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酷。”“不知道你练得够不够。”娜希尔说,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勒马尔把手里卷来卷去的纸巾往下一放。“妈妈!什么呀?你看见我每天忙什么了吗?多少事要做呀!”饭至中途,阿卜杜拉走过来,一边向他们问好,一边用腰里的围裙擦着手。他问饭菜好不好吃,是否再要点什么。伊德里斯告诉阿卜杜拉,他和铁木尔刚从喀布尔回来。“铁木尔江去哪儿了?”阿卜杜拉问。“跟往常一样,不是什么好地方。”阿卜杜拉咧开嘴笑了。伊德里斯知道他多么喜欢铁木尔。“烤肉买卖怎么样?”阿卜杜拉叹了口气。“巴希里大夫,如果真要让我诅咒谁,我会对他说:‘但愿真主赐你一个饭馆。’”大伙哈哈一笑,阿卜杜拉也笑了。饭后,他们离开饭馆,爬上SUV的时候,勒马尔问:“爸爸,所有人来这儿吃饭他都不收钱吗?”“当然不是。”伊德里斯说。“那他为什么不肯收你的钱。”“因为我们是阿富汗人,还因为我是他的医生。”伊德里斯说。这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更重要的原因,他猜,是因为他是铁木尔的叔伯哥哥,因为几年前,是铁木尔借钱给阿卜杜拉,让他开了这家饭馆。回到家,让伊德里斯没想到的是,头一眼就看见家庭娱乐室和门厅的地毯撤掉了,露出了楼梯上的钉子和木板。然后他才想起来,他们在装修,把地毯换成硬木地板——宽宽的樱桃木板条,颜色是地板行所说的“紫铜壶色”。橱柜门上的漆已经用砂纸打掉了,原先放微波炉的地方现在留了个大豁口。娜希尔说,星期一她就上半天班,上午去见铺地板的,还有杰森。“杰森?”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杰森·斯皮尔,搞家庭影院的伙计。“他要过来量尺寸。他已经给咱们的低音炮和放映机打了折。星期三他就派三个伙计过来施工了。”伊德里斯点了点头。家庭影院是他的主意,他一直都想装一套。现在他却为此难堪。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脱节了,什么杰森·斯皮尔啊,新橱柜啊,紫铜壶地板啊,还有孩子们一百六十美元一双的高帮鞋,他房间里的绳绒床罩,以及他和娜希尔一直以来对这些东西孜孜以求的热情。满腔的宏愿结出了果实,如今却让他感到浅薄无聊,只是让他回想起,在他的生活与在喀布尔看到的那一切之间,有着残忍的天壤之别。“怎么了,亲爱的?”“时差。”伊德里斯说,“我得睡一会儿。”星期六,他听完了整场吉他演奏会,星期天是扎比的足球比赛,他坚持了多半场。下半场溜了出来,到停车场睡了半个小时。让他安心的是,扎比没注意到。星期天晚上,几个邻居过来吃饭。他们传看了伊德里斯此行的照片,又客客气气地坐着,看了一个小时喀布尔的录像,伊德里斯本来不想放这个,可娜希尔坚持要放给人家看。吃晚餐的时候,他们问起伊德里斯的旅行,他对阿富汗局势的看法。他喝着莫希托鸡尾酒,长话短说,一一作答。“我真没法想像那里是什么样子。”辛西娅说。她是个普拉提瑜伽老师,在娜希尔常去的健身房上班。·文}“喀布尔嘛……”伊德里斯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个悲剧。”·人}“肯定是相当大的文化冲击,到了那儿。”·书}“没错。”伊德里斯没说,真正的文化冲击是回来以后发生的。·屋}最终,话题转移到了本区近来频繁出现的邮件失窃案上。夜里躺在床上,伊德里斯问:“你觉得这一切咱们非要不可吗?”“一切?”娜希尔说。他能从镜子里看到她。她在洗手池前刷牙。“这一切。这些东西。”“不,咱们不需要,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说。她吐在洗手池里,接着漱口。“你不觉得这太多了吗,这一切?”“我们拼过命,伊德里斯。还记得吗,你的入学考试,我的入学考试,你的医学院,我的法学院,实习的那些年?这些东西哪一件也不是白来的。我们用不着为这个道歉。”“用那套家庭影院的钱,咱们能在阿富汗盖一座学校。”她走进卧室,坐到床头,往外取隐形眼镜。她有着最美的侧影。他喜欢她额头的样子,额头与鼻梁之间几乎没有凹陷。他喜欢她高耸的颧骨,细细的脖子。“那就两样都做。”她说着,朝他转过身,挤着眼睛,不让眼药水流出来。“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不能。”几年以前,伊德里斯才发现,娜希尔在资助一个名叫米格尔的哥伦比亚小孩。这事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因为是她在管钱,负责收信取信,所以多年来伊德里斯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娜希尔在读一封米格尔的来信。信已经由一个修女从西班牙文翻译过来了,还有一张照片,是个高高的,结结实实的男孩子,站在一间草屋外,手捧足球,背景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些枯瘦的奶牛和连绵的青山。自从在法学院上学的时候,娜希尔就开始资助米格尔,这种悄悄的你来我往,已有十一年的时间,娜希尔寄去支票,收到米格尔的照片和修女翻译的感谢信。她摘下戒指。“怎么回事?你在那边染上了幸存者的负罪感?”“我只是现在看事情有点不一样了。”“好啊,那就用这眼神干点什么吧。别老傻看着不动手。”时差反应盗走了他的睡眠。他读了一会儿书,下楼看了半集《白宫风云》,最后坐到了客房的电脑前,娜希尔已经把这儿变成了书房。他发现了阿姆拉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她希望他平安到家,全家健康。她写道,喀布尔一直在下着“怒雨”。马路上堆满了深达脚踝的泥浆。大雨引发了洪涝,在喀布尔以北的绍马利,出动了直升机,大约两百个家庭不得不疏散。由于喀布尔政府支持布什在伊拉克的战争,安全形势越来越紧张,预料基地组织将发动报复行动。她最后一句话写的是:你与你老板谈了?在阿姆拉的信文下面,另附了一小段罗诗的话,由阿姆拉用拉丁字母抄录。内容如下:伊德里斯卡卡:赛俩目。托靠安拉,您已平安到达美国。我相信您的家人见到您一定非常开心。每天我都在想您。每天我都在看您买给我的电影。每一部我都喜欢。让我悲伤的是您没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我感觉很好,阿姆拉江在细心地照顾我。请代我向您的家人说一声赛俩目。托靠安拉,我们很快就能在加利福尼亚见面。顺致敬意罗莎娜他给阿姆拉复信,向她致谢,说他为洪水的事难过,希望雨情能够缓解。他告诉她,本周之内他就找上司讨论罗诗的事。然后他又写道:罗诗江:赛俩目。谢谢你体贴的话语。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也经常想起你。我已经向我家人讲了关于你的一切,他们非常渴望见到你,特别是我的儿子扎比江和勒马尔江,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我们都期待着你的到来。附上我对你的爱。伊德里斯卡卡他关了电脑,上床睡觉。星期一,他一进办公室,就有一大堆电话留言迎接他。文件筐里,续开处方的申请已经装不下了,等着他一一核准。有一百六十多封电子邮件需要细读,语音邮箱也满了。他在电脑上查看日程表,吃惊地发现本周他所有的空当都挂满了加班号,医生们管这叫“加塞儿”。更糟的是,当天下午他要面见令人生畏的拉斯穆森太太,一个特别讨厌,对抗性极强的女人,多年来带有模糊的病征,治疗却总是难以见效。一想到要面对她的胡搅蛮缠,他便冷汗直冒。最后还有一封语音邮件,是他上司琼·谢弗发来的。她告诉他,在他前往喀布尔之前诊断为肺炎的一个病人,实际上患的是充血性心脏衰竭。下星期的同行评议会上将使用这个病例,这样的视频会议每月召开一次,各科室都要观看,医生们犯的各种错误将在会上加以演示,用以说明可供检讨的要点。虽然不会对犯错的医生指名道姓,但伊德里斯知道,这种匿名没有太大的用处。谁是元凶,会场里至少一半的人都能知道。他感到头疼开始发作。很不幸,当天上午他就没有完成进度。有个哮喘病人没预约就来了,得给他做呼吸治疗,还要密切观察他的峰流速值和血氧饱和度。还有一位他三年前看过的中年经理,现在得了进展性前壁心肌梗死,进了医院。直到午休时间过了一半,伊德里斯才吃上午饭。在医生们用餐的会议室里,他一边匆匆地咬着干火鸡三明治,一边抓紧记笔记。他回答着同事们相同的问题:喀布尔安全吗?阿富汗人对美国驻军怎么看?他的答复比较简略,掐头去尾,心里总在想着拉斯穆森太太,需要回复的语音邮件,尚未核准的续开处方,下午日程表上的三个加塞儿,即将到来的同行评议,还有家里,装修工们锯啊,钻啊,敲着钉子。他极为惊讶地发现,变化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难以察觉,谈起阿富汗,突然感觉就像在讨论最近看过的一部悲情大片,其效果已经开始消退了。这是工作以来,他过得最艰难的一个星期。虽然本意上很想,他却找不到时间和琼·谢弗谈罗诗的事。整整一周,他的情绪都很差。在家里,他对孩子们发脾气,被那些吵吵嚷嚷,进进出出的工人们,被各种各样的噪音烦得要死,但睡觉的时间恢复了正常。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两封电子邮件,得知了喀布尔更多的动态。拉比娅·巴尔希妇女医院重新开门,卡尔扎伊的内阁不顾伊斯兰强硬派的反对,将批准有线电视网播放节目。在第二封邮件临结束的附言里,她说罗诗自他走后已变得沉默寡言,并再次问他是否和上司谈过。他丢下电脑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刚才他被阿姆拉那句话惹恼,竟然一时头脑发热,用大大的黑体字给她回了信:我一定。再等等。“希望你没事。”琼·谢弗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女人,圆脸,头发斑白,鼻梁上架着窄窄的老花镜,她从眼镜上方盯着他,“你明白这么做不是为了责备你吧。”“当然当然。”伊德里斯说,“我明白。”“别不好受。这种事我们谁都可能摊上。在X光片上,充血性心衰和肺炎有时候很难分得清。”“谢谢,琼。”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噢,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好啊好啊。坐。”他重新坐下,向他讲了罗诗的事,描述了伤情,以及瓦齐尔·阿克巴尔汗医院的资源匮乏。他口吐真言,说他已经对阿姆拉和罗诗做了承诺。大声讲出此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不堪这诺言的重负,而身在喀布尔,和阿姆拉一起站在走廊里,她亲他脸的时候,却不曾有过这种体会。他心烦意乱地发现,这像极了买完东西就后悔的感觉。“我的天啊,伊德里斯。”琼摇着头说,“我很赞赏你。可这太可怕了。可怜的孩子。真没法儿想像。”“我知道。”他说。他问集团是否能负担罗诗的治疗。“也许是一系列的治疗。我感觉她一次肯定不够。”琼叹了口气。“我希望能。可老实讲,伊德里斯,我拿不准董事会能不能批准。完全拿不准。你知道这五年咱们一直入不敷出。而且还会有法律问题,非常复杂。”她等着他,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他对这些理由提出反驳。可他没有。“我懂了。”他说。“你应该能找到管这种事的人道组织,对不对?可能要下点工夫,不过……”“我再打听打听。谢谢,琼。”他又一次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感觉轻松多了,琼的回答让他如释重负。家庭影院又花了一个月才装好,但效果美妙至极。投影机装在天花板上,放出的画面鲜艳锐利,102英寸的银幕上,运动场面极为流畅。7.1声道的环绕音效、图形均衡器,加上放在四个角落里的低频陷阱,打造出了奇迹般的音响效果。他们一起看《加勒比海盗》,两个儿子也被高科技弄得心花怒放,一边一个,坐在他身旁,吃着放在他腿上的一大桶爆米花。最后那场漫长的战斗开始之前,他们就睡着了。“我把他们搁床上去。”伊德里斯对娜希尔说。他先抱起一个,然后再抱另一个。儿子们正在长个儿,瘦巴巴的身体以让人害怕的速度不断长高。他把他俩放到床上,挨个盖好,忽然意识到,儿子眼瞅着就要给他带来悲伤。再过一年,至多两年,他就要被取代。儿子们将倾心于别的事情,别的人,会因为他和娜希尔而感到难堪。伊德里斯不禁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又小又无助,完完全全地依赖着他。他记得扎比还是小不点那会儿,最怕的就是下水井盖,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笨手笨脚地围着他们绕圈。还有一次,看一部老电影的时候,勒马尔问伊德里斯,他以前是不是一直活在黑白的世界里。回忆让他露出了微笑。他亲了亲儿子们的脸蛋。他坐在黑暗里,看着睡梦中的勒马尔。此时,他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评价未免过于匆忙,有失公平。他对自己的评价也太严厉了。他不是罪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在九十年代,他认识的人当中,有一半整天出去泡吧,泡妞,而他一直埋头苦学,凌晨两点还强撑着穿过医院的走廊,把悠闲、舒适与睡眠统统忘在了脑后。他把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年华交给了医学。他已经付出过了,为什么还应该感到难受?这是他的家庭。这是他的生活。此前的一个月里,对他而言,罗诗已经变成了某种抽象的事物,仿佛戏里的一个角色。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已经磨蚀了。那种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纯属他在医院里偶然所得,发作起来是那么急迫,又那么强烈,现在却已蜕变成了慢性的溃疡。这段经历已经失去了活力。他意识到,他曾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强烈的决心,其实只是一个幻象,一种妄想。他一度仿佛落入了迷药的操控。如今他和那女孩之间,感觉已相隔极远,几乎是无限的、不可逾越的距离。而他对她做出的保证,显然是被误导了,俨然一个鲁莽的错误,一个对他本人的力量、意志和性格的可怕误判。有些事情最好忘掉。他对此无能为力。就是这么简单。此前的两个星期,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三封电子邮件。他读了第一封,没有回复。他删除了余下的两封,根本没读。书店里排队的人大概有十二三个,从临时舞台拉长到了杂志区。一个高个子,宽脸膛的女人分发着黄色的小即时贴,让排队的人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有他们想签在书上的其他文字。队列最前面有个女店员,帮人把书翻到书名页。伊德里斯排在前列,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前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留着金色短发,此时转过身问他:“你读过了吗?”“还没有。”他说。“我们要在下个月的书友会上读这本书。这次轮到我来选书。”“哦。”她皱了皱眉,一只手按到胸前。“我希望大家都来读这本书。真是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太鼓舞人心了。我敢打赌,它一定会拍成电影。”他告诉她,她说得对。他还没读过这本书,八成以后也不会读。他可没有心情在书里看见自己。但别人会读的。而别人一读,他也就暴露了。娜希尔,两个儿子,同事们。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恶心。他又一次打开书,翻过致谢部分和实际执笔的合著者小传,再次看着后勒口上的那张照片。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如果她留了疤——她肯定留了疤——那长长的、波浪形的黑发也把它盖住了。罗诗穿着宽松的短衫,上面缀有金色的小玻璃珠,戴一条安拉项链[9],青金石的耳钉。她倚着一棵树,直视着照相机,面露微笑。他想起了她画过的简笔小人。别走,卡卡。不要离开。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他完全认不出六年前帘子后面那个怯懦的小女孩了。伊德里斯扫了一眼题献。献给我生命中的两位天使:我的妈妈阿姆拉,我的卡卡铁木尔。你们是救主。你们给了我一切。队列向前移动。留金色短发的女人签完了。她挪到了旁边,伊德里斯揪着心,迈步上前。罗诗抬起头。她围着一条阿富汗披巾,下面是南瓜色的长袖衫,戴一对小小的、椭圆形的银耳钉,眼睛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黑。她身形丰满,显出女性的曲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表明她已经认出了他,虽然她在礼貌地微笑,可她的表情里却带着几分愉悦——调皮,狡黠,不慌不忙。他一下子土崩瓦解,他想好的那些语言,甚至曾经写下来,在来这儿的路上反复默念过的那些话,突然之间被蒸发掉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站在那儿,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女店员清了清嗓子。“先生,请把书递给我,我来翻到书名页,好让罗诗给你签名。”书?伊德里斯低头一看,发现它就紧紧地抓在自己手中。他来这儿当然不是要签名的。在那一切发生之后,这样做会很难堪,难堪到不可理喻。不过,他还是看到自己把书递了过去,女店员熟练地翻到要签的那一页,罗诗抬手,在书名下方飞快地写了些什么。现在他还有几秒钟的时间,能在离开之前说点什么,这样做,并不是要给无法辩解的事找个台阶,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对她有所亏欠。然而店员把书递还给他的时候,那些话仍然无法说出口。他现在希望,哪怕自己有铁木尔的一丁点儿勇气也好。他又瞅了一眼罗诗。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看着队列里的下一个人。“我……”他张了嘴。“请给后面的人让一下,先生。”女店员说。他垂下头,走出了队列。他的车放在书店后面的停车场。走到车边的这一段,感觉就像他人生中最漫长的路。他打开车门,没有立刻上车。他用颤抖不停的手,再一次把书翻开。那些字迹不是签名。她用英语给他写了两句话。他合上书,也合上了眼睛。他以为自己应该放心了,可他还有一部分心思期盼着别的事情。也许她该一脸不屑,带着满腹的厌与恨,说些幼稚的话。也许应该是喷涌而出的怨恨。也许那样会更好。正相反,她利落,老练地把他打发掉了。还有那句留言。别担心。里面没你。好心之举。也许更确切地说,这是施舍。他理当如释重负。可它伤了他。他感到了它的重击,如一把斧子劈头而落。附近有棵榆树,树下有条长椅。他走过去,把书放到长椅上。他回到车上,坐到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对自己放了心,于是他发动汽车,扬长而去。[1]亚伯大叔(Uncle Abe)曾为亚伯拉罕·林肯的别号。[2]“江”出自波斯语的“生命”,转义为“亲爱的”,成为敬称或人名的一部分,男女通用。[3]奥马尔毛拉是塔利班的精神领袖。[4]穆斯林之间的问候语。[5]马兹杜尔(Mazdoor),乌尔都语,工人,日工,苦力,搬运工。[6]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7]威他命威(Vitamin V),美语里对西地那非(威尔刚)的俗称。[8]《把它涂黑》(Paint It Black),滚石乐队1966年的歌。[9]项链的吊坠为阿拉伯文的“安拉”。第六章1974年2月编者按语《视差》第84期(1974年冬季号),第5页亲爱的读者:五年前,本季刊开始发表专访,介绍一批鲜为人知的诗人,当时未曾料到他们会大受欢迎。许多读者要求我们再接再厉,诚然,是诸位热情的来信铺就了道路,让专访成为了《视差》年年都有的传统。如今对本刊的特约记者而言,这些人物特写同样深得他们本人的喜爱。特写引起了对某些重要诗人的发现或重新发现,促成了对其作品迟来的评价。然而令人悲哀的是,这一期杂志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本季力推的艺术家乃阿富汗诗人妮拉·瓦赫达提,去年冬天在巴黎附近的小城库尔贝瓦,她接受了艾蒂安·布斯图勒的采访。瓦赫达提夫人给予布斯图勒先生的回答,实乃我们历年所刊采访中最为坦率的一篇,其诚实足以令人屏息,相信读者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就在采访后不久,我们怀着巨大的悲痛,得知了她过早死亡的噩耗。她必将受到诗歌界的怀念。她身后遗下一个女儿。很神秘,时间赶得真巧。电梯门叮当一声,恰好此时,一秒都不差,电话铃也响起来了。帕丽能听到铃声,因为电话就在于连的公寓里,走廊很窄,灯光黯淡,他的公寓把着头,紧挨着电梯。凭直觉,她知道是谁打来的。再看于连的表情,他也知道。于连已经迈进了电梯。“让它响着吧。”他说。在他身后,是楼上那个冷淡的红脸膛女人,正不耐烦地瞪着帕丽。于连管她叫“母山羊”,因为她下巴上有一撮毛,跟山羊一样。他说:“走吧,帕丽。咱们已经晚了。”他订了七点钟的位,地点是十六区的一家新餐馆,因为红烧鸡肉、红衣主教鱼排[1]、小牛肝配雪梨酒醋,已经小有口碑。他们要去见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于连在大学里——学生时代,不是任教以后——的两个老友。他们应该在六点半碰面,喝开胃酒,可现在已经六点一刻了,还得步行到地铁站,坐到米埃特,然后再走六个路口,才能到餐馆。电话铃一直在响。山羊女咳嗽了一声。于连说:“帕丽?”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坚决了。“可能是妈芒。”帕丽说。“是,我知道。”虽然不合情理,可帕丽还是觉得,妈芒专门挑了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以其无穷无尽的戏剧天赋,把她拖进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跟于连进电梯,要么接她的电话。“可能有重要的事。”她说。于连叹了口气。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靠到走廊墙上,双手深深插进军装式风衣的口袋,一时之间,他恍如梅尔维尔警匪片中的角色。“我一分钟就好。”帕丽说。于连投以怀疑的一瞥。于连的公寓很小。只需六步,她便急急穿过了门厅和厨房,坐到床边,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他们只放得下孤零零的一个床头柜。但这儿的视野堪称壮观。现在下着雨。如果是晴天,她从朝东的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十九区和二十区的大部分景致。“喂,你好?”她对着话筒说。电话里传出男人的声音。“晚上好。是帕丽·瓦赫达提小姐吗?”“您是哪位?”“您是妮拉·瓦赫达提夫人的女儿?”“是的。”“我是德劳内大夫,我要讲的是您母亲的事。”帕丽闭上眼睛。内疚的感觉短暂地一闪,然后便被习惯性的恐惧压服。她以前接到过这种电话,次数太多了,现在数也数不清,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其实在那之前便已有过,那次是小学五年级,地理考试进行到中途,便被老师打断,她领她出了门,到走廊里,悄悄跟她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电话对帕丽来说太熟悉了,可是不断地重复并未让她变得满不在乎。每接到一个电话,她都会想,这一次,就这一次了。可每一次挂断之后,她都会急匆匆地赶到妈芒身旁。于连总是用经济学术语对帕丽说,如果她切断注意力的供给,那么对它的需求或许会随之消失。“她出了事故。”德劳内大夫说。帕丽站在窗边,等医生向她说明情况。她用手指绕着电话绳,再把它松开。医生详细讲了她母亲的就医情况,她前额破了,缝了针,打了破伤风作为预防,用双氧水清洗过,抹了外用抗生素,做了包扎。帕丽的心绪忽然回到了十岁那年,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在厨房桌子上发现了二十五法郎和一张手写的便条。我和马克去阿尔萨斯了。你认得他。过两天就回。乖。不要熬夜!我爱你。妈芒。帕丽当时站在厨房里浑身发抖,两眼含泪,对自己说,两天不算太长,也不算太坏。大夫问了她一个问题。“对不起?”“小姐,我问的是您能不能过来接她回家?伤势不重,您知道的,可她最好别一个人回去。要不然我们替她叫辆出租车也行。”“不,不用了。我半小时后就到。”她坐到床上。于连一定会生气,也许还会在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面前觉得难堪,他好像非常在乎他俩的看法。帕丽不想去走廊里面对于连,也不想去库尔贝瓦面对母亲。她宁愿躺下,听狂风吹着子弹一样的雨滴,狠狠敲打着玻璃,然后睡去。她点了支香烟。于连走进了房间,在她身后说:“你不去了,是吗?”她没有回答。《阿富汗夜莺》节选——妮拉·瓦赫达提访谈录作者:艾蒂安·布斯图勒《视差》第84期(1974年冬季号),第33页艾蒂安·布斯图勒:这样说来,我想您实际上一半是阿富汗人,一半是法国人?妮拉·瓦赫达提:我母亲是法国人,是的,她是巴黎人。艾蒂安·布斯图勒:可她在喀布尔遇见了您父亲。您出生在那儿。妮拉·瓦赫达提:对。他们1927年在喀布尔认识的。在王宫举办的一次正式晚宴上。我母亲陪着她父亲,也就是我外公,他奉派前往喀布尔,为阿马努拉国王的改革做顾问。文人小说下载您了解阿马努拉国王吗?我们坐在妮拉·瓦赫达提家的客厅里。这是一间小公寓,位于一座住宅大楼的第三十层。小城名叫库尔贝瓦,就在巴黎西北郊。房间很小,灯光昏暗,没有太多的装饰,仅有一张沙发,铺着番红花颜色的软垫,一张咖啡桌,两个大书架。她背对窗户坐着,窗子敞开着,好让烟散出去。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依妮拉·瓦赫达提所述,她今年四十四岁。她是个极具魅力的女人,即便美貌的巅峰已过,却只是稍有减损。高高的,也是高贵的颧骨,好皮肤,细腰。她有一双聪颖而饱含风情的眼睛,目光犀利,从中可以同时感觉到评判,试探,吸引和挑逗。我认为,这双眼睛仍然可以称得上一副令人敬畏的诱惑工具。她没化妆,只涂了口红,不过蹭跑了一点,零落在唇线之外。她头上包了一块印花的方巾,穿一件褪色的紫衬衫,工装裤,没穿袜子,也没穿鞋。虽然刚到上午十一点,她却开了一瓶霞多丽,根本没有冰过。她友好地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谢绝了。妮拉·瓦赫达提:他们有过很多国王,他是最好的。我发现,她这句话在代词的选择上很有意思。艾蒂安·布斯图勒:“他们?”您不认为自己是阿富汗人吗?妮拉·瓦赫达提:可以这么说,我和我自己离了婚,和我更令人烦恼的那一半。艾蒂安·布斯图勒: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妮拉·瓦赫达提:如果他成功了,我说的是阿马努拉国王,我可能会给您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请她做些解释。妮拉·瓦赫达提:是这样的,国王有天早晨一醒过来,就宣布计划,要重塑国家,如果有必要,扒房牵牛,哭爸喊娘也在所不惜,一定要建成一个新的、更文明的国度。藉着真主!他说。其中一项就是不许再戴面纱。您想想,布斯图勒先生,在阿富汗,妇女竟然会因为穿布卡而遭到逮捕!等他妻子索拉雅王后脸上没有遮盖,就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时候,人们又是什么反应呢?哦啦啦[2]。毛拉们肚子里的气啊,完全可以把一千艘兴登堡飞艇吹上天。一夫多妻也不行了,他说的。这可是在这样一个国家,您知道,历代国王的后宫粉黛足以组成一个个军团,国王们马不停蹄地做父亲,大部分孩子都没正眼瞧过。他宣布,从此以后,男人不能强行娶你们为妻,新娘父亲也不准收聘礼,勇敢的阿富汗妇女啊,童婚也被禁止了。还有一项:你们全都得上学。艾蒂安·布斯图勒:这么看他是个空想家。妮拉·瓦赫达提:或者是个傻瓜。我一向认为这种路线危机四伏,难以维系。艾蒂安·布斯图勒:他后来怎么样了?妮拉·瓦赫达提:不出所料,下场很惨,布斯图勒先生。圣战来了,毫无疑问。他们宣布对他发动圣战,那些毛拉们,部落的头人们。想像一下一千只拳头高高举起的样子吧。您瞧,国王挪动了大山,可他陷入了狂热分子们的汪洋大海,您也很清楚海床一旦摇晃起来会发生什么,布斯图勒先生。大胡子们的叛乱就像海啸一样,猛烈地扑向可怜的国王,把他卷起来,让他在波峰浪谷间无助地颠簸,然后把他甩出去,抛到印度的海岸上,再然后是意大利,最后是瑞士,到了那儿,他才从污泥中爬出来,慢慢成了个流亡的老头子,在破灭的幻想中死去。艾蒂安·布斯图勒:那个新生的国家呢?我猜它并不符合您的要求。妮拉·瓦赫达提:反过来说同样成立。艾蒂安·布斯图勒:所以您在1955年来了法国。妮拉·瓦赫达提:我来法国是因为我希望把女儿救出来,让她免于一种不可挽救的人生。艾蒂安·布斯图勒:您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妮拉·瓦赫达提:我不想让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和天性,变成一个勤劳而悲伤的女人,一辈子俯首为奴,忍气吞声,永远处于恐惧的状态,不敢抛头露面,不敢说话,总是害怕做错事情。这样的女人在西方,比如说在这儿,在法国,却深受某些人的推崇,她们变成了女英雄,只是因为她们过着艰辛的生活,而那些在远方推崇她们的人,自己却连穿着鞋走一天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欲火被熄灭,梦想被抛弃,可是最糟糕的,布斯图勒先生,如果您遇见这样的女人,她们还会露出微笑,假装自己根本不曾有过疑虑。仿佛她们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可是您靠近一些看,就会看到她们无助的样子,看到绝望,看到它如何证明她们的好心情都是表演,都是虚伪的谎言。真可悲啊,布斯图勒先生。我不想在女儿身上看到这些。艾蒂安·布斯图勒:我在想,她能理解这些吗?她又点了一支烟。妮拉·瓦赫达提:唉,孩子们永远都不会事事如你所愿,布斯图勒先生。到了急诊室,一个脾气暴躁的女护士指示帕丽在挂号台等着。旁边有个带脚轮的文件架,堆满了剪贴簿和记录纸。帕丽感到吃惊,竟然有人自愿耗去青春岁月接受培训,到头来只是为了一份把他们放到这种地方的职业。她真是不能理解。她憎恶医院。她讨厌看到状况糟糕的人,讨厌病恹恹的气味,吱吱嘎嘎的轮床,挂着单调画片的走廊,天花板上接连不断的广播寻呼。德劳内大夫比帕丽预想的要年轻。他鼻子细长,薄嘴唇,密密实实的金色卷发。他带她走出急诊室,穿过两扇弹簧门,进了大走廊。“您母亲来的时候,”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气说,“醉得相当厉害……您好像并不意外。”“对。”“有些护理人员也不吃惊。她们说她是这儿的常客。我是新来的,所以当然了,以前从来没见过令堂。”“她严重吗?”“她脾气非常不好。”他说,“还有,我觉得她非常戏剧化。”两个人同时咧嘴笑了一下。“她会没事的吧?”“从目前来看是的。”德劳内大夫说,“可是我必须提出建议,非常严肃的建议,她得把酒减下来。这一次她很幸运,可下一次就难说了。”帕丽点点头。“她人在哪儿?”他带她回到急诊室,转过拐角。“三床。我很快就把出院手续拿过来。”帕丽谢了他,走到母亲床边。“嗨,妈芒。”妈芒疲倦地笑了笑。她头发乱糟糟的,袜子一样一只,额头用绷带包扎过了,左腕上连着静脉注射管,无色的液体滴落。她身上的病号服穿得不对,没有系好,前襟敞着口,帕丽能看到一小段母亲剖腹产后留下的疤,一条纵向的粗线,颜色很深。几年前她问过母亲,为什么她这道疤与惯例不同,不是横切出来的,妈芒解释说,大夫当时说是某种技术上的原因,可她想不起来了。重要的是,她说,他们把你掏出来了。“我毁掉了你的夜晚。”妈芒低声说。“因为你出事了。我来接你回家。”“我可以睡上一个星期。”她慢慢合上了眼,不过仍然在用一种倦怠、困顿的声音说着话。“我坐着看电视来着。我饿了。我进了厨房,想找点面包,橘子酱。我滑倒了。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踩到什么了,可我摔倒的时候,头打到了烤箱的门把手。我想我昏迷了一分钟,也许两分钟吧。坐下,帕丽。你像个鬼影。”帕丽坐下了。“医生说你喝了酒。”妈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虽然频繁光顾医院,可她对医生的反感有增无减。“那个小屁孩?小流氓。他懂什么?嘴里还留着他母亲的奶头味儿。”“你老开玩笑。只要我一提这事。”“我累了,帕丽。换个时间再骂我吧。老虎凳想跑也跑不掉。”她很快就睡着了。打着呼噜,毫无魅力可言,她只有烂醉之后才这样。帕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等着德劳内大夫,想像着于连坐在灯光昏暗的桌边,菜单拿在手里,向波尔多高脚杯对面的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解释着这场危机。他刚才提出要陪她来医院,可这话说得更像是敷衍,只不过是出于礼节。不管怎么说,让他来这儿都不是个好主意。如果德劳内大夫觉得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了戏剧化……尽管如此,就算他不能陪她过来,帕丽也希望他不要自顾自地去吃晚饭。可他去了。她现在仍然觉得有点惊讶。他满可以跟克里斯蒂安和奥雷莉解释一下。大家可以另挑一个晚上,换一下订座的时间。可于连去了。这不只是粗心的问题。不。这样做是怀着恶意的,是存心的,是拿刀子伤人。他有这能力。帕丽可不是才明白过来。最近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这方面的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