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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者:乔治.马丁 字数:40002 更新:2023-10-15 13:35:52

提利昂

为今晚这场磨难,波德特地给他穿上一件柔软的长毛绒外衣,颜色是兰尼斯特的绯红,还拿来那条代表他职位的颈链。提利昂将它留在床头桌上。他是国王之手,而姐姐不喜欢别人提醒她这点,没必要去火上浇油。

穿过庭院时,瓦里斯追上来。“大人,”他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最好赶紧看看这个。”他柔软白皙的手递上一卷羊皮纸。“北方来的报告。”

“是好是坏?”提利昂问。

“不该由我判断。”

提利昴展开羊皮纸,院子依靠火炬照明,不得不眯眼阅读上面的词句。“诸神保佑,”他轻声道,“两个都……?”

“恐怕是的,大人。多可悲,多令人伤感啊。他们年纪那么小,那么天真无邪。”提利昂还记得史塔克家那男孩坠落后,冰原狼们如何哀嗥。不知此刻他们是何光景?“有没有告诉别人?”他问。

“还没有,当然我瞒不了多久。”

他卷起信。“我去告诉姐姐。”他想看看她对此的反应,很想看。

这晚,太后看上去格外迷人。她穿了一袭深绿天鹅绒低胸礼服,与眼睛的颜色相衬,金发披在裸露的肩头,腰上系一条镶祖母绿的织带。提利昂等自己坐定,仆人送上一杯红酒之后,方才将信递上,一个字也没有说。瑟曦朝他无辜地眨眨眼,接过羊皮纸。

“相信你很满意,”她边读他边说。“我知道,你想要史塔克家那孩子死。”

瑟曦表情不悦,“将他丢出窗外的是詹姆,不是我。他说为了爱情,好像就能取悦我,其实这根本是件蠢事,危险极了。我们亲爱的兄弟什么时候停下来思考过?”“那孩子看到你们了,”提利昂指出。

“他只是个孩子,我吓吓他就能让他闭嘴。”她若有所思地看信。“为什么每次史塔克家的人扭到脚趾头都来怪我?这是葛雷乔伊干的,与我无关。”

“我们就祈祷凯特琳夫人会这么想吧。”

她瞪大眼睛,“她不会——”

“——杀死盾姆?怎么不会?如果乔佛里和托曼被杀,你怎么做?”

“珊莎还在我手里!”太后宣告。

“在我们手里,”他纠正,“我们得好好看紧她。好啦,你答应我的晚餐在哪儿,亲爱的姐姐?”

不可否认,瑟曦准备了一桌美味食物。他们从奶油栗子汤、脆皮热面包和拌苹果与松子的菜蔬沙拉开始。接着是鳗鱼派、蜜汁火腿、黄油胡萝卜、白豆培根,还有

塞满蘑菇和牡蛎的烤天鹅。提利昂极为恭谦,每道菜都把最好的部分奉给姐姐,并只等她吃过后,自己才开动。他不是真认为她会下毒,但小心一点没坏处。

他看得出,史塔克家的消息令她心情烦乱。“苦桥那边还没消息?”她焦虑地问,一边用匕首叉起一块苹果,优雅地小口咬着吃。

“没有。”

“我从不信任小指头。只要对方出价够高,他转眼间就会改换门庭。”

“吏坦尼斯·拜拉席恩是个一本正经的家伙,收买之道他一窍不通,反过来对培提尔这样的人而言,他也不是个合格的主君。战争造就了不少怪诞组合,但不管怎么说,让这两人睡一张床?不可能。”

他切下几片火腿,她道:“我们该感谢坦妲伯爵夫人的猪。”

“爱的信物?”

“是贿赂。她请求返回自己的城堡——向你我二人同时请求。我想她是怕你在半路拦截,像对盖尔斯伯爵干的那样。”

“她也想带王座继承人一起逃走?”提利昂先为姐姐奉上一片火腿,再给自己一片。“把人留住,她若缺乏安全感,正好将史铎克渥斯堡的驻军都召来都城,有多少召多少。”

“真这么缺人,你干嘛还把你的野人派走?”一丝恼怒渗入瑟曦的声调。

“这是利用他们的最佳方式,”他坦诚相告,“他们虽凶猛,毕竟不是士兵。在正规战斗中,纪律比勇气重要。他们在御林里为我们带来的好处,远超过留在城墙上能派的用场。”

享用天鹅肉时,太后问起“鹿角民”的阴谋,对此她似乎恼怒甚于担忧。“为何有这么多人谋反?兰尼斯特家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些卑鄙的家伙?”

“一点也没有,”提利昂道,“但他们想站在胜利者一边……所以当了叛徒,也成了傻瓜。”

“你确定把他们统统挖出来了?”

“瓦里斯很确定。”天鹅肉太油腻,不合他口味。

瑟曦白皙的额头上皱起一波纹路,恰好在那对漂亮碧眼之间。“你太信赖那太监了。”

“他很好地为我服务。”

“他让你如此相信而已。你以为他只向你一人偷偷倾诉秘密?他对我们每个人都这么干,刚好足以让我们认为没有他就不行。这套把戏,从我嫁给劳勃的那天开始,他就对我玩,多年以来,让我以为他是我在朝中最真诚的朋友,但现在……”她朝‘他的脸审视片刻。“他说你想把猎狗从乔佛里身边遣开。”

该死的瓦里斯。“我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克里冈。”

“没什么比国王的生命更重要。”

“国王的生命没有危险,小乔身边有咱们英勇的奥斯蒙爵士和马林·特兰爵士。”他们别无他用。“我需要巴隆·史文和猎狗统率突击队,以确保史坦尼斯无法在黑水河北岸立足。”

“詹姆会亲自率军出击。”

“从奔流城?好伟大的出击。”

“小乔还是个孩子,得保证他绝对安全。”

“他是个急切想参战的孩子,难得有这么懂事的时候。我不会把他放在激战场合,但必须让大家看见他。人们会为一个与他们风雨同舟的国王奋战,却不会拥护一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君主。”

“他才十三岁呀!提利昂。”

“还记得十三岁时的詹姆吗?如果你想他成为父亲的儿子,就得让他扮演该扮演的角色。小乔穿的是世上最好的盔甲,身边始终有十二名金袍卫士护卫。况且只要都城有一丝一毫陷落的迹象,我会即刻派人护送他回红堡。”

他以为这样能打消她的疑虑,想不到那双碧眼里却毫无喜色。“都城会陷落严

“不会。”如果当真陷落,那就祈祷我们能坚守红堡,好让父亲大人发兵解围吧。

“你对我撒过谎,提利昂。”

“都是善意的谎言,亲爱的姐姐。我和你一样希望彼此和睦友好,为此,我已决定释放盖尔斯伯爵,”他留着盖尔斯就是为了示好,“你想召回柏洛斯·布劳恩也行。”

太后抿紧嘴巴。“柏洛斯爵士烂在罗斯比也无所谓,”她道,“但托曼——”

“——也得留下。杰斯林伯爵的保护比盖尔斯伯爵要周全许多。”

仆人们撤下几乎没动的天鹅。瑟曦招呼上甜点。“希望你喜欢黑莓甜饼。”

“甜饼我都喜欢。”

“噢,这点我很久以前就了解。你知道瓦里斯为何这么危险?”

“玩猜谜游戏?我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那话儿。”

“你也没有。”这不就是你最深恶痛绝的吗,瑟曦?

“或许我也算个危险人物,但你呢?你跟其他男人一样,大傻瓜一个,一半时间是用两腿之间那条软虫在思考。”

提利昂舔舔手指上的碎屑,他不喜欢姐姐的微笑。“是的,此刻我的软虫在想,也许该告辞了。”

“你不舒服吗,老弟?”她倾身向前,漂亮的胸脯正对着他。“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

“紧张?”提利昂朝门口瞥了一眼,外面似乎有响动,他开始后悔孤身一人前来了。“我只是奇怪,你以前对我的那话儿从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你的那话儿,而是它插进去的地方。我不像你,凡事都依靠太监,我有自己的渠道挖掘情报……尤其是挖掘那些别人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我搞到了你的小妓女。”

提利昂伸手去拿酒杯,以换取一点收拾思绪的时间。“我以为男人更合你口味。”

“你真是个小丑,告诉我,你有没有跟这一位结婚啊?”见他不答,她哈哈大笑,“那父亲就放心了。”

他肚里好似装满鳗鱼。她如何找到雪伊?瓦里斯出卖了他?还是那晚他冲动地直奔宅邸,使得所有的警惕防范统统白费?“我选谁来暖床,关你什么事?”

“兰尼斯特有债必还,”她说。“自你来到君临的第一天起,就处处跟我作对。你卖掉弥赛拉,偷走托曼,现在还想加害小乔,对不对?你想害死他,然后以托曼之名号令天下。”

哎呀,早知道我就顺应波隆的暗示。“你这样做太蠢了,瑟曦,史坦尼斯不日即到,你需要我。”

“要你做甚?你会打仗?”

“没有我,波隆的佣兵决不会战斗,”他撒谎。

“噢,他们会的。他们看上的是你的金子,不是你畸形的脑袋。但你别怕,他们不会失去你。非是我不想割你喉咙——我经常这么想——而是如果这么做,詹姆永远不会原谅我。”

“那么,那妓女呢?”他不愿称呼她的名字。假如能让她以为雪伊对我不重要,或许——..

“只要我儿子们没事,她自会受到一定优待。不过,若出了什么岔子,小乔被杀,或托曼落入敌手,你的小婊子会死得很痛苦,惨到你无法想像。”

她居然真的相信我意图伤害自己的亲外甥!“你的儿子们很安全,”他疲倦地向她保证。“诸神在上,瑟曦,他们是我的骨肉啊!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无耻小人。”

提利昂凝视着酒杯底的沉淀。换作詹姆,会怎么做?多半会跳起来宰了这贱人,之后再考虑后果。可提利昂没有黄金宝剑,就算有也不会用。他喜欢哥哥的不顾一切、率意而为,但他要效法模仿的是父亲大人。岩石,我必须成为岩石,就4g-凯

岩城,坚硬牢固,岿然不动。若经不住考验,只能证明我和杂耍戏班的怪物无异。“就我看来,她已被你杀了,”他说。

“你想见见她?我就知道。”瑟曦穿过房间,打开沉重的橡木门。“把我弟弟的妓女带进来。”

奥斯蒙爵士的弟弟奥斯尼和奥斯佛利活像一个豆荚蹦出来的豌豆,都是高个子,鹰钩鼻,黑头发,唇边挂着残酷的微笑。她被他俩悬架在中间,黝黑脸上那双深色眼睛瞪得又大又白,血从碎裂的嘴角淌下,透过撕裂的衣服,他看得见淤伤。她的双手被绳子绑着,他们还塞住她的嘴,让她无法说话。

“你说她会受到优待。”

“她反抗。”跟兄弟们不同,奥斯尼·凯特布莱克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所以脸上的抓痕清晰可见。“这家伙的爪子利得跟影子山猫似的。”

“淤伤会很快愈合,”瑟曦不耐烦地说,“这婊子不会死,只要小乔没事。”

提利昂想朝她大笑。那会很痛快,非常非常痛快,但他要以大局为重。你输了,瑟曦,凯特布莱克兄弟比波隆认定的还蠢。他真想把这些说出来。

但他只盯着女孩的脸道:“你保证战斗结束后放了她?”

“是的,只要你释放托曼。”

他站起身。“你就留着她口巴,但必须确保她的安全。若这些畜生想打她的主意……那么,亲爱的姐姐,容我提醒你,天平可以往两边倾斜。”他的调子镇静平淡,显得事不关己;他寻求父亲的语气,并达到了目标。“她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在托曼身上重演,包括殴打和强暴。”你把我想咸怪物,我就来表演一番。

瑟曦有些不矢口所措,“你敢!”

提利昂逼自己缓缓作出一个冰冷的微笑,一碧一黑的眼睛嘲弄着她。“不敢?我会亲自动手。”

姐姐扬手朝他脸打来,但他抓住手腕,往后掰去,直到她尖叫出声。奥斯佛利上前营救。“再走一步,我就扭断她的胳膊,”侏儒警告,他停下来。“记不记得我叫你不准再动手,瑟曦?”他将她推倒在地,然后转向凯特布莱克兄弟。“给她松绑,把嘴里的东西拿掉。”

绳子绑得太紧,以至于隔断手上的血流,当血管恢复流通时,她疼得叫出声来。提利昂温柔地替她按摩手指,直到知觉恢复。“亲爱的,”他说,“你一定要勇敢。我很抱歉他们伤了你。”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大人。”

“我会的,”他承诺。于是爱拉雅雅弯腰亲吻他,碎裂的嘴唇在他前额留下一抹血渍。我受不起这个血吻,提利昂心想,若非为我,她决不会受伤。

他带着她的鲜血俯视太后。“我没喜欢过你,瑟曦,但你是我亲姐姐,因此我不肯伤害你。可你今天竟然走到这一步,令我再也不能容忍。我现在还不知该怎样做,但时间会给我答案。总有一天,当你自以为平安快活时,喜乐会在嘴里化成灰烬,到那时候,你将明白债已偿还。”父亲曾经教诲他:两军对垒时,只要一方出现瓦解逃逸的迹象,战斗就告结束。纵然对手还如之前那般阵容强盛,全副武装,但兵败如山倒,再也不能构成威胁。瑟曦正是如此。“滚出去!’’这是她惟一能作的应答。‘‘滚出我的视线!”

提利昂鞠了一躬。“那么,晚安。祝你好梦。”

回首相塔的路上,他脑中似有千军万马在踏步行进。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取道沙塔雅的衣柜迟早会导致这种后果。或许一直以来他只是不愿去想。爬楼梯让腿疼得厉害,他叫波德去拿一壶酒,然后费力地走进卧室。

雪伊翘脚坐在遮罩床上,一丝不挂,高耸的胸脯前有那条沉重的金链子,金手环环相扣。

提利昂没料到她会来。“你来做什么?”

她笑着抚摸链子。“我想要手摸摸乳房……可这些小金手好冷哦。,,

一时之间,他实在说不出话。他要如何告诉她:另一个女人替她挨了打,假如乔佛里在战斗中遭遇不聿,还可能替她殉死呢?他用掌心擦去额上爱拉雅雅的鲜血。“洛丽丝小姐——”

“——睡着了。这头大母牛,睡觉是她的最爱。她一天到晚吃饱了睡,睡够了吃,有时吃着吃着就睡着。食物掉一床,而她在上面打滚,最后由我来给她清洗身体。”她扮个鬼脸。“她只不过被干了几次而已。,’

“她母亲说她病了。”

…怀孕啦,就这么回事。”

他仔细扫视房间。房内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你怎么进来的?密门在哪儿?’’她耸耸肩。“瓦里斯大人让我带上头罩。我看不到,除了……在某个地方,我从头罩下偷瞄了几眼,地板都是瓷砖,你明白吗,那种拼出图画的?”

“马赛克?”

雪伊点头。“有黑砖和红砖,我想它们拼出了一条龙。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看清。我们先爬下楼梯,走了很长一段,弯来拐去,我都糊涂了。途中我们停下来,他打开一道铁门上的锁,进门时我摸了摸,门上似乎也有龙的图案。然后我们又爬上梯子,顶端是一条隧道。我不得不弯腰,瓦里斯大人则在爬行。,’

提利昂绕着卧室走了一圈。墙上某个烛台看来有些松动,他踮起脚竭力去转它。它刮着石壁缓缓移动,上下颠倒之后,蜡烛头掉出来,而冰冷石地板上的草席没

有任何变迁的迹象。“大人不想跟我上床?”雪伊问。

“马上就来。”提利昂打开衣橱,拨开衣服去推后面的壁板。妓院的故伎也许会在城堡里重演……不对,木头坚固结实,纹丝不动。紧接着,窗边座位旁一块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推拉戳刺都徒劳无功。最后他满腹沮丧郁闷地回到床上。

雪伊替他宽衣解带,搂住他的脖子。“你肩膀坚硬得跟岩石似的,”她喃喃道,“快,我想感觉你在我里面。”她的腿锁住他的腰,他却欲振无力。雪伊感到它变软了,于是滑到被单下,把它放进嘴里,却怎么也唤不起它。

过了一会儿,他制止她。“怎么了?”她问。全世界的甜蜜天真都写在她年轻的脸庞。

天真?傻瓜,她是个妓女,瑟曦说得没错,你用那话儿思考,傻瓜,大傻

瓜!

“睡口巴,亲爱的,”他摸摸她的秀发,劝道。雪伊听话入睡之后很久,提利昂自己还清醒地躺着,倾听她的呼吸,手指绕在她小小的乳房。

凯特琳

奔流城的大厅对两个孤苦晚餐的人而言,显得非常空寂。长影洒在墙上。一支火把悄无声息地熄灭,只余三支残留。凯特琳默默地坐着,瞪向面前的酒杯,唇边美酒无味而酸楚。布蕾妮坐在对面,两人之间,父亲的高位同厅堂里其他座位一般空旷无人。连仆人们也都离开,她准许他们去参加庆祝。

城堡的墙垒异常厚实,虽然如此,院子里人们的狂欢仍隐约可闻。戴斯蒙从酒

窖里搬出二十桶酒,以供平民们庆祝艾德慕即将的凯旋和罗柏对峭岩城的征服。大

家举起装满褐色啤酒的角杯,开怀痛饮。

我不能责备他们,凯特琳想,他们都不知情。就算他们知道,又与他们

何干74~4t]根本不认识我的孩子,不曾提心吊胆地看着布兰攀爬,骄傲和

揪心成为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不曾听过他的欢笑;不曾微笑着看待瑞

肯努力模仿兄长们的举动。她看着面前的晚餐:培根裹鳟鱼,芜箐、红茴香和甜

菜做的色拉,豌豆、洋葱和热面包。布蕾妮有条不紊地用餐,当吃饭是又一件有待完

成的工作。我真是个乏味的女人,凯特琳心想,美酒和好肉提不起兴致,歌谣

与欢笑让我陌生。我是悲伤与尘埃的怪物,胸中只有仇恨,从前心之所在

的地方,而今是一片空荡。

另一位女人吃食的声音让她难以忍受。“布蕾妮,别只顾陪我,有心的话,参加

庆祝去吧,喝角麦酒,随雷蒙德的琴声跳跳舞。”

“我不适合那个,夫人。”她用大手撕下一块黑面包,然后呆呆地望着面包块,似

乎忘了这是什么。“如果是您的命令,我……”

凯特琳觉察到她的窘迫。“我只是觉得,你该找个比我好的伴儿。”

“就这样挺好。”她拿面包吸吸炸鳟鱼上的培根油。

“今早上又来了只鸟。”凯特琳不知自己为何开口。“学士立刻叫醒我。这是他

的责任,却不体贴。一点也不体贴。”此事她不想告诉布蕾妮,此事只有她和韦曼学

士知道,她打算保守秘密直到……直到……

直到何时啊?蠢女人,你以为把秘密留在心中,它就不再真实?你以为

不提它,不告诉别人,它就只是一场梦,甚或连梦都不是,只是半梦半醒

间的一场惊吓?噢,要真能那样,诸神可太仁慈了。

“关于君临的消息吗?”布蕾妮问。

“是就好了。鸟儿从赛文城飞来,由我的代理城主、罗德利克爵士亲手放出。”黑

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他召集了能召集的一切力量,正向临冬城进军,将把城

堡夺回来。”这一切是多么地无关紧要啊。“但他说……他写道……他告诉我,他

“夫人,他说什么?有您儿子们的消息吗?”

如此简单的问题,如此简单的答案。凯特琳试图作答,言语却哽在喉咙。“除了罗柏,我没有儿子了。”她竭力挤出这几个可怕的字眼,竟然没哭,不禁暗自庆幸。

布蕾妮惊骇地瞪着她。“夫人?”

“布兰和瑞肯企图逃跑,结果在橡树河边一座磨坊被抓。席恩·葛雷乔伊把他俩的头挂在临冬城城墙上。席恩’葛雷乔伊!这个打十岁起便和我家同桌吃饭的人!”我把话说出来了,诸神饶恕我,我说出来了,如今它变成了真实。

泪眼望去,布蕾妮的面孔一片模糊。只见她从桌子对面伸出手,但指头始终没有碰到凯特琳,似乎犹豫如此的触碰不受欢迎,“我……不知该怎么说,夫人。我的好夫人。您的儿子们,他们……他们现在与诸神同在。”

“是吗?”凯特琳尖刻地说,“什么样的神灵允许这种事发生?瑞肯还是个小婴孩,为何就难逃一死?而布兰……当我离开北境时,他自坠楼后还没睁开过眼睛。我在他醒来之前离去,如今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再也听不到他的欢笑。”她张开手掌,让布蕾妮看看她的手指。“这些伤疤……布兰昏迷不醒时,他们派来杀手,想乘机割他喉咙。布兰差点就没了命,我也会和他一起死,幸亏他的狼撕开来人的喉咙,救了他一命。”她顿了一会儿。“想必席恩连狼也杀了,一定是的,否则……我知道只要那些狼一息尚存,我的儿子就很安全,正如灰风之于罗柏……可我的女儿们都没有狼了。”

突然的话题转换让布蕾妮有些迷惑。“您的女儿们……”

“从三岁起,珊莎便是个小淑女,随时随地都有礼貌,讨人欢心。她最爱听骑士们的英勇故事。大家都说她长得像我,其实她长大后会比我当年漂亮许多,你见了她就明白。我常遣开她的侍女,亲自为她梳头。她的头发是枣红色,比我的浅,浓密而柔软……红色的发丝如火炬的光芒,像铜板一样闪亮。”

“而艾莉亚呢,呵呵……奈德的客人们若未经通报径自骑进中庭,总把她当成马房小弟。不得不承认,艾莉亚是个棘手的孩子,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小狼。你越不准她做什么,她就越是想到了心坎里。她继承了奈德的长脸,一头褐发乱得跟鸟窝似的。我费尽心机想让她成为淑女,却一事无成。别的女孩收集玩偶娃娃,她收集的却是一身伤疤,说话又总不经思考,冲口而出。我想她已经死了。”这话贸然出口,好似巨人在挤压她的胸膛。“布蕾妮,我希望他们统统死去。首先是席恩·葛雷乔伊,接着是詹姆·兰尼斯特、瑟曦和小恶魔,每个人……每个人都死去,一个不留。而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太后……她也有个小女儿,”布蕾妮笨拙地说。“她也有儿子,和您的儿子们年纪相仿。当她听到这消息,或许……或许会同情您,然后……”

“把我的女儿平平安安送回来?”凯特琳哀伤地笑了。“这只是你甜美单纯的想

法啊,我的孩子。我也这么希望……但那不会发生。如今只能靠罗柏去为他的弟弟

们报仇,但愿寒冰也像烈火一般致命。你知道吗?从前奈德的配剑就叫寒冰,那是瓦

雷利亚钢剑,其上有千道螺旋的波纹,锋利得让我不敢触碰。罗柏的剑与寒冰相比

就如棍棒似的,恐怕要他去砍葛雷乔伊的头不太容易。史塔克家是没有刽子手的,

奈德常说,判人死刑者必须亲自动手,杀戮是他的责任,但他从未从中获得喜乐。但

我会的,噢,我会的!”她看着手上的刀疤,五指开开阖阉,最后缓缓抬眼。“我给他

也送了壶葡萄酒。”

“葡萄酒?”布蕾妮不知所云。“给罗柏?还是给……席恩·葛雷乔伊?”

“给弑君者。”这伎俩在克里奥·佛雷那里奏了效。我希望你也口渴难耐,詹

姆,我希望你的喉咙又干又燥。“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

“一切听您吩咐,夫人。”

“好。”凯特琳突然起身。“留在这里,好好用餐。晚些时候我会来找你,大约午

夜时分。”

“这么晚,夫人?”

“地牢没有窗户,昼夜毫无分别,反正对于我,所有时刻都和午夜无异。”说罢凯

特琳步出大厅,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她朝主堡顶霍斯特公爵的病房登去,一路只听

外面众人呼喊:“徒利万岁!…‘干杯!为少年英雄的公爵大人干杯!”我父亲还没死,

她只想朝他们吼。我儿子虽死了,但我父亲还活着,你们真该死,他还是你

们的公爵大人。

霍斯特公爵睡得很沉。“他刚喝下一杯安眠酒,夫人,”韦曼学士道:“用来制止

疼痛。现在他并不知道您来了。”

“没关系,”凯特琳说。看着父亲的样子,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他已死,

然而相比我那两个苦命的爱子,他又是实实在在地活着。

“夫人,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或许,您也要一帖安眠药?”

“谢谢你,师傅,我什么都不要。我不会以睡眠来逃避悲伤,那样对布兰和瑞肯

不公平。你离开吧,去参加庆祝吧,我想和父亲独处一会儿。”

“如您所愿,夫人。”韦曼一鞠躬,然后离开了她。

霍斯特公爵躺在床上,嘴巴张开,呼吸微如口n肖,仿佛叹息。他的一只手垂在床

边,枯瘦苍白,血肉无存,然而当凯特琳触碰上去,仍能感觉温暖。她把自己的手指

穿过父亲的手指,紧紧握拢。不管我握得多紧,都不能留住他,她悲伤地想,就

让他去吧。但她不愿松手。

“爸爸,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她告诉他。“我祈祷,但诸神不愿回应。”她轻柔地

吻着他的手。肌肤还很温暖,苍白透明的皮肤下,蓝色的脉络盘根错节,一如远方的

江河。门外大江滚滚东流,红叉河和腾石河交汇在一起,奔腾不息,但父亲手掌里的

河流却做不到这样,不久便将干涸殆尽。“昨晚,我梦见咱们从海疆城回家的情景,

就我和莱莎在半途迷路那次,您可还记得?一阵奇特的浓雾包围过来,咱俩落到队

伍后面。举目四望,一片灰潆,打马鼻子往前,一尺都看不清。我们找不到大道。树

木的枝干像长长瘦瘦的手臂,围住我们,搔抓我们。莱莎哭了,我喊了半天,声音却

被浓雾吸收。只有培提尔知道我们在哪儿,他一个人回来,找到了我们……”

“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找我,对不对?这一次,我必须自己寻找自己的路,这好难啊,真的好难。”

“我一直牢记史塔克家的族语。凛冬将至,爸爸,对您来说是如此,对我来说也

是如此。如今罗柏不但要对抗兰尼斯特,还得用同样的劲头对阵葛雷乔伊,可这又

为了什么?为一顶金冠和一张铁椅子?毋庸置疑,这片土地已经血流成河了啊。我想

要女儿们回家;我想要罗柏放下刀剑,去瓦德·佛雷那边挑选一位朴实无华的姑娘,

生儿育女,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想要布兰和瑞肯回来;我想要……”凯特琳耷拉

下头。“我想要,”她重复着这个词,这个词须臾便随风而去。

良久之后,蜡烛闪烁,终归熄灭。月光从窄窗间的缝隙流泻而进,在父亲脸上留

下斑驳的银色花斑。她听着他吃力地呼吸所发出的轻弱低语,听着永无休止的湍激

波涛,听着院里飘来竖琴弹奏的微弱的情爱歌谣,伤感而又甜蜜。“我爱上一位艳

如秋阳的佳人,”雷蒙德唱道,“落霞洒在她的发梢……”

歌声已止,凯特琳却没有察觉。一个又一个时辰转眼即过,但布蕾妮敲门之前

仿佛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夫人,”她轻声宣告,“午夜已至。”

午夜已至,爸爸,她心想,我必须去履行我的责任。她放开他的手。

狱卒是个鬼鬼祟祟的矮子,鼻上满是破损的脉络。进门时,此人正趴在一大杯

麦酒和吃剩的鸽子派旁边,看样子醉得不轻。他眯起眼睛,怀疑地打量她们。“请您

原谅,夫人,艾德慕老爷有令在先,除非持有他的印信授权状,任何人均不得探望弑

君者。”

“艾德慕老爷?莫非我父亲死了,而我还不知情?”

狱卒舔舔嘴唇。“没有,夫人,当然没有。”

“那好,你要么打开牢门,要么和我一起去霍斯特老爷的书房,当面解释你凭什

么拒绝我。”

他垂下眼睛。“一切照夫人吩咐。”他的镶钉皮腰带上挂了一大串钥匙,他咕咕

噜噜找了半天,才拿出开启弑君者牢门的那把。

“回去喝你的酒吧,”她命令。一盏油灯挂在低矮天花板的钩上,凯特琳把它取

下,点燃火焰。“布蕾妮,别让任何人打扰我。”

布蕾妮点点头,手按剑柄圆头,在牢门外站定。“夫人需要我时,出声便行。”

凯特琳用肩膀顶开厚重的铁木门扉,踱进一片污秽的黑暗中。这里可算是奔流城的“肚肠”,也和肚肠的味道一样难闻。许久未换的稻草散落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墙上有一块块硝石补丁,看不出颜色。透过石壁,传来腾石河水微弱的脉动,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墙脚有一只装溢粪便的提桶,另一边则有个缩成一团的形体。酒壶放在门边,根本没动。看来这次要开动脑筋。庆幸的是那个狱卒没有多嘴贪杯。

詹姆抬起一只胳膊遮脸,手腕上的铁铐叮当作响。“史塔克夫人,”他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嘶哑。“我这样子,恐怕不能招待您呢。”

“看着我,爵士。”

“光线刺痛了眼睛。您乐意的话,请稍等一会儿,”自那晚在呓语森林被俘以来,詹姆·兰尼斯特便连刮面也不被允许,那张和太后如此神似的面容而今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灯光下,长须闪着金光,他看上去就像硕大的金黄猛狮,虽然被铐住,依然很雄伟。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业已破烂,面孔则苍白枯槁……但这位男子依然充满了力与美。

“你似乎不领我的情。”

“突来的慷慨让人怀疑。”

“想砍你脑袋轻而易举,我何必下毒?”

“服毒丧命可被认作自然死亡,脑袋却不会自动搬家。”他躺在地板,眯眼往上瞧,灵猫一般的碧眼逐渐适应了光线。“我该请您坐下,可惜您老弟忘了安排椅子。”

“我站着就好。”

“行吗?我得说,您的脸色糟透了。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他带着手铐脚镣,并互相连接,使得他无论是坐是站都很不舒适。脚镣还钉在了墙上。“我的手镯够沉吧?您还想再加点料吗?要不要我用它们来演奏呢?”

“全是你自作自受,”她提醒他。“我们让你以符合自己身份和地位的方式舒舒服服待在塔楼囚室,你却以逃跑来回报。”

“囚室就是囚室,虽然这里和凯岩城底下某些地方相比,还真算得上阳光明媚的花园。或许有一天,我让您去见识见识。”

如果他也会恐惧,至少隐藏得彳艮好,凯特琳心想。“一个手脚被铐住的人应该客气一点,管好嘴巴,爵士。我到这儿不是来听你恐吓的。”

“不是?那您八成想和我出轨喽?难怪他们说寡妇难守空闺。虽然咱们御林铁卫发誓永不婚配,但只要您玉口一开,我还是会勉为其难。来,倒两杯酒,把裙服脱掉,

看我有没有反应吧。”

凯特琳满心厌恶地俯瞰他。世上还能找到别的人像他这般美丽却又如此可鄙吗?“这番话若给我儿子听见,他非把你宰了不可。”

“除非他还让我带着这些玩意儿。”詹姆·兰尼斯特把铁链弄得叮当响。“咱们都心知肚明,那小孩根本不敢和我战斗。”

“我儿虽年轻,但你若把他当作莽夫,那就大错特错……在我看来,当你统帅大军时,为何来不及向他挑战呢?”

“算啦,古代的冬境之王也只会在妈咪裙子后面躲躲藏藏吗?”

“我懒得跟你废话,爵士,此次来有事相询。”

“我干嘛回答?”

“为保住小命。”

“您以为我怕死?”他似乎颇觉有趣。

“你会的。诸神有眼,你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将使你死后在七层地狱的最深渊永远受苦。”

“诸神在哪儿,凯特琳夫人?难道是那些您老公成天顶礼膜拜的树?我老姐摘他脑袋时,他们做什么去了?”詹姆吃吃笑道,“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存在,为何还充满苦痛与不公?”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

“没人能像我。世上只有一个我。”

他疯了,除了狂妄自大和匹夫之勇外一无所有。我真是浪费时间。如果他身上曾有那么一点点荣誉的火花,也早已熄灭。“你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这壶酒你是喝下还是撒尿进去,爵士,我都无所谓。”

她伸手推门时他开了口,“史塔克夫人,”她转过身来,等待。“在这阴湿的鬼地方什么都生锈,”詹姆续道,“连人的礼貌也不例外。留下来吧,我能给您答案……如果您开得起价。”

他毫无廉耻。“俘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噢,我很公道。您的狱卒只会说庸俗的谎话,还前后不一。前一天他说瑟曦给剥了皮,第二天又成了我父亲。好吧,您回答我的问题,我给您您要的答案。”

“真实的答案?”

“噢,您要真相?小心啊,夫人。提利昂常说大部分的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有那份承担的坚强。”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那好吧,您能不能发发善心……把酒给我,我喉咙干着

呢。”

凯特琳将灯挂在门边,把杯子和酒壶拿过来。詹姆先把酒在嘴里漱了漱才咽下

去。“又酸又劣,”他说,“不过算啦。”他背靠墙壁,膝盖提到胸前,盯着她看。“凯特琳

夫人,您的第一个问题是?”

不知这场游戏要持续多久,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你是乔佛里的爹吗?”

“知道答案又何必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耸耸肩。“乔佛里是我的种,瑟曦所有子女都是我的。”

“你承认是你姐姐的情人?”

“我一直爱着老姐。您现在欠我两个问题。我的亲人可还安好?”

“据说吏戴佛·兰尼斯特爵土战死在牛津。”

詹姆无动于衷。“老姐叫他呆瓜叔叔,真是实至名归。我只在乎瑟曦、提利昂和

我父亲大人。”

“他们还活着,三个都活着。”但活不长的,诸神保佑。

詹姆继续喝酒。“下一个问题。”

凯特琳不知他敢不敢面对她的下一个问题,或只轻描淡写来句谎话。“我儿布

兰如何会摔下去?”

“被我从窗边扔出去的。”

答得如此轻巧,竟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有刀,我立刻宰了他,她想着

想着,直到想起了女儿们,于是竭力平息嗓音:“你可是骑士,发誓要保护弱者和无

辜之人。”

“他弱是够弱,无辜却说不上。他在偷窥。”

“布兰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就怪您那些宝贝神灵吧,他们把这孩子领到窗边,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事。”

“责怪神灵?”她难以置信,“是你亲手把他扔出去。你想让他死。”

铁镣轻响。“我把小孩从塔顶扔下当然不是让他锻炼身体。是的,我要他死。”

“但他没死,你知道你的危险更大,所以付给杀手一袋银币,以确保布兰不会苏

醒。”

“我?”詹姆举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我不否认我们谈论过这档子事,但您日夜

陪在他身边,您家学士和艾德大人也时不时来探望,还有守卫,以及那些该死的冰

原狼……要去的话大概得从半个临冬城的人马里杀出一条血路。何况我干嘛操这

份心?当时那小孩和死人有什么差别?”

“你不老实,谈话到此结束。”凯特琳摊开手掌,让他看看指头和掌心。“这就是

那个想割布兰喉咙的人留下的。你敢发誓与此无关?”

“以我身为兰尼斯特的荣誉。”

“你兰尼斯特的荣誉比这个还不如。”她踢翻粪桶。肮脏难闻的褐泥散了一地,被稻草所吸收。

詹姆·兰尼斯特尽镣铐所能允许地远离污物。“是的,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什么狗屁荣誉,但我决不会雇人来替我杀人。信不信随您,史塔克夫人,倘若我要杀您的布兰,定会亲自动手。”

诸神慈悲,他说的是真话。“不是你派的,那就是你姐姐的安排。”

“若是那样,我一定会知道。瑟曦与我之间没有秘密。”

“那么是小恶魔的所为。”

“提利昂和您家布兰一样无辜啊。他长得虽也不高,却不会爬到别人窗边,窥来看去。”

“杀手为何带着他的匕首?”

“什么匕首?”

“这么长,”她边说边比,“样式普通,做工却很精细,刀刃是瓦雷利亚钢,把柄是龙骨。在乔佛里王子命名日庆典的比武大会上,你弟弟从贝里席伯爵那儿把它赢了过来。”

兰尼斯特倒酒,喝干,又倒一杯,然后盯着杯子瞧。“这酒似乎越喝越有味儿,起码我这样想像。听您形容,我似乎记得这把匕首。您说他赢过来的?怎么赢?”

“你挑战百花骑士时,他下注在你身上。”话一出口,她顿时明白出了问题。“不对……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您说得没错,提利昂一贯支持我,”詹姆道,“可那天洛拉斯爵士却把我打落马下,真不走运,我太小看这小孩了。算啦,没关系。您瞧,我弟弟当天是输家……对,但是劳勃的确赢过一把匕首,晚宴时还拿它跟我炫耀呢。陛下就爱在我伤口上撒盐,尤其是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哎,他什么时候不醉呢?”穿越明月山脉途中,记得提利昂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拒绝相信,因为就这事培提尔发过誓——那个可算她兄弟的培提尔,那个为了爱她、牵她的手不惜决斗的培提尔……然而詹姆和提利昂口径一致,这意味着什么?她简直不敢去想。这对兄弟自临冬城一别,一年多未谋面了啊。“你想骗我?”一定是陷阱。

“我连把您的宝贝小淘气掷出窗外都认了,何苦在一把匕首上遮遮掩掩?”他又灌了一杯酒。“信不信随您,我早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了。现在轮到我问,劳勃那两个老弟出兵了吗?”

“是的。”

“瞧,多吝啬的回答,说详细点,否则您的下个答案也一样简略哟。”

“吏坦尼斯正向君临进军,”她勉强开口。“蓝礼死了,被他哥哥在苦桥谋害,用的是某种我不明白的黑色技艺。”

“可惜,”詹姆道。“我挺欣赏蓝礼,至于史坦尼斯嘛,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提利尔站哪边?,’

“起初支持蓝礼。现在,我不清楚。”

“看来您家小子孤独得很。”

“罗柏前几天刚满十六岁……他现在是堂堂男子汉,更是位王者,战无不胜。据最新消息,他已拿下维斯特林家族的峭岩城。”

“他没跟我父亲正面交手,对不?” ,

“就算和他交锋,罗柏也能像击败你一样击败他。”

“啧啧,他不过乘我不备。这是懦夫的诡计。”

“你还有脸说诡计?你弟弟提利昂居然让恶棍扮成使者,打着和平的旗帜混进

来!”

“倘若今天换成您儿子躺在这里,您想他的兄弟会怎么做?”

我儿没有兄弟了,她心想,但不愿在这个怪物面前流露痛苦。

詹姆喝下更多葡萄酒。“和自身的荣誉相较,兄弟的性命如何衡量,嗯?”他又吮

一口。“总算提利昂够机灵,知道您儿子不会同意我付赎金。”

这点凯特琳无法否认。“罗柏的封臣们巴不得你死得越快越好,尤其是瑞卡德·

卡史塔克。你在呓语森林害了他两个儿子。”

“那两个白色日芒徽的愣头青,对不?”詹姆耸耸肩。“说实话,我想宰了您儿子,

扭转战局,不料其他家伙跑来挡道。我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击杀他们,何苦大惊小

怪?换作别的骑士也一样会下手。”

“你怎么还能自称骑士?你背弃了发下的每句誓言!”

詹姆拿过酒壶又倒一杯。“是啊,好多好多誓言……他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发。

捍卫国王。服从国王。保守国王的秘密。执行国王的命令。为国王献身。还有,服从

你的父亲,爱护你的姐妹。守护无辜之人。保护弱者。敬重神灵。遵守律法……太多

太多了。不管你怎么做,迟早不是犯了这条便是叛了那条。”他呷一口酒,闭目养神

半晌,头枕在墙壁的硝石补丁上。“十五岁……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白袍骑士。”

“白袍所谓何在?你是最年轻的无耻叛徒,弑君者!”

“弑君者。”他一字一顿地复诵。“那是个什么样的国王啊!”他举起酒杯。“敬

坦格利安家族的伊里斯二世,七国统治者和全境守护者!敬割开他喉咙的宝剑!您

知道吗?那是柄黄金宝剑。剑上染了他的血,正是兰尼斯特的颜色,红与金。”

他笑的时候,她明白酒已生效,詹姆几乎喝完一壶,现在醉了。“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说了,没人能像我。我问您,史塔克夫人——您的奈德到底有没有告诉您他老爸是怎么死的?有没有告诉您他老哥又是怎么死的?”

“他们当着父亲的面绞死布兰登,接着杀了瑞卡德公爵。”丑陋的故事,且过了十六年,他干嘛现在提它?

“杀了,没错,怎么杀的严

“多半是绳子或斧头吧。”

詹姆猛灌一口,揩揩嘴巴。“奈德一定不想让您听了难过,纵然不是处女,毕竟是他年轻貌美的新娘。好,您要真相,就问我吧,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不会拒绝您的问题。问吧。”

“死者已逝。”我不想探究。

“布兰登和他老弟完全是两种人,对不对?他血管里流的是热血,而非冰水,他像我。”

“布兰登和你一丁点儿都不像。”

“您这么以为就随您。别忘了,您和他本是一对。”

“他当时正赶来奔流城成婚,途中……”奇怪,这么多年之后,说起这件往事依旧让她口干舌燥。“……听到莱安娜的消息,便赶去君临。走得非常匆忙。”她记得口信传到奔流城时父亲多么暴跳如雷。充英雄的傻瓜,他如此称呼布兰登。

詹姆倒出最后半杯酒。“他只带几个伴当就急冲冲闯进红堡,大呼小叫要和雷加决斗,可惜王太子当时不在。伊里斯命御林铁卫以叛国和阴谋杀害王太子的罪名逮捕了他和他的随从,记得那几位也都是大贵族的子嗣。”

“伊森·葛洛佛是布兰登的侍从,”凯特琳道,“也是惟一一位聿存者。其他还包括乔佛里·梅利斯特,凯勒·罗伊斯,艾伯特·艾林——琼恩·艾林的外甥和继承人。”真是诡异,她竟还记得这些名字,这么多年了。“伊里斯用叛国罪指控他们,并挟以为质,召他们的父亲人宫受讯。结果人到君临,未经审判便遭处死,父子无一幸免。”

“其实当时有审判,只是形式不同。瑞卡德公爵要求比武审判,得到国王批准。那天史塔克披盔戴甲,全副武装,以为将面对一名御林铁卫——或许,他想遇到我——却被带到王座厅,吊在屋椽,伊里斯手下两名火术士在他下面升起火炉。国王告诉他:火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斗士。瑞卡德公爵要证明清白就必须……哈,不被烧着。”

“火焰熊熊之际,布兰登被带进来,双手铐在背后,脖箍一圈湿皮索,一端连在国王从泰洛西买来的某种装置上。他全身上下只有双脚自由,而他的剑,放在面前

刚好够不着的地板上。”

“火术士们缓缓烧烤瑞卡德公爵,翻过来,又铺开,小心翼翼,让火苗均匀细致地烤。他的披风首先着火,接着是外衣,很快身上就只剩金属和灰烬。烹调会继续,伊里斯保证……除非儿子能拯救父亲。布兰登很努力,可越是用力,脖子上的绳索便箍得越紧,最后生生扼死了自己。”

“至于瑞卡德公爵,他的胸甲成了樱桃的红色,马刺上的黄金纷纷溶化,滴入火焰之中。当时我穿着白袍白甲,就站在铁王座下面,拼命用瑟曦填满脑子。事后,杰诺·海塔尔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你要记住,你发誓守护国王,而非评判其是非。,这便是白牛,鞠躬尽瘁直到最后一刻,是个比我好太多的大丈夫,大家都知道。,,

“伊里斯……”凯特琳只觉胆汁涌到喉头。这故事如此可怕,她简直难以怀疑其真实性。“伊里斯疯了,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你莫非要我相信你杀他就为给布兰登·史塔克报仇雪恨……”

“我没那个意思,史塔克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我要说的是,这世上虽有一个人为我从未付出的善意爱着我,却有很多很多人因我最大的恩惠而辱骂我,对此我早已习之为常。在劳勃的加冕仪式上,我被迫和大学士派席尔、太监瓦里斯一起跪在他高贵的脚底,好让他在接受我的服务之前,先行‘赦免’我的罪行。您那奈德呢,本该亲吻这双结果伊里斯的手,却非要轻蔑那张他来的时候替劳勃暖过位子的屁股。我只能说奈德·史塔克爱劳勃胜过爱自己的父兄……甚至超过了爱您的程度,夫人。他对劳勃无比忠实,对不对?”詹姆醉态可掬地笑了。‘‘过来,史塔克夫人,你不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么?”

“有何可笑,弑君者?”

“又提这个名字。行了,不来算了,我终究不会干你的,小指头于了你的第一次,对不?我可不喜欢到别人盘里抢食吃。更何况,你还没我老姐一半可爱。,’他的笑容戛然而止。“除了瑟曦,我这辈子没睡过别的女人。我有自己的行事之道,比您的奈德更诚实、更忠贞。可怜的死了的老奈德。我倒要问你,到底是谁把荣誉当狗屁?他生的杂种叫什么名字?”

凯特琳后退一步。“布蕾妮。”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名字。”詹姆·兰尼斯特举起酒壶倾倒,细流横贯脸庞,明亮宛如鲜血。“雪诺,这才是他的名字。好清白啊……就像我们朗诵那堆漂亮誓言时披上的漂亮披风一样。”

布蕾妮猛推开门,闪进牢内。‘‘您叫我,夫人?’’

“拿剑来!”凯特琳伸出手。

席恩

天空乌云密布,森林死寂阴沉。席恩亡命逃窜,树根攫住他的脚,枯枝抽打他的脸,在颊问留下猩红的细长血条。他浑然不觉,跌撞前行,撞碎无数林间的垂冰,只觉无法呼吸。发发慈悲,他啜泣。身后传来一阵雷霆般的怒嗥,让他血液凝固。发发慈悲,发发慈悲。他回头瞥去,他们未了,马一样大的狼长着小孩的头颅。啊,发发慈悲,发发慈悲。焦油一般墨黑的血从他们口中滴落,掉入雪地,溶出孔洞。他们越奔越近。席恩用尽全力奔跑,双腿却不听使唤。周围的树长了人脸,统统在嘲笑他,笑声与嚎叫交织一起,穷追不舍的野兽喷出炽热的呼吸,带着硫磺与腐败的恶臭,充斥他的鼻腔。他们死了,死了,我亲眼见他们死了,他想纵声高呼,我亲眼看见他们的头浸进焦油。他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断续的呻吟,接着什么东西撞上来,他急速躲避,呼叫……

……跌落之中慌忙抓住一直放在床边的匕首。聿亏预作准备,摔得并不严重。威克斯飞快闪开他。臭佬站在哑巴身后,高举的蜡烛映得脸庞闪闪发光。“干嘛?”席恩叫道。发发慈悲。“你想干嘛?你怎么在我卧室?你想干嘛?”

“亲王殿下,”臭佬道,“令姐刚抵达临冬城。您吩咐过,她一到达立刻通知您。”“真慢。”席恩咕哝着用手指梳理头发。他本已怀疑阿莎要任他自生自灭了。发发慈悲。他瞥瞥窗外,黎明的第一束朦胧曙光正扫过临冬城的塔楼。“她在哪儿?”

“罗伦把她和她手下带去大厅吃早餐。您现在就见她?”

“对。”席恩摔开毯子。炉火已成灰烬。“威克斯,打热水。”不能让阿莎瞧见他这副衣冠不整、浑身是汗的模样。长着孩子头的狼……他禁不住打颤。“关窗!”卧室跟梦中的森林一般寒冷彻骨。

近来他所有的梦都奇寒无比,而且一个比一个恐怖。昨晚他又梦回磨坊,跪在地上给死人着装。他们四肢已近僵硬,当他用半冻僵的手指摸索行动时,尸体似乎在无声地抵抗。他为他们拉上裤子,系好裤带,把毛边皮靴套进僵直的脚,将镶钉皮带捆上他们的腰——那腰细得他双手就可握拢。“我不想这样做,”他边做边告诉他们,“但别无选择。”尸体没有回答,只是愈来愈冷,愈来愈沉。

前天晚上,梦见的却是磨坊主的老婆。席恩早把她的姓名抛诸脑后,但还记得她的身体,记得她柔软舒适的乳房和小腹上的胎记,记得交欢时她在他背上搔抓。前晚的梦中,他们再度共枕,但这次她的嘴唇和下体都生了利牙,撕开他的喉咙,咬断他的老二。这真是太疯狂了。他也亲眼见她死了。当时她向席恩哭喊慈悲,却被葛马一斧砍翻。走开,女人。杀你的人是他,不是我。他不也偿命了吗?幸好葛马没来梦中扰他。

直到威克斯端水进来,他才稍感心安。席恩洗去周身大汗和睡意,换上最好的

服饰。阿莎让他等了个够——现在轮到她等。他挑选一条黑金条纹的绸缎上衣,一

件银纽扣的上好皮背心……这才想起可恶的姐姐更看中刀剑而非华服,于是一边咒

骂,一边脱下衣服,重新换装。这次他穿上粗糙的黑毛衣和锁甲,并在腰间捆好长剑

和匕首——对那晚她在父亲桌前给予他的羞辱,他莫齿难忘。哼,你的乳儿宝宝,

有何得意?我也有刀,而且用得比你好。

最后,他戴上王冠。那是一圈细如手指的冷铁,上缀沉重的黑钻石和天然金块。

手工有些误差,冠冕显得丑陋,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密肯已葬在临冬城的墓园,新铁

匠只会钉钉子和打马蹄铁。这只是亲王的冠冕,席恩安慰自己,等当上国王,一定会

做新的。

门外,臭佬、乌兹和科蒙一道候着他。席恩带上他们。这些日子来,他无论到哪

儿都带着卫士,甚至上厕所都不例外。临冬城的人个个都要他死。从橡树河归来当

晚,“严厉的”葛马就跌下楼梯,摔断了背。翌日,阿加莫名其妙地被割了喉咙。红鼻加

尼紧张过度,以至于拒绝喝酒,连睡觉也是全副武装,裹着头巾和头盔,还把兽舍里

最吵的狗带在身边,生怕有人趁他睡着偷偷接近。不过一切都是徒劳,某天清晨,全

城被小狗狂野的吠叫声惊醒。他们发现小家伙疯了似的在水井边打转,红鼻漂在水

中,咽了气。

他当然不能让谋杀肆无忌惮地继续,否则一切便全乱套了。法兰有最大的嫌

疑,于是席恩亲自主持审判,定他的罪,判他死刑。然而这却带来意想不到的尴尬。当

驯兽长跪下,把头伸进木桩时,说道:“艾德大人一定会亲自动手。”席恩不愿被看轻,

只得亲自操斧。他满手是汗,下斩时斧柄滑脱掌握,第一击竟砍在法兰双肩之间。接

下来,他又连劈三次,方才割断骨头和肌腱,把头颅与身躯分离。他只觉天旋地转,眩

然欲呕。从前他们同席而坐,把酒言欢,畅谈猎狗和捕猎的往事历历在目。我别无

选择啊,他想对尸体尖叫。铁种守不了秘,他们非死不可,其后总得有人为

此负责。他愧疚的是没能让他死得干脆。奈德·吏塔克砍人头颅从来只需利落一

击。

法兰死后,谋杀便告终止,但他的手下却变得愈来愈紧张和阴郁。“大伙儿不怕

上战场,”黑罗伦告诉他,“如今的问题是看不见摸不着,我们就居住敌人之中。谁也

不知这里的仆妇是想亲你还是想杀你,谁也不知侍童给你满上的是美酒还是毒药。

我建议赶紧撤离。”

“我是临冬城亲王!”席恩破口大骂。“这是我的地盘,谁也不能把我赶走,谁也不能!天神老子都不行!”

阿莎。这都是她的所为。我亲爱的姐姐,愿异鬼杀了她。她要我完蛋,

才好名正言顺地成为父亲的继承人,所以一直慢慢吞吞,毫不理会他多次催促命令,

任他在这里枯坐愁城。

此刻她坐在史塔克族长的高位上,用手指撕阉鸡。她部下正和席恩的人一起喝酒,分享往来故事,喧嚷弥漫整个大厅,以至于无人注意他的来临。“其他人呢?”他询问臭佬。长桌边的人不满五十,一大半还是他的。临冬城的厅堂足够容纳十倍于此的人数呢。

“全部人手都在这里,亲王殿下。”

“全部——她带来多少人?”

“据我计算二十个。”

席恩大踏步走向懒洋洋躺卧着的姐姐。阿莎本来正为手下的俏皮话哈哈大笑,看他逼近便即止住。“看哪,临冬城亲王登场喽。”她把手中骨头掷给大厅里嗅来闻去的狗们,鹰勾鼻下的大嘴扭出一个嘲弄的微笑。“还是傻瓜亲王到了?”

“奸个吃飞醋的女人。”

阿莎咂咂指头的油脂,一缕黑发垂到两眼之间。她的手下闹着要面包和培根,人只有几个,发出的声音却很吵。“吃醋,席恩?”

“难道不是?只用三十个人,我一夜之间便拿下临冬城。你带一千精兵,却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取得深林堡。”

“是啊,我比不上你,伟大的战士。可是,弟弟——”她一口喝下半角杯麦酒,用手背揩揩嘴。“——我方才瞧见你挂在城门上的人头。跟我说实话,谁的武艺比较高强啊,跛子呢还是婴儿?”

席恩只觉热血直往脸上冲。对这些头颅他感不到半分乐趣,把两具无头童尸展示在全城人面前更觉得万分揪心。当时,老奶妈静静地站着看,柔软无牙的嘴无声地张合。法兰则死命地朝他扑来,如他手下的猎狗一般咆哮狂吼,直到乌兹和卡德威用矛柄把他打得毫无知觉。他介1为什么这么对我?他站在两具苍蝇密布的尸身前,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鲁温师傅压住肝火走上前,这灰色的矮男子挺着石头样的表情,恳求席恩准许将孩子的头缝回身体,好让他们和其他史塔克族人一起安眠于地下墓窖之中。“不行,”席恩告诉他。“不能葬在墓窖。”

“为什么,大人?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妨碍不了你了。而他们生来便属于那里,那里有所有史塔克故人的遗骨——”

“我说不行。”他得把头颅挂在城墙,而两具无头躯体当天便连同华服一起烧成灰烬。之后,他跪在碎骨和灰烬之中找到融化的残银断玉——布兰的狼头胸针仅存的部分。他一直留着这个。

“我给了布兰和瑞肯优遇,”他告诉姐姐。“这是他们自作自受。”

“你自己不也一样,小弟弟。”

他的耐心到了尽头。“你只带来二十个人,要我怎么守住临冬城?”

“十个,”阿莎纠正。“剩下的得护送我回去。你总不会忍心让你亲爱的姐姐孤身一人在原始森林犯险吧,好弟弟?听说林子晚上有冰原狼出没哟。”她从宽大的石座位里挺身站起。“走,我们找个隐秘的地方私下谈谈。”

她是对的,席恩意识到,然而令他恼怒的是自己竟不得不听从她的决定。我根本不该来大厅,他后悔不迭,我本该召她来见我。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席恩别无选择,只得带阿莎到奈德·史塔克的书房。进屋之后,望着熄灭的炉火灰烬,他脱口而出:“达格磨在托伦方城吃了败仗——”

“不错,老骑士击溃了他安排的盾墙。”阿莎冷静地说,“你以为怎样?这个罗德利克爵士熟悉地形,裂颚则一无所知,很多北方人还骑马。铁种没有坚守面对铁甲马队的纪律。庆幸的是,达格磨还活着,他率领残部逃回了磐石海岸。”

她所知的比我多得多,席恩意识到,这让他更加愤懑。“胜利终于给了兰巴德·陶哈足够的勇气出城加入罗德利克的军队。我还得知曼德勒伯爵派出十几只驳船顺白刃河而上,满载骑士、步兵、战马和攻城机械。安柏家的部队也在末江对岸集结。月圆之前,我必须拥有一只军队来保卫城池,你却只给我十个人?”

“我一个人也不该给你。”

“我命令你——”

“父亲命令我占领深林堡。”她打断他,“没叫我救援我的小弟弟。”

“去你妈的深林堡,”他说,“不过是荒山上的木尿壶。临冬城才是北地的中心,可我没军队怎么守得住?”

“那是你夺城之前就该想好的事。噢,干得挺机灵,我祝贺你,但你也不过如此。你本该把城堡夷为平地,然后押两个小王子回派克作人质,你本可毕其功于一役,为我们赢得整个战争。”

“你巴不得我这样干,是不?你巴不得把我的猎物变成废墟和灰烬。”

“你的猎物会毁了你。海怪生于大海汪洋,席恩,难道说你这些年和狼仔待在一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的力量在于我们的长船。我的木尿壶靠近海洋,因而能够接受补给,需要时也能获得援兵。临冬城呢,深入大陆几百里格,四周包围着森林、山丘和敌方的庄园与城堡。你别搞错,此地方圆千里之内都是你的敌人。是你亲手促成的——当你把那些头颅挂上城门楼的时候。”阿莎摇着头。“你他妈的怎么变成了这种蠢货?把孩子……”

“他们公然冒犯我!”他冲她大吼。“这也是血债血偿,你忘了艾德·史塔克是怎么害死罗德利克和马伦的吗?”这句话不经意间仓皇而出,席恩立刻明白父亲会

接受这个缘由。“一命换一命,我已让我哥哥的魂魄得到安息。”

“我们的哥哥,”阿莎提醒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显示出她对复仇言论不屑一顾。

“你把他们的魂魄从派克带来了么,弟弟?我还以为他们俩只去纠缠父亲呢。”

“含羞的少女哪里懂得男人复仇的欲望!”没错,即使父亲不赏识临冬城这

份大礼,也会肯定席恩为哥哥们复仇的举动啊!

阿莎一笑置之。“你想过没,这罗德利克爵士此刻也有同样的欲望哟?算啦算

啦,席恩,不管你是什么德行,毕竟算我的血亲骨肉,我是为着生出我们两人的母亲

的缘故才来的。跟我回深林堡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一把火烧掉临冬城,快快脱身。”

“不,”席恩整整头上的王冠。“城堡是我的,我要守住它。”

姐姐良久地注视他。“你要守就守吧,”她说,“下半辈子都守在这儿吧。”她叹口

气。“我说你是个傻瓜呢,也罢,含羞的少女懂什么呢?”走到门边,她给了他最后一

个嘲讽的微笑。“要知道,这是我见过最丑陋的王冠了。自己动手做的?”

她任他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大摇大摆地走了,并果然在把马喂饱饮足后便撤离

了临冬城。她如约留下半数部下,接着穿过布兰和瑞肯用来脱逃的猎人门绝尘而去。

席恩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离开。看着姐姐消失于狼林的薄雾中,怀疑从心底

油然上升:自己为何不听她的话?不跟她一起去?

“她走了,是吧?”臭佬就在身边。

席恩没听到他接近的响动,也没闻到他的气味,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这

家伙知道得太多,听凭他晃来晃去真有些不自在。我怎不把他和其他人一起干

掉?这念头让他焦虑。旁人容易被臭佬的外表迷惑,其实他能读会写,更狡猾过人,

真不知他何时会出卖自己。

“亲王殿下,请容我多言两句:令姐抛弃您的举动实在令人寒心,这十个人,远

远不够。”

“我很清楚,”席恩。这不正是阿莎的目的?

“哎……或许我能帮您,”臭佬说,“给我一匹骏马,一包钱币,我去为您募集帮

手。”

席恩眯起眼睛。“能募多少?”

“或许一百,或许两百。甚至更多。”他笑了,淡色的眼睛闪着光。“我是个土生

土长的北方人,小有名气,有很多人会为我臭佬卖命。”

两百人算不上一只军队,但临冬城这么坚固的城堡也无需成千守卫,只要他们

知道用长矛的哪一头去杀人,便足以扭转大局。“那好,你说到做到,我一定慷慨大

方。说吧,事成之后,要什么奖赏?”

“这个嘛,殿下,自打跟随拉姆斯大人以来,我就没碰过女人。”臭佬说,“我盯上

那个帕拉很久了,虽说她已被开苞,不过嘛……”

他已和臭佬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带两百人回来,她就是你的。少了一个,我就让你去操猪。”

夕阳落山之际,臭佬出发了,带走一袋史塔克的银币和席恩最后的希望。聊胜于无,只怕我是再也见不着这滑头了,他苦涩地想,只是心里不肯放弃这最后一根稻草。

今晚他梦见的是劳勃国王抵达临冬城那天奈德·史塔克举行的欢迎宴会。洋溢歌声和欢笑的大厅,寒风在外呼啸。起初,席恩只是喝美酒、吃烤肉,边开玩笑边打量来往女仆,满心欢愉……突然发现整个厅堂暗下来,连音乐也不再悦耳,一阵不和谐的嘈杂之后,便是诡异的宁静,所有音符都停止。猛然间,嘴里的美酒变成苦味,他慌忙自杯间抬头,原来同席就餐的都是死人。

劳勃国王坐在正中,肚上有道大裂缝,内脏流上餐桌,无头的艾德公爵陪在他身边。下方的长凳上,尸体们坐得整整齐齐,互相举杯庆贺,灰褐色的腐肉从骨头上软泥似的脱落,蛆虫在空洞的眼眶里爬进爬出。他认得他们,认得每个人:乔里·凯索和胖汤姆,波瑟、凯恩和马房总管胡伦,这一大群人南下君临,却一去不返。密肯和柴尔并肩而坐,一个滴血,一个滴水。本福德·陶哈和他的野兔兵团几乎占据了一整个长桌。此外,磨坊主的老婆,法兰……甚至那个席恩为了拯救布兰而在狼林射杀的野人也在其中。

这里还有别的面孔,那些他从未目睹、只在石雕上见过的面孔。那位身材苗条,头戴碧蓝玫瑰花冠,身穿沾满血污的洁白裙服的姑娘,一脸哀伤,想必就是莱安娜。她哥哥布兰登站在她身旁,他们的父亲瑞卡德公爵则在她身后。墙边,影影绰绰的形体在黑暗中移动,苍白的身影有严酷的长面孔。看到他们,席恩只觉恐惧犹如尖刀刺穿全身。高耸的大门轰然撞开,冰冻的寒风灌进大厅。罗柏踏出暗夜,缓缓进逼;灰风双眼如炬,亦步亦趋。人和狼带了几十处重伤,浑身浴血。

席恩狂叫着醒来,把威克斯吓得魂飞魄散,光着身子逃出房间。不一会儿,卫兵们手执长剑冲进来,他命他们去找学士。当鲁温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地赶来时,席恩已灌下一杯葡萄酒,手止住了颤抖,开始为自己的惊慌失措而羞愧。“只是梦,”他喃喃道,“不过只是梦。什么也不代表。”

“什么也不代表。”鲁温严肃地同意,并留下一贴安眠药,席恩等他离开便将其倒进便池。鲁温是学士,可他也是人,没人喜欢他。不错,他想让我安睡,最好是……一睡不醒。他和阿莎有同样的渴望。

他召来凯拉,一脚踢上门,骑到她身上,用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狂暴狠狠操这婊子。他完事之后,她不住哭泣,颈子和乳房到处是淤伤和齿印。席恩推她下床,扔去

一条毯子,“滚出去!”

但他还是睡不着。

黎明终于来了。他穿好衣服,踱出房门,爬上外城城墙。城垛之间,凛冽的秋风盘旋不休,吹得他脸颊发红,刺痛了他的眼睛。阳光从沉寂的树木之间滤过,下方的森林由灰而绿。向左,他望着高过内墙的塔楼,初升的太阳为它们镀上金色的冠冕。在一片绿海之中,鱼梁木那一撮红叶跃动着火焰的光辉。这是奈德·史塔克的树,他心想,这是史塔克的森林,史塔克的城堡,史塔克的宝剑,史塔克的神灵。这是他们的地盘,不是我的归宿。我是派克的葛雷乔伊,生来便应在盾牌上刻起海怪纹章,在辽阔的盐海中乘风破浪。我该跟阿莎一起离开。

城门楼的铁枪上,头颅无声地凝视。

席恩静静地回望他们,风用幽灵般的小手牵起他的披风。磨坊主人的孩子年纪和布兰、瑞肯相仿,连体形肤色都一样。当臭佬剥去他们的面皮,并将头颅浸过焦油之后,这些奇形怪状的腐败血肉便很容易被别人认作是王子的头颅。人就是这样的傻瓜。我说那是羊头,他们就能找出羊角。

珊莎

敌舰抵达的消息传到城堡之后,人们整个早上都在圣堂里唱诵。歌唱声和马匹的嘶鸣,钢铁的铿锵,巨大青铜城门的铰链声响混杂一起,奏出一曲怪异而骇人的音乐。圣堂里,他们为圣母的慈悲而歌唱,城头上,一片沉寂,人们无声地向战士祈祷。记得茉丹修女曾告诉她,战士和圣母是上帝的两种位态。假如上帝独一无二,他会优先听从哪边的祷告呢?

马林·特兰爵土为乔佛里牵住枣红骏马,助他骑上。男孩和马都穿着镀金锁甲和绯红瓷釉板甲,两套盔甲的头上装饰着匹配的金狮。淡淡的阳光照射在小乔的板甲上,一举一动都映出金色与红色的光芒。外表光鲜亮丽,里面却是空虚,珊莎心想。

小恶魔骑上一匹红色牡马,盔甲比国王的普通,这身装备让他看起来活像一个偷穿父亲衣服的小男孩,但盾牌下挂的战斧却不是小孩的玩意儿。曼登·穆尔爵士骑在他旁边,白甲明亮如冰。提利昂看到她,便调转马头。“珊莎小姐,”他在马鞍上打招呼,“我姐姐一定邀请你跟其他贵妇人一起去梅葛楼了n巴?”

“是的,大人,但乔佛里国王召我来替他送行。之后我还想去圣堂祈祷。”

“真不知你为谁祈祷。”他的嘴古怪地扭了一下——如果这是个微笑,就是她所见过最诡异的微笑。“今天是命运之日。对你、对兰尼斯特家都一样。现在想想,当初真该把你和托曼一起送走。话说回来,梅葛楼里应该还安全,只要——”

“珊莎!”孩子气的喊叫从庭院对面传来,乔佛里看见她了。“珊莎,过来[”

他招呼我就4g-招呼狗,她心想。

“看来陛下需要你,”提利昂·兰尼斯特评论,“那我们战斗之后再谈——如果诸神允许的话。”

于是她穿过一队金袍长矛兵走上前,乔佛里不耐烦地打着手势。“听到大家的话么?快开战了!”

“愿诸神慈悲,怜悯我们大家。”

“需要慈悲的是我叔叔,但我一丁点儿都不会给他。”说罢乔佛里拔出剑。剑柄上的圆球是一枚切割成心形的红宝石,嵌在狮口中,剑身有三道深深的血槽。“这是我的新剑‘噬心’。”

珊莎记得他曾有一把叫狮牙的剑,后来被艾莉亚抢去,丢进河里。但愿史坦尼斯也如此对待这把“噬心”!“它做工真漂亮,陛下。”

“快吻它,祝福我的剑。”他把剑伸到她面前。“快啊,吻它。”

他一直是个蠢男孩,此刻尤甚!珊莎用唇碰了碰那片金属,自我安慰不管亲多少把剑总比亲乔佛里强。她的动作似乎很令他满意,于是他夸张地还剑入鞘。“等我

回来,我要你再吻它,到时候你会尝到我叔叔的鲜血。”

除非御林铁卫先替你把他杀掉。三名白袍骑士与乔佛里和他舅舅同行:马

林爵士,曼登爵士,以及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爵士。“您会率领骑士冲杀敌人吗?”珊

莎满怀希望地问。

“我也这么想,可小恶魔舅舅说史坦尼斯叔叔根本过不了河。没关系,我会亲自

指挥‘君临三妓’,好好料理那些叛徒。”想到这里,乔佛里露出微笑。他肥厚的粉红

嘴唇老是往上噘,珊莎以前好喜欢,现在看了却恶心。

“听人家说,我哥哥罗柏总往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去,”她不顾一切地说,“当然,他比陛下年长,已经成年了。”

他脸色一沉。“等我对付完叛徒叔叔,就去收拾你哥哥。我会用噬心剑掏出他的心,你等着瞧吧。”说罢他掉转马头,一踢马刺,朝城门奔去。马林爵士和奥斯蒙爵士跟随左右,金袍卫士四人…—排列队行进,小恶魔和曼登·穆尔爵士殿后。红堡的卫兵齐声欢呼,送他们出发。等最后一人离开,一阵沉寂突然笼罩了庭院,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歌声穿越沉寂,吸引着她。于是珊莎走向城堡的圣堂,身后,两个马夫、一个刚下哨的卫兵不约而同地跟上。其他人也纷纷聚拢过去。 ·

珊莎没见过圣堂如此拥挤,也没见过它如此明亮:巨大的七彩光束透过水晶高窗斜射进来,四周燃满蜡烛,火焰如群星一般闪烁。不仅圣母和战士的祭坛沐浴在光辉中,铁匠、老妪、少女和天父的祭坛前也摆满蜡烛,甚至陌客那张似人非人的脸孔下也有若干焰火舞动……他们应该自救,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不就是来审判他们的陌客吗?珊莎依次参拜七座祭坛,分别点亮一根蜡烛,然后在长凳上找个位置,坐在一个枯瘦的洗衣老妇和——个年纪与瑞肯相仿的小男孩中间。男孩穿着精纺亚麻布外衣,看来是骑士之子。老妇的手瘦骨嶙峋,长满硬茧,男孩的手则又小又软,但握着它们让她心安。空气闷热凝重,映着水晶与烛光的照耀,混合着熏香和汗水的味道,令她头晕目眩。

这首正在吟唱的圣歌她是知道的;很久很久之前,在临冬城,母亲曾经教过她。于是她加入合唱:

温柔的圣母,慈悲的源泉,

保佑您的儿子穿越鏖战,

止住流矢,抵挡刀剑,

让他们看见美好的明天。

温柔的圣母,妇人的希望,

帮助您的女儿不受苦难,

甲息怒火,驯服狂乱,

教导我们彼此宽容相待。

城市彼端,成千上万的人拥入维桑尼亚丘陵上的贝勒大圣堂。他们也在唱歌,声音溢出城外,越过河流,响彻云霄。诸神一定会听到我们的呼声,她心想。

大部分的圣歌珊莎都知道旋律,就算不会的,也尽量跟着一起唱。她跟头发斑

白的老仆和忧心忡忡的少妇一起唱,跟女佣和士兵一起唱,跟厨师和司鹰骑士和仆

人,侍从、厨房小弟和奶妈们一起唱。她跟城墙之内与之外的人一起唱,跟整个城市

一起唱。她为诸神的慈悲而唱,为生者与死人而唱,为布兰、瑞肯和罗柏而唱,为妹

妹艾莉亚和远在长城的私生子哥哥琼恩·雪诺而唱。她为父母双亲而唱,为外公霍

斯特公爵和舅舅艾德慕·徒利爵士而唱,为她的朋友珍妮·普尔、酒鬼老王劳勃、茉

丹修女、唐托斯爵士、乔里·凯索和鲁温学士而唱。她为今天要战死的英勇骑士和果

敢士兵而唱,为那些将悼念他们的孤儿和遗孀而唱,最后,到·了末尾,她甚至为小恶

魔提利昂和猎狗而唱。他不是真正的骑士,但他救了我,她告诉圣母。求求您,

请您保佑他,并平息他胸中的怒火。

但等修士上台,呼唤诸神保佑他们真正的、高贵的国王时,珊莎站了起来。过道里全是人,她用尽全力才能挤过去,她一边用力,一边听见修士祈求铁匠赋予乔佛里的剑盾以神力,祈求战士赐他勇气,祈求天父在危机时刻保护他。愿他剑折盾破,珊莎冷冷地想,一边赶紧出门,愿他六神无主,为世人所唾弃。

除了几个在城门楼边巡逻的卫兵,整个城堡空寂无人。珊莎驻足聆听,听到远处战斗的声音,歌声几乎将它们盖过,但若仔细倾听,其实一直都在:战号的低吟,投石机的甩动和撞击,水花溅起,木头碎裂,燃烧的沥青桶噼啪作响,弩炮射出一码长的铁头箭……这一切之下,是活人濒死的呼号。

这是另一首歌,一首可怕的歌。珊莎拉起兜帽,掩住双耳,匆忙往梅葛楼赶去,太后保证大家在这座城中之城中很安全。她在吊桥边遇到坦姐伯爵夫人和她两个女儿。法丽丝昨天刚从史铎克渥斯堡带着一小队土兵赶到:此刻正好说歹说哄妹妹上桥,但洛丽丝死命扣住她的女仆,泣道:“不要,不要,不要。”

“战斗开始了!”坦妲伯爵夫人颤声道。

“不要,不要。”

珊莎无法避开,只好礼貌地向她们致意。“我能帮忙吗?”

坦妲伯爵夫人羞红了脸。“不用了,小姐,谢谢你的好意。请原谅我女儿,她身体不太舒服。”

“不要。”洛丽丝紧抓着她的女仆。那是个苗条漂亮的女孩,短短的黑发,只是脸上的表情恨不得把女主人推进干涸的护城河,落到那些铁刺上。“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珊莎柔声对她道:“我们在里面受到重重保护,还有东西吃,有饮料喝,有人弹奏乐曲哦。”

洛丽丝张大嘴巴瞪着她,那双呆滞的棕目艮总湿乎乎含着泪。“不要。”

“你非去不可,”姐姐法丽丝尖刻地说,“好了,到此为止吧,雪伊,帮我一把。”她们一人架一个胳膊,半拖半抱地将洛丽丝带过吊桥。珊莎和作母亲的跟在后面。“她病了,”坦妲伯爵夫人说。怀孩子算生病么,珊莎心想,城里众人皆知,洛丽丝怀了孩子。

守门的两个卫兵戴着兰尼斯特的狮盔,身穿深红披风,但珊莎知道他们只是装扮起来的佣兵。还有一个坐在楼梯下——真正的卫兵应该挺直站哨,而不是坐在台阶,长戟横放膝头——好在他看到她们便站起来,开门领她们进去。

太后的舞厅不及城堡大厅的十分之一,也只有首相塔里小厅的一半大,但坐下一百人没问题。空间虽不大,布置却极典雅。每个火炬托架后都有磨平的大银镜,因此光亮成了两倍;墙上镂着精致的木雕,清香的灯芯草覆盖地板。楼座上飘来长笛和提琴轻快的旋律。南墙排列着一排拱窗,却被厚重的天鹅绒幔布遮掩,透不过一丝光线,也隔离了祈祷与战斗的声音。没有差别,珊莎心想,战争已与我们同在。

城里几乎所有贵族仕女都坐在长桌边,还有几位老先生和小男孩。这些女人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也是姐妹。她们的男人出发跟史坦尼斯公爵作战,多半一去不回。气氛凝重,人人悲哀。身为乔佛里的未婚妻,珊莎有一个尊贵的座位,就在太后右手。登上高台时,她看到那个站在后墙阴影里的男人。他身穿一件长长的、刚上油的黑锁甲,手握巨剑——那是父亲的“寒冰”!几乎跟他人一样高。剑尖着地,剑柄紧攫在瘦长冷硬的指头中,双手交握。珊莎摒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伊林·派恩似乎感觉到她的凝视,瘦长的麻子脸转过来。

…他’在这儿干什么?”她问奥斯佛利·凯特布莱克,他是太后招募的红袍卫队的新队长。

奥斯佛利咧嘴一笑。“陛下认为今晚会用上他。”

伊林爵士是国王的刽子手,他只有一个用途。她要谁的脑袋?

“全体肃立,向全境守护者,摄政太后,兰尼斯特家族的瑟曦陛下致敬!”御前总管高唱。

瑟曦穿一件雪白的亚麻布裙服,白如御林铁卫的袍子,长长的拖袖露出金绸衬

底,浓密的明黄卷发披在裸露的肩头,纤细的脖子上挂一条钻石和祖母绿的项链。

这身白衣让她有种奇特的纯真,除了脸上有些色斑,真的跟少女一样。

“请坐,”太后在高台上就位之后道,“欢迎各位光临。”奥斯佛利·凯特布莱克替

她扶住椅子,一名侍童则为珊莎服务。“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珊莎,”瑟曦说,“初潮

还在继续?”

“是的。”

“真是,男人在外面流血,你却在里面流。”太后示意上菜。

“伊林爵士为什么在这儿?”珊莎冲口而出。

太后瞥了一眼沉默的刽子手,“为惩办叛徒,必要时也保护我们。你知道吗?成

为刽子手之前,他原本是个骑士。”她拿汤匙指指舞厅尽头,高大的木门已经紧闭,

并上了闩。“当它被利斧劈开时,你就会庆幸他在这儿了。”

猎狗在这儿,我才会庆幸,珊莎想。桑铎·克里冈虽然粗暴,却很厉害,她坚

信他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是啊,还有您的卫兵呢,他们也在保护我们。”

“哼,你应该担心的是谁来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卫兵的伤害!”太后横了奥斯佛利

一眼。“上天入地,你找不到贞洁的妓女,也找不到忠诚的佣兵。如果战斗失利,我的

卫兵会十万火急地扒下身上红袍,偷走能偷的东西,一走了之。这些仆人,洗衣妇,

马夫……统统都一样,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自己那副毫无价值的臭皮囊。珊莎,你有

没有一点概念,被洗劫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你对生活

的认识全部来自于歌手,而没有一首歌会赞颂苦痛与不公。”

“真正的骑土会保护妇女和儿童。”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这些话好空洞。

“真正的骑士。”太后似乎颇感有趣。“当然哕,你说得对。你干嘛不当个乖女孩,好好喝你的汤,等着‘星眼’赛米恩和龙骑士伊蒙王子来救你呢?亲爱的,不用怀疑,那个时刻就要到了。”

戴佛斯

黑水湾内波涛汹涌,浊浪滔天。

黑贝丝号随着满潮前进,变换无常的风将帆吹得咯啦作响。海灵号和玛瑞亚夫

人号分居两侧,船与船的间隔不超过二十码。看来儿子们已学会保持战列,戴佛斯

为此深感自豪。

隆隆的战号穿越海面,啸叫嘶哑深沉,犹如魔鬼的呼唤,船船相传。“收帆,”戴

佛斯命令,“降桅。桨手就位。”儿子马索斯传令下去。船员们匆忙跑上岗位,推开舰

上站立的士兵——每到此刻,他们总显得碍手碍脚——黑贝丝号的甲板一片忙碌。

先前伊姆瑞爵士宣布入河后只准用桨,以免君临城上的弩炮和喷火弩发动攻击,引

燃船帆。

戴佛斯往东南望去,凝视着怒火号的身影。她的船帆闪着金光,帆布纹饰了拜

拉席恩家族的宝冠雄鹿。十六年前,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正是站在她的甲板上,率领

舰队攻打龙石岛;这一次,他决定随陆军前进,将怒火号和舰队指挥权交给大舅子

伊姆瑞爵士,此人在风息堡下随艾利斯特伯爵与佛罗伦家族一起投效。

对怒火号,戴佛斯几乎跟自己的船一般熟悉。她有三百支桨,甲板两边布满弩

炮,船头和船尾各放置一座投石机,用来投掷燃烧的沥青桶。她不仅令人望而生畏,

而且十分敏捷迅速。然而伊姆瑞爵士却让她的甲板挤满装甲骑士和步兵,白白浪费

了她的速度。

号声再度响起,怒火号上传出指令。戴佛斯感到消失的指尖一阵麻痒。“下桨,”

他叫道,“成列。”一百片桨叶同时入水,桨官轰隆击鼓。鼓声犹如硕大而和缓的心

跳,每敲一下,桨动一分,百人一体,整齐划一。

海灵号和玛瑞亚夫人号也同时展开木翅膀,三舰速度一致,叶刃搅拌黑水。“减

速,”戴佛斯高喊。瓦列利安大人银色船壳的坐舰潮头岛之荣光号已驶入海灵号左

舷,到达预定位置,傲笑者号跟上宋,但老妇人号才刚放桨入水,海马号更慢,降桅

还没完成。戴佛斯朝船尾望去。果然,在后面,遥远的南边,剑鱼号一如既往地慢慢

吞吞,拖在最后。她有两百支桨和全舰队最大的撞锤,但戴佛斯很怀疑船长的能力。

他听见士兵们隔海遥呼,彼此鼓励。自风息堡出发以来,他们一直闷在舱内,无所事

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战斗,并且自信满怀,坚信胜利。在这点上,他们和舰队总司

令伊姆瑞·佛罗伦爵士倒是一条心。

三天前,舰队在文德河口抛锚后,司令召集所有船长到怒火号上召开作战会

议,以传达部署。戴佛斯和他的儿子们被安排在第二战列,暴露于危险的右翼。“荣

誉的位置,”阿拉德叹道,非常满意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英勇。“危险的位置,”父亲指

出。儿子们报以同情的目光,连年轻的马利克亦然。洋葱骑士成了老朽妇人,他

能听到他们的想法,父亲骨子里还是个走私者。

呵,至少后者不假,他也不为此遗憾。席渥斯是个荣耀的贵族姓氏,但在心底,他一直都是跳蚤窝的戴佛斯。如今他要回家了,回到这座三丘之上的城市。他对船只、帆桨和海岸的了解在七国上下出类拔萃,也曾在潮湿的甲板上刀刃见红、浴血搏杀,只是今天这种战斗让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青春少女,既紧张又害怕。走私者是决不会吹响号角、升起战旗的。一旦嗅到危险的迹象,他们便会升帆启航,以比风还快的速度逃之天天。

倘若我是司令,泱不会如此行动。首先,我会挑选数艘快船深入河道,仔细审察,刺探虚实,而非轻率地猛扑而进。他曾向伊姆瑞爵士提过这个建议,舰队总司令客气地道谢,眼神却不那么友好。这个出身微贱的懦夫是谁呀?那双眼睛在问,他就是那个用洋葱换来爵位的人吗?

由于船只总数足足是小鬼国王的四倍,伊姆瑞爵士认为小心谨慎或精巧谋划都不必要。他直接将舰队编成十道战列,各由二十艘战舰组成。头两列负责扫清河道,摧毁乔佛里的小舰队——伊姆瑞爵土和贵族船长们谈笑中称其为“小孩的玩具”。紧随其后的舰只首先将船上大批弓箭手和长矛兵登陆到城下,然后加入河上的战斗。最小和最慢的船放在后面,负责将史坦尼斯的主力部队自南岸运到北岸,他们的行动由萨拉多·桑恩的里斯舰队掩护。队伍末端的里斯舰队奉命留守海湾,以防兰尼斯特军将舰只隐藏在岸边,伺机偷袭舰队后方。

公正地讲,伊姆瑞爵士的激进并非毫无道理。自风息堡而来的航行途中,海风一直不善。启航当天,两艘小船在破船湾触礁沉没,糟糕的开始。随后在塔斯海峡又沉了一艘密尔战舰。进入喉道过程中,舰队遇风暴侵袭,队列溃散,有的船甚至被吹到狭海正中。等到达洋流较和缓的黑水湾,在马赛岬的岸脊遮蔽下重整完毕,整整十二条船不见踪影,更糟的是,他们耽误了太多时间。

史坦尼斯几天前就赶到了河边。风息堡和君临之间是笔直的国王大道,原本就比海路短捷,外加国王的部队几乎全数骑马:将近两万骑土、轻骑兵和自由骑手——蓝礼违心地留给兄长的遗产。他们虽已抵达,但重甲战马和十二尺长枪奈何不了黑水河的辽阔深水与君临城的石砌高墙。史坦尼斯带着诸侯部属在南岸扎营等候,想必沸腾着无奈的怒火,猜疑伊姆瑞爵士将他的舰队带往了何方。

两天前,通过美人鱼礁时,他们遇见五六艘小渔船。渔民们一见大船便分头逃窜,最后还是被一个个抓获,关进船舱。“一小匙胜利,大战前的开胃菜,”伊姆瑞爵士兴高采烈地宣布,“有助于我们放开肚皮,打扫正餐。”戴佛斯只关心俘虏吐露的君临守备情况。侏儒似乎忙着修筑某种铁索以堵住河口,然而渔民们众说纷纭,弄不清障碍物是否完工。他暗暗希望有铁索横江,如果河道上不去,伊姆瑞爵士便别

无选择,必须停下来,做好整顿。 ·

海上众声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鼓声和笛子的颤音,还有成千的木桨起落击水的声响。“保持阵线,”戴佛斯喊道。一阵海风牵起他老旧的绿披风,他没穿铠甲,只罩了件皮背心,脚边搁着一顶圆盔。在海上,沉重的盔甲不但不能救人于水火,反而会断送性命,对此他坚信不疑。伊姆瑞爵士和其他出身高贵的船长却不这么看,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身上的铠甲闪烁着光芒。

此时,老妇人号和海马号已就位,赛提加大人的红蟹号也即将就绪。阿拉德的玛瑞亚夫人号右舷是史坦尼斯从不幸的桑格拉斯伯爵手中夺来的三艘战舰:虔诚号,祈祷号和奉献号,她们甲板上排满弓箭手。连剑鱼号也已驶近,她帆桨并用,摇摇摆摆地在洋面挪动。一艘如此多桨的大船本可行得更快,戴佛斯不以为然地想。一定是撞锤的缘故,它实在太大,使她失去了平衡。

现下是南风,但由于舰队换帆用桨,所以行动没受什么影响。他们将跟着潮水长驱直入,但一旦入河,优势便会逆转,兰尼斯特军势必会好好利用河道激流,众所周知,黑水河人海处的水流又强又急。在黑水河里与他们交战真是蠢透了,戴佛斯心想。如果在大海中相遇,他们能从两翼合围,将敌军挤向中央,全部消灭。但在河上,伊姆瑞爵士的船再多再好都无用武之地,一次顶多摆开二十艘,惟恐桨叶交害IJ,互才目抵角虫。

战列之外,戴佛斯远眺耸立于伊耿高丘之上的红堡,黑色的建筑贴近柠檬色的天空,其下便是黑水河口。河对面,黑压压的全是人马,一见船队出现,骚动得像炸了窝的蚂蚁。史坦尼斯肯定没让他们闲着,而是着手建筑小筏,制造飞箭,虽然如此,等待也一定心焦。人群中喇叭吹响,微弱但刺耳,随即被千军万马的呐喊声所淹没。戴佛斯用残废的手指紧握装有指骨的小袋,默默祈祷好运降临。

怒火号主持第一战列,左右是史蒂芬公爵号和海鹿号,两者皆是两百桨的大船。第一战列的其他舰只分列两边,也都是百桨等级:哈拉夫人号、亮鱼号、欢笑君王号、海魔号、荣光角号、珍娜号、三叉戟号、快剑号、雷妮丝公主号、狗鼻号、王权号、信仰号、红鸦号、亚莉珊王后号、猫号、勇敢号和龙祸号,每艘船尾都飘扬着光之王的烈焰红心,红橙黄三色。戴佛斯和他儿子们所在的第二战列后还有一列百桨等级大船,这一列由骑士和贵族船长指挥。再往后,是船身小、速度慢的密尔船,每艘船桨不过八十。更远处的船还张着帆,她们是大型商船和笨重的货船。最后压阵的是萨拉多·桑恩的瓦雷利亚人号,一艘巨型的三百桨战舰,里斯战舰群聚在她周围,她们都有与众不同的彩绘船壳。浮华的“狭海亲王”对奉命殿后不太满意,很明显,伊姆瑞爵士和史坦尼斯一样不信任他。他抱怨得太多,老爱谈论人家欠他的黄金。话虽如此,戴佛斯却深感遗憾。萨拉多·桑恩是个足智多谋的老海盗,手下全是经验丰富的

海员,在战斗中个个亡命,放作后卫实在浪费。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透过汹涌的白沫和齐整的拍打,怒火号前甲板上传来指令:伊姆瑞爵士发出总

攻信号。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剑鱼号终于加入战列,但帆还不及降下。“加速前进。”戴佛斯咆哮。鼓声加急,

击桨的速度随即跟上,木叶在水面翻飞,嗨哟——噗咻,嗨哟——噗咻,嗨

哟——噗咻。甲板上,步兵们以剑击盾,弓箭手则飞快搭好弓弦,从腰上的箭袋里

抽出羽箭。第一战列挡住了视野,戴佛斯只好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以便观察。迄今为

止,他没发现铁索的痕迹,河口在面前无遮无拦地张开,好似要将他们尽数吞没。

哦,除了……

在漫长的走私生涯里,戴佛斯常对人玩笑说他对君临的河滨比对自己的手背

还要熟悉,这不难理解,他可没花半辈子在手背上潜进摸出。黑水河口两岸这两座

新砌的石塔对伊姆瑞爵士而言或许毫无意义,但对他来说犹如手上多出两根指头

一样。

他举手遮挡西洒的阳光,仔细眺望石塔。它们太小,藏不下多少守卫。北岸那座就建在红堡的悬崖下,与之相对的南岸石塔根基则在水中。他们在岸边挖了一道深沟,他立刻看出,如此一来,石塔便难以攻击:要么涉过深水,要么搭桥而行。史坦尼斯在塔下布置了十字弓兵,只要守卫在堡垒上露头,便能加以射杀。他所做的仅止于此。

塔底旋转咆哮的黑水里,某种事物闪闪发光。那是阳光在钢铁上的反射,戴佛斯一望便知。一条巨型铁索……然而并未升起,以阻止我们入河。这是为什么呢?

他正想仔细揣摩,不料时间不等人。前方战舰传来一阵呼喝,战号再度响起:敌人迎战了!

在王权号和信仰号飞速起落的桨叶之间,戴佛斯瞧见一列稀疏的舰船顺流而

下,阳光闪烁在船壳金色的图绘上。对这些船只,他也像自己的船一般了若指掌。当

走私者的时候,只要这些帆在地平线上一出现,他便知来船是快还是慢,知道船长

是渴望荣誉的青年,还是垂暮之年的老人。由于他判断准确,所以每次都应付自如。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战号长呜,“战斗速度,”戴佛斯高喊。他听见左右两舷的戴尔和阿拉德也同时下令。战鼓狂暴敲打,船桨起起落落,黑贝丝号破浪而前。当他转头望向海灵号时,戴尔给父

亲敬了个礼。剑鱼号再度掉队,被两侧小一号的船超过,除她之外,整条战列整齐得像道盾墙。

远处看来狭窄的河道,如今却辽阔得像无边的海洋,城市也在眼前愈变愈大。红堡雄踞于伊耿高丘,掌控河口要道。它有钢铁加固的工事、巨型的堡楼和厚实的红墙,好似蹲坐在河流与市街之上的凶残猛兽。堡下的悬崖多石而陡峭,点缀着苔藓与荆棘。舰队必须从城堡下经过,方能入港攻城。

第一战列已经入河,敌舰却开始逆流退却。看来他们想诱敌深入,使我军堵在一团,互相牵制,无法伸展队列,进行侧翼包围……别忘了后面还有那条铁索。他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伸长脖子想看清乔佛里的舰队。‘小孩的玩具”包括笨重的神恩号,他认出来,还有陈旧迟缓的伊蒙王子号,丝绸夫人号和她的姐妹舰夫人之耻号、野风号、君临号、白鹿号、长枪号、海花号。可是,狮星号呢?劳勃国王为纪念他所深爱却又失落的少女而造的华美漂亮的莱安娜小姐号呢?劳勃国王之锤号呢?她不仅是王家舰队最大的战船,拥有四百支桨,更是小鬼国王手中惟一能与怒火号抗衡的舰只。照理说,应该由她居中组织防御才对。

戴佛斯嗅出陷阱的味道,却看不出敌人有任何埋伏或突袭的迹象,只见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庞大的舰队排成整齐的队型,一直连到天边。难道对方打算适时升起铁索,把我军一截为二?这样做好处何在?留在湾外的船照样可把人马运到北岸,虽然进度慢一点,倒更安全。

一群摇曳的橘红飞鸟从城堡上层翅俯冲,约有二三十只:这是燃烧的沥青罐,拖着长长的火尾呈抛物线射下河流。河水吞噬了大半飞鸟,也有几只在第一战列船舰的甲板上着陆,炸开,散射火花。亚莉珊王后号上的步兵乱成一团,他还看见龙祸号三处冒烟,也难怪,她最靠近河岸。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这次夹杂飞箭,弓箭手从石塔上无数的箭孔中发射。一名士兵翻过猫号的船舷,撞上桨叶,沉入水底。这是 4'-天流的第一滴血,戴佛斯心想,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滴。

红堡的城垛上高高飘扬着小鬼国王的旗帜:拜拉席恩家族的金底宝冠雄鹿旗,兰尼斯特家族的红底怒吼雄狮旗。沥青火罐不断掷下,勇敢号上焰火弥漫,士兵们尖声惨叫。此时此刻,船舷下的桨手有甲板遮蔽,倒十分安全,挤在上面的步兵却不太走运。正如他所担忧的,右翼被迫承受所有攻击。马上就轮到我们了,他提醒自己,心里忐忑不安。黑贝丝号和北岸间只隔了五艘战舰,正在火罐射程之内。右舷方向,有阿拉德的玛瑞亚夫人号,笨拙的剑鱼号——她现今落得太远,与其说是第二战列,其实更接近第三战列——以及虔诚号,祈祷号和奉献号,她们三个被放在如此危险的位置,真得希望船名所许的神灵赐福了。

第二战列通过双子塔时,戴佛斯抓紧时间仔细观察。只见塔底有个约莫人头大

的洞,一条巨型铁链蜿蜒而出,水上只见三个环节,其余都在河底。石塔只有一扇门,且离地二十余尺。北塔顶上,十字弓手正拼命向祈祷号和奉献号发动攻击。奉献号甲板上的弓箭手予以还击,有人被射落,戴佛斯听见惨叫。

“船长阁下。”儿子马索斯来到身边。“请戴上头盔。”戴佛斯双手接过,笼在头上。这项圆盔除去了面甲,他痛恨视线被阻的滋味。

接着,沥青火罐如雨般在船边坠落。其中一罐在玛瑞亚夫人号的甲板上炸裂,阿拉德的船员迅速将火扑灭。左舷,潮头岛之荣光号吹响号角,桨手们拼命击桨,拍出无数水花。一只足有一码长的箭自城上弩炮射出,落在离马索斯不到两尺的地方,深深没入木制甲板,颤个不停。前方,第一战列和敌舰之间已进入弓箭射程,船船之间飞箭往来,好似嘶嘶怪叫的毒蛇。

黑水河南岸,戴佛斯看见土兵们正将粗制木筏拖入水中,大军整队,千旗飘扬。随处可见烈焰红心,渺小漆黑的雄鹿被禁锢在火焰之中,几乎无法辨认。我们理应在宝冠雄鹿旗下作战,他心想,雄鹿是劳勃国王的徽记,整个城市都会欣然接受。陌生的纹章只会引起反感。

看见烈焰红心,他不由得想起梅丽珊卓在风息堡底的阴霾中诞生的影子。至少今天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战,用的是正派人的武器,他告诉自己。红袍女及她的黑暗子孙将与这场战斗毫无瓜葛。史坦尼斯已把她和他的私生侄儿艾德瑞克·风暴一起送回了龙石岛。之前,除后党人士发出微弱抗议外,他的船长和诸侯纷纷坚持不要女人加入这场光荣的战役。不过说归说,史坦尼斯本不打算理会,直到布莱斯·卡伦伯爵的一句话逆转了潮流:“陛下,若巫魔女还跟着咱们,将来人们便会把这场胜利称之为她的胜利,而不是您的。别人会说您靠她的符咒才赢得王冠。”在激烈的争论中,戴佛斯管住了嘴巴,但说心里话,他乐于见她被遣。对梅丽珊卓和她的真主,他只想避而远之。

右舷,奉献号朝河岸驶去,放出跳板,弓箭手随即乱哄哄地涉进浅滩,将弓高举,以保持弓弦干燥。他们冲进悬崖和河水之间狭窄的滩头。城上飞石如雨,跳跃砸落,其间还混杂有弓箭与长矛。然而角度太小,在峭壁的掩护下,这些武器作用不大。

祈祷号在上游二十多码的地方登陆,虔诚号则歪歪斜斜地朝河岸撞去。这时,守军出来了,他们冲下河岸,军马的铁蹄踏过浅滩,溅起水花。骑士们杀进弓箭手中,好似恶狼驱逐小鸡,大多数人还不及搭箭,便又被赶回船上,甚至落入河中。步兵连忙赶到,用长矛和战斧加以抵御,瞬间之后,整个场面便是血肉横飞。戴佛斯认出猎狗的狗头盔。他骑着骏马,通过跳板,杀上祈祷号,肩上的纯白披风迎风飘扬。不管是谁,只要近身,便被不由分说一斧砍翻。

过了城堡,在环型城墙之中,山丘上的君临跃入眼帘。河滨成了一片焦土,兰尼斯特把所有建筑付之一炬,并将各色人等都赶进烂泥门。烧焦的桅杆和沉没的船只堆积在河滩,使船只无法靠近长长的石码头。看来这里无法登陆。烂泥门后,三架巨型投石机露出头来。维桑尼亚丘陵顶,艳阳映在贝勒大圣堂的七座水晶高塔上,璀璨发光。

戴佛斯瞧不清前方的战斗,但能听见作战的声音。两艘战舰相撞,发出撕裂的巨响,他辨不出是哪两条船。顷刻之后,又一声巨大的碰撞回荡在水面,接着是第三声。在船木分解的刺耳尖啸中,他听见怒火号船头投石机深沉的咚——咚声。海鹿号将一艘乔佛里的船迎面劈成两半,狗鼻号却开始起火燃烧,亚莉珊女王号被丝绸夫人号和夫人之耻号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她的船员正与登舰的敌人做殊死搏斗。

正前方,敌方君临号穿过信仰号和王权号之间的缝隙,猛扑而来。信仰号右舷的桨手在撞击之前及时收起船桨,但王权号左舷的桨却如火柴棍般被掠过的君临号全数撞断。“放箭,”戴佛斯命令,他的十字弓兵立刻掀起一阵致命的箭雨。他看见君临号的船长倒下,一时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岸上,巨型投石机的手臂一只、两只、三只,纷纷抬起。数以百计的石头爬上黄色的天空,每块都大如人头。它们坠落下来,或溅起巨大浪花,或击穿橡木甲板,把人活生生打成碎骨、肉泥和肝浆。第一战列的船已全部加入战团。爪钩穿梭,铁撞锤砸过木壳,士兵群聚登船。在流动的浓烟之中,只见箭矢遮天蔽日。人们纷纷死去……所聿到目前为止,他的部下尚无阵亡。

黑贝丝号逆流而上,桨官鼓声雷动,好似她正饥渴地寻找撞锤的第一个牺牲晶。亚莉珊女王号已被两艘兰尼斯特战舰捕获,三船由爪钩和绳索连成一体。

“撞角速度!”戴佛斯高呼。

鼓点模糊,成了一片绵长、狂热、无休无止的锤打,黑贝丝起飞了,船首劈开水花,飞沫犹如乳奶。阿拉德发现了同样的机会,他的玛瑞亚夫人号与黑贝丝号并驾齐驱。此刻,第一战列已经散开,各自为战。三艘纠结的战舰就在前方,缠绕着缓缓旋转,甲板上血肉模糊,人们用斧剑互相挥砍。再转过去一点,戴佛斯·席渥斯向战士祷告,让她再转过去一点,把侧舷暴露出来。

战士定然听见了他的祷告。黑贝丝号和玛瑞亚夫人号几乎同时扎进夫人之耻号体内,把她从头到尾撞个稀烂,力道之猛,连隔着三条船的丝绸夫人号上的人也被抛入海中。相撞的刹那,戴佛斯的牙齿猛地闭合,差点咬断舌头。他吐出一口鲜血。下次记得闭紧嘴巴,你这蠢货。在海上讨了四十年生活,这还是他头一遭主动撞击别人的船。回头一看,船上的弓箭手正自由射击。

“后退,”他命令。黑贝丝号倒划船桨,河水迅猛灌进刚才砸出的大洞,夫人之耻

号就这样在她面前支离破碎,成群的人落入河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而

穿重板甲或锁子甲的人不论死活立刻沉入河底,不再动弹。即将淹死的人们的苦苦

哀号,一直萦绕在他耳际。

一抹绿光闪过眼帘,飞向前面,落到左舷方向。刹时,一窝翡翠毒蛇咝咝叫着在

亚莉珊女王号的船尾升起,翻腾,燃烧。恐怖的哭喊从前方传来:“野火!”

他脸色大变。燃烧的沥青是一回事,野火的威胁则大不相同。这种邪恶的物质,

几乎无法扑灭。哪怕只有一点火星,用斗篷闷,斗篷反而着火;用手掌拍,手掌反而

燃烧。“尿在野火上,你那玩意儿就得烤焦,”这是老海员们的名言之一。伊姆瑞爵士

已警告过他们可能会碰上这种炼金术士的邪恶物质。所幸世上活着的火术士寥寥

无几,这种物质很快便会耗尽,伊姆瑞爵士向人们保证。

戴佛斯下达新指令:战舰掉头,一舷桨手往前划而另一舷往后划。玛瑞亚夫人

号也在撤离,没有沾上火苗。烈火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吞噬了亚莉珊女王号,随即

蔓延到她的捕获者。绿火缠身的人跳进水中,发出非人的惨嚎。君临城上,喷火弩射

出死亡,烂泥门内,庞然的投石机掷下巨石。一颗公牛大小的岩石坠落在黑贝丝”号

和海灵号之间,激得双船摇晃不止,甲板上的人浑身皆湿。另一颗小不了多少的石

头直接命中傲笑者号。这条瓦列利安家的战舰像—‘块从高塔上抛下的孩童玩具般

爆炸分裂,溅起的碎片有手臂那么长。

在漫天的黑烟和绿火中,戴佛斯瞥见一群小船顺流而—F:其中有渡船、划艇、驳

轮、木筏、小帆船和船:身腐烂得几乎无法漂浮的货船,混乱不堪。真是绝望的挣扎,

凭这一堆浮木怎可扭转战局?只能挡道罢了。显而易见,敌军战线已无法重整。左

翼,史蒂芬公爵号,珍娜号和快剑号突破了防守,冲向上游。右翼还在酣战,然而,我

军中央部分却在投石机的巨石袭击厂:亡崩瓦解,有的船调头朝下游避去,有的船靠

向左边,大家都在匆忙闪避无情的石雨。怒火号调转方向,企图用船尾投石机还击,

不料射程不够,投出的沥青桶只砸在城墙上。王权号失去泰半船桨,信仰号被敌舰

撞穿,开始下沉。他率领黑贝丝穿出两船之间,擦过瑟曦太后装饰华丽的镀金游

艇——如今艇上满载土兵而非糖果蜜饯。这记碰撞将十几个敌人掀进河中,他们试

图游泳,却成了黑贝丝号上弓箭手们的活靶子。

马索斯高声叫喊,警告左舷方向出现的危机:一艘兰尼斯特战舰正挺着撞锤,

:直扑而来。“右满舵!”戴佛斯大喝。他的部—F用桨n十推开游艇,其他人则拼命划水

调头,让船首对准那不顾一切冲来的白鹿号。一时之间,他恐惧不已,生怕动作太

慢,只剩被撞沉一途,幸而潮流及时帮助了黑贝丝号,当碰撞最终发生时,只是相互

擦击,两船壳摩擦刮割,桨叶齐断。一块参差刁;齐的木板从头顶飞过,锋利如矛,戴

佛斯不由得缩了一下。“登船!”他叫道。爪钩抛出。他抽出长剑,带头翻过栏杆。

白鹿号的船员迎上船舷与他们对峙,但黑贝丝号的步兵如一阵钢铁洪流扫荡过去。戴佛斯穿过混战的人群,寻找敌舰船长,此人却在他靠近之前丧命。他站在船长的尸体旁,突然被人从后用战斧偷袭,幸好头盔挡下这一击,脑袋只是嗡嗡作响,并未碎裂。他昏头转向,下意识地着地翻滚。偷袭者喊叫着发起冲锋。戴佛斯双手握剑往上,抢先刺入来人腹中。

手下一名船员扶他起立,“船长阁下,白鹿号已被我方夺取。”确实如此,戴佛斯抬眼四望。大多数敌人不是已死,便是奄奄一息,还有一些人投降。他摘下头盔,擦擦脸上的血迹,调头返回自己的船,一路小心翼翼,人们流出的内脏肚肠使甲板黏滑无比。马索斯伸手扶他翻过栏杆。

接下来短短时间,黑贝丝号和白鹿号倒成了暴风雨中心的平静风眼。亚莉珊女工号和丝绸夫人号仍捆在一起,如一团绿色的地狱火,拖带夫人之耻号的残骸,飘向下游。一艘密尔战舰不幸撞上了她们,顷刻间也着了火。猫号正靠在迅速下沉的勇敢号边拯救人员。龙祸号的船长操纵坐船于两个码头间的缝隙处强行登陆,龙骨被撕得粉碎,船员和弓箭手、步兵一起蜂拥上岸』口入攻城队伍。红鸦号也被撞穿,正在缓缓倾斜。海鹿号同时与火势和敌兵搏斗,但她把烈焰红心旗插上了身边乔佛里的忠臣号。怒火号神气的船首被巨石打得不见踪影,正与神恩号接舷对战。他看见瓦列利安大人的潮头岛之荣光号撞开两艘兰尼斯特的快船,掀翻一艘,正向另一艘发射火箭。南岸,骑士们正领着战马陆续登上货船,许多小型战舰载满步兵,已开始渡河。她们格外谨慎地在半沉的船只和漂浮的野火之间挑选路径。史坦尼斯国工的全部舰队已驶入了河流,只有萨拉多·桑恩的里斯船还在湾内。很快我军将掌控整条黑水河。伊姆瑞爵士终于得到渴望的胜利,戴佛斯想,史坦尼斯终于能让军队跨过天堑,然而诸神在上,代价实在是……

“船长阁下!”马索斯碰碰他肩膀。

是剑鱼号。她的两行桨叶起起落落,但风帆始终没降下来。燃烧的沥青点燃索具,火势逐渐蔓延,爬过绳子,登上帆布,长成一个黄焰大瘤。她那笨重的撞锤,形塑成船名所指的鱼类的模样,歪歪斜斜地栽向前方水面。剑鱼号正前方,一艘小船缓缓飘来,在河中缓缓打转,形成一个诱人的目标。这是一艘兰尼斯特的废船,吃水很低,黏稠的绿血从舷板间的隙缝渗漏而出。

见此光景,戴佛斯·席渥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他大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但在一片吼叫和撕杀声中,除了马索斯,没人听见他的话。至少剑鱼号的船长肯定没听见,他兴奋不已,手中笨拙的剑终于找到了合适目标。顷刻间,剑鱼号提升至战斗速度。戴佛斯抬起残废的手掌紧紧握住装指骨的皮袋。

碰撞、撕裂、分解,剑鱼号把腐朽的废船撞成纷飞的碎片。她像一颗熟透的水果般爆裂开来,虽然没有一种水果能发出木头分裂的尖啸。伴随漫天的果肉,绿色的汁液从一千个罐子中流溢而出,好似垂死野兽的肚肠,闪耀绿芒,光彩夺目,在河面上散开……

“后退,”他咆哮,“快离开。赶快离开她,后退,后退!”绳索砍开,戴佛斯感觉到甲板移动,黑贝丝快速脱离白鹿号,木桨重新入水。

接着,只听一声急促而尖利的低吠,好似什么人凑在耳边喘气。半晌之后,成了怒嚎。脚下的甲板消失不见,黑水扑击脸庞,灌进鼻子和嘴巴。他呛水,淹溺,不知身在何方。在无边的惊恐中,戴佛斯盲目挣扎,直到终于浮出水面。他吐出积水,深吸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紧抱不放。

剑鱼号和废船消失不见,焦黑的残躯同他一起漂向下游,溺水的人们死死抓住散落水中的冒烟木板。河面上升起一个五十尺高的绿火恶魔,他旋转着,翩翩起舞。他有十几只手臂,每只都握着长鞭,鞭子一挥,那儿就起火燃烧。黑贝丝号烧了起来,两旁的白鹿号和忠臣号也一样。虔诚号、猫号、勇敢号、王权号、红鸦号、老妇人号、信仰号和怒火号全都烈焰冲天,连君临号和神恩号也未能聿免,恶魔不分敌我地狼吞虎咽。瓦列利安大人华丽的潮头岛之荣光号企图掉头,但恶魔懒洋洋地伸出一根绿手指,扫过她银色的船桨,把它们像蜡烛一样点燃。一时之间,她好似在用两排长长的明亮火炬击水划行,努力挣脱。

流水紧抱住他,裹挟着他,旋转漂流。他咬牙奋力游水,方才避免被一块漂过身边的野火残片触到。我儿子呢?戴佛斯想,但在这一片空前的喧嚣中,根本无法寻找。又一艘满载野火的废船在身后爆炸。整条黑水河似乎从河床开始沸腾,到处是燃烧的桅杆,燃烧的土兵,船只爆裂的碎末纷飞于空气之中。

这样下去,我将被冲进海湾。但不管怎样总比待在这儿强,只要能离开,就可想办法上岸。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游泳好手,何况萨拉多·桑恩的舰队就在海口,伊姆瑞爵士命令他们留在湾内担任后卫……

这时,激流刚好把他的身子转了个方向,似乎要他仔细瞧瞧下游等待着的残酷命运。

铁索。诸神救我,他们把拦江铁索升起来了。

在河流汇入黑水湾的宽阔海口,铁链紧密地伸展,大约比水面高出两三尺。已有十几艘战舰撞上屏障,湍急的黑水正把其他船只牵引过去。几乎所有船都在燃烧,尚还完好的也无法聿免。透过铁索,戴佛斯看见萨拉多·桑恩舰队的彩绘船壳,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到不了那儿。一座由火红的钢铁、炽热的船木和旋转的绿火组成的长墙挡在他们之间。黑水河口成了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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