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寻找你自己的真理 别人证悟到的真理,只是他自己的真理,而不是你的真理。 ——印度哲人葛印卡 学心理学到现在已经18年,这个过程中,经常听到持有一些理论或看法的人说:这就是真理! 这样的说法,似乎在说,除非你也持有这一理论或看法,否则你就无法认识自己、揭开人性之谜或成为一个优秀的治疗师。 但我的经验显示,也许最重要的是,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真理。 “我是弗洛伊德的使者” 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读本科和研究生时,我很迷人本主义,尤其喜欢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尽管我的英语非常一般,但我还是从图书馆借了多本罗杰斯的原著,很慢很慢地去读他的文字,去体会其中的感觉。 同时,我很不喜欢弗洛伊德,觉得他太阴暗了,什么泛性论,什么性与攻击是人类的两大驱动力,什么童年决定论……这些太消极太晦暗了,我不喜欢,我更喜欢人本主义对美好人性的肯定。 与此相对应的是,我那时读人本主义的书籍和文章时,总是很有感触,并因此无形中接触了许多相关联的书籍,如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的《我与你》,美国思想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俄罗斯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系列著作,我国哲学家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等等。在我看来,这些著作中,都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都有对人性的信心。 也许是因为那时排斥精神分析,所以看弗洛伊德的原著时,尽管很喜欢他对人性的洞若观火的觉察力,但总是有些排斥,读不下去。读不下去,那就不勉强自己了,我一向如此,不强迫自己去做什么。 一直到2001年研究生毕业时,我都对精神分析没感觉。 但2005年开始主持广州日报的心理专栏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这时对精神分析很有感觉了,很容易领悟精神分析学派的道理,而再读弗洛伊德的书,那种勉强感也消失了,读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更有趣的是,2006年,我去上海参加中德班(中国与德国合作的一个培训精神分析的项目)前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杀死了秦桧的干儿子,当秦桧派来的兵马前来捉拿我时,我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我是弗洛伊德的使者,他们便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醒来后,我的感触非常强烈,知道这是我一个重要的梦。对这个梦,我的理解是,秦桧的干儿子就是忠孝,因他之所以能帮助宋高宗害死岳飞,根本原因是当时社会持有的一种极端主义,不过这个极端主义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这种极端的三纲主义中,真正的道理就被忽视了,真正的人性就被抹杀了,而实际上也做到了忠君报国的岳飞就被冤死了。 小时候,我读书无数,但多数都是大我8岁的哥哥的各种课本,和姐姐四处借来的像《青年一代》、《女子世界》等杂志,家中仅有的两本“大书”,一是《说岳全传》,一是法国文豪雨果的《悲惨世界》。《悲惨世界》读起来有点噩梦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沉重感,所以印象中只是读了几遍,而《说岳全传》,我读了不下一百遍,但奇怪的是,其中的情节,我长大后几乎全忘了。 原因或许是,太难过了,看到几乎没有什么缺点的岳飞被冤死,那种感觉太难受了。这种感觉,后来在读台湾作家柏杨的一系列书时得到了共鸣,他说,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就是英雄都没有好下场的历史,就是英雄气短而小人得志的历史。 但是,读秦朝以前的历史,这种感觉就很少有,即便是一些悲情故事,我也总有一种畅快感,而秦朝统一后的历史,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少,压抑和郁闷的感觉就越来越强,在秦桧和岳飞的故事上,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三纲是一种极端主义 回过头来看,之所以小人得志而英雄气短,主要原因在于,小人真的可以如鱼得水地利用三纲五常这些似乎伟大的旗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英雄们常常是真的遵从这些教条,结果看不到人性的幽微之处。例如,岳飞立誓北伐,要迎回被金兵掠走的宋徽宗和宋钦宗,这是忠君的极致,但假若他真做到这一点,正在位的宋高宗该如何呢?北伐成功其实是宋高宗最惧怕的事情,所以岳飞才会在北伐成功在望的时候被一连十二道金牌召回,而后被秦桧害死。 在一个民族的层面上,忠君成了头号道德,而在一个家庭中,孝道成了头号道德。当孝道达到极端主义的层面时,孩子在父母前就没有了立足点,而女性在男性前就没有了话语权。可以说,孝道就是杀死孩子和女性的利器。 很多读者会猜测,为什么武志红老声讨孝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被父母虐待?这个我可以澄清一下,不是我被父母虐待,而是父母被自己的祖辈压制得太厉害。 极端主义程度的三纲在我们这个国家延续了两千多年,它现在既停留在我们的意识层面,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要破掉它,人本主义或许不够直接,而精神分析就非常直接,可以具体地理解人性的细微之处。 2005年6月,我开始主持心理专栏,而去上海中德班学精神分析,是2006年3月。这一段时间内,我又非常密集地听了无数家庭惨剧,觉得世界真苦,真的很想能帮人化解这种苦,也许是因为自己心中许了这样的愿望,所以在学精神分析前,潜意识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以“你会是弗洛伊德的使者”的方式传递了一个信号:精神分析可以杀死秦桧的干儿子——孝道。 人本主义、行为主义和精神分析是传统心理学的三大流派,这三者中,行为主义我自始至终很排斥,而人本主义和精神分析则有上述一个转变历程。也许最忠实的人本主义信徒会说,人本主义就是真理,而最忠实的精神分析信徒会说,弗洛伊德就是答案。但我的经验显示,对什么有感觉就学什么,那时候真是事半功倍,如果我没有内心的转变,从潜意识上成为“弗洛伊德的使者”,在大学时硬去学精神分析,那就是事倍功半了。 类似的故事还发生过几次。 一次是,当我接触的神秘的东西越来越多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西藏旅游,而当所有人都被布达拉宫的奇幻景象震撼时,一个声音却对我说,这个布达拉宫其实是海市蜃楼。这个梦令我明白,至少在目前这一阶段,我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排斥,我认为这是幻象。既然如此,我尊重自己就好了。 一次是,因为种种机缘,我开始越来越地接触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东西,当开始犹豫要不要认真去学荣格的心理分析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一个荒原上,荒原上只有稀疏的、枯黄的杂草,和几个老鼠洞,而一个声音对我说,这是“荣格荒原”。这个梦令我明白,我那时内心深处对荣格缺乏认同,那我不必强迫自己去学荣格。 这样说,并不是说,那些神秘的东西不对,荣格的理论不好,而是说,我的内心目前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排斥,那么,在这种排斥没有消失前,我最好去尊重这种排斥,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不尊重。 理论的价值在于引出感受 关于人性的理论和看法有无数种,其中任何一种,假若有人对你说,这是唯一的真理,这是唯一的路。那我的理解是,这是一种强加,而且这会损害你自己的觉知力。其实,很多思想之所以能控制很多人,关键就在于这种强加,那时这种思想就是一种极端主义。相反,一旦允许对这种思想进行反思,信奉者都是自由地接受,不信奉者也不必被排斥甚至被杀死,那时自由和宽容就会产生,而信者也会是真正的信者。 在我上的许多课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说法是印度哲人葛印卡的说法。那是我在福建学内观时听到的,他说,真理是通由自己的身体证悟到的,对于一个证悟者而言,那个真理是真理,但对于别人不是,你必须自己努力去证悟到,那才是属于你的真理。 我很喜欢这样的说法,当一个老师持有这样的观点时,他的课程就很少有强加和诱导的意味了。这样,在一个课上,你会是自由的,你的觉知力有充分的空间,而那些觉知也的确会是你发现的,而不是老师暗示给你的。 相反,在另一些课上,一些老师会过于强硬,似乎他所持有的理论和技术就是唯一正确的。这种课上,经常会有很多神奇的效果产生,但这种效果,在我看来常常是团体压力所致,因为在一个团体中,缺乏自我认同感的人都想找到团体归属感,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团体的权威认同,如果权威只有一个,而且还很强势地要求学员认同自己,那么就会形成很大的团体压力。 以上是比较复杂的说法,我还有一个比较简单的说法:任何一个理论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框架,它的价值就在于,能不能引出你的一些感受,而每一个感受都会打开你的一扇门,让你更深地发现自己。 所以,千万不要迷信任何理论,更不用说我的这些零零散散的文章。一个好的理论自然有一个体系,但这个大厦是靠不住的,它的价值不是让你膜拜,那样你会迷失自己,它的价值在于帮助你唤醒自己的感受,而每一个感受都会点燃你自己。 首先需要尊重自己的感受,我很想给出这样一个教条。 从高中开始,就不断有人问我,武志红,你累不累啊,整天思考这么多。去中德班学习时,多了一个好朋友,我们整天在一起探讨彼此的发现,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很奇怪,你有那么多矛盾的想法,却为什么没得强迫症呢?如果换成别人,这真的就像是强迫症的表现。 现在想,那么多人的问话和我这个朋友的纳闷,的确有他们的道理。如果我真的只是在思考,那么这真的会得强迫症。但是,我的思考其实首先是为我的感觉服务的,思考总是第二位,而感受是第一位的。一些重大的突破,总是先有一种感觉产生,然后内心中会升起一个念头,而围绕着这个感觉和念头,我会再做一些思考。这样的“思考”,是不会得强迫症的。其实,强迫症的真正核心内容是,“内在的父母”的声音拼命打压“内在的小孩”,而“内在的小孩”的声音微弱到似乎听不见了,这时思考就会脱离身体成为一种纯粹的思考。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时思考就是一种打架,A似乎有道理但有不对,-A也似乎有道理但也不对,结果哪里也去不了了。 向内打开一个通道 尊重自己目前的境界,尊重自己当下的感受,这是我一再强调的。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感受真的是靠不住的,因为当你真正做到尊重一个感受时,这种感受就会融化掉,接着更深一层的感受就会产生。并且,这似乎会是一个无限发展的过程,最终你会抵达非常神奇的境界。 一位来访者的问题是,她太容易愤怒了,她希望改变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那么,她首先可以尊重这个愤怒的存在,然后看一看,这个愤怒是什么。 这样做时,她发现,愤怒并不是全部。其实,愤怒产生前,先有一份悲伤发生,这个悲伤是更深的存在,而愤怒是为了防御这个悲伤的。 再接下来,就可以去尊重这份悲伤的存在,并去觉察它。但是,这样做的时候,她会非常的痛苦,非常的恐惧。那么,这种痛苦和恐惧也要尊重,不必非得说,“觉察悲伤”就是真理,你必须要这么做才对。 实际上,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对,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错,正是问题积累的原因。当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对时,我们就允许它出现在意识层面,而当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错时,我们就会不允许它出现在意识层面,而将其压抑到潜意识中。 更进一步,当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绝对正确,而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绝对错误,这就会导致极端主义产生,这时就会导致极度的压抑,人性就会被严重扭曲。三纲,如果只是比较轻度的存在,那么它们就是挺不错的东西,德国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发现,假若一个家庭做到“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时,这个家庭就比较平衡而稳定。相应的,假若一个社会做到“君为臣纲”时,自然也会比较稳定。 但是,假如将三纲视为绝对正确,将孝道和忠君提拔到无以伦比的高度,那么,非常严重的分裂就发生了。三纲绝对正确的基础其实是,君是完美的,父是完美的,夫是完美的,那样臣、子和妻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但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所以,百分百心甘情愿的追随也不可能会发生,作为臣子、孩子和妻子一定会有种种不满发生。这时,假若这些不满不被允许发生,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相反,它们会有更可怕的存在——它们以种种扭曲的方式存在于潜意识之中。 并且,潜意识中的扭曲的存在,会妨碍一个人感受到真正的爱意。一个孩子可以对父母行为上好到顶点,但在睡梦中,他可能会对父母咬牙切齿。一个妻子可以在行为上做到近乎完美,但她可能会有虚无感,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就算不想做一个彻底的证悟者,而只是想拥有幸福快乐美满的人生,我们也需要向内打开一个通道,与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爱意相连。要做这个工作,不是去倡导种种伟大的道理,而是去尊重真实的感受,这样做时,心就会像莲花一样逐渐盛开。 我听到很多故事,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的道理,假若一个人对本应该挚爱的亲人有着不满、愤怒甚至仇恨,那么,允许不满、愤怒甚至仇恨在心中涌动,允许它们在一个不被批评的空间内存在,那么,这些所谓负性的情绪会融化消解,最终爱意会再次流动,而那时的爱,就是真正的爱。 chapter找回失去的自我 那一天将会带来 带着喜悦,你问候自己 到达你自己的门口,看着你自己的镜子 你们彼此向着对方微笑,说,请坐,请吃吧 你将再一次爱上这个陌生人,他,就是你自己 给他美酒、食物 将你的心再度交还给他自己 给这个爱了你一生的陌生人 以前,你忽略了这个陌生人,为了其他人 ——英国佚名诗人 跟美国催眠治疗大师斯蒂芬·吉利根学催眠时,一天课上,他让我们每两个人一组做一个练习,核心程序如下: 1.两人相对而坐,放松,感受自己的身体,和自己内在链接; 2.想象打开自己,与同伴链接; 3.两人轮流使用下面的句子,用同一种步调,表达自己的觉察: 现在我觉察到我看到了…… 现在我觉察到我听到了…… 现在我觉察到我感受到…… 4.使用以上句子进行数轮表达,感觉进入催眠状态后,使用最简单的句子轮流讲述自己的感受和意象,譬如一人说“微风吹过”,另一个人说“秋天的树叶”…… 这个练习若进行得比较好,两个人心中涌现的意象和感受也越来越接近,甚至会完全一样,而两个人也逐渐融为一体。 练习结束后,一个同学提问说,她的感觉好极了,希望能继续下去,但她的男性伙伴进行了四五分钟后就匆忙结束了。练习结束后分享彼此感受时,她的伙伴说,他也觉得不错,但他突然间担心自己爱上她,一时有些慌乱,突然就想结束了。 对此,吉利根回答说,亲密关系需要有一个合适的距离,否则,一方或双方会担心,如果被吞噬了怎么办? 要防止这一点发生,最重要的一点是,时刻保持与自己的链接,当发现与自己失去链接时,要有意识地回来。 要时刻保持与自己的链接,这一点,是吉利根在课上不断强调的。课后分享彼此的感受时,多名同学对我说,这也是自己在吉利根老师的催眠课上最大的收货,自己未必能在持续12天的课程中成为一名催眠师,而且自己也未必想成为一名催眠师,因为很多人来到这个课上,初衷不是为了助人,而是为了自助,仅仅能养成这样一个意识——时刻保持与自己的链接,就已经可以令自己受益匪浅了。 其实,这也是拥有高质量的亲密关系的关键所在。因为,假若我们失去了与自己的链接,我们就会拼命与别人去链接,别人对于我们的重要性,将远远胜于自己。对于这一点,我们很容易会说“因为我爱你”,但这种爱常是幻觉,是我们失去了与自己的链接后,将爱人当成了自己,失去爱人,就意味着失去自己,所以我们会对爱人特别执着。 这个道理,也一切社会关系都有不同程度的展现。你或许会有感觉,那些一心想讨好你的人,你反而会讨厌他,想远离他,其中可能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人好像是扑上来与你交往,但他那一刻失去了自我,他是一个没有自己的人,而且他还将你当成了他自己,他将自己的生命重量挂在了你身上。 那么,什么是与自己取得链接呢?怎样可以与自己取得链接呢? 请聆听拖延行为背后的声音 首先,我们需要将焦点调回到自己身上。很悲哀的一点是,多数人的焦点都不在自己身上。多数人找心理医生,一开始在心理医生面前谈论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亲人,最常见的如配偶、孩子或父母等。 碰到这种情况,有经验的心理医生会帮来访者调整焦点,让他多谈自己,多使用“我……”的句式,而少使用“你……”的句式。这个工作可有意去做,譬如一些治疗师会明确要求来访者使用“我……”的句式,也可以无形中引导来访者去做,譬如一些治疗师会将自己的焦点对准在来访者的感受上,当来访者谈别人的时候,他会不断去问,当这件事发生时,你有什么感受呢?你更精细的感受是什么? 光这样问还是远远不够的,心理医生需要首先在自己生活中活出自己,对自己的感受有很好的觉察能力。心理医生对自己的感受的觉察能力越好,他就越能细致入微地体会来访者的感受,或通过自己的感受,而能理解来访者对他的一些投射和欲求。 我一个来访者,他有严重的拖延习惯,尤其在工作上,拖延得一塌糊涂,没有完成的工作已累积成山,虽然公司老总很包容他,但他自己极度内疚。他来到我的咨询室,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帮助他改善拖延习惯,能更好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所以,第一次咨询中,他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拖延,谈论自己的内疚。但是,当我听他讲话时,我主要感受到的是一种疲惫,非常非常的疲惫。于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我对他说,我听你讲话时,感觉非常累,你感觉怎么样? 听我这样说,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好一会儿后才说,的确,他有这种感觉已经很长时间了,但他一直不想承认这种感觉,他希望自己永远能保持一种积极的工作姿态。 按照吉利根老师的说法,这位来访者希望自己永远能保持一种积极的工作姿态,是头脑层面的意识,而累,是身体层面的意识。身体层面的意识,要远比头脑层面的意识更为真实。头脑能发挥作用的前提,就是与身体一致,而假若头脑和身体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的话,那么迟早一个人会发现,他的身体拒绝接受他的头脑的指挥。 若想改变这种局面,一个人就要重新与自己的身体取得链接,去认识身体的需要,聆听身体的呼声,并尊重这个声音。 所以,我和这位来访者的咨询过程,一开始就是帮助他不断聆听自己身体的感受并试着学习尊重这些感受的过程。 要做到这一点,我可以不断去问“你有什么感受”,但假若心理医生只是将这句话当成一个原则去问,那么来访者势必很容易感觉到厌烦。要最大效果地发挥这句问话的效用,心理医生先要做到和自己的身体有一个很好的链接,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有很好的觉察,通过这种觉察,才能捕捉到来访者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有时候能捕捉到细节,有时候只是一些模糊的判断——一些重要的感受正在发生。有了这些信号,心理医生就可以在恰当的时候问“你有什么感受”,这时这句话就可以一下子令来访者进入状态。 远离体验,也即远离自己 关注自己的感受,可以算是第二个重要的努力了。所谓感受,通常指两种内容:身体的种种感觉,以及情绪。有时也会有一些特殊的、难以描绘的感受。 身体的感觉一般指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其中对多数人而言比较重要的是视觉和听觉,所以很多练习——包括本文一开始的练习——都强调要来访者表达“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而情绪、其他身体感觉或一些难以概述的感觉就可以用“感受到什么”来表达。 有时,我会使用一个最简单的治疗方法,即不断地请来访者复述一件重要的事情,同时不断问他当时或在回忆中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复述一遍,再复述一遍,再复述一遍…… 这个简单的办法之所以有治疗效果,是因为它可以帮助来访者和这个事件带给他的所有体验取得链接,尤其是一些事发时被他的头脑排斥的体验,或被他忽略的体验,一旦和他的头脑取得链接后,就会立即有不可思议的疗效。其实所谓疗效,就是他重新看这次体验时,有了更多的角度,逐渐地他可以完整地看待他整个体验,而完整地看待自己的体验,会帮助他彻底接受这件事情,而接受势必会带来转化乃至不可思议的疗效。 但这个复述问话法和前面那个“你有什么感受”的问话法一样,切忌只是当成一个金科玉律来使用,治疗师要根据自己的感受来判断,来访者现在是否准备好了这样做,是否乐意这样做。在恰当的时机这样做才会有很好的效果,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有些治疗师喜欢使用宣泄的方法,即让来访者释放郁积已久的情绪。使用这种方法时,有一种认识是,负性情绪累积多了对人不好,需要释放。这种将情绪分成好和不好的二分法,本身就是一种限制性的理念。在我看来,宣泄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通过宣泄,来访者和被自己一直忽略的情绪取得了一个链接,这时就有一个机会,从各个角度去体会、理解和认识这个情绪,和自己的体验有更完整的链接。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说“我就是过去一切体验的总和”,所以,远离自己的体验,也即远离自己,而与自己的体验取得链接,也即意味着开始回归自我。 回归自我,听起来是一个蛮伟大的事情,所以,很多人听到回归自我时,会想到自己该做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其实,不必非要去一些重要的事,一开始只需要留意自己在生活中一些细节时的感受就可以了。 体验,是存在的证明 我一个来访者说,在她30多年的人生中,她一直觉得自己挺糊涂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更不用自己的感受。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她对别人,尤其是恋人的想法非常关注,恋人的一个眼神、随意一句话她都会关注到,假若恋人要求她做一件事情的话,她会把她做到满分,甚至比恋人要求得还要高很多。 我问她,你怎么认识自己呢?你能否向我描述一下你的特征,描述一下你什么样的人。 她立即回答说:我是一个自私自利虚荣虚伪的人。 我反问:真的吗?这是你自己吗?好像一谈自己,你想到的就是自我批评。 她想了很久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或任何一个人介绍我自己,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她的认识,她对自己的认识是非常模糊的。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真的。我认为,她是一个个性非常鲜明的人,对于各种事物,她有非常清晰的感受。那一次咨询的时候,她和我讲了一段她去买宠物的一次经历,那段经历看起来一点都不伟大,很琐碎,但她讲述这次经历的时候,她把宠物市场的细节、她的种种细致入微的感受,讲得淋漓尽致,听她讲时,我好像身临其境,而且听得津津有味,堪称引人入胜。 听我这么说,她觉得有些惊讶,这么琐碎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而且深有意义。我说,其实任何一个时刻,我们都是在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而建立联系的通道,就是我们的感觉,感觉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在我看来,更好的说法是“我感受故我在”。 相比之下,那些伟大的东西,假若只是一个目标,而没有了感受,就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架子,没有什么意义。 的确如此,她反思说。一直以来,她发现自己有一个特点:很喜欢给别人讲述她上各种神奇课程的体验,而且会极力游说别人去,但一旦别人接受了她的建议,她就会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会觉得怅然若失呢?一直以来,她总是不明白这一点,但在这次咨询的过程中,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她发现,给别人讲述她上神奇课程的体验,是她与别人建立关系的一个重要方法,那时,她会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是存在的,但一旦别人接受了她的建议,去上了这个课程,她会觉得,这个联系中断了,她得需要去找新的神奇体验,好在下一次可以继续用这种方法建立联系。同时,她也会隐隐感觉,别人是对她讲的这些神奇课程感兴趣,而对她本人不感兴趣。 在我看来,她上这些神奇课程时的体验是她自己,而她在那些琐细生活中的体验也是她自己,她并不非得需要那些极少数时间的极少数体验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她在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的任何一个真实体验,都是她存在的证明。并且,当她投入地讲述她任何一个琐细的体验时,那意味着她与自己建立一个很好的链接,这时,她是非常迷人的。 体验痛苦时,抱持身体的中正 吉利根老师所说的时刻保持与自己的链接,有一些简单的办法。 譬如,当发现自己有些失控,或注意力已集中在别人身上时,可以立即将注意力拉回来,并把注意力放在小腹部的丹田位置,或心口的位置。 譬如,可以在这种时候做一个深呼吸,然后注意自己的身体感受,假若身体某些部位有一些特殊感受,可以将注意力放在那里一会儿。 吉利根认为,我们之所以拼命去和别人链接,一个很常见的现象是,我们这时自己身体有很难受的感受,为了逃避这种感受,我们把注意力放到了别人或事物身上。但其实,在多数时候,我们若和自己的感受取得链接后,不需要太长时间,这些难受的感受就会发生转化。 吉利根老师另一个重要的建议时,当我们和自己的身体取得链接时,要保持身体的中正。 保持身体的中正,是太极拳的一个原则,也是吉利根所修习的日本合气道的一个原则,即自己的注意力时刻都要保持一种柔和的平衡。要做到这一点,将注意力放在丹田部位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 当保持身体的中正时,那些难受的体验最容易发生转化。 和自己的身体取得链接,和自己内在取得链接,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也是一个很长的旅程。本文中只写了一些简单的方法,一些简单的故事,假若你开启了这个向内的历程,你会发现,生命反而会像莲花一样逐渐绽放。 chapter不含敌意的坚决 我收到的差不多一半读者来信中,以及许多来找我求助的来访者,一开始的焦点总在别人身上。 例如,他们会问,怎样可以帮到我的父母呢?我的配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孩子真让我头疼…… 之所以会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确会认为,我的痛苦是别人所导致的,如果这个人改变了,我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了。还有一个看起来似乎比较表面的原因是,我们很难做到对别人说“不”,别人,尤其是重要的亲人将他们的某些东西加给我们,我们不舒服,但却难以拒绝。 当不能拒绝别人的事情发生时,会有一个矛盾。一方面,如果你接受了亲人的这些东西,你会难受;另一方面,如果你拒绝,你会觉得内疚,或担心对方不高兴,甚至离你而去。 化解这个矛盾的一个原则是我常提到的“温和而坚定”。首先是坚定,即我坚守我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改变;其次是温和,无论对方有什么情绪或做什么事情,我的情绪都是温和的,不会失控。 温和而坚定,是我自己想到的词语。对这个原则,美国心理学大师科胡特有另外一个术语可以描绘——“不含敌意的坚决”。这个术语突出了“非敌意”,即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有敌意产生。 这个原则,听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并不容易,甚至理解起来都不容易。非常有意思的是,我是最近几天,有连续三个晚上在梦中,自己对自己不断讲解什么叫“不含敌意的坚决”,从梦中醒来后,会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继续很自然地进行思考,但这种思考,没有任何努力的成分。 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我对这个看似简单的原则有了更深的体会。 要理解“不含敌意的坚决”,关键是“投射性认同”,也即我以前的文章屡屡提到的“自恋幻觉”的游戏。 概括起来,这个游戏是一个三部曲:我做了A,你要做B,否则会有C。这个C,是怨气,是威胁性的信息。 有时,这三部曲会简化成两部曲——我希望你做B,否则会有C。当一个人大权在握,而且又有极强的控制欲望时,这种两部曲会出现。但在大多数人际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中,更常见的是三部曲。 为什么我们会有那种矛盾呢?按照对方的要求做事就会难受,而拒绝对方又会内疚或担心对方不高兴。 因为,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所以当强迫自己按照别人的要求做事时就会感到难受。但是,因为对方发出了C的威胁性信息,我们也会接受到这一信息,尽管对方意识上未必发出,我们意识上也未必意识到这个信息,但我们的潜意识会捕捉到,而我们的身体会有反应。 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蛮核心的三部曲,这个三部曲在自己最在乎的亲密关系中会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有多个朋友和来访者的三部曲是“可怜”,具体说来就是“我好可怜,你不关心我,我要疏远你(或我会让你后悔,或你不是好人,等等)”。 一开始,这个三部曲很容易奏效,尤其是女性。因为,当女性显得楚楚可怜时,男性会觉得对方很需要自己,所以很容易建立关系。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男方会越来越不愿意继续可怜她,而她也会觉得男方越来越忽视自己,于是这个关系就越来越脆弱了。 从男方的角度看,他是渐渐发现,好像自己的行动被限制了,自己只能用一种方式对待她,假若换成其他方式,她就会不高兴。为了让她高兴,他愿意做很多努力,但他越来越觉得没有自由,最后他会感到很厌烦,一看到她的可怜样就会忍不住有怒火产生。 从女方的角度看,她对自己的逻辑很执着,这种执着不仅是思维上的,更主要是感受上的。她的确觉得,只有当被呵护被照顾被安慰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男方是爱自己的,而换成其他方式,她似乎都没有什么感受。 结果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男性越是觉得厌烦,越是觉得想逃离,女性就越是担心失去这个关系,这时她就会对“我很可怜”的游戏更为执著。于是,她会自觉不自觉地将“我很可怜”的游戏推向极致,如生病,甚至发生一些灾难,好让对方可怜自己。但这时,男方常常已是厌烦到极点。这个关系随时就可能会断裂。 这的确是一个两难境地。作为男性,他会发现,如果他继续可怜她,自己会难受,如果不可怜她,她会不高兴,会生病甚至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灾难,尤其令他担心的是,她好像会离自己而去。 这样一来,他就很难不玩这个游戏,而一旦他决定不再配合,往往就是关系的结束之时。 不过,很多时候,“我很可怜”的女性未必给男性这个机会,她们会不断制造“我很可怜”的处境,而只要男性有几个处境忽视了她,她就会主动结束这个关系,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小标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三部曲,譬如有人的三部曲是“我很优秀,你不能指责我,否则我会离开你”,有人的三部曲是“我很性感,你要为我激动,否则你就不是真男人”,有人的三部曲是“我很强大,你得服从我,否则你会很惨”,等等。 我自己推测,贵州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坡贡镇一个警察之所以将两名村民开枪打死,很可能是因为他深陷“我很强大,你得服从我,否则你会很惨”的自恋幻觉的游戏中。 如果你遇上贵州这样的警察,或遇上一个“我很可怜”的女子,你该怎么办呢?到底是应该尊重自己的难受而拒绝他们,还是为了维持这个关系,或保护自己的安全,而顺应他们呢? 听上去,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拒绝他们,要么顺应他们。并且,如果仔细地去体会的话,我们会发现,当拒绝时,会有愤怒产生,而顺应时,会有压抑感。 这种愤怒,这种压抑,其实都是敌意。 所以才会有科胡特的解决办法——“不含敌意的坚决”。这个术语,我自己的理解是,主要说的是拒绝别人的投射时,你很坚决,但同时,你又没有一点敌意。 敌意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对方投射的威胁性信息C刺中了自己,而不产生敌意,是因为这个C没有刺中自己,自己没有对它产生任何反应。 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例如,假若一个警察没有道理地用枪指着你的头,威吓你跪下来,你要么会有恐惧产生,要么会愤怒产生,要么这两者同时存在。总之,他的威胁性信息会激起你很大的情绪反应。设想,他的威胁是10分,那么你的情绪反应也常常是10分,不管是恐惧还是愤怒。恐惧意味着你彻底被投射了,而愤怒意味着你把他的投射彻底反弹了回去。 也就是说,他投射来的10分的敌意,也激发了你的10分的敌意。 但有没有可能,你没有敌意产生呢? 被人用枪指着头,这种挑战太激烈了一些。换一些简单的情景,设想你遇到一条哈巴狗,它在向你咆哮。咆哮,自然是一种敌意。那么,你可以不对这种敌意产生敌意吗? 很多人难以做到,我经常见到,有人对向自己叫的小狗产生强烈的愤怒,甚至会严重控制。但也有很多人可以做到,他们会对咆哮的小狗微微一笑,他们知道,这条小狗根本威胁不到自己,是它自己在瞎紧张而已。 那么,情景更进一步恶化呢?现在是一条猛犬在对你发出低沉的吼声,你会如何? 我一个好朋友,她尤其喜欢大型犬,每当见到大型犬时,她会喜不自胜地走上前,抚摸它们,抱它们,和它们说话。好几次她这样做时,我都会担心,但结果每次都证明,那些看起来不好惹的家伙都和她处得很好。但是,它们只是对她这么友善,如果我接近它们,它们还是会很警惕,甚至发出威胁性的声音。 她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心中对它们没有一点敌意,结果她的善意驯服了它们,而我做不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心中对它们有敌意,所以也唤起了它们的敌意。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只要它们有一点敌意,我心中也有会敌意起来,而这会接着唤起它们更大的敌意…… 记得一个小说中,写一个女子在男友的威胁下,去敲诈自己的前情人,那个情人有一个诗人朋友,他过来和她讲数。当时是在海边,这个女子在自己的愿望无法达成时,她退到悬崖边,威胁说,你不要走过来,如果你走近我,我就会跳下去。但这个诗人没有为她所动,而是微笑着走近她,轻松把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类似的情境,在电影中常出现,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有朋友做到过。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没有认同对方投射来的敌意,最后化解了对方的敌意。 但通常,我们对这种威胁的反应要么是担心或顺从,要么就是不耐烦,甚至说,你想死是吗?那你去死啊,你为什么还不去死?!这两种做法,都意味着我们被对方的投射严重影响了。 怎样可以做到不被影响呢?怎样可以做到“不含敌意的坚决”呢? 去年11月在香港学催眠时,美国催眠大师斯蒂芬·吉利根教我们做一个小练习:一个人向你打出一拳,你可以当面去感受这一拳打来,你也可以转身站在对方的后边,从这个角度感受他。 两种感受截然不同,第一种情形下,你会感觉到紧张,而且会有恐惧或怒气升起,而第二种情形下,你的身体是放松的,而且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种理解甚至悲悯。 这是一个很好的做法。解释起来可以说,假若你以为,对方的敌意是针对你的,那么你也会有敌意产生,这很难避免,但假若你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感其所感想其所想,那么你很容易会理解他,那时就会产生不同的情感。 我一个朋友一次和朋友一起遇到枪匪。他们用枪指着她们的头,但明确告诉他们,他们只要钱。但她的朋友害怕极了,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而她赶紧抱住朋友,堵住她的嘴,安抚她,同时也安抚枪匪说,既然如此,你们把钱财拿去就是了。 她回忆说,不仅她的朋友很紧张,她也明显看到,那些枪匪的身体也在瑟瑟抖动,这种情形下一旦敌意或恐惧被严重唤起,枪匪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很难说了,所以她努力去安抚彼此,好让伤害降到最低。 换一个角度,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可以有效地化解对方的敌意。 但有些时候,对方会极力坚持自己的做法,已经到达了似乎绝对不能沟通的地步,那该怎么办? 对此,德国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的建议是,如果你必须要顺从,那么你可以告诉对方,我不是因为你的压力而顺从你,我是主动选择了顺从你。 海灵格针对的主要是亲子关系。有时,你的父母会过于偏执,他们非要你做什么,假若你不做,他们会让你付出代价,甚至他们会以死相逼,而且这种逼迫似乎是真的。同时,你的境界也不是那么高,你很难对这种敌意不产生敌意。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你可以转化这个游戏,你可以让父母知道,你不是认同了他们的投射才这样做,你是心甘情愿这样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科胡特说的是拒绝时你可以没有敌意,而海灵格说的是,假若你似乎不得不顺从,那你也可以没有敌意地去顺从。 他们两人说得都很好,不过,我所知道的最好的说法和处理的实例,是来自明朝哲学家王阳明。 王阳明有一句哲言“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对于这句话,我的理解是,我的心是空的,我此时此刻没有欲念,而你的心一动,我会知道,我会理解,而同时我会洞察到其中的一切虚妄,于是我可以对此作出行动。 从表面上看,王阳明作出的最大贡献是平定了宁王的反叛。宁王准备了10年之久,而且收买了朝廷中几乎所有重臣,同时当时的皇帝朱厚照也只想玩耍而不理朝政,所以当宁王反叛时,形势非常严峻,但王阳明硬是在一开始没有一兵一卒的情形下最后只用了三十余天就击败并活捉了宁王。 不过,王阳明最严峻的考验却是在平叛后。当时,朝中头号权奸江彬有意为难王阳明,用种种方式为难他,其中一个考验是,江彬派爪牙张忠领一支京军去王阳明的属地江西南昌,百般找事,并每天都派人到王阳明家门口,一刻不停地辱骂王阳明,试图激怒王阳明。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王阳明是当时的第一号功臣,刚立下不世奇功,不仅没有得到奖赏和鼓励,反而被百般刁难,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心灰意冷,被这种敌意给击中了。 但王阳明却没有认同这种敌意,而是化解了这种刁难。对于这支京军,他不仅不计较,反而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最后,王阳明化解了他们的敌意,这支京军拒绝继续受张忠的支使。他们心中对王阳明再也没有敌意。就像一条猛犬,主人支使它去咬人,但被攻击的对象却浑然没有一点敌意,结果这条猛犬也没了敌意,没有了敌意,攻击性行为也就无从发起了。 更具体来解释,这是一个双重的过程。首先,对于别人的自恋幻觉游戏,我不中招,无论我顺应其意志做了B,还是我拒绝其意志不做B,我都没有被其威胁性的信息C击中。 同时,我并没有玩自恋幻觉的游戏.我做了A,也希望你做B,但我没有威胁性的信息发出。 这双重的过程一旦发生,敌意就无法涌动,敌对行为就无法升起了。 我在一个论坛看到了对“不含敌意的坚决”的讨论,有些人会认为,这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很难做到。但在我看来,这是可以做到的,关键就是去觉察,同时也可以在一些事情中去练习。 别人向你投射敌意之所以会成功,根本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你心中埋藏着很多敌意。如果你心中彻底没有了敌意,那么敌意的投射就会彻底无效。 所以关键就是要化解自己心中已有的敌意。对于这一点,我的理解是,我们之所以会埋藏着很多敌意,关键不是人性恶,关键反而是,人性被压抑得太过于厉害了。 具体就是,我们将一些行为或情绪视为可以接受的,可以表达的,而将另一些行为或情绪视为不可以接受、不可以表达的。于是,我们心中就淤积了太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会藏在潜意识中。结果,一旦有些信息刺中了藏在潜意识中的这些东西,它们就会被激活,于是我们就会失控,而表现出自己无法控制的敌意来。所谓失控,就是潜意识暂时控制了自己。 心理学会说,每一个被严重压制的情绪都是一个情结,而每一个情结都是我们自己的一个盲点。这个盲点一被触动,我们就会失控。但假若这些盲点得到了觉察,也就自然化解了,那时别人再去触碰这个地方,就不会激发自己严重的情绪。久而久之,最终就会达到王阳明所说的“此心不动”。 王阳明之所以能做到“此心不动,随机而动”,我想关键是,他最终发现宋明理学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一个严重的分裂.因为他发现,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如果人欲可以不受压制地自然流动,人心就会自然抵达天理的境地,人欲与天理,这两个看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词语,其实是一回事。 一个近百岁的心理学家过生日时,他的学生们问他,你做了这么努力,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没有情结了。他回答说,哦,不是,只是我对自己的情结有了更好地了解,所以不再轻易被它们所左右了。 这也是我自己的心得,无论是在我自己的成长路上,还是在心理治疗中,我都会发现,一旦我们觉察到一个重要的心结,我们就会变得坦然了很多,宽容了很多,别人再在这个地方玩投射,就很难激起自己的敌意了,而自己在建立人际关系时,也就没有什么敌意了。 不含敌意的坚决,这真的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事情。 chapter每天给心灵片刻宁静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诸葛亮 前两天,在网上晃荡时,无意中看到了苹果电脑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在家里的照片,很生活,很简单,数码味也很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无欲无求一些。 这让我想起乔布斯的办公室。一个IT界的朋友告诉我,乔布斯在公司的办公室有两百多平米,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数码味。 乔布斯在家中。 房间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中间的一个坐垫,是乔布斯用来打坐的。乔布斯有禅修的习惯,已经很多年了。 在这间办公室,乔布斯如何工作呢? 作为CEO,乔布斯的重要工作是决策,譬如决定产品的取舍。决策前,他会先闭目静坐,然后叫属下将相关产品的设计一并放到垫子的周围,他来决定选择哪个放弃哪个。 这样做抉择时,乔布斯用的是直觉。 不知你是否体验过,假若你的心先抵达了一种空境,那么随即而来的直觉会非常清晰、敏锐并有穿透力,是非常值得信赖的。 对于这种工作方式,我国明朝的哲学家王阳明有一个漂亮的说法——“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随机而动,意思是,捕捉到事物的本质而在恰当的时机行动,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此心不动”,先让你的心安静下来,否则你看到的都是纷乱的心。 更伟大的哲学家老子有最富有诗意的表达——“致虚极,守静笃”。对如此有名的一句话,可以有各种各样很复杂的解释,我则简单理解为,这和王阳明的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老子连“随机而动”这样的意思都不愿意说了。 重要的是“此心不动”,但假若在此之前先有了一个目的——“这样做是为了‘随机而动’”,那么心也是先动了,所以老子只说“致虚极,守静笃”。 这样的境界,看起来或许与我们的生活也太远了。那么,我讲一些相反的事情吧。 今年,有多次,我在饭桌上,忽然间心安静了下来,那一刹那间会很吃惊地看到,我正在近乎无意识状态地朝嘴里狂塞东西,而实际上自己已经蛮饱。 就算是还没有吃饱,那种朝嘴里狂塞东西的状态也令我心惊,因为那绝对可以用贪婪来形容,很像宫崎骏动画片《千与千寻》中千寻的父母被变成猪前吃食物的感觉。 有时,隐隐的,我觉得自己那种状态下像是一头野兽,一边低沉地咆哮着一边撕咬着猎物。 不过,这种状态,如果纯粹解读为食肉动物祖先的本性在我这个人类身上的一种遗留,似乎还不够准确,我感觉更重要的一点是,心感觉有点空,所以要拼命将这种空填补一下。 乔布斯、王阳明乃至老子在追求空境,而我则是想逃离这种空境。 有了这一觉察后,我发现,我在生活中有种种方式来填补这种空。 你能否品出清水的味道。 大学的时候,听说蒋介石发誓只和白开水不喝饮料,他做到了,后来一辈子都守住了这个诺言。那时很钦佩他,想向他学习。 从去年开始,有点喜欢上只喝白开水的感觉,那会很清静,身体与心都会因而清静很多,于是想,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 大学时想学习蒋介石,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有很强毅力的人,所以觉得这是一个磨练。但现在再想只喝白开水,就不是为了磨练自己什么,而只是感觉这样很好。 但是,这样持续不了几天,甚至连一天都持续不了,因为那时身体与心会有一种躁动的饥渴感。要满足这种饥渴感,就要喝点有味道的东西,譬如咖啡、浓茶或可乐等等。 还好,可乐等软饮料我基本上不再喝了,不是为了健康,而是没有了一点兴趣,但咖啡与茶还是有嗜好。 如果只说身体的感受,我明明感觉到身体对咖啡有一种排斥,如果一天喝上两杯以上咖啡,胸口处就会有一种燥燥的感觉,这很难细致地描绘,但这种感觉肯定是不舒服。 然而,还是忍不住要喝咖啡。 我喝咖啡,不是为了提神,因为咖啡对我从来都没有提神效果,哪怕我晚上睡觉前喝上两杯浓浓的咖啡,我照样可以安然入睡。 这也不是因为喝了太久咖啡而习惯化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一开始喝咖啡就是这样子。 那为什么要喝呢? 我是喜欢咖啡的味道,很多时候,我会喝苦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就只是纯咖啡化开了水里,倒在嘴中那种苦苦的味道,我喜欢。 仔细地品味那种喜欢,可以说,是平淡的嘴里多了一种味道,不再是那么空了。 类似这种故事在我的生活中比比皆是。 我每周有3天时间做心理咨询。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晚上好好整理一下白天做咨询的心得体会。但是,真正到了晚上,坐到电脑前时,却很有想看垃圾片的冲动。 比方说,曾有两个晚上,连着看了史泰龙的《第一滴血》,从1到4,一个晚上两部。 看得很是过瘾,这种过瘾的感觉让我留恋,于是隔了一段时间后又重复看了一遍这四部电影,尤其是4,我特别喜欢,后来还看了第三遍。 对此,简单的理解是,我们的身心需要一张一弛的生活,白天很严肃很郑重很认真很需要全神贯注,在咨询中一直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与平等心,是张,晚上就要很放松很自在,完全不必考虑什么理解、聆听与共情,投入到史泰龙的电影里,想象自己像史泰龙一样,一个人拯救全世界,痛快至极,这是驰。 听起来,像是很好的调剂,生活贵在张弛有度吗! 不过,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理解,张弛有度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根本原因还是一杯淡茶与浓咖啡的感觉。 剧烈的爱恨情仇会给自己一种特别感觉。 做咨询就像是喝一杯淡淡的茶水,有很多味道,要品出这些味道,需要全神贯注,慢慢体味。 并且,这些味道之间,就算看起来有剧烈的冲突,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可以很自然地体会到冲突各方的部分心理,所以它们在我这里不会形成特别剧烈的冲突。 比方说,父母虐待孩子,这不管看上去多惨无人性,但一旦我也能哪怕只是在想象中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父母的做法,那么便不会简单地将父母视为该死的魔鬼。实际上是恰恰相反,我总能体会到,做法越是可怕的人,他们的内心越是可怜。 体会到这种可怜,你便无法简单而激烈地憎恨谁。 愤怒、憎恨与仇恨,是一种需要强烈对比的情感,它需要我们以为,这一方是正确的、好的、善良的、可怜的等等,而那一方是错误的、坏的、邪恶的、可恶的等等。 没有强烈的对比,这种情感就生不起来。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一旦能够在第一时间体会到相关各方的心理,有强烈对比度的情感就难以升起了。 如此一来,咨询就好像是在品一杯淡淡的茶,有许多味道,但这些味道要在全神贯注中才能品到。 全神贯注时,我们会浑然忘我。 全神贯注,原来也是一种空境。 整天品淡茶,嘴里的味道就像是《水浒传》中的英雄们常说的“嘴里要淡出个鸟来”,于是就很渴望吃最香的肉(也可以说是最臭的肉)、喝最辣的酒,因而有了对史泰龙垃圾片的需要。 有太高对比度情感的电影,都被纳入了垃圾片的范畴,它们看起来会让你觉得很过瘾,但它们不会帮助你更深地理解人性,不会让你更爱这个世界,它们只是让你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打转而已。 学习催眠时,我的老师斯蒂芬·吉利根说,他去过世界各地办工作坊,惊讶地发现,原来全世界各地的电视剧都是一样的。 在课上,吉利根老师用哑剧与舞蹈的方式表达了这种“一样”,如果翻译成语言的话,那就是“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是要伤害我,你这个坏蛋,我要复仇……” 这也是我屡屡提到的自恋幻觉的三部曲——“我做了A,你要做B,否则就会有C发生。” 自恋幻觉是我们的期望,而我们以为的事实却常常是“我做了A,你偏偏做了B,我要做出C”。 在后面这个公式中,A与B的对比度越是强烈,我们产生C这种威胁性的情感与行为的可能性就越大。 例如,A可以是“我尽心尽力”,B是“你偏偏背叛我”,C就是“我有足够的理由痛恨你报复你”。 例如,A可以是“我这么可怜”,B是“你偏偏伤害我”,C就是“你这个大坏蛋”。 …… 空境中,没有了任何对比。 一杯淡茶中,对比是微弱而微妙的。 一杯浓茶,对比是强烈的。 要品出清水的味道甚至爱上这味道,需要心先空下来。要品出一杯淡茶的美妙来,也需要心有一定的宁静。 做不到这些时,我们才会追求浓烈的味道。 强烈的爱恨情仇,就是一杯有一杯可以杀死彼此的浓茶。电视剧上上演的就是这样的玩意,斯蒂芬·吉利根称之为“永不停歇的肥皂剧”,也即轮回。 强烈的爱恨情仇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要追求到这一感觉,愤怒、憎恨与仇恨就比感恩、谅解与爱更重要。 太多太多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是在主动追求这种感觉,譬如,你对一个人极度付出,而有意无意地拒绝掉对方任何回报,如此以来,你看起来绝对是正确的,而对方绝对是错误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你才可以有理由迸发出强烈的愤怒、憎恨乃至仇恨。 许多来访者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发现,好像我在追求一种感觉……” 譬如,一位女性来访者说,她发现自己在追求一种“我好可怜”的感觉。并且,先是有这种感觉,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发现对方不够爱自己,然后就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底气,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恨对方不爱自己。 譬如,一位男性来访者说,他发现自己在追求一种“我被抛弃”的感觉。一样,也是先有这种感觉,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发现对方不够爱自己,随即就有了一种底气,可以决绝地做一些“报复”对方的事。 无论是“理直气壮地痛恨对方不爱自己”,还是“决绝地做一些‘报复’对方的事”,其实都是在为“我不值得爱”这种感觉寻找一个出口。 前者,是在责怪对方不爱自己。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她爱自己吗? 后者,是在报复对方。报复的含义即,我不必非得吊死在你这里,我还有大把人爱爱。 我们真正纠结的,其实就是这一种感觉——我不值得爱。 我们之所以不敢进入空境,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会以为,一旦进入空境,就会碰到这个要命的感觉——我不值得爱。 也因而,我们的无数种行为,都是围绕着逃避“我不值得爱”的这种痛苦而建立起来的。我们的无数种破坏性行为,都是为了将“我不值得爱”的这种感觉转嫁到别人身上。 这是通向空境的一个必经点。 无论如何,你都值得试试,每天给自己一点时间,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也许你可以在一瞬间抵达“此心不动”的境地,也许你会在这样做时碰到“我不值得爱”的痛苦,但这都远胜于将时间都耗费在逃避上。 在这样做时,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你真的是在追求分裂,追求一个爱憎分明有强烈对比的爱恨情仇的世界。也正是因为这样子,这个世界真的看起来是爱憎分明、充满着强烈对比的爱恨情仇,我们有无数被浓烈到毒药般的浓茶可以大喝特喝。 但你可以从你自己开始,至少先将你的心、随即是将你的生活,尤其是你的亲密关系,变得不是非得那么浓烈,而是真的可以和你爱的人一起喝一杯淡淡的茶,品出其中非凡的味道,那时你会感叹: 这就是生命! chapter清空心灵深处的噪音 如果没有身体的佐证,一个道理对你而言就可以说是一个谎言。 ——美国催眠治疗师斯蒂芬·吉利根 前天,刚刚结束了我自己的一次课程“自我觉醒之路”,6天课程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而最令我感动的故事之一是发生在学员晓枫(化名,本文中学员名字均为化名)身上的两个瞬间。 这6天课程期间的多数时间,晓枫都在打瞌睡。前两天,她还常常迟到,看起来似乎总是不能投入到课程中。不过,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的一种学习方式,她不想还像当年读书时那样做一个乖学生,她希望在放松的情形下随意学习。 与其说学习,不如说她是在从我的课程中等待那些能触动她的时刻。偶尔的时候,我一个言语、一个故事,学员们的分享,或我与学员进行治疗和互动时的一些细节,会触动到她,那时她会很自然的去细细品味这份触动。 从2006年起,她就开始读我的文章,也是这样一路读来,从不强求自己非要去弄懂什么,而是我的文章哪里触动了自己,自己就去品味这种感觉。 课程进行到第五天上午的时候,一份特殊的触动发生了。当时,我讲到了一个故事,一个隐士在森林中有一个小屋隐居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森林小屋”几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晓枫。突然间,她觉得脑子里一直在鼓噪的种种杂念被吸走了,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没有杂念的“空”的感觉。 这种感觉稍瞬即逝,很快,脑子里重新有了种种念头。但晓枫明白,事情已不一样了。这一刻中,她真正找回了自己,她知道了找回自己的感觉。明白这一点时,她有些难过,她认为,这种感觉也许小孩子们都有的,后来我们都失去了这种感觉,她又花了很多年时间,在自己已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再次找回。 慢慢的,在这种杂念中,那种空灵的感觉淡了下来。似乎,她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晓枫,在课上,她又觉得晕晕欲睡,在这种混沌状态下等待着新的触动。 很快,新的、奇迹般的触动来临了。 课间,在这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下,她去吃点心,随手拿了一枚夹心饼干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夹心饼干的奶油流到了她的唇齿间。突然间,她的心彻底地静了下来,杂念再一次全部消失了,整个世界的其他事物也都不存在了,似乎只有她和这个夹心饼干存在,而她第一次品尝到了夹心饼干的味道…… 总被灌输,孩子的脑袋就成了一个塞满“纸条”的“椰子”。 这一触动一样是稍瞬即逝,但晓枫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因这一瞬间而被点亮了。这种感受是如此美妙又如此特殊,她稍有些怀疑这是什么,这为什么会发生,她不敢确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想约我专门谈谈她的“问题”。 这哪里是什么问题!听她给我讲述这个过程时,我想起了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套用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话,可以说,在这一瞬间,晓枫是用她的全部存在与这个饼干的全部存在相遇;这一瞬间,她与这个饼干建立起了“我与你”的关系。 如果套用印度哲人克里希纳姆提的话,则可以用比较好懂的语言说,晓枫在这一瞬间,与这个夹心饼干建立起了真正的关系,而这一瞬间的美妙感觉,即是她的真我与这个夹心饼干的真实存在建立起关系时的自然产物。 晓枫的这一瞬间,可以媲美一个非常著名的时刻。 美国“张海迪”海伦·凯勒,她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她出生后不久,因患病而失去听力和视力。顺带地,因失去听力而听不到别人讲话,她也失去了学习语言的能力,并进一步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沟通的主要工具就是话语,没有话语能力常常就意味着没有了沟通。因而,她陷入了一个黑暗的、孤独的世界。 家庭教师沙利文的到来改变了海伦·凯勒的命运,沙利文用非常富有创造力的办法,将海伦·凯勒从那个黑暗的、孤独的世界带入了光明的、充满爱与真正的关系的世界。 沙利文教育办法的核心不是用话语讲话语,即不是主要使用思维,而是通过海伦·凯勒的感受,让她明白话语中的事物是什么。 譬如,沙利文给了海伦·凯勒一个洋娃娃,先让海伦·凯勒拥抱、抚摸这个洋娃娃,在海伦·凯勒沉浸在其中时,用手在海伦·凯勒手中写下了“doll(英文,意思是‘玩具’)”。通过这个办法,沙利文让聋哑盲的海伦·凯勒明白,“doll”这几个字母与这个洋娃娃有一个联系。过了一段时间后,沙利文又送了一个不同的洋娃娃给海伦·凯勒,等她享受这个玩具时,沙利文又在她手中写下了“doll”这几个字母,让海伦·开始一下子明白了,这几个字母和她手中的玩具有某种对等的关系。 通过这种办法,沙利文教会了海伦·凯勒很多单词。但有一次,一个麻烦产生了。沙利文教海伦·凯勒“水杯”的单词时,海伦·凯勒弄不清“水”与“杯子”的区别,她认为这是一回事。当怎么学都学不会时,海伦·凯勒很痛苦,她发了脾气将玩具摔在了地上。 沙利文没有失去耐心,她想了更有创造力的办法。她带海伦·凯勒来到一个井房,井房中有一个喷水口。她将海伦·凯勒的一只手放到喷水口下,让海伦·凯勒通过感觉领会到了单词“水”到底是什么。在自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海伦·凯勒详细描绘了这种感触: 沙利文老师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口下,一股清凉的水在我手上流过。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water”——“水”字,起先写得很慢,第二遍就写得快一些。我静静地站着,注意她手指的动作。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有股神奇的感觉在我脑中激荡,我一下子理解了语言文字的奥秘了,知道“水”这个字就是正在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 水唤醒了我的灵魂,并给予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 井房的经历使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啊~原来宇宙万物都有名称,每个名称都能启发我的思想。我开始以充满新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样东西。 对海伦·凯勒而言,第一次明白“水”这个字的含义的这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全部人生,她不仅感受到了水的存在,而且明白了实物水和与“水”这个字之间的联系。 通常,我们教育孩子认识“水”这个字时,经常是以字教字,我们并不会将孩子带到水龙头下,先感受水的流动,然后再告诉孩子,这就是水。我们很可能会远远地指着一片水说,这就是水,而学“水”这个字时,我们更可能是通过一个水的图片让孩子明白什么是“水”。 不要小看“明白了实物水和与‘水’这个字之间的联系”,真正要明白这个联系,其真正的通道是感受。对于海伦·凯勒而言,她是一只手感受水,另一支感受“水”这个字,而两个感受同时存在,这令她全然明白了“水”和实物水之间的关系。 感受是沙利文教育聋哑盲的海伦·凯勒与万物建立联系的通道。当然,海伦·凯勒本来就具备这种联系能力的,她尽管失去了视力和听力,但她仍然拥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感觉能力。真正的问题是,海伦·凯勒不能进一步梳理这些感受,更不能将这些感受与其他人分享。为了分享,她得学习文字和语言。沙利文利用她本已具有的感受能力教会了她语言和文字,最后还教会了她讲话的能力。 不是通过思维去学文字,而是通过感受去学文字,这并不仅仅是特殊孩子的特殊教育方法。实际上,这是远胜于用思维去学文字的办法,也是现在逐渐流行的蒙特梭利幼儿教育法、华德福幼儿教育法等教育方法的关键所在。 假若每一个成年人小时候都是通过自己的感受去认识世界,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或者,回到一个小问题上来——假若晓枫从小就被教导要通过感受去认识自己和世界,那该会如何? 当然,晓枫没有这个机会。她说,她接受的教育,首先是家教,而后是学校教育,没有一个人对她说,尊重你自己的感觉,要通过你的感觉去认识自己、其他人、万物乃至世界。相反,几乎所有人都对她说,你要遵守这个规则,你要遵守那个规则,你要这样生活,你要那样生活…… 也就是说,她不仅没有被教导尊重自己的感受,甚至也没有被教导尊重自己的思考能力。 其实,关键还是感受,因为真正的思考能力,总是建立在感受基础上,而缺乏感受的思考,并不是独立思考,而是在重复别人灌输来的教条。 对于这一点,美国著名的催眠治疗师斯蒂芬·吉利根说:“如果没有身体的佐证,一个道理对你而言就可以说是一个谎言。” 这个道理,我们的祖先是非常看重的,“体会”、“体悟”、“体察”和“体证”等很多词汇都是在说,一个道理必须经由你自己身体的证悟,否则这个道理就不是你的道理。 不是你的道理,自然就意味着,那是别人的道理,是别人传输给你、灌输给你乃至强加给你的道理。 对此,晓枫深有体会。她比喻说,一直以来,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是一个椰子,椰子里塞满了纸条,每一个纸条都有父母给她的一个道理。当遇到一件事情时,她会从椰子里调出一个相应的纸条来,然后按照这个纸条去行动。几乎没有哪个纸条是自己写的,主要都是父母灌输的看上去很好的道理。 这些被灌输来的道理有很多缺陷。第一,调出来一个合适的纸条不容易,有时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调动。 第二,每当调用一个纸条时,身体似乎都不愿意。 第三,这些纸条经常相互矛盾,冲突得很厉害。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第二点——身体不愿意。譬如,晓枫从小学跳舞,因而成为父母的骄傲,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现在已经很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舞者了。 最好的舞者是为自己跳舞。 美国一个电影,讲美国舞蹈学院的一些学生,即将参加毕业演出,而这将决定他们未来的去向。其中一个女孩,9岁起就被妈妈塞进这所学院,按照妈妈的意志去跳舞。这个女孩一直按照妈妈的意志而活,但真到了要比赛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愿意跳舞,于是在毕业演出前,本来被定为女主角的她主动退出了比赛,并对质问她的妈妈说:“妈妈,你没有跳舞的腿,而我没有跳舞的心。” 这是父母们向孩子灌输“纸条”的最容易出现的恶果。不过,我想说,作为孩子,能发现并承认自己的不情愿,已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通常,我们在生活中并没有发现这一点的意识。但在我的课上,因很多练习,更是因为大家逐渐有了认识自己内在的意识,这样的发现会接二连三的出现。 一天早上吃早餐时,一个女学员阿玲取走了最后一个茶叶蛋。但她发现,她的室友看到没有茶叶蛋时有失望的神情。 阿玲是一个习惯自我牺牲的人,看到室友失望的神情,她第一时间出现了一个想法——把茶叶蛋送给室友。 课程中,我一直强调一点——任何一个细节向下看,都可以看到自己的真实存在,而学员们也养成了至少在这几天课程中体察每一个细节的意识。所以,这一次阿玲没有立即将那个想法送给室友,而是停下来去看自己内心。 立即,她发现自己有一点不情愿,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我也想吃这个蛋”。 这该怎么办呢?阿玲最终平衡了这个两个声音,将茶叶蛋一分为二,自己和室友各一半。 这是一个很好的努力,只是稍稍可惜的是,阿玲听到“我也想吃这个蛋”的声音后,没有继续向内看,而是将“把茶叶蛋送给室友”和“我也想吃这个蛋”两个意见平衡了一下。 在课上,当阿玲讲到这个故事时,我请她闭上眼睛,去聆听“我也想吃这个蛋”的微弱的声音,并体会那时的感受。她这样做时,很快涌出了泪水。 这时,我问她有什么感受,她回答说“委屈”。她说,她有一个弟弟,从小她就被父母教导什么都要让着弟弟,而她为了让父母满意,也是为了得到父母更多的爱与认可,一直都委屈自己忍让弟弟。 这个发现,令她真正体会到了我一直讲的一个观点——“当下的关系模式是童年的关系模式的再现”。在这个早上,她给室友让鸡蛋,而在童年时,她什么都要让着弟弟。但令这样做的,是她的“椰子”中有一个相应的“纸条”。 假若你的“椰子”中塞满了“纸条”,那么,任何一个令你有所触动的时刻都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发现那些自觉不自觉冒出的“纸条”,同时,觉察到“纸条”下面的真实感受,一旦发现自己的真实感受,就可以有机会尊重这个真实感受了。每当你做这样一个努力,就意味着你更进一步接受了自己。随着你对自己的接受越来越多,你会离自己越来越近,而晓枫品尝到夹心饼干味道的奇迹般的体验就可能会降临到你身上。 对于阿玲而言,她发现了一个纸条——“要忍让”,也发现了这个纸条下隐藏着的感受——“我也想吃这个蛋”。假若她继续深入下去,她会完整地发现这个纸条是“你要忍让弟弟”,而她的完整感受或许会是,她很委屈,她也爱弟弟和父母,同时她也想爱自己,她不愿意只是按照父母塞给她的纸条生活。 在我的经验中,晓枫那两个瞬间是无比美妙的,我的言语能力实在难以描绘它,这种瞬间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生命就会被点亮,你会感觉到,活着是这么美好。 试试看,从任意一个触动你的瞬间开始,试着向内看,你或许会开启真正属于你的人生。 chapter让你的身心重归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