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可以观察自己的行为对孩子的实际影响:他们是否害怕接近我们?当发现孩子在我们身边变得畏首畏尾、担心害怕时,我们胸中可能会油然生出一股忧伤;我们还注意到愤怒对身心的影响--自己在怒不可遏地大发雷霆之后,感觉有多么孤立、差劲。 如是明觉,我们必然会发现自己的根本初衷:不想受苦,也不想制造痛苦。我们其实是多么希望孩子知道,我们是这么深爱他们,远超过其他一切。像这样透过彻底接纳的心,来看待自己所有境遇的来龙去脉,我们就愈来愈能心行合一。 既然"不接纳"即是迷惘的本质,我们不免纳闷,在最无法自拔的时刻,究竟要如何踏出第一步,迈向彻底接纳?若能谨记以下这点,就会带给我们信心:无论自己有多么迷惘,自身的"佛性"仍旧是完好无瑕的。我们觉性的本质就是能够知晓正在发生的一切,而心的本质则是能够关爱。我们就像浩瀚无垠的大海,当生命的浪潮汹涌翻腾之际,我们当然有能力容纳它们;即使大海被自我怀疑之风扰动,我们依然找得到回家的路;也即在这波涛汹涌之中,我们依然能够找到自己宽广且觉醒的觉性。 陷入批判、抗拒或执著的习性时,假使我们能清楚认知自己正在陷入,并且认清我们不断企图控制痛苦或愉悦的程度,认识到折磨、苛责自己只会制造痛苦,接着忆起热爱生命的初衷,我们也就打下了彻底接纳的良好基础。随着不断放下"自己有毛病"的情节妄想,我们于是逐渐能够以清明且仁慈宽容的观照,去接触当下真实发生的一切;我们于是逐渐摆脱远期忧虑和虚妄幻想,坦荡大度地经历当下的一切。无论是喜乐或痛苦,接纳之翼使我们得以尊重并珍惜无常生命的本来面貌。 勇于面对迷惘的痛苦 刚开始练习瑜伽和禅修时,我并不知道心灵生活的重点就在于所谓的"接纳",我只是粗浅地觉知到,自己不够好的感觉使得我无法获得梦寐以求的寂静与解脱;最后,某个突发事件让我情绪崩溃之后,我才从多年积习的状态中觉醒。虽然我个人经历的这些事件非比寻常,但是很多人告诉我,他们感同身受。 大学毕业之后,我加入了某个灵修小区,住了八年之久,那时我已将近三十岁。除了在小区里教瑜伽与禅修课程,我还兼修心理学临床诊疗博士学位,并且是个全职的心理咨询师;这意味着,外在世俗世界与灵修道场的忙碌生活,常常让我感到身心交瘁。道场的老师有时会斥责我对小区不够尽力,而无法面面俱到也常让我很有罪恶感;然而,这两种生活都是我所珍视的,我实在无法放弃任何一个。 当时我已经跟灵修小区的一位同修结婚多年,这桩婚姻是我的老师建议、撮合的,打从相处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渴望有个孩子。虽然生活有如多头马车,当我发现自己怀孕时,这个好消息还是令我们雀跃不已,因为多年的梦想就要成真了!当时我们都认为我应该停止心理治疗工作,好好休息一个月,让精神也得到滋养,于是我决定到老师在南加州沙漠主持的一个瑜伽与禅修中心去。 闭关两个星期后,我开始严重出血,好友赶紧带我去附近的医院就诊,结果是,我的母子天伦梦因流产而破灭。失去了宝宝让我悲伤不已,我躺在医院病床上,胡乱臆测流产的原因--是因为我承受不了激烈的瑜伽动作和酷暑吗?回到闭关中心之后,我打电话给我的老师留言,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并提到了我的疑虑,但是他并没有回我的电话。 接下来两天,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待复原、陷入悲伤、不断祈祷。第三天,我决定去参加每日众会,老师通常都会在那时做开示,他的启发应该会有所帮助,而且跟灵修家庭的同修在一起,应该也会好过一点。 那是个炎热的沙漠傍晚,几百个同修一起坐在巨大的开放式帐篷下安静地禅修,等待老师到来。他的座车终于出现了,大家都站起来,低声唱诵虔信之歌,他身后的随行人员都是身着长袍的瑜伽行者;然后,老师走进帐篷,在辉映着夕阳光彩的橘红与粉红的坐垫前缓缓安坐。吟唱结束后,大家席地而坐,静静地望着老师从精心准备的餐盘中,挑了一块饼干和几颗葡萄;吃完之后,他的眼神扫过面前几百张仰望的脸庞,每一个人都屏息等待他的启迪。突然间,我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然后,他的声音划破寂静,叫了我的名字,那是多年前我决心献身追随他的教诲时,他为我取的梵文名字;这时,他要我站起身,他的声音还在我耳中嗡嗡作响。 在这种众会中,他有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特定的学生讲讲话,因此我以为他可能想看看我情况可好,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以严厉的语调抨击我,说我的世俗野心和自私心理害死了自己的宝宝。我感觉仿佛被踢中要害一般,锥心刺骨的痛苦在体内纠结成一团,我的四肢僵硬,觉得全身都麻痹了,老师则继续他的谴责,残酷地侮辱我,说我只想享受性爱,并非真心希望怀孕生子。我则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场恶梦。他私下早就责备过我在道场外的世俗生活,但是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充满了敌意、愤怒与轻蔑。 坐下来之后,羞愧使我全身发烫;这几年来,我对他的疑虑与日俱增,如今连我的信任感都完全被出卖了,一种赤裸裸的、深不可测的痛苦,开始吞噬内心的一切,我剧烈颤抖着,茫然听着老师的声音隆隆作响,像是从远处传来一样。 谈话结束,他的座车离开之后,几个朋友上前来拥抱我,尴尬地想说些什么,我看得出他们眼中的困惑:老师用这种模式来开示,必定有某种灵修的目的,我们的老师不可能是错的……不过,哪里好像不太对劲。我很感谢他们的安慰,但是那时的我只想消失不见。多年前我曾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受伤的年轻士兵从战场返乡,谣传说他是叛国贼而遭村人驱逐。当他跛着脚一拐一拐地拖着一小袋随身物品及食粮走出村庄时,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甚至也有人同情他。那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备受羞辱的我,试图回避其他瑜伽行者的眼光,困难而努力地想走到一边去。我感觉仿佛在场的一百五十人,要不就坐在那里批判我,不然就是在可怜我,我迫切地想要独处--我的心情如此悲惨,怎么可能跟他人相处? 泪眼模糊的我终于找到坐落在短叶丝兰树丛中的一处圣殿。坐在硬梆梆的地板上,我嚎啕大哭、泪如雨下,就这样哭了好几个钟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失去了宝宝,老师还苛责我。他这样做对吗? 我全身上下的感觉分明在说,对于宝宝这件事,他是错到底了;但是,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他选择在我显然极为脆弱的时候,这样勃然大怒地大加斥责?也许是因为我的电话留言触怒了他,让他以为我在质疑他的课程与开示的智慧。也许他已经知道我对他有所怀疑,并不全然信赖他。但是,为什么要这么恶毒又充满憎恨地指责我?我真有他讲的那么坏吗?我的心在恐惧和悲伤之中碎裂了,我觉得我和我的世界之间的联系完全切断了,也和自己的存在分离了。我选择的灵修之途正确吗?这个团体对老师如此虔诚爱戴,我怎么可能继续归属其中?如果再也无法遵循这条道路,会不会影响我的婚姻呢?如果选择离开,放弃灵修家庭和整个生活模式,我受得了吗?在这封闭的时刻,旧日熟悉的绝望感又占据了我。他的话不仅使我陷入自觉丑恶的深渊,自己内在的声音也附和着确认,我根本就是有问题。 自从懂事以来,我就一直企图证明自己的价值;记得在青少年时期,有时我会跟当律师的爸爸在餐桌上辩论,他总是非常以我为傲,而当我举出具说服力的论点,令他印象深刻时,他更是宽慰。 回想过去,我也不断用同样的模式面对所有的老师或其他权威人士,我的心直往下沉。脑海中接着又浮现了妈妈的影像--她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说,床头放着琴酒加汽水--她跟忧郁症和焦虑搏斗的情境,不禁排山倒海而来;也许,我不由自主地想表现得既坚强又沉稳,只是某种避免重蹈母亲覆辙的模式。 我究竟是不是个充满爱心的人?或许,帮助客户或朋友,只是我寻求他人感激与肯定的模式罢了。我所有的努力--修读博士学位、做个优秀的瑜伽行者、做个好人……都表明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有缺陷的人。我实在找不到自己有哪些值得认可的优点。 在极度悲痛与绝望之中,我像以前一样,向我称之为"挚爱"的存在求援,长久以来,无私关爱且觉醒的觉性一直都是我的庇护者。当我轻声低语着"挚爱",渴求归属于充满爱的觉性时,变化就发生了。起初,变化非常细微,只是一种不再那么迷惘或孤独的感觉,我不再觉得饱受痛苦煎熬,而是开始感觉自己内心和周遭变得开阔、仁慈而温柔,我的世界逐渐变得愈来愈宽广了。 漫漫长夜中,我在创伤的痛楚与愈来愈强的开阔性之间摇摆。我发现,每次内心谴责的声音企图控制我时,只要我忆起那关爱的存在,就可以听着这些批判,却不会再相信它们。当往事浮现心头,想到有时我很自私,有时还得伪装自己的真正意图时,我已经可以放下这些念头,单纯地感受那痛楚直指内心。随着敞开心胸接纳痛苦,不再抗拒,我的一切经历逐渐变得柔软而流畅。 我心中生起了一个新的声音:即使我真的像老师所说的那么糟糕,我也要全然接纳自己。即使我的努力和缺乏安全感意味着我被"我执"擒缚,我也要温暖地对待自己、尊重自己、停止苛责自己;即使我以前很自私又吹毛求疵,我也要无条件地接纳自己这些层面。我要停止永无止息的监控和批判。 然后我发现自己开始祈祷:"祈愿我爱自己、接纳自己原来的面貌。"我渐渐感觉正在温柔地呵护自己,生命的每一波浪潮穿过我心,全都有所归属,也都为我所接纳;甚至是内心恐惧的声音,那不断说着"我一定哪里有毛病"的声音,也被接纳了,并且无法染污这深刻、真正的关爱。 苦难使我们敞开心胸彻底接纳 我母亲与其他几位校友曾因杰出成就而受邀至柏纳学院(BernardCollege),为毕业班的学生发表演说。就在75岁生日之前的某天,她接到了一个来访问她的学生的电话。年轻的记者首先赞美她的成就,说她带领的大型非营利机构帮助了许多受酗酒所苦的人们,贡献非凡。"后来她问到,究竟是什么让我踏入这个吸引人的领域,"母亲后来告诉我这段话时,挖苦自己说,"我告诉这位认真的大学生,'亲爱的芭芭拉,我一路喝酒喝进去的。'" 在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常用酒精麻痹自己痛苦的情绪。逐渐高涨的焦虑和悲伤,使她只能从对家人的爱之中找到人生的意义和目的。然而,到我十六岁时,她已经无法逃避事实,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对她的酗酒感到十分忧伤。她过去惯用的否认、偷偷摸摸或试图取悦他人的方法,都已经不管用了。生活完全失控,她已完全跌落谷底。 戒酒无名会(AlcoholicsAnonymous,简称AA)的十二阶段疗程中,把"跌落谷底"视为上瘾症状真正开始减轻的转折点。在戒酒无名会的帮助下,母亲承认了自己的病症,并开始采取对治行动。由于直面痛苦,对自己的不安全感及羞愧感予以接纳并保持开放态度,她又找回了生命的意义。 经过多年的康复疗程,她逐渐超越了过去的身份,不再是那个不真实、不值得关注的小女孩;她明白了,寻获归属感并非依赖于努力取悦他人。如今,她的工作态度和对待他人的方式,都出自深刻而真诚的关爱。不过,若想从迷惘中觉醒,她就得停止逃避,并接纳自己的痛苦。 诗人鲁米清楚地看出了我们所受的创伤与觉醒之间的关系。他劝告我们:"别逃避,看着伤口包扎之处,那也是光进入你之处。"当我们直观伤口包扎之处,毫不否认、毫不回避,我们就会更温柔地对待人性的脆弱面。而我们的观照使得智慧与慈悲之光得以进入。 通过这样的模式,剧烈的痛苦就能转化为心灵的洞察力与开放性。几乎所有人都曾面临生命的一切崩溃瓦解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建构生命的一切信念被迫离开停泊处;我们原以为自己很了解如何生活,然而如今却迷失在暴风雨肆虐的大海中。当暴风雨逐渐平息,我们就能够以一种清新的眼光、惊人的明觉来看待生命。 几年之后,我不再视那次沙漠闭关的经历为老师出卖我,而是视之为一扇窗,使我得以看到,其实是自己出卖了自己,在面对老师的抨击时,我的惯性防御策略完全崩毁,于是跌落谷底。 我陷入难以忍受的痛苦中,而这揭露了相随多年的缺乏自我价值感的创痛;我迷惘的根源,就是害怕自己终究是个有缺陷的人,而多年来,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已浪费好多时间了。就像老虎摩希妮,我住在自我建构的牢笼中,无法全然地生活。因此,彻底接纳认为自己不圆满的感觉和恐惧,是解脱自我的唯一途径。通过关注伤口包扎之处,拥抱总是在逃避的痛苦,我逐渐开始信任自己,并如实接纳自己的生命。 对彻底接纳的普遍性误解 由于彻底接纳跟我们"不接纳"的文化完全南辕北辙,因此我们很难理解它的真义。我所谈论的彻底接纳,表面上听起来可能像是放任不管、自我放纵,或者为自己恶劣的行为找借口:"我正在练习彻底接纳,所以,别怪我工作不负责任、别怪我对家人不好或不体恤。"由于彻底接纳是如此具有威力的修持,我想更仔细地检视关于它的认知误区。 彻底接纳不是放任不管。对彻底接纳最大的误解就是,以为我们如果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原貌,就会丧失改变或成长的动机。"接纳"可能会被曲解为积习不改的借口:"我就是这副德行,你要么接受,要不拉倒。"又或许,我们本想正面积极地改进,但最后结论却是:"我就只能是这个样儿,永远也不可能改变了。" 接纳也可能让人以为做原来的自己就行,但原来的自己常常意味着"不够好"。然而,正如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所言:"奇怪的矛盾是,当我如实接纳自己的本来面目时,我反倒能有所改变了。"我们最深刻的本质就是能够觉醒与成熟。我自己也曾一再发现,以彻底接纳的态度来面对自身经历的所有层面时,就会带来基本的转化,开启持久的改变之道。本书提供了许多案例,说明了当我们以彻底接纳的态度,去面对看起来似乎十分棘手的状况或顽固的积习时,改变就会自此开展。 彻底接纳并不是要你以能力有限来自贬,并以此当作退缩的借口。比方说,我们虽然很想得到某份工作,却又告诉自己,我没有符合这份工作要求的文凭或经验,于是连应征机会都懒得争取了。又或者,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们就断定自己天生不适合发展亲密关系,于是干脆保持单身算了。我们的自我评估或许有部分是事实,然而,彻底接纳也意味着,清明宽容地关注我们的能力和局限性,而不是任由恐惧感所生的情节妄想封闭我们的生活。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生理状况。如果我们发生车祸以致半身瘫痪呢?如果我们被告知从此可能再也无法行走,那么接纳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绝望地听天由命?我们是否该就此放弃拥有幸福生活的机会?彻底接纳并非要压抑因失去行动自由而产生的莫大悲痛,而是全然尊重自己的感受和回应。 彻底接纳也意味着不去忽略另一个重要的事实:生活中存在无限的创造力和可能性。由于接纳了我们无从预测未来生活境况的事实,我们得以敞开心胸,充满希望、充满活力与决心地继续向前迈进。因落马意外而全身瘫痪的美国著名演员克里斯托弗·利瓦伊①(ChristopherReeve)正是典范,他的奋斗过程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康复之道--我们可以"放手一搏",做物理治疗,跟他人维持丰富多元的关系,并从所有的经验中成长学习;事实上,通过努力,利瓦伊先生竟然达到了先前被视为不可能的康复程度。以彻底接纳的清明与仁慈宽容去面对现实,我们就会发现,无论遭遇何种境遇,我们都可以自在地、充满创造力地活着,并全然去爱。 彻底接纳并非自我放纵。彻底接纳并不是说:"我接纳自己就是有这样的爱欲或贪求,因此我就付诸行动。"尽管不去否认或压抑欲望是异常重要的,但是我们更要注意自己的动机和行为的后果。例如,假设我们对尼古丁上瘾,彻底接纳并非叫你每次瘾头来了,就不顾一切地点根烟来抽。而是说,当我们觉得"非得吸两口不行"的时候,就应该以明见与慈悲来对治瘾头;我们也将注意到自己正编织借口企图说服自己:现在压力很大,我得想办法纾解一下;我们还感觉到体内的烦躁感,回忆起口中有根烟的滋味。我们看着烟盒上的警示,不去否认抽烟的确有害健康;假使最后果真抽了一根烟,我们也不急于辩解,而是注视着罪恶感的生起,并以正念接纳之。以彻底接纳的觉醒和慈悲来经历抽烟的整个过程,终会让我们渐趋明智地做出抉择。 -------- ①克里斯托弗·利瓦伊(1952~2004)以主演《超人》系列电影著称,1995年因落马意外而导致颈部以下瘫痪,但他积极寻求康复并为脊椎受损患者四处奔走寻找治疗良方,病逝时享年52岁。 彻底接纳并不会让我们变得消极。一位身为环保人士的朋友最近告诉我,如果接受环境的恶化,她就不会是谋求改善之道的活跃人士了;一位接受我心理治疗的受虐妇女向我透露,如果她接受丈夫对待她的模式,她就会失去照顾自己的能力。很多学生也常常向我提出质疑:彻底接纳不就意味着,要接受希特勒的大屠杀,容许种族歧视、战争和饥荒的存在?彻底接纳是否表示我们漠视世界上的痛苦? 当我们对人类的暴行感到深恶痛绝,或者对环境恶化感到灰心绝望时,我们强烈地感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而这样的回应也是再正当不过的了。当我们看到自己或他人的行为造成苦痛的结果,这自然而然迫使我们去做某些改变。终其一生,这些剧烈的回应引领着我们去追求心灵修持及心理治疗,也决定了我们对政党的选择,要跟哪些人相处、要接哪些案子,以及教育儿女的方法。 然而,出于彻底接纳所做的行为和决定,和基于攀执某些特定结果、恐惧某些特定后果的本能回应而引发的行为和决定,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所谓的彻底接纳,就是首先认清我们当下的经历,这才是明智行为的第一步。然后,在付诸行动或采取回应之前,我们先体验并接纳自己的感受,比如,对环境污染的哀恸、对野生动物遭杀戮的愤怒、自己被他人错待的羞辱、对他人看待我们的眼光的恐惧、由于自己不够敏锐不够体恤而引发的罪恶感等等。 无论哪种情况,我们当下的个人经历即是彻底接纳的基础,而这就是我们培养真正的觉醒和仁慈之处,有了觉醒与仁慈,才会产生具影响力的行持。 全世界最受推崇的社会运动家,都是以彻底接纳的态度作为行动基础。比方说印度的甘地、缅甸的昂山素季①(AungSanSuuKyi),以及非洲的曼德拉②(Nel-sonMandela),他们全都遭遇过囚禁之苦,都曾面对受压迫的无力感、寂寞等不适。但是凭着清晰的理解力,他们看出愤怒的回应背后所潜藏的痛苦,并且持续保持着利他的意愿;他们不试图否决自己的痛苦,不对之回应,反而全盘接纳,使自己得以解脱自在地为和平与公义奋斗,毫不自艾自怜,也不怨天尤人。他们以及其他许多榜样都示范了,以彻底接纳来解除痛苦的威力。 -------- ①昂山素季(1945~),缅甸反对运动领袖,倡导民主与人权,曾数度遭缅甸军政府软禁。1991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②曼德拉(1918~),南非反种族隔离政策运动的领袖,曾遭政府监禁多年,于1994年至1999年间出任总统。 彻底接纳并不表示接受"自我"的存在。有时当我跟学佛的学生谈到要接纳自己、爱自己时,他们就会问我,这怎么符合佛法有关"无我"的教示,自我接纳的理念不就肯定了自我的存在?事实上,当我们说"我如实接纳自己",指的并非是去接纳一个善或恶的虚幻自我;而是去接纳我们对"自我"的看法、发生在当下的念想与感受。我们将熟悉的希望与恐惧、批判和计划的种种想法都视为生命之流的一部分;以如此模式来接纳它们,反而让我们得以认清,经历其实与个人无关,也使我们得以从"视自己为有缺陷且受限的自我"的陷阱中解脱出来。我想提醒学生的是,"彻底"(Radical)这个字出自于拉丁文radix,意指"追根究底"。彻底接纳使我们得以回到我们存在的根源;当我们可以无条件地仁慈,并处于当下,我们就能直接消融缺乏自我价值感与分离感的迷惘。由于接纳这些不断生起与消逝的念头与感受,我们终能了悟,自己最深的本质、最初的本性其实就是汪洋浩瀚、无远弗届的觉性与慈爱。 发现彻底接纳后的自在解脱 传统观念要我们力争上游,不断追求完美的境界,但心理学家荣格①(CarlJung)却告诉我们,心灵之道是迈向健全完整的渐次进程,与传统观念相反的是,我们不企图征服情绪的波涛,也不企图摆脱某个天生不清净的自我,而是转而拥抱此生的所有真实面貌--破碎的、混乱的、神秘或充满活力的一切层面。由于培养了一种无条件且具接纳性的态度,我们不再与自己为敌,不再把那个狂野、不完美的自我囚禁在批判与不信任的牢笼中,相反地,我们开始找到使自己变得真实,且全然活在当下的解脱方法。 -------- ①荣格,瑞士心理学家,原本与弗洛伊德是同僚,后来两人理念不合,改而创立自己的心理分析学派。 尽管在沙漠圣殿中稍有所悟的接纳经历,戏剧性地加深了我对自己的信任,但是整合这段经历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回到位于美国东岸的道场之"家"后,我感觉自己仿佛能透过更清明的眼光来看待生命了,但直到两年后,我才真正准备好离开灵修小区,小区里的男女老少是我灵修的家人,舍弃他们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 随着逐渐减少参与道场事务,我愈能清楚地看到,那里的生活强化了我追求完美、隐藏缺陷的习性。同时,由于不再像以前那么怀疑或在事后批判自己,于是我不再否认,道场的确隐藏了一些问题,这是过去我所不愿意面对的。我先生早就对道场的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因此我们终于决定,是该离开了。当我正式向老师告别时,他警告我,假使背弃这条灵修之道,我就会终生不孕;但是命运的安排却是,向大家宣布我们的决定并放弃灵修之后几天,我竟然怀孕了。引颈企望儿子纳拉扬的诞生使我欣喜若狂,而且也从没怀疑过离开道场的决定,但是,我还是有好几年的时间备尝"失去"的痛苦。 回首过去,我才了解到,佛陀的教法引导我度过了那段备受扭曲的过渡时期。当我逐渐脱离道场时,就已经开始阅读其他灵修传统的书籍了;当时我特别受到佛法的吸引,开始尝试佛法称之为"内观"(Vipassana)的正念禅修方法。这个修持所依循的教法,教我们坦承自己所感受的痛苦,并且提供了从中觉醒之道。 在先前的道场里,我们的禅修主要专注在培养宁静祥和、充满能量感和狂喜的状态,通常通过专注入出息或一句神圣的梵文咒语来静心。虽然这也是非常宝贵的训练,但我发现,在经历情绪起伏时,这些禅修顶多只能暂时掩盖我的苦恼,我其实是在强行操控自己的内在经历,而不是与实际发生的一切同在。而佛教的正念练习却教导我,只要保持开放性、允许经历的变化之流穿透我,当严苛的自我批评出现时,我只要认出这仅是一闪即逝的念头即可。这念头也许是个死缠烂打、定期造访的来客,但是,当我们了解它并非真相时,这是多么棒的自在解脱啊!每当我迷失在缺乏安全感或寂寞的感觉中,我发现,慈心与悲心的禅修每每引领我回到当时在沙漠圣殿中所感受到的仁慈温柔,我不再极力想要排除自己的创痛,而是学会了以关爱心来对待我所感受的痛苦。从那之后,这些修持逐渐带领我到达慈爱、开阔、具接纳性的觉性,就像是我的真实本性。 独修了几年之后,我去参加马萨诸塞州内观禅修协会的禁语闭关。我立即知道自己终于回到家了。在某天晚课的开示尾声,老师说的一些话深深打动了我,他一语道出长久以来我不断在挣扎对抗的痛苦的核心:"我们能接纳多少,也就能解脱多少。"接下来的一段静默中,种种回忆袭上心头,我才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生命经历是我过去极力排斥的。我感觉到自己过去筑起的高墙,隔开了那些与我不同的人、胁迫我的人,以及对我予取予求的人;我察觉到自己对生理不适、恐惧感和寂寞感的憎恶;我也发现,当我伤害他人、过于批判、执著或自私时,有多么无法原谅自己。 老师和大部分学生离开会堂之后,我留下来继续静坐,我想知道,一切边界都消融之后,单纯地感受生命流逝,到底会怎样。逐渐放松之际,我心中对以往感到痛苦、认为罪大恶极的一切,开始充满仁慈温柔,我了解到,以往对生命的抗争--从细微的自我批评到羞愧难耐乃至极度痛楚,都使我远离慈爱与觉性,而它们才是我真正的家。 自此之后,特别是陷入压力或自我批判时,我都会停下来问自己:"假设我能如实接纳生命,接纳当下这一刻,会怎么样?"最终,那川流不息的批判松开了魔掌,体内紧张的压力也逐渐消融了。每次我再度容许生命如实呈现,就会体验到"当前到来(Arriving)"以及"重新进入(Reentering)"之经历变化的鲜明感受。正如作家史托姆·詹姆森(Storm Jameson)所说的:世界只有一个,就是此刻压迫着你的这个,你也只在这一分钟活着,就是此刻这一分钟;而唯一的生命之道,就是接纳每一分钟,视之为独一无二的奇迹。 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学习彻底接纳。因为,清晰觉察与慈悲的态度,两者都是我们固有本质的表现。不过,由于我们往往很容易在迷惘中迷失自己,因此,我们需要诚挚的决心与有效的练习,才能使心灵觉醒。本书所提供的教法和禅修,来自丰富的佛教精神遗产,数世纪以来,不断引领那些寻求真正寂静与解脱的人。在这条彻底接纳的神圣道路上,我们不再奋力追寻所谓的完美,而是学习如何爱自己,进而使自身人格健全完整。 禅修练习 修持正念 在佛法修持中,开展"正念"的修持即称为"内观",在佛陀使用的巴利文中,意指"清楚地见到"或"洞见",以下是练习的简单介绍,你可以自己念出来,用录音机录下,也可以请别人念给你听,直到熟悉练习为止。 选一个能让你保持警觉的坐姿,脊椎挺直但不要太僵硬,同时要全然放松。闭上双眼,双手轻松地放下。以你的觉性扫描全身,尽量使明显有紧绷感的部位松弛。 我们是如此容易迷失在杂念之中,因此,"内观"的练习就从专注入出息(呼吸)开始。以入出息作为正念的重心,能帮助我们静下心来,如此我们就能够觉察到向自己涌来的生命之流。 先深呼吸几次,然后回到自然的呼吸。注意一下自己最容易察觉呼吸的部位,你比较容易注意到的也许是鼻腔的气息进出,也许是鼻孔周围或上嘴唇对气息的触觉,又或许是胸腔或腹部的起伏。专注在其中一个有明显触感的部位上。 毋须控制、攀执或固着于呼吸,因为,并没有所谓"正确的"呼吸法,只要保持松缓的觉性,将之视为不断变化的感受与经历,体会呼吸究竟像什么。 你将会发现,心自然而然会迷失在纷飞的妄念中。念头并非敌人,而你也不需要去除心中的种种妄念。相反地,你是在发展一种能力,以便能认清正在生起的种种念头。察觉到想法生起时,你可以柔和友善地在心里提醒自己:"想法,想法。"然后,不带批判色彩地轻轻回到呼吸的当下;以呼吸作为你的根据地,一个当下存在之处。同时你可能也会注意到其他经历:过往车辆的声音、温暖或凉爽的感觉、饥饿感等;只需把它们当作背景的一部分,别让自己分神。 如果过程中有某些感受变得很强烈,引起你的特别注意,那么,就让这些感受取代入出息成为正念观照的主体。你可能会觉得热或冷、酥麻感、疼痛、扭曲感、刺痛、颤动等,这时,就以柔软开放的觉性,如实体验这些感受的原貌。这些感觉舒不舒服?当你专注地观照它们时,它们是变得更激烈?抑或消散了?注意它们如何变化。当感受不再强烈时,就回到入出息的正念观照。或者,若这些感觉真让你很不舒服,以至于你无法平静调和、无法以平等心看待,大可将觉照重新放回入出息。 同理,你也可以把正念观照用在强烈的情绪上,包括恐惧、忧伤、快乐、兴奋、悲痛等。以仁慈宽容且清明的态度看待每一个经历,既不执著也不抗拒当下发生的一切。这情绪在你体内造成什么样的感受?感觉最强烈的是哪个部位?感觉是静止不动的?抑或是变化移动的?有多强烈呢?你的念头是否扰动不安且鲜明?这些感受是否反复不停且单调乏味?你的心感觉紧绷还是开阔?持续地观照,注意这些情绪如何变化,到底是愈来愈强烈还是逐渐减弱了?或者转变成另一种不同的状态?比如说,嗔恨变成悲痛?快乐变成祥和寂静?一旦情绪不再那么迫切,就再度把觉照放回呼吸上。假使这情绪实在太难以忍受,或者你搞不清楚应该把觉照放在何处,那么就放轻松,再回到呼吸上。 做正念修持时生起的某些觉受、情绪或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乐意平静下来,观照自己的任何经历,而这就种下了彻底接纳的种子。假以时日,我们就会发展出一种能力,使我们得以在禅修或日常生活中,以深刻的清明仁慈之心来面对穿流而过的经历。 第三章 适时歇息片刻 够了,这几个字就够了。 若不是这几个字,这呼吸也就够了。 若不是这呼吸,那么,安坐于此也就够了。 这个对生命的敞开态度, 我们曾一再拒绝,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大卫·怀特①(DavidWhyte) -------- ①大卫·怀特(David Whyte),英国诗人,于越战期间从事和平运动,1982年在法国南部建立"梅村"禅修道场,并赴世界各地弘法。 在上世纪50年代,一批受过严格训练的美国空军飞行员接到一项生死攸关的任务,他们必须在前所未及的高度中飞行。飞越地球大气层之后,他们惊恐地发现,一般的空气动力法则竟然不再管用,汤姆·伍夫①(TomWolfe)在其所著的《太空先锋》(TheRightStuff)中描述道:"飞机可能会滑行,进入平面螺旋的状态,就好像麦片碗在光滑的美耐板上打转一样,然后就开始翻滚--不是打转或俯冲,而是像翻筋斗一样不断地翻滚而下。" -------- ①汤姆·伍夫,生于1931年,美国畅销小说家,资深记者。1979年写作《太空先锋》一书,1983年改编为电影,大受好评。 第一批接受挑战的飞行员的回应是狂乱地调整,企图稳住机身,但他们愈急于控制操纵杆,飞机就翻滚得愈严重。他们无助地向地面塔台人员大喊:"现在怎么办?"然后俯冲坠地而亡。 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好几次,直到其中一名飞行员查克·叶格(ChuckYeager)意外地发现解决办法。当叶格驾驶的飞机开始翻滚时,他因为在机舱中被猛烈地抛来抛去而不省人事,飞机笔直下坠。下降3500米之后,飞机又重回浓浓的地球大气层,这时标准导航策略又管用了;叶格这时醒了过来,重新稳住飞机,最后安全着陆。他发现,在这种危急险恶的状态中,唯一可能的救命之道就是:什么也别做,只消把手从操纵杆上放下即可。就如同伍夫所说的,这个办法是"你唯一的选择"。虽然这违反了所有的训练甚或基本的求生法则,但是却非常有效。 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们也时常遭遇自己无法掌控的状态,面对这些状态时,我们所有的策略显然都失效。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们感到孤立无助,手忙脚乱地企图控制当下发生的一切。也许孩子学业退步了,于是我们不断对孩子恫吓胁迫,希望他们收心上进;有人出言不逊时,我们就立刻反击,或者退缩躲避;工作出纰漏时,我们就仓皇地想掩盖,或额外花很多心力试图弥补。面对冲突,我们情绪高涨,紧张兮兮地演练、思索对策,愈是害怕失败,身心就愈发狂似地运转。我们用各种活动来填满每一天:内心不断计划或担忧、习惯性地谈话、修理东西、搔痒、调整、打电话、吃零食、丢弃、购物、照镜子。 想象一下,假设在忙碌的时刻,我们突然刻意放下所有的活动,会是什么光景?查克·叶格失去了意识才得以暂停想控制的冲动,如果我们也刻意暂停自己内心的算计、匆促忙碌,只消一两分钟,注意一下内心的经历,又会如何呢? 学习歇息,就是彻底接纳的第一步。所谓的歇息,就是暂停一切活动、不再朝目标前进的暂时空闲的时刻。跟仓皇狂乱的飞行员不同的是,我们不再问:"现在怎么办?"在任何活动过程中都可以停歇,可以只停歇一瞬间或几个小时,甚至经年累月地持续下去。我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通过静坐禅修来停歇一下;也可以在禅修中停歇一下,放下种种念头并再度把觉照放在入出息上;抑或暂时走出日常生活,参加静坐闭关、亲近大自然或休个长假。我们也可以在谈话中停歇一下,忍住想说话的冲动,以便真正地倾听并陪伴对方;突然觉得很感动、很欢喜、很悲伤的时刻,我们也可以停歇一下,让这些感觉浸淫、穿过我们的心。在停歇的时刻,我们只要暂时中止正在做的事,比如思考、说话、走路、写东西、计划、担忧、饮食等,全然投入当下,全心地观照,这时身体通常会进入静止的状态。你现在就可以试试看:先暂停阅读,坐下来,然后"什么也别做",只要简单地注意自己内心正在经历什么。 停歇时刻应有时间限制,之后再重新展开活动,但须以一种愈来愈专注于当下的态度进行,如此我们才会更有能力善加抉择。在咬下第一口巧克力之前,停歇一下,我们可能会察觉期待的激动,也许还暗自感到罪恶和自我批判。之后我们可能会选择吃下巧克力,彻底品尝味觉的感官刺激;或者,我们也可能决定放下巧克力,改为外出跑步。停歇的时刻,我们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由于中断习惯性行为,我们得以开展崭新且具创造力的模式,对自己的需求和恐惧予以适当回应。 当然,有时显然不适合暂停下来。假使孩子正朝着车水马龙的街上跑去,我们当然不能暂停;有人要伤害我们的时候,别呆呆地杵在那儿"歇息",反而要尽快寻求自我保护之道;快赶不上飞机的时候,当然要一个箭步奔向登机门。不过,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紧迫忙碌和习惯性控制,实际上对我们的生存并无帮助,当然也无法提高我们的生活品质。这是因为,它们其实出自飘忽不定的焦虑感,即我们时时都在担忧有什么不对劲或不足。即使恐惧源自于现实中的挫败、损失,或如前述飞行员一样面临死亡,我们本能的紧张和努力也往往是徒劳无功且不明智的。 不再控制,停歇一下,我们就有机会认清在背后驱使自己的欲求和恐惧。在这停歇的瞬间,我们逐渐意识到,这种欠缺感和差错感使我们偏离原本应走的道路,不断地冲向未来。这样的觉察带我们回到该如何回应的基本抉择:我们可以继续徒劳地掌控我们的经历,也可以选择用彻底接纳的智慧来面对自己的脆弱。 在沙漠圣殿中经历的停歇时刻,让我开始看清,自己深陷迷惘之虚幻情节与痛苦中。但是由于当时我决定停驻原处,停止参与其他活动,于是得以面对自己逃避多年的羞愧感与恐惧。事实上,停歇下来并接纳痛苦所导致的压力,是我得以解开迷惘之桎梏的唯一途径。 通常,最需要停歇下来的时刻,刚好是我们最无法忍受的时候。在怒火中烧、被哀伤淹没、欲望高涨的时刻,要我们停歇下来是困难的。就像那些高空中的飞行员,放下操纵杆似乎与我们求生的本能完全背道而驰。停歇的时刻可能会让人觉得像是从空中无助地坠落一样,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害怕自己会被赤裸裸呈现的盛怒、悲痛或欲望吞没,然而,如果不去接纳当下的实际经历,就不可能做到彻底接纳。 禅学老师、作家夏绿蒂·净香·贝克①(CharlotteJoko Beck)教导我们,心灵之道的"秘诀"就在于"回到我们一生都在逃避的所在,安住在当下的亲身经历之中,哪怕是备受羞辱、感到落寞、遭到抛弃,或遭遇不平等待遇"。通过神圣的停歇艺术,我们得以掌握停止闪躲、停止逃避自身经历的能力。我们开始信赖自己禀性的智慧,信赖我们与生俱来的明慧之心,信赖我们对万事万物敞开心胸的能力。就像大梦初醒般,在停歇的时刻,我们渐渐不再迷惘,而能开始彻底接纳。 -------- ①夏绿蒂·净香·贝克: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追随太山前泉禅师学禅,后来成为禅师的传人,也是美国洛杉矶禅宗中心的第三代达摩继承人。目前任教于美国圣地亚哥禅学中心。 逃避只会加深迷惘 有个传统的民间故事说到,一名男子由于非常害怕自己的影子,于是企图逃开。他坚信,只要甩掉他的影子,生活就会快乐。当他发现,无论自己跑得多快,影子都"如影随形"时,他愈发沮丧了。但他仍然不愿放弃,愈跑愈快、愈跑愈快,到最后,他终于精疲力竭、倒地身亡。其实,他只消踏进影子里,坐下来安歇一会儿,影子就会消失了。 同理,我们的影子就是那些自己觉得无法接受的部分。我们的家庭和文化从小就教导我们,人性的哪些品德是有价值的,而哪些又令人鄙视不屑。我们希望被人爱、受人接纳,于是不断改变、打造自己,企图呈现一个能吸引他人的自我,以确保自己有所归属。但是,我们不免还是会表现自己原本的侵略性、贫乏或恐惧--这些是情绪的部分元素,通常被视为禁忌--而我们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就会对之有所回应。其回应无论是轻微的斥责、忽视还是剧烈排斥,都会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受伤、被拒绝。 由于我们惯于压制可能会引发他人排斥的情绪,因此,这阴影逐渐在心灵中酝酿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们可能会埋藏或遗忘自己如孩子般的兴奋情绪;不理会自己的怒气,以至于愤怒凝聚成体内紧绷的结;或者,以永无止尽的自我批判和自责来掩饰自己的恐惧。我们阴影的根源就在于羞愧感,并受缚于自觉根本有所残缺的念头。 我们愈自觉有瑕疵、不讨人喜爱,就愈是拼命想逃离这阴影的魔掌。然而,我们愈想逃离所恐惧的一切,就愈助长了内在的黑暗阴影。每次排拒内在的一部分时,我们无疑是在确认,自己根本毫无价值。在"我实在不应该这么生气"底下,其实是"一定是我有问题才会有愤怒感"。就像陷入流沙之中,手忙脚乱地企图逃离自己的"坏",只会让我们深陷其中;愈奋力想要逃避阴影,那个自认害怕、有缺陷的"自我感"就愈加坚实。 罗拉来找我做心理治疗时,她用以逃避阴影的模式几乎葬送了自己的婚姻。当时她已变成丈夫菲尔口中"一不小心就会随时爆炸的地雷"。当初刚开始约会时,她的敏感和戏剧化的感受力令他大为心动;罗拉是个护士,而菲尔,跟大部分的患者一样,都非常喜爱她贴心的关怀,也很感动于她处处为他设想;罗拉跟菲尔共处时很快乐,她很欣赏菲尔的聪明机智。但是结婚几个月后,他敏锐的心和尖刻的幽默,却开始让她感觉像是在攻击她一样,每当菲尔批评她的开车技术或收拾碗盘的方式时,她就会觉得很受伤;这使得她的内在开始崩毁,到最后觉得自己根本就一无是处。被批判之后她的怒气会开始翻腾,然后,她毫无预警地就恼羞成怒,向菲尔咆哮如雷。大发雷霆是罗拉逃避羞耻感的主要策略。 他们的亲密感几乎已全面瓦解--双方连话都很少说了。当律师的菲尔有很好的辩论才能,因此什么事都可以解释成罗拉的错,每当这种情形发生的时候,罗拉到最后就会对他大吼大叫,然后气呼呼地跑掉。她来找我做心理治疗时,就已痛下结论:"沟通根本没用,他是理性先生,我只会被打败而已。" 就在我们第一次协谈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又发生了激烈冲突。罗拉白天跟医院的上司发生了严重口角,她当场就辞职了。晚餐时,她告诉菲尔事情发生的经过,菲尔显得很不耐烦。这时电话铃响了,菲尔接了电话,转头冲向他的办公间,罗拉跟在他身后,横在门口等他办完事。菲尔一挂上电话,马上打开电视看,罗拉于是以嘲讽的语气说道:"你对其他新闻都有兴趣,就是对我的新闻没兴趣!"菲尔恼怒地反击:"刚刚是纳森,他叫我一定要看福斯第五频道的节目,你为什么非得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解读成轻视你呢?如果你都是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上司,我想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走人!"她面红耳赤、双眼圆睁,回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干脆直说不就得了,菲尔,你巴不得我离开,对不对?一定是这样,不是吗?"她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法律书籍砸向电视,尖叫:"你就是想要摆脱我!我会让你如愿以偿!"下一本书几乎砸到他的头,那天晚上,他们又分房睡了。 在成长的过程中,罗拉学会了保护自己,免受情绪反复且吹毛求疵的母亲所伤害。前一分钟母女俩还相处愉快,下一分钟母亲就开始斥责她,说她从来不打扫自己的房间,或嫌她的刘海盖在脸上丑死了。罗拉进入青春期之后,荷尔蒙和体内化学分泌的剧烈变化,使她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伤痛和怒气。当妈妈苛责她的打扮、委靡不振的姿态、老是跟窝囊废做朋友、笨得要死考不上像样的四年制大学时,她就会大声顶嘴,回骂她,然后跑到朋友家过夜。实际上,她也尽其可能地远离这个家,就为了避免听到妈妈不断指责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罗拉有时回家,两人又开始吵架时,她对自己的怒气腾腾也觉得惊讶。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个恶魔,一逮到机会就大开杀戒。等到罗拉长大离家时,大声咆哮已经变成一种生活模式了。 头几次治疗期间,罗拉告诉我,她在与大多数人交往时都相当有防备心,也很容易受到伤害,无论对方是朋友、家人还是同事。无论在哪儿,同样的场面总是一再上演。如果觉得有人批评她,她就避开他们,或干脆大发雷霆攻击对方,使彼此的关系降到冰点,甚至断绝来往。当罗拉的上司请她进办公室,询问她和另一位护士之间的紧张关系等尖锐问题时,罗拉就以明显的敌意来防卫自己;当上司建议她平静下来,以便两人可以真正交谈时,罗拉就口头辞职并离开办公室。 无论处于何种状态,当那"自觉不够好"的赤裸裸感受被激起时,罗拉仿佛又被丢回童年,除了试图保护自己以外,完全无能为力。我们也是一样,当被触及了特定的不安全感或伤痛,就很容易退回全然的迷惘之中。在这些时刻,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能以最习惯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来掩盖赤裸裸的痛苦感受。 跟任何上瘾症状一样,我们用来躲避痛苦的行为只会使自己受苦更深。因为我们的逃兵策略更强化了自觉残缺的感受,并且还导致我们无法觉察、陪伴当下那一部分的自我,而彼时却是最需要全力观照以求疗愈的时候。正如心理学家荣格所述:我们的心灵未曾面对、未曾体验的部分,正是一切精神官能症与苦痛的起源。罗拉的大声咆哮使她无法体验自己内心有多么受伤,而这样的"防御"模式又只会让她为自己的失控感到更加懊悔。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她愈是觉得羞愧难耐,就愈发想要攻击他人来保护自己,隐藏自己的羞愧感。 只有当学会面对、并体验原先习惯逃避的恐惧与羞愧感时,我们才得以从迷惘中觉醒,以带来真正寂静安乐的模式,解脱自在地应对一切处境。 停止逃脱,活在当下 即将成佛的乔达摩·悉达多本是太子,他富裕的父王统治着喜马拉雅山下的一个美丽国度。太子诞生的时候,国王的参师就预言说,这个孩子未来要不就看破红尘,成为圣人,要不就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与统治者。悉达多的父亲决意要太子继承王位,他知道太子若看到世间苦难,就会转而追求心灵修持,于是,国王尽其所能地安排太子只见到美丽的可人儿,享受一切荣华富贵,日夜笙歌不断,而且只有和善美丽的人才有资格去服侍太子。 当然,国王意图保护太子免于见到生命之苦的计划失败了。根据史书描述,悉达多太子29岁时,有好几次坚持要和马夫到皇宫外游玩。 国王知道太子的意图之后,便下令臣民为太子的出游大肆准备,不但清洗、美化街道,还蓄意隐藏贫穷和病苦的景象。不过天神知道这是让悉达多觉醒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们化身为病患、老人和尸体,出现在太子面前。 悉达多目睹此景,明白了苦痛是生命必经之事,原先以为生命都是美好圆满的观点就此瓦解。他决心要找到解决之道,使人们在面对苦痛时,都能寻获真正的喜乐与自在解脱,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启程,毅然离开了豪华的皇宫、父母、妻儿,踏上了真理追寻之旅,以寻求心灵解脱之道。 大部分人苦苦追寻快乐和安全感,还期待能得到永远的快乐。然而,无论我们曾经有多么快乐,生命中免不了会遭遇痛苦--离婚、挚爱的人死去、重病等等。由于企图逃避这些痛苦,企图操控自己的生命,我们便与自身强烈的感受脱节,因而往往忽视或否认了真正的生理或心理需求。 由于悉达多曾长久沉醉欢愉中,因此一开始他以为克己的苦行就是通往解脱之道。他随同一群苦行僧开始修持严苛的苦行,控制饮食和睡眠,遵循刻苦的瑜伽戒训。数年后,悉达多发现自己形容枯槁,却一点也没有接近所憧憬的心灵解脱,于是,他离开了那群苦行僧,径直走向附近的一条河流。奄奄一息的悉达多虚弱地躺在岸边,不禁呐喊:"一定还有其他觉悟之道!"他闭上双眼,记忆如梦般涌上心头。 那是他小时候参加的一个春耕的年度庆典,他的仆妇把他留在田埂边的一棵蒲桃树下歇息。这孩子坐在凉爽的树荫下,望着人们辛勤地工作,汗珠从他们的脸庞上滑落,牛只正在奋力犁田,新割的青草和刚翻过的土壤中,昆虫正在垂死挣扎,虫卵散落了一地。看着万物生灵所经历的痛苦,悉达多心中的哀怜之情油然而生,在这慈悲的温柔之中,悉达多觉得心胸全然开阔,他仰望天空,为天空的湛蓝美妙所震撼--鸟儿自在优雅地俯冲、昂扬遨翔,空气中弥漫着苹果花甜美的香气。在这流动的、生命的神圣与神秘之中,有着能够容纳无尽喜悦与忧伤的空间,继而,他感受到全然的寂静祥和。 忆起这段经历,悉达多对解脱之道有了完全不同的深刻领悟。假使一个未受过训练的年幼孩子,都能用这种毫不费力且自然的方式尝到解脱自在的滋味,那么,这样的状态一定是人类天生会经历的一部分;也许,停止一切努力,像小时候一样,以一种仁慈开放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一切,就能自此觉醒。 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儿时全然活在当下的经历再次呈现?假使我们仔细看看自己的生活,就可以知道,这类活在当下的时刻往往都发生在我们静坐或独处的时候;我们将跳脱平时庸庸碌碌的生活,进入"超越时光"的开阔与清明之中。倘若那时悉达多身边围绕着喋喋不休的仆妇,或者在跟其他孩子玩耍,他也不可能如此专注开放地体会这种深刻的经历。在停歇的时刻,这个蒲桃树下安歇的时刻,他既没有追逐欢乐,也没有抗拒世间的苦痛,而是放松地进入了自然觉醒的内在解脱。 受到儿时记忆启发的悉达多,进入了追寻恒常解脱的最后一个阶段。在河中沐浴之后,他接受了一位村姑供养的乳粥,接着睡了一个好觉,梦境奇妙极了。醒来后神清气爽,活力十足,于是他又到毕钵罗树--也就是现今众所周知的菩提树下静坐,决定若未体悟到圆满解脱,绝不起身。 佛陀静坐菩提树下的景象,是最为伟大神秘的象征之一,体现了停歇的威力。悉达多不再执著于欲乐,也不再逃避自身经历的任何一部分,而是让自己全然地活在千变万化的生命之流中。这种既不执取,也不排拒任何经历的态度,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中道",也就是从停歇中觉醒、专一活在当下的特性。在停歇的时刻,我们也可以像悉达多太子一样,直面生命带来的一切,包括以往我们心灵未予面对、未予感受的部分。 即将成佛的悉达多决心在菩提树下停歇安住之后,终于跟人性的黑暗面所化现的魔王波旬(Mara,亦作"魔罗")短兵相接。梵文Mara,意指"疑迷",也就是让我们纠缠在贪欲和恐惧之中,蒙蔽我们觉悟本性的无明。传统故事说到,魔王波旬化现成种种不同的形象出现在佛陀眼前--暴风雨、诱人的美女、暴怒的恶魔、大军等。当诱惑者现身时,悉达多心中当然清楚察觉那诱惑的巨大魔力,然而,他岿然不动,既不攀执追逐,也不排拒身心生起的渴望。当魔王变成巨爪撩牙的恶魔,从空中向他飞扑而来,企图攻击他时,悉达多勇敢地保持着正念,敞开接纳自己的恐惧,既不逃避,也不企图反击。通过如此观照,他超越了认为有独立存在之自我的认知误区(就是这样的认知误区将我们禁锢在苦痛中)。 悉达多彻夜遭到魔罗大军的袭击,贪与嗔的利箭如豪雨般直扑而来,当他以开放、柔和的心迎接每枝箭时,箭就化成一朵花,轻轻飘落足下。随着时间的流逝,成堆芳香的花瓣愈来愈多,悉达多也愈来愈宁静清明。 黎明将近,魔王向悉达多提出最大的挑战,他质问悉达多,凭什么坐在解脱的宝座上。即将成佛的悉达多以手触地回应道,这是因为他修持慈悲的缘故,大地可为明证。是时,大地为之震动明证其心,空中日月无光、雷电交加;魔王惊恐万分,落荒而逃,而悉达多最后一丝疑迷也随之消失了。就这样,地平线上生起了一颗如钻石般璀璨闪耀的晨星,悉达多终于获得解脱自在,他了悟了自己的清净本性--灿烂闪耀、充满爱的觉性,成为"佛陀",即"觉者"。 彻底接纳的练习,就从停歇时刻开始。如同佛陀欣然敞开自己,直面魔王,我们同样也能利用停歇时刻,接受生命中每一个当下的境遇。越南的一行禅师①(ThichNhatHanh)也告诉我们:"遵守自己与生命的约定。" -------- ①一行禅师,1926年生于越南中部,16岁在归原寺当见习僧,后来赴美研究并教学。越战期间返国从事和平运动,启发了越南的年轻僧众,战争结束后代表越南参加巴黎和谈。 在魔王面前暂停 接受协谈治疗期间,罗拉开始称母亲为"龙",因为从母亲嘴里吐出来的话就像火一样灼热恶毒。某一次协谈中,谈完她的母亲之后,我就开始对她进行引导式视觉观想。在罗拉的意象中,她发现自己在跟一只真正的龙博斗,她看到自己在地面上匍匐前进,躲在岩石后,又爬到树上躲起来,但那只恶毒的大爬虫总是有办法找到她的藏身之处。罗拉不敢直视它的双眼,继续抱头鼠窜以求逃开恶龙嘴里喷出来的火焰。全神贯注于这出幻想剧的罗拉最后告诉我,无论多么奋力挣扎窜逃,她总是逃不过恶龙的攻击,她感到好虚弱,真的精疲力竭了。于是我问她想怎么办。 "放弃,不想逃了。" "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也许会死吧,因为会太痛苦。" "什么会太痛苦?" 罗拉静静坐了一两分钟,然后回答道:"我会发现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这是真的--她真的是一条恶龙。根本没有人爱我……我太差劲了,不值得有人来爱。"罗拉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的母亲来取代那只恶龙,一个真正关心她的母亲,想到这里她便哽咽啜泣了。逃跑总比被真相烧死好,她宁愿逃跑,也不要觉得自己很差劲、没有人爱。但现在希望落空,罗拉终得回头面对自己终其一生都在逃避的感受。 除非停下内心的杂念、停止从不间断的活动,否则我们绝对无法理解自己经历的是什么;就像罗拉一样,我们只知道如何逃避而已。不过,停下来可能是很吓人的一件事。坐在菩提树下,面对魔王万箭齐发的攻击,这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罗拉需要的正是勇气和决心。协谈结束前,我问她清不清楚那只龙的长相,觉得自己受到攻击时,是否曾经停止反击或逃避,停下来直视恶龙的双眼? 接下来的一次协谈中,我告诉罗拉,她可以借着我所说的"停歇的艺术"得到内在的力量,学习如何去面对恶龙。当恐惧或愤怒汹涌来袭时,她可以停下外在的一切活动,简单地观照内心所经历的一切。我让她明白,如果她可以停歇下来,而不是大吼大叫或者因痛苦而愤然离去,那么,假以时日,她就可以找到内在力量,指引她用智慧来回应一切。之后,我们就开始在协谈治疗中练习停歇的艺术。 我请罗拉闭上双眼,回想最近在医院发生的冲突,当上司暗示是她的错时,她有什么感觉,回忆愈清楚愈好。我建议她想象一下,在这强烈紧张的时刻,如果停歇一下、什么都不要说,结果会怎样。这时,她的嘴唇紧绷,下巴也开始发抖。我注意到她身体僵硬,于是轻声提示她深呼吸,"你在想什么,罗拉?"罗拉立即答道:"这个臭婆娘,她凭什么断定是我惹的祸?她连事情的经过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下,她悲苦地补充道:"她让我觉得又是我搞砸的,就像我妈对我一样……我又做错了。" 我问她现在体内有什么感觉,她答道:"脸上好烫……胸口压力好大,好像要爆炸一样。"我问她是否可以持续停歇,继续体验这些感受,她突然大叫:"这根本不对!到底要我怎样!就在那儿坐以待毙,容许他们继续羞辱我吗?" 罗拉张开眼睛,眼泪决了堤一样流下来。"塔拉,每当别人批评我时,我真的承受不了,会失控……我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反击,如果暂停下来,我怕我会崩溃。"她啜泣着,把脸埋进双手中,说道:"我觉得好羞愧,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刚开始练习停歇的艺术时,那些支配我们行为多年的感受还是很容易把我们淹没,因此,逐步放松是很重要的,可能的话,最好有人在一旁协助。通过回想一个最近发生的事件或类似的状态来练习,会非常有帮助,就像罗拉在协谈时所做的一样。不过,处于紧张激烈的情境中时,最好是先"喊停",再找一个静谧安全的环境来练习;先做几次深呼吸,刻意让身心都放松下来。 在我们的协谈过程中,罗拉一开始的几次停歇练习,时间都不超过一分钟,到后来,她逐渐学会了在剧烈情绪汹涌而来时,依然活在当下,任由那逃避多年的不安全感尽情浮现。不过,罗拉要经过好几次协谈,才会逐渐感觉那停歇的时刻像是真正的庇护--她可以清楚觉察自身的痛苦,既不会觉得被痛苦控制,也不会为之吞没。到最后,这停歇时刻就会让她以一种亲密且诚挚的模式,回归自我。 斗牛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跟停歇时刻非常类似,那是个提供庇护和恢复活力的角落。据说,在斗牛赛中,斗牛会在竞技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在那儿,它可以重新获得力量和动能,这个角落就称为最爱之处、滋养之地。只要斗牛保持受激怒的状态,并且会反击,那么斗牛士就占了上风;然而,斗牛一旦找到了它的滋养之地,就能重拾力量、抛开恐惧。就斗牛士而言,这时斗牛真的危险极了,因为它已经开发了自己的动能。每次罗拉觉得被敌人激怒而情绪激动时就会失控,被诱入更深的恐惧与羞愧之中;这时,罗拉的斗牛士--魔罗,他的力量就掌控了全局。但是当她通过停歇而找到自己的滋养之地时,就能以更稳定、更有效的模式来回应"斗牛士"了。 有一天,罗拉告诉我,改变真的发生了。在她弟弟的生日晚餐会上,妈妈又开始找她麻烦了,她咄咄逼人地质问罗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找一份护士的工作。罗拉还来不及回应,母亲就靠了过来,用尖锐嘲讽的语气说道:"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在等工作从天上掉下来……等着白吃的午餐!"罗拉的沉默像是在鼓励母亲继续说下去一样,于是她又扩大攻击面:"那,你打算叫菲尔养你一辈子吗?" 罗拉的心怦怦乱跳,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听得到,她停歇了一下,深呼吸了好几次,感觉胸口灼痛不堪,仿佛被刺了一刀,只想大吼大叫。不过,这次她反而只简单地回答:"妈,我也不知道。"然后就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是喔。"她母亲回道,也许是对罗拉的反应感到讶异,她接着就转身和罗拉的弟弟说话了。 罗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继续保持停歇的状态,感觉自己的身体猛烈地颤抖,胸口好像要炸开一样;她也注意到脑海中不断盘旋的念头:"罗拉总是搞砸一切。""罗拉是个暴躁的神经病。"在一片混乱中,她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小声地说:"这感觉好可怕……但我可以处理得很好。"在几次协谈治疗中,她已经多次体验过这激动的感觉,她很清楚自己承受得了,也知道这种感觉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罗拉放松下来以后,胸口和喉咙渐渐感到放松,尖锐的痛楚开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忧伤,容许这一切感受尽情抒发之后,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温柔地抚慰内在的伤痛。 不再深陷迷惘之后,罗拉终于可以考虑几个选择,她可以继续待下去,也可以回家;她可以跟妈妈面对面沟通,告诉她为什么自己还没找到工作,或者,她也可以让这个事件就此烟消云散。无论选择哪一种方式回应妈妈,她都是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应自己。停歇时刻使得罗拉能够接纳当下感受的一切,也因此体验到令人惊喜的温暖与友善。罗拉再回头看着妈妈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温柔,她看到的是一个深陷不安全感的女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吐出失控的话语,紧张地握着拳。等到那天晚上道别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直视妈妈,不仅握着她的手,脸上还带着微笑呢。 罗拉已经开始勇敢面对那条存在妈妈心中,也存在她心中的恶龙了。在妈妈火爆吓人的外表之下,她也看到了一个受伤的人;罗拉的恶龙同样一直都在捍卫着自己的脆弱、觉得自己很差劲的那股恐惧以及羞愧感。在层层硬壳之下,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柔软宽容的一面。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面对的恶龙,二十世纪杰出的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Maria Rilke)表达了他深刻的理解:"我们怎能遗忘在人类起源之初就出现的古老神话呢--神话里的恶龙总是在最后一刻变成了公主。或许,我们生命中所有的恶龙,都是等待着我们去拯救的公主,等待我们展现美与勇气;或许,所有威吓我们的一切,其内在都万般无助,渴求得到我们的爱。" 神圣的停歇时刻 罗拉学会如何停歇之后,已经准备好去探究修补婚姻的策略。我和她都知道,想要改变反击的习惯,还要花上一段时日;不过协谈的时候,我们也探索了当她受到菲尔的批评时,可能出现的几个场景。如果感觉自己快爆发了,她可以停歇一下,告诉菲尔她需要暂停休息,并建议稍后再谈;然后,她可以到另一个房间去,观察一下自己又陷入了什么虚幻的情节、想法,还有自己的感受。假使她真的反击了,两人又开始争吵,她可以选择用停歇时刻来打断口角,稍后再试着告诉菲尔自己心里的感触,她也可以问问他的感受如何。我们甚至想象过,如果在停歇之后,觉得自己够自在了,也许还可以静默地握着菲尔的手一会儿。 她第一次尝试在停歇之后,告诉菲尔自己的感受时,菲尔还没准备好,因为他早已习惯她一交谈就演变为咆哮,因此,罗拉才说几句就被他打断了:"罗拉,我对你永无止尽的戏剧性反应真的感到厌烦了,我们还要重演一次吗?"他讲完也不等她回应,抓了报纸就离开房间了。那个星期,罗拉问我:"塔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努力,怎么可能有用?"要改变婚姻中的相处模式,当然不可能只靠罗拉,但是,她可以是推动者。 在两人关系中,即使只有一方在练习停歇,以彻底接纳的态度敞开心胸,也是有潜力将两人从痛苦的僵局中解脱的。停歇时刻能中断原本根深蒂固的互动模式,当批判与误解的恶性循环停止了,哪怕只有一会儿,双方就有机会辨认隐藏在问题背后的信念和感受。而这样的洞察力自然又会促使双方做出更加明智的抉择。当一方选择避免出言伤人,或仔细聆听,那么,另一方可能就会变得更放松,逐渐卸下心防。虽然停歇时刻未必能挽救陷入瘫痪的关系,却必定有助于找出改善之道。 对罗拉而言,停歇时刻无疑开启了她与丈夫之间沟通的大门,而转折点就发生在某天晚上。菲尔说,他无法休假一整个星期跟她去度假,然后,两人又陷入口角,吵到一半时,罗拉突然想起要停歇一下。于是,她和缓平静地说道:"我又有同样的恐惧感了,总觉得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产生这种感觉时,我只是需要你给一点暗示,说你还是很在乎我就行了。" 一开始,菲尔还是很火:"罗拉,你知道吗,我若不忍让三步,好让你脆弱的自我'维持原样',你就会暴跳如雷,我实在不想再被你的愤怒控制了!"听了他的话,罗拉竟没有为自己辩护,菲尔的内心却有所转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补充道:"别人硬要我表达感情时,我实在很难刻意这样做;每当你要我向你再三保证,或收回我的批评时,我只觉得被人操纵了,但是,罗拉,我敢对天发誓,我也很恨自己对你这么恶劣。"这段话实在出乎罗拉意料,然后她试着告诉他,每次对他大发雷霆之后,自己心里也感到羞愧异常。一阵很长的静默之后,她又说道:"菲尔,我真不敢相信这些日子有多么难过……我们的隔阂是如此之深。"当晚他们就决定去接受婚姻咨询。 渐渐地,菲尔和罗拉开始重温往日的温馨,又开始打情骂俏了。罗拉解除了对菲尔的怒气所引发的束缚感,觉得自己的情欲都被唤醒了,夫妻俩于是得以重享愉悦的鱼水之欢。罗拉将婚姻的重生归功于停歇时刻的力量--随着放缓自己的习惯性反应,菲尔也开始注意并接纳了自己真正的感受。对他们而言,停歇所带来的开阔性,使两人的话语和行动都展现了愈来愈高的温柔和信任。 解脱自在的珍贵时光 通过不断的练习,我们才能学会彻底接纳,在大发雷霆、口出恶言之际就立刻住口;感到焦虑不安时,与其打开电视、打电话或胡思乱想,不如静静坐着,体会一下难受或心神不宁的感觉。在这停歇的当下,我们放下想法、停止一切活动,跟身体和心灵所经历的一切保持亲密的接触。 我们或许还不是很熟悉停歇的技巧,总觉得自己很不灵巧,或觉得跟我们平常生活的方式截然不同,但实际上,生活中有很多时候,比如说淋浴、行走、开车时,我们都可以放松思绪,只是单纯地觉察当下,让生命自然呈现。我们可能会在看到春天嫩绿新芽的瞬间停歇一下;可能会在超市暂停下来,凝视婴儿的清新面孔;或者对某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而停歇就发生在恍然大悟时、身心放松并长叹之际;抑或,漫长的一天结束后,我们终于躺在床上,放下白天的一切,也会体验到那自然发生的停歇。 我们也可以在日常活动中刻意停歇一下。我常常在步出车外之前暂停一下,单纯地感受自己内心的体验;有时候打完电话,我会坐在书桌前,呼吸、聆听,不急着去做下一件事;或者在做家务时,暂停手边的工作,单纯地听听音乐。我们也可以在山顶暂停一下,在地铁中暂停一下,跟别人相处时或独自禅修时,都可以暂停一下。 佛使比丘称这种自然或刻意的停歇时刻为"暂时涅槃"。他在书中写道,如果没有这类的停歇时刻,"生灵将非死即疯。我们之所以能够存活,就是因为有这类自然发生的平静时刻、完满时刻、自在时刻。事实上,它们远比攀执与恐惧之火还要持久,而这才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主因。" 生命中的停歇时刻使我们的经历更完整、更有意义。有人曾经询问著名的钢琴家阿瑟·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你如何将音符处理得如此美妙?"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处理音符的方法其实并不比别人更高明,除了暂停的部分--啊!那才是艺术的精髓所在。"就像乐谱上的休止符一样,这停歇时刻的纯然静止形成背景,使我们此前的经历更加活跃鲜明,从而反映出我们本来面目的真实性和完整性。 停歇时刻是通往彻底接纳的途径,在停歇时刻,我们对总是匆匆流逝的生命,对平时常常忽略的生命,给予更多空间与观照。只有这样在菩提树下安住,我们才会了悟自心与觉性的自在解脱。就像佛陀一样,我们不必逃之夭夭,只需以全心全意的态度活在当下。 观照思维 神圣的停歇时刻 神圣的停歇时刻帮助我们重回当下,特别是在陷入苦干、执著或拼命设想未来时,它让我们重获只能在当下找到的神秘与活力。 选一个时间,找一个有目标的活动,比如阅读、打字、打扫、饮食,然后探索一下停歇时刻。首先,我们先停下手边一切活动,舒适地坐着,闭上双眼。深呼吸几次,每次呼气的时候,就放下接着该做什么事的忧虑和念头,放下身体的紧绷感。 现在,留意自己安住在停歇之中时经历了什么?你的体内有什么感觉?当你试图走出虚幻的想法时,是否感到焦虑不安?你是否很想恢复刚刚的活动?此刻,你是否能够接纳内心发生的一切变化? 你可以将神圣的停歇时刻融入日常生活中,比方说,每小时停歇一下,或者在活动的开始和结束时停歇一下。坐着、站着或躺下时,都可以停歇一下。甚至在行动过程中也可以停歇,比如散步或开车时。你可以在双眼睁开时,于内心停歇一下。每当发现自己感到困顿,或跟自心失去联结时,通过停歇,放松并观照当时的经历,于是生命便在当下重新展开了。 你可以先做个实验,选一件每天都会做的事,连续一个星期内,在开始做这件事之前都停歇一下;也许是刷牙、打电话、从车里拿东西、每喝一口茶或者开电脑时。每次都停歇片刻,放松并察觉内心的状态;停歇结束之后,再开始做这件事时,观察内心是否有变化。 第四章 无条件的友善之情 我们的身体,即是一间旅舍, 每天早晨都有新面孔住进来。 喜悦、忧郁、恶劣、 还有一闪即逝的觉知, 都是不速之客。 欢迎并招待他们! 阴暗愚昧的念头、羞愧感、恶意, 要在门口笑着迎接他们, 快快邀请他们进来吧。 要感谢所有前来的人,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 从彼处派来此地作为向导的。 --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