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
“照您的吩咐,夫人。”
不多久,一位胸前绣着梅利斯特雄鹰纹章的骑手带来杰森大人的消息,渡口又发生一次小冲突,我军获得另一次胜利。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土企图在向南六里格处一个渡口强渡。这次兰尼斯特军削短长枪,徒步冲过河流,然而梅利斯特的十字弓手们高举弩弓,朝天空射出箭雨,越过对方的盾墙。同时艾德慕安置在河堤上的弩炮掷出无数重石,粉碎了敌方队列。‘‘他们在河中扔下一打尸体,只有两个家伙抢上我方滩头,接着便被三两下干掉。,’骑手报告。他还提到在更上游处爆发的战斗,那个渡口由卡列尔·凡斯爵士负责,“突击毫无效果,敌军遗尸累累。”
也许艾德慕比我以为的更精明,凯特琳心想。他的计划赢得了手下诸侯全心的支持,为何我就不满意?弟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就像罗柏一样。
一直等到傍晚,她才去见克里奥·佛雷爵士,她告诉自己拖得越久,他便喝得越醉。果不其然,她前脚踏进塔楼囚室,克里奥爵士便蹒跚跪倒。“夫人,逃跑的事我一无所知。小恶魔说兰尼斯特家的人身价不同,一定得有自己的护卫,我以骑士的荣誉发——”
‘‘起来,爵士。”凯特琳找地方坐下。“我知道瓦德·佛雷的孙子决不会当背誓者。”除非有利可图。‘‘我弟弟说,你带来了和平条件。”
‘‘是的。,’克里奥爵士摇晃着站起来。看他东倒西歪的模样,她心里暗暗满意。‘‘说给我听,”她命令,他便照办。
听完后,凯特琳皱紧眉头。艾德慕说得没错,这哪是什么条件,除了……“兰尼斯特愿用艾莉亚和珊莎来交换他哥哥?”
“是。他坐在铁王座上赌咒发了誓。”
“何人为证?”
“满朝文武均能作证,夫人,诸神也可为证。我把这些话都给艾德慕爵士讲了,但他说不行,罗柏陛下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交换。”
“他说的没错。”她不能责怪罗柏。艾莉亚和珊莎毕竟只是孩子,而那弑君者,一旦活生生放归自由,便比全国上下任何人都凶险。此路不通。“你见过我女儿们吗?她们的待遇如何?”
克里奥爵士犹豫起来。“我……是的,她们都……”
他支支吾吾想撒谎,凯特琳意识到,只是被葡萄酒麻痹了意识。“克里奥爵士阁下,”她冷冷地说,“当你的手下欺骗我方时,你已不在和平旗帜的保护之下。你敢撒谎,我就把你和他们一起吊上城墙。千万别心存侥幸,我只问你一次——你看见我女儿们了吗?”
汗水浸湿了他的眉毛。“我在宫里见到了珊莎,就是提利昂提出和平条件的那一天。她看起来非常可爱,夫人,只是有点苍白,就像……淹过水o,’
只有珊莎,没有艾莉亚!各种原因都有可能。艾莉亚一直很难管教。也许瑟曦不敢把她拿到宫中来炫耀,害怕她会说出什么做些什么。他们或许把她秘密而安全地关了起来,或者杀了她!凯特琳连忙把这念头赶走。“照你的说法。和谈条件由提利昂提出……可瑟曦才是太后摄政王啊。”
“当时太后缺席,提利昂代表两人发言。听说那天她身体不适。”
“真古怪。”凯特琳的思绪回到当初在明月山脉的那次可怕旅行,想起提利昂·兰尼斯特如何将她身边的佣兵诱惑到他门下。就一个半人而言,这侏儒真是聪明过头。她无法想像莱莎将他赶出谷地后,他如何活了下来,但对此却并不惊讶。至少,他和谋杀奈德一事了无瓜葛,而当原住民前来攻打时他保护过我。如果我相信他的话……
她张开手掌,看着横跨指头的伤痕。是他的匕首留下的,她提醒自己,是他的匕首,拿在杀手手中,他雇这杀手去割布兰的喉咙。可是,侏儒矢口否认,即使莱莎把他打入天牢,又用月门威胁他,他还是不承认……“他撒谎,”她猛地站起来,“兰尼斯特家的人个个都是骗子!这侏儒是最大的骗子!杀手拿的是他的匕首!”
克里奥爵士惊恐万状。“您说的我都不知——”
“你的确不知情,”她同意,一边快步走出囚室。布蕾妮紧跟在后,保持沉默。她的生活好单纯,凯特琳心中油然升起强烈的嫉妒。她像个男人,男人什么事都可以用剑去解决。然而对女人而言,尤其对一位母亲来说,道路却是崎岖万分,难以寻
求。
为鼓舞士气,她在城堡大厅和守备队共进一顿迟来的晚餐。用餐期间,“打油诗
人”雷蒙德一直在歌唱,倒让她省了心,可以不必讲话。他唱的最后一首是自己写的
歌颂罗柏牛津大捷的歌谣:“黑夜中的星星是奔狼的眼睛,狂风呼啸是他们
在歌唱。”伴随音阶,雷蒙德摇摆头颅,放声吼叫,到最后,厅里一半人都跟着他吼,
连喝醉的戴斯蒙·格瑞尔爵士也参加进去。众人的嗓门震得屋顶沙沙作响。
就让他们唱吧,只要能使他们勇敢,凯特琳边想,边把玩银酒杯。
“我小时候,暮临厅里常来歌手,”布蕾妮静静地说。“我用心记下了所有歌曲。”
“珊莎也是这样,虽然少有歌手肯作长途旅行前往临冬城。”我告诉她在君临
会有很多很多的歌手。我告诉她在那里能听到各种各样的音乐。我告诉
她在那里父亲能为她找个好老师、教她弹竖琴。啊,诸神饶恕我……
布蕾妮道,“我记得一个女歌手……从狭海对岸过来。我听不懂她的语言,但她
的嗓音就跟她的面貌一般姣好。李子色的眼睛,纤细的腰围——我父亲大概双手就
能握住,他的手差不多和我一样大。”她握拢粗长的手指,似乎是想隐藏。
“你会唱歌给父亲听吗?”凯特琳问。
布蕾妮摇摇头,目不转晴地瞪视着眼前的餐盘,似乎要从残留的肉汁里寻找答
案。
“为蓝礼呢?”
女孩脸红了。“没有,我……他的弄臣,总说些残酷的笑话,然而我……”
“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歌唱。”
“我……可是,我没有那种天赋。”布蕾妮推桌起身。“请您原谅,夫人,我可以先
行告退吗?”
凯特琳点头。这个高大笨拙的女孩大步离开厅堂,狂欢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
她。愿诸神与她同在,凯特琳想,随即无精打采地继续晚餐。
布蕾妮预言的强击在三天后到来,但奔流城在五天后才接获消息。艾德慕的信
使抵达时,凯特琳正陪在父亲床边。来人盔甲凹陷,靴上满是泥尘,外套破了个大洞,
但他跪下时脸上的表情让人一望而知他带来的是好消息。“夫人,我们胜利了!”他
呈上艾德慕的信。她颤抖着拆开。
泰温公爵在十几处渡口尝试强渡,弟弟写道,屡战屡败。莱佛德伯爵淹死,来自
秧鸡厅克雷赫家外号“壮猪”的骑士被俘,亚当·马尔布兰爵士被打退三次……最激
烈的战斗发生在石磨坊,此地由格雷果·克里冈爵士率队攻打。在冲锋中,他的人落
马无数,以至于死马阻塞了河道。最后,魔山带一群精锐亲兵冲上西岸,但艾德慕调
来后备部队加以反攻,敌军被彻底击溃,乱作一团,伤亡惨重。格雷果爵士失去了战
马,身带十几处伤,狼狈地逃过红叉河,我军则用箭雨和飞石欢送。“他们过不了河,凯特,”艾德慕潦草地写道,“泰温公爵退往东南,大概想虚晃一枪后杀回来,又或是真的撤退。这都没关系,他们永远过不了河。”
戴斯蒙·格瑞尔爵土兴高采烈。“噢,只可惜我没去,”她边读老骑士边感叹,“雷蒙德那傻瓜在哪里?该让他为这场战斗好好谱首曲子,诸神在上,我想这次连艾德慕也乐意倾听。<碾碎魔山的磨坊>),这名字怎么样?我真该自己来填词呢!”
“战斗结束前,我不想听任何歌曲,”凯特琳尖刻地说,但她允许戴斯蒙爵土将胜利的消息传出去,并同意他的提议——大开酒桶为石磨坊的荣耀干杯。这段时间,奔流城的气氛一直紧张压抑,给人们一点希望和饮料是再好不过的事。
当晚,城堡洋溢着欢庆的笑语。“奔流城万岁!”平民们高呼,“43_利万岁!万岁!”他们来时既恐惧又无助,是弟弟收容了他们——虽然世上绝大多数领主都会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们为他齐声欢呼,声音流过高耸的大窗户,渗出厚重的红木门。雷蒙德弹奏竖琴,身边伴着两位鼓手和一个吹簧管的小伙子。凯特琳听着弟弟留给她作守备队的这些青涩少年羞赧地笑语,兴奋地叽叽喳喳。这些声音很可爱……却不能触及她的心房。她无法分享他们的快乐。
在父亲的书房,她找出一本厚重的、皮面精装的地图册,翻到河间地的部分。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眼睛顺着红叉河道来回巡视。4~/g_往东南,她想。现在大概到了黑水河源头附近,她估计。
合上书本时,她只觉更加不安。诸神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赐给我们:在石磨坊,在牛津,在奔流城外,在呓语森林…—.
既然我们不断胜利,为何我还心怀恐惧?
布兰
那声音不过是最微弱的金属碰击,钢铁刮过石面的响动。他抬起靠在前爪上的头,·一边倾听,一边嗅着夜晚的气息。
夜雨唤起千百种沉睡的味道,使它们成熟鲜活。青草和荆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虫,腐叶,钻过灌木丛的老鼠……一切都清晰可辨。他还捕捉到弟弟那身茸茸黑毛的气味,以及他刚猎杀的松鼠所散发的浓烈血腥。很多松鼠在头顶枝头流窜,用小爪子抠挖树皮,湿润的毛皮,无边的恐惧。一如外面的噪声。
声音又来了,刮动,碰击。他站起来,竖起耳朵,尾巴翘立,放声长嗥。那是一声绵长高亢毛骨悚然的嗥叫,他要唤醒沉睡的人们,然而附近人类的石山依旧黑暗死寂。这是个沉静而潮湿的夜,如此的夜将人类赶进了他们的洞窟。雨已停歇,但他们不想出来,而是躲在阴湿的石山灰洞,蜷缩在火堆边。
弟弟从树丛中钻出来,动作沉寂得让他模糊想起很久之前有过的另一个兄弟,那个一身白毛却血红眼睛的哥哥。弟弟的眼睛如一泓阴影之池,后颈的毛全竖起来。他也听见了声音,知道意味着危险。
刮动和碰击声再次传来,其间还夹杂着滑行的响动,柔软的皮脚在石面上迅捷地拍打。微风把一丝若有若无的男性气息吹到鼻尖。他不认得这气味。陌生。危险。死亡。
他朝声音源头猛扑过去,弟弟紧跟在旁。石山在眼前浮现,又滑又湿。他咧牙露齿;但人类的岩石并不理会。面前是一座门,黑柱条间紧紧盘绕着一条钢蛇。他撞上去,大门颤抖,钢蛇响动,它们摇晃半晌,复归平静。透过门上的缝隙,他看见岩壁之间长长的石头洞穴,直通向远方的石头广场,却过不去。他努力想钻过缝隙,办不到。弟弟用牙狠狠撕咬大门的黑骨头,咬不开。他们试图合力在底下挖洞,但地面是又平又大的石头,惟有表面被泥土和棕叶覆盖。
他咆哮着,在大门前奔来奔去,接着再次撞门。它移动半分,又把他“砰”地摔回来。门锁住了,有个声音在低语,被铁链锁住了。他听不出声音从哪里来,更闻不到气味。各个方向都走不通。人造绝壁上的每扇门都关闭,木头又厚又硬。无路可出。
还有一条路,那声音又来了,突然之间,一棵罩着针叶的大树轮廓在眼前浮现,它从黑色的大地中斜斜地长出来,几乎有十个人高。可他抬头四望,什么也没有!它在神木林的另一边,是棵哨兵树,快啊,快啊—….
一声嘎然而止的闷哼,穿过夜色。
快,快,他急转身子,蹿进林中,湿叶在爪下沙沙作响,头顶紧密的枝条不住抽打。快,快。他听出弟弟紧跟在后。他们一同从心树下跑过,绕开泉水,穿越黑莓丛,经过杂乱的橡树、芩树和山楂林,朝树林远端前进……就是那里,就是那棵他从未
留意却又历历在目的树,这棵歪斜的树顶部靠上屋檐。就是它,这想法突如其来。
他还记得爬树的感觉。针叶无处不在,刮着脸庞,掉进后颈,黏稠的树液会沾上手掌,
发出浓烈刺鼻的味道。爬这样的树对小男孩而言很容易,它又斜又弯,枝条密密匝匝
好似一座天然的云梯,正好搭上屋顶。
他怒吼几声,绕着大树底部边走边嗅,抬起一条腿撒尿作标记。低垂的枝干扫过脸庞,他反口咬住,扭啊拉啊,直到木头断裂。嘴里满是针叶和树液的苦味,他用甩头,放声嗥叫。
弟弟靠着他的腰坐下,提起声音,陪他哀鸣,阴沉的声调里充满悲伤。此路不
通。他们不是松鼠,也不像淘气的人类,他们柔软粉红的爪子和笨拙的腿脚没可能攀
上枝条,登上大树的主干。他们是奔跑健将,是巡游者,是猎人。
穿过朦胧的黑夜,在包围他们的巨石之外,狗们苏醒过来,一只接一只地开始
吠叫,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为合声,发出巨大的喧嚷。他们也闻到了:敌人的气息,
恐惧的滋味。 ‘
绝望挑起暴怒,紧紧攫住了他,同饥饿的感觉一般狂热。他离开墙壁,朝树林踱
去,枝干和树叶在灰色的毛皮上留下斑斑驳驳的暗影……这时他猛然回头,急速冲
刺,腿掌踢起湿叶和松针,刹那间他又成了猎人,而前方是一只亡命逃窜的长角雄
鹿,他看得见,闻得到,他要尽全力冲刺扑杀。恐惧的气息使他心跳加速,惹起嘴角流
淌的唾液。他大步跨越落木,飞上树干,爪子抠进树皮,接着向上跳跃,向上,向上,
两次,三次,缓慢而艰辛,直到终于登上底部的分支。枝条纠缠着脚,鞭打他的眼睛,
他挤过灰绿的针叶,身边一片劈啪声响。越走越慢。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他奋力扭开,
大声咆哮。树干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几乎成了直立,而且潮湿滑溜,当他用力抠抓,
树皮像兽皮一般裂开。终于,他走了三分之一,一半,快了,屋檐几乎伸腿可及……这
时他前脚踩空,脚掌在潮湿圆滑的树面滑过,顷刻之间,他身子一斜,绊下树去。在恐
惧和愤怒中,他大声号叫,坠落,坠落,他蜷成一团,大地急速上袭,要把他撞个粉
碎……
布兰猛然回到孤单的塔楼房间,躺在床上,毯子纠结,呼吸急促。“夏天,”他大
声哭喊。“夏天。”肩膀在痛,如同刚刚坠落,他心里明白这是狼的坠落所造成。玖健
说得没错,我是头凶兽。门外传来隐约的狗吠。大海涌来,灌进城墙,和玖健
的梦一样。布兰抓住头顶的把手,拉起身子,呼喊求救。无人前来。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想起不可能有人来,连他门边的守卫都被带走了。罗德利克爵士把每个成年男
子都召集出征,临冬城只剩几个象征性的守卫。
他们八天前出发,从临冬城和附近庄园一共集合了六百士兵,克雷·赛文将带着三百多人于途中和他们会合,而鲁温师傅早前便派出渡鸦,谕令白港、荒冢地乃至
狼林深处的领主们调遣援兵。托伦方城正遭到某个叫“裂颚达格摩”的凶残海盗的进攻。老奶妈说这人是杀不死的,有次敌人用斧子把他的头砍成两半,可凶猛的达格摩居然用手把两半压合在一起,直到重新长好。难道这达格摩赢了?不管怎样,托伦方城离临冬城还有很多日路程呢,可现在……
布兰离开床铺,一个把手又一个把手地移到窗边。掀开窄窗时,他的手指不禁颤抖。院子空无一人,四周窗户漆黑一片,临冬城还在沉睡之中。“阿多!”他朝下喊,竭尽最大的音量。阿多这会儿一定在马厩睡觉,吼大声点也许能惊醒他,或其他人。‘‘阿多,快来啊!欧莎!梅拉,玖健,来人啊!’布兰把手围在嘴边。‘‘阿多多多多多多多多多多!,,
身后的门“砰”地撞开,进来的人他却不认识。来人穿一件镶满铁片的皮背心,一手握着匕首,斧头绑在背后。“你想干什么?”布兰惊慌地质问,“这是我的房间。你给我出去。”
席恩·葛雷乔伊跟随此人步入卧室。“我们不会伤害你,布兰。”
“席恩?”布兰因陡然宽慰而眩晕。“是罗柏派你来的吗?他也回来了吗?”
“罗柏离这儿远着呢。他救不了你。”
“救我?”他感到迷惑。“别吓我了,席恩。”
“叫我席恩王子。我们都是王子,布兰。谁曾梦到这样的情形呢?我拿下了你的城堡,王子殿下。”
“临冬城?”布兰开始摇头。“不,你不能。”
“出去,魏拉格。”拿匕首的男子随即退下。席恩坐上床。“我派四个人用钩爪和绳索爬上城墙,为我们打开小门。就现在,我的人大概把你的守卫都干掉了。我向你保证,临冬城已在我掌心。”
布兰不明白。“可我父亲是你的监护人啊。”
“我现在是你和你弟弟的监护人。听着,等外面的打斗一结束,我的部下会把城里剩下的居民聚到大厅。你和我要去对他们讲话。你必须告诉他们,你已经投降,并把临冬城献给了我,你要命令他们,像服侍和听命旧主一般遵从新的主人。”
“我决不会,”布兰说。“我们会和你打,直到把你赶出去。我不会投降,你强迫不了我。”
“这不是小孩子游戏,布兰,别把我当你的玩伴,我没兴趣。城堡是我的了,可人还是你的。如果王子殿下想保他们平安,最好乖乖遵命。”他起身走到门前。“有人会来给你穿衣服,带你到大厅。在此之前,仔细掂量掂量你要说的话。”
等待让布兰觉得更无助。他坐在窗边座位,凝视着黑暗的塔楼和阴影般的墙
垒。一度,他听见守卫室边传来喊叫,以及刀剑交击的声音,但他既没有夏天的耳朵,也没有夏天的鼻子,所以一切都那么朦胧隐约。清醒时,我是个残废,熟睡中,当我成为夏天的时候,我能跑能打能听能嗅。
他以为阿多会来,或至少来个女仆,没想到开门进来的是手执蜡烛的鲁温师傅。“布兰,”他说,“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有人通报你了吗?”他左眼上破了皮,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席恩来过,他说他拿下了临冬城。”
老师傅放好蜡烛,擦去脸上的血迹。“他们游过扩城河,用钩爪和绳索登上城墙。全身湿漉、手执利刃闯进城来,”他在门边的凳子坐下,头上的血又涌出来。“守门的是啤酒肚,他们偷袭城门塔,杀了他,还伤了稻草头。他们冲进门之前,我来得及放出两只渡鸦。去白港的那只顺利飞走,另一只则被一箭射下。”学士盯着地板的灯心草。“罗德利克爵士把我们的人都带走了,而我和他负有同样的罪责。我居然没能预见这样的危险,我居然没……”
玖健预见了,布兰心想。“请你帮我穿上衣裳。”
“是,我倒忘了。”从布兰床下沉重的包铁箱里,学士找出内衣,裤子和外套。“你是临冬城的史塔克,也是罗柏的继承人,必须保持尊严。”两人齐心协力,让布兰有了领主老爷该有的模样。
“席恩要我投降,把临冬城献给他。”当老师傅用布兰最爱的白银与黑玉做的狼头别针系披风时,他开口道。
“这并不可耻,领主的首要职责是保护子民。残酷的土地孕育了残酷的人种,布兰,当你和铁民打交道时请牢记这一点。你父亲大人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来驯化席恩,可惜是太少也太迟了。”
派来押送他们的铁民是个矮小的壮汉,炭黑的胡子覆盖大半胸膛。他轻松地提起男孩,但他看上去显然不喜欢这任务。阶梯下,瑞肯的房间半开着,被吵醒的四岁男孩大发脾气。“我要妈妈,”他说,“我要妈妈,还要毛毛狗。”
“你母亲在很远的地方,王子殿下。”鲁温师傅为孩子套上睡袍。“但这里有我,还有布兰。”他牵着瑞肯的手,领他出去。
下方,梅拉和玖健也被一个秃顶男子用根比他人还高三尺的长矛赶出房间。玖健看着布兰,眼睛如一泓注满悲伤的绿池塘。另一位铁民把佛雷们赶出来。“你哥哥丢掉了自己的王国,”小瓦德对布兰说,“现在你不是王子,只是人质。”
“你也是,”玖健道,“还有我,我们大家都是。”
“谁跟你说话,吃青蛙的。”
走在前面的铁民中有一位打着火炬,然而夜雨再度倾泻,很快浇熄火焰。他们
快步通过院子,听到冰原狼们在神木林中嗥叫。希望夏天摔下来没受伤。
席恩·葛雷乔伊高高坐在史塔克族长的宝座上。他已经脱下斗篷,精细的链甲衫外罩绣有葛雷乔伊金色海怪纹章的黑外套。他把手安逸地搁在巨大石扶手前端的狼头上。“席恩坐的是罗柏的座位,”瑞肯说。
“别说话,瑞肯。”布兰觉察到四伏的危机,然而弟弟还太小,感觉不出。整个大厅点了寥寥可数的几根火把,壁炉的火也在煽动,但厅堂大部笼罩在黑暗中。长椅靠在墙上,无处落座,所以城堡的居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没人敢说话。他看到老奶妈,她无牙的嘴巴不断张合。两个卫士扶着稻草头,他裸露的前胸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麻脸提姆不可遏抑地啜泣,而贝丝·凯索的哭腔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你们是什么人?”席恩询问黎德和瓦德们。
“他们两位都叫瓦德·佛雷,是凯特琳夫人的养子,”鲁温师傅解释。“这两位是玖健·黎德和他姐姐梅拉,乃灰水望霍兰·黎德的子嗣,代表他们的人民前来临冬城更新忠诚宣誓。”
“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席恩道,“不过是我的运气。既然来了,就只好留下。”他腾出高位。“把王子殿下带过来,罗伦。”于是黑胡男人将布兰扔进石座位,活像对付一捆麦子。
人们不断被驱进大厅,铁民们用矛柄敲打他们,吆喝他们。盖奇和欧莎从厨房被赶过来,揉早餐面包的面粉撒了一地,密肯则是满嘴咒骂着被人拖进来的。法兰跛了脚,努力扶着帕拉。她的裙服被撕成两半,只能用握紧的拳头拢好它们,跟着前进,每一步都是挣扎。柴尔学士伸出援手,却被一位铁民击倒在地。
最后一个来的是俘虏臭佬,一身恶臭先于人进了门,浓烈刺鼻。布兰只觉反胃。“这人被锁在塔楼囚室,”押送者道,他是个无须青年,淡黄头发,浑身湿透,无疑是当先游过护城河的敌人之一。“他说人家叫他臭佬。”
“无庸置疑,”席恩满面微笑。“你一直这么臭呢?还是碰巧操了头猪?”
“从被他们抓住至今,我什么都没操过啦,大人。我真名叫赫克,替恐怖堡波顿家族的私生子效劳,直到史塔克拿利箭当婚礼,射穿了他后背为止。”
席恩觉得很有趣。“他娶了谁?”
“霍伍德的寡妇,大人。”
“那老太婆?他是个瞎子?这女人的奶子和空酒袋没两样,又干又瘪。”
“他要的不是她的奶子,大人。”
铁民“砰”地关上了大厅末端的大门。从高位上望去,布兰算出敌人总共约有二十。想必在城门和兵器库还留有守卫,即便如此,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人。席恩举手示意肃静。“你们都认得我——” .
“是啊,我们都认得你这坨冒热气的大粪!”密肯大叫,秃顶男子用矛柄给他肚子一戳,接着砸他的脸。铁匠摇晃跪倒,吐出一颗牙齿。
“密肯,不要说话。”布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严厉尊贵,就像罗柏发号施令那样,但声调不知不觉地背叛了自己,言语涌出来成了尖叫。
“听你家小少爷的话,密肯,’’席恩道。“他比你懂事。”
领土的首要职责是保护子民,他提醒自己。“我代表临冬城向你投降。”
“大声点,布兰。记得称我为王子。”
他提高音量。“我代表临冬城向席恩王子投降。你们所有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
“见他的鬼!”密肯怒吼。
席恩不理他的暴喝。“我父亲已戴上海盐与磐石的古老王冠』口冕为铁群岛之王。作为征服者,他有权利归并整个北境,你们都是他的臣民。”
“放屁。”密肯擦掉嘴角的血丝。“我只为史塔克家族服务,决不服侍叛逆的乌贼——啊啊。”在矛柄的重击下,他头先脚后地撞倒在石地板上。
“铁匠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席恩评论,“但你们是聪明人,只要像服侍奈德·史塔克一样忠心耿耿地为我服务,我保证我是最慷慨的主人。”密肯用手掌和膝盖支撑身子,不住呕血。请停下来,巴,布兰衷心希望,可铁匠硬是大吼,“你以为凭一小撮王八蛋就能占领北——”
秃顶男子将矛尖没入密肯后颈。钢铁穿过皮肉,搅动血柱,从咽喉穿出。女人尖叫,梅拉赶紧蒙住瑞肯的眼睛。原来他是被血所淹没,布兰麻木地想,被自己的血。
“谁还有话说?”席恩·葛雷乔伊喝问。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吼道,睁大眼睛。
“帮帮忙,让这白痴闭嘴。”
两位铁民上前用矛柄击打阿多。马童跌倒在地,努力用双手卫护自己。
“我会像艾德·史塔克一样作你们的好领主。”席恩提高声调,盖过坚木锤击血肉的闷响。“但丑话说在前头,谁怀有二心,我将让他痛不欲生。别以为在这儿见到的就是我的全部兵力。我们很快就要拿下托伦方城和深林堡,而我叔叔正向盐矛滩进发,前去夺取卡林湾。就算罗柏·史塔克能挡住兰尼斯特,他也只好做三叉戟河的王,北境从此属于我们葛雷乔伊家族。”
“史塔克的封臣会反抗您,”那个叫臭佬的男人朗声道。“一个是白港的大肥猪,还有安柏和卡史塔克。您需要更多人手。放了我,我就为您效劳。”
席恩打量了他一下。“你比闻起来机灵,但我受不了这味道。”
“行啊,”臭佬道,“我马上洗洗。如果您放了我。”
“难得一见的明理人,”席恩笑道,“跪下。”一位铁民递给臭佬一把长剑,他将剑
放到席恩脚边,宣誓为葛雷乔伊家族和巴隆国王服务。布兰不敢看。绿色之梦果然成
真。
“葛雷乔伊大人!”欧莎跨过密肯的尸身。“我也是这里的俘虏。被捉那天您还
在场呢。”
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布兰想,心里绞痛。
“我要战士,”席恩宣布,“不要厨房里的荡妇。”
“派我去厨房的是罗柏·史塔克。过去这大半年,我不得不干些擦壶罐、清油脂
的脏活,还帮这家伙暖他的稻草床。”她瞪了盖奇一眼。“我受够了,请让我再度挥使
长矛吧。”
“我这儿有支长矛,”杀害密肯的秃顶男子道。他挠挠裤裆,露齿而笑。
欧莎抬起枯瘦的膝盖,猛顶向他两腿之间。“这红红的软东西你还是留着吧。”
她扭下对方手中的矛,用尾柄把他击倒。“我要木头和钢铁做的真家伙。”秃顶男子在
地上翻滚哀号,其他掠夺者哈哈大笑。
席恩和他们一起笑。“真有你的,”他说,“矛你就留着——斯捉吉会找把新家
伙。现在跪下,向我宣誓。”
接下来便再无人上前宣誓,于是席恩宣布解散,并警告大家好好工作,不许制
造麻烦。背布兰回卧室的任务交回给阿多,因为遭到连续重击,他的脸被打得乱七八
糟,鼻子肿胀,一只眼睛睁不开。“阿多,”破损的嘴唇呜咽着,然后他用硕大强壮的胳
膊和血淋淋的手掌抱起布兰,带他回到夜雨之中。
艾莉亚
“这儿闹鬼,真的哦。”热派正在揉面包,从手掌到胳膊肘沾满面粉。“昨晚皮雅在储藏室里碰到东西了。”
艾莉亚骂了句粗话。皮雅常在储藏室里见东西。通常是男人。“可不可以给我个果酱派?”她问,“你烤了整整一盘嘛。”
“我需要一整盘。亚摩利爵土就好这口。”
她恨亚摩利爵土,“那我们在上面啐口水。”
热派紧张地东张西望。厨房里满是阴影和回音,其他厨子和下人都在炉子上方巨穴般的阁楼里睡觉。“他会发现的!”
“才不会,”艾莉亚说,“口水又吃不出来。”
“他要是吃出来,挨鞭子的是我。”热派停止揉面。“你甚至不该待在这儿。现在是深夜呢。”
没错,但艾莉亚才不在乎。即使在漆黑的深夜,厨房也不会停止工作,总有人值班:揉面团制作面包,拿长木勺搅汤,或者杀猪来准备亚摩利爵士的早餐培根。今晚轮到热派。
“如果‘粉红眼’醒来发现你不在——”热派说。
“粉红眼不会醒啦,”他的真名是梅布尔,但人人都叫他“粉红眼”,因为他眼睛老是黏呼呼的,“睡下去跟死猪一样。”他一早起来就拿麦酒配早餐,晚饭后便醉醺醺地睡去,连梦中流淌的唾沫都是酒的颜色。艾莉亚只需等到他打呼噜,便可赤脚悄悄爬上仆人用的楼梯,发出的声响就像老鼠。她已经成了老鼠,大小蜡烛都不用。西利欧曾告诉她,黑暗可以为友,他说得对,月光和星光便已足够。“我打赌,我们能逃跑,我跑了粉红眼也不知道,”她告诉热派。
“我才不要逃呢,在这儿多好,比荒山野林的强多了。我不想吃虫子。来,帮我撒点面粉到板子上。”
艾莉亚竖起耳朵,“那是什么?”
“什么?我没——”
“用你的耳朵听,不是用嘴巴。那是战号,吹了两下,你没听见吗?还有闸门拉铁链的声音,不是有人要出去,就是有人要进来。想不想去看看?”自那天早上泰温公爵率军出发后,赫伦堡的城门还没开过呢。
“我在做早餐面包,”热派抱怨。“而—而且我跟你说了,我讨厌黑暗。”
“那我一个人去看,待会儿再告诉你。给我一个果酱派行不行?”
“不行。”
她还是偷了一个,边走边吃。派皮又薄又脆,其中塞满碎果仁、水果和奶酪,刚
刚出炉,还是热的。偷吃亚摩利爵士的果酱派让艾莉亚觉得自己很英勇。光着一双
脚,稳健又轻巧,她轻声唱道,我是鬼魂在赫伦堡。
号角将沉睡中的城堡唤醒,大家纷纷走到院子来看个究竟,艾莉亚混在人群
中。一列牛车隆隆作响驶进闸门,抢来的财物,她一看就知道。护卫车队的骑手们
嘀咕着怪异的语言,甲胄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她看到两匹黑白条纹的马。是血
戏班。艾莉亚往阴影里缩了缩。牛车运进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大黑熊,其他车里则载
满银器、武器、盾牌、一袋袋面粉、一窝窝尖叫的猪,以及骨瘦如柴的狗和鸡。艾莉亚
正计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烤猪肉,这时俘虏们走了进来。
他高傲地昂着头,从举止和衣着看来,一定是位领主。她看到他破碎的红外衣
下闪亮的锁甲,还以为是兰尼斯特家的人,但当他经过火炬旁,她发现他的纹章是
银色的拳套,不是狮子。他手腕被绑得紧紧的,脚踝的绳子更将他和身后的人连在
一起,绳子互相衔接,整个队列只能以一致的步伐摇晃着缓缓挪动。许多人受了伤,
但只要谁停下来,骑手便会跑上来抽一鞭,驱赶他继续前进。她想数数总共有多少
俘虏,但数到五十就乱了套,只知道总数至少是这个数的两倍。他们衣服上沾泥带
血,映着火炬的光,令人很难分辨纹章印记,但一瞥之下,她还是认出了一部分:双
塔,日芒,剥皮人,战斧……战斧是赛文家,黑底日芒是卡史塔克。他们是北
方人,父亲的部下,罗柏的部下。她不愿去想这代表什么意义。
血戏班的成员一一下马。马房小弟揉揉睡眼,从稻草堆里爬出来,照料他们累
得半死的坐骑。有人大喊着要酒。吵闹声惊醒了亚摩利·洛奇爵士,他来到院子上方
拱顶的楼台,左右各有一人执火炬侍候。山羊头盔的瓦格·赫特在下面勒住缰绳。
“代理承主大人,”佣兵打声招呼。他的声音浑浊不清,好像舌头太大,嘴里放不下似
的。
“怎么回事,赫特?”亚摩利爵士皱眉间。
“抓到俘乳。如斯·波顿想过河,但我们勇士船把他的先头部队打了个踢零八
落。杀撕好多,可西波顿跑了。这是他们的现锋官,葛洛佛,后面那各是伊尼斯·佛雷
爵士。”
亚摩利爵士用那双小猪眼瞪着下方绑在一起的俘虏。艾莉亚觉得他并不高兴,
全城都知道,他与瓦格·赫特不合。“很好,”他说,“凯德温爵士,把这些人丢进地牢。”
外衣有钢甲拳套的领主抬起头。“你保证给我们礼遇——”他开口。
“比嘴!”瓦格·赫特喷着唾沫,朝他嘶叫。
亚摩利爵士转向俘虏们:“赫特的保证与我无关。泰温大人任命我为赫伦堡
代理城主,我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他对卫兵打个手势。“寡妇塔下的大牢应
该能容纳所有人。谁不愿去,可以死在这里。”
当他的手下用矛尖驱赶俘虏们离开时,艾莉亚看见粉红眼终于出现在楼梯间,在火光下直眨眼睛。若是他发现她失踪,准会大呼小叫地威胁拿鞭子狠抽她一顿,但她并不害怕。他不是威斯。他一会儿威胁打这个,一会儿又要抽那个,但艾莉亚从没见他真正打过人。当然,最好还是别让他瞧见。她环视四周,人们正给牛解下鞔具,并从车辆卸货,勇士团的成员嚷嚷着要酒,还有许多好奇的人在围观笼子里的熊。混乱中,偷溜走很容易。她悄悄打来路离开,希望在被人发现抓去干活之前,逃个无影无踪。
在城门和马厩之外,巨大的城堡几乎全部荒芜。吵闹逐渐减弱。旋风刮起,号哭塔的石头缝隙发出高亢悚然的尖啸。神木林已开始落叶,叶子随风飘过废弃的庭院,飘过空荡荡的建筑物,擦着石头,发出轻微的声响。如今赫伦堡再度空旷,声音由是有了诡异的效果。有时石头会吸走声音,将庭院裹进一层沉默的毯子;有时回音有自己的生命,每一次落脚都成为幽灵大军的踏步,每一回远方的话音都成为鬼魂欢宴的笑语。这些奇怪的声响困扰着热派,却不能困扰艾莉亚。
静如影,她安然掠过中庭,绕开恐怖塔,穿过空荡荡的鹰笼——据说在这里,死去猎鹰的鬼魂仍在用虚无的翅膀搅动空气。她觉得好自由,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驻军不到一百,如此小的一支部队,完全被偌大的赫伦堡所吞没,于是百炉厅连同许多次要建筑一起关闭,甚至号哭塔也废弃不用。亚摩利·洛奇爵土住进焚壬塔里的领主套房,和大贵族的居所一样宽敞,艾莉亚和其他仆人也跟着搬进塔下的地窖,以便就近使唤。当初泰温公爵在时,去哪/L都有士兵盘问,但如今一百个人守着一千扇门,谁也不清楚谁在哪儿,也没人在乎他人的去向了。
经过铁匠房时,艾莉亚听见锤子不断铿锵。高高的窗户,映着暗橙色的火光。她爬上屋顶偷偷往下看,只见詹德利正在打造胸甲,他干活很专心,似乎全世界只剩下金属、风箱和炉火,而铁锤成了手臂的一部分。她看着他胸肌的运动,倾听他用钢铁制造的音乐。他好强壮,她心想。当他拿起长柄钳子,将胸甲夹起浸入回火的水槽时,艾莉亚“哧溜”一声翻下窗口,跳到他身旁的地面。
他看来并不惊讶,“小妹妹,该上床睡觉啦。”他把胸甲浸入冷水,甲胄发出猫一样的“咝咝”声,“外面那么吵,怎么回事?”
“瓦格·赫特带回一些俘虏。我看到他们的纹章,里面有个是深林堡葛洛佛家的,是我父亲的人。其他人大部分也是。”突然间,艾莉亚明白自己为何信步走到这里。“你帮帮我,把他们救出来。”
詹德利大笑,“我们该怎么做呢?”
“亚摩利爵士把他们关进地牢,就寡妇塔下那间大牢房。你可以用你的锤子把门砸开——”
“你以为卫兵会于看着,一边打赌我要挥几下才能砸开?”
艾莉亚咬紧嘴唇。“我们得杀死卫兵。”
“怎么杀?”
“他们没几个人啦。”
“就算只有两个,对你我来说还是太多。在渔村,你还没学到教训吗?你要真去试,包管被瓦格·赫特砍掉双手双脚,别忘了,这是他的作风。”詹德利又拿起钳子。
“你怕了。”
“别烦我,小妹妹。”
“詹德利,那里有一百个北方人呢,也许还要多,我数都数不过来,反正不比亚摩利爵士的人少。嗯,我是没算上血戏班,但只要放他们出来,我们肯定能夺下城堡,然后逃跑。”
“算了吧,你放不了他们,就像你救不了罗米。”詹德利用钳子翻动胸甲,仔细检查。“就算真能逃,我们去哪里?”
“去临冬城啊,”她立即答道。“我会告诉母亲你是怎么帮我的,你可以留在——”
“我会获得小姐您的青睐?从此为您的坐骑镶蹄铁,为您尊贵的兄弟们铸剑?”
有时候他就是会惹人生气。“你别这样笨啦!”
“一样是流汗出力,我凭什么赌上双脚,拿临冬城跟赫伦堡交换?你认得‘黑拇指’老本恩吗?他从小来到赫伦堡,先后为河安伯爵夫人及她的父亲和祖父打铁效力,甚至在河安家接管赫伦堡之前,还为罗斯坦家族服务过。眼下他是泰温公爵的铁匠,你知道他怎么说?剑就是剑,盔就是盔,手伸进火里就会烧伤——这些东西,不管你为谁效力都不变。总而言之,卢坎是个不错的师傅,我要留下来。”
“你会被太后抓到的!‘黑拇指’本恩又没人要抓!”
“金袍子要的很可能不是我。”
“才怪!就是你,你明明知道:你是个重要人物。”
“我是个铁匠学徒,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成为武器师傅……只要我别干些逃跑的蠢事,然后为此失去双脚甚至丢掉小命的话。”他背过身去,再度举起锤子敲打。艾莉亚无助地握手成拳。“下次你做头盔,把牛角改成骡耳朵!”再不快跑,她就会忍不住要揍他了。就算我揍他,这笨蛋也没感觉啦!好啊,等他们发现他是谁,一刀砍下这骡脑袋,他就会后悔不帮我了。没他参加才好呢,在那个渔村,就是他害她被抓的。
想到渔村,她就想起那一路的长途跋涉,想起仓库,想起记事本,想起那个被钉头锤砸扁脸的小男孩,想起老笨蛋“一切皆为乔佛里”,想起绿手罗米。我从前是头
绵羊,现在成了老鼠,只会躲躲藏藏。艾莉亚咬紧嘴唇,试图寻找自己的勇气。
贾昆给过我勇气,他让我成为赫伦堡的鬼魂,而不只是老鼠。
威斯死后她一直在躲避罗拉斯人。奇斯威克的死还好说,谁都可以把人从城墙上推下来,但威斯那条丑陋的斑点狗是他从小养大的,要让这畜牲背叛他,想必用了什么黑魔法。贾昆、罗尔杰和尖牙都是尤伦从黑牢里挖出来的,她想起来,贾昆一定干过些可怕的事,尤伦知道,所以才用链子捆着他。如果这个罗拉斯人是巫师,那罗尔杰和尖牙就是他从地狱里召唤来的恶魔,他们根本不像人呢。
贾昆还欠她一条命。在老奶妈的故事里,古灵精怪会让人们许愿,许第三个愿时得特别小心,因为那是最后一个愿望。奇斯威克和威斯都不太重要,第三条命一定得有价值,艾莉亚每晚复诵姓名时都告诉自己。现在边跑边想,她突然怀疑自己犹豫不决的真正原因。是啊,只用一句耳语便能取人性命,她便无需害怕任何人……可一旦用掉最后一个名额,她又要变回老鼠了。
粉红眼已经醒来,她不敢回去睡觉,可又不知该躲哪儿,于是去了神木林。她喜欢松木和哨兵树强烈刺激的味道,喜欢青草和泥土挤进趾缝的感觉,喜欢风吹树叶的声响。一条蜿蜒的小溪缓缓流过林间。一棵树木倒落下来,下面有个小坑。
在腐木和扭曲的碎枝下,她找到自己的剑。
詹德利太固执,不愿给她做,她只好自己摘扫帚的须茬当剑用。这剑实在太轻,而且没有握把,但剑尖却还参差锐利。
平日只要得空,她就会偷偷溜过来练习从前西利欧传授的技艺。她光着脚在落叶间移动,劈下枝条,击落树叶,甚至爬到树上,在枝干间跳跃舞蹈。她用脚趾攀住树枝,来回行动,随着平衡感逐渐建立,摇晃不稳的情况日益减少。最好的练习时间是晚上,晚上没有人打扰她。
这次,艾莉亚又爬上树。高高地站在树叶的王国中,她拔出剑来,刹时将亚摩利爵士、血戏班、父亲的部下这一切的一切都抛在脑后,沉醉于脚底粗糙的木枝和空中挥舞扫帚剑的快感中。破枝杈变作乔佛里,她不停攻击,直到它掉落下去。太后、伊林爵士、马林爵士和猎狗都只是树叶,她毫不留情地将之一一斩杀,捣成丝丝绿碎片。胳膊挥累了,她便跷脚坐上高枝,在凉爽黑暗的空气中喘气,一边倾听捕猎的蝙蝠发出的吱吱尖叫。透过繁茂的树冠,她看见白骨一般的心树枝干。和临冬城完全一样。难道真是那棵?……难道她只需爬下去,就又回到了家里,甚至还发现父亲一如往常地坐在那棵鱼梁木下。
于是她把剑往腰带里一塞,顺着高低的枝条滑回地面,向鱼梁木走去。月光将它的枝干染成银白,五角的红叶在夜色里却是黑暗。艾莉亚注视着刻在树干上的人脸,那是一张可怕的脸,嘴巴扭曲,眼神凌厉,充满仇恨。诸神就是这般模样吗?诸神
也会像凡人一样受到伤害吗?我该向它们祈祷啊,她突然想。
艾莉亚跪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始。她合拢双手,请帮帮我,远古诸神,她默默祷告,帮我把那些人放出地牢,杀了亚摩利爵士,然后带我回临冬城,回家。让我成为水舞者,成为冰原狼,永远不要害怕。
这样就够了吗?远古诸神听见了吗?是不是该大声说呢?或许……该祈祷得久一点,记得父亲时常祈祷很久很久的。可是远古诸神却不帮他,想起这点她很恼火。“你们应该救他,”她忍不住责骂那棵树,“他一直向你们祷告。帮不帮我我倒不在乎,反正就算你们要帮,我觉得你们也没能耐……”
“女孩不可嘲弄众神。”
这声音令她大吃一惊。她拔出木剑,一跃而起。贾昆·赫加尔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林中一棵树。“某人来听名字。一个两个第三个。某人要把该做的事做完。”
艾莉亚垂下破剑,指着地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某人的眼睛会看。某人的耳朵会听。某人洞察真相。”
她怀疑地瞪视他,难道是诸神派他来的?“你怎么让狗杀威斯?罗尔杰和尖牙是不是你从地狱里召唤来的?你真的叫贾昆·赫加尔吗?”
“有人名字很多。黄鼠狼。阿利。艾莉亚。”
她朝后倒退,直到背脊抵住心树。“詹德利说的?”
“某人洞察真相。”他重复,“史塔克小姐。”
也许他的出现真是诸神对她祈祷的回应。“我要你帮忙,把那些人放出地牢。放了那个葛洛佛,还有其他所有人。我们得想办法杀死卫兵,打开牢门——”
“女孩忘记了,”他平静地说,“她有三条命,至今要了两个。要杀哪个卫兵,说出他的名字。”
“一个卫兵是不够的,得把他们通通杀死,才能打开牢房。”艾莉亚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要你像我救你一样救那些北方人。”
他低头看着她,不带一丝同情。“女孩取走三条本属于他的命。女孩就得拿出三条命来偿还。不可欺瞒神灵。”他的声音既像丝绸又像钢铁。
“我没有欺瞒。”她想了一会儿。“名字……我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你都会杀
他?,’
贾昆·赫加尔点点头。“某人言出必践。”
“任何人都可以吗?”她重复,“男人,女人,小孩,或者泰温公爵?或者总主教?或者你父亲?”
“某人高堂早已去世,如果他仍在世,你又说得出他的,名字,他的生死便由你支
酉己。 ”
“你发誓,”艾莉亚说,“对诸神发誓。”
“奉海洋与空气中一切神祗之名,更奉火神之名,吾立此誓。”他将一只手放进
鱼梁木嘴里。“奉新生七神及诸多远古神祗之名,吾立此誓。”
他发誓了。“即使我说的是国王……”
“名字出口,死亡降临。也许次日,也许隔月,也许来年,死亡将不离不弃。某人
无翅不能飞,但一步接一步,终有一天会达目的,国王亦将死去。”他跪在她身前,他
们面对着面,“女孩如果害怕,可以悄悄地说。快快说出来吧,是不是乔佛里?”
艾莉亚将嘴唇凑近他耳朵。“是贾昆·赫加尔。”
即使在燃烧的谷仓,四周是咆哮的火海,身体又被铁链束缚,他也没有此刻惊
‘慌。“女孩……开玩笑。”
“你发过誓。诸神听到了你的誓言。”
“众神听到了,”他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小刀,刀身像她小指头那么细。艾莉亚不
知他要杀自己还是杀她。“女孩会哭泣。女孩将失去惟一的朋友。”
“你不是我朋友。是朋友就会帮我。”她退开一步,把身体平衡放在脚尖上,以
防他万一射出小刀。“我不杀朋友。”
贾昆的笑容一闪即逝。“如果朋友肯帮忙,女孩也许可以……换个名字?”
“女孩也许会,”她说。“如果朋友肯帮忙。”
小刀消失。“跟我来。”
“现在?”她没料到他立刻就要行动。
“某人听到沙漏的低语。女孩不收回名字,某人便睡不安宁。快来吧,恶毒的孩
子。”
我不是恶毒的孩子,她心想,我是冰原狼,是赫伦堡的鬼魂。她将扫帚剑
藏回原处,跟着他走出神木林。
虽然已是深夜,赫伦堡中却生气勃勃,只因瓦格·赫特的抵达完全打乱了日常
作息。此刻庭院里车辆、牛和马匹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关熊的笼子还在。它被挂在分
隔外庭和中庭的拱桥上,用沉重的铁链吊着,离地数尺,一圈火炬将它沐浴在亮光
中。几个马房小弟正朝熊扔石头,惹得它咆哮怒吼。院子对面,光线从兵营大厅的门
中透出,伴随着杯盏交碰和呼喝要酒的声音。十几个人在唱歌,用一种喉音的语言,
艾莉亚觉得很怪异。
他们入睡前要大吃大喝一番,她意识到,粉红眼会叫我起床服侍,然后
发现我不在床上。不过此刻他大概正忙着给“勇士团”及加入狂欢的驻军倒酒,无
暇他顾了吧。
“某人若付诸行动,饥饿的众神今晚将享受鲜血的盛宴,”贾昆说。“可爱的女
孩,仁慈温柔的女孩,收回那个名字,说出另一个吧,撇开这疯狂的梦。”
“不。”
“那好吧。”他似乎放弃了。“某人从命,但女孩得遵从指示,某人无暇多说。”
“女孩会遵从,”艾莉亚道。“我该做什么?”
“一百个俘虏饿着肚子,得吃东西,大人下令要肉汤。女孩跑去厨房,告诉她的
卖派小弟。”
“我去要肉汤,”她重复。“你呢?”
“女孩帮忙做汤,然后等在厨房,某人会来找她。去吧。快跑。”
她冲进厨房时,热派正把面包从烤箱里拿出来,但这里不再是他独自一人,厨
子被全部叫醒,为瓦格·赫特和血戏班做饭。仆人们忙着把热派做的一篮篮面包和
果酱派端出去,大厨在切凉火腿,司炉的小弟在翻转烤兔,洗锅小妹们则给它们涂
蜂蜜,厨娘在切洋葱和胡萝卜。“你干吗,黄鼠狼?”大厨看到她便问。
“肉汤,”她宣布。“大人要肉汤。”
他用切肉的刀朝火上的黑铁锅指指。“你以为那是什么?告诉你,我会先往里面
撒泡尿,然后端去给那山羊。让人睡一晚安稳觉都不行!”他忿忿不平地说。“好了,
你不用管,回去告诉他锅子催不得。”
“我就在这里等,直到它煮好。”
“那就别碍手碍脚,或者帮点忙。这样吧,你去储藏室,把山羊大人要的黄油和
奶酪拿来。叫醒皮雅,告诉她,如果想保住双脚,这次就给我利索点儿。”
她竭尽全力飞奔。皮雅已经醒了,但还睡在阁楼,在一个血戏班成员的身子下
呻吟。当她听见艾莉亚叫喊,立即穿回衣服,把黄油罐及包在布里一大块一大块臭
烘烘的奶酪装满六个篮子。“来,帮我一把,”她告诉艾莉亚。
“我不帮,你最好自己快去,不然瓦格·赫特会砍掉你的脚。”不等皮雅抓她,艾
莉亚拔腿就跑。回去的路上,她突然纳闷,为何没有一个俘虏被砍掉手脚呢?难道瓦
格·赫特害怕罗柏?可他看起来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艾莉亚回到厨房时,热派正拿长柄木勺搅锅子,她抓起另一把勺子来帮忙。片
刻之间,她寻思该把计划告诉他,随后想起渔村里的事,便决定不要说。他只会再
投降一次啦。
接着,她听见罗尔杰刺耳的嗓门。“厨子,”他喊。“我们宋取该死的汤。”艾莉亚
惊慌失措地放下勺子。糟糕,他们怎么参加了!罗尔杰戴着铁盔,护鼻掩盖了脸
上的空洞。贾昆和尖牙跟在他后面。
“该死的汤他妈的还没好,”大厨道,“还要炖一炖,洋葱冈U放进——”
“闭上臭穴,否则我用烤肉叉叉你屁眼,涂上蜂蜜烤你几圈。我说要汤,现在就
要!”
尖牙嘶声怪叫,一边从铁叉上撕下一大块烤得半焦的兔肉,用尖牙一口咬下,蜂蜜从指间滴落。
大厨屈服了。“那就把该死的汤拿走,如果山羊怨东怪西,你自己解释。”
尖牙意犹未尽地舔舔指间的油脂和蜂蜜,贾昆·赫加尔戴上一副厚垫手套,将另一副交给艾莉亚,“黄鼠狼来帮忙。”肉汤煮得滚烫,锅子又重,艾莉亚和贾昆费尽全力才抬起一个,罗尔杰自己搬一锅,尖牙则提了两个,他的手被锅柄烫到,嘴里痛苦嘶叫,手上却没半分松劲。他们将锅子搬出厨房,穿过庭院。两个卫兵在寡妇塔门前站岗。“这是什么?”其中一个询问罗尔杰。
“一锅滚烫的尿,想不想尝尝?”
贾昆露出迷人的微笑,“我们给俘虏送吃的。”
“没人说过会——”
艾莉亚打断他。“这是给他们,又不是给你。”
第二个卫兵挥手示意通过。“那就拿下去吧。”
门内是一条蜿蜒的楼梯,向下直通地牢。四人中罗尔杰引路,贾昆和艾莉亚断后。“女孩躲远点,”他告诉她。
楼梯尽头是一个狭长的石地窖,潮湿阴暗,没有天窗。近处有几支火炬在支架上燃烧,一群亚摩利爵士的士兵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玩牌聊天,沉重的铁栅栏将他们和挤在黑暗中的俘虏分开。他们刚进来,肉汤的味道便将许多俘虏吸引到栅栏前。
艾莉亚数了数,一共八个卫兵。他们也闻到肉汤的香味。“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丑的侍女,”他们的队长对罗尔杰说,“锅里是什么?”
“你的老二和蛋蛋,味道怎么样?”
有个卫兵本来在踱步,另一个站在栅栏旁,又一个靠墙坐在地板上,但食物将他们通通吸引到桌边。
“他妈的也该吃饭了。”
“里面有洋葱?”
“面包在哪儿?”
“见鬼,我们需要碗,杯子,勺子——”
“不,你们不需要。”罗尔杰用力举起滚烫的汤锅,泼过桌子,全浇在他们脸上。贾昆·赫加尔也依法而为。尖牙则像扔盘子一样飞出锅子,锅子旋转着穿过牢房,汤汁如雨洒落。队长正要起身,却被回旋的锅子砸中太阳穴,像沙包一般倒下去,一动不动了。其余人或痛苦惨叫,或乞求饶命,或企图偷偷溜走。
艾莉亚贴紧墙壁,罗尔杰开始割人喉咙,尖牙则用一双惨白巨手抓住卫兵们的
后脑和下巴,一下子便扭断脖子。只有一个卫兵来得及拔剑。贾昆舞蹈般地闪过他的攻击,抽出自己的剑,几个突刺将那人逼至角落,然后一剑穿心,毙人性命。罗拉斯人提剑走到艾莉亚跟前,剑上流淌着心脏的热血,他用她的衣服前襟把血擦净。“女孩该沾血。这是她的手笔。”
牢房钥匙挂在桌边墙壁的钩子上。罗尔杰将它取下,打开牢门。首先出门的是那个外衣上有钢甲拳套纹章的领主。“于得好,”他道,“我是罗贝特·葛洛佛。”
“大人,”贾昆朝他一鞠躬。
一获自由,众俘立即夺下死卫兵的武器,提在手中,冲上楼梯,后面的人空着手蜂拥跟随。他们全都行动迅捷,一言不发,当初瓦格·赫特赶他们进城门时带的伤全都不药而愈。“汤的办法真是妙,”葛洛佛说,“我倒没想到,这是赫特大人的主意?”
罗尔杰哈哈大笑,笑得鼻涕从原来是鼻子的那个洞里飞溅出来。尖牙坐在死人身上,抓起一只软绵绵的胳膊,啃尸体的指头。齿间嘎吱作响。
“诸位是什么人?”罗贝特·葛洛佛额现褶皱。“诸位并未跟随赫特大人来到波顿大人的营地,敢问诸位可是勇士团的成员?”
罗尔杰用手背擦掉下巴上的鼻涕。“我们现在是了。”
“此人很荣幸是贾昆·赫加尔,从罗拉斯自由贸易城邦而来。此人无礼的同伴是罗尔杰和尖牙。大人看得出谁是尖牙。”他将手一挥,指向艾莉亚。“这位——”
“我是黄鼠狼,”她赶紧道,以免他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她不想在这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叫罗尔杰、尖牙和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听到。
葛洛佛根本不在乎她。“很好,”他说,“我们来了结这出血淋淋的戏剧n巴。”
他们爬上婉蜒的楼梯,发现门口的卫兵已倒在血泊中。北方人冲过庭院,艾莉亚听见叫喊。兵营大厅的门骤然打开,一个受伤的人一边尖叫,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另外三个人在后面追赶,最后用长矛和剑让他闭了嘴。城门楼附近有战斗,罗尔杰和尖牙跟随葛洛佛冲过去,但贾昆·赫加尔在艾莉亚身边跪下。“女孩不明白?”
“我明白,”她说,虽然她并不真正明白。
罗拉斯人从她脸上看了出来。“山羊无忠心,狼旗将升起。某人要听某个名字被收回。”
“我收回那个名字。”艾莉亚咬住嘴唇。“我还有第三条命吗?”
“女孩很贪心。”贾昆摸摸死去的卫兵,给她看染血的手指。“这是第三个,那是第四个,下面还躺着八个。债已还清。”
“债已还清,”虽不情愿,但艾莉亚不得不同意。她感到有些悲哀,自己又成了老鼠。
“红神是债主。某人必须死。”贾昆·赫加尔唇边泛起一丝奇特的微笑。
“死?”她困惑地说。他什么意思?“我已经收回名字了呀。你现在不需要死啦。”“某人必须死。某人时辰已到。”贾昆把手由上至下抹过脸庞,从额头直到下巴,所经之处发生了变化:面容变得丰满,双眼靠得更近,鼻子成了鹰钩,一条前所未有的疤痕出现在右颊。他甩甩头,那又长又直、半红半白的头发消失不见,变成一头整齐的黑卷发。
艾莉亚张大了嘴。“你到底是谁?”她低声说,惊讶得忘记了害怕。“你怎么弄的?难不难?”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发亮的金牙。“跟换名字一样简单,只要你了解方法。”
“教我,”她冲口而出,“我想学。”
“如果你要学,就得跟我走。”
她犹豫了,“去哪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狭海对岸。”
“我不去。我想回家。回临冬城。”
“那我们就得分开,”他说,“我有使命在身。”他牵起她的手,把一枚小硬币塞进她掌心。“拿着。”
“这是什么?”
“一枚珍贵的硬币。”
艾莉亚咬了咬。好硬,似乎是铁。“它够买马吗?”
“不够。”
“那有什么用?”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果有一天,你要找我,请把这枚硬币交给任何一个布拉佛斯人,并对他说——Valar morghulis。”
“Valar morghulis,”艾莉亚重复。这并不难记。她用手指紧紧提住硬币。院子另一端,不断有人死去。“请你别走,贾昆。”
“贾昆死了,阿利也死了,”他悲哀地说,“我有承诺必须遵守。v61ar morghu。“s,艾莉亚·史塔克,请跟我再说一遍。”
“Valar morghuJ{s,”她跟着念,然后穿贾昆衣服的陌生入朝她鞠了一躬,转身退进黑暗,斗篷飘荡。艾莉亚独自一人留在死尸旁。他们该死,她告诉自己,想起亚摩利·洛奇爵士在湖边庄园的屠杀。
她回到自己的稻草床时,焚王塔下的地窖空无一人。她对着枕头轻声复诵姓名,念完之后,又用轻柔细小的声音加了一句:“Valar morghulis,”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破晓后,粉红眼和其他人都回来了,只有一个男孩在战斗中被杀,没人说得出
原因。粉红眼独自上楼,去看白天分配下来什么工作,边爬楼梯边抱怨自己这把老
骨头经不起折腾。回来后,他告诉大家,赫伦堡被占领了。“血戏班趁亚摩利爵士的
人睡觉时下手,还有的人喝得烂醉后死在桌旁。太阳下山前,新领主就会率领大军
抵达。他从荒凉的北方来,是长城边上的贵族,据说很严厉。你们这些懒虫给我听
好,不管领主换成哪个,该干什么活儿还得干什么活/L。谁敢偷奸耍猾,瞧我不拿鞭
子狠抽掉你一层皮。”他边说边看艾莉亚,但关于她昨晚的去向,一个字也没问。
整个早上,她都在观看血戏班搜刮死者身上的钱物,然后将尸体拖到流石庭
院,并在那儿堆好木柴,准备焚烧。“小丑”夏格维砍下两个死骑土的脑袋,拎着头
发,在城堡里神气十足地到处挥舞,还让它们表演对话。“你咋死啦?”一个脑袋问。
“喝了滚烫的黄鼠狼汤,”另一个回答。
艾莉亚被派去拖地,擦掉干涸的血迹。没人对她多说什么,但她不时注意到人
们奇怪的眼光。罗贝特·葛洛佛和其他人想必把地牢里发生的事传了出去,然后夏
格维和他会说话的蠢头颅便开始到处宣扬黄鼠狼汤。她想去叫他闭嘴,却不敢这么
做。小丑半疯半傻,听说有次杀人就因为对方没有为他的笑话而发笑。他最好闭
嘴,否则我把他加入名单,她一边擦拭红棕色的血渍一边想。快入夜时,赫伦堡
的新主人才到达。他相貌平凡,没有胡子,惟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淡得出奇的怪眼。
他不胖不瘦,也不强壮,穿着黑色锁甲和一件粉红斑点的披风。他旗上的图案似乎
是个血人。“恐怖堡伯爵驾到,下跪!”他的侍从高喊,那是个跟艾莉亚年纪相仿的男
孩。整个赫伦堡都跪下了。
瓦格·赫特迎上前。“大人,赫伦堡书于您了。”
领主开口作答,但声音太轻,艾莉亚听不到。罗贝特·葛洛佛和伊尼斯·佛雷爵
士上前加入,他们刚刚梳洗整洁,穿着崭新的上农和披风。简短对话之后,伊尼斯爵
士引见罗尔杰和尖牙。看到他俩还在,艾莉亚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贾昆一走,他们也
会跟着消失。她听见罗尔杰刺耳的嗓门,却听不清说话的内容。突然夏格维跳到身
边,拽着她穿过庭院。“大人,大人,”他牵着她的手腕大声唱,“这是煮汤的黄鼠狼!”
“放手,”艾莉亚边说边用力挣脱。
领主注视着她。头不动,眼睛转,瞳仁淡白,好似玄冰。“孩子,你多大?”
她都忘了,不得不想了一会儿。“十岁。”
“十岁,大人,”他提醒她。“你喜欢动物吗?”
“有些动物我喜欢。大人。”
他嘴角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看来不包括狮子。也不包括狮身蝎尾兽。”
她不知如何应对,因此什么也没说。 。
“他们叫你黄鼠狼。这可不行。你母亲给你取什么名?”
她紧咬嘴唇,努力搜寻一个名字。以前罗米叫她“癞痢头”,珊莎叫她“马脸艾莉亚”,父亲的手下给她取的绰号则是“捣蛋鬼艾莉亚”,但她认为这些都不是他想听的名字。
“娜梅莉亚,她叫我娜梅莉亚,”她说,“平日简称娜娜。”
“跟我说话时要称我为‘大人’,娜娜,”领主温和地说。“我认为你还太小,不能加入‘勇士团’,而且性别也不对。水蛭是你害怕的动物吗,孩子?”
“水蛭不过是小虫子,大人。”
“看来我的侍从该向你学习。常用水蛭放血是长寿秘诀,一个人应该常常清除自己的脏血。我就把这个工作交给你了。我留在赫伦堡一天,娜娜,你就是我的侍酒,负责在餐桌上和居室里伺候。”
这次她知道别开口讨要马厩的工作。“是……我是说,是,大人。”
领主挥挥手。“把她收拾得像样点儿,”他不特定对谁地说,“教她倒酒,别洒出来。”他转身抬起一只手,“赫特大人,换掉城门楼的旗帜。”
四个勇士团的成员爬上城墙,扯下兰尼斯特家金色的狮子和亚摩利爵士黑色的狮身蝎尾兽,升起恐怖堡的剥皮人和史塔克家的冰原狼。当晚,一个叫娜娜的侍酒一边替站在楼台上的卢斯·波顿和瓦格·赫特斟酒,一边看着勇士团押解赤身裸体的亚摩利·洛奇爵士穿过中庭。亚摩利爵士紧紧抱住押送者的腿,一边乞求一边抽泣,最后罗尔杰把他拉开,夏格维将他一脚踢进养熊的坑。
黑色的熊,艾莉亚心想,和尤伦一样。她倒满卢斯·波顿的杯子,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丹妮莉丝
丹妮满心期待,以为不朽之殿会是光辉之城里最为光辉的建筑,没想到走出舆车,看到的却是一座古老的灰色废墟。
大殿长而低矮,没有塔楼和窗户,像一条巨大的石蛇盘绕在黑树皮的林中。林中树木长着深蓝的叶子,魁尔斯人称为“夜影之水”的魔法饮料正是用它们制成。附近没有其他建筑。黑瓦覆盖着大殿屋顶,其中许多已坠落或破损,石块间的灰泥也大都干燥碎裂。她终于明白札罗·赞旺·达梭斯为何称它为尘埃之殿,甚至连卓耿也不安起来。黑龙嘶嘶呐喊,烟雾从利齿间渗出。
“吾血之血,”乔戈用多斯拉克语说,“这是个邪恶的地方,鬼魂和巫魔在此出没。它吸掉了明媚的朝阳,在它吸掉我们之前,快快离开吧。”
乔拉·莫尔蒙爵土走上前。“他们住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力量严
“听从那些最爱你的人儿,听从他们睿智的语言哪,”札罗‘赞旺·达梭斯在舆车里懒洋洋地说。“男巫是一群难以相处的怪物,他们从尘土和阴影中摄取养分。他们能给您的只有虚无,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阿戈一只手搭上亚拉克弯刀。“卡丽熙,据说进入尘埃之殿的人很多,却没有几个能出来。”
“对,”乔戈赞同。
“我们是汝血之血,”阿戈说,“发誓与您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保护您免于危难。请让我们跟您一起进入这黑暗的地方。”
“有些地方,即使卡奥也必须独自去闯,”丹妮说。
“那就带上我,”乔拉爵士劝道,“不要太冒险——”
“丹妮莉丝女王必须独入,只此一途。”男巫俳雅·菩厉从林中走出。他一直在那儿吗?丹妮疑惑地想。“此刻她若转身,智慧之门将永远向她关闭。”
“此刻我的豪华游艇还在等待,”札罗·赞旺·达梭斯高呼,“放弃愚行9巴,最最固执的女王。我的笛手将用美妙绝伦的音乐抚平您烦躁不安的灵魂,我那歌声婉转的小歌手,她的嗓音将令您叹息,把您融化。”
乔拉·莫尔蒙爵士酸酸地瞪了巨商一眼。“陛下,别忘了弥丽·马兹·笃尔。”
“我不会忘,”丹妮说,她突然下定了决心。“我记得她有智慧。而她本人只是个小小的巫魔女。”
俳雅·菩厉淡淡一笑。“这孩子说话如老妪一般睿智。来,挽住我的手,让我为您带路。”
“我不是孩子。”但丹妮还是挽住了他的手。
黑树林比她想像中更黑暗,路也比她想像中更漫长。大路从街道直通宫殿大
门,但俳雅·菩厉很快走上岔道,她询问缘故,男巫道:“前门之路有进无出。注意听我说话,女王陛下。不朽之殿非为凡人所建。若您珍惜灵魂,请谨遵吾言,格外小,乙。 ”
“我会照你的话做,”丹妮承诺。
“您进去之后,将发现房里有四道门,除了进口,还有另外三扇。请走右边,每次都选右边第一扇门。遇到楼梯,就往上爬,决不向下,也决不要走右边第一扇门之外其他的门。”
“走右边的门,”丹妮重复。“我明白了。当我离开时,就反其道而行之?”
“万万不可,”俳雅·菩厉说。来去相同,总是向上,永远走右边的门。其他的门或许会自动开放,您将看到许多搅乱思绪的事物:有的美丽,有的可怕,有的惊奇,有的恐怖。种种图像和声音,或存在于过去,或尚未到来,甚或不会发生。您经过时,房间的主人和仆从会跟您说话,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不予理睬,一切悉听尊便,但到达觐见室之前,决不能进入任何房间。
“我明白了。”
“当您最后来到不朽者的房间,请千万保持耐心。我们短暂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如飞蛾扑翅一般渺小。您只需仔细倾听,将每个字铭记在心。”
于是他们来到门前——那是一张椭圆的大嘴,嵌在一堵人脸形状的墙上——一位丹妮毕生所见最矮的侏儒正等在门口,身高还不到她的膝盖,脸皱巴巴地挤成一团,鼻子则高得出奇。他穿着紫蓝相间的华丽服饰,粉红小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了一只细长的水晶杯,内盛浓稠的蓝液。这便是夜影之水,男巫的美酒。“喝吧,”伺≥雅·菩厉催促。 ,
“我的嘴唇会变蓝吗?”
“一杯只会使您耳聪目明,如此方能感受展现在前的真理与智慧。”
丹妮举杯至唇。呷第一口的滋味就像混合墨汁的腐肉,恶心无比,但当她吞咽而下,它却在她体内活动起来。一丝丝卷须在胸中扩散,仿佛烈焰缠绕心脏,舌尖则油然而生蜂蜜、茴香和奶油的味道,既像母亲的乳汁和卓戈的精液,也像鲜红的肉、温热的血和熔化的金。它尝起来有她所知的一切滋味,却又非其中任何一种……随后杯子就空了。
“您可以进去了,”男巫说。丹妮将杯子放回仆人的托盘,走了进去。
她发现自己进入一间石厅,四面墙上各有一扇门。她毫不犹豫地踏进右边的门。第二个房间和第一个房间完全相同。她再次选择右边的门,推开后,看见的是又一间四扇门的石室。我身处巫术之中。
第四个房间不是方形,而是椭圆形,墙壁也不再是石头,而是虫蛀的木板。它有
六个出口而不只四个。丹妮照旧选了最右边那个,进入一条长而昏暗的走廊。天花板很高,右边是一排冒烟燃烧的火炬,发出橙色的光芒,但所有的门都在左边。卓耿展开宽阔的黑翼,扇动陈腐的空气。它飞了二十尺,突然“砰”的一声,狼狈地栽下来。丹妮大步跟在后面。
脚下发霉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织物上的金纹装饰隐约可见,在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之间断续地闪烁光芒。这残破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却不能屏蔽其他声音。丹妮听到墙内有响动,那是一种细小而忙乱的抓刨,让她想到了老鼠。卓耿也听见了,它的脑袋跟着声音转动,当声音停止,便发出恼怒的尖叫。更令人不安的声音从一些紧闭的门后传出,其中一扇被撞得摇晃,仿佛有人要破门而出,另一扇后面传来刺耳的笛声,龙一听之下便疯狂地摇尾巴。丹妮赶紧快跑。
并非所有的门都关着。我不看,丹妮告诉自己,但诱惑实在强烈。
在一个房间,有位美女展开四肢,赤裸裸躺在地上。四个小人趴在她身上,他们有老鼠一样的尖脸和粉红小手,跟夜影之水的仆人一样。其中一个在她股间抽送,另一个在摧残她的胸部,把乳头放进潮湿红润的嘴里撕扯咀嚼。
再往前,她见到一场死尸的盛宴。参与者都是遭到残忍屠杀后的尸体,它们东倒西歪地趴在倾倒的椅子和劈烂的高架桌边,躺在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液中。有人断手断脚,有人失去头颅。无主的手掌紧握着血淋淋的杯子、木勺、烤鸭和面包。上方的王座坐着一个狼头死人,戴一顶铁冠,握一条羊腿,好似国王握着权杖。他的眼神紧随丹妮,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她从他面前逃开,随即在下一扇门前停步。我认得这扇门,她心想。她记得那些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动物脸庞的巨大木梁,还有窗外那棵柠檬树!眼前的景象令她既向往又心痛。这是那栋红漆大门的房子,是她在布拉佛斯的家。这时,老威廉爵士倚着拐杖沉重地走出来。“小公主,您回来了啊,”他的声音沙哑而慈蔼,“过来,,’他说,‘到我这里来,我的小姐,您到家了,安全了。”他皱巴巴的大手朝她伸来,如旧皮革一般柔软,丹妮想抓住它,握紧它,亲吻它,仿佛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于是她缓缓向前挪去,接着突然想到:他死了,他死了,亲切而魁梧的老人,他很早以前就死了。她往后退却,赶紧跑开。
长廊一直往前延伸、延伸,左边是无穷无尽的门,右边只有火炬。她不知跑过多
少门,其中有的关闭有的开启,有木门也有铁门,有的门雕刻精细,有的则很普通,
有的门带把手,有的则是锁或门环。卓耿用翅膀抽打她的背,催促她前进。丹妮一直
奔跑,直到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对巨大的青铜门出现在左边,比其他所有门都宏伟。随着她走近,门自动打开,她不由得驻足观看。门内是她这辈子所见最大的石殿,高墙上挂着众多死
龙的头颅,冷冷地俯瞰下方。一位华服老者坐在一个高耸而多刺的王座上,眼神暗淡,头发银灰。“让我君临焦黑骨骸和烤熟血肉,”他对下面一个男人说,“让我成为灰烬之王。”卓耿尖声嘶叫,爪子嵌入丝绸和肌肤,但王座上的国王充耳不闻,于是丹妮继续前进。
当她再次停下,第一个念头是:那是韦赛里斯!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那人有哥哥的头发,却比哥哥高大,眼睛靛蓝,而非淡紫。“就叫他伊耿,”他对大木床上正为新生婴儿哺乳的女人说。“对君王而言,这不是最好的名字吗?”
“你会为他写一首歌?”女人间。
“他已经有了一首歌,”男人答。“他就是预言中的王子,他的歌便是冰与火之歌。”他边说边抬起头,视线与丹妮交汇,仿佛看到了门外的她。“还有一个,”他说,她不知他是对她还是对床上的女人讲话,“龙有三个头。”他走到窗边座位,拿起一把竖琴,用手指轻轻拨弄银弦。忧郁而甜美的音乐充满房间,男人、妻子和婴儿如晨雾一般消退。乐声徘徊,催促她赶紧离开。
好似又走了一个钟头,长廊终于到了尽头,眼前是一道陡峭的石梯,向下直通黑暗。丹妮回望身后,每一扇门,不论开着还是关闭,都在她的左边。同时,她惊恐地意识到,火炬正依次熄灭。只剩二十支在燃烧。最多三十支。就在观望期间,又有一支熄灭。无声无息的黑暗,沿着长廊步步进逼。她凝神倾听,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褪色的地毯,缓缓走来。她心中充满恐惧。她不能回头,留在这里危机四伏,可要如何前进呢?右边没有门,楼梯则往下,不是往上。
她站着思考,又一支火炬熄灭,模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大。卓耿伸长蛇一样的脖子,张嘴尖叫,烟雾从齿间升起。它也听到了。丹妮再次探察右边空白的墙壁,依旧一无所获。会不会有扇暗门,或是一扇我看不见的隐形门?又一支火炬熄灭。又一支。右边第一扇门,他说永远走右边第一扇门。右边第一扇门……
她突然想到……就是左边最后一扇门!
她猛撞进去。门内又是一间四扇门的小屋。她走右边的门,右边,右边,右边,右边,右边,右边,直到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当她再次停下,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阴湿的石室……对面有扇椭圆的门,状如张开的嘴,俳雅·菩厉站在门外树荫下的草地。,‘‘这么快就跟不朽者谈完了?”他看到她,难以置信地问。
“这么快?”她疑惑地说。“我走了好几个小时,却没找到他们。”
“您肯定拐错了弯。过来,让我给您带路。”俳雅·菩厉伸出手。
丹妮犹豫了。她右边有扇门,紧紧关闭……
“那条路不对,”/1》雅·菩厉坚定地说,蓝嘴唇呈现严肃的否定。“注意,不朽者不
会永远等待。”
“不,我们短暂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如飞蛾扑翅一般渺小,”丹妮想起来。
“顽固的孩子,你会迷路的,再也走不出来。”
她离他而去,走向右边。
“不,”俳雅尖叫。“不,过来,到我这里,到我这里里里里里——”他的脸向内塌陷,逐渐变成苍白的蛆。
丹妮抛开他,进入一个楼梯井,开始攀爬。不久后,腿酸疼起来,她随即想到,不朽之殿似乎没有塔楼。
楼梯终于到头,右边半敞着一排宽大的木门。它们由黑檀木和鱼梁木制成,黑白相间的纹理扭曲盘旋,构成奇特的图案。它们很美,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恐怖。我是真龙传人,丹妮对自己说,她乞求战士赐予她勇气,乞求多斯拉克马神给她力量,随后逼自己迈步向前。
门后是个大厅,里面有群衣着华丽的巫师。他们有的穿着白貂皮,红宝石色的天鹅绒及金布制成的奢华长袍;有的套着镶嵌宝石的精致铠甲;有的戴着缀满星星的高尖帽。他们之中也有女性,服饰美丽异常。一束束阳光斜射进玻璃彩窗,厅内演奏着世间最美妙的音乐,连空气也仿佛因之活泼。
一个貌似国王的华袍男子站起身来,朝丹妮微微一笑。“坦格利安家族的丹妮莉丝,欢迎欢迎,请过来参加永恒之宴,我们便是魁尔斯的不朽者。”
“我们等了你很久,”他身边的女人说,她穿着玫瑰红与银色的衣服,按魁尔斯风俗裸露的一侧胸脯完美无瑕。
“我们知道你会来,”巫师之王道,“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知晓,一直等到现在。彗星是我们送出的指引。”
“我们将知识与你分享,”一个穿着闪亮祖母绿铠甲的战士说,“教你使用魔法的武器。来吧,快过来吧,你通过了所有测试,只需和我们一起欢宴,无数疑问终将解答。”
她前跨一步。卓耿从肩上跃起,飞到黑檀木和鱼梁木的门顶,开始啮咬雕刻。
“淘气的家伙,”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笑道,“要我教你神秘的龙语吗?过来,快过来。”
怀疑攫住了她。大门如此沉重,丹妮费尽全力,才将其推动半分。门后隐藏着另一扇门。陈旧灰暗的木门,裂痕斑斑,普通平凡……却位于她的右边。巫师们用比歌唱更甜美的声音召唤她,但她离开他们。卓耿飞回她身边,他们通过窄门,进入一间沉浸在黑暗中的屋子。
一张长石桌填满了房间,上面悬浮着一颗人类的心脏,腐烂肿胀,颜色瘀青,但
仍然是活的。它在跳动,每跳一下都发出一种深沉的颤音,散射一波深蓝的光芒。围在桌边的身形不过是些蓝色的影。丹妮走向桌子末端的空椅,期间他们没有动,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除了那颗腐烂心脏在缓慢低沉地跳动,房里没有别的声音。
———龙之母———一个声音响起, 半是低语半是呻吟———之母———之母……之母……阴暗中泛起一片回音。有男音,有女音,甚至有一个童声。悬浮的心脏继续跳动,时而发出微光,时而一片黑暗。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下,她很难鼓起讲话的心思,只得勉强背诵操练的词句:“我乃坦格利安家族的风暴降生的丹妮莉丝,维斯特洛七大王国的女王。”他们听得见吗?他们为什么不动?丹妮坐下来,双手叠放膝盖。“请给予我忠告,用你们征服死亡的智慧来教诲我吧。”
透过昏暗的蓝光,她辨出右边一位不朽者枯瘦的身影。这是位极老的老人,满脸皱纹,没有头发,皮肉是一种饱满的蓝紫色,嘴唇和指甲则更蓝,近乎于黑。他连眼白都是蓝色,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桌子对面一位老妇,却好像视而不见。老妇苍白的丝袍已和躯体烂在一起,一侧萎缩的胸脯仍按魁尔斯风俗赤裸,露出一个尖尖的蓝乳头,如皮革般坚硬。
她没有呼吸!丹妮倾听着一片静寂。他们都没有呼吸,不会移动,目不视物。难道不朽者死光了?
一个比老鼠胡须还细的声音轻轻作答……我们活着……活着……活着.。.—·无数低语在回应——.·我们无所不知——.·不知———不知——.·不知·.。.—
“我来寻求真理,”丹妮说。“在长廊里,我看到的景象……是真实还是虚幻?是过去还是未来?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影中之影·——·明日之形·..—·啜饮冰之杯·.。..·啜饮火之杯·....。
,....·龙之母·....·三之子·.....
“三?”她不明白。
……龙有三个头……幽灵般的和声在她脑海里回响,却没有一片嘴唇在动,也没有一丝呼吸搅动静止的蓝空气……龙之母……风暴降生……低语变成回环的歌咏……命中注定你将燃起三团火焰……一团为生,一团为死,一团为爱……她自己的心跳不知不觉与面前悬浮的蓝色腐心的律动趋向吻合……命中注定你将骑乘三匹坐骑……一匹床第,一匹恐怖,一匹为爱……他们的嗓门越来越响,她的心跳却越来越慢,甚至她的呼吸……命中注定你将经历三次背叛……一次为血,一次为财,一次为爱……
“我不……”她的声音几乎成了细语,和他们先前的话语一样微弱。我怎么了?“我不明白,”她说,声音终于大了一点。为什么在这里说话如此困难?“帮帮我。告诉我。”
———帮帮她———低语声嘲弄道———告诉她———
接着,靛蓝色的颤影在黑暗中出现。韦赛里斯痛苦地嘶喊,熔化的黄金顺着脸
颊流淌,填满他的嘴。一个古铜色皮肤、银金色头发的高大英雄站在奔马旗下,背后
是燃烧的城市。红宝石般的血滴从濒死王子的胸口喷出,他跪倒在水中,用最后一
口气呢喃出一个女子的名字……龙之母,死亡之女……红色的剑如夕阳一般耀
眼,举在一位没有影子的蓝眼国王手中。人群围着旗杆上飘扬的布龙欢闹。石巨兽
从一座冒烟的塔上展翅腾飞,喷出阴影之火……龙之母,谎言杀手……她的银
马踏过草原,来到一条黝黑的小溪,上方是星之大海。一具尸体站立船首,僵死的脸
上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灰色的嘴唇悲伤地微笑。冰墙的裂缝开出一朵碧蓝的玫
瑰,散发出无比甜美的气息……龙之母,烈火新娘……
影像出现得越来越快,一个紧接着一个,仿佛空气有了生命。影子在帐篷里盘
旋跳舞,飘逸不定,可怖骇人。一个小女孩光脚奔向一座红门的大宅。弥丽·马兹·笃
尔在火焰中尖叫,一条龙从她额头进出。银马拖着一具血淋淋的赤裸男尸,在崎岖
的地面弹跳。一头白狮在比人高的草丛中奔跑。圣母山下,一行赤裸的老妪从太湖
中走出,颤抖着跪在她面前,低下灰色的头颅。一万名奴隶高举血手,她骑在银马
上,风一般飞驰而过。“母亲!”他们高喊,“母亲!母亲!”他们挤到她身边,触摸
她,拉她的披风和裙边,拉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胸。他们爱她,他们要她,他们需要
火和生命,于是丹妮喘着气张开双臂将自己交出……
就在此刻,一对黑色的翅膀突然猛拍她的脑袋,一声愤怒的尖叫划破靛蓝的空
气,影像即刻全部消散,退遁无形。丹妮的喘息变成了惊恐。不朽者们环绕在她周
围,如蓝色的寒影,一边轻声低语,一边向她靠近,用冰冷于瘪的手拉扯、抚摩、拖拽
她的衣服,触摸她的身体,手指缠绕她的头发。她四肢的力量一齐消失,动弹不得,
甚至连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她感到一只手伸上她赤裸的乳房,揉拧着乳头。牙齿压
上她柔软的咽喉。一张嘴袭向她的眼睛,又舔,又吸,又咬……
随后,靛蓝变成橙红,低语化为尖叫。她的心怦怦飞跳,抓她的手脚陡然消失,
一股热气冲刷肌肤。突如其来的强光令丹妮眯起眼睛。只见龙在上方,展开翅膀,撕
扯那颗可怕的黑心脏,将腐肉撕成条条碎片。它的头猛地前伸,嘴里喷出火焰,明亮
而炽热。她听见不朽者燃烧时发出的尖叫,他们用早已消失的语言呼喊,尖细的高
音如薄纸一般。他们的血肉像羊皮纸一样碎裂,骨头如浸泡在油脂中的枯木。他们
手舞足蹈,被火焰吞噬;他们跌跌撞撞,翻腾扭转,高举燃烧的手,指头像火炬一样
明亮。
丹妮站起身来,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们轻如气体,不过是些空壳,一触即散。她
走到门口,整个屋子成了一片火海。“卓耿,”她喊,他穿过火焰,朝她飞来。
门外是一条漫长而幽暗的通道,在她面前蜿蜒伸展,惟一的光源是身后闪烁不定的橙色火光。丹妮起步奔跑,寻找出口,右边,左边,任何一扇门都可以,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弯曲的石墙。脚下的地板仿佛也在缓缓移动翻滚,想要将她困住。她稳住情绪,拼命地跑,突然一扇门出现在前方,好似张开的嘴巴。
她跌入阳光中,明亮的光线令她步履蹒跚。俳雅·菩厉正用某种未知的语言叽里呱啦,双脚轮换着跳来跳去。丹妮回头一看,烟雾如藤蔓一样从尘埃之殿古老的石墙缝隙中和黑瓦屋顶上渗出。
俳雅一边嚎叫咒骂,一边抽出匕首朝她扑来,但卓耿跃到他脸上,接着她听见乔戈的皮鞭“噼啪”一响——真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匕首飞出,转瞬间,拉卡洛将伺F雅打倒在地。乔拉·莫尔蒙爵士跪在凉爽的青草地上,环住她的肩膀。
提利昂
“你若是愚蠢地送命,我就拿你的尸体喂山羊,”石鸦部正从码头出发,提利
昂边看边威胁。
夏嘎大笑。“半人没山羊。”
“为了你,我会特地弄几只。”
天色已然破晓,河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烁,在撑槁下碎裂,待小船驶过
后又重新聚拢。两天前提魅便带着灼人部进了御林。昨天黑耳部和月人部也去了。
今天轮到石鸦部。
“你怎么做都行,就是不能正面开仗,”提利昴说。“骚扰他们的营地和车队,伏
击斥候,迂回消灭落伍的士兵,把尸体吊在他们行军道路的树上。此外,我要你时时
发动夜袭,要频繁,要突然,教他们不得安寝——”
夏嘎将手搭上提利昂的头,“这些我长胡子以前就从霍格之子多夫那儿学到
啦!在明月山脉,仗就是这样打的。” ’
“御林不是明月山脉,你也不是跟奶蛇部或画犬部作战。你必须听从我指派
的向导,他们像你们了解山区一样了解这片森林。接受他们的建议,方能行动自
如。”
“夏嘎会听从半人的宠物,”原住民庄严承诺,然后牵着矮种马登上小船。提利
昂注视他们离岸,撑槁朝黑水河心而去。望着夏嘎渐渐消失在晨雾中,他的胃奇特
地痉挛。少了原住民,他好像没穿衣服似的。
他身边还有波隆雇的人,至今已近八百,但佣兵素来反复无常,不可信赖。提利
昂已用尽一切办法收买他们的忠诚,他向波隆及其手下十几个能手许下承诺,战斗
获胜后,给予他们土地与骑土称号。他们喝着他的酒,欣赏他的玩笑,彼此以“爵士”
相称,直到醉得东倒西歪……波隆本人除外,所有人醉倒后,他带着一贯傲慢暖昧
的笑容对他说:“他们会为骑士头衔杀人,但不会为此而死。”
提利昂没有这种错觉。
金袍军也同样靠不住。拜瑟曦之赐,都城守备队增加到六千人,但其中可依靠
的不超过四分之一。“少数人是不折不扣的叛徒,还有些捣乱分子连你的蜘蛛也查
不出来,”拜瓦特警告过他,“剩下的人中有不少比春天的青草还嫩,他们加入全为
了面包、麦酒和有人保护。没人愿成为同伴眼中的懦夫,因此战事一开,当号角震
天、旗帜飘扬时,他们会勇于作战。但只要势头不妙,他们将即刻崩溃,逃之天天。一
个人扔下长矛,一于个人就会学样。”
当然,都城守备队里也有经验丰富的骨干,两千名成员的金袍从劳勃那里得
来,而非得自于瑟曦。可是……守卫不算兵,这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经常的教诲。
除此之外,提利昂手中的骑士、侍从和普通士兵加起来不过三百。他希望父亲另一句格言得到验证:高踞坚城,以一抵十。
波隆率卫队等在码头下,旁边是成群的乞丐、游荡的妓女和叫卖渔获的渔妇。渔妇的生意比其余所有人加起来还好。人们拥挤在桶子或货摊周围,为田螺、蛤蛎和梭子鱼讨价还价。由于没有其他食物进城,所以鱼价成了战前的十倍,并还在持续上升。手里还有钱的人每天早晚都来河边,希望带条鳗鱼或一罐红蟹回家;没钱的人,要么在摊位之间游走,盘算着偷窃,要么就凄惨无望地站在城墙下观看。
金袍卫士用矛杆推开群众,在人潮里清出一条路。提利昂尽力不去在意那些嘀咕和咒骂。一条腐烂而滑腻的鱼从人群中飞出,落在他脚边,裂成碎片。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它,爬上马背。身后,肚腹鼓胀的孩子们已为臭鱼的碎片厮打起来。
他骑马望向河岸。清晨的空气中锤声激荡,大批木匠群聚烂泥门,为城垛加添木板。进展不错。但另一方面,码头后方滋生的那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又令他相当不快。它们紧贴城墙,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贝壳,其中有鱼饵仓、食堂、仓库、商铺、酒馆,以及便宜娼妓的勾栏。必须清空,半点不留。有了这些,史坦尼斯连搭云梯的工夫都省了。
他把波隆叫到身边。“组织一百人,烧掉从河边到城墙之间所有的东西。”他挥挥粗短的手指,将肮脏贫穷的码头区整个圈进去。“一千二净,视野内不准任何东西矗立,明白吗?”
黑发佣兵转头,评估了一下差事。“只怕业主们不太高兴。”
“他们怎样也不会高兴,随它,正好给他们新的理由来诅咒畸形小魔猴。”
“有人会反抗。”
“确保他们失败。”
“这里的居民怎么办?”
“给他们足够时间转移财产,然后全部清走。尽量别见血,他们不是敌人。还有,诸神保佑,不许再强暴妇女!把你的人管好,真该死。”
“他们是佣兵,不是修士。”波隆说,“下次你就要我让他们禁酒了。”
“好主意。”
提利昂恨不得将城墙增高两倍,加厚三层。但那有什么用呢?高塔厚墙救不了风息堡,救不了赫伦堡,甚至连临冬城也救不了。
他记得上次见到临冬城的情景。它不若赫伦堡那么荒诞地庞大,也不如风息堡那么坚不可摧,但石墙里自有一股蕴涵的力量,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安全。此城陷落的消息让他深感震撼。“诸神一手付出,一手收取,”瓦里斯告诉他时,他喃喃低语。他们把赫伦堡交给史塔克家,同时取走临冬城。一次拙劣的交换。
当然,他应该高兴。从今往后,罗柏·史塔克不得不用兵北方——如果连自己的
堡垒和家园都守不住,他算哪门子国王?看来兰尼斯特家西境根据地的形势暂缓,
然而……
对席恩·葛雷乔伊,在作客北境的短短时间,提利昂只有极模糊的记忆。他是个
乳臭未干的小子,很爱笑,擅用弓;很难想像他竟成了临冬城主。临冬城主一直都是
史塔克啊。
他想起他们的神木林:高大的哨兵树以灰绿的松针作铠甲,还有大橡树、山楂
树、铁树、岑树及士卒松。心树挺立于核心,好似冻结在时光之中的白巨人。他仿佛
还能闻到那里沉静的乡土气息,那种酝酿千年的味道,那片树林纵然白天亦是阴
暗。那片树林就是临冬城。那片树林就是北境。当我在林间行走,Ak.未有
过的格格不入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不知葛
雷乔伊家的人会不会有同感。城堡也许由他们掌控,但那片神木林绝不会。一年不
会,十年不会,再过五十年仍不可能。 ·
提利昂‘兰尼斯特策马缓缓朝烂泥门骑去。临冬城与你无关,他提醒自己,它
的陷落是你的幸运,该留心的是自己的城防。城门大开,三座巨大的投石机并
排矗立于市集广场,如三头站着的巨鸟,向城垛外张望。投掷臂由老橡树的树干制
成,铁箍以防断裂。金袍卫士戏称它们为“君临三妓”,它们即将给予史坦尼斯公爵
热情的欢迎。至少我如此期望。
提利昂脚后跟一踢马,快步穿过城门,迎上人潮。走过“君临三妓”后,人群变得稀疏,街道开阔起来。
回红堡的路上风平浪静,但在首相塔的会客室,十来个愤怒的商船船长正等着
他,抗议他征用船只。他诚恳致歉,并许诺一旦战争结束就给予赔偿,但话语安抚不
了他们。“您输了怎么办,大人?”一个布拉佛斯人间。
“赔偿之事转交史坦尼斯国王呗。”
好容易摆脱他们,钟声却又响起,他就快错过授职典礼了!于是提利昂一路小
跑,摇摇摆摆地穿过庭院,挤进圣堂后的人群。乔佛里正给御林铁卫两名新成员的
肩头系上白丝袍。典礼进行中众人起立,因此提利昂只看得到一排尊贵的屁股。话
说回来,当新任总主教带领两名骑士完成庄严的宣誓,并以七神之名为他们涂抹圣
油后,他所在的位置倒利于抢先溜走。
他相当满意姐姐选择巴隆·史文爵土代替被杀的普列斯顿·格林菲尔爵士。史
文家族是边疆地的大领主,高傲而谨慎。古利安·史文伯爵称病留在家堡,不加入任
何一边,他的长子原本追随蓝礼,眼下投效史坦尼斯,幼子巴隆则在君临效力。如果
他有第三个儿子,八成会送去罗柏·史塔克那边。方法虽不荣誉,却很合理:不管将
来谁取得铁王座,史文家族都能存续。年轻的巴隆爵士出生高贵,英勇温文,武艺娴熟;他精于长枪,擅长流星锤,射箭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对王室而言,他会是勇敢而忠贞的战士。
可惜提利昂无法赞同瑟曦的另一选择。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爵士的模样看起来令人敬畏。他高六尺六寸,一身强横肌肉,鹰钩鼻,浓眉毛,铲子似的棕色大胡须,不笑时,就是一副凶悍外表。凯特布莱克原本出身低微,不过是个雇佣骑土,前途和晋升全赖瑟曦,她因此选择他。“奥斯蒙爵士既勇且忠,”提名时,她告诉乔佛里。后半句被她不幸言中。这位可靠的奥斯蒙爵士一直对波隆的钱忠心耿耿,从受雇于她的第一天起,就把她所有的秘密和盘出卖。这点提利昂当然不会告诉她。
想来他不该抱怨。这一任命等于为他在国王身边安插了另一耳目,却不为瑟曦所知。纵然奥斯蒙爵士真是个懦夫,也不会比如今待在罗斯比地牢的柏洛斯·布劳恩糟糕。当初柏洛斯爵士护送托曼和盖尔斯伯爵,途中被杰斯林·拜瓦特爵士率金袍卫士伏击,倘若老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看到他竟如此爽快地交出王室成员,定然大为震怒,正如怒火万分的瑟曦。“御林铁卫的骑士应为捍卫国王和王室成员而死!”姐姐坚持要乔佛里以反叛和怯懦的罪名剥夺布劳恩的白袍。如今她换上又一个名不副实的家伙。
祈祷宣誓和涂抹圣油几乎耗了一上午,提利昂的腿开始酸疼,只好不断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他看到坦姐伯爵夫人站在前面几排,但她女儿没跟她一起。他真希望见到雪伊,瓦里斯说她情况很好,但他想亲眼看看。
“嗯,作小姐的女仆总比厨房小妹强。”当提利昂把太监的计划告诉雪伊时,她说,“我可不可以带上我的银花腰带和金项圈,就你说上面的黑钻石像我眼睛的那条?你不许,我就不戴。”
提利昂虽极不愿令她失望,但不得不指出,即使坦姐伯爵夫人算不上聪明女子,可若女儿的使女拥有的首饰比她女儿本人还多,一定会起疑心。“只能挑两三件衣服,不能再多,”他命令她。“可以选上好的毛料,但不能要丝绸、织锦和毛皮。这些我会收在自己屋里,你来的时候穿。”这不是雪伊想要的答案,却能保她安全。
当授职典礼终于结束,乔佛里在新披白袍的巴隆爵士和奥斯蒙爵士的护送下走出去,而提利昂留下来跟新任总主教(此人是他选的,够聪明,知道在他面包上涂蜂蜜的人是谁)聊了几句。“我要诸神站在我们这边,”提利昂直截了当地说,“告诉大家,史坦尼斯立誓焚毁贝勒大圣堂。”
“真的,大人?”总主教问,他是个精明的小个子,消瘦的脸上长着稀疏的白胡须。
提利昂耸肩。“谁知道?史坦尼斯烧毁了风息堡的神木林,作为向‘光之王’的献礼。他既已冒犯旧神,为何放过新神?就这么向他们布道,告诉他们:协助篡夺者不仅是背叛合法的国王,同时也是背弃正道诸神。”
“遵命,大人。我还会要求大家为国王和首相的健康祈祷。”
提利昂回到书房时,火术士哈林正要见他,法兰肯学士也送来信件。他决定首先阅读渡鸦传来的信件,让炼金术士再多等会儿。有封过时信件出自于道朗·马泰尔之手,警告他风息堡已然陷落,另一封有趣的信由巴隆·葛雷乔伊手书,他在信上自封为铁群岛与北境之王,并邀请乔佛里国王派遣使节前往铁群岛,以划定两国边界,商讨可能的同盟。
提利昂把信读了三遍,然后搁置一边。巴隆大王的长船足以对付风息堡方面的舰队,但它们远在千里之外,维斯特洛大陆的另一侧,退一万步讲,割让半壁江山也不是轻易能作决定的小事。也许我该把这封信的内容透露给瑟曦,或把它带去御前会议。
此时他才容许哈林报上炼金术士们最新的账目。“这不可能,”提利昂边翻账簿边说。“将近一万三千罐?你把我当傻瓜?我警告你,我不可能用国王的钱去购买空罐子或腊封的污水坛!”
“不,不,”哈林夸张地尖叫,“数目完全准确,完全准确,我发誓!我们,嘿嘿嘿,很幸运,首相大人。我们找到罗萨特大人当年隐藏的又一批存货,一共三百多罐,就在龙穴底下!一些妓女利用废墟接客,其中一个恩客踩到一块腐烂的地板,落进地窖。当他摸到罐子,还以为是酒,他当时醉得很厉害,便打开封条喝了一点。”
“从前有个王子也这么做,”提利昂冷淡地说,“城里没有飞龙,看来这次也无效。”雷妮丝丘陵顶的龙穴已荒废一个半世纪,想来要存放野火,那里比较合适,但他还是希望已故的罗萨特大人将这个消息早点公布。“你说三百罐?三百罐也无法解释这个总数,这比上次见面时你告诉我的最高估计还多出几千罐。”
“是的,是的,是这样没错。”哈林用黑红条纹长袍的袖子擦擦苍白的额头,“但我们工作得非常努力,首相大人,嘿嘿嘿。”
“难怪‘这种物质’最近产量大增。”提利昂微笑着用大小不一的眼睛牢牢盯住火术士。“但我不免产生一个疑问:为何你们到现在才开始努力工作?”
哈林的脸色本就苍白得像蘑菇,所以很难描述是否变得更白。他强作镇定道:“我们一直《艮努力,首相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和我们的智者、助手从一开始便日夜劳作,所以,嘿嘿嘿,这种物质制造得多了,我们似乎变得,嘿嘿嘿,更加熟练,而且”——火术士不安地挪了一下——“有些法术,嘿嘿嘿,是我们公会古老的秘密,非常微妙,非常繁琐,但为了制造这种物质,却是必不可少,嘿嘿嘿,它们本来……”
提利昂不耐烦起来。杰斯林·拜瓦特爵士多半已经到了,铁手不喜等待。“是是,你们有些秘密法术,它们很了不起,那又怎样?”
“它们,嘿嘿嘿,它们似乎比以前有效了。”哈林虚弱地微笑,“照您看,龙应该不存在了吧?”
“当然,莫非你在龙穴下顺便还找到一头?为何这么问?”
“哦,抱歉,我只是偶然想起老智者波立特告诉我的一些故事。当时我还是个助手,我问他为什么我们许多法术,呃,不如。卷轴上记载的有效?他说,这是因为龙的死去,魔法也随之离开这个世界。”
“很遗憾,我没见过活龙,只知道王法必须遵守。若是你卖给我的这些水果里面有一颗装的不是野火,你就等着接受制裁吧。”
哈林落荒而逃,差点撞上杰斯林爵士一不,是杰斯林伯爵,这点必须记住。谢天谢地,铁手如往常一般直率。他刚从罗斯比返回,带来一批从盖尔斯伯爵领地内新召的枪兵,并重新执掌都城守备队。讨论完城防之后,提利昂问:“我外甥可好?”
“托曼王子健康又快乐,大人,他还养了一头小鹿,是我的手下打猎时带回来的。他说他以前养过一头,但乔佛里剥了它的皮做背心。他有时会问起母亲,还常动笔给弥赛菈公主写信,只是从来没有写完过。对哥哥倒是一点也不挂念。”
“假如我们失败,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我对心腹部下作了交代。”
“交代什么?”
“您命令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大人。”
听罢此言,他露出微笑,“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倘若君临陷落,他很可能被活捉。上哪儿去找乔佛里的继承人,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杰斯林伯爵离开后不久,瓦里斯出现。“人类真是没有诚信的生物,”他以此作为问候。
提利昂叹口气,“这次的叛徒又是谁?”
太监递出一张羊皮纸。“真卑鄙啊,称得上时代的挽歌。难道荣誉已随我们的父辈而逝了吗?”
“我父亲还没死。”提利昂扫视名单。“我认得几个名字,这都是些有钱人。做买卖的、匠人、店家一类。他们为何造反?”
“墙头草呗,他们相信史坦尼斯会赢,希望分享他的胜利。对了,他们自称‘鹿角民’,立志追随宝冠雄鹿。”
“该有人去通知,史坦尼斯换了徽章,他们应易名‘热心人’。”说笑归说笑,事情
本身必须严肃对待;看来这些’鹿角民’武装了数百人,一旦战斗爆发,就准备占领旧城门,放敌人进城。名单中,盔甲大师沙罗利恩赫然在列。‘‘这下我不会收到那顶可怕的恶魔头盔了,”提利昂倾诉,一边潦草地签下逮捕令。