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子抽打在赵大卫的屁股上,钻心地痛。而赵大卫的心更痛,他咬牙强挺着,他想,就是打死了也不跪。父亲打得太重了,看热闹的都看不下去,一起上来劝阻。直到这时,石义的父亲才肯罢手,临走,他指着大卫的父亲说:“以后好好管管你家孩子,牛鬼蛇神别想翻天!”赵大卫的父亲只能谦恭地向人家点头哈腰,赔礼道歉。赵大卫疼得嘴唇都咬破了,他最终没有低头,更没有下跪。二、燃烧的青春由于爷爷是地主,爸爸又是“反动学术权威”,尽管品学兼优,各方面都很优秀,可赵大卫在小学加入不了红小兵组织,中学戴不上红卫兵袖标。随着父亲多次被揪斗,赵大卫的处境更加糟糕了。在学校,同学们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连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有了好成绩,老师也不敢公开地表扬他。赵大卫天生受不了孤独,可孤独却一直陪伴着他。中学毕业,赵大卫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上山下乡。那时候,读完中学后学生都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后,再通过招工和推荐上大学,才有机会回城。赵大卫下乡时,已是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的后期,原来的知青处于“三不管”状态——当地政府不管,当地农民管不了,知青家长及所在单位更是鞭长莫及。因而,老知青们的日子过得很惨,他们和当地的农民一样,靠挣工分吃饭。种菜、耕田、养猪、养鸡……十八九岁的城里青年,原本别说没干过农活,甚至见都没见过。种的菜长不好,养的猪瘦得像条狗,鸡呀鸭呀都不下蛋;分的口粮呢,还不够半年吃的。知青们一日三餐喝包米面糊糊,没油没菜,常常是往包米面糊糊里撒把盐。而回城的日子又遥遥无期。有人实在耐不住这种苦日子,就在当地草草地找了个对象,女的嫁给农民做媳妇,男的到农民家倒插门,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赵大卫下乡时,知青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公社、大队有了专管知青的专职干部,知青点里也有了贫下中农驻点代表和知青父母单位选派的带队师傅。粮食不够吃,公社和大队可以周济一些,知青父母的单位定期送些米面和油,驻点贫下中农代表也指导帮助知青种菜种地、养猪养鸡。第一部分 第18节:口袋里的美国(18)那时采取的是“对口”方式,即城里的企事业单位对应农村的公社、大队,叫企(企事业单位)社(公社)联合,同一单位的知青都集中到同一青年点里。赵大卫他们这些医院职工的子女对应的是滨城最北部山区的杨树林大队。而杨树林大队知青点除了医院的知青外,还有一部分是中北钢铁厂的工人子女。那个年代,工人子女腰杆硬,医院的知青无论是来自南方楼的还是北方大院的,无形中都被他们视为是“臭老九”的子女,而中北钢铁厂的知青则自封是纯正的“工人阶级”的子女,根红苗正。一条鸿沟自然形成。中北钢铁厂工人子女们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而医院职工的子女们,则低眉垂首,自惭形秽。钢铁厂的知青,干活就轻避重,吃饭挑肥拣瘦;有的人甚至不务正业,整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而医院的知青,父母大多是知识分子,在钢铁厂知青的眼里,属于“改造”的对象,脏活累活理所当然得由他们干,好事儿却没他们的份儿……赵大卫从小就没被父母娇生惯养过,农村的艰苦和劳累,他都能忍受,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无理的歧视和欺辱——同样都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什么钢铁厂知青可以时时处处占便宜,医院知青却只有吃亏的份儿?赵大卫生就一副反骨,再加上年少血气方刚,他拒绝向那种约定俗成的妥协。一天,邻村正下蛋的母鸡被偷了,民兵连长来调查,在他们青年点的房头发现了花母鸡的鸡毛。不用讲,肯定是钢铁厂知青陈国庆他们偷着炖吃了。带队的师傅找陈国庆谈话,陈国庆不承认,诬赖是医院的知青石义他们干的。石义的父亲虽然也是工人,但由于是医院知青,所以跟着沾了“臭老九”子弟的“光”。小时候,石义欺负赵大卫,到了青年点,当年的威风一点都抖不起来了。他只是说自己冤枉,却不敢揭发陈国庆他们。带队的师傅和贫下中农代表甚至有些相信陈国庆的话了,石义却只能紧抿着嘴,努力憋住委屈的泪水。赵大卫看不下去了,他说:“我来证明!”大家都望着他,赵大卫指了指陈国庆说:“是他们干的!前天晚上,他们折腾到半夜,不信去他们宿舍查,保证能找到证据。”陈国庆瞪着赵大卫说:“你他妈敢跟老子作对,如果查不出来,小心你的狗头。”赵大卫说:“你别口出狂言,还是先小心你的狗头吧!别以为医院知青都好欺负,我不吃你那一套。”民兵连长带人去陈国庆的宿舍检查,果然在垃圾桶里查出了鸡骨头。大队扣了陈国庆几个人的工分,还给了警告处分。陈国庆恨死赵大卫了。赵大卫防范着,但并没有退缩,他鼓励医院的知青不要自卑,要挺起胸抬起头,遇到钢铁厂知青对医院知青挑衅辱骂,就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找带队师傅和贫下中农代表评理。尽管如此,医院的知青们大都不争气,任他怎么努力,大家也不能齐心协力,任凭对方怎么欺负污辱,也不敢反抗。丢鸡事件,成全了石义与赵大卫的友谊。石义一改之前的态度,整天跟在赵大卫身后,他觉得赵大卫是个讲义气可以依靠的好朋友。那天阴雨绵绵,雨天不适合去地里干农活,看天气也没有要转晴的意思,知青们都陆续从地里回来了。赵大卫和石义也扛着锄头往回走。走到孙家坟地时,看见陈国庆等四个人站在泥泞小路的中间。石义拉了拉赵大卫,小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躲他们远点儿。”赵大卫说没办法,这一关总得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紧紧地攥着锄头把儿,向他们走去。石义身子有些发抖,可没别的选择,只好跟在他身后。赵大卫离陈国庆越来越近,陈国庆突然出击,一拳打在赵大卫肩上。石义吓得脚一滑摔倒在地上。赵大卫火了,轮起锄头,一人对四人,展开了车轮大战。可赵大卫终归寡不敌众,被陈国庆他们打得在地上打滚,一身的泥和血。赵大卫躺在泥水里爬不起来,陈国庆蹲下来,对赵大卫说:“我警告过你,你还敢跟老子作对?今天给你长点记性,以后再跟老子对着干,我就要你小命!”令陈国庆意外的是,已经被打趴下的赵大卫猛然抓住他的肩膀,又跟他扭打起来……那是一场不分胜负的战斗,赵大卫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在炕上躺了三天。大队听说这件事,派人下来调查。赵大卫只说闹着闹着过了火,没把陈国庆供出去。这让陈国庆对这个“臭老九”的孩子有了新的认识。第一部分 第19节:口袋里的美国(19)事后,陈国庆送给赵大卫一瓶苹果罐头和一包“握手”牌香烟,无声地表达了与大卫和好的态度。赵大卫虽然受伤,却给医院的知青长了志气,钢铁厂知青也对他的仗义和不出卖朋友甚为佩服,两个单位的知识青年的关系逐渐有了好转。那年冬天,公社组织全公社的劳动力学大寨、修梯田,搞万人大会战。那时候农村没什么文化生活,而大会战却把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集中在一起,热热闹闹,有说有笑,活没干多少,却能改善生活,吃大饼子,喝白菜粉条汤,隔三差五还杀口猪宰只羊。同时,各大队还组织文艺宣传队,在休息时表演文艺节目;到了晚间,不是放电影就是文艺汇演。尽管那些文艺节目非常简单,电影也是看过多少遍的样板戏和《地雷战》《地道战》《卖花姑娘》什么的,但是,在当时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情况下,青年们凑到一起,倒也有无限的乐趣。医院知青大多是知识分子的子女,好几个人会乐器能唱歌,在万人大会战时派上了用场。赵大卫会拉小提琴,还能吹一手笛子。他把大家组织起来,给工地广播站写稿,编排文艺节目在工地上演出,很快在全公社有了名气。他们的表现,不但为知青点争了光,也为杨树林大队争得了荣誉。每次大会战结束,杨树林大队都能捧回几个奖状。这更让钢铁厂知青刮目相看。陈国庆主动找赵大卫,表示要跟大卫学吹笛子,令赵大卫颇觉得意外,作为回报,陈国庆提议要教赵大卫一套形意拳法。自此,赵大卫跟陈国庆成了好哥们儿,医院知青在知青点里的地位也有了很大提高。一天,陈国庆和石义找到赵大卫,石义提议要结拜成异姓兄弟,得到赵大卫和陈国庆的响应。他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把分开的指头攥成拳头,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个深秋之夜,三个人撮土为香,对着一轮圆月,效仿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结拜成兄弟,共同发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还有模有样地按年龄排了“座次”——陈国庆老大,石义老二,赵大卫老三。他们结拜的消息传了出去,两家的知青们似乎都有了主心骨和靠山,都向他们靠拢了过来,有苦找他们诉,受了欺负找他们帮着讨公道。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就连公社其他大队的几个平日里横着走的知青,也不敢到杨树林大队青年点来闹事。赵大卫就是在大会战的时候认识程丽颖的。程丽颖是个回乡知识青年,父母都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她中学毕业回乡,人又聪明,很快就被重用提拔,入了党提了干,不久就担任了公社党委的宣传委员,还兼任邻村老塘村青年点的党支部书记。她是一个精干、漂亮、英姿飒爽的女干部。她亲自找赵大卫,想请赵大卫组织宣传队去他们青年点演出。赵大卫一下子被这个生气勃勃、有着一双美丽善良的眼睛的姑娘吸引住了。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程丽颖是赵大卫仰视的对象,她是个大红人,是全县年龄最小、最优秀的女干部,在几千人的会场讲话毫不怯场。她讲话的时候,好像有魔力,会场总是十分安静。这样的人还十分朴实诚恳,没有一点架子,为了找赵大卫,她走了十二里的山路。赵大卫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他欣赏和敬佩的品质,对方又是如此俊俏出落的姑娘,他第一次对一个异性产生了异样的情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程丽颖的邀请。老塘村那次演出十分成功,程丽颖招待赵大卫和宣传队,做了四个菜:酸菜炖粉条、大葱炒鸡蛋、油炸虾片和大油炒咸萝卜条,主食是大黄米饭拌白糖。席间,赵大卫他们一起唱起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主题曲。由于那个电影反复播放,知青几乎都会唱:“卖花来呦,卖花来呦,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卖了花儿,来呦来呦,治好生病的好妈妈。卖花来呦,卖花来呦,朵朵鲜花红艳艳,从小河边摘来了,粉红色的八仙花,从山坡上采来了,美丽的金达莱……”程丽颖被赵大卫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卖花来呦,卖花来呦,快快来买这束花,让这鲜花和那春光洒满痛苦的胸怀。卖花来呦,卖花来呦,花儿好啊,红又香,朵朵红花卖不完,滴滴眼泪流不完。没有祖国,没有权,生活之路遇终端,在这春暖花开之时,终日卖花泪不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唱起这首歌,赵大卫都觉得鼻子发酸,嗓子发干,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忧伤。赵大卫的眼里蒙眬着,他擦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抬头看程丽颖时。程丽颖微笑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见赵大卫瞅她,她的脸立即涨得第一部分 第20节:口袋里的美国(20)通红。三、知青队长1976年,赵大卫所在的省提出“走资派还在走”,要将所有老干部都赶下台去。边远的山区,虽然没有什么老干部,也盲目安排大批知识青年到县里、公社、大队甚至生产队担任领导。春节的前一天,大队书记老沙找赵大卫谈话,他告诉赵大卫,大队领导班子看中了赵大卫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能,经研究,大队班子决定对赵大卫委以重任。赵大卫问:“什么任务?”老沙说想派大卫去松岚村做政治队长。他还说,本来公社已经有了人选,但是大队考虑上级让培养青年干部,大卫肯吃苦,又有胆量,坚持让大卫来干。所谓的政治队长,就是生产队长,那年月讲究“政治第一”,生产队的一把手便冠名为政治队长。既然是政治队长,当然是政治上必须可靠。在当时的情况下,以赵大卫的家庭出身和背景,能被选派到这个位置上,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赵大卫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尽管他知道松岚村是个老大难,用当时的话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落后生产队——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短短20年里,换了23个生产队长。是全县唯一没有能力安装电灯的村庄,至今还在点煤油。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务。他同时向沙书记提出要求,让陈国庆、石义和另外一个女知青韩冰冰一起去。老沙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全面接管也好,副队长、会计、保管全由你们知青担任。松岚村坐落在一个大山沟里,三十几户人家,近百十口人。只有不到百亩薄田,全在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面积都很小,当时叫做“挂画地”和“巴掌田”。这三十几户人家,原来都是老实巴交的坐地户,虽说家家的日子都很艰难,但村里却还保存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古风。“文革”初期,从外地搬来一户姓许的人家,家里有五个儿子,在村里腰杆很硬。自从这户人家搬来后,村里的好风气便荡然无存——山上的林木被盗伐,田里的庄稼被偷窃,果园里的果实还没成熟就被摘光。由于许姓的兄弟们带头偷,大伙儿一看反正是集体的东西,不偷白不偷,其他家也都跟着偷了起来。许家这五个膀大腰圆的儿子,个个都是不安分的角色。他们不但偷鸡摸狗,还逞强欺弱,打架斗狠,动则开口骂人,挥拳舞腿。老实巴交的坐地户们,敢怒不敢言。许家兄弟不但凶狠还敢拿刀子捅人,而且他们还有个舅舅在县革委会当副主任。当时,杨树林大队人人都知道松岚村有“许家五虎”,把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天怒人怨。松岚村原先的队长苏信忠是个老实人,胆子也小,被“许家五虎”搅得头疼,自己撂了挑子。会计和保管,也害怕惹事,交出了账本和仓库钥匙。“许家五虎”更是有恃无恐,得寸进尺,扬言要接管生产队的领导班子,由他们许家老大接任生产队长。生产队是中国最小最低的单位组织,生产队长也是最小最基层的干部了。可生产队长这个绿豆芝麻官儿,却掌握一个村子的生杀大权,关系着一个村子的百姓能否吃得上饱饭。一个村子如果有个好队长,能吃苦耐劳,能出以公心,替百姓谋利益,这个生产队的工分日值就会高些,社员们就少挨点饿。因而,生产队虽小,生产队长这个角色却很重要。老实厚道的松岚村人知道,他们生产队的大权如果真的落到了“许家五虎”手里,那他们可就要倒霉遭殃了。本来,“许家五虎”以为松岚村已是他们兄弟的天下,生产队的大权非他们兄弟莫属,并且他们有个在县里做官的舅舅,公社的个别领导又曾经向他们暗示过这种可能。可他们没想到,大队派几个知青接管了松岚村。于是,他们恼羞成怒,把满肚子的恼恨都迁怒到赵大卫他们身上。在赵大卫赴任的第一次社员大会上,他们就向赵大卫他们挑衅发难。赵大卫没接那个茬,三两句话就把他们的歪理堵了回去,陈国庆他们几个也挺身而出,个个都圆睁双目紧攥双拳,“许家五虎”的嚣张气焰才有些收敛。第一部分 第21节:口袋里的美国(21)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赵大卫他们几个知青无牵无挂,没有后顾之忧。“许家五虎”听说他们几个是拜把子兄弟,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这让他们心里也有些胆怯。赵大卫知道知青有知青的不足,下乡前连花生是结在树上还是长在地下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如何种地侍弄庄稼了。让他们来领导一个生产队,确实是个难题。而“许家五虎”,也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们出洋相。正在赵大卫一筹莫展的时候,程丽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程丽颖搭一架马爬犁来了,进屋时,围脖都挂满了霜花。赵大卫又感动又紧张。程丽颖说从县里开会刚回来,正好路过。县里到老塘村青年点是直线,而到松岚村得绕一个大弯,赵大卫当然知道这只是姑娘的托词。惊喜之余,赵大卫连谢意都不会表达,很外交地说了一句:“欢迎你到我们小山村指导工作!”程丽颖听着,“噗”一声笑了,她说你这人怎么说话都带着舞台腔呢!那天,他们聊了很多,程丽颖告诉赵大卫做好生产队长要紧紧依靠贫下中农,搞好计划,抓好管理。程丽颖不肯留在松岚村过夜,赵大卫顶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去送程丽颖。路上,程丽颖险些滑到,被赵大卫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很快就醒悟过来这个姿势有多么暧昧,赶忙分开。程丽颖脸上一直挂着红晕。那段平时很漫长的路在赵大卫感觉中突然变得太短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公社。临分别时,赵大卫把父亲送给他的一只老派克钢笔塞给程丽颖,程丽颖不要,赵大卫说,这是革命同志的友谊见证嘛!程丽颖羞涩地笑了一下,把钢笔攥在手里。大雪中,两个“革命同志”谁都不肯先离开,推来推去,还是程丽颖先走。走几步她回头看看。赵大卫朝她挥了挥手,程丽颖再走,再回头……第三章一、拉练会寒冷的农闲季节,赵大卫挨家挨户“串门”,了解松岚村的历史和现状,虚心向村民求教。接着,他又找了些老庄稼把式连续开了几天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寻求改变生产队贫穷落后面貌的办法,还制定了生产计划。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家庭,日子能否过好,关键在两方面——一是计划,二是管理。人员就这些,家当就这么多,条件就这个样子。劳动力如何合理安排,车马犁如何合理使用,土地山林资源如何充分利用,都是关键。同时,要保障计划的实施,又必须建立严格的管理制度。赵大卫他们在和老农研究生产计划时,每项都研究得很细,包括什么时间开犁,什么时间播种,什么时间追肥;哪块地种大豆,哪块地种玉米;哪块地间种,哪块地套种。对生产队的劳动力和车马农具,他也做了合理的安排和布局,责令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并制定了严厉的奖惩条例……但在研究播种时,却出现了难题。那一年,上级要求各生产队在耕种上实行“三四三”,就是间种,即三垅高作物、四垅矮作物、再三垅高作物。那年月,不讲究因地制宜,只讲政治挂帅,讲“一刀切”。农业学大寨,不按大寨的模式做,那就是资本主义。公社就要求各生产队按三垅玉米、四垅小杂粮的格局播种,并声称实施“三四三”制是贯彻大寨精神的政治任务。对于“三四三”制,老农们没人敢说不好。他们说,这种间作方式对于平原地区和大片农田,无疑是个好办法,因为它可以解决农作物透风透光的问题。但对于松岚村这百八十亩地,大的只有三两亩,小的只有六七分的“挂画田”和“巴掌田”来说,却没有意义。因为松岚村的田都在山坡上,面积又极小,不存在透风透光的问题。赵大卫说:“那咱就海种,管他什么“三四三”的,因地制宜嘛。”苏大哥说:“那可不行,每年夏秋的时候,公社都要组织拉练检查的。”“啥叫拉练检查?”赵大卫问。苏大哥告诉大卫,拉练检查就是把全公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集中起来,挨个生产队去查看。要是发现你没按上级指令去做,要开你的现场路线分析会,你这当队长的可就难堪了。第一部分 第22节:口袋里的美国(22)“难堪我倒不怕,怕就怕咱不因地制宜,老天爷会惩罚我们,叫咱们减产,吃不上饭。”赵大卫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别顶风上吧。这年月,给你戴顶啥帽子都够你受的。”“咱农民年年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还算个啥农民?先种上再说,走一步算一步,等庄稼长出来了,领导还能把它拔了?”最后,在苏大哥再三劝说下,赵大卫才决定在那些稍微大些的田里头实行“三四三”制,目的是应付拉练检查,而庄稼地的深处和那些巴掌田,实行所谓的海种,一律种包米。7月,公社组织的拉练检查队伍开始了每年一度的工作大检查。检查的核心围绕着“抓革命、促生产”这个中心任务。当时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些人就像当年的敌后武工队,脚上套着沾满灰土的深绿色解放牌胶鞋,头顶扣着一个大草帽,骑着除了车铃不响全身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沿着崎岖的乡间小路,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松岚村的地界。拉练检查队伍是由公社党委书记带队,由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大队长、民兵连长、贫下中农代表委员会主任等成员组成。那些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们看到骄阳下随着微风起舞的墨绿的庄稼,大家都惊呆了——松岚村每块田里的庄稼都丰收在望,玉米棒硕大,谷穗粗长,走过那么多生产队,压根儿就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公社张书记站在一片玉米田边啧啧称叹:“了不起,了不起!我还从来没见过包米棒子长这么大!老沙,沙书记,松岚村的队长是谁?”老沙刚沾沾自喜地上前要搭话,就见松岚村的许家老二从玉米田里钻出来,冲到张书记面前大喊:“张书记,我要举报!这块田是弄虚作假,田头是‘三四三’,里面全是海种!”张书记和老沙大惊失色,在许家老二的指引下,张书记钻进玉米田里,一会儿钻出来,气急败坏地冲老沙吼道:“老沙,你把他们的队长给我叫到他们生产队的队部去,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然后,他告诉旁边的公社副书记,让他带队接着拉练检查,他和老沙、程丽颖一起向松岚村生产队的队部走去。老宋家的二彪子抢先一步,赶到生产队部报信。还没有进门,就大喊:“不好了,出事了,公社张书记来了!”这时候,赵大卫正光着个膀子,穿着大裤衩子,站在破旧的办公桌子上,和石义等几个人往墙上贴大批判文章和诗歌。他听到二彪子语无伦次的叫喊,赶忙跳到地上,训斥道:“喊什么,喊什么?!领导来视察,这是好事么。”二彪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许家,老二,许家老二领着,领着张书记看到,看到……”石义拿过来一个破茶缸子,递给二彪子:“慢慢说,到底看到什么了?”二彪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喘了一口气才说:“许家老二领着,领着张书记看到我们村东头的那块海种的包米地了……”几个小青年都惊呆了。赵大卫顿时也觉得脑袋上热烘烘的。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如何应付,张书记的大嗓门在院子外面响起来了:“赵大卫!赵大卫!”赵大卫急忙迎上前去:“张书记,有什么指示?”张书记说:“什么指示?屁指示。你小子少装糊涂。你胆子也太大了,那么多生产队都老老实实搞‘三四三’,就你们松岚村敢阳奉阴违!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你这是欺骗,这是公然对抗农业学大寨、学小靳庄!”赵大卫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这是顶很重的帽子。石义见状,赶快又往那个破茶缸子倒了些水,双手捧给张书记,嬉皮笑脸地说:“天太热,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再开导我们。”张书记接过来,喝了一口,看了看墙上的大批判文章和诗歌,点了点头,口气有些缓和起来:“严肃点,我早就知道石义你能说会道,是破茶壶上的好嘴。”赵大卫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说:“张书记,我认为学大寨学小靳庄,是要学人家的精神,而不是学人家的形式,应当因地制宜。‘三四三’播种,无非是为了解决透风透光问题,而松岚村的田都在山坡上,面积又小,不存在这个问题。杂粮产量低,包米产量高,我们之所以海种包米,是根据实际需要,为了增产增收。我以为学习外地经验,不应是教条地、形式主义地把人家的做法照搬过来,应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灵活地调整应用。”第一部分 第23节:口袋里的美国(23)张书记一听,火又上来了:“你少给我狡辩!我知道你们知识青年脑子活,但是你也不能傻大胆儿,不跟领导请示就啥都敢干。我问你,你们民兵排长陈国庆跑哪里去了?”赵大卫刚要张嘴,石义抢着说:“国庆回青年点取东西去了。”张书记一拍桌子:“少来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小子安排他带了几个人和马车外出搞副业。我前天看到他在公社招待所拉沙子。他一看到我,转头就跑,最后叫我给抓住了。你赵大卫不带头学大寨,却搞什么大车拉脚,你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么?”赵大卫说:“松岚村的土地少,劳动力过剩,没必要把所有的劳动力都耗在农田里。搞副业,是为了增加收入,充分合理利用劳动力和劳动工具……”赵大卫边说边看张书记的脸色,见他一直黑着脸,就有点心里发虚,越说到后面声越小。张书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知道他的想法不是没道理,可是全国形势在那摆着,他一个小小公社书记又能怎么办。这件事可大可小,一旦有人把松岚村的做法捅上去,恐怕他这个公社书记都得跟着受牵连。他想到这,心烦地挥了挥手说:“好啦好啦,你小子用不着给我上政治课。你给我滚回家[更多更新,请关注福 哇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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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口袋里的美国(24)程丽颖和赵大卫谈话,赵大卫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程丽颖头发和身体传递出的气味不时地令他产生晕眩感。“还记得大雪那天吗,我送你回公社?”赵大卫突然问。程丽颖说:“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赵大卫说:“要不是我把你抱住,你肯定会倒了。”程丽颖说:“是啊,你有功。”赵大卫说:“你知道吗,后来我想,要是一辈子那样抱着你该多好……”程丽颖羞涩地扭过头去:“你别胡说,你再胡说,我走了!……”赵大卫他们几人白天和社员们在田里劳作,晚上还常常开会,到社员家走访。秋天是农民心情最欢快的季节。满山的庄稼梨果成熟了。为了保护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都组织护秋小分队,一组5、6个人,夜里轮流在山上和庄稼地巡逻,防止有人上山偷青,或者将自家的猪放出来偷啃包米。赵大卫为了节省人力和让大家更好地休息,他经常一个人夜晚看青。他原本就瘦,再加上熬夜出力,更是瘦成麻秆了。农历八月十六,当夜幕降临时,和往常一样,赵大卫吃过晚饭,又披上那件他当兵的弟弟送给他的军大衣,扛着生产队里的那杆打沙粒子弹的破铳枪,牵着他喜欢的灰色小狼狗,准备向山里走去。正巧,他在村头遇见了苏信忠。苏信忠提议和大卫做个伴儿。于是,两个人钻进了山里的玉米地。到了下半夜,两个人走累了,于是在一块背风的坑洼处坐了下来。没有两分钟,赵大卫就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小狼狗坐在主人旁边,眼睛亮亮的。赵大卫裹着军大衣,紧搂着枪,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苏信忠看到这一切,不由得心酸:“咳,这孩子,也真是太不容易了。也太能吃苦了。这哪像是城里来的孩子呀。这是图个啥呀……”正当苏信忠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到小狼狗激灵了一下,耳朵竖立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呼呼声。赵大卫立刻从梦中醒来,对着小狼狗喊了一声,“上!”狼狗犹如射出去的子弹,一下子就蹿了出去。赵大卫和苏信忠也立刻跳了起来,紧随其后,钻进了玉米地。一会儿工夫,小狼狗就从庄稼地的深处追出三头肥猪。那几头猪尖叫着往村子里跑,小狼狗紧紧地盯住不放,赵大卫和苏信忠也是追得直喘粗气。老猪识路,很快就跑回到许家大院。屋里的油灯亮了,许家老大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与追上来的赵大卫和苏信忠打了照面。第二天在社员大会上,赵大卫不留情面地宣布了对许家兄弟的严厉处罚。许家兄弟跳着脚,指着赵大卫吼:“小白脸子,你不用狂!他妈的看我们怎么收拾你!”赵大卫却毫无惧色,大声说:“我就这么做了,你敢怎么样?”许家老三许文禄气急败坏地骂:“妈个巴子的,我今晚就把你给剁了!”赵大卫冷笑道:“那好哇,今天晚上,我在饲养院等你!有种的,你就来要我命!”那晚,倔犟的赵大卫还真留在饲养院里睡觉,任大家怎么劝,都没劝走他。陈国庆他们要留下来陪他,也被他给撵走了。他说:“今天你们去看青,我自己在这里。我还就不信了,我就看他们敢不敢把我给剁了!”赵大卫等到半夜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就在饲养院的土炕上躺下睡觉。——刚到松岚村那个冬天,赵大卫曾借住在紧邻饲养院的苏信忠家。苏信忠两口子比赵大卫他们大不了几岁。两口子都淳朴、善良、厚道。赵大卫他们虽然自己立灶做饭,可菜呀,油盐酱醋什么的,却从不分里外。特别是蔬菜,基本上是吃苏家的。苏大嫂见几个知青那么辛苦,很是心疼,她常常煮几个自己家从来舍不得吃的鸡蛋,或是做几碗面条,等赵大卫他们半夜回来的时候端给他们吃……夏秋季节,农村的蚊虫特别多。尤其北方的土炕,跳蚤格外多,一跳三尺高,而且根本抓不着。为了防止蚊虫和跳蚤叮咬,赵大卫在供销社扯了十几尺细棉布,请苏大嫂给缝了个大布口袋。每晚睡觉,就脱光了身子钻进布袋里,在脖子那儿把布袋口一扎,脸上再蒙张报纸,就可以睡宿安稳觉。早晨醒来,脖子那儿一圈都是又痒又痛的小疙瘩。那时候年轻,到河边洗把脸,拿肥皂一抹,很快就消了。第一部分 第25节:口袋里的美国(25)这天晚上,赵大卫照样钻进了布口袋躺下。但是,他多了个心眼,穿了个裤衩,口袋没有扎口,头底下还枕了一把菜刀。天亮时,赵大卫一觉睡醒,从布袋里爬出来,却发现有个人抱着把斧头,倚在炕沿边呼呼酣睡——那人是苏信忠。“苏大哥,你怎么在这儿?”赵大卫叫醒苏信忠。苏信忠一下跳起来,攥紧斧头,见是赵大卫,憨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许家五虎’呢。”赵大卫心头一热,觉得眼睛有些湿润。那年月,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长都指手画脚,做甩手掌柜的。赵大卫却深知以身作则的重要。他从到松岚村那天起,就和社员们打成一片,泥里水里地和大伙儿一块出力流汗。早上上工,他走在前头;晚上下工,他走在最后……社员们心中都有一杆秤,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拼命的生产队长,他在社员们心中的威望与日俱增。由于赵大卫他们几个带头拼命,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也空前高涨。这一年,松岚村的年景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年,获得了大丰收,工分日值翻了几番。更重要的是,赵大卫组织全生产队漫山遍野种植苹果树。四年后的一个秋天,赵大卫为一个官司再一次回到松岚村时,到处都是硕果累累。真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但是,在年终分红时,赵大卫却和几个哥们产生了意见分歧。按陈国庆和石义他们的意见,除了把打下的粮食留足种子和饲料外,剩下的全部按人头分光;而农业和副业的收入,也全部打入工分日值分配。对于他们的意见,赵大卫坚绝不同意。他说:“好日子不能一天过,要细水长流。粮食要多留存些,如果明年减产或是遇上灾年好应急,不至于遇到困难时束手无策;而农副业收入的钱也不能全分光,要留下一些扩大生产或是应急救难所用。一个生产队,就像一个家庭一样,既要吃饱穿暖,也要节俭,还要有些积蓄。”石义笑着说:“大卫,咱们都是过路神仙,你总不能在松岚村当一辈子队长,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吧。我看咱们给他来个‘三光政策’,分光吃光,赚个大家乐和。你这个当政治队长的业绩也大,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赵大卫想了想说:“二哥,要是搁以前,可能我就照你说的这么办了,谁不想弄个好工作成绩,顺便捞个好名声。不瞒你说,你提的意见,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些天我老是想,我不过像你说的,就是个过路神仙。为什么那天许家弟兄放话说要收拾我,苏大哥却跑到我屋里替我守夜呢?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明知道有生命危险,还是来守着我。说到底,人都是有感情的,不是说你今天来了,明天走了,这感情就没了。现成的便宜路子谁都会走,可是我如果这么做了,以后我离开这,想起苏大哥他们,想起他们可能会怨我当初这么做没给他们留个好,我就觉得我没脸,我对不起这些农民。”石义听完这番话,沉默了。赵大卫又征询了几位老农的意见,老农们大都赞同赵大卫的意见。苏大哥说:“大卫,你这个队长,就像当家人一样,处处事事都得打算到。咱们农家,每家每户都要养头年猪,等冬天杀年猪了,你不能天天吃肉,得把肉腌起来,一年的油水都要靠这头年猪,逢节或来客捞出一块。如果你杀了年猪就一家伙把它吃完了,那你这一整年咋办?”苏大哥说的话,更让赵大卫坚定了。他留下了足够全村人半年的口粮,还在信用社为松岚村存下了八千元钱(那年月,八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即便这样,松岚村的年终分配也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年,跃居全公社的首位。分红那天,全村男女老少喜气洋洋像过年一样,松岚村家家户户第一次囤里装满了新粮,兜里有了钱。而生产队也是第一次有了储备粮和公积金!一天,赵大卫正和几个老农研究秋冬的农事安排,程丽颖搭着一辆拖拉机突然赶来。她一跳下拖拉机,就冲赵大卫喊:“大卫,快准备准备,省委书记要来看你!”第一部分 第26节:口袋里的美国(26)赵大卫怔住了,他疑惑地看着程丽颖那激动的绯红的脸庞,说:“省委书记,要来看我?”“我还能骗你?刚才公社张书记接到省里的电话,说省委李副书记到我们县视察,听说了你的事迹,非要到松岚村看看。县委书记亲自陪同李书记来。张书记已到公路口去迎接,让我们在松岚村口迎接。”“我有什么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怎么是大惊小怪,松岚村在一年之内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还不是你的功劳?前些天在县里开宣传工作会议,我在会上介绍了你们村的飞跃式变化,还讲了你如何抵制‘三四三’,县委宣传部长都很感兴趣。你呀,你现在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啦!……”赵大卫会意地笑道:“我说省委书记咋知道这大山沟里还有个松岚村,原来是你替我们做了宣传。”程丽颖嗔道:“人家为你做了宣传,不感谢人家倒说风凉话!好了,不和你贫了,快准备准备吧,你可能要交好运了。‘四人帮’倒台了,全国上下正在找反‘四人帮’的典型,省委书记对你和松岚村感了兴趣,可能就是这个意思。”赵大卫说:“政治这个东西,真的是令人琢磨不定。上次公社张书记批评我,差点撤我职,是因为我没搞‘三四三’。现在他们又要把我树成典型,也是因为我没搞‘三四三’。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说实在的,我就是想让咱全村这百十来口人吃上饱饭。什么这主义、那倾向,跟咱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人呐,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把肚皮填饱,谁还真心去关心什么政治。”说完赵大卫苦笑了一下。程丽颖低下头:“大卫,我明白你的意思。这话我也只跟你说,我有时候自己也在想,我们这些基层干部,还不都是跟着上边瞎跑。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是时代给我们下定义,红也好黑也好,并不由我们说了算……”赵大卫像是被电了一下,盯着眼前这个姑娘说:“丽颖,我没看错你,你真是我的知音……”程丽颖飞红了脸,看也不敢看赵大卫一眼,一扭身跑了。三、高考的日子陪同省委李副书记来的还有省委常委宣传部领导,县委马书记、县委宣传部王部长等。赵大卫捧着几捧花生,洗了两盘苹果,就在松岚村饲养院的土炕上接待了这些领导。李副书记紧握着赵大卫的手:“小伙子,我一到你们县,就听说了你的事迹。在你们这个重灾区,还出了你这么个敢和‘四人帮’顶着干的英雄,了不起啊!”赵大卫急忙摇头:“李书记,您过奖了,我哪是什么英雄,我就是想着大伙能吃上饱饭。”李副书记说:“你不用谦虚,我在你们县就听马书记谈到你们松岚村,王部长还介绍了你;到公社以后,你们张书记又详细做了汇报。小伙子,不简单哪。”县委马书记说:“赵大卫同志,上级领导要树立你这面旗帜,作为反‘四人帮’的英雄,以消除‘四人帮’的余毒。你要认真对待,向上级领导详细汇报。”赵大卫诚恳地说:“马书记,我也没啥可汇报的。再说,当初我们干那些事儿,也不是有意识地反对‘四人帮’。”马书记有些急了:“小赵,你不用担心,中央首长表态了,要尽快恢复生产,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像你这样的典型全国不多见,上级领导的意见,希望你配合好。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儿。能出你这个典型,这也是咱全县的光荣么。”李书记补充说:“不,是全省的光荣。”公社张书记说:“小赵,你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吗?你若不是觉悟高,敢跟‘四人帮’对着干,那你松岚村为什么不学小靳庄?为什么要派人派车出去搞副业?为什么不听上头指令搞‘三四三’?”赵大卫心里翻了几个来回,尽管觉得对于他这个被时代牵着走的小人物来说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滑稽,但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谁不想进步呀。由于自己的家庭出身和背景,从小到大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次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这件事,毕竟对他个人、对松岚村都有好处。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但是,他还是摆出谦虚的样子说:“我哪是觉悟高,我是生产队长,我就想给我们村摘掉一年吃325斤毛粮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穷帽子。我爸妈从小就教育我,当工人就要开好机器,当农民就要多打粮,当学生的就要学习好,这都是本分,所以,我当上这个生产队长的第一天,我就发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让我们生产队的社员能吃饱饭,兜里装满钱,所以,我就偷偷地安排人去搞副业,我就没有搞什么‘三四三’。不瞒你们说,我有的时候也安排大家搞什么赛诗会,也抄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批判文章,只不过都是在晚上搞,做做样子……”第一部分 第27节:口袋里的美国(27)公社张书记一看赵大卫讲讲就不上正道了,怕领导责怪,赶快打断了赵大卫的话头,说大卫这个小伙子,觉悟是很高的。省委李书记一听反而乐了。他一拍大腿,说:“讲得太好了!同志们,什么是高境界?这就是高境界!什么是典型?这就是典型!赵大卫虽然年轻,但是很懂得和‘四人帮’对着干的策略嘛。”他对省委宣传部的干部说:“我看咱们今天不虚此行,松岚村和赵大卫这个典型值得一树!”他又对县委马书记说:“老马,这个典型你好好抓一下,赶快形成文字材料报上来。”一行人临走时,李副书记又叮嘱县委马书记:“老马,松岚村和赵大卫的材料,你马上组织人整理,越快越好。如果需要的话,省报可以派记者配合你们。”马书记指示县委宣传部王部长:“立即找几支笔杆子搭个班子,进驻松岚村。”“马书记,张书记,要不我今天就留下来,先和赵队长打个草稿?”程丽颖自告奋勇。马书记和张书记都点头赞同。赵大卫对准备什么典型材料不感兴趣,但他欣喜的是终于有了和程丽颖单独相处的机会。那几天,他与程丽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陶醉得他都快晕了。没多久,省报就在头版刊登了赵大卫的事迹,还配了张大照片。接着,程丽颖就向赵大卫透露:她很可能被调任公社副书记。先过渡一下,然后再调县里担任重要职务。赵大卫向程丽颖袒露心迹:“丽颖,我真想和你在一起工作。但是当典型做领导并不是我的追求目标,我的梦想是上大学。咱们一起准备,一起参加高考吧。”程丽颖未置可否。高考制度恢复,青年点的知青有的陆续返城,有的已经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赵大卫去公社开会见过程丽颖一次,程丽颖表示她也要参加高考,她还托人给赵大卫送来一些复习资料和一本乳黄色塑料皮小开本的牛津英语词典。赵大卫白天领着社员参加劳动,晚上挑灯夜战,加紧复习功课。考试时,赵大卫并没有见到程丽颖,向熟人打听,熟人说公社领导没给程丽颖假让她复习,她被县里抽调到工作组,到别的公社落实政策去了。赵大卫觉得十分遗憾,在他看来,以程丽颖的聪明才智,考上大学没有问题,她应该接受高等教育。那年,赵大卫如愿以偿考上北方大学国际经济系。离开松岚村前,赵大卫专程去找程丽颖,但是,没有见到。他托沙书记把复习资料和书本留给程丽颖。沙书记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赵大卫说她见到这些东西就明白了。无论心情怎样复杂,赵大卫还是要离开的,他得回城上大学。初冬的早晨,天还没亮透,苏大哥就起来套马车,准备送赵大卫去公社汽车站。赵大卫不想惊动松岚村的父老乡亲,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消息,当赵大卫和石义扛着行李出来,院子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人群……村民们送了赵大卫一程又一程,直到走出很远,才挥泪相别。从松岚村到公社,要翻过一道很陡的山岭。马车到达山岭顶部时,突然从旁边的乡路上冲出一辆拖拉机。马惊了,拉起车飞奔了起来。坡陡路不平,马车像飞起来似的,几次差点翻进沟里。赵大卫和石义俯着身子,展开双臂握住车板沿儿,不然,他们就会像秋天里扬场的粮食一样被甩出去。任凭苏大哥死死拉着车闸,大声吆喝两匹马,全都无济于事,眼瞅着一场祸事就要降临了。这时,坐在车辕上的苏大哥一跃而起,跳到辕马的头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辕马的脖子,身子被拖在地上。车还是刹不住,两匹马仍旧飞奔着。突然,辕马长啸一声,猛劲一甩头,企图把苏大哥甩掉。可苏大哥双手紧紧地扣住了马脖子,死也不撒手。苏大哥吊在马脖子上,一直被拖了几十米,终于,马的速度放慢了。赵大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到松岚村之前,他早听说苏大哥是个胆小鬼,怕困难辞去了生产队长的职务。但眼前的苏大哥令他刮目相看,他不知道苏大哥的胆量和气魄来自哪里,是苏大哥太相信他的技能,还是因为和自己的友谊?第一部分 第28节:口袋里的美国(28)当裤腿磨破、脚脖子泛青的苏大哥重新坐到车辕上时,赵大卫含着眼泪对苏大哥说:“大哥,我赵大卫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情谊!”苏大哥笑了笑说:“我对你们好有我的小心眼儿,你们都回城了,我在城里不就有人了,将来少不了麻烦你们。”石义说:“都是好兄弟,什么麻烦不麻烦,这些年都是我们麻烦你,我们对你感激还来不及。”苏大哥声音发哑地说:“怎么能不麻烦,去城里看个病啥的……还有,将来你大嫂有了孩子,说不准还去找你们呢。我和你大嫂都不希望下辈子还窝在山沟沟里。”赵大卫知道苏大哥这样说是为了减轻他感情的负担,可奇怪的是,那些话竟然成了精确的预言……第四章一、深情赵大卫如愿以偿,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北方大学的校门,成为国际经济系77级大学生。赵大卫入学之后给程丽颖写了一封信,程丽颖没有回信。一个月后,赵大卫又连续给程丽颖写了两封信,程丽颖还是没有回信。赵大卫不知道程丽颖那头发生了什么,他很担心。一个周末,赵大卫去邮电局给公社挂了长途电话。那时候打长途电话很麻烦,办理复杂的手续,还得排队。接电话的是公社的值班员。“我找党委宣传部的程丽颖!”赵大卫说。“啊,程书记啊,她现在不在。”值班员说。“程书记?她现在是公社书记啦?”赵大卫觉得很意外。“是副书记。”“她去哪儿了?”“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吧?”“你是谁?”赵大卫支吾着,说:“是她一个老朋友。”“朋友?”值班员似乎觉得朋友这个词古怪。赵大卫连忙解释说:“我是说老朋友,有个老字,意思就是革命战友。”值班员说:“那你星期一再打电话吧。”放下电话,赵大卫好久没缓过神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这个电话很重要,它提供给赵大卫至少两个信息:一方面,程丽颖现在很好,没发生什么事情;另一方面也让赵大卫心里发凉,既然程丽颖好好的,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是没接到他的信?现在程丽颖当了公社的副书记,是不是满足于生活现状,不想跟他联系,或者节外生枝了呢?赵大卫的内心里布满荆棘,狐疑困顿。趁着十一学校放假,赵大卫再也无法忍受,回了青年点一趟。名义上是看望老乡,实际上是想在程丽颖那里找到答案。他想知道,当初和程丽颖之间是不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不是,那么程丽颖为什么杳无音信?最重要的是,赵大卫想知道他和程丽颖之间有没有未来。现在的赵大卫和在青年点的赵大卫不同,上了大学就意味着有了前程,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有条件向程丽颖表达他的感情了。金秋十月,天高气爽。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路边的农户屋顶上,堆放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和红彤彤的高粱穗子。山坡上,经了霜的柞树、枫树,叶子都是火红火红的,像漫山燃起了一片片大火。当年他组织大家栽种的苹果树,已经开始结果了。从滨城到杨树林大队这条路,当年不知往返多少次,哪儿有几户人家,哪儿有所小学,甚至路边有棵什么树,赵大卫都还历历在目。他已经好几年没走这条路了,但除了这路面修得平坦了些,路边的景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车子快驶近当年杨树林大队的管区了,赵大卫的心情更加激动起来。赵大卫他们当年的知青点就在路边。那一溜海青房还在,不过已改成了小吃部、杂货铺等。知青点前的那块操场已变成了农贸市场,有卖猪、鸡、羊的农户,也有卖生活日用品的流动商贩。赵大卫终于回到了松岚村。见到苏大哥时,已是黄昏时分。苏大哥刚刚带着苏大嫂给送子观音上香回来。结婚多年了,苏大嫂一直没有怀孕,他们两口子都十分着急。除了表达感情之外,赵大卫含蓄地问起了程丽颖的事。苏大哥并不知道赵大卫和程丽颖的关系,他突然想了起来,告诉赵大卫,送你回城那天,程丽颖来松岚村给你送行,可惜走了两条道,咱们去了公社,她才从大队部过来;咱们到了公社,她刚到了村里。第一部分 第29节:口袋里的美国(29)“后来,你见到她了吗?”“见过几次。”“她提起我了吗?”“没有。”赵大卫去公社找程丽颖,程丽颖正在开会。赵大卫不甘心,就在走廊里等她。好容易等会议结束,程丽颖看到等在走廊里的赵大卫,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马上反应过来,用非常热情的态度说:“大卫啊,你等很久了吧?来来,到我办公室谈。”她把赵大卫领到办公室里。一进办公室,程丽颖就像摘掉了面具一样沉默下来。程丽颖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赵大卫,眼里似乎隐含着泪花儿。一瞬间,赵大卫内心里涌起了想把程丽颖搂在怀里的冲动,当他的目光灼热地燃烧程丽颖时,程丽颖却捋一下头发,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把办公室的门推开一个缝儿。赵大卫的热情被这个动作冷却了,笑了笑说:“我回来看看,也过来看看你。”“谢谢。”程丽颖大方地说。“当初你不是说要参加高考吗?”“世事阻隔,一言难尽啊,现在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