次商量,又决定马上赶往南京去看望他在美国威斯礼大学的老同窗宋美龄。无论是从美国的远东利益和中国的利益考虑,当此日本急剧推行独占中国的大陆政策的时机,他感到他有义务亲自飞往首都去劝说这位第一夫人,应该火速奔向出事地点救援这位中国现政权的执政者。他提前预订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票,决定今晚六时起飞,所以晚饭在4点45分钟准时就开饭了。 今天是星期日,理查德并没有因为要出门远行,就耽搁了做礼拜。上午9时他冒着严寒的北风,赶到王府井八面槽天主教的“圣母升天堂”对面的基督教爱斯理堂做了布道和祈祷。去年这时,正是“一二九”运动爆发,理查德为了平息这场烈火的燃烧,还曾请来他的“主内兄弟”、日本布道家贺川丰彦来讲授“爱仇敌”的课题。但是今年日本的侵略铁蹄已经越过中国的长城各口,踏进了华北,他感到再像去年那样,他不仅要遭受抗日情绪越来越高的中国人的强烈反对,而且那也违背了美国的在华利益。做为这个远征海外、被赞誉为“无任所”大使、流动哨兵的他,思考这些和为此而劳碌奔波,是责无旁贷的。当然,“西安事变”对他来说是太突然了,犹如在他头顶上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 今天吃饭的人到的特别齐,除了两位男女主人,乔治、玛莉、红薇,都已坐到桌旁自己的位置上。今天还多了一位客人,那就是美以美会的干事、生着口髭的刘美丽女士。去年理查德夫妇到江西黎川苏区进行布道时,就请她来做过临时管家和乔治、玛莉、红薇的宗教指导兼监督。这次,又因为理查德的出远门,把她请来。 理查德为了远行平安,显得特别虔诚。他站起身,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领着大家一起背诵他自编的谢饭祈祷词: 感谢基督,保佑平安, 养我此身,赐我一餐, 给我智慧,心灵强健, 皈依我主,永听差遣,阿门! 念完“谢饭词”,大家才重新坐下,动起刀叉吃起饭来。 理查德喝了两杯他最喜欢的马提尼酒,爱弥丽便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说: “亲爱的狄克!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很久吧?”“不会的,爱弥丽。”他呷下一口酒,飞了她一眼,“如果你实在闷得慌,你尽可以去找威尔斯跳舞嘛……” 一说到这位情夫,她立刻打断了丈夫的话,摇着满头卷曲的金发耸耸肩故意说:“你知道,狄克,我并不总是高兴这样做。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如果一切顺利,我可能回来跟你共度周末。” 爱弥丽不言语了,其实她不过想探试一下理查德大约什么时候返回,以便好安排她与威尔斯幽会的时间。 在理查德夫妇对话的时候,乔治低头在吃一块炸猪排。今年一月间他在固安县辛立庄被军车拉着去追赶南下宣传团,让红薇当众羞辱了一番挨了青年们一顿乱打,他确实吓出一场大病。现在病愈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养病期间,他经不住爱弥丽的诱惑,曾经跟他这位颇富肉感的养母,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搞得他这个青春似火、对男女云雨之情最感神秘的他,几乎陷入了癫狂的迷恋程度。是他的生身父亲乔泉荪明查暗访发现了这其中的奸情。他立刻把儿子接回家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并且警告他:“这件隐私如果被理查德先生发觉,我为你精心安排的、你的如花似锦的前途可就全葬送了,”乔泉荪这番晓以利害的谈话,好像一声响雷,终于把他震过来了。使他懂得今后他应该怎样一心一意地奔向他的人生追求目标。前几天他被学校选上了“献剑团”代表,那股高兴劲儿,正好填补了他心里的苦涩,现在他恨不得马上奔向他的“锦绣前程。”他放下炸猪排,赶紧对理查德说: “发贼儿①,您是不是把我也带上?反正我也要到南京去献剑的。” -------- ①即英语“父亲”的发音。这说明他们平时用英语称呼。 理查德停住啃那只山鸡大腿。“不行,我的孩子,现在是火烧眉毛,顾不上挠衅桨驳匕呀槭映鑫靼玻攀峭返却笫隆!? 玛莉只关心打扮、交男友和电影海报。她正聚精会神地吃着虾仁吐司、甜馅点心,喝着加奶的热可可。 “玛莉!吃那么多甜食,小心要发胖,该注意你的体型了!” 爱弥丽冲着玛莉说着。 红薇坐在长条餐桌尽头的一侧,一边埋头吃她盘子里的美食,一边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今晚提前开饭,使她心里非常高兴。王淑敏已经给她捎来口信,说今天晚上她可以去见李大波,所以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快乐。 晚餐比平时吃得快,刚到五点半钟,理查德就穿了一身岩羚羊的皮茄克、皮紧裤,乘车奔向南苑机场。三 陆秀谷教授的后院小书房里,已经坐满了学生。红薇来得挺早,她帮着小昭沏茶倒水,招待同学。陆妈妈还特意买来北平冬季夜晚市民最爱吃的“半空儿”花生、葵花子、麦芽糖等宵夜小食品给他们吃。炉火烧得挺旺,屋里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气。仅仅通知了二十几位同学,他们既是学联的骨干,又是这次绥远劳军的代表,来的这些人中,只有学联委员董建华没有去过。他们一边吃着“半空儿”,嗑着葵瓜子,闲谈着,一边等待着李大波。 陆教授戴着老花镜,把他刚读完的两份报纸递给小昭,“你们读一读吧!大波告诉过我,这篇追悼红格尔图和两庙抗日烈士的祭文,是由傅作义口授大意,由大波执笔写成的,文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很有感情。” “是吗?是大波写的?让我来念!”红薇眼里忽然闪着亮光,面颊升起红润,把报纸从桌上一把抢过来。吴伟民和王淑敏互相对看了一下,相视而笑。 那是一张《绥远日报》①。用整版显著的篇幅刊登着傅作义将军主持的绥远各界在省垣归绥新建的烈士公园中隆重举行的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的情况报道。红薇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两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才用她前年在前门大栅栏排演场演戏的那种朗诵腔调,大声地宣读起来。 -------- ①此处所指的追悼会的消息,为1937年3月15日所发,此外为了小说结构和情节的需要,较实际时间,略有提前。 (本报讯)上午十一时,在大青山下烈士公园,举行绥远抗战阵亡军民追悼大会。国民政府特派行政院长汪精卫为代表和晋绥绥靖主任阎锡山乘飞机前来参加典礼。会场悬有“浩气千秋”、“舍生卫国”、“卫国铭勋”、“气壮山河”等匾额。参加者有各界代表和军民共三万余人。会上由傅作义主席亲致悼词如下: 民国××年×月×日①,绥远省政府主席兼晋绥军前敌总指挥傅作义,谨以最敬礼致祭于我抗战阵亡军民烈士之灵前曰:这次绥远抗战,敌炮摧残你们的肢体,毒气瓦斯遏止你们的呼吸,还加风雪严威刺裂你们的肌肤,但是凭你们热血的沸腾,终于战胜一切,完成下列使命: (一)尽了守土的责任。(二)保证绥远领土的完整。 (三)恢复民族自尊心。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凭吊,不仅有你们共患难的战友,还有全国最高当局和各省市代表,以及其它各界的同仁,不仅绥远一隅的表现,这是全国整个的敬仰,不仅目前暂时的热烈,这是将来永久的崇拜。 我个人对于你们,不但不表示悲哀,回想起杀敌的忠勇,反增强了羡慕。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谁能不死,可是死的代价就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的悬殊。我们后死的人,纵然抱着必死决心,能不能得到这样死的机会,又未必都像你们的这样光荣。你们在抗战的时候,抛弃了父母慈爱、捐除妻子依恋,但凭报国精神而不顾一切。我们未死者要替你们尽到仰事俯蓄的义务,使你们在天之灵,得到安慰。将来一面请政府优于抚恤;一面向社会极大呼吁。以你们这样壮烈的牺牲,或者引起大多数同情的援助。你们也许对你们的使命还不大放心。我敢代表作一句恳切答复,现在中华民族已走上复兴之路,相信你们的鲜血灌溉了四万万人的心灵,而充实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后死者一息尚存,应当继续着你们的伟大精神,共同奋斗。我们虔诚地在烈士灵前喊几句口号,权且结束这篇沉痛的哀词。你们为国家之生存而奋斗,你们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中华民族的前途,虽不由你们手完全建筑成功,可是你们的热血来开阔了这一条新的路线。你们看:我们要循着这条复兴大道,踏着你们光荣的血迹,一致努力前进,前进,更勇猛地前进。 -------- ①此原文为“民国26年3月15日。”这是按照中国历来祭文的格式写成的祭文。 红薇的朗诵声在肃穆的气氛中停止了。人们被这质朴而情真意切的悼词深深地感动了。屋里静默着,好像人们也置身在塞外大青山下的烈士公墓一般。由于这篇悼词是经过李大波予以整理完成的缘故,使红薇比别人更加感动。 这时王淑敏拿起了另一张报,想替激动得不能说话的红薇念一念。那是天津《大公报》。这张报纸在评论这次绥远抗日战役时,竟这样破天荒地赞誉写道: “绥远抗战之役,不仅取得中华民族史上光荣地位,且已作为中国民族史上重要的转折点,青史昭垂,万世不磨。” 人们终于在默哀似的沉寂之后,爆发了一阵议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提出了许多问题,如“《大公报》是国民政府支持的报纸,为什么对绥远战役还这样高度评价?”,“既然蒋介石一向提倡‘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一再压制张学良的请缨抗战,为什么蒋介石本人还会给傅作义发来祝捷的贺电?”等等。陆秀谷教授听了听,刚要就这些问题回答,书房的板门拉开了,原来是穿了一身褐色棉袍,戴着毛线帽、围了毛线大围巾的李大波,出现在门楣之下了。由于骤然的灯光刺激,他眯缝着眼睛,面带微笑,冷风使他的脸冻得发红,给人一种枪伤后完全恢复健康的感觉。他吸引了全体人的目光,瞬息间,他就感到红薇向他射来的两道希冀与愉悦的目光,炯然地特别明亮。 “噢,快来,你来得正好!”陆教授站起身,招着手,“还是你来回答同学们的问题吧!” 人们全都站起来,李大波挤过人们身旁,来到给他早已空出来的、地位适中的那把椅子上。他摘下缠绕在脖子里的大围巾,摘下帽子。人们知道他是参加了两庙战役活着回来的勇士,而且还受了枪伤,所以都非常崇敬他。纷纷打听他的伤是否好利索了,伤在何处?是否取出了弹片?李大波只好褪下棉袍的一只袖子,让大家观看他左手肘间还显得有些红肿的伤口。红薇的妩媚大眼,闪动着泪光。她抚摸着伤处孩气地问道: “还疼么?啊,当初得多疼啊!——万顺哥,我们刚念完你写的傅将军的悼词,可真感动人。” 李大波笑了笑说:“应该说那是傅将军的思想、荣辱观和生死观感人。” 陆教授向李大波简明地复述了一下刚才大家提出的问题。他虽然已为人师表、又是著名的进步教育家,但他还是像这群莘莘学子似的热望着从这个年轻的、富有实际经验的共产党员那里得到他不知道的知识。“你是目击者,你最有资格谈了。” 红薇递给李大波一杯热茶,他双手托着,边焐着冻僵的手指,边喝了几口,暖暖肚才说道: “你们提的问题很好,这的确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因为情况是复杂的。”接着他阐述了当时日本入侵绥远的形势和傅作义为什么敢悖逆蒋介石的“羁縻政策”而断然实行武装抗战的缘由。 他说:“这是由于日本推行的‘大陆政策’决定的。从五年前的‘九一八’事变起,日本就在实行‘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计划,在他们侵占了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之后,内蒙古就成为日本觊觎的地区。这个地区的畜产丰富,世界闻名,绥、察两省所产的羊毛,有六万四千担,占全国总产量的八分之一;去年日本从澳大利亚输入羊毛价值为891.460(千日元),占日本总进口的第二位。内蒙出产的云母、军马、小麦,也是日本进一步扩大侵略极需的战略物资。特别是内蒙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李大波边说边走向北面山墙那里悬挂的一张大地图,用一支藤杆在内蒙的地区划了一个圆圈,又接着说: “你们看,这里是中国通向蒙、苏的重要通道,这是日本在占领东北后,策划建立的反苏包围圈中最重要的一翼。日军如果夺取了内蒙,它就要按预定计划进兵新疆,这是日本北进的重要步骤。然后再在南进过程中,控制住中国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偌大的中国不啻成了一块孤岛。从这里向南,又是日军侵入冀、晋、陕等省进犯华夏的理想通道。所以,日本势必瞟住了内蒙这块土地,一心想用武力在中国再制造一个‘蒙古国’。” 屋里的人静静地听着。连陆教授都那么全神贯注。 “去年,由于日苏矛盾加剧,主张北进的关东军,制定了《对内蒙措施要领》,其中写着,准备‘随着华北工作的进展,使内蒙脱离中央而独立,……在这一方针下,使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卓世海、李守信结成同盟。’这样,日军便在去年——1935年底率领伪军李守信侵占了察哈尔北部八旗八县,并派出日本的大特务盛岛角芳,进一步勾结拉拢德王。 “德王是锡林郭勒盟的副盟长,这个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实现‘大元帝国’的美梦,为此,他笼络了一部分王公大吏,竟在1932年7月,向全国发出要求‘高度自治’的通电,震惊了全国,还成立了‘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去年12月,德王乘机飞往长春,会见了关东军司令东条英机、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日军赏给他五千支步枪、五十万元钱,在百灵庙成立了‘蒙古军总司令部’,日本又派来大批军官,充任各级顾问。今年年初,日军又制定了《西北措施要领》,指明要‘扶植其军政府势力伸向绥远、然后向外蒙、新疆、青海等地扩大之’。这真是一个庞大的泛蒙设想!去年十月间,经过日本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和德王的多次研究,制定了具体的侵绥方案,并且得到了关东军司令的批准。该方案明确出师的目的就是‘打倒绥远省主席傅作义’。这以后你们都知道了,这才发生了红格尔图和两庙的抗战。这也是德王这个蒙奸走向卖国投敌的大致轮廓。” 在李大波话声停歇的时候,人们发出了豁然开朗的惊叹声。他离开地图,坐到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嗑着大家递给他手里的瓜子,一边望着大家热情注视他的目光,回答着人们提出的第二个疑问。 “至于你们问的傅作义为什么敢于悖逆蒋介石抗日,和蒋介石为什么又在绥远抗战后发来贺电,这也是一个既复杂又微妙的问题。” 同学们更有兴趣地往前凑拢着,他们双手托着腮帮,睁大闪光的眼睛,唯恐漏掉一句话。李大波呷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傅作义将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他原属于晋军系统。但是,阎锡山对从自己窝里飞硬了翅膀的傅作义,却又一直想用亲信对他取而代之。善于用手腕消灭异己的蒋介石,则想以傅作义牵制阎锡山,这样,傅作义就被置于一个尴尬局面,不得不在这两个顶头上司的夹缝里求生存。 “大家知道,绥远地瘠民贫,人口只有一百七十万。晋绥军的武器窳劣,派系林立,直接听命于傅作义的军队,只有三十五军。面对着日寇强敌、国内的蒋阎牵制,压力和困难是非常大的。特别是蒋介石,那时正忙于‘剿共’,进行新的剿共战争是他的头号任务,为了这个,他宁愿在中日谈判中再让出一些主权和领土,以换取中止日本侵略的步伐。所以蒋认为即使丢掉绥远,也没关系。他对德王和傅作义就曾做过这样的指示:‘对日本侵略要不亢不卑,相机办理,只要延绥西进就行’。 “可是,自从中共中央发表了抗日救国的《八一宣言》以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唾弃。那时,刚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三大主力都聚集在陕北,蒋介石自知新的围剿将是一场困难而不得人心的战争,为了平息国人的反对内战,他也需要作出一点抗日的姿态,来蒙蔽国人耳目,这是第一个原因;绥远并非是英美侵华势力范围的经济重心,但却是英美在欧洲的重要盟友比利时的势力范围,比利时在那里有大批的教堂和土地,这也左右着蒋的政策,这是原因之二;再有,蒋‘恩威并施’,曾和德王交涉过多次,但德王都没有答应而公然倒向日寇,让傅的军队收拾一下德王,也出出他的闷气,特别是蒋介石认识到傅作义不是当年‘九一八’事变后或热河之战后的张学良,即使自己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傅作义也不会为他当替罪羊。事实果然如此,当我在绥远参加抗战时,每次战役,在关键时刻都曾接到过蒋停止作战的命令,而傅作义那时受到全国各界的鼓励,已经必须战斗下去不可了,否则将被国人所不齿,这是原因之三;再有一个原因是,当绥远抗战进行的时刻也是中日政府间正进行着激烈的外交谈判的时刻,绥战的胜利,将会变成蒋在谈判桌上的一个筹码,战争的结局会直接影响着谈判的结果,有以上这诸种原因,所以就变成了今天这种极其矛盾的现象:蒋一方面醉心,剿共’、对日抗战消极,而另一方面又给傅作义发来祝贺电报,虽然没明确说出抗日二字,但却说‘百灵庙之收复,实为我民族复兴之起点’。”最后,李大波打趣着说:“在当时这也算不错了,把抗战的胭粉,都涂在他的脸上,……哈,我们还能对他希望多高呢?” 李大波这句诙谐的玩笑活,把同学们都逗乐了。陆教授连连点头,晃动着脑袋,夸赞着说: “大波,你分析得很透彻,到底你也算是一个局内人,所以了解的情况多,认识的深刻。这么说,你是很佩服傅作义了,那么,你认为他的思想和人品怎么样?” 大家静下来,李大波想了想说: “我是很钦佩他的。我在他身边工作了半年多,使我知道了他不少事情。他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曾有一度想谋刺袁世凯。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他势单人孤,还跟蒋介石打过几次恶仗。他从心眼里蔑视蒋介石的不抵抗谬论。1933年长城抗战爆发时,5月间他率部在怀柔与日军进行血战,顶住了14架飞机掩护下的轮番冲锋,牺牲部队逾千人,守住了阵地,他对日本充满了仇恨。他敢于抗击日寇,还因为他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他读过《八一宣言》,对于宣言中提醒的注意:‘关东贼军司令部正在积极实行成立所谓“蒙古国”和“华北国”的计划’,引起了警惕。1931年,特务逮捕了在包头工作、化名为黄敬斋的王若飞同志,傅作义拒绝了蒋介石和何应钦引渡南京的命令,暗中却与王若飞同志私下书信往还,只把他投入监狱判了徒刑,而没有杀害。傅作义很钦佩王若飞在狱中写给他的《劝傅作义抗日书》,不断地与王若飞共同探寻救国的道路。特别是今年秋天,绥远时局最紧张的时刻,中共中央还派南汉宸同志秘密来绥,携带来毛泽东同志写给傅作义的亲笔信,鼓励傅作义要抵抗到底,对傅作义来说,这种支持真是雪里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